听到伊洛里的担忧, 狄法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其他人算什么, 他们不敢非议我们的事。”
伊洛里哑然。
狄法扫过伊洛里,有些无奈地妥协了, “算了, 只有这一次我不计较, 但我们在一起没什么值得隐瞒,更不要说感到羞耻,往后你也应该学会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握住伊洛里的手腕, 低下头似乎在解开什么。
伊洛里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手链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缠绕到了几根狄法的头发,黑色的发丝与银白的手链交织,白与黑相衬,有种分不开的旖旎。
狄法的表情很专注,一点点把胡乱打的结挑松,解开。
伊洛里不知道的是,卡斯德伊一族都蓄发,头发对他们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 几乎相当于身体上敏感的部分,一般只允许亲近的人触碰。
一缕发丝绕了几圈手链, 最后顺利与手链分开,从伊洛里的掌心掠过, 凉凉的, 像有流水淌过。
“好了。”狄法抬手。
“啊、好。”伊洛里收回手,正打算去捡衣服,手链上的小银盒却蓦地打开了, 索菲娅的照片显露出来。
伊洛里拦都拦不住,照片上美丽的少女笑得梨涡浅浅,径直跃入狄法的眼中。
伊洛里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伸手捂住了照片,“啊不,不是——”
完了,疏忽了,昨天在来这个房间之前应该先把它收起来的。
但狄法却没有伊洛里想象中的那样冷厉起来,质问他的来历。
他平静得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语气淡然地说道:“这个女孩我见过她。”
伊洛里听到这话,微微一愣,随即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狄法,带着疑惑和急切道:“你在哪里见过她?”
狄法对伊洛里的激动反应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了,“之前她曾在城堡边缘的叹息森林里写生,记得没错的话,是在画着镜湖边的景色,画得挺好,卫兵们说她是美院的学生,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大作业而特意来这里取材。”
为什么能这么一派平静地谈论起索菲娅,你不知道她遭受了什么吗?你不猜测带着索菲娅照片的我为什么会在索菲娅失踪之后来到城堡吗?
一种莫名的荒谬感涌上伊洛里的心头。
狄法捏着伊洛里的手,发觉他掌心出奇地冰凉,“你把她的照片带在身上,她是你的什么人?”
彻底的置身事外的泰然,如果狄法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子,那他的态度可谓过分真实。
伊洛里本来以为自己没办法这么平静地面对这个话题,至少在狄法面前不能,但这时他却奇异地冷静,甚至还能直视狄法的眼眸,说:“……她叫索菲娅·亨特,是我的妹妹。”
狄法听了这句话之后,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惊慌或者不安,反而仔细地又看了一眼照片,称赞道:“你们长得很像,她跟你有着一样的眼睛和嘴巴。”
就这样?你对我要说,对索菲娅的这张照片想要说的只有这些吗?
伊洛里的脸色明显变得青白,这让狄法皱起眉,伸手想去碰伊洛里,“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伊洛里蓦地按住狄法的手,轻声说:“你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去年五月份的时候吗?”
狄法下意识地觉得伊洛里的这句话很奇怪,但是此时他更在意伊洛里显然不对劲的惨白脸色,“这不重要,你脸色很差。”
“狄法,先告诉我好吗,你是不是在去年五月份见过她?”伊洛里突兀地叫起了狄法的名字,说出这句话,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说不清是期盼还是害怕狄法承认见过索菲娅,索菲娅是去年五月份失踪的,如果狄法有任何一丝目光躲闪或者犹疑地否认,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维持表面的冷静。
狄法一愣,却被伊洛里挟着的急迫所感染。
他皱起眉,否定了,“不,卫兵向我报告见到一个陌生的女孩出现在卡斯德伊的领地上这件事是四月份,我告诉卫兵让她去离城堡远一点的地方做她想做的事情。在那之后,再没有卫兵向我报告说看见过她。”
仿若有数十只爪子什么在心底挠,伊洛里忍不住再问了一遍,“你确定?”
“不相信我可以叫巡逻队的队长过来亲自跟你说。”狄法只觉得眼前的伊洛里眼神失焦,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伊洛里却一刻也不想再在这个房间里呆下去,他急匆匆地下床穿衣服,说道:“我没事,公爵大人,我只是有点累了,别担心我,我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就会好了。”
他还在穿着衣服,狄法从背后抱住了他,沉重又温热的气息环绕着伊洛里,声音有点沙哑:“你确定你没事对吗?”
狄法按着伊洛里脖颈上的吻痕,冰冰凉凉的指腹引起伊洛里一阵过电般的酥痒,“如果你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向我提出。”
“我不希望有什么误会阻碍我们的关系往好的方向发展。”
伊洛里的指尖发麻,他意识到,或许这次的献身是一件他无可挽回的错事。
“……好的。”半晌,伊洛里涩声应道——
怕被来敲门的仆人发现,伊洛里趁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浴室中,脱下皱巴巴的衣服,伊洛里看见自己脖子处的红痕最多,星星点点连成一片,即便不是亲眼所见,也能知道烙下这些痕迹的人当时是有多执着,磨着皮肤一点点吮咬。
红到这种程度,就算用纯白的铅粉也遮盖不住。
伊洛里试着摸上去,刺痛得嘶了一声。
虽然有想过会有痕迹,但这种程度的还是超出伊洛里的预料,当然,红血人本身皮肤比较脆弱也是留印子的一个重要原因。
伊洛里又张开嘴,看舌头上被狄法牙齿划伤的地方,经过一晚上,那点极轻微的划痕已经差不多愈合好,从外观上看不出跟周围的组织有什么不同,只是舌头移动时会扯得有点疼。
蓝血人和红血人之间的亲密触碰难免有磕碰,伊洛里也知道狄法其实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不然他今天连起床都困难。
硬要说伊洛里此时的心情,比起后悔自己的莽撞,更加偏向不知接下来要如何做的怅然。
占卜师巴尼的话又阴魂不散地浮现在耳边。
【去追寻笼罩卡斯德伊的黑暗——】
可问题是那黑暗究竟在哪儿啊?
“黑暗”这一个泛称是如此笼统,几乎可以指代任何一种不洁的力量或者邪恶生物,一个要谋害人的阴谋,甚至只是卡斯德伊一族秘不外宣的阴暗面。
伊洛里心里焦躁,可是像被丢进大海里的人,举目四望都没有一个能够追寻的方向。
唯一的指明灯,就唯有“卡斯德伊”这个姓氏。
伊洛里无比真切地期盼占卜师巴尼说的是对的,期待自己往狄法靠近的选择是正确的。
但是他现在却感觉到很茫然,镜子里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脸,一种近似于不知所措的情绪涌上来。
伊洛里洗了澡,擦着脸从浴室出来,理查刚好就来敲门了。
见到已经洗漱好的伊洛里,理查还很惊讶,“亨特教授,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啊!您的脖子是出什么事了,怎么红成这样子,难道有臭虫半夜叮咬了你的脖子吗?”
理查手忙脚乱地放下怀里的东西,想要凑近点看伊洛里脖颈上的红痕。
伊洛里忙摆手着后退,“不,我完全没事!”
他把领口往上一提,将吻痕遮得严严实实,强作镇定道:“不是臭虫,只是我出湿疹了,这种病症总是会在春天发作。”
“真是湿疹吗?我看着不太像啊,”理查犯难地说,“您真的没觉得身体不适吗?”
他低下头仔仔细细打量着伊洛里,直看得伊洛里都要忍不住让他不要再盯着瞧了。
伊洛里转移话题道:“理查,我记得你说过自己还需要整理其他房间,在我身上花太久时间,会拖累你的工作的。”
理查一下皱成苦瓜脸:“哈啊……您说的确实。”
七点前他还要跟其他男仆一起擦洗好二楼的大吊灯,把天花板角落的蛛网用掸子拂去,没多少时间允许他耽误。
理查拿起净面的器具,先是在伊洛里的脸上涂好肥皂水,搓出一些泡泡,然后再用刮胡刀沿着伊洛里的上唇,从左往右小心翼翼地刮。
由于伊洛里并不怎么长胡子,所以这项工作一如既往地顺利且快捷。
等捧来温水给伊洛里洗干净脸时,理查还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又嘱咐了一句,“教授,如果您真有身体不适,一定要及时说,您病倒了可就是我的罪过了,阿尔管家会扒了任何一个不尽心对待客人的人的皮。”
伊洛里倒是觉得海伍德或许会更乐意看见他一病不起,而不是责备仆人不用心服侍。
不过这其中缘由不能跟理查解释,所以伊洛里只是应了,“我很肯定只是湿疹,而不是别的什么……虫子咬出来的。”
第32章 第 32 章 无所适从
到了餐厅, 穿着银灰色大氅的狄法不出所料地在主位坐着,还想跟之前一样赖床的安德烈和安东尼也被从床上薅了起来,穿着小马甲, 头发梳得板板正正,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盘子看。
“早安阁下。”伊洛里向狄法致意, 得到他的回应后才拉开椅子坐下。
狄法的目光在伊洛里身上停留良久, 确认他的状态是不是真的没关系, 而后才对海伍德做了一个把餐点呈上桌的手势。
随着餐盘盖一个个掀起,底下还是一样的丰盛早餐,松糕、黑布丁、煎培根、山羊奶酪、奶油贻贝汤和金黄酥脆的炸面包应有尽有, 琳琅满目。
安东尼明显还有起床气,嘴都要撅到天上去。男仆把牛奶端到他面前,他刚喝了一口,小脸顿时皱起来,“好恶,怎么还是凉的,一股子臊味,难喝死了。”
那个年轻的男仆肉眼可见地慌了,“这、这。”
“讨厌, 本来我就不喜欢喝牛奶,还这么糟心, 一点都不——”
“安东尼,”狄法淡淡地扫挑剔的小外甥一眼, “不喜欢凉的, 就让人热了再端上来,但是不许借故闹别扭,温铎公学将在下个星期开学, 到时候学校可不会特意体谅你早上要喝什么样的牛奶。”
听到这个,伊洛里微不可察地停了叉子。对了,一直在忙着,都忘记有这件事了,两个小孩当然会需要在假期结束后回校寄宿,到时候城堡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他这个家庭教师,这再合理不过。
原本他预估自己能够在假期内完成对城堡的侦查,可是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他不能够太快离开。
可是除了家庭教师之外,他还能有什么理由以一个绅士的身份留在一位公爵的城堡里呢?难道,真的要公开当声名狼藉的情夫?
伊洛里想得入神,忽地狄法的声音唤住了他。
“伊洛里。”
“啊?”伊洛里反应过来,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安德烈和安东尼一副不敢置信的惊讶,海伍德的老脸则是更耷拉成阴沉的枯树皮。
显然刚才狄法在对他说话,而他完全没有回应。
伊洛里尴尬得不知道该看哪里:“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他顿了顿,十分不好意思地问:“刚才是在谈论什么呢?”
安德烈笑得露出牙齿,脸颊上的雀斑更加明显,“伊洛里,舅舅让你一起送我跟安东尼去上学,要去王城,问你愿不愿意。”
“来跟我们一起嘛,温铎公学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的,难道你不想看看里面的布设?”
伊洛里对安德烈的撒娇又无奈又好笑,“好好,我很乐意一起去。”
他看向主位上的人,笑道:“阁下预备什么时候启程呢?我会提前一天准备好行李。”
狄法注视了他一会儿,沉声道:“不着急,路上也会有足够的保障,不用你特意准备什么。”
接下来的用餐过程没有人再说些什么,因为严肃的舅舅一反常态地久久没有离开餐厅,所以安德烈和安东尼早早就说自己吃好了,很积极,至少装得很积极学习的模样跑到了图书馆去。
一时间,偌大的餐桌只剩下狄法和伊洛里还在。
因为没休息好,伊洛里没什么胃口,连一块松糕都吃得味同嚼蜡,很艰难才完全咽下去。
咔——
刀叉在餐盘上切割出声音。
狄法忽然道:“今天我受邀去参加一个慈善晚会,宴会会为赛特城的孤儿筹集善款,如果顺利的话,主办方大概会利用筹集到的钱建造起三间济贫院,收养五百名孤儿,直到他们长到能担任工匠学徒、自己养活自己的年纪。”
这番话他是对着伊洛里说的。
伊洛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却见狄法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一副在等待他给出回应的样子。
“我会尽量在晚上八点之前回到城堡。”
伊洛里忽然理解过来,道:“路上注意安全,我……我会等你回来。”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底气并不足,心里窘迫。
他抬头看周遭的仆人都在站得笔直,他们的目光直直望向自己面前的空气,看起来完全没有留心主人的谈话。
顾忌着那些目光,伊洛里把最后一点蜂蜜水都喝下去,连忙也说自己吃好了,跟狄法告辞,夹着讲义往图书馆去。
等伊洛里走后,狄法的表情沉冷,理智,肃穆,如同零件尺寸都计算精确的机械,一如既往地冷峻。
“将东西都撤了吧。”狄法说。
在男仆们都忙碌着把用过的餐具收下去洗的时候,狄法起身,让海伍德跟自己过来。
狄法:“海伍德,去年五月负责城堡外围安保的主负责人是谁?”
这么刁钻的问题一时间问住了海伍德。老爷要知道这个做什么,难道安保哪里出现了纰漏?
海伍德迟疑了一下,答道:“老爷,是来自第一步兵团的佩恩·赛门少校,自上一任负责人退休后,最近这七年间都由他与另外三个副手协调城堡外围的安保人员和巡逻时间表。”
狄法思索着,缓缓转动着翡翠扳指。
所有能来灰铸铁城堡驻守的士兵都已经通过了背调和能力考核,按理说都是对卡斯德伊忠诚的精兵,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沉吟道:“让赛门少校跟他的三个副手带上去年一整年的巡逻排班表以及异常情况登记表来我的书房一下吧。”
“是。”海伍德不理解狄法这个命令的用意,但刻进骨子里的忠诚让他无条件地遵循了命令。
第33章 第 33 章 我信任你
入夜时分, 下起了大雨,伊洛里站在窗边看雨水打湿庭院。
他的目光下移,落到从马车里出来的狄法, 仆人撑起的雨伞遮住了狄法的眉眼,黑色的雨伞一直移动到城堡门前。
伊洛里瞟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时钟, 七点四十五分, 狄法总是很准时地履行承诺。
他一边检查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一边喃喃道:“像我这种假装深情的把戏,还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气球,谎言越多, 炸开的时候带来的威力就越大。
***
温暖舒适的房间中,狄法与伊洛里坐在由胡桃木雕成、椅身包覆了柔软填充物的扶手椅上,他们都专注于摆放在茶桌上的国际象棋。
棋子落到棋盘上的落子声断续响起。
嗒——
“马到F5。”伊洛里说,他伸手把棋子往前推了两步,然后再往右一格,恰好封住了狄法的皇后。
伊洛里少见地带上了眼镜,他不着痕迹地偷看狄法一眼,对方也在认真思索,眉宇微蹙, 眼眸里沉郁着透碧的蓝。
狄法捻着已经吃掉的棋子,将自己的兵往前挪了一格, “F6。”
这一步盘活了原本陷入绝境的皇后。
伊洛里笑了起来,道:“这一步下得妙, 我想不到还能有这种破局的办法。”
狄法看了一眼架在伊洛里鼻梁上的眼镜, 道:“平日里看不出来你有眼疾。”
工本费昂贵的单片眼镜是权贵身份的象征,而伊洛里所带的,有眼镜腿、外形并不雅致的双片眼镜就属于一种医疗矫正器械了。
带着双片眼镜的人一般会被其他人默认为有视力障碍。
伊洛里:“哦这个, 我的眼睛平时看不太清楚远处的东西,戴着它能够让我觉得轻松点。”
这么一个铁疙瘩压在鼻子上不舒服,所以他平日都只在临睡前,需要长时间阅读或者撰写文稿的时候才戴。
伊洛里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眼镜框,笑道:“看起来可能是挺奇怪的。”
狄法端量着伊洛里,很认真:“不奇怪。”
圆圆的镜片和笨重的形制,在别人脸上或许会显得滑稽,好似不协调的装饰,但由本就五官清俊的伊洛里戴来,却是多一分书卷气,更显正派温润,添上学者的气质。
一如棋盘上相互攻防的黑白棋子,伊洛里的心也同样紧张地绷紧了。
伊洛里侧过脸清咳了声,“咳,我的象接下来要往前压了,小心点。”
他们两人的棋一直下到外边的夜雨都停了下来。
“将军。”狄法说出这个词,与此同时,他手下黑色的士兵干脆利落地“吃掉”了伊洛里的白国王。
游戏结束。
伊洛里皱了皱眉:“真可惜,这局就差一点我就能逃走了。”
跟狄法对弈,他输多赢少,这多少让他感到泄气,毕竟没有人会喜欢输,但跟一个强劲的对手博弈从某种程度上也不能说没有乐趣,伊洛里还是从中得到快乐。
伊洛里收拾着棋子,按照棋谱重新归位,为新的一局做准备,狄法走到旁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伊洛里看着狄法倒酒,他无声地攥紧了手中的棋子,道:“你知道,我今天一直在想……”
“什么事?”
“就是,”他尽量语气平稳,“你想要我做你的情夫吗?”
说出这种话,他的表情没有很大波澜,但脸已然无声地红透了,只是在暖黄的灯光下并不明显。
狄法一时间没有回答,放下了酒杯。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声音很沉,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狄法一般很难对什么事同时感到愕然和迟疑,现在这算是一个例外。伊洛里今早才说过不愿意别人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现在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而且,情夫?
狄法紧紧地皱起眉,对这个词感到排斥。
有比这个词语更好,不强调金钱关系与不平等地位的,更能够定义两人关系的。
伊洛里看着棋盘边缘倒下的棋子,七零八落,像极“国王”被将军,已经无计可施的他。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想要一直留在灰铸铁城堡里。可是等安东尼和安德烈上学了,作为家庭教师的我就没有能够留下的理由了。”
蓝血贵族都以豢养情人为光荣,越多的情人越能彰显他们的魅力和财力,在这种风气下,情人的性别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就算狄法答应,这也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名誉上的损害。
所以他才会这么提出来。
听到伊洛里说的话,狄法阴沉的脸色才放松下来。
“伊洛里,你当然可以一直留在这里。不是家教,而是作为卡斯德伊的决策顾问,没人会对你的存在有意见或猜忌。”他早就想好这件事,本来是想迟点再跟伊洛里商量。
“……决策顾问?”伊洛里犹疑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词。
“对,顾问,协助我处理卡斯德伊的事务。”狄法踱步到伊洛里面前,阴影几乎将椅子里的伊洛里完全笼罩。
他缓声解释道:“早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有这个打算,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老古板的学家们都不认同我的理念,也无法接受新兴事物,只信奉陈腐得不能再陈腐的那一套规矩。”
“可是时代已经发生改变,随着蒸汽机的出现,魔法再不是所有问题的唯一答案,甚至它不再能成为答案。”
沉稳的声音甚至引致空气的共鸣,如此确信,仿佛带有让人想要相信的魔力。
狄法专注地注视着面前人,“伊洛里,我相信你,你的学识和眼光足以帮助卡斯德伊实现一个更好的未来。”
是唯一的、最好的、能够配得上期望的。
不是情人或者任何一种不光彩的关系,而是形影相依、携手并肩的伴侣——这是狄法的定义。
伊洛里讶然地眨了眨眼睛,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肯定过,滋味很复杂,但大多情绪是好的,“那看来我需要从明天就开始读冶炼和矿石相关的书籍了。”
“你会胜任的。”
“城堡里没有的书,你都可以吩咐人买来,”狄法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时针已经走过“VII”的一大半,“明天我也会跟海伍德说明这件事。”
他解开自己的袖扣,松开领结,很随意地脱下了外套,放在椅子扶手上,明日会有专人来打扫房间并且将衣服收去洗。
这个动作提醒了伊洛里,原来已经这么晚了,他们下了很久的棋。
伊洛里犹豫着,要怎么做?狄法会希望他留下来吗?
在伊洛里犹豫的时候,狄法已经俯下身,双手压在长椅的扶手上,将伊洛里圈住,烟草气味萦绕着他。
“伊洛里,你今天总是在走神。”狄法点点伊洛里的眉心,凉得伊洛里下意识抬头。
“还在担心什么,都一并说出来。”
男人的声线低哑,煌煌熔金在他的右眼中漫覆,深深汪洋在他的左眼中汹涌,诡丽的竖瞳收缩成一条极细的线,锁在伊洛里身上。
伊洛里的心颤抖了。他看出来狄法的期待,像深埋矿山里的宝石,幽暗中闪着微光。
伊洛里想说的有很多,但是没有一句话能够说出来。
伊洛里咽下一口唾沫,“狄法,你能够稍微低下头吗?”
他是先示爱的那个人,已经决定好了,这是正确的选择,所以没什么好别扭的。
伊洛里直起身,亲在了狄法的侧颌,他抱住人,道:“谢谢你特意回来陪我,我很高兴。”
他的声音透过衬衫传出来,闷闷的。
伊洛里感觉蓝血公爵的手抚过自己的发顶,听见低低的回应,“嗯……”
狄法划过伊洛里皙白的脖颈,沿着脊线一直摸下去,他冰凉的手指像是着了火一样点燃某种密而不发的欲望。
伊洛里侧过头,主动地吻上狄法。
狄法反客为主咬上伊洛里的舌头,咬着它往外扯。
“嗬疼。”伊洛里吃痛,但被狄法按住后颈无法动弹。
两人唇舌相接的银丝一丝一丝地牵拉,直到泛白,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就像那不可说的黏液。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炽热而暧昧的气息,滚烫的情欲如同火焰,灼烧着他们的躯体,穿透了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
……
这天晚上,两个人是相拥着入眠的——
温铎公学开学这一天,乌云盖顶,偶有几缕雨丝划过,落在庭苑中。
华丽的马车前,四匹狮鹫有些躁动不安地扯着系在脖颈上的铁链,它们两翼的羽毛金黄得艳丽,微微发出亮光,收拢在身上,强有力的前肢长有钢刀般锋利的四指鹰爪,光是远远看着,就令伊洛里心惊胆颤,也对卡斯德伊一族的威势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像狮鹫这种强悍又稀有异常的飞行兽可不是普及于富人阶层的翼飞龙,在亚瓦尔帝国内,只有皇室贵胄以及公、侯这两等高级贵族才有资格役使狮鹫,而要驯养一匹狮鹫,那花销是按日以千金来计算的,一些贵族就算有资格驯养,也无力负担。
伊洛里站在大门前,看着男仆们把旅途中会用上的物件以及安东尼和安德烈的八个大行李箱搬进车里。
“好烦。”站在旁边的安东尼气鼓着脸。他一万个不愿意上学。
两个小孩的表情跟这阴雨天一样不好,嘴角都要耷拉到胸口上了,一想到又要困在学校好几个月,听那些老古板絮絮叨,怨气比冤死的鬼魂都大。
而狄法当没听见外甥们的抱怨,他今天的着装很正式,马甲、燕尾服、高礼帽,礼服腰线收得利落,站姿笔挺,他本就冷峻的五官,此时更是一丝波动都没有,从外表上看,是一位再沉稳英俊不过的绅士。
他走到狮鹫身边,摸了摸狮鹫那双宽大又羽毛鲜亮的羽翼,低声跟车夫交代着什么。
伊洛里有些羡慕,不过虽然他也想要摸摸狮鹫的翅膀,但是他还没渴望到自找麻烦的程度,卡斯德伊的狮鹫似乎也跟这个家族的人有着如出一辙的暴烈和高傲。
很快,仆人把行李都放好了,又把一个脚踏摆在了地上,海伍德站在旁边拉开车门,手背在身后,俨然一副高傲的模样。
狄法交代完车夫走回来,站在车厢旁等伊洛里先上车。
伊洛里踩上车厢突出来的横木——
其中一匹狮鹫似乎因为见到主人很兴奋,蓦地发出一声啼鸣,仿若狮吼,又像鹰鸣。
它带动起周遭的狮鹫也跟着一起骚动,马车顿时剧烈地前后晃动,还没站稳的伊洛里发出一声惊呼,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等、等!”
眼看就要脸着地撞到草地上,千钧一发之际,伊洛里抓住了狄法的衣袖。
车夫见情况不对,拽住了狮鹫脖子上的铁链,猛地一拽——
狮鹫双翼猛地扑扇,一时间狂风大作。
“老爷,小心啊。”好几个男仆忙上来,一人扯住一匹狮鹫,刻在链子上的六芒星阵光芒大作,拘束住了狮鹫们。
伊洛里心跳得失常,不是说笑的,刚才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真要摔断脖子了。
“伊洛里,你还好吗?”狄法紧紧搂住伊洛里的腰身,眼睛在伊洛里的身上逡巡,试图确认他的情况。
伊洛里这才注意到自己几乎整个人都挂到了狄法身上,周围人都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伊洛里:“我、我没事。”
他佯装镇定地从公爵的身上下来,试图忽视周遭人惊疑的目光。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就算脸朝地地摔,也不会糊涂到扯狄法的袖子。
伊洛里尴尬地咳嗽一声,“我上车了。”
拨开由猫眼石连缀成的帘子,打开车门,在看见里面的景象后伊洛里不由得愣住了。
与外观不一样,马车内部别有洞天,空间大得几乎相当于一个五口之家的公寓,卧室、浴室、厨房、客厅等功能区一应俱全。
可以说就是一个能够移动的魔法小房子。
第34章 第 34 章 目不暇接
狮鹫的速度比伊洛里预想中的要快, 掠过一块厚重的云,王城的繁华景象顿时映入他的眼中——
炼金所的高耸烟囱一刻不停喷出来七彩浓雾,天空中翱翔着翼飞龙, 仔细一看,它们身上都驮了好几个人。
人群像蚁群在街道上移动, 挤在菜市场、铁盒子一样的工厂的门口和公共角牛站。
“哇啊!”猛烈的高空风一下子刮过来, 刮得伊洛里叫了一声。
第一次从高空往下俯瞰整个帝国的“心脏”, 他看见自己待过的查纽卡大学,最久负盛名的百年名校,从这个角度看就像一个灰黄色的奶油点。
中央广场的巨型钟塔传来沉重的报时声, 随着报时声的响起,表盘最底下的小门一点点打开,跨坐在战熊背上的初代君主——爱德华大帝的塑像滑了出来,雕塑边缘的一圈魔法阵亮起,扩音魔法重现了爱德华大帝的决战演讲,响彻王城:
【战士们,黎明的曙光已然升起,再坚持、再坚持,死亡和敌人不能让我们退缩, 影魔和食尸鬼也击垮不了我们坚韧的意志,再坚持、再坚持, 燃起火把,举起长矛, 让我们前进!】
虽然很有意思, 但是实在是太冷了,伊洛里看了一会儿就缩回了马车。
车厢里,狄法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严厉地盯着安东尼和安德烈,在做着最后的嘱咐,“有什么不满可以向福特校长反映或者写信告诉我,和平解决。就是不允许再放火烧教室里的窗帘、砸破水生馆里养了白化鳄的水缸,或者把食肉的冥狼和巨爪獾从笼子里放出来。”
狄法做了个注意的手势,微微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知道了吗?”
安东尼和安德烈因为搞恶作剧而被强制休学不是一次两次了。
如果不是卡斯德伊家族的权势煊赫,加上狄法是温铎公学的荣誉校董之一,安东尼和安德烈早就因为违反校规被劝退无数次。
“我们知道了,舅舅。”安德烈和安东尼对视一眼,细声细气地应了。
过了约莫一刻钟,马车速度放缓下来,伊洛里只觉得车身猛地一震,然后就完全停了下来。
海伍德撩开珠帘,马车夫从坐着的前车那边进来,报告道:“老爷,温铎公学到了。”
随着他话音刚落,一阵喧嚣的交响乐团奏鸣声拔高了调子响起,其中夹杂着一个洪亮的男声“恭迎卡斯德伊公爵大人!”
车门被从外边拉开,一队骑在翼飞龙身上的王城士兵在车外出现。
他们都穿着银亮的精铁盔甲,在日光下折射出光,直刺伊洛里的眼睛。
伊洛里探出头,才发现马车是落到了一个圆形大广场的中央,喷泉在交响乐团激昂的演奏中变换水柱的形状。
一个士兵走上来,他胸前佩戴的金鹰勋章表明他们是直接由皇帝任命的空中巡逻卫队,负责对一切飞入王城领空的人员进行询问、检查他们的准入证和飞行证是否合法有效。
但他们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盘问。
为首的士兵长向狄法致礼,道:“狄法阁下,午好,今天由我率领第三中队全体成员来负责保卫您以及二位少爷的安全。”
跟在后边下车的伊洛里刚好听到这段话,惊讶地看了一眼狄法,居然皇帝的亲卫都调动来护卫卡斯德伊,这种待遇完全超规格。
狄法似乎对这种程度的安保见怪不怪,冷着脸没说话。
等士兵长致礼完走开,温铎公学的校长忙不迭迎上来,握住狄法的手,“感谢阁下大驾光临,因为送到贵府上的邀请信自己飞了回来,我还一直担忧阁下今年忙于事务,不会来参加开学仪式。”
校长沙逊·福特长有一张圆乎乎的脸,塌鼻梁、双下巴,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道线,很有几分谄媚的意思。
狄法微一皱眉,沙逊就顿时很有眼力见地松了手,尬笑了几声。
沙逊又看向臭着脸的安德烈和安东尼,笑眯眯道:“两位少爷,很高兴你们重新回到公学,为了迎接你们的回来,整栋学生宿舍已经翻修了一次,安排了搜查危险魔药的专业人员,也聘请了更权威的学者来担任文学课的主课教师,相信这次一定能够让二位满意。”
显然,安德烈和安东尼都对沙逊没有什么好脸色。
沙逊也不恼,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容,殷勤地说道:“狄法阁下,接下来这一个学年的一些学校政策譬如资金分管之类的还没有定下,您看……”
狄法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随即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海伍德下达命令,他冷淡地说:“海伍德,你先带人把安东尼和安德烈的行李搬到宿舍里。”
海伍德躬身,恭敬地应下。
伊洛里此时感到衣袖一紧,安德烈雀跃地扯着他,“好极了,伊洛里,你能跟我们来,我们带你去看学校后边的展馆!那里放满了木乃伊和被大头针钉在画框里的蝴蝶。”
安东尼笑开了附和:“对对,伊洛里你肯定会喜欢那些干瘪的青蛙的。”
动物木乃伊和蝴蝶标本?
伊洛里欲言又止,不是很理解在两小孩心里,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自己究竟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形象。
伊洛里望向狄法,狄法也刚好在看着他,湛蓝的眼睛微微垂下来,“你跟他们一起去吧,会议内容并不重要。”
这个说法很奇怪,但除了海伍德之外,安德烈和安东尼完全没留意,兴高采烈地一人各拉着伊洛里一只手,昂首挺胸地领着人往展馆去。
路上还有许多其他来报道的学生,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校服,打着领结,俨然一副端正小绅士的模样,身边或多或少都跟着一两个仆人。
甚至还遇到好几个跟安东尼安德烈一个班的同学,只是面对同学热情的打招呼,两小孩的态度都不热络,冷着脸,皱着眉,一副冷淡的样子,倒和他们的舅舅神似。
伊洛里都怀疑是不是卡斯德伊天生都不爱搭理人。
在走远点后,安东尼像是被刚才众人的殷勤给肉麻到了一样,夸张地搓着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我讨厌那些胆小鬼和马屁精,平时笑着跟你玩,一旦有什么事,就他们跟老巫婆告状告得最凶。”
“老巫婆”是安东尼单方面给年级教务长起的外号,据他所言,那位六十七岁的女士常穿一袭黑色长裙,眼睛像秃鹫一样敏锐,没有人情味又教条死板,她是这所学校里唯一一个敢在卡斯德伊小少爷犯事时用戒尺打他手掌心的老师。
伊洛里轻笑一下,他倒是对安东尼说的讨厌不以为意,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他早就知道小孩说话口是心非得要命。
展馆是典型的古典建筑样式,外墙由红砖砌成,屋顶是方形尖塔形状。进了里面,大厅中央,展柜一步一格,圆弧形的玻璃罩下摆放了琳琅满目的稀有标本。
“火鳞蝶、猪痴痴……就连五十年生的风暴果都有?”伊洛里一个个标本看过去,念出展柜上的标签。
这里连查纽卡大学没有的标本都备齐了。
安德烈对伊洛里的反应很满意,笑嘻嘻地说:“就说你会喜欢的啦,是不是很棒!”
伊洛里心想:怪不得有钱人抢破脑袋都想把自己的小孩塞进公学,这么丰厚的学习资源都够供出来一个三星魔法师了。
安德烈拉着伊洛里继续往里边的回廊走,一边说:“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我带你去看。”
安东尼就在后边推伊洛里,催促着:“快走快走。”
当三人走过拐角,迎面走来一个小男孩,脸上还有未褪的婴儿肥,只是跟稍显稚嫩的外表不符,他一头金发梳得板板正正,穿的不是校服,而是带红棕色格子条纹的猎装,头上戴一顶花色相近的软呢猎鹿帽,跟周遭清一色黑白灰的衬衫加校服一比,俨然一只爱出风头的小花孔雀。
伊洛里忽地觉得自己被安德烈拉着的手紧了一下。他低头望去,只见两个孩子原本兴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比反感的东西。
“怎么了?”伊洛里问。
安德烈努了努嘴,很不屑,“啧,晦气的傻子也来了。”
傻子?
伊洛里一脸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
男孩刚一走近,安德烈就捏着鼻子用手扇风,“我就说怎么突然这么臭,原来是臭屁鬼‘保罗’来了。”
说着他还表演欲大爆发地翻了个白眼,好像真被熏到要晕过去。
保罗·马歇尔本来还埋头整理着自己前口袋里的手帕,一听这戏谑的调子,抬头看见是不出意料的卡斯德伊两兄弟,脸顿时更黑成锅底。
他皮笑肉不笑,“哟,这不是我们的‘笨蛋兄弟二人组’吗,好久不见了啊,安德烈,回家反省那么好几个月,这下能认全34个古大陆语字母了吗?可不要又当堂被伯顿老师点名,答不出来惹得全班同学发笑。”
安德烈“嗤”一声,双手抱臂,讥笑道:“再怎么文盲,也好过某人连小女生都跑不过,一摔倒就哭得一手鼻涕,哭着喊要妈妈,真不知羞。”
保罗·马歇尔的面容染上愠色,把丝绸手帕扯得都变形,气急败坏地说:“住嘴,卡斯德伊蠢驴!”
他气得浑身哆嗦。
伊洛里轻轻拉了拉安德烈,低声问道:“这孩子是谁,你们怎么闹得这么僵?”
安德烈斜眼瞥保罗一眼,满不在乎地答道:“他姓马歇尔,保罗·马歇尔。”
这个姓氏一说出来,接下来就不需要任何解释了。
姓“马歇尔”,能够入读学生皆是权贵出身的名门公学,又有底气跟黄金族裔的少爷呛声,整个帝国数遍,伊洛里能想到的就只有跟狄法·卡斯德伊一向政见不合的大宰相。
“他是……内厄姆大宰相的小儿子?”
伊洛里都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在报纸上看见这新任大宰相作为皇室代言人发表的演讲,内厄姆·马歇尔不能说像他的历任前辈一样谋虑深远,也不能说手腕强硬,有力地为帝国扫除了外交障碍,但奇就奇在他深得皇帝信任,只不过短短的七年光景,就成为宫廷新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正处于最有底气的时候,对作为老牌贵族的卡斯德伊,确实有不低头的资本。
第35章 第 35 章 针锋相对
保罗这时抹了一把脸, 抬起头,冷嘲地说:“拙劣的挑衅可激怒不了我,反倒是你们, 这次要是再惹祸,就算你们那‘了不起’的舅舅再开更多的金矿、有更多珠宝, 也得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毕竟, 大家谁不知道你们一个是草包, 一个是什么都不会的傻子,连五加五的算数都算不清楚,脑子里只塞满肌肉。”
安德烈怒道:“喂, 保罗·马歇尔,你的舌头要是不想要了,我帮你割下来怎么样!”
“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男孩唇红齿白,但吐出来的话却比淬了毒的尖针还阴毒,“卡斯德伊已经堕落成暴发户,你们舅舅就是个浑身铜臭的铁公鸡,所谓的黄金家族迟早会在他手上完蛋, 连带你们都要从这公学里滚出去,一辈子当个在煤炭堆打滚的打铁匠, 跟你们祖宗一个样。”
安东尼和安德烈的脸彻底阴沉下来。
宰相府邸的教育真是出乎意料的无礼。
伊洛里听了这种奚落,也不由得紧皱起眉头。再怎么在朝堂政见不合、针锋相对, 教小孩说这种完全就是为了侮辱人的话, 也实在太过分了。
即使没亲眼见过内厄姆·马歇尔,伊洛里也对那个总是一副正直慷慨的模样在人前演讲,亲吻婴儿又慰问老人的大宰相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
保罗还想接着说, 安东尼却猛地像颗炮弹一样冲出,瞬间就冲到保罗的面前,揪着他的领子,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这个娇贵的小少爷的脸上,“臭嘴!臭嘴!再说啊,你今天死定了!”
这发生得太快了,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拦住安东尼。
安东尼的拳头极重,一拳下去砸断了保罗的鼻梁,鲜血四溅。
“啊!!”保罗痛得尖叫起来,猎鹿帽从他的头上掉下来,被安东尼踢得老远。
他可怜地想要挣扎,但他的力气根本比不上天天挥铅棒的安东尼,只能被按着单方面殴打。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疯子从我身上扯开啊!”保罗声嘶力竭地喊仆人。
仆人们脸色都白了,慌张地走近,“哦不,保罗少爷!”
伊洛里忙上前挡住他们,“站住!两位身份高贵的绅士正在公平决斗,你们想干什么!”
亚瓦尔帝国崇武,不禁止私人决斗,两个身份相当的男人在有无法调和的分歧时,几乎都是通过最原始的暴力来解决的,而这种决斗神圣得决不允许第三者的干预,否则不公平取胜的一方将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保罗憋红了脸,“唔!这不是——”
他想说这是屁的公平决斗。
安东尼捂住他的嘴,保罗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伊洛里冷冷地看着还想动的马歇尔家仆从,警告道:“少爷们打架,你们敢碰安东尼少爷一下,狄法公爵有无数种说法让你们上审判席!”
这是虚张声势,但现在马歇尔家人多势众,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加两个小孩,不搬出狄法的名头,肯定要吃亏。
男仆们不敢动了,面面相觑,只是给宰相当差,可不意味着他们就愿意冒着要上绞刑架的风险都要帮娇纵的小少爷解围。
“上审判席?”一个很轻蔑的呵笑声响起,黏稠得让人想到流动的污水泥浆。
“我倒想知道一个卑贱的红血人有什么资格威胁马歇尔家族的仆从,攻击马歇尔的血脉呢。”走过来一个约莫有四十七八岁的男人,他魁梧且胖,像一个大型水桶,穿着色彩繁复到夸张的长袍,眼底下方有浓重的黑眼圈,眼角有密麻的笑纹,可以看出来他应该经常笑,但此时嘴角却是阴沉地下压。
内厄姆·马歇尔走到瘫在地上的小儿子旁边,“保罗,快站起来。”
“你看你,这像什么样子,连个架都打不赢,真为马歇尔这个姓氏蒙羞。”
保罗不可一世的孔雀样子被彻底打蔫,格子纹猎装皱巴得像菜干,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成鸡窝,更显眼的是他挨了好几拳的眼窝,此时淤青已经黑紫。
“父亲……”保罗委屈得不成样子,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又死死咬着下唇忍住了。父亲不止一次说过厌恶他总哭哭啼啼的模样,太软弱太无能,简直不配马歇尔之名。
保罗揪着内厄姆的衣角,指着安东尼,道:“是他趁我没有防备先动手的。”
伊洛里不着痕迹地把两个小孩都拉到自己身后,说:“宰相阁下,是您的小马歇尔少爷侮辱卡斯德伊是暴发户,失礼在先,两方都有过错,即使赔礼道歉,小马歇尔少爷也要道歉。”
内厄姆阴森的小眼睛剐过安东尼和安德烈,再到伊洛里的脸。
内厄姆不自然地抽了一下嘴角,“呵,红血人。”
如此蔑视,就像在看一只要被踩死的阴沟老鼠。
“居然要神经质的红血人做奴仆,卡斯德伊也是到头了。”
伊洛里皱起脸,说:“我身体里流着的红色的血,影响不了卡斯德伊的繁盛。就算雇佣再多红血人,狄法公爵的才干也足够再支撑卡斯德伊起码三十年的辉煌。”
区区一个微不足道的红血人,居然敢顶一国宰相的嘴。
内厄姆往前走了一步,伊洛里的心弦顿时紧绷起来,即使面前人是笑着的,他依旧觉得阴冷穿透了脊背。
伊洛里把小孩抓得更紧,如临大敌地盯着内厄姆。
气氛焦灼到一点即炸,点燃火的是本该在开会的狄法。
“内厄姆,你对我的顾问有什么意见吗?”
伊洛里的左肩一沉,接着就是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自己头顶响起。
“哦,原来是狄法公爵来了,您日安。”内厄姆微笑道。
如今正主来了,伊洛里才知道小马歇尔学他爸的嘴脸学得有多像,连尖刻和皮笑肉不笑都入木三分。
名义上,贵族永远比平民出身的大臣高一阶,所以内厄姆要低头向狄法行礼。
内厄姆看一眼伊洛里,说:“虽然这个红血人是公爵您的顾问,但请恕我直言,红血人就是蠢笨恶毒的野蛮人,就在刚才,他居然教唆两位少爷无缘无故殴打我的保罗,还呵斥我的仆人。简直做尽了令人发指的恶行。”
狄法看向伊洛里,说:“谁打人了?”
其实根本不用问,衣衫不整的安东尼和保罗脸上那一对可笑的“黑眼圈”已经说明了一切。
伊洛里抿了抿唇,“……安东尼是有动手,但是是小马歇尔少爷先侮辱——”
“笑话,我马歇尔家教从来严谨,都是按照严格的规矩养育孩子,品学兼优怎么可能会无端端侮辱别人,”内厄姆装出被冤枉的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睛,“一面之词,没有证据的话,这可是对我们马歇尔名誉的污蔑。”
内厄姆问仆从,“你说,刚才你听见保罗少爷说什么过激的言语了?”
仆从一时哽住,望见内厄姆阴毒的眼神,如抖筛糠,“不不,少爷什么也没说过。”
内厄姆显然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放过可怜的仆人,回头就对傲慢地对狄法说,“狄法公爵,虽然不如黄金家族卡斯德伊显赫,但马歇尔一族再怎么不济也从来没受过这种屈辱。”
他正想说起码要有一个人为此接受惩罚,就听到狄法面不改色道,“凡事都会有第一次。”
内厄姆一下子哽住了,没想到狄法会护短护得怎么明目张胆。
可是内厄姆什么也做不了,狄法·卡斯德伊不仅是贵族出身,而且掌握了全国的经济要脉,就连老皇帝都要时刻忌惮他三分,如果他不想虚以委蛇拿身边人开刀,那没人可以奈何他。
内厄姆压抑了怒意,冷不丁拍了一下掌,“好,说得真好。看来狄法公爵对哲学也深有研究,深刻理解了什么是世事无常,不管什么事都有可能在下一秒发生。”
他看狄法右手食指上的卡斯德伊之戒,意味深长地说:“就像是那些沿袭百年的贵族,也要担心下一代是不是还能创下什么功绩,而要保住这来之不易的爵位,军功啊、政绩啊,不管是什么,豁出一切都得乱抓一把了。”
狄法的父亲——肯德里克公爵当年就是为了保住卡斯德伊的公爵爵位不被削爵,才会亲自带兵去围剿影魔,最后连人都没能活着回来,内厄姆这时候提起这件事,不啻于嘲讽狄法“你爸死了也就死了,反正就是那么一件事,你说的嘛,凡事总有第一次。”
不仅杀人还诛心。
狄法的神色依旧平静如水,语气中却透着一丝冷冽:“沿袭百年后再胆战心惊,总是比怎么嫉妒都得不到哪怕一个男爵爵位的家族高贵,官宦和贵族,鞠躬的和不用鞠躬的,从根本上就没有一点可比性。”
他仿佛眼里从来没有内厄姆这个人,不管他的挑衅还是阴阳怪气,都如跳梁小丑般可笑。
无视即是最大的蔑视,高傲如内厄姆根本忍受不了一点,他已经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那个该死的老糊涂却还是不肯给他封爵,生怕马歇尔一族会成为卡斯德伊第二,成为皇室卡在喉咙里的又一根刺。
内厄姆扯着嘴角似笑而非地呵了一声,目光让伊洛里很不舒服,“看来您很自信卡斯德伊的荣光永存,那么鄙人也有一个真诚的劝告,跟红血人为伍,您可千万小心提防,别被底层人蒙蔽了双眼,平白拉低身份,阶级差距可是再多金币也填补不了的。”
他招呼自己的儿子,“来,保罗,去医院处理伤口,等养好伤你再来上学。”
内厄姆领着一众人走了。
还没等伊洛里松一口气,安东尼忽然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第36章 第 36 章 夜半交心
“怎么了?是哪里痛?”伊洛里俯下身看安东尼, 小小的手,指关节因为撞到对方的颧骨而红肿破皮,除了手背上有几个被保罗用指甲掐出来的印子, 其他部位检查遍了都没能找出外伤。
“所有人都讨厌死了。”
安东尼的气音哽在了喉咙里,听起来像细弱的猫叫:“舅舅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对, 这我们都知道。”
伊洛里拍着安东尼的后背, 努力想出合适的安慰, “你有力地回击了质疑,你做得很棒。”
安德烈绞着手指,死死咬住牙齿不让自己哭出来。
就算打架打赢了, 他还是满心说不出的愤怒。
因为该死的,保罗那个白痴有一点说得他反驳不了,他是真的功课很差劲,不是没想过用心学习,让舅舅以自己为荣,但那些知识就是进不了脑子里。
安德烈看向狄法:“对不起,舅舅,我们是不是又让你丢脸了?”
狄法对此的回应是搭上他的肩膀,道:“你们没有做错什么。”
他又走向安东尼, “哪里受伤了?”
安东尼用力擦走眼泪,擦得皮肤都泛红了, 倔强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受伤。”
他可不愿意在舅舅面前表现得软弱。
狄法没有说什么, 同样搭了一下安东尼的肩膀, “那好。”
语气没有起伏,但伊洛里看见狄法的眼眸,哑然了。
伊洛里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就好像看见阴影下的荆棘,生长着晦暗的锐利,【黄金热的诅咒从一开始就笼罩着卡斯德伊,家族的败落早已经注定,写在了血液中,挣扎并没有意义,其实一切都没有意义。】
有那么一瞬间,伊洛里心头一紧,有种喘不上气的沉重。
狄法让仆人带安德烈和安东尼先回宿舍,打架的事情他会处理好。
伊洛里不知道狄法在校长室里跟沙逊·福特说了什么,总之那个胖校长追出来的时候脸色都是灰白的,绝望得像看见了世界末日一样。
沙逊不停地试图辩解,“狄法阁下,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真的、会有其他老师专门负责……”
狄法冷漠地看着他。
沙逊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面如死灰地目送狄法一行人上了马车。
与来时的平静相反,回程的马车车厢内的氛围缄默得像要凝固一样。
夜色逐渐暗了下来,车厢没有通电,仆人们拿着火柴点燃了摆放在黄铜烛台上的蜡烛,蜡泪流下来,摇曳的火光映照得周遭物件的影子也在地面上模糊着晃动。
狄法叫住伊洛里,说:“伊洛里,你能留下吗。”
“当然,我当然愿意。”伊洛里犹豫了一下,拿过桌面上的一瓶干邑和两个高脚酒杯。
他想,狄法可能需要一个人陪他饮酒,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站在房门边的狄法看着他的举动,没说话。
伊洛里为了避嫌,这次出行是跟其他男仆共用一个房间,而狄法住的房间则要宽敞上很多,还有一个小型露台,能够清晰地从露台看见星月在天际闪烁。
狄法站在露台边,摩挲过栏杆的边缘,烟紫色的光在他指尖下接连亮起,“栏杆外施了屏障魔法,用来挡风和确保人不会从这里掉下去。”
他话音未落,紫色的光映照到了空中,原本空无一物的栏杆外浮现出一个倒三角形的魔法阵。
伊洛里试着用力戳了几下,屏障像果冻的质感,冰凉且软,出乎意料地有弹性。
他正看着魔法阵,背后贴上来一份再熟悉不过的温热。
狄法搂住了伊洛里,硬质的戒指咯着伊洛里的胸口,拥抱也一寸寸地收紧。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伊洛里的后颈上,那片皮肤泛起浅浅的一层薄红,细小的汗毛几乎微不可察,却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颤栗。
狄法并不反感这种感觉——这种只有他能从伊洛里身上察觉到某种微妙的颤抖的时刻,反而给他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在某种程度上,狄法早已察觉到伊洛里对自己的情愫并非依恋或者羞涩,而是掺杂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惧怕,尽管努力掩饰,但身体的反应却一再地把一切在他眼里展露无遗。
如此显而易见。
这种站位之下,伊洛里看不见狄法的表情,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许是紧张、忧郁糅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胃部都小小地痉挛起来,晚餐时喝的那一杯酒现在像是在胃里面燃烧。
“狄法,你还好吗?”伊洛里试着问。
呼呼——
高空的风凛冽,在呼啸的风声中,狄法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在想要不要将安德烈和安东尼转学到休顿公学,那里处于海岛,管理会更严格些,环境也更安静。”
“这个决定,你觉得对吗?”
休顿公学跟温铎公学都是帝国内最好的中学,师资力量相差无几,无论哪一所都是家长梦寐以求都想要送自己孩子进去的学校,从可替代性考虑,这是一个挑不出错的方案。
伊洛里仰起头望向上方的人,只能看见他的下颌和突出的喉结,真正的情绪都隐藏在夜色中。
伊洛里张了张口,又闭上,忍住了那不可理喻的、想要安慰狄法的心情。
伊洛里:“休顿公学向来以极为严苛的教学条例和坚守传统的体罚规矩闻名,安东尼和安德烈突然去到那里,人生地不熟,大概会过得很辛苦。”
伊洛里不想两个孩子吃那么多不必要的苦头,缓声道:“来城堡上了那么多天的课,我觉得安东尼和安德烈其实都是很聪明的孩子,对于知识的接受很快,只是安德烈的天赋在于设计和组装机械,而安东尼的天赋在于学习武技。”
“而遗憾的是,公学并不考察这些,所以他们在传统科目上的表现都不太好,自尊心也一再受到打击,受挫到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上学的热情。”
没有人能够在一件不擅长的事情上不断受挫,还能持之以恒地坚持下去。
在教区学校任教那三年,伊洛里也见过几个像安东尼和安德烈那样有特殊天赋的孩子,只可惜他们的家庭不足以支撑他们在学校之外接受其他教育,良好的天赋不得不被埋没。
伊洛里掐着手指,迟疑道:“或许、比起规矩刻板的公学,严格但偏重体能训练和潜能开发的军事学校会更加适合他们。”
狄法沉默了许久,才出声:“我考虑过这个,但我答应了吉莉安,要让他们远离危险,把他们培养成风度翩翩的绅士而不是战士。”
像内厄姆说的那样,单靠钱币换不来爵位,如果安德烈或者安东尼跟他们的姥爷一样,选择走军功爵那条路,那狄法宁愿他们不习武、不会骑马、不懂剑术,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无论如何,卡斯德伊承受不了再以那么惨烈的方式失去它的孩子了。
伊洛里听出了狄法没有说出来的意思。狄法是把复兴卡斯德伊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力图让外甥活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可是想要有自我意识的小孩按自己规划的路线来走,这本来就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
伊洛里握上狄法的手,这无疑是一双结实宽厚、充满男性气概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纤长,但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贵族老爷的手,上面有一层薄茧和一些细碎的伤痕。
伊洛里不知道这些伤痕是怎么会出现在狄法的手上,但可从上面窥见他年少时过得大概并不轻松。
一般贵族子弟的人生轨迹大多大同小异,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地上学,大学毕业后进入上议院,混个有名无实的官衔,然后回家继承家业,娶妻生子,顺风顺水就度过一生,连一粒最轻的尘埃的重量都不会压到他们的背上。
可是狄法偏不同,不娶妻、不生子,守着封地,到今日活成古怪阴沉的黄金大公。
狄法任由伊洛里摸自己的手,他感觉到伊洛里流露出来的犹疑。
狄法:“你是不是同样觉得我很专制?”
伊洛里没说话,换做他站在狄法的立场,处理方式不会比他好多少。家族是狄法的死穴,也同样是他的死穴。
伊洛里顿了片刻,说:“我只是在想,吉莉安夫人这么善良坚韧的女性,或许会更愿意尊重自己孩子的意愿,让他们开心,好过把他们包裹在泡沫里,跟危险源隔绝。”
他听安东尼提过自己的妈妈,知道她曾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剑士,跟随商队去过很多地方游历,对冒险一直抱持开放和积极的态度。
“有些孩子生来就是战士,流着征战荣耀的血脉,要强行让狼成为羊,太为难他们了。”说着,伊洛里在心底默默补了一句,就像你不会甘于绝望地接受死亡。
这句话让狄法沉默了很久,微温的气息呼在伊洛里发顶。
“钻研修辞学的教授都如你一般能言善辩吗?”他低沉地说。
这话听起来像是不悦的嘲讽,讨厌伊洛里多管闲事。
伊洛里不安地转身,却对上了狄法那双碧透的异色眼眸。他原本想辩解的话没能说完,只看见狄法的唇角微微上扬,说:“不,肯定不会,你远比那些暮气沉沉的老学究鲜活得多。”
狄法俯下身,吻上了伊洛里,伊洛里能清晰地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的眸光,像夜空中灿烂的星光。
第37章 第 37 章 适应工作
露台后是一望无际的天空, 天边的一轮圆月散发出皎洁的光辉,在月光下,伊洛里能清晰地看见狄法的脸, 甚至数清他每一根眼睫毛。
狄法的黄金瞳也仿佛不再那么冰冷无机质,而是融成一团火焰, 将伊洛里包裹起来。他带着一种蛮横的力度亲吻着伊洛里, 柔软的舌尖刮过伊洛里敏感的上颚。
伊洛里的脊骨仿佛过了电一样的发麻, 他下意识推开狄法,但是却在推开的一刻,被狄法重重地咬了一下舌尖。
“嘶——”伊洛里疼得皱眉, 尝到了自己的血味,没有出血,但甜蜜的、带着血腥的铃兰花香缓缓地在舌尖溢出。
狄法垂着眼,伊洛里因疼痛而流露出来的脆弱神态都一览无余,他心里的渴望越烧越烈,想要更多,将伊洛里的灵魂都打上自己的烙印。
狄法没有停下来,径直地往衣衫下摆摸去,微凉的掌心贴到皮肤, 凉得伊洛里一颤。
伊洛里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难道要在这里做?
即使明知没有人会发现, 伊洛里仍紧张得肌肉都僵硬起来,随时有可能会被人看见的不安定感捆绑住了他。
“不要在这里。” 伊洛里按住狄法的手, 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句话, 强烈的羞耻感让他说得很艰难。
“这里太空旷了,我觉得不舒服。”
狄法注视着伊洛里,无比深的欲望在眼底沉积成近乎野兽才有的深黑。尽管很想看见伊洛里在天幕下为自己情迷意乱, 但伊洛里说不愿意,他就不能够这么做。
狄法声音暗哑,低低地回应道:“……好。”
宽大的床上,狄法拥抱着伊洛里,一节节吻过他的脊骨,再吻到肩胛骨,如此执拗,像要自上而下记住伊洛里的每一个特征,把身体的每一处都深深刻进记忆里。
他尖锐的犬齿抵着伊洛里的后颈,细细地研磨,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威胁,伊洛里头皮发麻,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背后狄法覆有薄茧的手指在每一处落下的冰凉,那让他想到刀刃,而他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
“我要进去。”狄法不容置疑地说。
“等一下——嗬!”伊洛里还没来得及回应,下一秒未竟的话语都被迫咽回喉咙中。
伊洛里紧紧地抓着床单的指尖使劲得几近泛白,并不很疼,但被切切实实地贯穿的感觉让他的腿肚子一阵抽搐。
伊洛里急促地呼吸,但不管怎么样都得不到足够的氧气,窒息一阵阵扼住咽喉。
狄法抚上伊洛里的嘴边,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说:“张开嘴,让我看一下有没有留下咬痕。”
伊洛里不得不仰起头,张开口露出舌头,狄法把手指伸进去,粗糙的指腹就像是砂纸一样擦过伊洛里的舌苔,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嗬、呃——”伊洛里的喘息也变得破碎,灵魂深处仿佛都裂开成两半,剧烈的快感与痛感交织,快要逼疯他了。
狄法没有发现自己留下的咬痕,伊洛里的舌头如最甘美的红莓果,连接着隐秘的喉管,他掐着伊洛里的下巴咬了上去。
伊洛里的汗水都浸湿了枕头,指甲无意识地掐入了狄法的手臂,在上面抓出几道深刻的抓痕。
直到香甜的铃兰花香和淡淡的腥甜味充满了鼻息,狄法才停下来,拥抱着已经濡湿得一塌糊涂的伊洛里。
伊洛里眼睛都是失神的,听见狄法在自己耳边低语,“在展馆里说的那些话都只针对内厄姆·马歇尔,血液的颜色甚至地位高低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他低沉的声音就像呢喃一样,“我唯一关注的只有人本身,而你是……”
你在说什么?
声音太低,伊洛里听不清狄法最后说了什么,不过这不妨碍他理解了狄法的意思。
伊洛里断续地发出气音,“没关系,我根本没有把大宰相的偏见放在心上。你可以不跟我解释的。”
他看着自己在狄法手臂上挠出的血痕,心口细微地松动了一块,有感动的情绪涌上来。
但与此同时,伊洛里也清楚,狄法可能只是为了安抚他而撒谎,他真实的想法仍是坚持红蓝有别。
伊洛里心下叹息,算了,不管狄法说的是真是假,至少这份心意确实是真的。
于是第一次,伊洛里回吻了狄法,“谢谢你想要安慰我。”即使那只是谎言,也谢谢你短暂放下骄傲假装的体谅,因为我也只是假装在爱你。
说完这句话,伊洛里就沉沉地睡着了。
狄法看向怀里昏睡的伊洛里,抚去他额前的短发,露出一张柔软而无害的睡脸。
他现在还能忍受伊洛里对他似有若无的戒备,尽管只是暂时为止——
伊洛里不知道狄法具体做了什么安排,只是过了两个多月,他注意到安东尼和安德烈寄回来的信件信封都由原先的绿色变成了褐红色,封口的校徽火漆印也变得不一样了,偶尔随信件一起捎回来的还有奖杯或奖牌,看起来他们在新学校里过得很丰富多彩。
在这段时间中,伊洛里也切实地逐渐参与到了卡斯德伊的事务中。
随着天气变暖和,卡斯德伊封地里的人们也开始在新一年的春天里忙碌起来,所有事情都要重新安排,农场主、商户代表、工厂厂长、地主、工会代表和各党派政客等接连登门拜访,与此同时,还有雪花片一样的信件、文书每日从全国各地飞来,几乎要把城堡的大门都敲出一个小凹陷。
伊洛里才知道原来之前那种每日堆满桌面的文件,只能算作狄法要处理的事务的冰山一角。
狄法忙,伊洛里也闲不下来。
作为顾问,伊洛里每天的工作就是帮狄法把文件都归类好,接听电话,记录来客的谈话内容,把狄法的意见传达给不同的人,提前准备好参考资料等等,听起来很轻松,但真做起来其实很琐碎累人。
矿业有很多专有名词,而且文件中又往往用简称指代某样事物,这对没有涉猎过这行业的伊洛里是一种挑战,伊洛里不想什么都去问本就很忙的狄法,便自己查资料,做笔记和背诵,经常工作到深夜才能上床睡觉。
如果说两人之前没多少见面的机会,但偶尔还有相处的时间,那么现在就是两个人基本一整天都在同一个房间里,但没时间交流。
这一天,伊洛里同样在办公桌前整理今天新送来的信件,分出要立刻处理的和不那么紧急的,他今天动作有点慢,看上去心神完全没有集中在工作上。
伊洛里又喝下一大杯浓茶,这是今天的第三杯,但依旧打不起精神。他实在是太困了,昨晚看那本《矿石图鉴》一不留神看到了凌晨,只睡了三个小时就又起床。
他觑了一眼狄法,狄法还是正襟危坐,翻页声基本是他那里发出来的。
伊洛里强撑着又工作了一会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等再睁开眼时,狄法却是站在了他桌前,高挺的身形像极一株冷杉,静静地立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怎么了吗?
伊洛里后知后觉循着狄法的视线往旁边看,摊开的笔记本上边有他犯迷糊时写的关键词,笔迹扭扭歪歪的,很丑。
“‘黑、金’?”狄法低声念出来其中一个词,眼神像在问伊洛里为什么要记这种词汇。
伊洛里顿时感到一阵尴尬,连忙解释道:“我不是很确定‘黑金’指的是铁还是黑色的金子——如果这种矿物确实存在的话,所以就先记下,准备迟点查资料来确认。”
很显然,红血人可以在花园中种下无数花种,但无法期待会从泥土中长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磷叶石,更无从成为辨认矿物的一把好手。
伊洛里不想让狄法觉得他没有能力做好这份工作,于是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在辨认矿物的方面没有任何经验,但我会尽一切努力快点提升自己的能力。”
说着,他不自在地笑了一下,“我不想让你失望。”
狄法还是在看着他,视线在伊洛里的脸上徘徊,“你每天都看资料看到很晚吗?”
“没,就是偶尔一天……哦那不算什么。”伊洛里后悔自己昨天熬夜了。狄法会不会因此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发觉他其实不适合做卡斯德伊的顾问?
伊洛里有点面热,不敢看狄法。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片刻后,狄法轻声说道:“是我的失误。”
伊洛里还没反应过来,狄法已经绕过桌子,将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伊洛里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了狄法的衣领,“这、这是干什么?”
狄法没有回答,径直将他抱到了沙发旁。他知道伊洛里肯定不会听自己说的乖乖回房间休息,倒不如自己监督他在这里睡一觉。
这么多天的相处中,伊洛里逐渐发觉狄法其实有不那么高傲的一面,同样的,狄法也一点点了解到他温和的性格下藏着执拗的底色。
“我不困了,真的。”伊洛里被按住额头,枕在狄法的胸口上,看样子狄法是想试图强迫他睡觉了。
这下伊洛里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确实他跟狄法更加亲密的事都做过不止一回了,也不是没有相拥着睡觉,但清醒和半清醒状态下的拥眠就不是一回事,更何况这里可是书房,海伍德随时有可能送茶过来,来访者也随时有可能出现,如果被其他人看见他贴在狄法身上的模样,那真是十张嘴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狄法,”伊洛里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狄法低下头,目光落在伊洛里的脸上,他从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中看到了明显的不情愿,仿佛有一团鲜亮的火焰跳动。
伊洛里抗议:“我是想要帮上你的忙,不是成为你的负累,我拒绝你用这种对易碎品的态度对待我。”
伊洛里决定收回前言,狄法还是傲慢至极的黄金公爵,一点都不听人讲话。
第38章 第 38 章 青天霹雳
伊洛里的呼吸里充满了狄法淡淡的苦涩气息、一点也不甜蜜, 他靠在狄法的胸膛,耳边鼓动的心脏跳动声如此有力,如此滚烫。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狄法吞吃进了胃里, 体温偏低的男性躯体包围着他,他本应该感到紧张, 但却依然不可避免地放松了下来。
他们的呼吸和心跳节奏在隐隐之中达成了一个和谐的韵律。
伊洛里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是不是、一直都没跟狄法说过自己的年纪, 导致狄法误以为他是还需要人照顾的小年轻。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因为蓝血人觉得随便对人笑是一个很愚蠢的举动,总是皱眉看待一切事物, 所以他们的面相一般比真实年龄显老;而红血人则相反,乐观的天性让他们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笑着面对,心态好得能承受十级飓风,所以他们也一般都显得很年轻,面上看不出多少生活的磋磨。
不怎么显老的外表,再加上身高差距——哦不,这真糟糕。
伊洛里纠结地说:“有一件事我需要说,虽然看起来不像,但我今年其实已经三十岁了。”
三十岁, 即使从长寿的蓝血人的角度看,也是一个成年人了, 寻常的男性红血人早在这个年纪成婚,甚至还有可能已经跟妻子养育了小孩, 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
狄法面不改色:“嗯, 我知道。”
他看过伊洛里的简历,记得他的出生地和出生年月,而他今年四十岁, 倘若折算成红血人的寿命不过就是比伊洛里大三岁左右,所以两个人在年龄上并不算相差太大。
就这个反应吗,就一个很平淡的“嗯”?
伊洛里觉得狄法没听懂自己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是个成年人了,你真的不用特意照顾我。”
他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此时如蒙上一层雾,不赞成的光芒在其间黯淡地闪烁。
不是出于什么好胜心,只是单纯不想被人划成需要照顾的不成熟青年,也不需要被迁就的特权。
其他人能做到的,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狄法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忽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几乎是同时的,电报也传来滴滴声。
“我去接电话。”伊洛里趁机从狄法的身上下来。
伊洛里接起电话,问:“你好?”
电话对面的男人似乎在竭力忍住惊慌,声音有种下一秒就要破音的歇斯底里,叫喊道:“狄法阁、阁下,我是格文矿场的伯特·麦克,刚才矿场里发生了一场大爆炸,爆炸导致三个矿井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塌陷,很多矿工来不及逃出来,还有很多人受伤……”
与这番话相呼应,伯特·麦克那边的背景音里充斥了撕心裂肺的哭鸣声和咒骂。
狄法这时也走了过来,他注意到伊洛里的脸色怪异,接过了电话,“是我,你把刚才说的话再复述一遍。”
狄法一边听伯特描述现场那可怕的情况,一边做记录,心里已经拟出好几套应急预案。
伊洛里站在旁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狄法捂住听筒的下半部分,指了一下门口,对他说:“伊洛里,你去让海伍德准备好狮鹫和马车,我们等下要去忧山。”
格文矿场坐落在忧山山脚,是一个以出产优质铁矿石为主的大型矿场,平日里有超过三千名正式矿工在里面工作,矿区负责人在爆炸发生的第一时间已经疏散了大部分人员到安全区,组织起救援队挖开废墟搜救幸存者,但情况还是很混乱,必须要狄法亲自到现场指挥才行。
在车夫的鞭促下,狮鹫飞得从未有过地快,车厢里的狄法通过通讯魔法听矿区里不同部门的主管汇报医疗和救援等安排,他脸色阴沉得要结出冰霜。
伊洛里把矿区地图在茶桌上铺展开来,供狄法参考。
伊洛里看着地图上的等高线,不禁忧心忡忡,只是挖掘金属矿,一般情况下不可能会发生大规模的瓦斯爆炸事故,会是什么导致了爆炸?也不清楚事故有多严重,造成了多少伤亡?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外边的车夫摇起铃铛,叮叮当当地,这是在通告底下的人让出位置给马车降落。
马车还没有完全落到地面,伊洛里已经听到很嘈杂的机械轰隆声,从上空往下看,几个像是钢铁长虫一样的大型钻地机在使劲往地里钻,机械的核心冒出滚滚灰烟。
与此同时,低矮一些的土堆旁边有二三十个壮汉在集体撬开一块巨石,从他们嘶哑的吼声里都能听出来这救援工作远比嘴上说的困难许多。
要直面矿难,就相当于要直面生与死,伊洛里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他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等下会发生什么,而他又能为被爆炸波及的人们做些什么?
狄法的手搭在了伊洛里的肩膀,用力捏了捏,“不用紧张,等下下车后你就跟在我身后。”
他表情很冷静,即使是面对有可能会将卡斯德伊从此拽入深渊的事故,也依旧站得笔直。
伊洛里看着狄法的侧脸,呈现出很坚毅的线条,好像没什么能够压倒他,不可思议地,自己也仿佛从中汲取到了一些勇气。
矿区到处弥漫着浓重的烟尘,只能看见远处的人头攒动,强壮的矿工带着头盔,身上的衣服无一例外灰扑扑的,身上也沾满泥土,一边大声喊工友的名字,一边不停地用铲子铲开碎石。旁边的焊工则在焊接简易版的罐笼,等矿井的石块清理干净后可以直接用罐笼把被困者拉出来。
伊洛里还注意到一些看起来像是医生打扮的人在冲向从矿井里抬出来的担架。
最为空旷的一块场地已经立起十数个巨大的遮阳棚,里面放着一排排木板床,床上躺满了伤患,痛苦的呻吟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来。
“阁下,您来了。”早已经等得心都要焦的伯特·麦克是第一个迎上来迎接狄法的人。这位矿场经理长着一双八字眉,眼睛也顺着眉毛的走势往下耷拉,天生一副愁苦相。
伯特脸色苍白,但仍旧努力维持镇定,“阁下,现在救出了311个人,有25人重伤,被困人数暂时还不清楚,沃尔夫在负责清点已经救出来的伤者的名单,值得庆幸的是还没有任何遇难者出现。”
狄法看了一眼遮阳棚内,躺在里面的人大部分都是普通工人,少部分是手臂上带着袖标的工头或监理,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沾染了从自己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其中一个人折断的腿骨更是刺出肌肉,血肉模糊的伤口大敞开来。
伯特注意到狄法的视线,“对不起阁下,不是我们不愿意送他们去医院,是路实在是太窄了,马车都堵在一起,很多伤患根本没办法运出去,现在只能是先搭起来一个临时的安置区。”
“矿区里的所有药品都用上了,但是还缺药,缺纱布、棉花以及任何可以止血的东西,我们只能把还算干净的衣服撕成布条来给伤患包扎——”
他还没能说完,一个瘦高的黑脸男人走过来,他穿着暗蓝色的制服,头戴钢盔,钢盔上的警徽昭示了他的身份,而他的肩章则表明他是一位警司。
“您好狄法阁下,我叫彼得·乔纳森,是负责这次爆炸事件的侦查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彼得·乔纳森行了一个很标准的躬身礼,看得出来他的出身应该不差,至少系统性地学习过礼仪。
彼得警司神情严肃:“通过排查,我的下属在其中一个矿井附近发现了一个爆炸发生点,并且那个地点旁边画了一个很特殊的图案,或许是放炸药的犯人留下来的,可以请您跟我过去确认一下吗?”
狄法在马车上就已经跟法罗城的市长通过电话,知道这个安排,所以并没有跟一些挑剔的贵族一样对警察的询问表现出被冒犯的不悦。
狄法取下自己左手上的翡翠扳指,交给伊洛里,道:“伊洛里,我迟点回来,你代表我安排这里的事务,如果有谁不听从,你就拿出这个说是我下的命令。”
还带着温凉体温的扳指落入伊洛里的掌心,凉得伊洛里不由得愣了一下,再回过神来时只能看见狄法的背影,以及面前一脸紧张似乎不知道该不该问伊洛里身份的矿场经理。
伯特用手帕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犹豫地问:“这、这位……”
伊洛里率先向他伸出手,说:“我是公爵阁下新聘用的顾问,伊洛里·亨特,很荣幸认识您,先生。”
伯特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心里满是不知所措。这是红血人吧,为什么公爵要让一个弱不禁风的红血人来调度现场?而且还是从来没来过这个矿区、什么都不懂的红血人,他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些什么啊。
伸出去的手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伊洛里看出伯特眼神里赤裸裸的怀疑。
伊洛里捏了捏掌心里的翡翠扳指,像是从中得到力量。狄法信任他的能力,相信他可以处理好这一团糟,那他也不能够辜负这份信任。
伊洛里抿了抿唇,随后板起脸道:“你也听到了刚才公爵的命令,我就不重复公爵的意思。”
“总而言之,你先带我去看一下安置区里的重伤者们,然后我再决定要怎么做。”
这里的医疗环境太差了,重伤者们撑不了多久,一定要尽快送到医院。
第39章 第 39 章 救死扶伤
重伤的伤患被集中安排在一个遮阳棚内, 伊洛里只刚踏进棚内一步,就紧紧地皱起了脸,而越是往里面走, 里面的景象就越是令伊洛里的脸色青白。
跟周围的其他遮阳棚相比,这个棚里的血腥味浓重得好像有人在生剖鱼类, 伊洛里看见躺在床上的都是蓝血人, 他们中的部分人有严重的开放性骨折伤, 虚弱到再没力气喊疼,蓝色的血液从他们的伤口流出,在地面上淌成一个个小水坑。
“休谟。”伯特喊住正在木板床旁边跟满手血的医生在说着什么的一个男人, 他是负责这里面的伤患的矿场主管之一。
休谟·切斯特转过身来,他其貌不扬,留着两撇小胡子,嘴巴有点往外凸,习惯性地撇着眼睛看人,看起来不太好相与。
伯特:“我身边这位是伊洛里·亨特先生,新任的顾问,公爵阁下授命他来、呃,来接管伤者的处置工作。”
休谟扫了一眼伊洛里:“公爵大人安排的……长官?”他嘴角抽搐了一下, 像是想要压抑下某个不善的用词。
休谟是从最底层的技工一路做到主管位置的,最开始每周只能领到三个半银币的工资, 到现在依靠过硬的技术和资深的经验成为高管,拥有了格文矿场的1%股权, 这靠自己努力得到成功的经历让他颇为自傲, 并且天然对空降高层的人没有任何好感。
伊洛里向前一步,“你好,切斯特主管, 可以直接叫我亨特,我主要想了解这里伤者的具体情况,包括他们都是些什么伤,伤势怎么样。”
“我需要先摸清楚这些信息,然后才能知道该怎么安置这些伤员,将他们送到医院。”
伊洛里湖绿色的眼睛看着休谟,有种不容人拒绝的坚定。
休谟生出了一股无名火,他待在这臭气熏天的遮阳棚,听着半死不活的呻吟声逐个人摸查伤情,可不是为了让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摘桃子的。
“我想情况很明显不是吗,”休谟硬邦邦地说,“就像你能看见的一样,他们很痛苦,有些人有脑震荡,晕到现在都没有醒来,有些人的内脏被沉重的石块砸出内伤,没隔十几分钟就要吐出一口血。”
“但是暂时都用药物稳定住了情况,没有生命危险。”
伊洛里看向休谟随手一指的床位,那里躺了个蓝血人,头上缠绕了厚厚一层纱布,嘴唇发绀,脸色青白得像张纸,但还算气息平稳。
伊洛里沉吟道:“切斯特主管,你已经想好怎么把伤员都运到医院了吗?”
“那当然,伯特经理已经跟法罗城内的红鬃车队商量好了,一旦道路畅通,他们就会立刻把车队里的角牛车都派进矿区来。”
听休谟说到这个,一旁的伯特微微仰起头,表现得很自得,原本城内没有一个车队愿意接这个委托,就怕有人会死在他们车上,到时候不仅不挣钱还可能要吃官司倒赔钱,是多亏他一封封飞信那样来回传,才最后说动红鬃车队的队长接下委托——虽然格文矿场也需要为此支付高昂的费用就是了。
“所以就是这样,”休谟加重音强调道,“伤员的安置工作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没有再多加一个负责人的必要。”
伊洛里对休谟最后那句话不置可否。
他思索着,只要伤员能转运,那就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但还需要提高运送伤员的效率。
伊洛里转过头看向伯特,道:“经理先生,现在矿场里运输矿石的火车可以启动吗?我认为可以增加一条线路,更快地把伤员送到医院。”
伯特连忙摇头:“不行的,这里的火车都是专门开辟出来的运输特快线,跟城内的铁轨不相接,没办法用它们把伤员运送到城里,更不要说是去医院。”
事故刚发生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打过用火车运人的主意,但一看那路线图,就完全打消了这个想法。为了缩短矿石的运输距离,提高生产效率,这条属于卡斯德伊家族的私轨在修建之初就选择了完全绕开法罗城,直通工业区集中的沿海城市。
伯特从旁边堆放满杂物的桌子上扯过来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摊开了,用茶杯压住地图的四个角。
“你瞧,绿色这条线是矿区里的铁路线,红色的那些线则是从法罗城延伸出来的铁路网,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一个接点。”伯特一边说,手指一边在地图上比划,试图说服愚昧无知的红血人放弃这个疯狂的想法。
“我知道矿区的铁轨跟法罗城的铁轨没有接点,我已经在马车上看过这周边的路线图,但我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伊洛里拿了一支笔,在靠近城市的边缘划出一条斜线,这样一来,并行在狭窄山间的红绿两条铁路线就相当于架设起了一座“桥梁”。
伊洛里指着那道斜线,说:“经理先生,你看这里,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临时铺设一条铁轨,那样就可以跟城市铁轨对接。”
“这一段路的两条铁轨只相差一百米不到,并且中间地带没有高度差,如果修建速度够快,两个小时就可通车,会比等山路畅通快得多。”
卡斯德伊家族的私人铁轨网一直在扩张,大量的钢轨、碎石、铺路用的器械和枕木都堆在矿区一隅,矿工们人数也充足,只要动员起来,这种小工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
伯特像听见了天方夜谭,瞪大眼睛,“那相当于要扰乱一座有三万人口的城市的交通,这条线路上的所有火车都要停运等我们的施工完成。”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就算这行得通,格文矿场也或许要为此举付出天价的赔偿金。
伊洛里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计划很冒险,也牵涉面广大,但是如果成功了,那很多人就能够及时得到医疗救助。
伊洛里:“人命关天,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了,不管鞋合不合脚,总之先穿上。 ”
伯特眼睁睁看着伊洛里问其他人要来了能书写飞信的魔法墨水。
伊洛里:“经理先生,跟法罗城市长协调和铺设铁轨的工作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每隔半个小时就向我汇报一次工作进度,最好在四个小时之内能完成。”
伯特还想挣扎,憋出来了一句话,“……或许,伤患其实经不起这个折腾,没有新鲜空气的车厢和颠簸的道路会要他们的命,还不如干脆留在矿区等待。”
伊洛里抬起头,表情毫无动摇,这种时候看起来甚至近似于狄法的冷峻,“谢谢你提醒了我,我迟点还要去看一下车厢的情况,来决定车厢要如何改造。或许需要拆掉全部座椅。”
伊洛里不知道自己跟狄法相处得久了,也在某种程度上变得与他相似,原本温润无害的气质抽生出令人如鲠在喉的骨刺。
伯特一瞬间幻视自己在被可畏可怕的黄金大公审视,他的八字眉几乎缩成一团蜷缩的“毛毛虫”,可怜巴巴地贴在主人的眉骨上。
伯特心底的小人在尖叫:哦我的老天爷,爵爷的红血人顾问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此时两个矿工一前一后用担架抬着一个男人进了遮阳棚,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担架上的男人头上破了一个大洞,鲜红的血液汨汨流出。
一个矿工问:“切斯特主管,这里边还有空位吗?”
休谟扫了一眼担架上已经半昏迷的伤患,摆手:“这人没大事,把他抬到其他遮阳棚里,我这里只收重伤的。”
矿工犹疑地愣了一下:“切斯特主管,可是他的脑袋都流了那么多血,这都不能算是重伤吗?”
休谟:“别来这里烦我,这里已经满员了,带着这个担架还是这个人也好滚出去。”
“等一下!”伊洛里叫住矿工们。他上前按了按伤患的颈动脉,心跳的脉动微弱得仿佛雨中的琴弦声,下一秒就会消失,“这不是普通的伤,他需要立刻急救。”
医生们看着伊洛里,却没有一个接伊洛里的话茬,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你们还愣着干嘛,救人啊。”
休谟说:“顾问先生,别为这个人操心了,特别是我们这里还有更加多需要治疗的、更有存活希望的蓝血人。”
伊洛里愣住了,“你什么意思?”
他又再环视棚内一周,这下他知道自己刚才在查看伤患时感受到的违和感是从哪里来的了——木床上没有一个伤患是红血人。
休谟抱着手,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字面上的意思,顾问先生。这不是什么种族歧视,只是考虑到在药物紧缺的的情况下,比起孱弱的红血人,身强体壮的蓝血人得到救治后活下去的机会会更大。”
“优先救存活几率较大的人,而不是谁弱谁有理,导致原本能活下来的人也死掉了——我认为这应该是急救的常识之一。”
伊洛里不敢置信:“但明明还有多余的药物,你就因为红血人脆弱,所以擅自断定他们不值得医治?”
“脆弱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不给他们用药才是最佳决定,而且就只有那么几个红血人受伤了而已,你未免也太小题大做。”说着,休谟吸了吸鼻子,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人在胡扯些什么?关乎人命的事说小题大做,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能这么理所当然地把金钱置于别人的生命之上?
伊洛里深呼吸,不能冲动,不能乱,最是混乱的时期就越是要冷静,这时候起争执对局势没有任何帮助。
伊洛里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里没有红血或蓝血之分,我要求实行重伤优先原则,只要是重伤伤员,都要一视同仁地救治。”
他拉住两个矿工抬着的担架,“你们把人放到那边的空床上,救出了更多的红血人的话也请把他们送到这里来,剩下的我们会看着办。”
“啊,好、好的,先生。”矿工见伊洛里白白净净的,而且伯特经理也站在他旁边,所以虽然很疑惑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但还是听从他的吩咐放下了人。
休谟匆忙张开手拦在床前,气急败坏地说:“你、你这是在干扰这里的秩序,我要告诉公爵大人。”
伊洛里恼怒得脸都涨红:“现在这里由我说了算!切斯特主管,请你闭上嘴!”
伊洛里招手让医生过来,“你们只管救人,我保证事后不会有任何人追究你们的责任。”
休谟一脸不可理喻,“等一下,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休谟觉得伊洛里简直是脑袋被驴踢了。
休谟咬了咬牙齿,说:“亨特顾问,我要跟你出去聊聊,这里边有很多事你不清楚,我要告诉你。”
伊洛里本来不想再搭理他,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他要处理的事之一,不能敷衍着过去。
等两人都站到外边时,休谟也不再忍耐了,他以一种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伊洛里,说:“顾问先生,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是不是同情心泛滥还是别的什么鬼,但那里面的一大半人都有可能要留下终身残疾,如果真的全部救活了他们,他们就会起诉格文,要求格文承担起他们下半辈子的全部开销,那将是一笔巨款!巨款,你懂不懂!”
“你不是公爵阁下的顾问吗,为什么不维护他的利益,而是要站在穷鬼的那边。”休谟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气急败坏吼出来的。
休谟歇斯底里了。他才刚成为这个矿场的高层管理,分到了一部分股权,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它因为这种事垮掉。
伊洛里的脸色比休谟还难看,听休谟说这种恶心的话,还拉不在场的狄法下水,比他自己被人侮辱成愚蠢的野蛮人还更加令他愤怒。
伊洛里铁青着脸,说:“首先,你并不是在维护公爵的利益,你是想要维护你自己的利益;其次,如果不救劳工,按照帝国法典的规定,一次重大事故死难人数超过五十人,那矿场将要被永久关停,到时候就不仅是赔不赔抚恤金的问题了,而是这个矿场还能不能存在的问题。你以为害死了人就能什么责任都不负吗?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伊洛里说完,再也不想跟这个冷血自私的蓝血人有任何交流,转身就走,撂下一句:“切斯特先生,现场现在发生的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你不要插手,也禁止你插手。”
“并且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会如实地告知给公爵大人。”
“不是,你等一下——”休谟还想追上去说什么,但在看见伊洛里冷怒的眼神后,他就像是被冻结住了的冰雕,脚死死粘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
回到遮阳棚里的伊洛里又再交代了一遍在场的医生要负起责任,一视同仁地对待每个送过来的伤员,然后他沉着脸离开重伤伤员区,去了其他遮阳棚。
陆续还有很多伤者在被送进来,但他们伤势比较轻,没有那么鲜血淋漓,只是抱着伤处在床上辗转着喊疼喊要死。
忙着急救伤重者的医生都不怎么管他们,还能有力气喊,就证明死不了。
伊洛里注意到几个医生在角落里似乎在捣鼓着什么,刺鼻的气味从医生们身前的玻璃皿里弥散出来。
“你们这是在调什么药剂?”伊洛里走过去问。
正在用力用木棒搅动器皿里的液体的医生们头也不回地答:“哥罗颠,好用的伤药都用完了,剩下的药材边角料只够配制哥罗颠。”
伊洛里知道哥罗颠,这是药房里必备的一种麻醉剂,配置方法很简单,一般含有□□、土木香、车前草和苦薄荷,普通人感冒咳嗽,就会去药房买这种药剂来喝,喝下去后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他们身体的疼痛。
可是这种看似人畜无害的哥罗颠的后遗症同样不能忽视——它有一定几率会使服用者抽搐或者出现精神失常。
伊洛里:“哥罗颠还是不要使用了,这种药品太危险,会危害伤员的身体健康。”
其中一个胖医生山姆·布鲁克这才转身看向伊洛里,他下巴生了几个痦子,小眼睛很不耐烦地挤成一条线,打量着伊洛里。
因为伊洛里刚才一直在外边走,还帮忙抬了好几个伤患的担架,所以此时脸上和衣服上沾上不少灰尘,粗一看,像是矿区里的小工。
山姆·布鲁克对小工模样的伊洛里怒道:“你小子有行医执照吗,有什么依据说这药不能用?我这么久都是用哥罗颠给人治伤,他们可没有你这么多嘴。”
虽然嘴上说得义正言辞,但实则是山姆想要用这种语气来掩盖内心的心虚。
事实上,他就不是一个正经的执照医生,甚至他连大学都没有上过,在来格文矿场工作之前,他一直都在法罗城内的一间药房当药剂师,直到因为配错的药吃坏了人,药房经营不下去他才瞄上了这个肥缺,通过贿赂面试官成为了格文矿场的留驻医生之一。
由于格文矿场的安全措施做得好,对工人也优待,没有强迫劳动的情况出现,山姆·布鲁克来矿场工作三年,遇到的事故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完,而受伤的矿工又只是一些擦破皮、跌破膝盖的小伤,很容易打发,因此他假医生的身份从来没有被人揭穿过。
也因为不懂医学,所以在这次矿难发生的第一时间,在其他同事去矿井抢救人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自己跟几个医学见习生留在安置区里照顾伤员。
用哥罗颠给伤员们止疼的点子也是他提出来的。
伊洛里皱了皱眉,“我确实不是医生,本意也并不是想要质疑医生你的专业能力,但是三个月前发表在《生物与医学》杂志上的一篇研究表明哥罗颠中含有的某些麻醉成分可能会导致病人出现精神障碍,如果服用剂量过多,他们甚至会从此依赖上哥罗颠——”
“胡说!”伊洛里被山姆·布鲁克肥实的身躯逼得不由得后退了几步,看起来似乎底气不足,再加上他说话的语气很温和,这更给了山姆理直气壮呵斥他的胆量。
山姆像是急切想要否定伊洛里的质疑,嗓音猛地拔高了好几个度,“既然你什么都不是,那你提什么意见。快滚出去,别耽误我救人。”
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山姆盛了满满一碗哥罗颠给一个正大声喊疼的人喂了下去。
那人先是被药水呛得咳嗽得像要背过气去,而后声息迅速微弱下来,哼哼了几声之后就不再喊疼了。
山姆嘴里念叨着:“看见了吧,这药吃不死人,是能救人的。”
他正得意洋洋,下一刻那人却是猛地抽搐了起来,眼白都往外翻,嘴角也吐出唾沫,他挣扎着说:“救、救命……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该死,都喝了药你这娘娘腔混蛋就不能消停会儿吗。”山姆骂道,还想把碗里剩余的哥罗颠都给他从嘴巴里灌进去。
“停下,你这不是在救人!”伊洛里啪地打掉了山姆手里的碗。
伤患还在抽搐,从胃部反上来的秽物堵住了嗓子眼,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伊洛里当即把人从床上搂了起来,手臂按压在他胸口,不停上下颠他,锤他的背。
“诶,你干什么?”
“快把他放回床上。”
这么危险的时刻,山姆和其他医学见习生还想伸手去抢人,伊洛里气恼得吼:“都别动!按我说的去拿催吐的胆矾过来。”
“你算什么,按你说的来,那出了事谁负责?”
伊洛里毫不犹豫:“我承担,我负责。”
山姆还梗着脖子,“你有什么能耐——”
但下一刻他就失语了,因为他看见了黄金家族的槲寄生家徽。
伊洛里冷着脸看面前的蓝血人医生们:“这是狄法·卡斯德伊大公的纹章戒指,他任命我救治伤患。”
他喝声:“快去拿胆矾!”
一个卷发的见习生吓了一跳,兔子一样蹦去了后边的药材堆,翻找了一会儿后举起手,“在这儿。”
不规则晶体在黯淡的日光中透出瑰丽的靛蓝。
伊洛里:“太大块不能用,把它磨成颗粒放到碗里,再加水混合了拿过来。”
卷发见习生又匆匆忙忙找研钵,锤得微型晶体飞溅出来,伊洛里正忙着颠怀里的人,让他恢复了呼吸,手上怼过来一碗浅蓝色的液体。
伊洛里不管三七二十一掰开怀中人的牙齿把满满一碗胆矾水给他灌了下去。
那人先是抗拒,不停挣扎,而后猛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呕吐声,张开嘴,吐了一地还没有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
周围医生都看呆了。
伊洛里把人重新扶回床上,“慢慢呼气,呼——吸——对,就是这样。”
在伊洛里的指导下,那人原本紫绀的嘴唇慢慢恢复了些许红润,脸色也不再那么骇人。
砰——
伊洛里把手上的碗往床板上一砸,发出一声巨响吓得所有人看向他,“现在都听我的,哥罗颠不能再用了,只使用最基础的止血药粉,如果伤者不停喊疼,那就暂时给他们喝一点烈酒,用热毛巾敷着太阳穴。”
这完全推翻了山姆的话。
山姆涨红了脸,但是他不敢再说什么。
伊洛里瞥了山姆一眼,锐利的眼光上下扫过,像是把他的特征记在了心里,然后他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第40章 第 40 章 渐入佳境
远远地, 伊洛里看见了站着铁轨旁边的伯特,他正用一块手帕擦从额角淌下来的汗水,下午的太阳太毒辣, 不一会儿就晒得伯特脸上发疼,汗水渗进看不见的细小伤口, 他疼得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
铁轨里则是忙得热火朝天的工人, 他们喊着号子一下下地把起减震作用的碎石铲进轨道里, 铺平整、用力压实。
与此同时,一些穿着深色长袍,头上戴着帽檐宽大得能遮住眼睛、画满魔法阵图案的尖顶帽的魔法师在挥舞着手中的法杖, 沉重的枕木在重力魔法的作用下稍微浮空,然后缓慢地飘到铁轨内,“咚咚咚”地落下来,按“每24英寸放1根木头”的间隔整齐排开。
他们是宣誓为卡斯德伊效力的魔法师,原本都待在卡斯德伊领地的主城——锡铅主城中,接到狄法的命令后就立刻骑着翼飞龙赶了过来清理矿井里的碎石,然后在伯特的吩咐下来帮助修铁路。
伊洛里走过去:“经理先生,铁轨铺得怎么样了,能够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吗?”
山上气温偏低, 等入了夜,冷风刮起来, 会令虚弱的伤患更加难受,再加上矿场里的医生们也已经过劳, 压根照看不过来那么多伤患, 如果真的拖到了晚上火车才能转送伤患,那将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情况。
伯特点点头,耷拉的八字眉令他看起来无比忧愁:“我已经跟法罗城的市长先生沟通好了, 他给我们五个小时,在这期间不会有任何一辆火车驶过这个路段。”
说着,他拿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按现在铺设的速度,算上试运行要用的时间,如果不出意外,估计不用一个小时就能通车。”
从这里都能够看见不远处的法罗城铁轨,炙热的日光似乎也晒得那些坚硬的钢铁微微变形,就这么一路往前延伸着,直至没入地平线里。
“亨特顾问,修这短短一截铁路要花的钱足以修建出一条长达10英里的新铁路。”
伯特叹了很长一口气,许久后才再出声,“……你说,狄法阁下会怎么想这件事呢?”
他不是想要责问伊洛里,只是纯粹发泄担忧,他真的很担心狄法会对这个代价过分高昂的计划大发雷霆。
伊洛里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沉吟道:“大概、就是不在意吧。”
虽然担任顾问一职只有短短两个半月,但伊洛里或多或少也也摸清楚了狄法做事的原则——从某种程度上讲,狄法确实看重收益,追逐利润,但他不是一具冰冷的资本机器,血管里流淌的蓝色血液只是赋予了他冷静的秉性,在冰冷的计算和钱币数字之下,仍留有柔软的情感。
伯特却是悲观得不行,“怎么会不在意呢,如果换作我听见自己亏那么多钱,肯定会气到当场把所有人都开除,并且这辈子都不会再录用他们做自己的员工。”
观念不同,伊洛里也没想要说服伯特,便笑了笑安慰道:“安心些,经理先生,现在铁路也差不多要铺完了,不可能中止,与其担忧还没到的未来,倒不如放平心态等结果。”
“如果公爵真的发火,我会跟他说是我一意孤行,你们没有一个人赞同我的想法。相信公爵再怎么不讲理,他也不至于向无辜的人迁怒。”
两人的聊天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梳着油亮板正的背头,脖颈上却很矛盾地系了一条有银灰色花纹的领巾的花俏男人走过来。
他专注地翻着手里的一本小记事本,道:“爸,4号矿井里的碎石已经清理好,井内石壁也临时用木条进行进行了加固,剩下的3号和1号矿井还在抢修。”
年轻的男人顿了顿,有几分沉重地说:“但是目前发现的、被埋在矿井里的二十一个人都失去了生命体征,大石头直接把他们的肢体都砸成一滩血肉了,当场死亡,连抢救的余地都没有。”
这惨烈的结果让气氛沉默到了冰点。
沃尔夫·麦克抬起头,才注意到站在伯特后边的伊洛里。他讶异地挑眉,“爸,这红血人是谁?”
他打量着伊洛里,碧绿眼眸,焦糖色的卷发,比寻常蓝血人矮的身高,一个纯种的红血人。
“沃尔夫,端正你的态度。”伯特一副对自己儿子流里流气的说话方式深恶痛绝的模样,“尊敬点称呼这位年轻的先生为亨特顾问,他可是公爵大人的顾问。”
“对不起,爸爸,我下次会注意的。”沃尔夫嘴上很服从,却是趁伯特不注意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看起来已经很习惯因为这种事挨训。
伯特侧过身,尴尬地对伊洛里解释:“亨特顾问,他是我的儿子——沃尔夫·麦克,希望他没有冒犯到您,因为小时候一直是由他爷爷照顾的,所以礼仪方面学得不太好。”
“没关系,我不会把这当成一种冒犯。”伊洛里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才向沃尔夫伸出手,“初次见面,沃尔夫先生,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看见伊洛里友善的、同时也是标准的客套性微笑,沃尔夫有那么一瞬间挺想吹个口哨,带调侃性质的那种。嚯,又是一个正正经经的绅士,典型的老好人做派。
沃尔夫心想,如果不是老爹逼着他来这里上班,估计他这辈子都不会跟这种一板一眼的人打交道。
伊洛里:“经理先生,既然铁路这边修得差不多了,趁现在还有一点空闲,我们去看看车厢吧,不然怕要通车的时候才手忙脚乱地安置伤员,耽误时间。”
“你说得对,我都忙晕了,一时没想起来。”
伯特看向自己的儿子,“沃尔夫,你知道具体的伤员人数,也跟我们一起去车厢,评估一下大概需要几节车厢才能一口气装下那么多人。”
“好的爸爸。”沃尔夫说。
在伊洛里原本的设想中,运输矿石的火车应该是已经被淘汰下来的老旧型号,有一个笨重的机车头,高耸的烟囱,车厢也会有很多凹陷和划痕,但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
格文矿场的火车比伊洛里在城市中搭乘的火车明显更新也更结实,车头采用了铸钢铸造,设计很新颖,并且少见地在车架上安装了三个汽缸,还没有启动,伊洛里都能知道它的马力很足。
车厢里的布置比伊洛里想的远要逼仄许多,为了尽可能地提高车速,车厢几乎没有留多少冗余的空间,即使把座椅全都拆掉也放不下多少个人。
伊洛里:“这里的空间似乎载不下所有的伤者?”
伯特解释说:“这两节车厢是原本用于载人的车厢,其他的车厢都是用来拉矿的货厢,我已经计划好用货厢来载人。”
“我正在让工人们用水把那些货厢清洗干净,然后铺上厚实的棉布,再在伤患之间放置一些柔软又稍微有点弹性的材料——我不好说,或许用魔法做点水屏障——间隔开他们的同时也能固定住他们的位置。”
伊洛里:“听起来没有问题,那就按这个方案说的来吧。我对魔法有一些研究,就由我去跟魔法师们商量制造什么样的材料最适合来做挡板。伯特先生,麻烦你跟沃尔夫先生安排好把伤患放置到火车上的具体工作。”
“唯一的一个问题,我想知道……这一切工作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完成吗?”
伯特犹豫地说:“我会尽量加快速度,应该能够赶在日落之前处理好。”
红血人伤者的问题暂时得到解决,轨道的铺设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挖掘搜救工作还在继续。
直到日落时分,最后一块枕木落在轨道上。伊洛里和伯特忙不迭地一同安排工人把伤者抬进车厢里。
满载着伤者的火车发出轰鸣,在夕阳的余晖中开动。
伯特望着远去的火车,如释重负地说道:“亨特先生,我想这一趟列车将会拯救两百多个家庭。多亏了你的果断决策。”
他原本没指望伊洛里这个临时接管情况的红血人能做些什么,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
伊洛里:“伯特先生,我想去找公爵阁下汇报一下目前的情况,能有劳你留下来继续协调现场的情况吗?”他压根不在乎伯特对自己的评价,而是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里的戒指。
他一直忙到现在,而狄法一直没有回来。
他不想承认自己在担心。
伯特摇摇头:“恐怕现在要找公爵有点困难,我看见他跟来这里调查事故原因的彼得警司早在中午的时候就离开了矿区,一直没回来。”
伊洛里感到心中空落落,他微微颔首:“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等事务都处理得七七八八,时间已经到晚上,伊洛里回到魔法马车,里面漆黑一片,静悄悄没有人声。
因为情况紧急,所以狄法什么仆人都没有带,只让伊洛里跟着自己就过来了。
伊洛里累得没心力去洗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