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显的催促下,江容慢吞吞的去沐浴、换寝衣,她希望男人等等她等得没耐心了,就先自己睡了。
这几日床笫间她与萧显较为合拍,她吃到些甜头,但也有他故意相让的缘故,现在他觉得二人磨合较好,想要进行更深入的开拓,让她不由得有些担心,不会又要疼一遭吧。
她今生还是头一回留宿凌霄殿,满殿花香掩盖住原本冷清肃容的内殿,东侧殿是萧显的书房,书房桌案后的书架是一道暗门,暗门后的内室藏着他不为人知的秘辛。
这是她当鬼游荡在裕王府内时无意间发现的,她曾跟随萧显进入到密室内多次,里面幽暗冷寂,与书房内的布置一般无二,这是这书架上摆放的都是重要之物。
其中有一本手札颇为重要,萧显每次进入密室首先就去查探手札,时不时还在上面记录几笔,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翻阅。
待到了那日,她自己怕是将会成为出逃的最大变数。
那男人话说完便朝着她冷声勒令。
“给朕宽衣。”
心中虽已如烧开了的热水一般翻腾不休,面上不敢有丝毫错乱,江容生怕露了马脚让他有所察觉,是以很是听话,纤白柔荑颤巍巍地抬起了去,落在他的衣上,慢慢地给他解了开。
男人衣衫微散,露了胸膛。
他本也穿着睡袍,衣服很容易褪去。
小姑娘纤柔,一声轻吟,身子顷刻半悬,青丝垂落,双腿被他压着,双臂艰难支撑,呼吸急促地看着他。萧显的手一点点抚到了她的脸上,在她娇艳的唇上寸寸挪移,旋即修长的手指便撬开了她的贝齿,探入了她的口中,缠绕玉龠,让她含着。小姑娘不多时便已眼泪汪汪了去,随着他的手指,她脸色烧红,馋涎慢出,发着阵阵极轻极小的声音,喘息的愈发激烈。
她想要别开视线,头颅却被他牢牢地控着,半丝也动弹不得。
那男人便偏就让她看着他。容红着脸面,馋涎挂在唇旁,而后还未得喘息,也未来得及擦拭,便骤感身上一凉,却是被那男人扯去了衣服,转而他便将她翻跪到了榻上,继而是雷霆雨露、狂风暴雨。屋中的动静从黄昏持续到了深夜,桌椅混乱歪斜,地上一滩水迹。
宫女送了五次水。
翌日,江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她毫无知觉,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甚至不知道昨夜萧显宿在了哪?是不是她的身边?自然,她也没问。那男人不大可能与她同榻而眠。
沐浴过后,用膳之时,江容方才试探着问了身旁的宫女,她可否离开?
答案与那男人昨晚所言一样。
江容悄然攥上了手,心中着急,距离冬至仅有六日。
当夜,黄昏刚过,那男人便回了来。
江容在此没有避子汤,心底的预感愈发不好。
就算她上月没有怀上,萧显如若当真要日日寻她,下个月,她也决计躲不过。
而且,俩人体力相差太是悬殊,别说日日,连续两日,她都招架不得。
当晚,一次过后,江容便捂住了脸面,哭着摇了头:“不,不要了。”
往昔他会给她休息三四日。江容往往第二日都要躺上一整天。
如今,这般频繁,她如何应对得了。
她轻轻的哭,一面,连续两日,她是真的受不了他;另一面,她心中着急,倘使他真的一连七日都要与她如此,冬至那日,别说偷跑,就是让她光明正大地走出大明宫,她都做不到。
此番谋划,终将成为泡影。
她,跑不了。“孤,对不住阿容,没能护好阿容”
“亦非殿下所愿”
江容微垂下了头,美目中现泪,抽噎了一下,拿帕子试了试。
萧知砚更加心如刀绞:“阿容”
江容心中是很难过,毕竟她出身高贵,原一切顺遂,都是极好的。
然,皇权更迭,又是谁能料到,谁能阻得了,谁想要看到的?
哭一下也便哭了一下,很快,江容便又不再哭泣,心中想起永阳公主一事,那双含着泪的眸子突然又亮了起来,也便娇糯糯地同夫君说了此事。
萧知砚知晓了,待听她说完,点了头:“应是外公。”
江容应声:“所以,殿下要打起精神,我们可能就要逃出去了。”
“阿容”
萧知砚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点了下头。
当日也平静地过去。
自上次行刺失败之后,永安宫中便只剩下了两名太监与两名宫女。
除去照顾重伤的陈公公,也便没了人。
江容房中还有几个,留了贴身的惠香三人与安福、安词、安中,剩下的七八人都调去了永安宫侍候。
她心中仅存了两件事,第一是等待永阳公主的消息;第二便是自己的月事。
月事为今已迟了八日。
待得第九日的时候,一则坏消息,也是江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下午,那男人,突然大驾。
来的非他自己,人身后垂首跟着一名官员。
江容看得清楚,三日前在清风阁,隔着帘幕,她曾隐约地看到了他的大体相貌。
是那宋太医。
江容瞧见萧显便已经心惊胆战了去,待得看清他身后跟着的是太医,内心之中无疑更加慌乱。
重华殿上鸦雀无声,只有他转过屏风,慢悠悠的脚步。
人负着手,侧身斜瞥,徐徐地过来。
那宋太医跟在他身后,头便差点没低到脚尖。初次把脉之时,他大抵并不知晓她是谁,如今却是想不知道都不行。虽他决计不敢出去乱传,却也可见萧显根本就什么都不怕。
他带宋太医来干什么?自然还是为她诊脉。
江容心中又开始翻腾了。
她很是没底。
她,她也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孕?
倘使真的有了,别说萧知砚必然要死,她也没了能逃掉的可能。
江容心弦紧绷,半晌思绪方才回来,慢慢下拜了去,而后也没用人多说什么,到了矮榻之上坐下,伸了手腕出来。
那宋太医很是有礼,点头哈腰地笑着,躬着身子,随她去了矮榻,拿出丝帕搭在了江容的腕子上,弯腰为她诊脉起来。
江容一言没发,目未直视,略微低头,余光朝着萧显慢慢瞥了一眼。
萧显早坐了下,正身背脊倚靠在太师椅上,手臂搭落扶手,手指缓缓甩缠把玩着一串佛珠,视线朝她处眯着。
江容瞧见了,也便赶紧收回了目光。
好一会儿功夫,那宋太医方才诊完,转而朝向萧显,弯身禀了去。
“启禀陛下,王妃,并无身孕。”
江容狂跳不已,悬着的心终于再次落下,接着她便转了视线,看向那男人。
但见他一言没发,手上的动作未停,坐在那的姿势都未变,毫无反应。
屋中死静,却是过了良久方才有了动静。
那男人不疾不徐地起了身去,一言没与她说,抬步离去。
他走后好一会儿,屋中的江容主仆方才敢动。
几人皆松了口气。
江容柔荑轻轻摁住心口,感觉自己又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他显然是知道,她撒了谎。
她所说的月事时间,他分明是不信的。
既是有了第一次第二次,江容觉得便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那男人后续,定然每隔几日便会来给她号脉。
江容无法平静。
果不其然,又三日,那宋太医果然来了。
虽结果还是江容所盼的样子,但她心中愈发的慌,恨不得永阳公主那边马上能有消息。
终是在冬月十五,她月事迟了半个月后的当日晚上,永阳公主来了消息。
哭泣,求他或许也有些作用,人没前一夜那般激狂,两次过后便放开了她,洗了澡后,立在床榻之前慢悠悠地穿着龙袍。
江容背身在龙榻上,轻声抽泣。
不时,穿好了衣服,萧显眯了她一眼,唇角动了那么一下,眼中毫无情分可言。转身,人走了。
他当然也知他自己在榻上是个什么德行。
江容听得脚步声渐远,而后又是良久,方才小脸哭得花里胡哨地转过头来。隔着纱幔,她又向外瞧望了许久,没再听到动静,方才放了心。这夜依然在忐忑中度过,她心中发愁,一怕明夜;二,过了今夜,距离冬至还有五天。
第二日江容整日未起,饭也未吃。
一来乃故意为之,二来,她确实乏累的很。
说起故意,她想装病试试,毕竟萧显还没想她死,可能便能逃过一天,眼下于她而言,自是逃过一天,是一天。
果不其然,那男人黄昏过后回来,没碰她,凉声为她传了太医。
听得太医二字,江容心中便又开始翻腾了。
所幸结果为安。
转而到了下一日,距离冬至仅剩了四天。
江容心中愈发着急,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惦念起那只蓝蝶珠钗。
必要时,她只能用其内的东西脱身。
但朝阳宫中人太多,江容想着如何能给自己换个地方。
她想到了那清风阁。
彼处只有十多个宫女伺候,阁院亦不大,显然,逃离的希望比这朝阳宫大了许多。
是以,当日晚上,床榻之上,事毕,她战战兢兢,身子打颤,喘微微地将这请求说了出来。
“妾身已五日未曾出过门了白日里午睡梦到了清风阁的梅花有些想念,现已入深冬,想来梅花应是开的极好的,妾身,可以搬去那,住两日么?
萧显穿着衣服,她话说完许久,那男人根本没理,没答。
江容心口狂跳,本就惴惴不安,生怕哪一句话说的不对,引那男人的怀疑,此时心中有鬼,话说完这许久,他不接口,她自然难熬。
但转念,又略略释怀了些。
萧显狂妄自大。
他最大的弱点大抵也就是他的狂妄。
他很容易轻敌。
她与萧知砚,乃至门阀九族在他心中都是蝼蚁。
这个世上没有他真心忌惮的人和事。
尤其她与萧知砚二人,是以,他应该想不到她们敢跑。
他也不认为,他们能逃得出他的掌心。
扪心自问,江容也不认为他们可以。
但眼下,已到了孤注一掷之际。
她自然要赌。仅此而已,未做它想。
转而第二日,全然意料之外,那男人,突然大驾。
他一来,整个东宫上下所有人,无一不心弦紧绷,人人惶恐。
江容本正在房中思忖着些事,骤然听得这消息,心口一颤。
她起了身来,还没待想些什么,外边已有了不小的动静,显然,羽林卫已入。
重华宫外,宫女太监顷刻跪了满地,一片肃穆。
江容疾步走出卧房便看见了他。
那厢拨帘而入,高大的身躯出现在她的视野中,让人眼前一暗。
他就这么毫无避讳,堂而皇之地进了她房。
进来,那双幽深的眸子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疏离,冷淡,陌生。
江容脚步定在了原处,没再向前,颤着心,提着心,偕同宫女缓缓下拜了去。
屋中死静,却是那男人冷冰冰地先开了口。
“吩咐下去,把这地龙烧得暖些,怎么能,冷到翊王妃呢?”
身后的张明贤躬身道是。
江容也是这时方才抬起了眸子,对上他同样冷冰冰的视线。
男人慢慢地朝她而来,临近,负在身后的手拿了回来,将右手上的一串佛珠甩缠到了腕上,朝她微微弯身:
所以,或许她可以放心些许,换地方住的事,大抵不会被他怀疑什么。
这般刚刚想完,那男人也穿好了衣服,系好了腰封,侧头斜瞥,垂眼朝向了她,这时方才答话。
“你都开口了,朕怎么忍心不许?”
江容紧盖着被衾,缩在其内,外边只露个小脑袋。
那双水灵灵的眸子看着他,心在发抖,身子亦然。
她不知晓,他这是不是就是同意了。
这时,还未待多想,眼睛瞧着那男人的眼中再起了什么,那是她极为熟悉的眼神,江容马上转过了头去,别开脸面,不再与他对视,不再看他。
萧显抽动了一下唇角,理了下衣服,他确是,差一点便再度兽性大发。
人转了头去,一言未发,而后,抬步走了。
“我不会贪多,每日至多行两次,白日不会精神不济。”萧显小心谨慎又问道,这眼神让江容不敢对视,生怕下一秒就心软,将他的要求统统应下,“那你厌倦我吗?”
江容连忙安抚,可千万不能让他发现端倪,“自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我虽然是夫妻,但我想着应该给你留些空间。”
萧显想都没想就拒绝,“我不需要空间,你我既是夫妻,定是恩爱不离,我自是片刻都不想与你分开。”
江容:“……”
可是我想……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陆遗急行赶来,“主子,方才工部传信,说是在太庙主殿地基里挖到了……挖到了东西,事关重大,请你速速前去。”
萧显神色一凛,想起陈豫此前用于威胁陈皇后和燕王的“那东西”,立刻起身准备出发。
临走前不忘和她留下一句,“无论下值多晚,我都会过来陪你。”
第 42 章 情酒
前世祸事皆因裕王而起,他搅乱朝局,戕害兄弟,制造杀戮,手段狠辣,踏着累累白骨坐上皇位,手上鲜血无数,亲兄骨肉尚且不在意,有何曾在意过他本就不喜欢的妻子呢?
那致死的暗镖,定是出自裕王之手。
御前她受伤之时,那人表现的紧张非常,将仅此一颗九转回魂丹给她服下续命,一方面继续演着伉俪情深,一方面借此洗脱谋划嫌疑。
暗镖上的毒加上九转回魂丹,却叫她一时间求生无门,求死不得,耗得两天时间,血尽而亡,那般苦楚,锥心刺骨,她百世难忘。
所以想要避祸,首先就要远离裕王。
绝对,绝对不能成为裕王妃。
至于左相择婿的人选,江容大概能猜到,无非是大理寺寺丞郑同舟,吏部郎中池崇,新科状元王元济之辈,家世官位虽不及裕王,但都算是良配。
大理寺寺丞郑同舟模样端正,只是先头娶过一位娘子,前年因病过身,未留下子嗣,家中尚无妻妾通房。
十月的天早已渐冷,尤其今夜,浓云蔽月,暴雨欲来,风凉的刺骨,空气中弥漫着久久不散的血腥味。
江容裹着披风,心乱如麻,身边跟着几名宫女,朝着太子寝宫匆匆急行。
越是临近瑶光殿,她的心跳越是加速,五日前的画面历历在目。
不愿想,思绪也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彼时——
那日,阴沉沉的暗日下,那人手持滴血长剑,昂藏的身躯立在台阶上,侧身回眸,满眼轻蔑,像睥睨蝼蚁一般睥睨向众人
一声惊雷割断记忆,江容背脊寒凉,思绪被拉回现实。
再抬眼,已到了永安宫。
永安宫中早已今非昔比,没了往日的奢华,大殿上寂寥冷清,昏昏暗暗,只燃着一盏烛灯,刚一进来,她便听见萧知砚虚弱的咳声,心底一惊,更快了几步。
进了卧房,遥遥望去,只见陈公公侍奉在侧,萧知砚一身白色里衣,玉冠束发,脸色苍白如纸。
见她进来,艰难地开口:
“阿容”江容对他无疑是惧怕的。
惧怕到极致,只消想想便周身上下如沁冰水,毛骨发寒,怵得很。
返回寝宫,宫女为她备了热水。
她浸在浴桶之中,祛着被暴雨侵染的寒气,心中五味杂陈,虽已不再觉得冷,身子却还是时而有些发颤。
宫女三人看在眼里,心中心疼。
外边雷声大作,暴雨滂沱,屋内水汽升腾,桶中散着粉白色的花瓣,满室清香。
然,那香气却并非全是花瓣带来,而是江容的体香。
自幼,江容身上便有着股很是特别的香气,有时外出,甚至要靠衣物遮掩方才不会过于引人目光。
此时屋中烛火虽暗,却也看得清楚,她肌肤棉柔白嫩,泻下的青丝如绸缎一般,眉眼如画,我见犹怜,娇嫩的仿若能掐出水来,当真担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就是因为如此,宫女三人方才更加心疼。
原她和太子,该是极好的。
惠香语声迟疑,渐渐开口:“太子妃会去么?”
江容被她唤回了神,潋滟秋眸缓缓地动了一下,嗓音软糯,轻轻应声,答了宫女的话。
是的,她会去,即便希望渺茫。
眼下的处境是死局,替夫君去求他是唯一出路,也是唯一希望。
与其坐以待毙,早晚是死,倒不如一试。
或是就救下了夫君,救下了爹娘,一切还能重新开始
只是她对萧显实在惧怕,心中打怵,连想都想不得。
即便如此,江容也早做了决定,心中重燃希冀,沐浴过后,早早便睡下了。
翌日清晨,大雨已停,窗牖外枝条扶疏,雨水顺着墨绿色的琉璃瓦顶滴下,落到地面,发出“嗒嗒”响声。
江容醒得很早,打起精神,早膳都未等便带着惠香与茹翠出了门,留春喜守在宫中。
她心中忐忑,没有一刻是安稳的。
深秋的风有些刺骨,东宫之中四下萧瑟冷清,宫宇黯淡无光,昨夜暴雨残留的积水亦无人打扫,处处寂寥,处处哀。
直到临近玄德门,江容方才听到些许人声,看到些许人影——
是士兵。
她加快脚步,朝之走去。
将将到了眼前,惠香先行一步,向那为首士兵开了口。
“劳烦军爷通融,帮我们传报一下,我家太子妃有要事面圣。”
宫女语声温顺,甚至带着几分低三下四的讨好,说话间已然将事先备好的银锭塞入了那士兵手中。
哪料对方冷若寒冰,一声粗粝的回声,抬起持剑的手,一把将惠香甩倒在地,银锭滚落
“啊!”
江容大惊,与茹翠快步上前扶人,抬眼再瞧那士兵,人已别过脸去,置若罔闻,便仿若她三人不存在一般,没有任何余地。
江容心底翻腾,惊怒并存,却也再度认清现实。
是萧显有令。
眼下的东宫在萧显心中还哪里是东宫?是牢狱,是囚笼,而她们都是囚徒。
俩人扶起惠香,彼此相望,皆没再说什么,悻悻离开。
待有了屋宇掩映,方才开口。
茹翠语声中带着哭腔:“太子妃,怎么办?”
江容出身高贵,不过区区一个士兵,别说她从未遭到过他人这般对待,便是从小陪在身边的丫鬟都从未受到过这等委屈。
她眼中现泪,但憋了下去。
“等时机。”
既然如此不行,她便找别的机会。
江容略一思忖,记得第三日的时候曹公公来过。
那曹公公虽非萧显的贴身近侍,但能被授意察视东宫,想来至少是他贴身近侍身边的红人。
既是有查,便会有禀,与他提及,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只是江容不知人还会不会再来。
答案无论是否,眼下都是她唯一的希望,江容只能等待。
当日平静过去,萧知砚昏昏沉沉,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东宫之内也仿若与世隔绝了般,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
包括江家,她的父母,兄长,乃至二叔,皆音信全无。
翌日,江容按部就班,照顾夫君,等待时机。
然,依旧未果,直到第三日,她盼来了那位曹公公。
人同五日前一样,带着人进来,大肆搜查东宫,连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东宫之中,主仆上下,为今加到一起不过也就剩了二十余人。
宫女太监皆垂头跪在院内,任由他人出入房中,肆意翻查,一动亦是不敢动。
周围嘈杂,脚步声与翻弄声此起彼伏。
那曹公公安坐院内,悠闲喝茶。
良久,江容方才从屋中走出。
见她出来,太监转了眸去,瞥了她一眼,唇角轻动。
她生的太美,实在让人忽视不得。
这般再度抬杯之际,见人已下了台阶,却是朝他走来。
曹公公不急不慌地放下杯盏,视线再度落到了她的身上。
江容停在他面前,缓缓一福,语声温软。
“求公公施以援手,怜我夫妇,代劳通传,求陛下,见我一面。”
说话间,已又靠近一步,纤柔的手将一枚金锭恭敬地献入曹公公手中。
曹姓公公唇角微勾,渐渐笑出了声来,将她送入他手中的金锭掷地有声地拍到桌案上,语声慢慢:“太子妃不必枉费周折,陛下,不会见你。”
江容料到了他会如此,拾起那枚金子,软声再献。
“劳烦公公施助于我,解我之困,至于陛下相见于否,皆我命数所在,就算不成,我对公公亦绝无半点怨言,我既是将死之人,钱是身外之物,这点心意,还望公公收下。”
曹公公垂眼慢笑,依旧未接。
不时搜查结束,人起身离去,未置一言。
待他走后,江容被宫女扶入屋中。
她心口狂跳,眼中水盈盈的,坐下去缓了好一会儿。
萧显会不会见她,她不知晓。
但知晓,东宫发生的一切,那曹公公都会如实禀报。
于她而言,那便足够了。
眼下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极为漫长,没有任何消息。
也间接说明,萧显对她没有半分理会。
又五日,曹公公再来。
她故技重施,又一次相求。
结果如故。
虽心凉半截,但江容未曾死心。
终是在那曹公公来过的第五次后,当日黄昏,大明宫中来了人提她
“殿下”
江容疾步到了床边,小心地扶他起身。
萧知砚动作缓慢,体力难支,短短五日人已瘦了一圈,毒-药的折磨,纵使生的再好,也没了往日的风华,这般起身间又咳了起来。
“殿下”
江容心底更急,纤白的手一面轻拍着萧知砚的背脊,一面唤宫女递来水碗。
接过,刚要喂他喝水,被萧知砚打断。
“他弑父篡位,有备而来,孤大势已去,命不久矣。”
俩人眸光相对。
听得那个“他”字,江容端着碗的手毫无防备地抖动了一下。
昨晚照顾了夫君一夜,上午方才回去歇息,她知晓萧知砚是有要事方才会这会子把她唤来,更知晓事情与那人有关,但即便早有准备,听萧知砚提起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浑身发寒。
帝死有疑,是那人弑父,谋权篡位的阴谋,五日前,她便听夫君说过。
如今看来,已是不争的事实。
江容鼻息微酸,心中难过:“殿下,别这么说”
被萧知砚再度打断:“眼下他囚孤未杀,不过是为掩盖罪孽,堵天下众人悠悠之口,为己立仁君之名。孤已如折翼之羽,被困笼中,任人宰割,生死一线,认命不过是早晚之事,莫说东山再起,便是像个人般地活着都已成了奢求但,这终归是孤与他之间的事!终归是皇权之争!他要孤死,意欲如何,便冲着孤一个人来!与你和你的家人何干?!”
萧知砚越说情绪越激烈,额际上青筋暴起,情至深时,一口鲜血从口中吐了出来。
“殿下!”
屋中顷刻大乱,江容更慌,声音哽咽,眼尾泛红,扶住了他,拿帕子为他擦拭唇角的血,立马吩咐宫女为太子熬药,知道了他是知晓了她家的事。
“殿下毒伤未愈,万不可动怒,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要活着,只要活着便还有希望啊”
萧知砚紧闭着双眸,浑身颤抖,被扶着躺下,似强忍着毒发的折磨,短短一会儿功夫已是精疲力竭,虚弱的再难起身,却还是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望向她,节骨分明的手颤抖着慢慢握住了江容为他擦拭汗水的手,声音嘶哑,痛苦,几不可闻,眼含泪光,甚至带着几分乞求一般:
“替孤去求他,孤愿认命,愿向他三拜九叩,愿与他演一出兄友弟恭,为他正名,愿为他做他想要的一切,也愿意去死只求他只求他看在兄弟一场的分子上放过孤的阿容”
“殿下!”
萧知砚虚弱至极,这番话说完便再难支撑,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江容到底还是哭了出来。
陈公公弯身立在一旁,亦不断拭泪。
“太子妃保重。”
江容抽抽噎噎,哭了几声,待熬好的药端来,吹凉,亲手喂萧知砚服下。
陈公公劝道:“太子妃,您身子骨弱,昨晚已经熬了一夜,不可再熬,让奴才侍奉殿下吧”
江容点了点头,为萧知砚又盖了盖被子,安顿好一切,方才离去。
外边,暴雨早已落下,水雾层层,混着风声雷声,四下嘲哳。
几名宫女撑着伞,护在江容身旁。
她眸中噙着泪,脸有些哭花,虽梳着人妇发髻,却还是难掩稚嫩。
许久,她皆一句话未说,然,心中却并非什么都未想。
一声惊雷当空霹落,震得人心发麻。
郢王——
那个男人的脸再度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不,是当今新帝,她的小叔——萧显。
袖箭这事她早就知晓,萧显与她展示过,他言因生母早亡,宫中无所依靠,时时忧虑难寐,便一直携带防身,就连出入御前,他都藏在袖口。
那日千秋宴想必也不例外。
明明,明明……在长宁三十一年,萧显已经能打掉暗镖。
可在长宁三十三年,却眼睁睁的看她中镖而死。
第 43 章 找图
天气晴好,惠风和畅。
四时宴由皇后负责承办,地点现在了芙蓉园,园内亭台楼阁错落,花卉繁茂绿枝摇曳,假山嶙峋浮起淡淡翠色,芙蓉池内波光粼粼,一片好风光。
坠玉的马车停在芙蓉园门口,玉牌上烫金色刻着“江”字。
在家闭门思过几天,因在养伤无法习武,江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反思后深以为这样的生活舒服,不出门也无妨。
今日一大早就起来梳洗上妆穿衣熏香,她半梦半醒中任由汀芷侍弄,坐在马车里还未清醒,止不住打哈欠。
在汀芷的搀扶下,她走下马车,身穿轻薄的石榴红纱裙,上衣是淡红短襦对襟,鲜亮绮丽,衬得她肌肤胜雪,淡粉敷面,越发显得明艳动人。
几近同一时候,江容从睡梦中突然惊醒。
床榻边的惠香听得那微弱的动静也醒了过来。
“太子妃怎么了?”
江容摸着黑,缓缓地坐起了身子,缩在被衾之中,柔声道:“你去点盏灯来。”
惠香应声,起身去了。
眼下东宫储备不足,物品皆是用一点没一点,几日前,江容夜晚便已开始不再点灯,条件比冷宫好不到哪去,纵使她手里有些银子也没什么用,金银在东宫不值钱,送都送不出去,根本没人敢接。
没得一会儿,屋中有了一点点微弱的亮光。
惠香端着烛台过来,放在床榻一边,将层层纱幔间次拉起。
烛火掩映下,更衬的江容脸色苍白。
她开口:“惠香,我心慌”
惠香心疼不已,连忙坐到了床边,把小姐抱到了怀里。
她也是。她,一定要和萧知砚逃出去。
待得第四日,因着太皇太后的召见,她终于得以出来。
下午,人收拾妥当,被一顶小轿送到了太皇太后的永寿宫。
被囚三日,外界消息她全然不知,就连自己的三个贴身宫女都未能见到,自然,也不知东宫的讯息。
江容很是小心,内里无时无刻不再想着逃离的法子,即便于她而言,那仿若天方夜谭,直到这日在永寿宫中遇见了永阳公主
骤然相见,江容心中波动极大。
她仿若是特意为她而来。
因着三日前的事,江容心有余悸,瞧见永阳,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有些惧怕。她很怕牵连他人。
俩人陪了太皇太后好一会儿,时而彼此相望,但皆未明言,终是永阳提出了为太皇太后煮茶,江容方才得了机会。
俩人脚前脚后进了同一间房。
房门被关了上,永阳公主立刻奔来,拉着江容去了屋中的隐蔽之处,小声安抚:“王嫂莫怕,外边都是我的人。那两名宫女已被缠住,不会很快过来。”
江容点了头,心中有极多的话想说想问,一时间却是不知从何问起。
永阳主动开了口:“宁元之事,是我发觉了他的异常,派人暗中监视了他,知晓了他给你传了字条。我的人发现你二人有联络,便偷偷地躲在了暗处,听了你二人的对话,后续的你便知道了。”
江容点头,永阳继续:“你母亲现下一切都好,已与你父亲相见,不日便会启江去苏州,投奔你外祖一家,王嫂皆可不必惦记。”
江容应了声,心口“砰砰”跳动,永阳之言确都是她一直想知道的,如今终于得来消息,心中万分感激。
接着永阳便道了重点,她看着她的眼睛,紧握了她的手,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会助王嫂与王兄尽快逃离”
江容听罢脸色当即有变,压低声音,将永阳的手握得更紧了几分。
“公主是何意思?”
永阳公主直言:“他不会放过王兄,王兄一定会死,王兄死后,王嫂也难有善终,逃离是最好的出路。”
江容如何不知,她做梦都想。只是,别说萧知砚与她,就是一个没被囚禁的普通的宫女,若想逃离这大明宫,也堪比登天,谈何容易?
江容道:“我自是万分想走,可希望渺茫至极。”
永阳公主接口:“王嫂大可放心,我说能助王嫂,便是已有对策,我一人之力也难成大事,背后自有高人,王嫂只等我消息便可。”
江容极为震惊:“高人?”
永阳姑且没说,只道:“倒时王嫂自然知晓。”
她言罢,江容刚要再问什么,听得门外传来宫女的脚步声,继而有人催促:“公主,有人来了!”
永阳马上应了声:“知道了。”
江容最后一言:“公主为什么帮我?”
永阳略一迟疑,但终还是说了出来。
“江泽安。”
言罢,她便推开了房门。
江容当即一怔,旋即也便明白了一切。
小姑娘心中一暖。那是她哥哥的名字。这么多年,她竟是丝毫未曾看出,永阳公主竟对她的兄长有情。
俩人目光再度对了上,但都没再说话。
这时,随同江容一起来永寿宫的两名宫女寻了来。
“王妃原来在这。”
人是清风阁中萧显的人,分别唤名小娥与小青。
这三日,江容身边始终跟着她二人。
小姑娘很是从容:“公主殿下说要为太皇太后煮茶,我闲着也是闲着,便过来瞧瞧,随便同公主学习一二。”
永阳接着便开了口,与她“继续”说了起来,所言尽数关于茶道。
邻近黄昏江容方才从永寿宫出来。
她坐在小轿之中,心中脑中都是今日与永阳公主说的话,柔荑紧攥,越想越是有些激动。
永阳公主口中的高人,江容自是能猜到几分。
人多半是门阀九族中的陇西李氏,萧知砚的祖父。
转而,小轿将她抬回清风阁。
江容下了去。
她正心有所思,毫无防备,亦毫无准备,进了卧房,脚步便滞了住,因为遥遥地,她看到了榻上有人。
那人一身龙袍,长身躺在那,正是萧显。
江容乍一见他,思绪便回到了三日前,心中有所波动。
别说她刚见过永阳公主,说了不该说的事,便是什么都无,也无法做到看到他来,心中平静。
迟疑之间,她也正想着,不知他是睡是醒,如此便退了几步,未再继续前行,想要返回暖阁略做思索,正这般间,刚动一步,便忽地听得那男人开了口。
“过来。”
亦如既往的冷沉,一如既往的命令口吻。
江容害怕,但没有过多犹豫,慢慢上了前去。
她停在床榻一边,压下悸动,刚一过去,便见那男人睁开了眼睛,旋即昂藏的身躯不疾不徐地起了来,坐在了那床榻之上,抬眼,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江容拘谨,故作镇静。
“以为你睡着了”
萧显一言未发,脸色冷沉。
江容缓缓地攥了攥手。
他虽囚了她三日,但三日未见,上一次相见,还是他在萧知砚面前逼迫她那日,江容不知他今日来干什么
正这般提着心,呼吸微乱之际,见他起了身,负着手朝她走来。
这一夜,小姐都没大睡着。
“人各有命,该来的躲不掉,不该来的,也不会来,小姐别怕,没什么可怕。”
江容没再说话,但心中并非什么都没想。
可她不想认命。
这般刚要再说什么,外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太子妃,太子妃!”
俩人无疑皆是一惊,分开,彼此相望,仔细辨认一番,听出那是这重华宫小太监安福的声音。
惠香马上起身去开门。
江容也趁着这时赶紧穿了衣服。
不知为何,她就是心慌的很。
她端着烛台,快步出了卧房,过来之时,恰听那小太监气喘吁吁地道出话来。
“惠香,陛陛下来了!快快禀告太子妃,陛陛下来了!”
江容当即双腿一软,手中的烛台险些掉落地上,脑中“轰”地一声,放下东西便疾步朝着那安福而去,水盈盈的眸子中已满是惊惧。
“你说什么?可是真的?”
安福不断点头,慌张至极。
“太子妃,是真的,已就要到玄德门了!”
没用江容再问下去,外边突然响起一片嘈杂,火光大亮。
脚步声混着铠甲与刀剑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短短一会儿功夫便有士兵将重华宫团团围了住。
其它房中的宫女太监也相继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人人惶惶不安,一片惊恐。
先行太监已步入院内,立在江容门外,冷着脸面扬声道:
“太子妃,陛下来了,准备接驾吧”
江容终于知道了这一夜自己为何如此不安。
她压下悸动,故作镇静,隔门回应:“知道了。”
他为何会来?又来干什么?
短短一会儿,江容掌心已是一层冷汗,惊惧,困惑,不知所措,什么都有了。
茹翠、春喜也早过了来。
几人手忙脚乱,帮江容梳了发髻,繁琐的衣裳已来不及穿,只穿了件简单的衣衫,外罩件极为厚实的披风,压着身上的那股他厌恶的香。
将将把衣服穿好,屋外便传来了太监的通报。
“陛下驾到——”
江容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紧攥柔荑,一步步到了门口。
几近与她一起,龙辇被抬入院中,火光之下,她看见了他。
男人一身龙袍,在满院的火把映射下,衣前的金龙张牙舞爪,如他一样,嚣张肆意,周身上下仿若每一根毛孔,每一个眼神都透着极度危险的气息。
江容携宫女缓缓拜了下去。
“臣妇拜见陛下”
亦如昨日在碧霄殿。
那男人没有回应。
但江容感受到了他咄咄而来的步伐,人,却是绕过她进了她房。
江容紧紧地攥住了手。
他,怎么能进她的房?
不及再想什么,但听那男人开了口,不是朝她,而是朝进来的几名医女与嬷嬷。
“把她的衣服脱了。”
江容堪堪作答:“裕王如正午之阳光耀眼灼热,臣女只是暗夜之微星渺小无闻,相隔如参商,日夜不相往,强行拼凑,违反天罡。”
“江娘子当真是这样以为?”萧显眼中藏痛。
“那不然臣女应当如何?”江容反问道。
“我心悦你,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心悦你。”萧显两世第一次如此郑重的剖白心意,仿佛能听到胸腔里心跳如鼓,他目光灼灼,紧盯住她的眸子,紧张的问询。
“你可愿嫁我?”
“从此天长地久,只你我二人。”
江容身体僵直,但未有迟疑,眼神冷漠疏离,谨慎的向后退了一步,字正腔圆的拒绝:“臣女不愿。”
第 44 章 消息
“跟我走。”萧显眸色一沉,快速的反手拉住她的手腕,以不可反抗的强制力拉她上二楼。
“你放开我!”江容剧烈反抗,他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黑眸阴沉,散发着危险的气息,“阿容若是走不动,我也可以抱你上去。”
萧显说到做到,她却不敢,她还是要脸面的,松了力气任由他拉着。
此番拉扯已经引人侧目,她今日可是穿了身男装,若是任由他抱着上楼,怕是明日全长安都会传,裕王在平康坊当众抱起男子,疑似有龙阳之好。
从“落了毒”到“不好”再到“苦了本王”,每个字都听得人心惊胆颤。
人的嘴是怎么说出这般凉薄的话来?
可江容是谁,刻在骨子里的商人思维叫她第一时间抓住了症结点——这是怪他们上错了茶!男客那边确实疏忽了,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她蹙眉敛眉:“是江容安排不周,叫殿下受苦了,江容任凭殿下处置。”
这歉道得顺滑,错认得也干脆,有种壮士扼腕的悲壮。
江容想,今日怕是要栽在他手里了。
这人本就不按常理出牌,现在还叫他抓了错处,更不会好了。
可等了半晌,也没听着后话。玄枵脑瓜子一翁,赶紧递上自己的胳膊:“王爷息怒,属下知罪。”
完蛋,退早了。覃红目送两个小姐出去后才转身望回东家,欲言又止。
江容已经将手里的簪子放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重新用茶:“覃老板坐吧。”
“东家在京中过得可开心?”
这个问题原本覃红也是没想过的,东家既是镇国侯府的千金,整个京中无人不知镇国侯疼女儿,自然也不会叫东家受委屈的。
可她又觉似乎不是这般。
“覃老板何出此言?”江容被问笑了,仰起头来。
她是当真茫然,却见覃红满脸认真,隐隐带着担忧。
愣了一下,她干脆伸手去拉了她坐下:“覃老板多虑了,人人都有点性子,若是觉得她们方才便就是欺负,你觉得我这东家还如何同人做生意?”
此话一出,覃红才顿觉是自己小瞧了人,只是眼前的姑娘到底是比自己小上许多,她竟不自觉将她当了妹妹,此时闻言也知道是自己妄自揣度了。
做生意的总要看人眼色的,哪里来得养尊处优。更何况她这个东家乃是十几岁掌家,怕是多得是更难的时候,今日这些小打小闹的口舌琐碎,还真的是搬不上台面。
“嗐,是我浅薄了。”覃红也笑,跟着喝茶。
里头,一位中年男人出来,手中还拿着方才小厮拿进去的纸页,他上下打量起江容,有些犹疑,却还算客气:“这可是出自小姐手笔?”
江容起身:“老板识货,不过此图并非出自我手。”
老板又瞧她一眼,她一身也算华贵,除却裙角脏污有失体面,可此人气度瞧着又很是不同,不像是唬人,稍歇,他终于笑道:“既如此,小姐里边请。”
宴席当日,京中马车陆续往城外去,便就是不知具体的百姓也晓得是镇国侯家的小姐办的宴席,听说宴请了全京数得上名号的官眷,连太子殿下也去了,堪比盛极的花朝宴。
阵仗太大,也成了大家这日的茶余饭后。
“了不得,我听说那任小姐亲自运了好几车的东西出城,乖乖,也不晓得是什么。”
“对了,说是这位任小姐同状元郎的好事将近?”
“是有这么说来着。”
“这状元郎我瞧过,好看的,就是不晓得任小姐如何了。”
“我觉得还挺般配的。”
大家纷纷看向发言的人,众目睽睽,那人拢着袖子奇怪道:“你们没见过么?就那西头搞话本赛的点心铺子啊,这任小姐给盘下做了东家。比赛报名第一天她还出来说话了呢,我瞧见了。”
“是吗?”众人立即都聚了过去,“怎么说?比陶尚书家的大小姐如何?”
“陶小姐的才情哪里是旁人轻易能比的?”
“那模样呢?”
“不都说了般配了?”
“当真?那比金家小姐呢?”
“这相貌什么的不敢说,但我晓得这任小姐的年纪啊,是真的一骑绝尘。”
“哈哈哈哈哈!”
江容瞧向复又上前一步的近卫,不是,你刚刚不是不扶么?
正腹诽着,胳膊却被搭上,她下意识攥拳撑力。!!!!!!!!!!
春衫阻不及男人掌心的温度,眼前人并未着力,更像是单单抓着她落地。
是轻巧却又霸道的气力,不重,却不容置疑。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他已经行出两步。
“昱王殿下!”她轻呼一声。
那人淡淡觑下,顺着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扣住她的手指上,而后才慵懒哦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不是要扶本王?”
王爷你要不听听自己的鬼话呢,玄枵余光瞧得清晰明白,那是扶?
扪心自问你这么扶过属下么?!
这昱王委实危险。
江容这下当真领教了,分明是他自己不下车,她自然要扶的,怎么现下他还讽刺上了?
赶紧抽了抽手腕,不想抓着她的力道却是又紧了一道。
“任小姐先前特意讨要本王笔墨,如今又替了太子出来相迎,怎么?”他提了提手,叫她迎面对上自己,“本王如此不是正遂了小姐的愿?”
“你!”江容一句胡扯就要脱口而出,却在瞧见他笑不及眼底的玉面后紧急忍住。
白瞎了这张同水从简一样的绝色!简直不知所谓!
“我?”某人竟然还反问一句。
江容压着不忿,重又使力,这次他没阻扰,径直松了手。
她捧着自己的手腕,立即就远了三步的距离,也恢复了恭顺模样:“殿下还是快些入席吧,太子殿下还等着呢。”
说完,她立刻打头往里去。
得离他远点。
萧显便就收了手,不急不缓地跟上。
江容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瞧一眼,生怕这人跟丢了。
以他那轻慢模样,加上闲散的步伐,也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去,路上若是叫他走岔了,岂非又要怪罪到她头上来?
“今日你们玩了什么?”走着走着,还问上了。
江容如实回答:“品茗、蹴鞠……”
“谁赢了?”
“颜少师还有……”
“他还会蹴鞠?”
要不,还是不开口了吧,江容想着,嘴里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会的,颜少师玩得很好,他和陶大公子还得了头筹呢,侯爷设置了紫金弓做彩头……”
“还玩了什么?”
眼前的锦袍一角还在,江容狐疑,他没走。
目光一寸寸上移,先是倨傲的下颌,再到绷紧的唇,而后,终于对上一双审视的眼。
吃了一惊,她脸色都变了。
这人怎么——陶夏知听见了,面色不好,端了水喝了一口只作未闻。
方才她上去也不得昱王一眼,与那日东宫一般无二,她又哪里还有心思挑什么破石头。
陶秋临自然也听见了,只是她小心看了看主母和姐姐,只敢低了头等待。
“小姐!”玉鉴师忽得一声,“好料子!”
“什么什么?”众人瞧去。
只见那切开一片的白皮玉料内,晶莹油润。
玉鉴师激动得都没顾上场合,只冲着江容示意:“老夫还没见过这般细密的玉质,是极品啊!!!”
小小的石头被争相传阅,相比之下,此前的上乘实在相形见绌。
江容颔首:“陶三小姐,恭喜。”
“!!!!!!”连陶秋临自己都懵了。
寒崇要疯,不是,怎么他也挑的江容姐姐身边的那块,怎么差别这么大?!
啊?!合理么!!“出尔反尔……”没想到,那人却是拣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像是觉得很有意思,“本王倒是该是夸小姐一句聪慧呢。”
“……”江容后头一哽,也不知这“聪慧”是讽她有自知之明当真出尔反尔,还是夸她猜中了他的想法。
总之,好像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好话。
她绷紧了脸,耐心道:“殿下谬赞,江容说了,是真心求取墨宝,若有表述不当的地方,还请殿下指点。”
“你说得很好。”说完这句,男人便重新又捏了笔不再看她。
江容蹙眉,又是片刻,她上前几步:“敢问殿下,江容要如何做,才能得殿下笔墨?”
笔尖顿住,萧显目光凝在了案前鹅黄衣衫上。
再往上,是她绷紧的唇线,显然已经是带了些气性,却又隐忍不发,很是别扭的模样。
真不愧是江大老板啊。
一如往常。
“好啊,那任小姐不若说说,如何仰慕本王的?”
“……”
“又是何时开始的?”
“……”
人跟人为什么会这么大差距?!!!!
这场与众不同的抱璞宴结束,大家可谓尽兴而归。
不少人破天荒的主动皆同陶秋临道喜:“陶三小姐好运气。”
“沾沾喜气呀!”临走,鲁夙云还往她手上拍了拍,“嘻嘻。”
“我也要我也要!”
“给我蹭一个!”
陶秋临头一回被贵女们这般亲近,只含着笑一声不发,心里却是难得雀跃了一下。
直到瞧见陶夏知端着的脸。
笑容紧急收起。
“你以为这样本王便就不追究了?”
萧显跟着那人的脚步,走过青石板的小路,穿过月亮门后的长廊,走进正厅,主位上侧卧着身穿红衣的一年轻女子,她听到来人,倏地睁开眼,纤长的睫毛浓密,一双眸子勾魂摄魄,眼尾微微上挑,美貌近妖。
江容被她侵略性的目光吓了一跳,眼神躲闪,暗忖道:这人大概就是观潮阁阁主,传闻中观潮阁阁主容貌极美,艳丽近妖,今日一见传言不假。
年轻女子慵懒的起身,没骨头似的腰肢倚在栏杆上,仔细打量着江容,娇笑道,“这位小娘子看着倒是眼生?和裕王一同前来的,可是裕王妃?”
“是。”江容承认身份,既然观潮阁做买卖消息生意的,查她的身份可谓是轻而易举,否认也没用。
年轻的阁主翩然起身,莲步轻移,薄纱流动,仿佛踏空而行,轻飘飘的就落在她面前,抬起柔荑单指对她,点在她的心口,眉眼含媚,举手投足尽是风情,声音软的分外好听。
“裕王妃生得这般美,我看着就心生欢喜,可惜你嫁给裕王这个古板无趣的人,真是佳人错付。”
她单手搭在江容的肩膀绕了一圈,暗香浮动,软音入耳,“他不过是皮面好看,内里不解风情的很,你不如留在我观潮阁,各色郎君任你选择,定能哄你开心。”
“……”
第 45 章 真相
萧显的马车抵达左相府,管家迎上前来,代为通传。
书房内,一向端庄温语的江夫人声量拔高,情绪激动,“你最初选这三人时我就不同意,现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你因知道阿容娇纵不堪,所以故意选低门小户相看,为的就是日后好拿捏。”
“阿容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其中缘由有无法言说,左相只能温言相哄,“夫人,我们阿容自然是最好的,流言之所以被称作流言,就是因为未被证实,聪明人是不会听信的。”
“不会听信?那这满街的传言又是从何处来?”
“明日太皇太后回宫,见了人,知道怎么说话么?”
江容心中有所波动,也知晓了他此番前来的目的,仅犹豫了一瞬,他便明显不耐了去。
“说话。”
“知,知道。”
江容立马答话,也再度低头,别过了视线。
那男人缓缓挑眉,继续问道:“她若是问你,有无和皇兄圆房,你怎么回答?”
江容慢慢地攥上了柔荑,心中翻腾,自然知晓他想要她说什么,惹不起,也便顺着他的心意点了头。
萧显很是满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真乖。”
说罢,便朝她的嘴唇亲来。
江容下意识别过了头去,别说屋中那么多人,就算没人,这也是她的本能反映。
萧显嗤笑了声,俊脸缓缓收回,旋即大手便捏住了她的脸,迫使她抬了头,看向自己,但没说话。
俩人视线对着,就那么对着。
虽没言语,却分明透露着什么,透露着只有他二人知道的那段过往。
他眼中含着抹似有似无的笑,神色嚣张,充满挑衅,明显毫不在意。
不在意他用最卑劣的手段欺骗了一个对他有恩的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不在意这个小女孩想了他,记挂了他整整三年;也不在意她已经认出他了。
如此良久,他才松开了手,居高临下,眯了她一眼,转身,悠然离去。
院中脚步声响,羽林卫也随着他退出,四下再度恢复平静。
人走后,江容马上叫宫女拿来了披风,出了门去。
她去何处?
自是萧知砚的永安宫。
江容一刻未停,快步行着,待得到了门口,恰见两名太医从中走出,瞧见她,皆微微躬身唤了声,而后错身离去。
江容赶紧进了去。
永安宫中,大殿与卧房内皆寂静无声。
江容脚步甚急,进了卧房,只见萧知砚躺在塌上,身边是陈公公在照顾。
江容开门见山:“他们对殿下做了什么?”
陈公公见是她来,弯下身,恭敬拜见,而后叹息一声。
“说是有助于殿下身体的药,实际”
江容轻轻攥住了手,实际多半是让他昏睡不醒的药罢。
很是显然,萧显是要做给太皇太后看。
太皇太后已年近古稀,身子骨不好,终日念佛,半年前搬去气候温和的南山暂住,潜心向佛,想来是知晓了先帝突然驾崩的消息,匆匆而回。
因着年迈与身子的缘故,这些天方才抵京。
萧显瞧上去,还愿意做做样子,骗骗她。 张明贤守在不远处,自是也没人敢靠近。
惠香与茹翠被撵到了一处阁屋。
俩人的心皆好似被人紧紧地捏住了般难受。
终是那茹翠受之不住,哭着跑了出去,直奔书房而去。
“茹翠!”
惠香大惊,没拉住人,当即脸色惨白惨白的,万万没想到她能这般。
她是不要命了么!刚才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么?
“茹翠!”
“小姐!”
茹翠哭着唤着,确是活都不想活了!
临近,被几名太监拦下。
张明贤看的一清二楚,皱了眉头。
茹翠很快被束住,压到了张明贤身前。
惠香跌绊着奔来,苍白着脸面,到了跟前马上朝着那张明贤跪了下去。
“求公公高抬贵手,求公公放过,莫要,莫要与陛下说,妹妹年龄小,不懂事,从小与太子妃一起长大,心疼太子妃,一时冲动,犯了错,求公公高抬贵手,求公公高抬贵手”
张明贤倒是淡然,瞧上去也没有动怒之意,徐徐地开了口。
“鱼水相欢,尤花殢雪,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陛下还能吃了你家小姐?”
“依咱家看,你家小姐应该庆幸。胜者为王败者寇,此乃天道,陛下乃真龙天子,不比你们东宫躺着的,就要死了的那位好上百倍千倍万倍!”
“只要陛下欢喜,保不齐,就不杀你们了,蠢笨至极,呵”
惠香当即点头应声:“是是是,公公通透,公公说的是,我们知错了。”
张明贤拉长着语声:“起来吧。”
惠香提裙站起,瞧那太监眼神示意,马上跑去拉住被放了的茹翠,使劲儿掐了她两下。
茹翠依旧抽噎不已,但此时明显冷静了不少。
惠香紧紧拽住了她,生怕她再犯糊涂,与她回了先前的阁中。
进去,惠香便再度使劲儿地掐了她两下。
“你要气死我么?你这不是在帮小姐,是在给小姐添麻烦,是在害小姐!你知道么?!”
她说着压低声音,语声打颤,脸色更是极为苍白。
“刚刚那宁元什么下场你没看到?他什么做不出来?真惹了他,你以为他不会杀你?你若是真死了,你觉得小姐”
惠香哽咽了住,没说下去。
茹翠是三名宫女之中最小的一个,为今只有十五岁。
人抽抽噎噎地再度哭了起来,闭上眼睛,服了软。
“我知错了。”
书房中。
桌案上一片狼藉,江容纤柔的腿不住地打着颤,尚且动一下都难。她的身上裹着适才脱下的那件镶裘披风,发髻已乱,有几缕贴在脸上,汗水混着泪水,脸上尚有泪痕。
身前,男人赤着上身,慢条斯理地系着亵裤,眯眼瞧她,待得系好,大手伸来,扣住她的脑勺,迫使她靠近,轻笑一声:“容容适才,真棒!”
江容当即别过了头去,脸面再一次烧烫起来,浑身犹如置身火炉。
不时,外边有宫女拿着被子进了来。
萧显接过,随意地丢给了江容。
江容身子晃动一下。眼下,她便是拿起那被衾的力气都无了,摆弄了许久,方才慢慢地裹了上,在被衾中褪下了披风。
这时,殿外传来张明贤的声音。
“陛下,江令远已经到了,今日不见,让他回去,还是让他先候着?”
听得那个名字,江容无无法做到毫无波澜。
因为那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叔父。
萧显已忘了今日还传唤了他来。
男人的目光落到了桌案上的小姑娘身上,而后,很是随意地开了口:
“让他现在就进来。”
江容骤惊,大惊,震惊,心口当即起伏,那双水盈盈的眸子抬起了去,望向萧显,眼中尽是困惑。
但见那男人稀松平常,垂眼看她,冷淡又疏离,没有任何玩笑之意,更没有解惑之意。
江容很慌张。
这屋中发生过什么,只要不是傻子,进来后都能一清二楚,尤其她现在这般模样,如何能见人?
就算衣着得体,能见人,她也不能见,尤其不能见江令远。
便是再没力气,江容也动了身子,纤细的腿从桌案上下来,人裹着被子,钻进了桌下,抬眸紧盯着萧显,眼中露出了不屈与坚韧,泪汪汪的,又仿若要哭了一般。
萧显扯了下唇角,抬了头去,龙袍已经穿好。
而后没得一会儿,殿外便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转而江令远便躬着身子进了来。
男人四十多岁,仪表堂堂,进了屋后,立马叩拜下去。
“臣江令远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萧显有一搭无一搭,倚靠到了龙椅上,声音沉的令人发毛。
江令远便切切实实地毛了一下,掌心渗出冷汗,马上谢恩,而后起了身去,眉眼舒展,讨好地抬了头来,然刚要说话,心一颤悠。
桌案上有女子的衣物,屋中也是一股子靡靡之感,确是如江容所想,只要不是个傻子,谁都能瞧出这里适才发生过什么。
就是因为如此,江令远方才拘谨,方才害怕,冷汗自额际流下。
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萧显冷声:“说,说完滚。”
“是是是。”
江令远当即应声,再度露了那恭敬的笑,半躬着身子,朝向天颜。
眼下这大聖朝,原皇后,现如今的太后早已被他完全架空。门阀九族之中,她江家最先倒戈,剩下的八个,本也有四家中立,东宫之所以还能存活,说到底全是萧显做给另外四大家看罢了。
但以萧显狂妄自大,又嗜血狠辣的性子,一旦不想装了的那天,逆他者必亡,血洗四大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再说现如今的太后。
她非萧知砚生母,自然也非萧显生母。
不过大萧显十几岁,手上已半分实权都无。
便是如此局势,江容想不到他们能如何翻身?
是以明日,她自是听话也得听话,不听话也得听话。
转眼,明日便到了。
一大早,就有消息传来,太皇太后已经入宫。
到了下午未时,消息再度传来。
一炷香后,人就会来东宫看望萧知砚。
这些消息是受意于谁,很是显然,都是萧显。
江容不善撒谎,尤其眼下之事,心中分外紧张。
一柱香后,太皇太后果然到了东宫。
江容携着宫女太监,马上迎了出去。待得看到了人,小姑娘心口一颤。
因为她看到的不止是太皇太后,还有萧显。
那男人就在太皇太后的身侧,长身玉立,负手在后,视线落到她的身上。
江容心口“咚咚”乱跳,眼波缓缓流动,停下脚步,慢慢拜了下去。
“臣妾拜见太皇太后,拜见陛下”
太皇太后王氏自是认得江容的。她小的时候,王氏还抱过她,很是喜欢。她与太子的婚事,实则当初也是王氏定下的。若非太子大婚前的半个月里她头疾又犯,身子骨难以支撑,这般大喜的日子,定是要归来的。
“阿容,快快平身”
太皇太后亲自上前扶了江容。
江容缓缓起身,眼圈泛红。
“皇祖母。”
“唉!”
王氏叹息一声,自是心中可怜这孩子,握着她的手,与她同行。
沿途一路,江容始终微微抽噎,与她说着萧知砚的“病情”。
这期间,那男人始终在她二人身后,包括入了永安宫,到了萧知砚的房中。
王氏看着往昔好好的孙儿,如今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心中如何能舒服,抹了几滴眼泪,终是问了那件萧显预料到了的事。
“阿容与知砚,可曾圆房?”
江容心口跳的更加厉害,但眼睛没有闪躲,回答亦没犹豫,点了头。
那萧显就在她身前,她心怀忐忑,生怕出事,哪敢有半丝踟躇。
太皇太后点头,只道了几声好。
恭送之时,太皇太后前脚刚刚出门,江容便觉眼前一黑。
她缓缓地抬了眸子,果不其然,对上了那男人的视线。
萧显语声冰冷,风轻云淡,却极具压迫之感,朝她只道了一句话:
“晚上过来陪朕。”
方才抓她手臂的时候不好好的?
这是怎么受伤的?
江容将瓷瓶中的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药粉沾到伤口,起到凝血作用,她知道这药有多疼,故意多撒了点,他痛的眉头一皱,接着帕子绕在指尖系好。
他一直观察她的神色,从始至终,她的面色如常,半点没有被疼痛偷袭的样子。
暂时安心,他受伤疼痛江容不会感受到。
萧显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左相快步从月亮门那侧穿过,表情严肃,紧张的像是来捉拿他的。
左相站在二人中间,挡在江容身前,阻隔裕王的视线,余光瞥见他包扎的手指,眉头蹙了蹙,“裕王这是怎么了?”
躲在左相身后的江容声若蚊蝇,“他好像疯了。”
第 46 章 涂药
天气晴好,惠风和畅。
四时宴由皇后负责承办,地点现在了芙蓉园,园内亭台楼阁错落,花卉繁茂绿枝摇曳,假山嶙峋浮起淡淡翠色,芙蓉池内波光粼粼,一片好风光。
坠玉的马车停在芙蓉园门口,玉牌上烫金色刻着“江”字。
在家闭门思过几天,因在养伤无法习武,江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反思后深以为这样的生活舒服,不出门也无妨。
今日一大早就起来梳洗上妆穿衣熏香,她半梦半醒中任由汀芷侍弄,坐在马车里还未清醒,止不住打哈欠。
在汀芷的搀扶下,她走下马车,身穿轻薄的石榴红纱裙,上衣是淡红短襦对襟,鲜亮绮丽,衬得她肌肤胜雪,淡粉敷面,越发显得明艳动人。
更漏嘀嗒,隐隐似是催促。
江容觉得整个人都僵得厉害,尤其是嘴。
不然,怎么半天都磨不出一个字来呢?
是听错了吗?他方才说的仰慕什么?
可他问得那么理所当然,应该是她听错了吧——从不认床的人辗转烙了一夜的大饼。
快见天明时江容才堪堪睡去。
梦里却是水从简安静立在檐下看雨,她撑着伞过去,他就浅浅看来,漆眸如洗,却又疏离得很。
“我要带书铖去南州商铺几月,你在府中替我照顾下外祖,每月给我去一封信可好?”她顿了顿,隔着雨帘,“你放心,一封信五两银子,我现在就付给你。”
那人便就离了窗,片刻后开了房门:“小姐进来说话便是。”
江容便晓得他是答应了,于是赶紧就收了伞过去,在门口跺了跺脚,而后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银两摆在了桌子上。
“要写什么?”果然,男人看了那银子很是好脾气地亲手替她倒了盏水。
江容没推辞,她一路打外头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歇息,所以接了水也就牛饮而下,见他仍是还端着水壶,复又将茶盏伸过去。
有银子在,男人也很是好说话的模样,又替她倒满。
如此三杯下肚,江容才咧了嘴同他笑:“也不用你多写,就写写外祖的身子如何还有府中你觉得重要的事情就好。”
男人看她。
江容讪讪笑了笑,他好像也不大关注什么事情,怕是这一点为难他了,便就补充道:“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这一项不写也成。”
“……好。”
她给了二十两,他就不多不少写了四封信。
是端正俊秀的楷体。
“外祖安好,今日微雨。”
“外祖安好,忍冬花开。”
“外祖安好,是夜月明。”
“外祖安好,路上归人。”
四封信,这就是全部内容了,她一封也不知道怎么回,想来他应是也不需要吧。
好在是外祖身子无碍,她也便心安许多,待回府的时候,远远瞧见那人就站在外祖身后,却是面容凉凉,奇怪。
等收拾好坐下,她才想起来这四月的月钱都没有按时给他,顿时回过味来。
梦里江容抱着荷包跑得急,似乎又下了雨,周身都带着南方梅雨天特有的潮气。
等到好容易拍开了房门,却见的一身锦衣华服的男人低头。
他轻飘飘觑了一眼她手里的荷包,须臾一哂:“任小姐,本王缺你那点钱?”
她被这突变唬得往后一退,绊到了门槛骤然跌下。
睁眼,江容猛地翘起。
一连甩了几次脑袋才稍微清醒过来。
雨声入耳,一如梦中。
芳菲闻声进来,却是先瞧见她一头的汗:“小姐梦魇了?!”
江容直愣愣瞧着她,稍歇才拍了拍胸口,坚定点头:“嗯,噩梦。”
“啊?”
“恐怖极了。”
“……”
照理说,场面话她最是擅长的,但对面投来的视线太过清亮,清亮到直白,仿佛料准了她在说谎。
“我……”终于,她找回了一点声音,“说不好。”
似是听了个笑话,对面哦了一声,带着轻挑的尾音。
江容听得一震,清了清嗓子,重新解释:“回殿下,江容是几月前才回的京,虽说对殿下了解不多,却也知晓当年乃是殿下英勇站出,以身相替,换得陛下出兵的机会。仅此一桩,江容便知殿下必是心有丘壑之人,古人道字如其人,江容相信,有此大义者,笔墨定也是极品。”
无论是否错听,笔墨二字她都刻意咬得重,有意避免对方误会自己本意。
话说到这,那人便呵了一声,不轻不重,像是反驳,轻易叫她瞬间又没了底气。
话音突兀断开,便左右续不上了,颇显尴尬。
萧显失笑。
也是,还能指望她说出些什么来。
她惯来随机应变得很,加上任徵那莽夫定是没少给她灌输些官场的混账话,如今对着他,她能抖出的话倒也是越来越光鲜了。
还学会了奉承。
眼瞧着那一抹鹅黄,他微微后仰,靠上太师椅背。
这是印象里没曾见过的色调,轻而亮的鹅黄如今落在她身上,更平添几分陌生。
好比她如今的身份,镇国侯府的千金,更甚是几日前,她险要做了状元夫人。
思及此,目光便就更沉了几分。
“听闻任小姐懂玉。”
江容正等着他后话,不想等来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犹疑看上。
不明所以,正见他手边玉扇,怕是这事儿还没过去?
无奈,只能就着他的话音回答:“略懂。”
“略懂?”座上人念了一遍,那玉扇便入手,“本王记得,还扇来的人说这是上好玉料制成,难不成小姐又骗本王呢?”
这又字可用得当真精髓,叫江容立刻就绷紧了神经:“回殿下,方才是江容谦虚了,其实玉石一道,江容确实是懂的,这玉扇也诚然是难得的好玉,承蒙殿下不弃。”
“谁告诉你本王不弃了?”
“……”今日莫不是要当面算账?!江容张口结舌,忽想起自己曾经于玄枵面前信誓旦旦说过的话,半晌才认命低头,“江容知道了,江容回去后,定再寻好玉另制,还请殿下稍候时日。”
“……”
“……”“……的衣裳?”
“咳……没……没有,是我失礼了。”矢口否认仍旧抵不住的涨红了脸,江容敛眉退后。
又是片刻的沉默。
终于,男人目光掸过她面容,重新望向莫皇后:“听陛下说,娘娘有事寻微臣。”
劫后余生也不过如是了。
这四个字当头烙上,江容才算是明白了世人对这位昱王的评价来。
捉摸不透又姿态肆意的人,总归是叫人不安面对的。
却也是此时,她那么清晰地明白,眼前这个人,乃是实实在在的大兴唯一的外姓王爷。
哪怕是面容相同,哪怕是声腔相似,却是谬之千里。
如果水从简是一块不得亲近的凉玉,那么这位鼎鼎大名的昱王殿下,更似是一枚耀眼到灼目的光珠。
一样,却也十足地不同。
耳畔,是莫皇后恍然带笑的声音:“哦对,是有一件事,太子的字先前都是你教习的,本宫瞧着甚好,昨日一时说起啊,便就想问你这太师讨一幅墨宝。”
将将压下的心绪被这一句牵得乍然又起,江容面上的红去而复返,人都傻了,眼见着那玉扇点在了石桌上,更像是生生戳在了她脸面前。
“娘娘言重,不知娘娘想要微臣写什么?”男人没拒绝,却也没给准话,像是商量。
“就写……”顿住,莫皇后怕是也没料到他如此态度,扭身看向已经快要缩到了最后的人,“对了,本宫听说任小姐的铺面即将开张,不知是那几个字啊?”
不是,皇后娘娘你这是……不打算给人活路了么?!
重新成为众人焦点实非本愿,江容有些张皇地抬头。
皇后一脸期待,竟是分毫不觉有什么不对地望着她。
也是,皇后能有什么错,错的是她,莽撞了,怎么能想到莫皇后会当着她的面直接问人要呢?
尤其是那转折,生硬得委实没眼看。
可娘娘你看昱王那是好哄骗的样子么?
明眼人脚趾头想都晓得这是她俩蹩脚演戏呢。
“这个儿臣知道!”
说话的是已经被晾了许久的原本的主角。
寒崇没明白今日的江容姐姐为何这般扭捏,同往常实在不同,名字罢了,怎生还含蓄上了,他上前一步:“母后,太师,她的铺面叫陆芳斋。水陆毕陈的陆,青史流芳的芳。”
罢了,他看向江容:“可是?”
她能说什么?
扯出了一个笑容,江容颔首:“是,太子殿下说得分毫不差。”
寒崇便就一背手,看向自家太师,只是这一看,咧着的嘴便就立即收抿。
莫皇后不察只觉惊诧:“太子如何知晓的?”
不夸张,但凡是母后早问一刻,寒崇便就要如实相告了,可偏偏,他瞧见了太师淡下的脸,整个人都后知后觉地悔了。
“儿臣,”他斟酌了下,“儿臣听太傅提起过,觉得名字不错,就记下了。”
如此,莫皇后点点头,她重新问过沉默的人:“昱王,那就写陆芳斋三个字,如何?”
一问出,四下静寂。
等着他回答的又岂止皇后一个,便是边上分明无关的人都跟着紧张起来。
陶秋临敏锐地感知到了身旁人的不同,她堪堪瞥眼,瞧见陶夏知覆在一起的手指都要捏红了。
“……”
是她眼瞎还是太子眼拙?
一大一下互瞪半息,寒崇啊了一声:“姐姐实在是不了解太师,他那个人,最是虚张声势的,他若是不愿意,根本就不会多问你半句。”
“啊?”
小太子张张手示意她近些,而后才细声道:“同你们一道过来的陶大小姐,知道吧?她先时曾于我母后生辰宴上作画一幅,得父皇赞许,允她一赏,她便就想邀请太师于画作上题诗,共献母后,你猜太师如何说?”
“如何?”
“太师只是看了她一眼。”
“……”还等着后话的江容瞠目结舌,不确定问,“没了?”
“没了。”小太子肯定地点头,“还是父皇说,这赏赐是给她一人的,不必献呈母后才作罢。”
江容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没比她好多少。
五十步与百步的距离罢了。
“可娘娘为何确定他是答应了啊?”那人分明是走得并不高兴。
“太师不是说了改日再写么?”寒崇理所当然道,“那姐姐就改日再要好了。”
说完,小太子发现他江容姐姐的脸色更难看了,不禁稀奇:“怎么了?太师答应了你还不开心?”
如何开心?这不是走上最坏的死路了么?
鬼知道那昱王什么时候会真的动笔啊!
还有,她如何开口?怎么开口?去哪里开口?
寒崇瞧出她为难,积极道:“姐姐今日错就错在那仰慕之情表达得不够具体,太师不信哪,自然就不高兴了,再加上你后来还轻易就放弃了同他要字,这不更坐实了你此前说的假话么!太师最讨厌人说假话恭维了。”
“……”
“姐姐可是不会表达?”
“……”
“我教你!我有经验!”
江容适时打住他的话头:“殿下,你今日留我下来,究竟所为何事?”
总不能是为了单独过来给她教学的吧?
寒崇心思被点,哈哈笑了笑,这才开口:“是这样,姐姐你后边还要在宫中住上些日子,母后那边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若你常来我宫里吧?!”
“来你宫里?”
“嗯嗯!”太子肯定点头。
“可这不合礼数吧?”
虽说太子年纪小,但也没有一介臣女总往东宫跑的道理啊!
寒崇赶紧一拍手:“我都替姐姐想好了!你看,姐姐如今需要拿到太师的题字,这太师又每日要来我宫里教习,姐姐就当是三顾茅庐,母后定会每日允姐姐一个时辰的功夫的。再者说,姐姐是太傅之女,跟旁人不同的。”
听到这里,江容总算是明白过来。
这小子分明就是要拿她做幌子呢!
怕不是想逃课躲懒?小狐狸!
“殿下好意,江容心领了,不过江容觉得皇后娘娘那里挺有趣味,多谢殿下关心了。”
“哎!哎!”小太子薅住她衣袖,“可是江容姐姐,你不想拿到太师的字了么?!”
“……”
江容堪堪作答:“裕王如正午之阳光耀眼灼热,臣女只是暗夜之微星渺小无闻,相隔如参商,日夜不相往,强行拼凑,违反天罡。”
“江娘子当真是这样以为?”萧显眼中藏痛。
“那不然臣女应当如何?”江容反问道。
“我心悦你,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心悦你。”萧显两世第一次如此郑重的剖白心意,仿佛能听到胸腔里心跳如鼓,他目光灼灼,紧盯住她的眸子,紧张的问询。
“你可愿嫁我?”
“从此天长地久,只你我二人。”
江容身体僵直,但未有迟疑,眼神冷漠疏离,谨慎的向后退了一步,字正腔圆的拒绝:“臣女不愿。”
第 47 章 升堂
京兆府公开升堂,断罗彰伤高程致死一案,江容在对面茶楼定了位置,让汀芷去给花满楼给秋月传信。
她定的位置极好,正对着京兆府的门口,推开窗棂,便能瞧见公堂,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半倚着窗框,开约三指宽的缝隙,观察着对面动向。
秋月来时审讯已经开始,她眼眶微红,眼底乌黑一片,盈盈的水眸中委屈含泪,戴着面纱遮住精致面容。
江容给她倒了杯茶,白瓷茶盏被她握在手中攥紧,白皙的手指骨节攥的粉白。
这话实在是不客气,生生是要将在场所有人的面具都撕开来,谁也落不着个好去。
“昱王怎么这么快过来,”还是莫皇后先行揭过话题,“可见过陛下了?”
“回娘娘,见了。”
语调轻松,便是进这亭子也如自家。
看起来确实如同任徵所言,帝后待这位昱王殿下,实在宽容,江容想着。
分明前几日陛下还在宫宴上大发雷霆要禁足此人,不曾想这才几日,就能允他自由出入,而且听莫皇后的意思,怕是早就知晓他今日是要进宫面圣的,倒更像是在此等着一般。
宫人忙活着搬来新座,莫皇后又多问了两句旁的话。
江容忍不住小心偷眼去看。
男人面上带着浅淡至极的笑意,那笑不及眼底,却叫她迟疑。
记忆中的人是很少笑的,以至于记起他的时候,皆是清清冷冷的模样,又或是每每被她气得甩袖而去的时候。
她原也是分析过原因的,可气包子的炸点实在是防不胜防,叫人摸不着头绪。
哦,好像也是有笑过的。陶夏知低声道:“皇后娘娘不是说了,年纪相仿么……那任江容都二十了!这般老姑娘,当然能随意婚嫁了去,可我……可我……”
陶夫人听她话音,忽得板了脸:“夏知,你不会是当真想要嫁给那昱王吧?”
霎时,陶夏知满脸通红。“……”
江容低头,脑中有些混沌。
大约是一直皱着的眉心叫任徵起了疑,他忽得换了语气,有些担心地问:“那什么,江容,你怎么这么关心昱王的事情?”
江容被这一问,有些失措,尴尬一笑:“没什么,就是第一次见这般场景,有些好奇。”
哦,好奇啊,好奇。
任徵没再继续问,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女儿的笑有些僵。
又半刻。
不是,她何时对旁人这般好奇过?
便就是府中的玥姨娘,都不见她关注过半分,这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
镇国侯忽然醒悟。…………
这般声响中,殿中人却只是如松般站着,似是未闻。
莫皇后便哎呀了一声:“颜大人是太子少师,本宫待要替少师好生留意着。”
这话本也不当这般直白说来,可偏偏莫皇后如此说,帝王并未阻止,反而也乐呵呵称是。
如此,在座众人有意的无意的,都慢慢寻思起来。
倒是颜松年,不过躬身一礼:“微臣谢恩。”
这一桩本该是要过去,不想男人折身往回去时,骨碌碌从后席滚来了一颗桃子。
这时节桃子还未正式上市,也只这宫宴上才有机会尝鲜。
青桃小巧轻快,就这么一路停在了青衣男子脚下。
江容顺着来路瞧去,便见得一张煞白的小脸,瞬息就低了下去。
陶家那边依旧端坐,瞧不出端倪。
陶秋临手指紧紧揪着衣角,身子畏缩了一道。
只探了一眼便不敢再抬头。
耳边,是陶夏知不动唇的教训:“三妹妹可真是长本事了,就这么馋么?!”
“对……对不起……”
“早知你这般丢脸,娘真是不该带你来!”
殿中的男子却并未张望,他俯身伸指。
青桃入掌,长袖垂落,人已离去。
全程不过须臾,若不是江容多看了一眼也不得发现。
帝王的声音却忽然点来:“朕记得镇国侯前些日子刚寻回千金,今日可来了?”
还没来得及收回眼的江容就这么被满殿的人看住了。
任徵先行起身:“回陛下,来了的。”
“臣女江容,参见陛下,参见娘娘。”江容暴露得匆忙,跪得麻利。
“这孩子,不必如此,快起来,”莫皇后乐呵呵道,“此前听太子提过你,道是个见识颇丰的。”
“殿下与娘娘谬赞。”江容埋首。
“哦,如此?”帝王这兴致来得也实在是生硬。
“是了,”莫皇后肯定道,“臣妾刚瞧见少师的时候啊,就想起来这桩,这才多问了少师一句。”
她顿了顿,在江容的暗道不好中,开口继续:“依臣妾看,这任小姐同少师大人年纪相仿,才貌双全,甚是般配。”
“皇后一说,朕也有同感,”帝王说着,甚至偏身望向一边久未出声的男人,“昱王觉得如何?”
一时间,殿中安静极了。
江容反驳不得,少有的语塞。
不仅是她,就是任徵也没料到如此,他上前一步抬手,想要张嘴,便听上首玉扇啪的收拢。
江容的眼皮子跟着又是一纵。
而后,顶上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与记忆力如出一辙的轻描淡写:“来日方长,陛下何不再想想?”
这声音!
江容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帝王身侧,传说中手段了得的昱王殿下,正慢条斯理端起酒盏看下。
四目相对,她被生生震在当场。
这……这不正是她那负气离家出走的郎君嘛?!
糟了!他这个女儿,可是个看颜的啊!
怪道连状元郎那般姿色都没能入得眼去,她这莫不是瞧上了昱王那张脸了吧!
这个萌芽打心中一起,顿时今日所有迹象任徵都给串上了。
他就说女儿自打看见昱王后就失神几次,甚至最后还愣愣盯着人眼珠一错不错,人喝酒她还跟着紧张,敢情是……他千算万算,却是没想到,萧显那厮完美继承了先昱王与昱王妃的相貌,不说其他,光论皮相,确然无人能比。
这可真是——
天塌了啊。
思及此,任徵几乎是更加谨慎地挨近了些,他问:“江容啊,今日我听陛下意思,是有意撮合你与颜松年的,不过你是个有主意的,我总要问问你,后头才好回复陛下,不知你……”
江容心思恍恍,闻言并没在意,几乎不假思索道:“我想,颜少师应也有自己的意思,不若先问过颜少师才是。”
那是有戏?任徵提了心,顿觉那颜松年简直是不二人选,赶紧又问:“那倘若是颜少师愿意,有心求娶呢?”
这话稀奇,怎么就已经跳到了这一步?
江容终于正色瞧他,便宜爹爹一脸期待不似随口一问,顿时明白他是当了真。
心口紧跟着便慌了一次,似有不甘,又撕扯纠结,叫人心焦。
斟酌多时,她才终于开口:“侯爷,其实昱王方才有句话说得也对,来日方长,江容刚刚回京,现下还不着急。”
“……”
任徵张张嘴,最后半个字也未能接上。
顷刻间,悬着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你……你怎么还不醒悟?!”陶夫人刷得站起,“且不说他对你可有情谊,便就是那般狂悖之人,便不当良人!”
“可是娘,他是世袭罔替的昱王殿下啊,如果他都没有资格狂妄,还有谁有资格呢?”陶夏知明白她生气,赶紧拉住她袖口,“而且女儿读过他的诗文看过他的字,普天之下,再无人能及他风采,夏知眼中也再看不进他人。”
“你!”陶夫人气急,一甩袖子,“我平日里教诲你的东西你都学到了狗肚子里?!”
能逼得兰陵萧氏女说出这般话,足见事态之严重。
陶秋临站在屋外,不敢再进一步。
里头还在争吵,她站了片刻,最后默默又退了出去。
“姑娘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方婶问道,望见她手里的物件,“可是香囊做得不合大小姐心意?”
陶秋临摇摇头:“母亲在与姐姐说话。”
“喔,那姑娘迟些时候再送去吧。”
陶秋临弱弱恩了一声,只是拿着手里刚刚做好的香囊坐在了台阶上发呆。
她生母只是个不受宠的姨娘,出身不好,死也就死了,她对外虽是三小姐,可整个陶府里,也就是方婶会待她嘘寒问暖些了。
所以也只有在方婶面前,她才不那么小心翼翼。
此时,她怔怔瞧着方婶蹲在庭中筛豆子,后者擦汗回头瞧见,笑问:“姑娘想什么呢?”
“我在想,姐姐为什么不想嫁给状元郎。”明明他那么好看、有气度,还是今年的状元,一点也不会比那个昱王差啊。
方婶听乐了:“你呀——啧,大小姐的心思,老奴哪里晓得。来,姑娘不如一起来筛豆子吧?”
陶秋临看下,而后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过去。
“那姑娘觉得状元郎如何呢?”方婶随意问。
“挺好的。”陶秋临说得小声,想起了自己拿掉的那颗被他躬身捡起的小小的桃子。
“姑娘说什么?”筛豆子的声音大了些,方婶耳背又问。
“……”陶秋临大了点声,“我说,我不记得了!”
“喔喔!”
江容是第二日进了宫拜见皇后娘娘后才知晓,原来此番不仅陶大小姐过来,同来的还有那位三小姐。
一进去,陶夏知便自行请罪,言说是自作主张带了妹妹同往。
“你姐妹情深,倒是难得。”莫皇后望着她们,并未怪罪,“也好,年轻人多了,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呢。”
罢了,她转而望向沉默的人:“对了任小姐,听太傅说,你正要寻人写牌匾?”
江容赶紧点头:“是,只不过还没找到合适的大家。”
有一次应酬方归,芳菲提醒她这月的银钱还没给人,江容怕是他又生气赶紧就往他院中去,奈何走到门口嗅了嗅自己衣袖,觉得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小姐怎么不进去了?”
“他有洁癖,又得恼我一身酒气了,罢了罢了。”
“小姐也太惯着人了,谁家赘婿这般多的事情啊……”
“他是我郎君,我乐意惯着呗~”她甩甩袖子玩笑道,一回头便就撞上院门外的人。
那人便就只是瞧着她,背着满身的月光,皎皎而立。
“嗝!”一惊之下,她没出息地出了声。
丢人哪!
那手指却是抽过她掌心的钱袋,唬得她仰头。
转瞬即逝,她单是觉得那勾唇的男人灿烂极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惊鸿一瞥。
记忆匆忙过,浮光掠影般。
可江容记得清楚,是与此时这人的笑颜是对不上的。
——分明是如此相似的一张脸。
昱王今日着的是茜色朝服,虽没有那日宫宴上的绯面镶金奢华,却仍旧贵气逼人,鲜亮得叫人恍惚。
而那人,也是从不会这般着色的。
初时的惴惴急转而下,有些空落,又有些古怪的沉闷。
想着,目光不由就滞了,还是空气突然的安静叫她惊醒。
重新聚焦的瞳孔微震,视线被人精准攫住。
“你对本王有意见?”薄唇轻启,问出的话倨傲带刺,不知何时,锦衣男人已然坐下,扬起的玉面却带着锐气,直直锁定了她,“还是瞧上了本王——”
“!!!!”江容一张嘴,险些呛到。
晚上沐浴过后,殿内燃起盈盈烛火,萧显自然的留在披香殿,钻进香香软软的被子里,顺手将她抱住。
江容手指绕着他的墨发转圈把玩,心不在焉是询问:“你不怪我多事?”
萧显轻抚她瓷白的脸颊,语气温柔缱绻,“阿容善良正直,救人于水火之中,是难求的好娘子,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
“阿容身上大好了吗?”萧显声音一顿,温热的呼吸撒在她的颈间,细密的吻落在白皙细腻的肌肤上,“阿容善良,此时我身处水火之中,亦急待你的解救。”
萧显话音刚落,她就察觉到抵在腰身某处的变化,一瞬明白他说的“解救”是怎么个解救法。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避火图,放在二人身前,将她圈在怀里,迫使她一起看,看到精彩处还与她讲解一番,“阿容你想用何种解救方式,我都依你。”
“……”
第 48 章 贪情
萧显的马车抵达左相府,管家迎上前来,代为通传。
书房内,一向端庄温语的江夫人声量拔高,情绪激动,“你最初选这三人时我就不同意,现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你因知道阿容娇纵不堪,所以故意选低门小户相看,为的就是日后好拿捏。”
“阿容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其中缘由有无法言说,左相只能温言相哄,“夫人,我们阿容自然是最好的,流言之所以被称作流言,就是因为未被证实,聪明人是不会听信的。”
大抵是良心发现,冷哼的人重新拣了话题:“微臣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京中贵女都是要入南斛学堂的。”
帝王了然:“你的意思是那任小姐于学识一道同颜松年不相配?”
谁料这句似是又戳了某人的嘲点,几乎是毫不留情地直接道:“微臣的意思是她那么能耐还能办话本赛,干脆去南斛学堂教书就是。”
帝王语塞,最后指着他对一边的临福咬牙:“就他这张嘴,还想娶妃?!”
临福这么些年装傻充愣的本事一顶一的,闻言笑得那叫一个憨态可掬。
“这是在说什么呢?”有带笑的声音自后边响起。
帝王展颜。“……”玄枵被突然打断,一时怔住,就见自家主子已经屈指挑开锦盒。
入眼是一把莹润异常的白玉扇,哪怕是跟着主子见过不少好东西,玄枵此时也不由想要赞叹一声。
不仅是因为与碎扇极度相似,还因为那底料实在是十足的好玉。
甚至比之前更甚。
“还有呢?”
耳边突然的出声将玄枵陡然拉回,他恍惚抬头,才醒觉过来:“江小姐说,希望王爷能喜欢。”
“本王若是不喜欢呢?”
“……”“……你……”青轩脸刷得又红了,胳膊也不抱了,你了半天干脆扭头走了。
“呦,真是年轻,这么面薄呢?”
“覃老板莫要打趣他了,”江容好笑,“不过我们运气当真不错,没想到这状元竟是出在咱们巷道里,往后这一片,怕是得稀罕起来了。”
“小姐说得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哎呀,真是可喜可贺!”覃红一行说着,抚掌就要出去,“我也挤过去瞅瞅,道声恭喜跟状元郎混个面熟!”
众人皆是喜气洋洋,芳菲也扯了扯江容的袖子:“小姐,我们要不也去瞧瞧?”
状元啊,确实没见过。
好像小太子曾说过,这次的状元郎便就是他的少师。
既是少师,其人必是千挑万选,斟酌再三。
江容有些心动。
毕竟此前茶舍酒楼里众学子侃侃而谈,最后只得了昱王殿下一句聒噪。
想着,她不禁也伸长了脖子。
喧闹的人群不久便去而复返,只是这次他们簇拥着的是系着红绸的高头大马,马上的男子一身红衣,胸前的红绸鲜艳。
竟是个难得的俊朗儿郎。
“状元郎!状元郎!”
“良辰吉日喽,高高中状元!”
孩童在前头开着道,唱着喝着好不欢畅。
覃红一路又挤了回来,手里还捧了糖。
“喏!是那状元郎的小厮散的!”怕是她不吃,覃红只是塞给了芳菲,“讨个喜气。”
江容看了一眼,是最最普通的饴糖。
“我打听了,这状元郎寒门出身,还是旁支,跟着的小厮都已经收拾东西打算回去了呢,这不,就这喜糖还是闻声赶来的房主自己带过来散给大家的,”覃红说着喂了自己一颗,“状元郎姓颜,叫……哦对!叫颜松年!小姐方才可瞧见了?!长得怪好看哩!我还没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公子呢!”
已然要送进嘴的手指一顿。
饴糖入口绵软,江容喔了一声。
她倒是见过,不仅见过,还抓来做了自家赘婿。
思及此,她压了压舌上甜腻。
覃红却是继续道:“对啦,我听说这殿试之后陛下会在宫中设宴,届时京官和女眷都会入宫,小姐可是也会参加?”
不提还好,一提这,江容才忽然想起一桩早已被忘在了脑后的事情。
昱王殿下的玉扇——
还没还呢!
“儿臣见过父皇,”寒崇的声音紧随其后,“见过太师。”
执扇的男人微微躬身,被含笑的莫皇后虚扶一道。
“昱王殿下多礼了,”莫皇后看向一边的帝王,“崇儿说你们在这儿。”
她顺着廊檐往下望去,正对景和殿门。
帝王心情大好,答道:“方才瞧见镇国侯府家的千金,朕想着叫萧显帮着相看相看。”
“哦?”莫皇后原是来请他们一同入席的,听完倒是不着急了,“那可有结果?”
“正说着呢,你便来了。”
帝王便就同皇后叙着话往景和殿去。
临福随行在后。“我……”
任徵却只作未见,乐呵呵道:“走,我们进去。”
“……”你能不能别笑了,江容心叹一声,干脆学着陶秋临也低头啥也不看了。
里间已经坐满了人,方才聚在门口的众人此时也已然入座。
镇国侯府的位置靠前,同陶家分开来。
一开始江容还没什么感觉,后来落座的人越来越多,再瞥见那金灿灿的高座,凭生几分威严,她才忽得后知后觉有些紧张起来。
金銮步廊内,皇帝遥遥往那殿门前瞧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偏头对身侧人道:“方才进去的就是镇国侯家刚找回的千金吧?”
“回陛下,正是,”临福有问必答,详细得很,“名叫江容,近日京中遍传的话本赛,便就是此女举办,参加的人不少呢。”
“喔?这倒是新鲜。”帝王道,“她方才瞧的可是咱们的新科状元?”
“那奴婢就不敢妄言了,”临福也笑,“不过今岁的一甲三人个个皆是气宇轩昂,站在一块儿可不是惹人注目么。依奴婢看,今日入席的人应是都会好奇。”
“说得是啊,哦对了,朕前些日子答应镇国侯会替他关注下他那宝贝女儿的婚事,朕思来想去,委实不好乱点鸳鸯谱,”帝王说着突然转身,“将好今日萧显你在,不若你也替朕想想?”
一直沉默瞧着下边的男人闻声看向帝王,面上无波无澜:“陛下已有人选?”
帝王略一沉吟,出声问道:“你看那颜松年如何?”
“呵。”“……”
身为尊贵的太子殿下,寒崇委屈极了。
苍天啊,赶紧赐给他一个好少师吧!
父皇说等少师就位,后续功课就主要交由少师来。
赶紧来吧!求求了!
又五日,七司擢考的成绩张榜,共计一百二十一人进入最后的殿试。
几家欢喜几家忧,却在放榜后不久,街头巷尾流传起一份征集告示。
拎着包袱准备打道回府的落榜生临走也会被客栈老板塞一份,后者还会笑盈盈道一句:“莫要灰心,要相信自己就是文曲星下凡!”
沮丧的摆摆手,仍有报复的自是抱拳道谢。
等到回过头各自再去看手里的告示,才发现这是一个话本征集单。
报名参加并三日内供稿前三幕的作者,即可拿到报酬五两,若是质量过关还会有后续的合作,报酬更甚。
莫说质量过不过关了,便就是动动笔杆子写三幕戏,就可以拿到五两啊!
那可是等于这番赶考来回盘缠都赚回来了!
一时间,京中客栈迎来了一批回头客。
此类客人无一例外皆是只问店家要了文房四宝。
“小姐真厉害,客栈、酒楼和茶舍都愿意同咱们合作。”芳菲喜道。
覃红却是担心:“可是小姐,这钱也是不少啊,倘若是他们糊弄糊弄就为了这五两银子呢?”
“但凡供稿,便就要被拿出来品鉴投票的,上边也会署名,”江容道,“文人相轻,亦自有风骨,会被公开拿来比照的东西,他们自然不会马虎。再者,入殿试的考生大多需要准备应试,所以参加我们这场比赛的大多是落榜生,落榜生已经失利一次,会选择回来参加比赛,多少憋了股气,自会有卯足了劲的。”
说到这,她复又莞尔:“当然,肯定会有人单纯为了贪便宜而来,可我们一定也不会一无所获,不是吗?”
昱王府。
玄枵将打听到的一一报给上首的人。
寒崇跟着听了一耳朵,忍不住地感慨——
真有钱啊,不愧是江容姐姐~
帝王:“??????”
华服男人便就折身,与太子同行跟上。
帝后和鸣,如此情景常见,二人早已习惯。
倒是寒崇,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太师大人,又端直转回去。
“太子有话?”男人开口,毫无温度。
寒崇滴溜溜的眼儿眨巴几回,最后好奇心战胜了畏惧:“所以,父皇可有说江容姐姐会嫁给谁?”
身侧人似是视线落在了他头顶,寒崇没来由觉得一凉。
接着,就听一道声音压下:“看来殿下的课业还是太少了。”
“……”苍了个天。
方才抓她手臂的时候不好好的?
这是怎么受伤的?
江容将瓷瓶中的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药粉沾到伤口,起到凝血作用,她知道这药有多疼,故意多撒了点,他痛的眉头一皱,接着帕子绕在指尖系好。
他一直观察她的神色,从始至终,她的面色如常,半点没有被疼痛偷袭的样子。
暂时安心,他受伤疼痛江容不会感受到。
萧显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左相快步从月亮门那侧穿过,表情严肃,紧张的像是来捉拿他的。
左相站在二人中间,挡在江容身前,阻隔裕王的视线,余光瞥见他包扎的手指,眉头蹙了蹙,“裕王这是怎么了?”
躲在左相身后的江容声若蚊蝇,“他好像疯了。”
第 49 章 问询
江容重新梳洗上妆,选了件雾蓝色轻云纱裙,上衣是月白短襦对襟,温婉淡雅,她面容细腻如玉,铅粉敷面,施以淡淡胭脂,显得明媚温柔。
青丝如缎,汀芷娴熟的梳完发髻,江容在梳妆匣里选了皇后赏赐的鎏金缠枝纹发簪,上面还点缀着大颗宝石,斜插入发髻。
她本打算独自入宫觐见皇后,萧显却执意要和她一起去,拗不过便让他一起跟来。
萧显好不容易的休沐日,本想着可以和阿容独处一整日,没想到被皇后打断,照这架势,午饭定是要在宫中用了。
宫外,蜿蜒的古道向远方伸展,两辆马车如离弦之箭,在路上疾驰。车轮滚滚,扬起漫天黄尘,马蹄声急促如骤雨,在寂静的道路上敲打出惊心动魄的节奏,一路飞奔向前,留下两道模糊的残影和渐渐消散的尘雾。
几人早已换下了衣服,江容紧裹披风,用帕子捂着嘴,阵阵作呕,想吐的很。
“小姐!”
车上四人,江容与三名宫女,车外是江泽安。
许是听到了内里的惊唤,江泽安心下担忧妹妹,扬了声音。
“阿容可安好?”
江容不好,她恶心的就要受之不住。
但眼下是什么时候,逃命的时候。
小姑娘忍下了不适,扬声回口:“哥哥不必担心,我没事,尽管,尽管前行便是。”
彭城,萧知砚府邸,昏暗的暴室内。
距萧显被擒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外边依然响着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声音极密,萧显侧耳听着,但觉大概六七百人。
他挣了眼睛,眸子半眯,缓缓地扫视了屋中。
屋内只有两名杀手看着他。
俩人虽一直紧盯着他,但明显掉以轻心了不少。
因为他服了那软骨散,又断去经脉,实则已不足为惧。
萧显轻轻笑笑。
他早便有了气力,那幻脉散的作用已然消散。
他的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
不错,他料到了,预判了萧知砚的所有筹谋。
料到了萧知砚会拿江容威胁他;料到了萧知砚会让他自断经脉;料到了萧知砚会让他写下禅位诏;亦料到了萧知砚会在他写完诏书之后给他服下软骨散。
一切尽在掌握。
萧知砚与他交战胜算不大,所以会另辟蹊径;萧知砚惧怕他的身手,所以会让他自断经脉;萧知砚疑心很重,所以会在他写完禅位诏后,为确保万无一失,再给他灌下软骨散。
萧显将那软骨散的解药一直压在了舌下,他灌进来,他便咬破了药囊,从始至终,从未失力。
至于为何不是旁的毒药,因为萧知砚还不能让他死,也不能让他失了神智。
他还需用他威胁叶庭筠,让叶庭筠撤兵,甚至还需留着他以防万一重书那禅位诏。
他的每一步,皆在萧显的预料之中。
男人不动神色,闭着眼睛,用石子慢慢地划擦着缚在他手上的绳子,良久之后,但听轻轻地一声“砰”。
响声虽小,却分明引起了两名杀手的注意。
俩人几近一齐,眸色有变,将视线落在了萧显的身上,彼此相视一眼,缓缓靠近。
萧显始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亦如适才,直到二人距他不过半步之遥,他突然挣脱束缚,睁开了眸子,千钧一发之际,两颗石子骤然弹出,正中两人额际,旋即他便拔出了其中一人腰间长剑,一刀两人,抹过两人脖颈。
鲜血涌出,俩人登时毙命,连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
萧显抬手分别拽住了他们的衣襟,将人轻轻放倒了去。
短短一会儿,声音微乎其微,外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她软糯柔弱的声音消散在风中,但江泽安听见了。
适才出来到现在,妹妹已然作呕多次,显然很是不适。
虽是男子,江泽安却也想到了什么?
可兵变发生在妹妹与“太子”的大婚当夜。
“太子”前去宫中之前一直都和他在一起,后续便中了毒。
俩人多半应是未圆房才是,可未圆房妹妹如何?
江泽安心中担忧,又隐隐地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他没说什么,只下意识地减慢了马车行进的速度,想着让妹妹不那么颠簸,舒服一些。
转而没多久,江泽安瞧见了一家药馆,直奔了去。
车中,江容正再度就要受之不住,突感奔驰的马车渐慢,终是停了下,接着不及反应,也不及发问,车门被江泽安打了开。
“阿容。”
男人伸手揽着妹妹的腰肢,把她抱了下来。
江容没相拒,因着她,确实是受不了了。
待得被哥哥抱下,绣鞋落地,仅一瞬,江容便推开了人,一下跑到了一边,到底是吐了出来。
“小姐!”
“阿容!”
惠香几人赶紧拿来水袋,给江容送去。
江容呕了好一阵子,方才舒服了些,继而接过宫女递来的水袋,漱了口,用帕子擦了干净。
她直了身子,转过头来就对上了哥哥的视线。
“阿容,怎么了?可是”
江容水灵灵的眸子看着哥哥,唇瓣微启,但没说出话来。
她知道哥哥在怀疑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正这时,手腕一把被江泽安攥了住。
“阿容,来”
小姑娘一声轻咛,瞬时有些发懵,转而目光茫然地朝着前边望去,待得看到了那个“医”字,知道了哥哥的用意。
“不,不用了”
她不大想查,一来时间紧迫耽搁不得;二来三日前,萧显还给她查过。
她觉得她应该只是有些紧张,有些身子骨不适。
然并未拗过江泽安。
“阿容乖。”
江泽安停下,扶住了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摸了摸她的头发,继而接着,一把把妹妹抱了起来。
江容搂住了兄长的脖颈,没再相拒。
那,便再查查吧
江容心弦紧绷,故作从容,如今确是已经万事俱备。
当夜,那男人没来。
继而第二日,是那冬至之前的最后一日。
江容几近一天未曾起床,原因无它,她胆子小,心中害怕,怕自己过于紧张,露出马脚,更怕萧显会来。
所幸,一整日,包括到了晚上,那男人始终未曾出现,小姑娘紧紧地攥住了手。
翌日,终于到了日子。
江容早早地醒来,听着外头的动静,亦注意着房中宫女的话语。
待得辰时四刻,那男人离宫的消息一经传来,她马上起了身去,收拾妥当,先唤宫女陪同,去了后园赏梅。
午膳她特意要了两道汤,比平日里丰盛许多,用膳的时辰也早了许多,但她未用多少,只吃了一点点,便分给宫女端去了厢房,让她们趁热早早地吃,而后她掐着时辰,在众人刚要用膳之际突而谎称自己在后园丢了耳环,将十人尽数引走。
待得人皆出了去,江容心口狂跳着,颤着柔荑,马上将头上的珠钗拔了下来,将事先早已备好的药粉分别倒入两碗汤中,迅速搅匀。
她颇为麻利,一切只用了一会儿的功夫,但人从未干过这等事,紧张至极,短短须臾,脸面烧烫,双腿已软,事毕,马上跑回了房中。
进了屋后,江容关了门,背身倚靠在门边,平稳了会儿心绪,再度打开房门,去了后园,将宫女尽数唤了回来。
“找到了,怪我粗心,竟是卷到了帕子里,快都回来吧。”
她说着拿出了那只叫众人去寻的耳环。
宫女几人皆笑着过了来,显然俱未做它想。
江容亦没多言,催促大家早些用膳,回了房中静等。
她紧紧攥着帕子,这期间,几近一动未动,亦未心急,没去旁屋查看。
直到过了一刻钟,厢房突然传来一声瓷碗落地的碎裂之声,江容本能地心一颤,而后方才缓缓地迈动了脚步,推开房门。
阁中四下阒无人声,安静无比,唯有江容一人的脚步声。
她终是来到了先前那厢房,慢慢地推开了门,瞧得清楚,十人已尽数趴了下去。
江容仔细了桌上的汤与十人的碗,确定没人是装的,而后,立马退了出去,心肝乱颤着,将那房门上了锁,再接着,戴了面纱,玉足迈动,当即跑出了清风阁!
沿途,她循着往日里人最稀少的路,快步返回东宫。
眼下萧显不在宫中,他身边的张明贤亦然。
此番她已没了回头路,也便不会再怕撒谎。
如若碰上什么人胆敢盘问于她,就算是守卫,她也不怕。
她大可以明言,是萧显准她回来的。
旁人断不敢再说什么。
江容一路脚步极快,没人之时,已然发足奔跑,如此,一刻钟多一些的功夫,便奔回了东宫。
人刚一进玄德门,且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急,奔跑过的缘故,胃中突然感到一阵子恶心,险些吐了出来。
也正是在这时,惠香、茹翠瞧见了她!
“小姐!!”
宫女二人早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难安,在此等了江容许久,待得看到了人,欣喜若狂,激动不已,马上奔了过来!
“小姐!”
此时距离正午,不过也便只剩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
“小姐,快!”
过多的话语没机会说,俩人扶着江容快步回到重华宫。
刚一进去,江容便见到了已经穿戴整齐的春喜。
“小姐!!”
人一身铠甲,乃羽林军装扮,朝她奔来。
瞧见,江容也便明白了那救她们之人的用意。
小姑娘马上进了房中。
惠香三人忙碌着,先帮她穿戴整齐,方才忙起了自己。
将将穿完,屋外响起了脚步声与急切地呼唤声。
“阿容!”
人是那萧知砚。
江容马上奔了出去。
萧知砚一把将她拥在了怀中。
江容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殿下,快”
他身边立着安福三人与一名同样一身羽林军装扮的男子。
人是张陌生面孔,然声音却不。
江容一耳便听出了他是北墙外与她交涉的暗卫。
亦是就在这时,午时骤至,外边,不知是何方,突然响起了士兵的呐喊与杀戮之声。
那暗卫当即带着众人躲了起来。
一时之间,远处一片混乱,一些话语遥遥地间或传来。
“翊王被匪徒劫走了!”
“翊王被匪徒劫走了!”
“翊王被匪徒劫走了!”
萧显当然不急,他正处于食髓知味的时候,若是有了子嗣不能敦伦,他定是要憋出个好歹。
“不急不急,我还没享受够与阿容独处的日子,有了子嗣反倒累赘,现在刚好。”
江容:“……”
上次江容醉酒时,他曾与她说过不要用皇后给的药方,想来定是断片不记得了。
他凑到怀中娇娇耳边,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这事你莫要听皇后的,求神拜佛不如求我拜我,吃苦汤药不如吃我……”
江容见状赶紧捂住他的嘴,生怕再说出来点听不得的,“你莫要乱说话!”
第 50 章 吃醋
十月下旬,秋叶落满地,潇潇秋风迟。
披香殿染上淡淡的金辉,琉璃瓦片流光溢彩,江容踩着落地枯黄的叶子,发出“嘎吱嘎吱”声响。
崔临和静和县主之事没有半分进展,她想着还得再努力一次。
几日前提前下帖子,她约崔临在曲江楼巳时见面,静和县主的心思她已经知晓,现在主要是需要劝动崔临。
池畔的风微微转凉,阳光撒在水面,浮光跃金,跃动曜目。
而宋檀又听见了哭声。
是他熟悉的哭音,从十岁到二十五岁,他听足了十五年。开始,是作为表兄在听,后来,是作为丈夫在听。
表妹——妻子——比他小五岁,没成婚的时候,自然是他哄着她、让着她。有时他玩闹过了头,惹哭了她,自然也是他用尽千百种方法哄她高兴。有时不是他的错处,气恼过后,他也见不得她委屈,只要他能,必然使劲力气要讨她喜欢,看她露出笑颜。
后来成了婚,做了夫妻,她长大了,不再似从前爱闹脾气、使小性子,长成了一位无可挑剔的贤妻。只是做人子媳,上有公婆长嫂,难免会受委屈,多少次对他垂泪。他们又接连没了两个孩子,那时她的哭,比年幼时更让他心痛,恨不能以身替她的痛。
说定把江容给他做妾的那天,她也落了泪,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哭湿了他半边衣襟。
十余年的相识相守,她自幼性情泼辣大方,唯独只在他面前哭过成百上千回,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夫妻间的私密,从未有过一次,让他觉得不想听,让他……
心烦。
霍玥是真情实意在哭,她伤心、她生气、她真的心口疼!她看出来了、她看出来了!宋檀惦念上江容了!他没忘了她,他还在为江容生气呢!他能气什么?无非是气她激他送走了江容,气江容已是萧显的人罢了!可难道这事不是他亲口答应的?他就没得到好处?不是这个主意,难道他愿意一辈子和萧显结仇——谁知道那个疯子还会干出什么!
哭得难以自抑的间隙,她略支起身,寻找手帕,不经意和宋檀对上了眼神。
那还没来得及加以掩饰的厌烦,完全暴露在霍玥眼前。
她怔住了。
一瞬间,她的全身,只有眼泪在向下流着,余下连手指、连发丝,都动弹不得。
宋檀也僵硬了整张脸。
“玥玥……阿玥!我——”
“你嫌我烦了!你嫌我烦了是不是!我哪儿错了?你说!你说!”
宋檀如往常一样低微哀求的语气让霍玥找回了自己的身体。愤怒的力量涌遍全身,她“啪”一声拂开宋檀的手,起身就奔向卧房。
顾不得被打红的手腕,宋檀连忙追过去:“阿玥,我——你听我说!”
两口儿关上门吵架,一个骂、一个劝,赌咒发誓。卫嬷嬷焦心等在门外,把其余服侍的人都远远遣开,不让她们听见。
玉莺和紫薇一左一右拽走魂不守舍的凌霄。
“不做妾也未必不好。难道做了二公子的妾,你就不是娘子的丫头了?”行到无人处,紫薇急着先开了口,“你看江容,只等有孕封她做姨娘了,谁知就来了一个萧显,把她给送出去了呢。”
“可不是吗。”玉莺也忙说,“这一去萧显府,看似风光,谁知又有多少凶险,将来是生是死?咱们、咱们从小跟着娘子,看着娘子和公子走到今日,你可别、别糊涂了……”
江容在的时候——就是三四天前——她还劝她想开些,说跟了娘子、给公子做妾都是难得的福分。可第二天,娘子就因公子留宿江容房里动了怒,当众给了江容没脸,又在当晚撒娇做痴……拈酸吃醋,说着“为全家好”,非要公子松口,把江容送出去。
江容都听见了。她和紫薇,也都听见了。
十几年的情分,抵不过丈夫,更抵不过整个康国公府的大事,说舍,也就舍了。
娘子的意思,一个丫头,死了也就死了,只要不牵连旁人,“就值得冒这个险,总不会更差”。
论理,做奴婢的只应听从主人之命,不该多想。可经过前日,她又怎会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可听过这些真心的劝告,凌霄却只顾低着头,并没立刻回应她们。
过了好半晌,在屋里的吵闹声低了下去、紫薇也快忍不住再开口问她的时候,她才讷讷地出了声:
“可、可娘子不是应了她,会把她的母亲、妹妹,都放良吗。”
紫薇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怕自己说出不好听的伤了情分,只扭头看玉莺。
很快,侍女们向另一侧房间送入梳洗之物。他又一声吩咐,大半服侍的人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只留下严嬷嬷、李嬷嬷两名乳母,安静听候指派。
“赏张氏锦缎十匹,告诉她,今后不必特地来了。”
“是。”李嬷嬷应声,从严嬷嬷手里接了内库钥匙,去开库房。
“张氏昨日和江——”丢下棉巾,萧显坐到临窗榻上,重说,“张氏昨日和,江容,都说了些什么?”
“倒真没说什么。”严嬷嬷仔仔细细回忆着,回话,“张孺人只说,是殿下命她来陪伴的,说了这房舍是殿下的恩典,江——”她抬头看萧显。
“你们随意称呼。”萧显闭上眼睛。
“是。”严嬷嬷领命,才继续说,“江娘子拿起书,就让我和李嬷嬷、碧蕊芳蕊都去歇着了。听服侍的春消、雪信说,江娘子直就看了一上午书。张孺人便提起了柳孺人,还说了殿下特给柳孺人的向宫内借书的恩典。江娘子却只说,自己只是识得几个字,张孺人就打听了她怎么上的学,江娘子说……”
对话实在短暂,不到一刻钟就说尽了。
萧显听过,睁眼,依旧无甚表情:“既然张氏没说什么,这府里的事,你们该说的说。她是谁,除非她自己告诉旁人,任何人不得乱传。”
他站起身:“今后,除她见了康国公府相关的人必来回禀,余下不必管。”
严嬷嬷连忙领命,趋步送他。
朝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严嬷嬷看着、望着,等着卧房里的江娘子醒,先等到李嬷嬷办好差事回来。
对了一对殿下的吩咐,两人都有些咋舌:“你说,殿下对江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我是想不明白殿下的心。”李嬷嬷低声道,“可谁受宠,谁没宠,本来也和咱们没大关系,殿下怎么吩咐的,咱们就怎么待呗!殿下现在喜欢她,咱们就尽心护着,别叫人钻了空子,将来有一天,殿下不喜欢了,咱们也不用结仇,这就够了。”
“你真觉得殿下喜欢她?”严嬷嬷不禁问。
“虽然和那一位比不得,可男人么,愿意常来过夜,再愿意花点心思,那就是喜欢了。”
说着,李嬷嬷突然想到:“我的姐姐,你不是在想,殿下是只看她的脸,还是对她已经有了真心吧?”
“那怎么会!我又没昏了头。”严嬷嬷立即就说。
换了处隐蔽些的地方,严嬷嬷半吞半吐:“你看,江娘子怎么就那么凑巧和那一位生得这么像,偏又姓‘江’,别说殿下,就是你我,难道就不疑心,她是康国公府专养出来……对付殿下的吗?”
“你是——”这话还算直白,很快,李嬷嬷就领会了她的深意,“你是说,殿下明知她或许不妥,还这样待她,怕是,不单单看在脸的份上?”
她又紧接着问:“你是怕,殿下万一真上了心,将来若有什么事,又要伤心?”
严嬷嬷艰难点了点头:“哎……”有萧显这一句保证,江容笑得眉眼弯弯。
她挽了萧显的胳膊,嘴甜道:“夫君真好。”
出嫁前出门有爹娘,出嫁后出门有夫君,江容自己的私房银两越攒越多,即使养活自己一辈子也够了。
她这一句夸赞,让萧显有种异样之感。
论理来说,他合该负责妻子的花销。
从江容的言行来看,她也觉得理所当然。
她明明可以坦然顺应下去,可她偏要撒个娇,来惹他。
萧显低眸看她一眼,江容又笑了笑,露了一点白如细瓷的贝齿。
萧显不自然挪开眼:“走吧。”
一行人走近才知道,原来是这街上一家成衣坊,今日放出了春季新衫。
因为请了奏乐,摆了迎门花坛,弄得声势浩大,引了不少人来看。
这条韶华大道,素来因为齐聚成衣坊、珠宝阁、胭脂水粉店而女客众多。
尤其每逢这些店铺呈上新货时,造些珍稀难得的势,就会引来各府女眷到场相看。
若是一般的铺子,派两个婢女代看也就罢了。
但今日造势的绮罗阁,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成衣铺子,能进去绮罗阁内的待客堂里坐着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家夫人小姐。
江容从前还是江家二姑娘时,没少和江母来此处花销,是这条道上的常客熟脸。
萧显一介男身,还是头一次见外面做女子生意的店铺,已经发展成这样了。
他不解:“只不过买穿用,用得着这样麻烦?”
在萧显认知中,侯府的吃穿都是正常买来的。
衣裳鞋袜这些,多是自家绣娘裁布量身地做,即使买成衣,也从不需要这样,都是看中样子就买了回去。
江容热心肠给他讲解。
“当然,看新鲜样子,抢排场,这才是乐趣。若只是买身衣裳,谁要自己出来呢。”
说起这些事来,江容如数家珍。
“绮罗阁今日放出春季新衫,估计有十套左右,展示在待客堂中,客人看中后再量体裁衣,做新的。”
萧显问:“价钱很高吗?”
江容笑得神秘。
“一套成衣的价钱自然不高,但若只想让那套衣裳独自己所有,就要出价竞独了。”
一套新衫,若只出普通的价钱去买,买的人越多,和自己穿一样衣裳的人就越多。
这些出身高贵的女眷,有几个愿意别人和自己穿一样的衣裳?
自然都会花大价钱去“竞独”。
难怪方才江容说二百两不够,有这样人人攀比的桥段,二百两白银恐怕连水花都砸不起来。
萧显蹙眉:“自己缝制也是独一无二。”
“自家做的衣裳,如何彰显身份?就是要过了明路,人尽皆知,才光鲜有分量不是?”
说话间,江容已带头踏进绮罗阁的门槛了。
店门前迎门的娘子殷勤地将人迎进去:“世子夫人,您里边上座请。”
江容已出嫁的消息在京中自然是人人皆知的,所以外面认得她的,都知道改口。
待走进里面,在座的几乎都是熟脸。
乔尚书独女、许侍郎的夫人、永安伯府二房的两姐妹……
这一群女子,都是爱美爱出挑的,从前在这种场合没少对过招。
以往,江容身边或是母亲、姐姐,或是她的闺中好友,今日换成萧显,她的心情不比往日积极。
其实她没什么看新货的心思,只是想凑个热闹。
随便看两眼,有格外喜欢的再说。
屋子里的女客们看见江容进来,说笑的脸色都僵了僵。
因为都知道,江容爱美讲究素来是拔尖儿的。
江家并不是京中最富贵的,但江家却是最舍得给女儿花钱的。
京中要是比富贵,谁能比得过王侯勋贵去?
可要论哪家女儿过得最快活,江容必是榜上有名。
和她差不多出身的,没她吃穿用度好。
与她吃穿用度差不多的,过得没她随心所欲。
更别说,江容的容貌少有人能极,在人堆里是瞩目的存在。
在场的这些女客身份高低不差,不存在谁让着谁,以往虽没有争抢吵嚷的,暗暗较劲的事却不少。
江容有家人撑腰,极少吃亏。
因此别人看她来了,都不由自主紧了紧一颗心,不想争不过。
再转眼一看,江容身后跟着的,竟是威靖侯世子萧显。
不由得多看两眼。
京中的青年才俊,威靖侯世子和晋国公府世子一文一武,并称双杰。
萧显十八岁进士及第高中探花,自谋官身,深得重用,在人才济济的京都,无疑也是人中龙凤。
想嫁入侯府的人如过江之鲫。
只可惜世子萧显还未出生就有了婚约。
旁人这么多年看下来,察觉无论是侯府,还是江家,对这门婚事都只是奉祖命,遵个守约。
并没有走得多热络,逢年过节只是互赠礼以续交好。
关系清清淡淡的。
侯府不悔,江家不谄。
因此,萧江两家的风范一直都为外人道,令人钦佩。
再看萧显和江容,无论是宴会还是诗会,从没被人见过走得近的时候,仿佛两个互不相干的。
大家知道,一是因为萧显潜心修学,无意儿女情长。
这二嘛……有人猜测,两个小辈对这婚事并不满意。
江容在京中贵女中,是有目共睹的骄奢。
名声不差,却没多好。
若她是男儿身,恐怕像男子里的纨绔子,不学无术,招猫逗狗。
萧显与她是完全相反的人。
人家清正好学,洁身自好,从不往享乐之处去。
更没有一星半点不好的污点传闻。
今日他陪同江容一起来这绮罗阁看衣裳竞价,若是江容不知节制,恐怕会惹世子不喜吧?
短短时间,众人眼神挪动,心中掠过几重想法。
既担心看中的衣裳有人抢,又想看别人家的热闹。
江容浑然不觉,落座后对旁人笑了笑,如常打了招呼后,扭头和晚桃说话。
“我去年在绮罗阁买了几身衣裳来着?”
晚桃细数着答:“三身,有软云纱的襦裙、雪狐毛的斗篷,另洒金蜀锦的旋裙。”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
在座的,曾经错过这几样心头好的,都暗暗咬牙切齿。
还以为江容在耀武扬威。
可“竞独”的规矩明明是铺子的店家定下的,价高者得,得不到心头好的,只能怪自己银钱不够。
哪儿能怪到人家得主头上去呢?
坐在江容左手侧的萧显听了,面色如常。
听别人传言,还以为江容有多败家,只不过买三身衣裳罢了,他不觉得这数量多。
可他不知道,这是只在绮罗阁买的数量。
并且她只出手的三次,每一次最终的独价,都是绮罗阁账上少见的高价。
方才那三套衣裳,没有一套低于三百两银。
可惜萧显对女子一无所知,还觉得他夫人是不是买少了。
一年就买了三次,这哪里是骄奢,这是勤俭。
萧显的确不喜欢铺张浪费,但这都是对内的。
若以这规矩约束他人,尤其是他的发妻,那不是节俭,是吝啬。
只要在侯府可承受范围内,偶尔开销大一点不是问题。
萧显平静地在一旁等着,目不斜视,连伙计端上来的茶水都未碰一口。
店娘子依次把铺开成衣的架子推出来展示,并为各位女客讲解衣料和工艺。
在座的女客,时不时目光投向江容,看她的反应。
不是为别的,而是江容素来挑剔,眼光高,凡是被她竞走的衣裳,没有不好的。
再加上她容色和身段都出众,穿上身更是惹人心动。
把那些衣裳衬得华贵美艳,更加令人意难平。
这呈出来的有些衣裳,其她人看着感觉还不错,想出手时,一看江容不为所动,心里的喜欢都要减轻两分。
江容有一搭没一搭剥着瓜子,闲闲地看着。
她虽喜欢挑剔吃穿用度,却并不盲目,只信个眼缘。
没眼缘的,就算旁人捧得再高,不得喜欢,她也不会上心。
而她若喜欢的,凡是在力所能及范围内,都要得到才好。
得不到的,又很快就忘了。
经常来这边“竞独”的,有些人心里计较喜欢的东西被人抢了。
没往心里去的江容因为没介意过别人,所以从不知道,她让人不喜。
店娘子推上来一套以胭脂红为主的对襟薄袄配三涧裙,令人眼前一亮。
款式倒不错,只是江容不喜欢这样张扬又沉闷的颜色,所以继续无动于衷。
这时候,乔尚书独女乔妍看了眼江容。
“这件你也不喜欢?”
胭脂色薄袄上用白蚕丝线绣了落雪红梅图,想法惊艳、绣功卓绝,令屋里的人都亮了眼。
娘子特特多介绍了几句,绣工出自江南织女造的甲级绣娘,因此这身衣裳底价不菲。
六十两银,少见的高价成衣。
按照以往情况来说,这样的精品成衣势必多人争抢竞价。
此时乔妍发话,其余人都看向江容。
江容摇头,又掐开一颗瓜子,没有擦手的迹象。
“真不喜欢?”乔妍狐疑,阴阳怪气地问,“不像你啊,是不喜欢,还是今日不敢喜欢?”
她暗讽江容,今日是因为萧显在场,所以有所收敛。
陪她愁了好一会,李嬷嬷突地一拍手,低声笑道:“我看,你是多虑了!”
“别说她还不成气候,算不上什么,就是她哪日封了孺人、侧妃,难道那时她还没有孩子吗?”她轻松起来,“女人嘛,有了孩子,什么不能为着孩子,还怕她心向原来那边?看殿下这么来着,至多二三个月,她就该有了!”
严嬷嬷听着,眉头是松了些,可她心里仍有疑虑:
世间的女人,大多是可以为了孩子拼上性命,就比如康国公府的仇氏,为了女儿过得高兴、舒心,连皇孙都敢戕害,可人世总有例外。为人父母,不在意孩子的也不在少数。
比方后宅争斗,女人伸手向对方孩子并不罕见。可只要不是孩子也一并惹了男人厌弃,对自己的骨血,男人大约也总是还有两分怜惜。除非天家宫内,牵扯到皇位大统,少有说贬逐了母亲,便连孩子一起逐走的,更别说亲手要了自己孩子的命。
可他们殿下,不就对先王妃怀的男胎,毫无容情吗?
江容又羞又气眼泪连连,她气愤的捶打他,“不要脸!你算我哪门子的哥哥!”
萧显对她身体无比了解,几番攻势下,她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精美的鱼脍他不会一口吞食,需要细细品尝。
他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意,带着势在必得的好胜心,在她耳框细细磋磨,“我是你的情哥哥!”
待到她好像放下戒备心时,他突然发力,惊得她浑身一颤,“唤我!”
江容瓷白的肌肤泛起粉色,语调都变了味道,“既白,哥哥……”
她本以为萧显目的达到便能放过她,却没想到这称呼一出,他不依不饶,“阿容,再唤一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