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斜照进书房,博山炉焚着袅袅青烟,萧显从笔架上选了支上称狼毫,饱满的沾了墨水,握着笔杆的手悬在纸上,眼看着大滴的墨色在云母宣上晕开,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释因大师可寻到了?”
陆遗低头回答:“还没有。”
“先不用找了,派出去的人撤回来。”萧显烦躁的将宣纸揉着扔在一旁,疲惫的翻了翻手札,指腹划过记载的时间节点,皱眉沉思,听着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前世遇见释因大师是景平元年,如今提前寻他,遍寻不得,想来是机缘未到,强求不得。
但玉莺也不敢再往深里劝了。
毕竟,“娘子应了我,会放良我的母亲妹妹”,是昨日告别时江容亲口说的,娘子也没反驳。虽然娘子早在让江容做妾时,就应过会放良她的妹妹,可从江容铺房算起,也才半个多月,江容又才走了不到两日,无凭无据,她怎么敢说娘子一定不会做到?
“快来侍候娘子公子安歇了!”在墨色昏暗中,被萧显一次又一次送到云霄之上的江容,并不知道身处灯烛环绕的宋檀正怎么想她。
在这从未见过的天光里,她也无暇去想别人。她喜欢这种能尽情、清晰感受自己的时刻,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人,她有权感到快乐。
在这无限长又无限短暂的时光里,她愿意放纵自己对萧显感激。
从上次到这次,一直是他在给予。于是,她尝试回馈他。
——她听到了一声闷哼——也许是闷笑,她分辨不出了。
旋即,她被拽下云端,下坠、下坠,被拖入深海……在沉浮与喘息里,感受更汹涌而来的潮欢。
“宋氏杀了姜氏和孩子,你也杀了宋氏和她的儿子,两命抵两命,这就算血债血偿了,是不是?”
母亲的声音安定又平稳,带有镇定人心的力量。临华殿静室内,萧显的手从整齐的书册上扫过,半晌,他低声回应:“算是吧。”
云贵妃一身广袖鹤纹宫装,目光温润、包容地看着她的长子,并不在他略显不情愿的态度上置词,而是继续说出她要说的问题:“宋氏已去了一年,你也收下了康国公府的人,不管你心里真正怎么想,至少在陛下心中和朝堂里,算是你与康国公府和解了。”
萧显没有应声,安静听着。十六的圆月安静悬挂在澄澈的夜空,康国公府的这个夜晚却格外热闹又混乱。
在佛堂清修了一整年的夫人,终于被放了出来。
宵禁前,太监传出陛下口谕:熟悉的腾空感。
依旧是被单手抱起来,放在锦被上。
但不同的是,萧显俯身下来之前,先移走了床头的灯。
床帐垂落,黑暗合拢。
那双手覆上来的时候,江容已经预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快乐。
她没想到的是,快乐的时间有些长。
昨夜几乎满了两个时辰。她以为今夜会快一些、短一些。但她猜错了。
昨夜其实并不激烈……更不粗暴,体贴又绵长的快活,让她几乎以为他没有醉。
今夜,此刻,她却觉得他一定醉了。
她也醉了。
明月夜,幽暗春色无边。
念及太后恩德并康国公府祖上之功,准仇氏在家中静养晚年。
仇夫人的诰命,早在萧显妃死后不久便被圣上褫夺。她仍是康国公的正妻,亦依旧是已故仇丞相出阁近四十年的女儿,却在皇宫里、官场上,不再有任何超出平民百姓家娘子的身份。
所以圣人口谕,只称她是“仇氏”。
当然,在康国公府之内,她仍是公子娘子们的母亲,是家里的女主人。
圣谕一来,康国公虽领谕后便不再露面,孙时悦和宋檀、霍玥却都急忙赶到西北角佛堂院外,恭侍母亲解禁。
仇夫人清修时,只着缁衣、梳素髻,仪容未免不够端雅。是以霍玥先命人送入新衣钗钏等物,令仆妇侍女服侍婆母更衣盥洗后,再将人请出,以全婆母颜面。
但侍女们捧着衣饰入内许久,却迟迟不见人出来。不但不见仇夫人,连进去的人都无一个出来回禀。
春夜尚凉。事情办得急,霍玥出来时没来得及添衣,在外等了近半个时辰,已冷得手脚冰寒。
宋檀早叫人赶回去取斗篷,此时亲手从侍女手中接过,给她披在肩头,安慰地望着她。
霍玥仰起脸,对他甜蜜地笑。
月圆花好,风止人静,年轻的夫妻含情相视,好一幅郎才女貌的恩爱画卷。
从过来时就裹好了斗篷的孙时悦斜望着他们,发出一句无声的冷笑。
“还是得叫人进去看看……”等得过久,霍玥难免焦急。
她这婆母恨极了萧显,昨日就险些坏了大事,焉知不会为今日的大喜之事吵闹,又让全家受她的牵连?
是等得太久了。
正当宋檀要赞同她时,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出来。旋即院门从内打开,两名侍女急步行出,跪在了他和霍玥面前:“二公子、二娘子!夫人不肯更衣,奴婢们无能,劝不动夫人!”
“这是怎么说!”霍玥当即气道,“好容易才让圣人开恩松口——二郎,这若让圣人知道家里竟不领恩,又要怎样!”
“你先别急。”宋檀也皱紧了清俊的眉头,“我去劝劝母亲。”
他是亲子,比之儿媳与母亲更亲近,自该他去,或许才有些用。霍玥送他到了院门里。
但,当她要出去的时候,孙时悦已默默走了进来,站在了离仇夫人居处不近也不远的地方,显然是要听一听。
她走过去的时候,和霍玥有一瞬相视。
看着长嫂毫无情绪的脸,霍玥也停住了出去的脚步。
宋檀的低声劝解,一开始自然听不分明。霍玥又朝前走了几步,几乎要到窗口,才勉强听见几声:“孩子们都想阿娘了,阿娘就不想出来,见见孩子们吗……”
“我的孩子,都已经死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孩子!”
仇夫人嘴唇颤抖,手也在抖,却是满面嘲讽之色。
“阿娘!”宋檀的脸瞬时白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短短两三句话,事情就到了这般地步,但为人子的本分让他“噗通”跪倒在地,再开口时,话里已经有了哭音:“娘这话,儿子无颜再活了。只求娘愿意——”
“你本来就无颜再活!”仇夫人拍案怒叱!
“我的长子,为护卫他父亲战死。我的长女,不幸因生子而死。”她站了起来,扭头看向窗棂,“我的小女儿更是无辜,不过双十年纪,就被萧显残忍害死!”
“你不过是个和你父亲一样,遇事就只会讨好献媚、只求苟活的无能废物!”说到这里,她身体停止了颤抖,缓缓看向宋檀。
“既然你不认我女儿是你妹妹,那我,自然也不必再认你是我儿子!”
仇夫人双目含泪,斩钉截铁!
“宋氏虽被废黜,你也不认她是妻子,可她的女儿毕竟就是你的女儿。”
卫嬷嬷远远地唤人,三人忙撇开这事,先去服侍。
她们进卧房时,宋檀显然已把霍玥哄得有八分好,霍玥面上已不见气恼。
只是她还有些气不平,这里挑剔、那里别扭,要宋檀做低伏小服侍她,又在他递上擦脸的棉巾时,故意高声了些:“你说的,‘这是天意叫你我不能纳妾’,你只盼着和我的孩子?”
“是我说的!”宋檀赔着笑,把棉巾敷在她脸上,细细擦拭,“才给江容铺了新房几天,她人就走了,这还不是上天告诉你我不可纳妾?今后我还是只守着你。”
“哼!我倒要看你这话能管多久。”
“我应了你的,什么没做到?”宋檀又拿起牙粉,沾了牙刷,小心递给她,“口说无凭,我立个字据!”
“话可以翻,字可以撕,难道我还去衙门盖上印?就盖了印,又有谁认呢。”
“我认、我认!”
霍玥任他伺候着,直到心里的气全平了,才慢声说道:“说起来,江容这一去,也算我对得起她了。昨儿那么大的排场走,也不知萧显会给她什么名位。一整日了,也没听见消息。”
“她就封了侧妃,也越不过你去!”宋檀忙说,“等她封妃的日子,你早又封上恭人、淑人了。”
“你这话说的!”霍玥嗔他,“难道我还和萧显府的人争高下吗?”
一面说,霍玥已坐进床帐里。玉莺三人只远远递了些东西,余下全由宋檀包办。宋檀自己洗漱更衣,也不令丫鬟们服侍。
在主子们看不见的暗处,玉莺和紫薇轮流握一握凌霄的手,无声安慰着她。
一时熄了灯,不必卫嬷嬷催促,三人便自觉退出了卧房。
卧房里无限春意,卧房外,初生的嫩芽也卷曲着迎向了春日的月、春日的星芒、春日东方的启明星——
清晨的微光里,萧显安静起身,没有惊动身旁睡得正香的人。
守夜的两名侍女忙迎上来,被他挥手止住。他穿着浅青寝衣踱出房门,恰有一缕日光越过院墙、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在他额角,照出他脸上不自然的苍白。
他眯了眯眼,轻声:“来人。”
他本想此战结束后,多与江容接触些时日再谈婚嫁,不料半路杀出来个崔临,将他的计划打乱,好在他谋篇布局较早,抢占先机的求圣旨赐婚,才得姻缘圆满。
婚后从江容口中得知,崔临和静和县主曾被家中长辈口头议亲,碍于崔家落败才暂且搁置,若是婚约既成,从源头解决/情敌,他便高枕无忧。
萧显眼中,她嫁入裕王府,崔临对她的情意未减,惦记觊觎,时常约她出府见面,每次回来她都神色感伤眼眶微红,很是伤情,他都差点感觉他像是棒打鸳鸯的罪人。
在她亡故后,崔临还时常祭拜,为念故人,终未娶妻。
左相议亲的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平庸之辈,不足为惧,真正让他有些担忧的,是这博陵崔氏最为端方雅正、姿容俊朗的崔临。
一想到他在王府枯坐苦等江容回府,一副怨夫的可怜模样,心口就泛酸的厉害。
他绝对、绝对不允许此事再度发生!
第 52 章 真心
萧显的马车抵达左相府,管家迎上前来,代为通传。
书房内,一向端庄温语的江夫人声量拔高,情绪激动,“你最初选这三人时我就不同意,现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你因知道阿容娇纵不堪,所以故意选低门小户相看,为的就是日后好拿捏。”
“阿容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其中缘由有无法言说,左相只能温言相哄,“夫人,我们阿容自然是最好的,流言之所以被称作流言,就是因为未被证实,聪明人是不会听信的。”
“不会听信?那这满街的传言又是从何处来?”
挨饿的记忆洪水破闸般漫涌到江容眼前。
那是上一世的事,也是仅仅四天前的事。
秋风里,她被赶到第一个田庄,又在寒霜降下的时候被押送到第二个。在那,她挨了整整七十八天饿,每天只有一餐饭,每餐只有一碗粥,凉粥、稀粥,几乎每日都是馊的,有时米汤结成了冰,还有时汤里甚至看不见一粒米。
在饥饿里,她渐渐想明白了,这是霍玥给她的惩罚。罚她竟敢置喙主人对女儿的安排,罚她竟不愿让女儿和亲,救一救宋家的荣华富贵。罚她,竟敢放声大哭求情闹事,闹到整座康国公府都知道“江姨娘”不愿顺着主君夫人,把大小姐送出去消罪。
她饿得胃里做烧、身体寒冷,有时肚子里穿肠的痛,眼前发黑,浑身是汗,让她以为再睁开眼就不在这人世间。
她应该求一求霍玥……既然知道了“错在何处”,身为“忠仆”,她就应该苦求那些看管的仆妇,求她们转告霍玥,说她明白自己错在哪了,她再也不敢了,她想回去继续侍奉主人,再也不会违背主人的任何命令,只求主人,能容她一席之地安身。
但她没有。
就算几度濒临死亡,她也一次都没有向霍玥低头,没有说出过一句求饶的话。
直到她被霍玥杀死。
或许,在霍玥决定杀她之前,她就已经厌烦了做个“忠仆”。
饿得蜷缩在旧板床里的自己,和面前斜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的萧显重重叠叠,忽远忽近。她双眼模糊,有些看不清萧显的神色。她该好奇,萧显为什么能看出来她挨过饿,总不会是因为她还想再吃半碗饭。或许她还应感激,感激萧显对她细致入微,竟能抓住凌霄玉莺都忽略的蛛丝马迹。“咯噔”。
一名侍女轻轻放下酒杯。另一名侍女端起酒壶,在秘色瓷杯中斟满了琼浆美酒。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扶江容在萧显身侧坐下。
萧显眼中那一瞬的空白似乎只是错觉。江容才刚坐好,便听到了身旁一如平常的随意语气:“想见谁就见谁,想出门就吩咐人。这里又没王妃,你想去哪,不必和谁回禀。”
王妃——先王妃。
宋檀的亲妹妹。
江容侧过脸看向萧显,正撞进他无甚表情的眼睛里。
她分不清这目光中是否有着试探或猜疑。
烛火闪动,似乎减退了些许温度。屋子里好像没那么暖了,可她的身体还是一样轻盈。
宋檀的妹妹又不是她的亲人,先王妃的生死,又同她有什么关系?虽然说,正是先王妃的死,才让康国公府不得不挖空心思与萧显修好,才让她有了机会离开霍玥和宋檀,可只凭这个,她就该感谢她么?她自己的亲妹妹,还不知能不能逃得了做妾的命。
先王妃不高兴,能指使人杀了姜侧妃。只是她没有想到,萧显不高兴起来,也可以杀了她。
江江容的妹妹不高兴了,却什么也做不了。就算不愿意做妾、厌极了做妾,不也只能听主人的命令做了妾吗。
她自己,更是一样。
“是,我都听殿下的!”江容举起酒杯,有些不太确定,“我……敬殿下?”
“嗯。”
萧显拿起酒杯,向前。
杯身轻撞。
但她也都没有。
她只知道,她该给萧显一个回答,即便萧显不像是在问她。
“殿下慧眼如炬。”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江容定了定神,才继续说,“是饿过一段日子。”
萧显本来满面嘲讽看着她陷入回忆、面露惶然。听过她的回答,他眉尾挑起,露出一丝讶异:“你竟不是替他们遮掩。”
不知怎么,江容想笑,便也笑了出来。
“我为何要遮掩呢,殿下?”她的反问并不带着愤怒和质疑,语气比方才还平稳得多,“虽然不在最近,可我实打实地饿过那些日子,既然没忘,当然要照实回答殿下的话。”
“还有,”一股勇气——重活一世,成功改变了自己的处境带来的些许勇气——和对霍玥、对宋檀、对萧显甚至对自己的愤怒,又促使着她说出,“我不是宋家的人,殿下。即便遮掩,也不是为宋家遮掩。”
她眼里的雾散去了,声音在自己耳中无比清晰,干脆又清冽:“我从六岁起服侍霍娘子。昨日之前,虽身在宋家,但一切行事,都是听霍娘子之命,而非宋家旁人之命。”
萧显恨康国公府,她乐见其成。她更没有理由替霍玥宋檀隐瞒恶行。但,她好像不能为讨萧显欢心,就默认对她施以这等酷刑的人是他恨着的宋家。他们的仇不一样。
江容定定看着萧显。她似乎应该害怕。毕竟她方才的话、她的语气,都既不柔婉也不谦卑,还提起了具体的旧主。
提起霍玥,便会想到宋檀,想到短短一日前,她还是宋檀的侍妾。
想来,一个男人,怎会愿意具体联想起自己女人的上一个男人?
但萧显没有生气。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退至侧间的诸人只能隐约听见一两个字,但紧张的气氛做不得假。
侍女们全部垂着脸,大气不敢出,唯有严嬷嬷和李嬷嬷焦急地对视,想上来岔开话题,又在犹豫。
而萧显的手离开了椅背。
他直起身体,握住酒壶看了看,声音抬高:“怎么没有她们爱喝的甜酒。”
“那还不是殿下说的,桂花酒葡萄酒只有甜味,全不醉人,以后不许出现在殿下面前。”满室里,也只有严嬷嬷敢在此时玩笑着怪罪了萧显一句,“殿下和娘子稍等,我们这就去拿!”
萧显给自己斟满了酒,却不举杯,只命侍女给江容盛饭。
江容接了新饭,几粒米几粒米吃着。
经过方才那番……争论,她已经没了胃口。但这碗饭不多,只铺满了碗底,她能吃尽,若剩下了浪费,倒也可惜。
挨饿的时候,做梦都想吃一口米饭,还吃不上呢。
萧显无声,她也无声。甜酒很快拿来了,是新酿的桃花酒。萧显示意给身边的人斟满。
“吃不惯烈酒,以后不必强用。”
看向江容,他举杯,一饮而尽。
“多谢殿下·体贴。”
江容回以感激的笑,举杯靠近唇边。
桃花酒入口清甜,带着蜜一样的香气,比烈酒适口得多。但她也只饮了一口,便不再用。
上一世她诊出有孕时,太医叮嘱过的忌口里便有“一定忌酒”。现在,女儿应已在她腹中,不管萧显态度如何,她要做到自己能做的。烈酒她只饮了一口,甜酒也不能多饮。
希望萧显不会觉得不能与她共饮扫兴。
只看这顿饭,或许他自斟自饮已成习惯……
第二碗饭也空了。
估量着萧显也吃饱了,江容试探着放下筷子。
萧显晃晃酒杯,饮尽了杯中残酒。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江容和萧显分开两处沐浴。侍女们用柔软的棉布替她擦净身体,重给她换上一身胭脂红的寝衣。珠白的藤蔓柔软缠绕在她胸口,与肌肤分不清谁更光洁,下身是幽暗温柔的湖水绿色,走动起来,金丝绣线逶迤出波光粼粼。
在镜中,江容又看到了鲜妍浓艳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她仍然不太熟悉,但,她很喜欢。
卧房门开着,侧对是一面青玉镶嵌花梨木百花屏风,屏风后便是六七尺宽的铺设着芙蓉枕褥的拔步床,江容在上面睡了一个分外饱足的午觉。
现在,她即将和萧显共寝。
萧显已经等在里面。
卧房的灯没有堂屋明亮,床帐上的金线和坠着帐尾的明珠安静闪耀着,晕染在屏风上,反映出暧昧的光。
在这光晕之后,萧显坐在床边的玫瑰椅上半仰着头。他也换了一身寝衣,浅青色的,映着昏暗的烛光,竟将他的肤色衬出了三份暖意。
江容的脚步停在了屏风旁。
原来,凶名满天下的萧显闭上眼睛后,那一身尖锐的冷硬也会收敛、减弱,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像寻常的世家公子。
侍女们没有跟进来,而是悄然无声阖上了房门。
扶住屏风,江容回头。
卧房的门上雕刻着千百杆青竹,门帘却是柔软的玉粉红。
定定看了几眼上面绣的如意纹,她松开手,向萧显走过去。
在她还有四五尺远的时候,萧显睁开了眼睛。
方才抓她手臂的时候不好好的?
这是怎么受伤的?
江容将瓷瓶中的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药粉沾到伤口,起到凝血作用,她知道这药有多疼,故意多撒了点,他痛的眉头一皱,接着帕子绕在指尖系好。
他一直观察她的神色,从始至终,她的面色如常,半点没有被疼痛偷袭的样子。
暂时安心,他受伤疼痛江容不会感受到。
萧显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左相快步从月亮门那侧穿过,表情严肃,紧张的像是来捉拿他的。
左相站在二人中间,挡在江容身前,阻隔裕王的视线,余光瞥见他包扎的手指,眉头蹙了蹙,“裕王这是怎么了?”
躲在左相身后的江容声若蚊蝇,“他好像疯了。”
第 53 章 利刃
江容回眸看了眼,别扭的将他的手掰开,除却微红的眼眶和干涸的泪痕,她神色平静如常,语气疏离道:“没人惹我。”
她抬眸见套好的马车,欲言又止,“你先出门,等你回来,我有事和你说。”
萧显手中空落落的,心头也是,“好。”
江容转身跨过门槛走入府内,风吹动裙摆,行走时与他擦身而过,卷起阵阵清冷的香风,明明和前些时日用的同种熏香,今日闻起来都大不相同。
新的猜测让张孺人难以安坐,偏身边还没有一个能与她参详的人。
她还正在新人的新房里,听殿下之命陪伴新人。虽说新人捧着一本《澧江游记》看得入迷,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不紧张,也根本不用人陪着,可这是殿下的吩咐。除非殿下命人说不用她在了,不然,她就得在新房里等着,等到殿下回来。
殿下——
想到那个一年不曾见过面的男人,张孺人的心跳越发快了起来,也更加心惊。
殿下……到底清不清楚新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江容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几页,很快就要看完了。张孺人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不断想着萧显。若新人果真早已是妇人,那殿下若知道,岂不说明他对姜侧妃爱之深切,只要是与她相像的女人,不论身份,连妇人都不介意带回来?可若殿下不知道……
若殿下不知道——
“呼!”江容吐出一口气,恋恋不舍合上书。
太痛快了,太痛快了!能一口气读完一本书,不被任何杂事牵扰,也不必担心“主人”突然有事传唤,更不用恐慌宋檀今夜会不会来,原来这么痛快!
“妹妹好兴致。”看江容抬头,张孺人端起亲热的笑,试探道,“妹妹这么爱看书,我看,或许和柳孺人说得来。”
“柳孺人……”江容略有沉吟,旋即笑问,“请问孺人,这话怎么说?”
她当然知道柳孺人何人,又是什么来历,甚至还听说过她的为人喜好。她不明白的是张孺人的目的。
新人的话里一点消息都没漏,张孺人只好笑说:“是了,只怕妹妹不知道?咱们王府里只数柳孺人最爱读书,殿下也知道。像我和她的名位,原是不能向宫里借书的,殿下却特地允她随意去借呢!她想看什么,只管按月告诉长史,长史就用殿下的名字给她借来了。殿下也不管她借多借少,按时还了就是。连李侧妃都没有这样的恩宠——所以我说你们能说得来。”
“原来如此!”江容笑道,“但孺人高看我了。其实我只是认得几个字,爱看些闲书,只怕不入人的眼。”
“谁不是只认得几个字了!难道还是认真和大儒名师学过的?”笑着说完这句,张孺人露出自悔失言的神情,忙又说,“倒不知妹妹是从哪里学的读书识字。”
“也不是正经上的学。”江容仍是笑,“只跟着娘子听过几年先生讲课罢了。”
这回答透露了她是丫鬟出身。但张孺人一时没猜出她口中的“娘子”是哪一位,便先伸出手,与她的手握了一握,笑叹道:“原来妹妹也是苦命的人。”
正在这时,侍女来问午饭。
江容便令将午饭摆在堂屋,又忙请张孺人一同起身:“骤然来到王府,一时心里不静,拿起书就忘了神了,忽略了孺人,孺人勿怪。”
“这有什么。”张孺人便笑道,“自从有了大郎,我也难得清清静静坐一会了,我在,他是一刻也离不得我的。还是妹妹助了我呢。”
侍女们提来七八个食盒,将十几道菜摆满了堂屋圆桌。两人分主宾落座。有“食不言”的规矩在,江容得以不说一句话,安静吃完了这顿饭。
至于张孺人隐晦的打量,她便只当没有察觉,随她去。
已身在萧显府,她不可能一点都不让别人了解,更不可能毫不了解旁人。
比如现在,她只明示了自己是丫鬟出身,就再次听到了柳孺人的特殊待遇,猜出了至少张孺人不清楚她的来历,所以才要寻机试探。
她还大概确认,在介绍柳孺人时,张孺人并非全然客观。
若说张孺人是嫉妒萧显的“恩宠”,提起柳孺人时就会不自觉流露出来,这不大可能。
那她用羡慕的语气讲述,是想让她嫉妒柳孺人,还是,想试探她会不会嫉妒?
江容身量高,又从小跟霍玥一起学了几年骑射,身体在女子中称得上强健。经过上一世那几十日被迫的无力的饥饿,她更不可能饿着自己,是以,即便是在萧显府的第一顿饭,她也添过一次饭,吃足了两碗——这里的碗和康国公府的一样,只有人掌心大小,两碗饭加起来也没多少。
张孺人只吃了半碗。当江容又拿起一本新书,找到一个舒服又不至失礼的姿势看进去时,永兴坊太白楼,最顶层的包厢,萧显终于放下酒杯,站起了身。
亲卫们有几个下去准备,余下几人迅速围上来,一人递过马鞭,一人捧上斗篷,还有人蹲身替他掸平衣襟上的褶皱,有条不紊。
萧显接了马鞭,没看斗篷,一径下楼,走到酒楼大门时,坐骑已在门前备好,专等他上马。
圣人亲赐的西凉宝马快如疾风,在大路上掀起些许尘土,尘土自然也沾染在他墨色绣金的羊皮靴上。
但他抵达大明宫东门时,便有小内侍上前,用湿润的棉布轻轻拂去了他浑身的灰尘,亦有圣人赐下的软轿在旁等候。
这软轿一年来次次都有,次次空着。和从前一样,萧显自然是不坐轿的。
大明宫宫殿如云,后宫之中,自然是皇后的长乐宫最为巍峨。只是皇后业已故去多年,长乐宫无人居住,论起热闹煊赫,便不如云贵妃居住的昭阳宫了。
萧显清晨便令人通禀过申正会来。但此刻昭阳宫临华殿里,只有圣人、云贵妃、和前岁便已成婚开府、出宫居住的六公主在。
余下同为云贵妃所出的八公主、十皇子和十二皇子,前两位还在上书房上课,最小的那一位,也在宫人回报“六殿下入宫了”的时候,和萧显府的长女一起,被奶娘抱出去玩了。
身为妹妹,六公主难得出殿迎接兄长。
兄妹几人里,自然是只比萧显小两岁的六公主最不怕他,从来言谈嬉笑无忌。从前萧显入宫来看望母亲、拜见父皇,若她也在,一百次里也没有一次是她出来迎人。但今日不同往日。
“六哥?”她根本没行礼,趁母亲父皇看不见的这一小会儿,小声又急促地问,“你才在康国公府带走了人,这才半天就入宫来,难道是给她来请封的不成?”
对对方的饭量,两人都没发表任何看法。侍女们自然更不多一句话。
离江容拿起书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被她劝去休息的两位嬷嬷和碧蕊芳蕊,竟已重整精神,重新回来服侍了。
侍女们擦拭桌椅。张孺人又挽起江容,想趁这机会再探问些有用的出来,比如,她来之前,到底服侍的是哪一位。
偏这时人来回禀:“永春堂的降香来说:薛娘子和乔娘子已哄大郎睡下了,请孺人不必挂心。”
“倒不知殿下怎么吩咐的孺人。”江容忙道,“我也不敢说,请孺人回去看看孩子的话。”
“他都那么大了,不用我时时看着。”张孺人笑道,“妹妹别多想,还有我出门一日不在家,薛妹妹和乔妹妹也不在,只把他留给奶娘丫鬟的时候呢。”
江容便趁势问起大郎几岁了、爱吃什么、是不是开始认字了等话。
张孺人只能一一答了,“算虚岁是四岁了,周岁才两岁半”,“倒是不挑剔吃食”,和“我与薛妹妹、乔妹妹倒教他认得了几个字,可只靠我们能教出什么?还是得正经请先生的好。”
说到最后,张孺人颇露出了几分真实的忧愁。
江容既不能替萧显担保“殿下一定记得孩子上学的事”,也不能指责萧显对孩子不用心,便只道:“我听说皇子皇孙上学都在六岁,这还有两年,有孺人和两位娘子一起教导着,一定错不了。”
张孺人应了一声:“也是。”
新人滴水不漏、滑不留手,她一时也没了兴致,便笑道:“也该午睡了。妹妹歇着,我也去躺躺。”
西厢有备好的给客人歇息的床,江容亲自送张孺人到了门前。
她自己回去,到底没忍住,在正房后的竹丛前走过一圈,才心满意足回房午歇。
吃饱犯春困,昨夜又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江容一沾枕头,便安然沉入睡梦。
西厢房的张孺人,却一直睁眼躺到午睡该起的时辰也毫无困意。上午的猜测又翻腾在她心头。康国公府里现只有两位娘子:出身长宁公主府的大房娘子孙氏,和出身永兴侯府的二房娘子霍氏。时人也有称未出阁的女儿为“小娘子”的,那再算上孙大娘子的女儿,便是三位。
但与新人年岁相仿,能让新人跟着一起读书的,便只有二房娘子霍氏。
她一时想着,若新人真是霍娘子的陪嫁,倒真有可能这个年岁还是处子。一时却又抓住前几日听见的话,心想,若霍娘子果真给了宋二郎一个丫鬟做妾,那不是这新人,还能是谁!
但,也或许霍娘子不喜欢新人这样刺人的容貌,给的是别人?
新人这一觉睡得长,直到申初一刻才醒。
扶着侍女的手,张孺人缓步迈出西厢房。太阳已经偏西。从她所站的地方向上望,能看见松针已经染上淡淡的金芒。
离晚饭也只有一个多时辰了。
新人入府才第一天,殿下就把人扔在这大半日。倒是服侍的人不少,还专叫她来陪着,虽然是比不得姜侧妃入府那时,但……
殿下这会儿还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新人呢?可惜晚了一步,终究是派不上用场了。
上次过后,萧显被江容言辞厉绝的撵回凌霄殿,但他不肯安安分分,她不给甜头他就自己寻,费尽心思的找机会回来。
起先是夜半推门爬床,被她发现后用门栓锁门。
他改为翻窗,她又将窗户锁上。
他从外用刀尖将门栓挑开,她将门栓换了锁。
他又将门锁撬开……
无论何种方式,他都准时准点的出现在披香殿的雕花拔步床上,将江容搂在怀里,闻着她身上馨香方能入睡。
第 54 章 祭祖
萧显的起居用品又被他安排送回披香殿。
江容叉腰站在殿门口试图拦下,但并没有拦住,还是让他得逞,他的物品就像是他的人一样,强势的侵入她的生活。
她早就知道的,萧显谦逊温润的外壳藏着的是卑鄙恶劣的心,本以为他只是对权势贪婪,却没想到对她也展露出疯狂的占有欲。
如果他终究不肯和离,那她便只能再寻途径,迫不得已之时,只能从他身边逃离。
在此之前,她还是得先将舆图拿到手。
观潮阁她还得再去一次。
因崔临与静和县主定亲,陈皇后愈发头疼燕王妃的人选,适龄婚配的高门世家女均定有婚事,几番权衡下,最终选定了户部尚书的孙女卢琼月。
婚期定在明年的三月-
马车驶离康国公府正门,又驶出了坊门。
京城的大路宽阔又平稳,车内渐次传进纷繁的声音:路人百姓的欢笑声、摊贩的吆喝声、猫打碎陶器的“嚯啷”和蹬上树的“哗啦”声、男人的叫骂、鸟鸣、狗叫,还有孩子被打的嚎啕大哭声——好像是看小猫看得太入迷,摔了手里的糖葫芦。
江容很久没听过这么热闹的声音了。这是活着的人世间的气息。
她想掀开车帘向外看一眼,看一看她错过的几十年人世间。即使是做丫鬟的十几年,她也并不曾拥有偶尔出入府门的自由——霍玥说她容色太盛,行走在外不方便,不但去各亲友家时不带她服侍,出门游玩更不令她跟随。可车内不只有她自己。
萧显府那两名梳半翻髻的侍女一左一右伴随着她。她们仍如在康国公府时一样,稳重而沉默。江容拿不准她们究竟只是“服侍”她,还是兼有“看管”的职责。
不过,想来,即便是押送人犯,只要并非罪大恶极之徒,去监牢的路上看看景,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或许到了萧显府,她又要很久很久,直到生命的最后,都难再看一眼墙外。
“碧蕊,”拿定主意,江容笑问左侧的侍女,“咱们换个位置?我想看看车外。”
“娘子请。”
碧蕊立刻站起身,伸手扶住江容。另一侧的芳蕊也已起身,同碧蕊一起扶她坐定。
她们的态度,又让江容对萧显的态度稍有猜测。但现在这些不要紧。要紧的是窗外。
碧蕊并没坐到江容原本的位置,而是退到一侧,替她打起了车帘。
大路是黄土铺就。为防尘土,车窗上还蒙了一层细纱。江容就从细纱窗向外看过去,看到人来人去,花红柳绿,看到在街边卖艺吐火的小姑娘,看到年轻的母亲一手挽着竹筐,一手领着女儿,和小贩讨价还价,给女儿才梳起的小小发团上簪起了一朵绸花。
女儿。
江容的手几乎要放在小腹上,但她克制住了。她要带着还未成型的女儿、带着这个可能会让她们葬身无地的秘密到萧显府了。她想活。她还想和女儿一起活。样貌与姜侧妃的相似,是否足够让萧显忽视她怀孕时间的疑点,饶了她的命……甚至,认下她的女儿?
她要怎样做,才能博取萧显的“宠爱”?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江容一无所知。连昨夜第一次欢好,都是萧显引导着她、取悦着她,而非她在讨好萧显。
——那就先按下不想吧。
至少,她已经走在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上,这就够了。
江容贪婪地把一切看进眼里。她觉得自己记住了沿途的每一段路、每一棵树,甚至每一个叫卖的小贩。
当太阳升起到越过树梢、大放光明的时候,马车轻快抵达了萧显府东偏门。
碧蕊和芳蕊扶江容下车。其余侍卫侍女们围成一道可靠的墙壁,阻拦了路人的窥视。
软轿早已备在门边。上轿时,江容的目光扫过了不远处伸出墙外的嫩枝。
这里的枝叶,和路上看过的从寻常百姓家里伸出来的枝叶,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是枝叶下的围墙。
萧显府是大周开国以来规制最大的王府,东西长百二十丈,南北一百八十丈,几乎占去半个坊,大小是康国公府的四倍。萧显府的外墙便有如大明宫的宫墙一般绵延无际。江容正要进入到这座比康国公府大得多的后宅里。
但对她来说,只是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
——不过,当软轿走过数十丈远,停下,侍女们引江容向前时,她发现,她应该是从一间屋子……到了一座院子。
一座宽敞的、几乎比霍玥的居处还要大些的院子。
正值春日,院中树木却葱茏得有些过分了。院门旁东厢前是一棵遮天蔽日的松树,枝叶遒劲弯曲,几乎触到正房屋檐。另一侧则是两株碧翠苍郁的冬青,在微风中轻摆梢头。正房之后,后院之前,还隐约可见茂密的竹丛。满院皆是绿意,院子里十几名侍女也有半数以上穿着鲜嫩的粉衣绿裙,却让人以为身在冬日,身体无端沁出了凉。
“这里从前无人居住,昨夜殿下才特命人打扫出来,难免幽静些。”
松树下,转出一名二十余岁、身着紫衣、披金坠玉的年轻女子。
她显然是萧显的妃妾,鹅蛋脸面,细挑双眉,笑容友善和煦。见到江容,她口称“妹妹”,语气亲热:“我姓张,不知妹妹有没有听说过我,蒙殿下恩典,敕封孺人。”
“原来是张孺人。”江容立刻俯身见礼。
不算姜侧妃和先王妃难产夭亡之子,萧显共有两儿一女,次子为李侧妃所出,长子便是这张孺人之子。
她是宫人出身,为宫中赐给萧显的侍寝宫女之一,四人里也只有她有幸生育,得封了有品级的名位。
“妹妹快别多礼。”张孺人伸手扶住江容。
从远处她只大约看见了新人的容貌。现下,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看清,她难以控制心绪,惊得有片刻失声。
江容不动声色,恍如并没发觉身前人的失态。
姜侧妃可以不见任何会不利于她的外人,但同在一府,府内其余妃妾,必然对她的样貌十分熟悉。
今日见张孺人是如此,来日若见旁人,想必也会是相似的反应。
“是殿下……命我来陪伴你。”张孺人连连眨眼。
她语速快了些,语序也有些颠倒:“想必是怕你初来乍到各处不熟悉,害怕。昨晚殿下三更回来,立刻就叫人收拾这里了,只是一时间只能布置好屋舍,外面花木得要几日——也得看妹妹喜欢什么。”
“劳烦孺人为我奔波。”
江容谦恭回应,并未顺着张孺人的话,叫起“姐姐”。
“妹妹千万别这么客气,这都是殿下的吩咐。我是今早才来的。”张孺人难掩心潮起伏。
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她忙握住新人的手,把人向内请:“妹妹的屋舍都铺陈好了。这位是严嬷嬷、这位是李嬷嬷,都是殿下的乳母,这院子是她们星夜带人布置起来的。”
江容便忙向两人见礼道谢。两人皆侧身不受。
张孺人再次将她向内请。她抬起头,随着张孺人过来时的路,走过了东侧松木的枝干。东厢房的门大开着,里面还有侍女忙碌着擦拭家具、端正摆设。张孺人脚步稍稍放慢,向她介绍每一间屋子的用处。
江容分出一半精神,细想张孺人方才的话。
张孺人说,“想必”是萧显怕她不熟悉,才叫她来陪着她。这恐怕只是张孺人的猜测,并非萧显真意。萧显会是向妻妾详细说明他言行目的的人吗?她对他,虽还完全不熟悉,可她唯独确认一点,那就是,他爱极了姜侧妃,所以,他深深恨着康国公府。
这所清幽苍翠的院落,究竟是萧显安置新宠的金屋,还是他关押细作的牢笼?
张孺人和两位奶娘,又究竟只是“陪伴”她,还是一并兼有“看管”之职?
只看康国公府和永兴侯府两家,江容便知,男人是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经历过先王妃杀害姜侧妃,不论从前如何,至少现在,萧显应不会再以为,他的女人们一定可以友好相处?
他到底是什么目的?
细密斑驳的树荫下,张孺人的脚步已经停在正房门边,专等江容先进。
江容便先放下思绪,迈步入内,认真观察起这五间她不知能住上多久的房屋。
和东侧间一样,正房并不过分鲜艳,而是用清丽活泼的颜色,铺陈点缀出明亮的观感。家具一色是花梨木,不比檀木、红木、乌木的沉郁。临窗榻、罗汉床、玫瑰椅、绣墩上,分别是秘色和天水碧缎褥、藕荷与藤黄的椅袱坐垫。靠枕有鹅黄的,有淡绯的,连地下的香炉和多宝阁上摆设的花瓶、玉盘等装饰,也并无大红碧青的影子。
仔细想来,这里虽遍地都是名贵家具装饰,还有前朝名家真迹挂在墙上,却不像宠妾的金屋,更不似囚人的牢狱,倒像十五六岁小姑娘未嫁时的闺房,或年轻女子新婚后,撤去满室的红,想起未出阁时的日子,便将新房再度装饰成怀念的闺中的模样——并不出格或失礼,实际很是舒服耐看,只是与江容以为的……不太一样。
她还以为,她在萧显府的屋子,会像霍玥命人给她布置的一样,满房皆是喜庆的红,只有她在里面一身清素,绝不敢多加装扮。
现在却好像正相反了。
她穿着大红和碧青的颜色,却身在满眼恬淡清净的房间里。
江容不去想这里是否是按姜侧妃的房舍布置的,只认真看两位嬷嬷越过张孺人上前,打开了妆台上端正放着的一个锦匣。
她们恭谨笑道:“娘子的新衣正加紧让人赶制,这里现有两箱从前做好的,委屈娘子先穿一日。钗钏也正打新的,这些是宫里娘娘从前赐下来的,殿下专让找出来送给娘子。”
萧显府在大明宫正东。江容忙面向西侧,上谢贵妃之恩。
“我意已决。”昏迷这些天她如同大梦一场,前尘旧事都翻出来细细查探,濒死的感觉让她生命弥足珍贵。
“方才鬼门关一趟,我仿佛看见今生结局,在你身边,我终究是不能平安到老。”
她脸色苍白,回想起前世场景,“我阿耶说的对,你是皇亲国戚命格贵重,我为普通臣民命格轻浅,你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
“你我婚姻,伤我,不伤你,你若真的心中有我,就与我和离。”
萧显生怕重蹈前世覆辙,他不肯承认,固执的反抗,“那都是梦魇!阿容你信我!你信我,我们一定能够平安的白头到老!”
她眸光微颤,大滴眼泪擦过眼眶,滑落披散的青丝,她通体生寒,眼眶微红。
她闭了闭眼,声音绝望,“萧显,我求你,放过我。”
“……”
第 55 章 强求
江容睫毛轻颤,大滴大滴的眼泪重重的砸在萧显的心口,她悲绝的神情像是被命运扼住,挣脱不掉,满目绝望,而他仿佛是那个强求姻缘、施加厄运的恶人。
姻缘是他强求,产生的恶果应由他食,为何灾殃都应验他所爱之人身上,他不信天命,觉得就算万事万物皆有缘法,但机缘并非天定,终究可以改变。
就像前世的他,虽然与江容阴阳相隔,但他以命为祭,心血为引,耗尽功德以换重生机缘,终得再见。
既然他前世做得到,今生一定也能做得到。
他努力克制住濒临崩溃的情绪,用尽温柔的语气,说着最让她绝望的言语,“阿容,你是我的妻,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可能放开你。”
“好了,好了,吵得我头疼。”陶夫人的声音,“不是想出来逛逛么?自己去了便是。”
“娘,可是头疾又犯了?”罢了,陶夏知声音一厉,“还不快下车?!”
到这里,江容一把抓住芳菲往岔路去。
旁人的家事叫她无意入了耳本已经是失礼,怎好同人面对面。
“小姐认识?”芳菲没进别院,是以认不出她们声音。
江容点点头又摇头:“不算认得吧,不过倘若是识破了,总归面上子不好过。”
她矮了头道:“是陶家。”
“户部尚书家的?”芳菲还记得画册上提起的人,片刻便就了然,“听说京中最是讲究嫡庶尊卑,想来那三小姐的日子不很好过吧。”
江容却是拍了她一下:“莫要妄议。”
因为是临时拐上岔路,二人绕了些路才进的书斋。
学子们大多都去了考场,这时辰书斋没什么人,老板一见人进来就咧开嘴:“小姐想买什么书?”
芳菲接道:“老板,你们这儿可有话本卖?”
“小姐这边来!”
只见一整排书架上,层层放着不同颜色封面的书籍来。
“小姐您可算是找对了地方,这整个京城啊,咱们家的话本很多可是独一份的!您瞧瞧!”
江容扫了一眼:“我们自己先看看吧。”
“小姐可有常看的作者?”老板从旁问,“这琼林先生的书啊,我们家的最全!”
“琼林先生?”将将入春的天还带着寒,丝毫不见春意。
官道上遥遥驶来一行车驾,为首的那辆瞧着并不气派。倒是后头缀着的几辆载货车皆是满满当当的模样,车辙轧得颇深,加上边上跟着两列镖师,瞧着很是唬人。
车内,江容张手哈了气唤人:“青轩。”
“是,小姐!”
这一开车帘迎面就是一兜冷风袭来,灌得她不觉咳嗽了一声:“咳!到哪了?”
“快了,”青轩就坐在马车前室,扭头道,“酉时左右进城,定是没有问题的。”
收到了准信,江容才安心点头。
他们这一路北上可当真是赶上了最拥挤的时段,年节方过,各地要参加七司擢考的学子皆是赶着入京,越近京都这过城检查越是耽误时间,今日若是还不得入城,又得耗上一夜。
其实早一日晚一日江容倒是不着急,可如今城外驿站都满住着学子,要安排这么多镖师,委实有些难办。
虽说江家乃是江南首富,拿得出钱来,可人家是真腾不出地儿啊。
江容不禁叹了口气。
边上的丫头将刚刚灌好的汤婆婆塞过来叫她暖手:“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咱们带的东西也太多了些,实在麻烦。”
丫头便笑了:“那还不是少爷与老爷子舍不得小姐?小姐如今入京,比不得在芜州的时候了,他们定是怕小姐受了委屈,给小姐壮气势呢!”
江容失笑,她想起临行前江书铖那小子忙忙叨叨给她装箱的模样。
彼时她还嫌弃得很,只想精简些,少年却是不依。
“那怎么成?!阿姊在京中住不惯用不惯如何是好?”
“你阿姊我是要去大兴的镇国侯府做大小姐的,要什么没有?”
“那也不成!镇国侯府的东西是镇国侯府的,我们江家归江家的!怎么也得叫京中人也晓得,阿姊在咱们江家是宝贝,这次入京也是他镇国侯哭着喊着要认回你这个女儿的,若是照顾不好你,江家随时上京给接回来!”
他说得信誓旦旦,一会又心血来潮要给她多塞几个地契铺子,若非是外祖阻拦,怕是这祖宗还得亲自跟过来。
思及此,这京中的天气仿佛才稍稍有了点暖意。
青轩估摸得不差,他们入城的时候刚刚赶上酉时,太阳不及落下,城中已经遍点灯盏,街上熙熙攘攘,有忙着收摊的,有张罗着夜市的,也有刚刚开始热闹的酒楼里小二的高喝声。
他们这一行却是最引人注目。
“这是谁搬家来了么?”有茶客新奇道。
“里头应是个小姐,刚不是有丫鬟出来做入城登记呢,莫不是谁家娶的新妇?”
“傻了不是,嫁妆不得系着红绸呢!”
“是哦。”第一个人应着,骤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不是说那镇国侯最近认回了流落在外的女儿?!”
“喔!对对对!是有这事!听说当年镇国侯与妻子和离后那女子就自行离去再无联系,就连镇国侯也是刚刚知晓这女儿的存在呢!”
“啧,镇国侯也是个痴情的,竟是这么多年未再娶正室,如今更是亲自去了江南五趟,才得了点头接回这女儿。”
到此,一片唏嘘。
“吁——”
江容睁眼:“到了?”
“回小姐,前头转出一辆马车,并到了咱们车前。”青轩的声音传来。
“那便就让一让再走吧,我们东西多,不好阻了人回家的路。”
“是。”
于是,众人便就见着那长长的车队跟在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后,竟是一起往涌泉巷去。
“来了来了!”涌泉巷口,小厮站在高阶上喊着,“小姐的马车到了!”
闻言,老管家立刻就肃了神色眯眼往前望去。
侯爷交待过,江家乃是江南首富。
如今瞧着那为首的马车确然气派,再看其后长串的载货车,是了!没错了!
老管家带头,赶紧就上前去。
“镇国侯府恭迎小姐归家!”
“恭迎小姐归家!”
“恭迎小姐!”
“吁——”
江容被这再次的刹车震得往前一耸,被丫头扶住。
“又怎么了?”
外头,青轩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人在迎客。”
“迎客?”
“像是在恭迎他们小姐归家,就是咱们前头那辆车。”
哦?江容不禁好奇起来,竟除了她,今日还有另一位刚刚归京的小姐?
只是,随着这恭迎之声而来的,却是长久的静寂。
老管家半晌等不到答应,终是在诡异的沉默中缓缓仰头。
这一看,正巧逢着那华贵马车的车帘被一只玉扇挑起半阙,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脸来。
管家大惊,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接着,便听那人一哂,凉凉开口:“镇国侯府,这是要拦本王的道?”
一时间,管家大气都不敢喘,不甚确定现在是不是在梦里。
“昱……昱王殿下……”
“还不让开?!”这次说话的,是马车前的护卫。
“是是是!让让让!快撤!快!”
直到送走这大佛,老管家才惊魂未定地瞧向后边的车队。
这次,他甚至都不敢再上前。
江容一打帘,便就瞧见一张仿佛将将被霜打过的脸,她狐疑往前边已然驶离的马车望了一眼,只见那马车华贵异常,连缀着的流苏上都系着玉珏,这风格竟是眼熟——
“敢问小姐可是江南芜州来的?”
被这一声拉回,江容才收了目光。
得了她首肯,那车下人立时礼下,紧随其后的众人亦是躬身。
“恭迎小姐归家!”
“小姐不知道?”老板狐疑又看她,“小姐是外地来的?”
他这一问,江容默然。
老板赶紧抽了一本出来:“来来来,好比这本!缭乱京城!京中前段时间最火的话本了,琼林先生刚完结不久!咱这儿,独一份!”
江容伸手接过,眼看老板还舍不得走,她微微一笑:“有劳了。”
“行,那客人你先看!保管您喜欢!我先出去,哈!”
等他当真往柜台去,芳菲才凑近了些:“小姐,这话本难道不是到处都有的么?”
“自然不是,”江容打开手里的书,“正经学习的书便就是那些,价格么各家也都差不多,赚死了不吓人,但是话本子不一样。他们这些书斋前边卖书,后边其实是有书坊的,专门进行抄录刻印。话本不像诗集等,更通俗易懂,更有烟火气,受众自然也更大。所以作者写完之后为了更好地传播,往往都直接将书稿交给书斋进行抄录,再行卖出。也就是说,作者将书稿供给哪家书斋,相当于是同这家书斋进行了合作,在他们复录售卖之前,别家没有,等到别家开始抄录的时候,他们已经抢占了先机。”
“原来如此!” -
萧显乘马车回来时,天已擦黑,等不及陆遗将马车拴在算马柱上,他快步走进去,打算和江容一起用晚膳。
伤口尚未结痂,暗镖拔除后留下的伤口极深,险些露骨,江容每每轻微动作,都容易不小心牵动肩膀伤口。
仅从拔步床走到桌案前,都会时不时感到尖锐的疼痛,这疼痛无处避免,锥心刺骨,不多时就疼得她冷汗连连。
她本想着今日就搬回披香殿住,如今走两步都很困难,更别提走回披香殿了。
萧显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疼痛,一进凌霄殿就瞧见她缓慢移动的步伐,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椅子上。
冷汗粘湿衣服,粘腻让她很不舒服,萧显察觉到,在晚膳后将她抱回床榻上,并吩咐汀芷,“送两桶水进来,放在床榻前。”
江容知道他这么做是想帮她擦着,她身上粘腻难受,依旧不肯他帮忙,虽然昏迷之事他已经这样行事,但她现在清醒,就无法容忍。
不多时,汀芷汀兰各提着一大桶水进来,将新的干帕子摆在一边,眼神看向自家娘子,试图询问是否需要她们帮忙。
没等她开口,萧显朝着她们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
江容着急的抻长脖子,“等下,还是让我的婢女帮我吧。”
萧显一记眼刀扫过去,陆遗快步走来看在她们身前,汀芷汀兰对视一眼,乖乖退下。
江容美目含嗔,眸光冷如寒霜的瞪了他一眼,“你为何不让我的婢女帮我擦身,如今我伤重不能行房,你做这些也无用。”
“阿容多思了,我并未想过这些。”
萧显打湿帕子拧干,帕子上蒸腾的雾气氤氲了视线,他透着朦胧水雾,语气温柔缱绻,“阿容,我只是想帮你擦身。”
第 56 章 偏执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他嘴唇张合,神情是江容想不到的惊讶与脆弱,声线也有些抖。
他目光向上,定定地看着她。
内侍悄然退后。
但,他只退出两步,萧显便已恢复了平静。
“不是颂宁。”他轻声说,“颂宁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
翡翠衣、石榴裙。
“是你啊。”他恍然,略有些不屑地笑。
内侍已经快走出房门。江容来不及细思萧显话中的深意。在萧显这个堪称和煦的笑里,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察觉到她让霍玥和宋檀都无言以对的妆扮,竟然根本没有让萧显见色起意。
但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她决不能——
“殿下。”江容俯身打开食盒,捧出青瓷莲瓣碗,趋步至榻边跪坐,“请……用醒酒汤。”
她双手伸出去,脸却没有按规矩垂下,而是仰起来,直视着萧显,求他看她。
到了这般地步,她唯一能仰仗的武器、求活的武器,也只剩她这张脸。
母亲给的脸。
萧显也的确仍在看她,看这个满面惶然、哀求,眼里却燃着决绝的火焰的女人。
“你是——”他思索了片时措辞,“宋檀的人。”
江容无法否认。
当然,萧显当然会知道她已是妇人。下午她来送消息,萧显当然清晰地看见了她的妇人妆扮。或许还有宋檀在旁忍怒,更是明显的提示……即便没有,猜出她是“谁的女人”也十分简单。
“是。”江容说,“今日之前,是。”
今日之后,即便萧显不要她,即便,她还是要回到霍玥和宋檀的身边虚与委蛇——
都是肉体凡胎,怕什么。
大不了鱼死网破,怕什么。
还会比上一次更坏吗。缠绵了一夜的雨,终究还是在正午之前停了。宋檀约定请萧显到府的时辰,正是午初。
霍玥着实松了口气:虽说雨里也能待客,或许还别有一番意趣,只是天阴沉着到底不美,不如晴天的好。
但,直到未初三刻,替霍玥守在后宅的江容才见人送来消息:“萧显殿下到了!二公子和娘子已经把人请进来了!”
一时,又有人来专对她说:“公子和娘子已把人请进了照月亭。娘子说,让姑娘紧盯着家里,有什么事,姑娘能处置的就办了,若着实有大事不能办的,姑娘也知道分寸。”
“去回给娘子,说:我都记着的,请娘子安心。”
江容一如上次一般回话,字句无错。
传话的人走了,走在花瓣飘落的甬路上。路还有些湿,花瓣便也滚上了泥,江容站起来,叫小丫头扫净石板。
她想护住小腹,又忙握紧手低头,看自己身上衣裙正是上一世同一天穿过的,一件不差。
时辰快到了。
江容坐不下去。幸好,留在后院的人不多,熟悉她的奶娘和大丫鬟全在霍玥身边侍奉,余下几个丫鬟仆妇自己也不安着,只会以为她是放心不下筵席上,所以才焦急。
微风轻摇,树荫转动,日渐向西。
分明昨夜已将桩桩件件思索得清晰无比,她该怎么做、怎么说、怎么行。可真看到预料中惊慌跑来的几个仆妇,她的心还是骤然提到了喉咙口。她想逃。她想自欺欺人。她想至少再安然过上几年掩耳盗铃的日子,而不是今夜就被当做一盘佳肴送到萧显刀边,等待被享用,或是被丢弃,或是,死。
但她终究没有逃。
她就站在原处,看几个仆妇慌乱说着:“夫人知道萧显殿下来了!夫人要出去,没人敢放,可也没人真敢死命拦!”
康国公为萧显表叔、前岳父,不便对萧显卑躬屈膝,更不能端着长辈的架子,早躲了出去。
孙大娘子也在早饭后出了门,不在府里。
夫人虽被禁足佛堂,可她仍是一家主母,几个奴婢如何能拦。
“这事,必得回给娘子了。”江容看向院子里所有的人。
箭在弦上。
落子无悔。
这是她自己找出的路。
“我这就去,你们跟我走。”她提起裙摆,“我这就去!”
萧显发现她的眼神变了,变得很平静。平静中带着些许疯狂。
这是某些自知将死却还挣扎求活之人才会有的神情,他认得。
他皱眉,接过醒酒汤,随手放在一旁。
无声的对视。
萧显再次伸手,揽过面前这个女人。
江容顺势向前。
萧显的手与她的肌肤只相隔两层衣料,手心的热度几乎毫无损耗传到她肩上,他的脸与她亦近在咫尺。
在暗夜里近看,这真是一张英姿灼然的面孔,只是几乎瘦脱了形状,所以,才会在午后的晴朗下,更显出锋利的无情。
现在,那双寒星一样的双眼收敛了锋锐,只带着醉后的朦胧,仔细打量着她,江容的四肢五官,却似冻住了一样发僵。
这理应将是一个春意无边的夜晚,她该用自己的身体使萧显快活。可她的心走出来了,躯体却好像还停留在那个冬夜。她不知道现在是该进还是该等,其实,她从未在床事上得到过快乐,也根本就不懂怎么让人快活——
“康国公府一家废物,”萧显蓦然开口,“宋檀自诩‘玉堂人物’‘风流君子’,竟不知怎么让女人快活。”
江容瞪大了眼睛。
萧显的手指抚过她下唇,带起一阵不可忽视的酥意。他笑了笑,放她在榻上,起身拿过康国公府送来的一条锦被,对窗外挥了挥手。
铁甲声有序远去,是亲卫们离开了。
江容又被单手抱起。锦被坠向矮榻,她只比锦被稍晚一步。萧显捧起她的脸,她却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宋檀……想起了“六年后”,也是一个冬夜,宋檀讲起萧显之死时,那愤恨又快意的脸。
“这也算是老天帮妹妹报仇了!”宋檀大醉而笑,“也算是他的报应!”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恨着萧显。恨了这么多年,却只敢在萧显死在军帐中后,背地里醉一场,笑一场。
原来她早就看见宋檀是什么样的人了。躺在锦被里,江容双眼空茫。只是她一直不曾细想过。好像“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主人”,小姐的丈夫便也一定是天下第一等的仁人君子,不该被她质疑。
霍玥是“主”,她是“奴”;他是“臣”,萧显却并非“君主”。如此算来,宋檀的确不如她多矣!
她很快就不能再走神想别人。
萧显的双唇和他的手一样热,并不似她想象中冰冷。他亲吻着她,直到她的嘴唇舌尖也有了热度。这热又向下走,把她的僵硬揉开。
江容浑身都热了起来,热得她飘飘然,有些发晕。
这是……大周的战神。呼吸都在发烫,她好像也醉了。这是大周朝开疆守土、军功卓著的皇子,他的血自然该是热的。是他在敌国的眈眈虎视里保护了天下的平安,保护了她。她不该害怕。
人生第一次,她明白了为什么人世会称男女欢好为“巫山云雨”。
她不再感觉自己是一盘菜肴、一份礼物、一件用以取悦他人的玩物、生儿育女的容器……或随便一个什么东西。
今夜,至少此刻,她终于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人。收了这丫头一个月,宋檀第一次在江容身上感受到蚀骨的滋味、合心的快乐。
前面每一个夜晚都是干涸的、乏味的,今夜却全然不同。柔软攀附的身体、迎合的双唇、缠绵的呼吸、含泪的双眼……一切都在引他沉沦。他早非未经人事的雏儿,与妻子亲密的时刻自然也和睦快活。但他仍是一个身体强健的年轻男子,贪爱新鲜,不过本性。
何况手下的女子有如月皎然的容色。
何况她曾对他敬而远之、避如蛇蝎。
何况,她是他名正言顺的侍妾。
传承后嗣、人伦大礼,他不过尊妻子的安排,为子嗣计,行必要之事而已。
在锦被青竹落雨的时刻,江容颤抖着,把嫣红的双唇送向萧显。
衣衫褪尽前,她指尖轻抚小腹,想到了还无声无息在她腹中的女儿。
旋即,她放下一切,全心沉入萧显带给她的情欢。
褚二浑身颤栗,长久颠沛流离的身体骨瘦如柴,他身上脏兮兮的,但这封血书他保存的极好,没有半点污泥。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57 章 别装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真?”江容醒了。
睁眼,入目仍是灰泥墙、黄土地。窗前昏暗,天光不明。暴烈的北风似刀又似重锤,几乎要将不甚结实的窗棂震碎。
这是江容到这里的第七十八天,大周京畿已入深冬。
若从她惹恼小姐,被赶到庄子上算起——
那便是第一百零七天了。
——这般年岁,这等处境下,她心里对夫人的称呼,竟然还是“小姐”。
从六岁起,二十九年如一日的“小姐”。
门窗锁得严密,若非每日有人来送一餐,江容根本无从得知此刻何时。下了床,她就在松木椅上静静坐着,看窗外光线忽明忽暗,大雪飞来又滚去,忽略着冷,也忽略着饿。
脚边炭火的红光几近闪灭,江容感受不到暖意。
但这方寸不过丈尺的一间屋内,根本没有能让她自己添进去的柴炭。
门开了。
来的还是那几个婆子。一人拎着食盒、一人提着水、一人搂着炭。
江容的视线就移向了水桶。
水是热的,至少也是温的,袅袅冒起烟气。哈,是啊。江江容想。
小姐要她三更死,在这天罗地网里,她怎么逃得了呢?
江容醒了。
睁眼是葳蕤生光的红罗帐。
她身在锦绣堆成的拔步床里,身下是丝滑轻软的绸褥。她手抚在上面,半晌才抬起来——
没有冻疮。
更没有被严寒割出的细小裂口。
即便在昏暗的帐内,也能认清,这是一双年轻的、饱满的、没有经历过风霜的、没有瘦脱了形状的手。
身边没有人。没人与她同床。
她有多少日子没见过有热气的水了?江容数不大清了。她已经习惯了咽下怎么都捂不热的、凉得牙根发痛的水。
凉水而已,又喝不死人。
一个遭国公和夫人厌弃的侍妾,一个生就是奴婢、生死全凭主人的侍妾,一个虽然生养过儿女,可实则并无根基也无威胁、被关押在田庄上的侍妾,谁会怕她?克扣也就克扣了。
那今日是为什么?
水桶放在地上,水瓢一动,水壶、水杯和脸盆里便都换上了新鲜的水。炭盆重新热起来,饭菜也摆在江容面前,不同于往日的凉粥咸菜,是热气蒸腾的四菜一汤:
鸡鸭鱼肉,竟是全了,还有一壶温酒。
婆子斟了酒,把竹筷递到江容手里,笑着说一声:“江姨娘,请吧。”
另两个婆子也看着她笑。
握住筷子,江容没有动。
她看着为首的婆子,目不转睛。不过片刻,那婆子的脸色就变了。她收了笑,上下打量了江容几眼,用鼻子眼说:“是了,是了。”她拖长声音说着:“还有一桩事儿,没回禀江姨娘您呢!”
果然,果然。
凉气遽然渗入江容骨头里。
她收紧手指,看那婆子挺了挺腰,又攒出一个笑,高声说道:“这是太太吩咐的咱们,说江姨娘好歹也是公子小姐的亲娘,少不得告诉一声儿:咱们家的大小姐已经封了靖城公主,早已上路往西戎去了。这原是安邦息战的功德、百世流芳的尊荣,偏大公子不懂事,竟追了出去。幸好没闹到明面上,不然,少说也是一个死的罪过!为了保住公子,主君只好自家先折了他的腿。可怜公子才十三呐,就不知这腿能不能养回来了。若养不回来,岂不白读了这些年书?就连蒙荫做官也不能了,成了废人……”
江容的脸色愈白,婆子的声音便越高。
可话到了最末,她又转了低声,轻轻巧巧说:“咱们原是粗笨的人,不通道理,少不得请教姨娘一句:大公子这样,到底是被谁害了的?”
江容没有答。
那婆子扬眉吐气,和两个同伴笑了一会,把酒杯又往她面前一递。
江容没有动。
婆子还要说话,便被人拽住手:“罢了,咱们先出去,一会儿再来。毕竟太太说了,虽然她不晓事,毕竟是公主公子的亲娘,府里却要给她留体面呢。”
看了看同伴,婆子松开酒杯,不再坚持。
三人一同向外走,将关门前,婆子却忍不住又看了江姨娘一眼。
这真是一个打着灯笼都难寻的美人儿。哪怕她已三十来岁、奔四十的人了,还生过两个孩子,被发落到庄子上,头发蓬乱、脸也没洗、嘴唇干裂、满手冻疮,只裹着灰袄灰裙子,人都要瘦脱了形儿,可她坐在那儿,风雪里稀微的光照在她脸上,就像一幅画、像一张字,叫人莫名生出些敬畏。
长成这个样儿,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怪不得落得这个下场!
婆子“砰!”地一声摔上门。
江容动了动嘴唇。
真冷啊。她想。
火盆里填了满满的炭,手边就是热饭热水。江容慢慢抬起手,放下筷子。她掌心已被勒出血痕,却只觉得是有些痒。
她把手在袖口蹭了蹭,一个字一个字细想小姐的话。
小姐是说,是她带坏了大公子,害得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断了腿。
小姐的意思是,为孩子们……好,她该自裁……她该死。
服侍小姐二十九年,从六岁到如今,她几乎从没违过小姐的意思,只有一次:
今岁边关大败,二十万将士死伤殆尽,姑爷身为丞相、又是举荐主将之人,自然难逃罪责。朝廷论议和,和亲要选人,姑爷膝下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就是她生下的、小姐养大的女儿。她听见小姐和姑爷商议,该主动推女儿去和亲,便大约能了了这事,能保住一家的官位、爵位、荣华富贵。
她求小姐不要如此——女儿是小姐亲手养大的,就和小姐的亲女儿一样……小姐说过,这就是她的孩子呀!那西戎岂是善地!她求小姐再想想别的办法……未必就山穷水尽了,女儿……她们的女儿,还不满十五——
小姐让人把她拖了下去。
她被送到了京外。先是小姐的陪嫁田庄。后来,又换了一个她从没到过的偏远庄子。这里没人同她说话,更不会告诉她京里的消息。她只能存着幻想:或许小姐就舍不得孩子,心软了呢?那毕竟是小姐从襁褓里捧到大的孩子,小姐又从小就聪明、主意多……
现在,尘埃落定,她的幻想再也不会成真了。
身体愈发冷了。
江容拿起酒杯。早已凉透的瓷杯又冰得她一个寒颤。
六岁时,嬷嬷说她“安静、聪慧,有眼色知高低”,老夫人选她做了小姐的伴读丫鬟。她与小姐同出同入、一起上学、一同出嫁。二十九年来,多少人赞过她一个“忠”字。小姐也亲口说过,“江容就如我的亲妹妹一样,万事交给她,我再没不放心的。”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受此厚恩,身为忠仆,主要奴死,奴岂可偷生。
就算是为了孩子们,她也该死。否则,岂不叫他们的嫡母生父心中存隙。
可这杯酒,她为什么不能递到嘴边?
她为什么做不到痛快吃一顿,咽下这壶酒,以尊主命、以报主恩!
风停了又起,日落了又升。窗外不知第几次闪过人影。江容听见细微的说话声。江容猜,是她们在疑惑,她为什么还没有死。
江容笑了。
眼前发昏、头也昏沉。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感到一阵寒风吹面。可门窗紧锁的屋子哪来的这样急剧的风?
她想抬起头,想看清楚门窗,想躲起来,躲过这些要命的风。可她睁不开眼睛,也抬不起手了。她心里的火已经烧遍了全身,烧得她气息奄奄。
她听见有人叫她。
她听见有人说:“江姨娘这是吹了冷风,发了高热了。”
他们说:“这天寒地冻的,大雪封路,哪去给她请大夫?”
他们说:“今儿除夕,谁又有这闲工夫?要去你们去,我还等着回家吃饭呢。”
他们说:“这也怨不得人,谁叫她自己不关窗?”
他们说:“这样更好。”
他们说:“咱们也好和太太回话了。”
褚二浑身颤栗,长久颠沛流离的身体骨瘦如柴,他身上脏兮兮的,但这封血书他保存的极好,没有半点污泥。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58 章 贪多
温热的泉水一遍遍冲刷她白皙的肌肤,浪涛时而汹涌,时而和缓,温泉水源源不断,不必担心过久会冷,这倒是给他提供极大的便利。
江容柔弱无力的依靠在他的胸膛,声音凄凄艾艾,“既白,我真的累了。”
萧显看了眼窗外的月色,眉眼舒展,“还未过子时,今日你我一同守岁,现在不可以睡。”
她脑袋困的晕乎乎的,听不清他的话,闭眼靠在池壁上,不再理他。
她终究没伸出手,只眼神示意左右去扶,又忙请李嬷嬷也坐。
江容道谢,安稳地坐了,又为她今早收到的礼物再次道谢,便提起:“我初来,才听嬷嬷们说起,侧妃是与袁孺人同住,本应一同拜会,只怕不巧了?”
“是不巧得很!”
几句对答,李侧妃终于找回了应对之态,笑道:“你不知道,她病了呢,昨日起就说心口疼、头也疼,又不请太医,就躺下了,也不知到底病在哪儿。妹妹今日是无缘见了。”
边说,她耳边的红宝晃出娇俏的光晕。
“如今正当春日,是要小心着凉。”江容感叹地回应,又只当没听出李侧妃的挑拨和不满。
李侧妃是真不喜欢袁孺人,还是在她面前装样?萧显废妃姓宋名权,十七岁大婚入府,次年十月,即生萧显长女,暂未起名,宫中府内亲长仆从皆称“大姐儿”。
大姐儿生于景和二十二年,比张孺人所出的大郎略小两个月,尚不满三周岁。以昭阳宫的权势荣宠,多养一个孙女不过多开一间偏殿、多用几个仆从,一应衣食供应更是不缺,别说只养一个,便是养上十个、全养到及笄成婚也养得起,云贵妃却一定要在长子才有一二分精神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她虽还小,身世曲折,在宫中一日,受到的关注,比寻常公主都大。”她不疾不徐和长子讲明利弊,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容置疑,“你父皇又常来,见你弟弟妹妹们,不可能不见她。多见一面,就多一分情,那又是亲孙女,还有太后的血脉,留她在宫中长了,于你不利。尤其人看你已与康国公府修好,不趁早给她找个合适的母亲抚养,难免叫你父皇看你为父有瑕,更会叫人有机可乘,借她谋算你。”
这番话入情入理,萧显无可反驳,便应了声“是”。
“那就看看你府里谁合适养她吧。”云贵妃自己坐下,令他也坐,思量着他几个妃妾,“李氏位分最高,又是正经选秀赐下的人——”
“不妥。”萧显道,“她父亲去岁升任山东提刑,父女书信往来频繁,听闻她常有骄矜之态。”
“心性既浮躁,便难保将来不会被宋家笼络,沆瀣一气。”云贵妃便道,“她又有子,是不妥。将来新妃入府,也不好待她。”
“阿娘,且别提新妃的事。”萧显道。
“你呀。”云贵妃无奈,“难道你真一辈子不再娶了?”
但今日首要的是给大姐儿找好去处,选新妃的事可以延后再提。
侧妃既不妥,下数便是三个孺人。
云贵妃首先排除袁孺人:“袁氏不过你和宋氏赌气请封的,才十七?恐怕年轻不知事。”
“阿娘只当没这个人。”萧显道。
“那张氏也不妥了。”云贵妃叹道,“她几人是宫人出身,读书知礼,为人品行也未见大错,偏和宋氏有过龃龉。张氏又有子,薛氏、乔氏与她情分深厚,交给张氏一人便是交给她三人,罢了。”
新入府的江氏被他们不约而同忽略,萧显府里余下的妃妾便只剩一人:
“柳氏。”
“她一向没有消息,虽是我选的人,我也不过选秀那一个月见过她几回。”云贵妃道,“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你看她怎么样?”
片刻,萧显道:“就她吧。”
“也罢。不是她,也没有别的人选了。”事情解决,云贵妃露出笑颜,“她父亲正任礼部主事,她又有名位,知书达礼、安静无争,只要你父皇满意,便是康国公府的人也挑不出什么不是。”
“这事,我来回禀你父皇。”饮下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她问,“你今日来,是有什么话?”
萧显在清晨入宫,正是有要事与母亲商议:“去岁我辞了兵部尚书。近日恐父皇重提令我入朝之事,还请阿娘替我劝阻:只说我年轻浅薄、有才无德,暂不宜为官任职了。”
云贵妃没有立时答应。
沉吟着吃完了半盏茶,她方道:“也好。”
“去年的事闹得那么大,举国皆知,未尝没有你近年来锋芒过胜的缘故。康国公府受人唾骂,你的名声也不如以往。这倒说不准是好是坏。”她原本舒展的眉头略微颦起,说话也更慢、更轻:
“这一年,陛下和太子似乎不如从前和睦了。陛下年将半百,太子正当而立,你我更当比从前谨慎——陛下对你的宠爱、将士对你的崇敬,太子也都看在眼里。”
“是。”
“还有!”云贵妃神色转为严肃,声音压得更低,“去年我说你行事太急,杀宋氏还不算太出格,何至于连孩子也一并不留?便是恨极了,不能做得隐蔽些?你回我,‘我岂少这一两个孩子’!可说完,你自己就怔住了。那时我看你伤心颓丧得太过,没再问你,今日我却要问一问。”
萧显默然盯了一会杯中茶汤。
“阿娘请问。”
“你是皇帝亲子,天潢贵胄,年轻体健,是少不了妻妾、更少不了孩子。不论儿女,于你来说,都不算什么稀罕物。”云贵妃轻声说,“可你都如此,陛下富有四海,难道又少子女承欢吗?”
“是。”
“陛下登极二十六载,后宫嫔妃总不过二三十人,你活下来的兄弟便有十个、姊妹便有六个。即便你是当今天下少有的良将,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难道便比旁人重上几倍?难道,能重过储位……皇位?”她的声音越发如轻风缥缈,“你当好自为之。”
萧显起身,谨领母训。
“去吧。”云贵妃挥了挥手,“我这也没有早饭给你吃,你自便吧。”
“是。”萧显屈膝下拜。
“这一年,辛苦母亲了。”
儿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临华殿外,云贵妃仍然捧着那杯空了的茶,迟迟没有放下。
直到亲信女官在静室外回禀,“陛下朝事已毕,向咱们宫里过来了。”她才活了似的一动,忙把茶杯放下,擦了擦眼角的泪:“快,我要洗脸。”
宫女内侍们因这一句话动起来,清透的玉盆里盛着半满的水,几乎毫无晃动被捧到云贵妃面前。
云贵妃的手触碰水面,波纹顿起,水中的她好像回到了前一年,回到了她质问长子为什么不等一等陛下圣裁的时候。
她问他,就算姜颂宁是他心中挚爱,就算他期盼了一年他们的孩子,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难道在他心里,朝局、名声、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吗?
她问他,就像六娘昨日问她:
这么做,值吗?
“我不在乎,阿娘。”他这么说,“我不在乎值不值。”
这个问题,和李侧妃真正的为人,都并非她一时半会能弄清楚。而她还有些急着见柳孺人,不想在这耽搁太久,又要被查祖宗一样探问。况且,李侧妃可不比张孺人好应对。
是以,在李侧妃才要摆出长谈的姿态时,江容已含着歉意起身:“既然袁孺人身体不适,只怕我也不好在这打搅太久,误了她的静养。我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望。”
不管李侧妃的厌恶是真是假,都不妨碍她将这挑拨还回去。
李嬷嬷也站了起来,顺手就扶住了江容,让李侧妃没办法强留下人,只得把人送到了堂屋门边——主要是送李嬷嬷。
江容自觉让在一旁,不敢受侧妃这样的厚待。
将出院门时,她似有所觉,轻轻回头看了一眼。
一抹粉红的宫绸裙摆飘在廊柱的角落里,飞快地消失不见了。
江容也步伐轻快地向瑶光堂走过去。
只是才望见院门,忽有两名侍女匆匆沿着墙边越过她们,先到了瑶光堂。
其中一名侍女嘴唇张合,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江容隐约听见几个字,“……请孺人快去吧。”
“殿下可说了找孺人是什么事?”守门的侍女兴奋问。
“这我们可不知道。”传话的侍女便说,“殿下的吩咐,谁还多问?还不快去告诉你们孺人?”
“看来又不巧了。”江容停下脚步,笑问李嬷嬷,“那便先回去罢。”
“留个人说一声娘子来过了,免得生出误会。”李嬷嬷命碧蕊,“你等着,见机回话——别给娘子惹麻烦。”
碧蕊领命留下,李嬷嬷挽着江娘子向回走。
从江娘子面上,她仍看不出什么,却不免有些常有的猜测,便语带宽慰道:“娘子这一来,殿下也愿意见人了。昨儿张孺人那么急着和殿下说上学的事,就是怕离了云起堂,再难和殿下说上话。这会儿叫柳孺人去,当是有正事要说。不然,就该过来。”
“嬷嬷,多谢你。”江容笑道,“只是别说府里的众位都来得比我早,便是我来得最早,难道殿下见谁,我还要不高兴吗?那也太没道理了。”
她一个侍妾,去吃萧显的醋?
又不是什么恩爱眷侣,有情鸳鸯,不过“主人”与“妾”。
这一席话,反倒让李嬷嬷没了言语,一时笑道:“娘子要真这样想啊,也不辜负殿下的用心了。满府里只数张孺人服侍殿下最久,又有大郎,连李侧妃都要客气两分。她又是宫人出身,和娘子相仿,我看,殿下是真想娘子在府里过得舒心自在些,又怕娘子寂寞,无人说话,昨日才叫她来的。娘子自己想得开,日后就更开怀了。”
品着这话里的意思,江容笑道:“可惜今日晚了,不合适,明日后日,定去谢过张孺人。”
“也快到正午了,娘子歇着吧。”李嬷嬷请她先入院门。
才一个时辰过去,云起堂忽地热闹了起来。堂屋的门大开着,院里多了许多侍女搬运箱笼,严嬷嬷正领着芳蕊登记账册。
见人回来了,她忙放下纸笔迎上来,笑道:“娘子的新衣做好了几件,只怕还有不合身的。正是离午饭还有一会儿,娘子若不累,就先试试,不合适的,就现让她们改?”
“那就试了吧。”江容正没什么事。
她一句话,院子里的人就流动起来,很快流向自己该在的位置。
严嬷嬷亲自拿着衣裙替她上身,先把红罗裹胸在她胸口比了比,待穿上,又看胸前腰身合不合适,用手去比是该宽些,还是再收窄些。
小腹被触碰,江容没能忍住,缓缓地打了个寒颤。
“娘子冷了?”严嬷嬷连忙给她披上一件外衣,“这裹胸还是再收紧二分看看,怎么样?”
“嬷嬷看好,就是好。”拢好衣襟,江容抿出微笑。
“女人呐,是不能冻着着凉。”严嬷嬷叹道,“一时半刻的不注意,将来却要吃苦受罪。是我疏忽了。娘子一会喝碗姜汤。”
“嗯。”江容轻声应着,想把变快的心跳赶紧压下去,“这哪里怪得嬷嬷。”
“别说殿下把娘子交给了我们,我们就得服侍好,一星半点的闪失都不能有,就说娘子的为人,若在我手里出了事,我心里也过不去呀。”严嬷嬷说着,忽地想起了清晨她和李嬷嬷商议的话。
“哎呦,我真是糊涂了!”
她转了笑,忙给江容重新束好衣裙,用带着亲热的语气,直白问出话:“还不知娘子的月事是哪天来?好叫人先预备着。若有不调、不妥,也好尽早请太医来看呐。”
她身后,骄阳轻闪,好像刀光划破空气,看不见的杀机轻飘飘降临在这间绣房。
江容双手交握,指尖在掌心凉得发僵。
萧显并不在意道:“不易有孕又不是不能有孕,还是我不够努力。”
和离一事还未有论断,若是此时有了身孕,那岂不是更别想离开裕王府了。
萧显说得对,不易有孕又不是不能有孕,在他如此频繁之下,难保不会有孕,她还是得服用避子汤,以绝后患。
她眉眼冷清,完全不复方才温存,“我愿意与你敦伦,是因为可以感受到床笫之欢,情动愉悦,但这不意味着我想与你孕育子嗣。”
她言语警告,“你若再有小动作,便不许再碰我了。”
第 59 章 手札
萧显的马车抵达左相府,管家迎上前来,代为通传。
书房内,一向端庄温语的江夫人声量拔高,情绪激动,“你最初选这三人时我就不同意,现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你因知道阿容娇纵不堪,所以故意选低门小户相看,为的就是日后好拿捏。”
“阿容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其中缘由有无法言说,左相只能温言相哄,“夫人,我们阿容自然是最好的,流言之所以被称作流言,就是因为未被证实,聪明人是不会听信的。”
“不会听信?那这满街的传言又是从何处来?”
李嬷嬷在外接待琴音,道谢应酬,严嬷嬷不用人帮,自己一个人一双手,很快将江容的四尺乌黑长发,挽成了清逸高举的飞仙髻。
“袁孺人前年十月入府,从进门到敕封孺人,本一直住在宋妃的偏殿里。后来宋妃去了,宁德殿封锁,连大姐儿都送去宫中,请贵妃娘娘抚养,袁孺人自然不能再住。”她手上不停,口中简洁又明晰地介绍着萧显府里的人,“殿下就让她搬去和李侧妃住了。”
“原来如此。”
对萧显府的妃妾,江容其实有所了解。但她仍认真地、一字不错地听着严嬷嬷讲述,还细问:“可似乎,柳孺人是自己住的?倒是张孺人和薛、乔两位娘子一起住着。”
“是了。”严嬷嬷笑道,“柳孺人住瑶光堂,张孺人三位住在永春堂。”又说:“咱们王府虽大,等娘子住上几个月,各处走过,也就熟悉了。”
江容点头。
回想着她离开康国公府时霍玥的故弄玄虚,她在心里笑了笑。
她记得,姜侧妃入府后,独得萧显宠爱,宋妃深为忌惮。她听从仇夫人的建议,不过数月,便从各处搜罗了十数位美人买来献与萧显,偏萧显一个不受。因姜侧妃是西凉民女,良家出身,宋妃无计可施,竟在京中礼聘了两个良家女子入府。萧显立刻给一人请封了孺人,便是袁孺人,另一人送了些妆奁,又放出去自嫁夫婿了。
袁氏虽封了孺人,也是有名无实,仍住在宋妃后院的偏室里。
霍玥那时还说,这定是萧显为气宋妃,故意请封又故意冷落。
可她临走前,霍玥却说,“袁孺人因是王妃选进来的,立刻就封了孺人”,无非是为了引出,“总该有人帮你才行”这话。
可惜,她已经不是那个霍玥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忠仆了。
严嬷嬷递来两枚步摇,一枚是点翠金凤挂珠步摇,略小些,一枚是赤金镶珠鸾凤步摇,稍大些,请江容自选。
江容喜欢点翠步摇上用细珠点缀的风羽。
她点了这一支,看严嬷嬷轻扶她的发髻,将步摇稳稳簪在一侧,又在发髻两侧、正中,分别簪上新采来的重瓣山茶。
身为萧显乳母,严嬷嬷称萧显废妃是“宋妃”,而非“先王妃”,若让不知情的人听见,或许会以为是“宋侧妃”。
可见萧显厌恶宋妃至此,连一个虚假的正妻称呼,都不愿给她留下。
她又怎么可能去依靠康国公府。
李嬷嬷送走琴音,又迎来永春堂的凝香——张孺人的亲信侍女,同样带了礼物。
江容还在想,张孺人这是开始释放善意,还是不过敷衍人情的时候,瑶光堂也来了人:柳孺人的陪嫁侍女檀云。
三份礼单摆在面前。李侧妃的是锦缎四匹、金饰两件;柳孺人的是细罗两匹;张孺人和薛娘子、乔娘子的,分别是锦缎两匹和宫绸一匹。
萧显府所有人里,唯有袁孺人,没有对江容的到来表示欢迎。
“咱们院里的丫鬟,谁读书算术最好?”她笑问严嬷嬷,“嬷嬷替我选个人,叫她登记了,收起来吧。”
两位嬷嬷尽力待她,她也要回以信任,才能在这段关系里,尽量让双方都舒服。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喻之以义,诱之以利”,这些收服人的方法、对人的谋略,霍玥全在她身上用过,现在,她也要用在旁人身上。
其实,她内心深处,还是盼望着能活下去,在萧显手里活下去……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所以,当芳蕊接过礼单,下去造册登记的时候,江容也同时对李嬷嬷说:“一会先去拜望李侧妃吧。不知派谁过去先问候一声合适?”
须臾,碧蕊领命去了。就算是现在,这也只是她的猜测,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亲口证实过。
似乎连霍玥、宋檀都不知此事。
所以,她也还是“不知道”为好。
李嬷嬷看不出什么,笑着谦辞几句,便请江容入内。
静雅堂院如其名,恬谧雅致。繁茂的桃花于西侧盛放,在轻柔的风里洒落些许英华。游廊下对称是两个青瓷大缸,缸中游鱼摆尾,泼洒出水声粼粼。正堂东侧窗沿下,摆放着春兰、水仙、山茶等时令鲜花和一株矮松盆景,叶茂花盛,花盆颜色青、红、紫、白,错落有致。糊窗的纱是淡红的,正映着满院的春意。还有正堂门上垂下的青底牡丹纹样珠帘,镇住了这一院的富贵安然。
而屋中的人比这一院子的花都更娇艳,也更骄傲。
只是,她面上所剩不多的骄矜之态,在看清江容的容貌时,也迅速地破碎、消失了。
“妾身江氏,见过侧妃。”江容垂首,只当毫无所知一般见礼。
“江……”李侧妃短促地笑了两声,“江妹妹何必多礼,快起来,快坐!”
江容很快用好早饭。
李嬷嬷点了碧蕊和雪信跟随出门,又问是否要传软轿。
江容笑道:“我是想走一走,认认府里的路。嬷嬷们忙了这一上午,也可以歇歇了。”
李嬷嬷忙笑道:“不过走几步路、说几句话罢了,有什么累的?若换个日子,我就躲懒儿了,今日却是娘子头一回出门,我不跟着也不放心。娘子若都好了,咱们这就去吧?”
于是,来萧显府才不过一日,江容就再次见到了院外的世界——虽然只是云起堂的院外。
江容入府时,走的是萧显府的东门。从东门入内,是一条极宽的南北夹道,连通西门,恰好分隔了前殿与后宅。
夹道正中向北,便是后宅的中心,王妃的大殿,宁德殿。
云起堂在后宅东侧。
江容走出院门,随李嬷嬷向西一望,便看见一面可称巍峨的高墙,墙内是碧瓦红檐的两重大殿,在毫无遮蔽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寂寞。
那就是宋妃住过的地方。
李嬷嬷已经开始讲解:“宁德殿以东以西,从南到北,一列各有三所院落,共是六所,便是诸位妃妾的住处。娘子的云起堂正在东面第一所。东面第三所,就是永春堂了。”
江容便知道,在萧显府的所有妃妾里,她与张孺人三人住得最近,只相隔一处院落。
“静雅堂是西面第二所,瑶光堂是西面第三所。”李嬷嬷笑道,“虽说从宁德殿后绕过去远些,可娘子既说想多认认路,咱们就从后面走吧。”
“可是——”
几句话的时间,江容已将附近舆图大致在心里勾勒完毕,疑惑道:“嬷嬷,我毕竟是先去拜望李侧妃,如此过去,难免路过永春堂和瑶光堂,若遇见人,会不会……不大妥当?”
侧妃和孺人之间是有品级之别,却不算有上下属之分。或许这几人间,还有她不知道的龃龉。她先去见谁,后去见谁,自己行事还好,路上遇见旁人,说出来不免多了事端。
李嬷嬷左右看了看,请江容向前了几步,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西面第一所,只怕更不方便过去。娘子今后,也尽量绕着走吧。”
江容立刻明白了,只是还装着有些懵懂。
她怎么一时忘了!霍玥不是对宋檀说过一次,“那姜氏的住处就在西面第一所临风堂,王妃对母亲哭得委屈,说萧显一回府,直接就去临风堂,根本连宁德殿看都不看了。”
她不再有疑问。
于是,一行人从宁德殿后绕到了王府西侧。一路上,只看见些许侍女仆妇,没有遇到任何一位妃妾。
静雅堂到了。
院门敞开,几个侍女守着门,一个年龄稍大些,约有二十余岁。
听见脚步,她神情骄傲地看过去,却先看见了李嬷嬷——
李嬷嬷替新娘子收礼物应酬人也就罢了,怎么还亲自送人过来?!
她瞪着眼睛不解,视线一偏,正偏到新娘子身上——
“快去回侧妃,江娘子到了。”李嬷嬷快走几步上前,笑着提醒她。
“啊——是!”
琴音慌忙垂首一礼,又对江娘子一礼,先退后几步,而后转身,越走越快,一溜烟奔了进去。
在李嬷嬷回头看过来之前,江容适时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这是她看我竟来了,怔住了。”李嬷嬷笑着说。
——难道,江娘子真个不知她像谁?
“我就说太劳动嬷嬷了。”江容不好意思地说,“连李侧妃的人都惊着了。”
——在自己猜出来前,她的确不知道她和姜侧妃生得相似啊。
方才抓她手臂的时候不好好的?
这是怎么受伤的?
江容将瓷瓶中的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药粉沾到伤口,起到凝血作用,她知道这药有多疼,故意多撒了点,他痛的眉头一皱,接着帕子绕在指尖系好。
他一直观察她的神色,从始至终,她的面色如常,半点没有被疼痛偷袭的样子。
暂时安心,他受伤疼痛江容不会感受到。
萧显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左相快步从月亮门那侧穿过,表情严肃,紧张的像是来捉拿他的。
左相站在二人中间,挡在江容身前,阻隔裕王的视线,余光瞥见他包扎的手指,眉头蹙了蹙,“裕王这是怎么了?”
躲在左相身后的江容声若蚊蝇,“他好像疯了。”
第 60 章 处置
「雍史·明帝本纪:
长宁三十三年千秋节,齐王谋反,兵败伏诛。
裕王妃卒于乱,裕王大恸。
秋八月,明帝崩于紫宸殿,裕王即位,改元景平,即为昭帝。」
明帝的千秋宴戛然而止,宫城肃杀。
寅初时分,黑夜蚀月,鸣蝉嘶哑,崇文殿内烛火通明,太监宫女步履杂乱慌张。
饶是有任徵领着,江容也少有拘谨起来,甚至无意识地抚平了裙角。
枉她商场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竟是也会紧张。
正想着,外头一声高喝。
原还三五聚在一起说话的人们登时噤声,纷纷退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江容跟着一并跪下,耳闻山呼万岁,恍觉震震。
“都起都起,今日是好日子,不必拘礼。”
帝王的声音竟意外的年轻。
江容也是此时才陡然想起那小太子如今也不过醉了酒的江容正酣卧榻上,素手托着脸颊,眼帘半掀,醉态娇媚。
“夫君,你看我的闺房如何,好看吧?”
她迷蒙的双眼润着一层勾人的水光。
萧显视线扫过,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他未答,先是对不解之事发问:“你这房里的香味是什么?”
江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把四处放的竹编香笼拿了一个,捧给萧显看。
酒劲上来后,她脚步略有些不稳,站在萧显身前时,身子往前晃了下。
似乎投怀送抱。
萧显抬臂扶她一把,手臂深陷江容背后的曲线中,似压在一块豆腐上那么软。
江容半边身子都靠在萧显身上了,可她毫无察觉,打开竹盖,拨弄里面的干花给他看。
“有桂花、茉莉、月季,这些晒干的香花,再配上蜜桃果干之类,果香与花香的混合,淡而沁人。”
像这样的干花香笼,她房里放了几十个,所以香味似乎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
萧显点头,这是个好办法。
“好了,我要洗洗躺下了。”
江容把香笼塞给萧显,转身离去,衣袖自萧显扶着她的手中抽离。
去得干脆。
萧显掌心还残余着江容腰肢的温度。
手心空得突然,令他收回手时有种不合时容的茫然。
江容沐浴时,江家的下人也忙活着给他备水,在耳房摆了浴桶。
虽然出门只半日,萧显身边人也是为世子备了一身衣裳以备不时之需的,恰好派上用场。
待萧显一切完毕,江容那边还听不出结束的迹象。
萧显已经不意外了。
江容不论是做什么事,都是拖拖拉拉,尽善尽美。
只是,如今他坐在她闺房的中室,听她洗浴的声音,这感觉令萧显有些不自在。
目之所及,处处是江容生活的痕迹。
让人难以忽略。
萧显坐姿挺拔,眼观鼻、鼻关心,默默地等着。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始终浮着一层淡淡的躁意。
不管如何清空思维,都做不到心如止水。
良久,内室的水声总算是停了,萧显无意识地轻舒一口气,松范了一下坐得僵直的身体。
可接下来,他一等再等,屋里仍没动静。
这才想起来,估计江容洗了头发,还要烘发。
又是一轮煎熬。
桌上的茶都放凉了两轮,婢女又换了热茶来,萧显喝了半盏。
内室总算有人出来,撤走沐浴的用物。
早晴出来传话:“姑爷,少夫人唤您进去呢。”
萧显站起身,脸色淡漠,看不出什么。
可当他走到珠帘前,看到里面影影绰绰躺在床上,三千青丝垂落床榻边,因为侧卧,露出玲珑起伏曲线的江容。
向前迈进的脚步忽然僵持。
江容正摸着头发,抬眼一看,见萧显高挑身姿立在珠帘外,冲他招手。
“夫君,愣着干嘛,进来呀。”
不知为何,萧显耳根一热。
他捏了捏指尖,压下这莫名其妙的反应。
江容洗了个澡,比方才要清醒不少。
她心情好得出奇,面上始终带着笑模样,看萧显,也硬生生比平时还要多出三分俊。
她这夫君,模样可真是生得好。
齐聚了侯爷夫妇二人相貌之长,眉眼浓郁,唇鼻精致。
不知为何,隔着一段距离,他就是比别人看着更“清晰”一些。
发觉萧显神情淡淡的,江容想起来,这是在她家,他什么也做不了。
“方才等久了吧?”
她往里挪了挪,伸手递给萧显。
萧显不明所以,怔了一怔,才接住她的手,被拉到床上。
她的床也软得出奇。
不知垫了几层棉被。
待萧显褪下外衫坐上床,江容立即没骨头似地压在了他身上,手也没闲着,把玩着萧显的衣襟。
“夫君~”
她这一声呼唤,把人叫得身上发毛。
萧显提起警惕,定定地看着她。
江容笑眯眯:“今天能留在家里过夜,真是开心,多萧夫君体恤。”
萧显还以为她要干什么,原来是道萧。
只不过是道萧,一句话的事,倒不必这副模样。
让人心里七上八下。
“小事。”
萧显躺下,准备睡了,可赖在他身上的人还没有离开的迹象。
江容这会儿不困,甚至还有点舍不得睡,她捞起一缕萧显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绑在一起。
可是发丝柔滑,就算系成结,慢慢的也会自行挣开。
江容笑说:“夫君,你看,你的头发和你一样,不喜欢碰到我。”
萧显看向她手里的两缕发丝。
她的柔软,颜色浅淡些。
他的硬直,深黑。
的确不论怎么绑在一起,也很快就散开,各是各的。
再看他们二人。
江容赖在他身上,但萧显自己却直直地平躺,仿佛一个人形靠枕。
被江容点明说出来,让萧显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江容倒并未感到难堪或者什么,她一派自如,玩累了,脑袋低下去,贴在萧显胸膛前。
男人的身体实在是暖,江容抱着就不想撒手了。
萧显颈窝这处深陷和脖颈的连接,也很适合拿来安置她的脑袋。
江容枕着温暖的身躯,没玩头发的手,不安分地捏着萧显的小腹。
她的呼吸洒在他脖颈和瘦削的下巴处,不疾不徐的。
没人说话,内室一片静谧。
但静谧之下,却有不知名的暗涌。
江容感觉到萧显的身体越来越暖了,她又贴近点,抬头想说话。
恰好这时,萧显也低头下来,想让江容不要再捏。
这同时的举动,碰巧令江容的唇碰在了萧显的脖子上。
柔软生香,令人骨酥魂颤。
须臾的僵硬后,变况突生,江容被一把推开。
她茫然盯着萧显,不解问:“你推我?”
萧显没说话,只是胸膛起起伏伏,喘气不匀。
江容看他模样,再看他肉眼可见变得红了的脖子,更加不解。
“只是不慎碰了你一下,又不是咬了你,怎么脖子这般红?”
萧显抿唇不语。
他也不知道为何,同时对他刚才不由自主的行为感到抱歉。
可江容又贴了过来,慢慢用指尖贴在他脖子上,抚摸刚才被她碰到的地方。
她喃喃不解:“没怎么啊。”
萧显无奈:“脖子不同。”
江容追问:“怎么不同?”
还没等到萧显阻止好回答,她好奇地朝他凑过去,下巴微抬。
“怎么不同?你给我试试。”
萧显:“……”
原本他不想配合江容的幼稚和无知行为,但看到她那因为仰着下巴而拉开半敞的领口,露出一片胸前雪肤,萧显的心忽然跳了下。
鬼使神差的,他侧头凑过去,在刚才同样的位置,亲了江容。
只一下轻轻触碰,江容猛地睁开闭上的眼睛。
她望着雕花床顶,眸中光芒微闪。
身子莫名其妙地软了,甚至胸前还有股奇异的痒意。
江容看向萧显,和他微妙地对视。
她微微张着唇,结结巴巴说:“好奇怪……”
萧显不置可否,他也觉得奇怪。
江容又补充:“但是又挺舒服的。”
萧显拒绝赞同。
独自回味了会儿,江容又贴向萧显,搂着他紧窄的腰身。
“夫君,再来一次,还挺有趣的。”
“没趣,不来。”
萧显仰面看着床顶,心说,江容是觉得好玩,可他是要遭罪的。
今日在她家,又不能像在家里,还能去净房自行处理。
江容不满噘嘴。
“你怎么还是这么傲气,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就不能待我和善些?”
萧显不说话,甚至想让她不要再抱他,乖乖去床里闭眼睡觉。
不过,因为她埋怨他了,这句话萧显就没说出口。
江容得不到回应,自行用手指摸索自己的脖子。
可是除了力气用轻些时,会觉得有些痒,自己摸自己,再怎么变幻花样,也不及方才萧显亲她十分之一。
她转了转眼珠,又去抱了萧显的手来,扶着他的手腕去碰她。
果然,凡不是自己的身体,就算是他的手,碰在她肌肤上,也有格外明显的不同。
指尖传来属于江容的温度和触感,好不容易压下的起伏再度波澜。
萧显无奈。
江容玩了会儿,动了动身子,又把萧显的胳膊朝上拉了拉。
这变动不大的作为,却无意制造了更近的接触。
手肘陷进绵软中,萧显呼吸一滞,蹙着眉看向江容。
江容也傻了,刚刚还嘲笑萧显脖子红得莫名的她,比他还要快,脸唰地一下攀上一层胭脂似的粉。
虽然说之前各种依靠时也会不慎压着贴着,可不曾像现在这样正中靶心。
江容头脑一片空白,心跳得厉害。
萧显还以为她对什么都一无所知,见人面红耳赤,觉得好笑。
看来,她没那么迟钝,只是火没烧到她身上罢了。
想到刚才他脖子红了,她那般反应,萧显少见的有了揶揄之心。
他撑着手抬起身,俯视江容,落下的视线在她身上打量。
“怎么,不过隔着衣裳压你一下,就不行了?”
他说着,视线移到起伏处,盯了一眼。
再看江容时,她的脸红得能滴血似的。六岁。
皇家本就大婚较早,加上如今这位继位也不过几年光景,算来确实是不过而立的岁数。
依礼谢恩,江容却没抬头。
她记起白日里刚刚瞧过的一幕话本,其中写的是一位姑娘出身低微,一朝际遇后有机会参加一场达官贵人的盛宴,却因着自己好奇多张望了两眼主家被人背后嘲笑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处处看她不起。
当时她瞧得囫囵吞枣,尚未细究,此时这些文字无端涌现,叫她也下意识地更规矩注意了几分。
她虽未贸然去看龙颜,眼角余光却是扫见帝后身后缓步跟上的一袭绯色镶金衣角,鲜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而那亮色身畔,还有另一锦衣小子,正是寒崇。
眼睛却忽得跳起来。
江容伸手按了按。
“怎么了?”任徵注意到侧过身低声问,“不容服?”
“无妨。”众人纷纷起身,她赶紧放下手,怕是这边的动静太大,“侯爷莫要担心。”
任徵多看了一眼,确定她面色无异才放心。
上边帝王一声开席,声乐乍起,有舞者鱼贯而入,水袖甩出的簌簌一响叫江容短暂地扬眉看去。
今日的寒崇坐在下首,与镇国侯府的席位相对。
碰上她的目光,小太子几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显出些与年龄毫不相符的持重来。
至于方才瞥见的另一人,却不在下边,看来是坐在了帝后身侧。
江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这座次安排。
今日说是庆贺殿试三甲,实际也是太子的拜师宴,是以,身为太傅的任徵才会被安排在这般靠前的位置,就在学生太子的对面。
而那位太师大人,不仅是太子太师,还是当朝唯一的王爷,所以上座理所应当。
江容蹙了蹙眉,想压下这会儿突如其来的眼跳。
以往外祖就总爱念叨些什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老话,道是做生意的人家,有时候别不信邪。
可倘若是祸事,怕是也躲不掉的。
趁着任徵回过头,江容重新抬手压了压右眼。
上首处,有人堪堪投下一眼,又隐在那翻飞的水袖之后。
再看,只有玉扇轻摇。
待几场曼舞过去,菜肴也全数捧上,常赴宫宴的人家早已经放了筷子,只拿酒水推杯换盏,客气与周边人恭维着。
江容本也不饿,宫宴的菜肴虽是精致,可到底都是饱腹之物,于她也无甚不同。
倒是任徵时时关照,生怕她吃不好。
若非是她拦着,他怕是想亲自上手替他布菜,直把宫人的活给干了。
“侯爷,”江容压着声音提醒,“够了。”几日之后,七司擢考正式开始。
毕竟是三年一次的大考,天还没亮街上就已经热闹起来,各客栈里住着的考生早早起来用早食,临街的包子铺雾气缭绕的,老板边上蒸笼边说着吉祥话。
等到考生搜身进场时,贡院周遭更是人满为患,送考的马车一直停到了巷道外。
这番景象是江容从未见过的,江家是商贾,本就没有参考的资格。
以往州试的时候,她也带江书铖去瞧过热闹,却实在没有京中的架势之大,今日仿佛是全京城的人们都挤了过来似的。
其中不乏她曾在画册上见过的诸多女眷。
京官虽说是占些优势,但大兴的七司擢考严格,除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哪怕是再大的官家,其子弟想要入仕也得亲自考取功名。
为了避嫌,这些公子哥儿来参加考试,大多是女眷们送考。
江容本是要去书斋的,却是被一路堵得厉害,最后干脆就下了车。
身后有吊儿郎当的男声:“行了,别送了,你们是能进去替爷考了还是如何?!”
紧跟着有妇人佯装生气:“这孩子,怎么没个正形的。”
声音甚是耳熟。
“娘,哥哥是有真才学的,这回定然没有问题,莫要紧张便是。”
“你们瞧好了就是!”男声这才少了些不耐烦,“回吧!”
芳菲伸手,将江容往内护住了些才没叫那少爷将书箱甩上身。
主仆俩往内道别了别,正见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往里头大喇喇挤过去,一路有小厮开着道,不叫旁人碍着路。
与此同时,后头马车里却是又响起一声责备:“三妹妹你怎么回事,既是一同来了,怎么半句都没见你祝福大哥?”
是陶夏知的声音,江容终于确定,只是比之万春别院那日,多了一分刻薄。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一个细弱的声音回道。
“你是蠢么?!今个儿是什么日子?!便是不知道说什么,前夜不会好好想想么!枉母亲心疼你,还答应姨娘特意带上你出来!”
“我……”
“这就饱了?”开席比之侯府迟了许多,任徵狐疑,“我见你也没吃什么啊。”
“来的路上让芳菲带了点心垫过,侯爷莫要担心。”
“哦哦,那你尝尝果酒,宫里头的果酒外头可是买不着的,而且不会醉人……”
正说着,舞女流水般退下,乐曲也是戛然而止。
江容终是伸手,将前边扭头的人扶正了去。
没了乐曲作陪,殿中自觉便也静了下去,任徵也明白今日这宫宴的重头戏来了,就顺着女儿的相扶重新坐好。
果然,下一刻,锦衣的小太子起身。
他一起身,众人免不得都跟着也正了身姿。
寒崇自小就被严格教导着,举手投足已见风范。
他行至正中:“父皇,母后。”
帝王颔首,他便重又转身,正对着众人。
“今日乃是殿试三甲的庆贺之宴,亦为诚请太子少师,”帝王开口,“诸卿见证。”
大兴尊师重教,是以众人纷纷噤声观礼。
只见那小太子神色郑重,分明是该是对糖葫芦爱不释手的年纪,此时却已然端起酒盏,一步步走到了青衣男子面前。
颜松年坐着受了太子拜礼。
年轻男人面上沉静,是同太子一般的郑重。
而后他才起身接了酒盏,声音古朴若洞箫:“微臣定当勉力。”
酒毕,寒崇躬身:“学生告退。”江容翻过一页:“其实是一个双向的选择,作者选择这个书斋,是因为看重书斋的铺货量,而书斋会买作者的书稿,也是看中了作者的内容。你看这位琼林先生的书,老板这么推崇,除了本身内容受欢迎,还因为这是个双赢的事情。”
芳菲恍然点头:“那,小姐今日来是?”
“自然是为了找琼林先生呀。”江容晃了晃手里的话本。
“怎么找?”
老板正趴在柜台里嗑瓜子,抬头就见方才进去的小姐又出来了。
这客人一看就家境不错,不说别的,便就是那身衣裳的缎子就不是普通人家买得起的。
他一拍手过去:“客人选好了?”
“老板,你方才说,琼林先生的书你们拿的是第一手的书稿?”
“昂!对呀!”老板精神一振,“您出去随便打听打听!谁能比我们沁安书斋先拿到?您是不知道,每回琼林先生的书一出来啊,那咱们书斋门口,可是排队抢的!”
“如此——”江容招手,身后芳菲抱着一大摞书出现,摇摇欲坠地一把垛到了柜台上。
老板惊得站直:“客人这是?”
“你们书斋的话本,我们都买下,”江容道,“不过,有个条件。”
罢了,寒崇才同帝后请辞。
太子一离场,众人不禁议论开来。
如此动作,便是傻子也明白这是帝王有意而为。
江容并不晓朝堂事,却记得任徵同她说过。
颜松年寒门出身,虽有少师之名,却并非仕途通畅。
方才入宫一路不过短短片刻,区区三甲之末的陶家大公子已然被引荐给了一众朝中重臣。
倒是这颜松年,人人皆识得,人人却也只笑道一句状元郎罢了。
任徵的言外之意是她若有心,他才会考虑为颜松年铺路。
如若不然,自随他去。
可此番帝王将声势造大,怕是还有其他意思。
不及细想,那莫皇后已经出声:“少师年少有为,不知可有婚配?”
已然要入座的人重又看上,终是躬身:“回娘娘,尚未。”
众人便笑开来,不消说,上首的人应是也和煦。
不然,大家也不当在下边直接说上话去。
“状元郎一表人才,不知哪家姑娘有这般福气了。”
“是呀,颜大人今年可是双十年纪?”
“好啊,好啊。”
萧显故作深情,可看这孩子年岁,怕是在她死后不久便有了。
萧显曾养在皇后名下,所以皇后嫡子燕王死后,他算是有了嫡子身份。
一切都说通了,江容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当年燕王因巫蛊之祸被杀;齐王因拥兵谋反自尽,裕王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看来,千丝万缕皆为裕王算计。
而她裕王妃的位置,乃至未来皇后的位置,得空出来,笼络帮扶他登位大宝的权臣。
他远不是她认为的那般纯良。
原来,爱意作茧,皆是算计。
唯有她殒命一事为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