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极!”
江望榆快步上前, “你怎么来了?”
贺枢轻轻瞥了一眼叶盛泉,看向她的时候,温温和和地笑了笑:“今天休沐, 我来看看你,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我打算去书坊。”
贺枢了然颔首, 温声继续问:“那位叶公子来做什么?”
“他来……”江望榆卡了一下, 回头去看叶盛泉, “叶公子,你来做什么?是来找哥哥吗?”
叶盛泉一口气梗在喉咙,看了她一会儿,又看向她身边的那个年轻男子, “我来找你。”
“找我?”她疑惑反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
贺枢笑着打断:“令白, 时候不早了, 你不是还要去城东的书坊吗?再拖下去就很晚了。”
江望榆仍看着叶盛泉, 保持应有的礼貌:“叶公子,我还有事要忙, 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还请直言。”
“我听说城东新开了一间书坊,知道你喜欢看书, 想邀你一起去看看。”
“这就不用了。”她拒绝, “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了。”
话音刚落,身侧传来一声咳嗽,她转头看他,疑问:“元极,你好像有点咳嗽,是不小心着凉了吗?最近天气转冷,你要不先回去?”
贺枢保持微笑:“没有, 我身体很好,今天还能陪你去书坊。”
“嗯?你也要去书坊买书吗?”
“是。”
“我也打算去买书。”叶盛泉忽然插话,“正好一起去城东。”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对方。
江望榆挠挠头,见他们面对面站着,彼此盯着对方又不说话,想不明白原因,开口打圆场:“既然都是要去城东书坊,应该顺路,那就一起走吧。”
说完,两人同时看向她,她更疑惑了:“呃……要不我先走了,你们随意?”
“不。”贺枢率先开口,“我去雇辆马车。”
“我觉得不用吧。”她仰头看看天空,今日是个晴天,风也不大,阳光灿烂,照在身上,生出恰到好处的暖意,“天气不错,我想走过去,就当散步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叶盛泉接话,站直身,“这位公子如果身体不适,想坐马车去,可以先行一步。”
贺枢压根不看他,只说:“确实适合散步。
CR”
江望榆又看看他们两个,率先往前走。
着急去书坊,一路上她也不说话,他们搭话全都干脆直接地一句话结束话题,只管闷头直走。
到了城东的书坊,她熟练地转进书架间,翻找想要买的书籍。
贺枢随手翻开一本书,看了几眼,没什么兴趣,看向专注找书的身影,决定回文渊阁找两卷书。
转头对上一双警惕甚至带着不善的目光,他轻轻笑了一下,跟着叶盛泉走出书坊,站在僻静的角落,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
“叶公子特意叫我出来有何事?”
“你和江姑娘什么关系?”叶盛泉语气不善,“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叶盛泉的心思简直是一目了然,只有她还懵懵懂懂地看不出来。
“我与她是什么关系,她想要和什么人来往,全轮不到你来操心。”贺枢笑得温和,“不过以前见过几面,父辈交情罢了,你没有任何立场来质问我。”
“我与江姑娘小时候就认识了,而你几个月前才认识她,交情深浅,不是你说了算。”
“那又如何?”
贺枢上下打量一眼,淡淡一哂。
“我与她相识时间是短了些,可惜她似乎与我更亲近些,你又要如何?你特意叫我出来说这些话,可曾考虑过她的名声?想来是心里气不过,平白满足自己的狭隘心思。”
“我……”叶盛泉硬撑着开口,“我只是担心她识人不清,被你骗了。”
“哦?按你这么说,你觉得她难以分辨善恶好坏?”
“你!”
贺枢霎时收敛笑意,眉眼间刀光乍起:“你没有任何资格置喙我与她之间的任何事情。”
叶盛泉脸色一白。
面前的人年纪不大,瞧着比他还小,不笑的时候,神情格外冷静,眼瞳深处隐有寒星,随意一瞥,竟有一种雷霆万钧的气势扑面而来。
背后突然渗出一身冷汗,叶盛泉嘴唇嗫嚅,僵在原地不敢动。
“离她远点。”
轻轻丢下这么一句话,贺枢径直越过叶盛泉,几步返回书坊。
江望榆还捧着一本书,全神贯注地翻看。
他走近,顺势看向书里的内容,讲的是房屋营造。
耐心等她看完,贺枢方才轻声开口:“你为什么在看这个?”
江望榆听出他的声音,目光还黏在书里,解释道:“学习了解建房子的过程,以便更好地学会房屋建造的风水占卜。”
她合上书,回忆其中内容,走到柜台前结账,放进特意拿来装书的布袋。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当然是继续逛书坊,不同书坊卖的书不一样。”
离开书坊,一起往前走了大半条街,江望榆终于意识到好像少了一个人,往后面瞄看几眼。
“叶公子去哪了?”
“他有事先回去了。”贺枢自然笑笑,“那时候你在看书,他没说就直接走了。”
“哦。”
她没放在心上,瞧见街边的书坊,迅速走进去。
一连逛了几家书坊,江望榆又淘到两卷不错的书籍,心满意足地走出书坊。
“快到午时初了,”贺枢微笑询问,“我请你吃午饭。”
“嗯?为什么突然要请我吃饭?”
“我听说安定门大街的醉仙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难得出宫一趟,想去尝试一番。”贺枢顿了顿,“你愿意陪我去吗?”
“可以是可以……”出门前她和董氏说了不一定回家吃午饭,她捏捏瘪下来的钱袋子,“但是醉仙楼好贵,我的钱都拿来买书了。”
“是我请客。”贺枢觉得自己有必要强调一下,“我有钱。”
快到用午饭的时辰了,街边食肆飘出食物的香味。
江望榆摸摸肚子,真觉得饿了,跟他一起走向醉仙楼。
不愧是闻名京城的酒楼,一楼的大厅建得非常宽阔,雕梁画柱,摆在厅堂的桌椅都刻了繁复精致的花纹。
正中间是一方通阔的舞台,长长的纱幔自楼顶垂落,洁白如雪,柔软如云,随风轻轻飘扬。
台上舞姬身姿曼妙,翩翩起舞,一袭青衫的乐师端坐于旁边,乐声袅袅,如入仙境。
刚走进来,身着华丽衣裙的侍女上前,笑容得体:“公子请随奴往这边走。”
贺枢随手递出一块牌子,见江望榆似乎在四处张望,唤道:“我们去二楼的雅间。”
她收回目光,一边跟侍女沿楼梯往上走,一边分出心思仔细观摩下方的舞台。
贺枢顺势看了一眼台上的年轻乐师,“你在看什么?”
“构造风水。”
他一愣,随即抿唇笑笑:“好了,我们先进屋。”
不同于一楼的热闹,雅间胜在一个雅字,位于二楼尽头深处,布置简约,圆桌长榻,窗户半开,里面却暖和,熏香气息清浅素雅。
“公子,是否需要召乐师奏乐?”
“不用。”
侍女屈膝一礼,“还请公子、姑娘暂候,稍后便会上菜。”
江望榆以为这个稍后至少也得半个时辰,可她刚在桌边落座,先前那名侍女便领着两队侍女鱼贯而入,开始布菜,动作迅速稳当。
眨眼的工夫,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每道菜肴模样精致,香味或浓或淡,各有不同,相同的是令人食指大动。
“这么快的吗?”
贺枢坐在她的左手边,拿起筷子,替她夹了一块羊肉水晶角儿,“试试这个,天气冷了,适合吃羊肉。”
寻常羊肉多膻气,送入嘴里的羊肉只有香气,肉质鲜美,嫩得直接溜紧肚子里。
江望榆咽了下去,微张开口想问他哪里来的,面前的碟子迅速被他放满。
“再试一下这个蒸鸡。”
一顿饭吃下来,她根本没有机会开口,直到侍女进来收拾桌面,奉上饭后清茶与消食点心。
“你觉得今天的饭菜怎么样?”
“挺好吃的。”江望榆喝了口清茶,“你呢?我怎么感觉你好像都没有吃几口。”
“我也饱了。”
刚才他夹什么,她就吃什么,没有特别在意哪道菜肴,贺枢琢磨了一下:“有没有你比较喜欢吃的菜?”
“还好,我不挑食的。”
贺枢想了想:“云锦绚丽多彩,用来裁制衫裙,华美精致,我送你几匹,再者天气变冷,我碰巧得到一些狐裘,改日再带来给你。”
“不用吧,家里不缺布匹。”她挠挠脸颊,“衣服保暖能穿就好,我不挑的。”
贺枢不死心,继续问:“我知道两位擅长做首饰的工匠,簪钗步摇,耳环手镯,你想要什么?”
“不用,我有首饰,出门见客不失礼就好,不用弄的这么贵重,而且平时要去官衙当值,手镯耳坠戴着不方便。”
说完,江望榆发现他似乎有些失落,琢磨一下先前的对话,“你问这些做什么?”
“上个月是你的生辰,我还没有给你送礼。”
贺枢突然有些烦躁,私库偌大,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玉石文玩,难道竟找不出一件符合她心意的东西?
“不用再送礼了。”江望榆坐直,语气认真,“那时候,你愿意陪在我的身边,就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贺枢一愣,抬头对上她明亮含笑的眼瞳,不由跟着笑起来,又见她揉眼睛,似乎有些不舒服的样子,连忙问:“怎么了?”
“可能最近夜里看书,烛火有点晃眼睛,没什么大事。”
贺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你之前说过你的生辰在十月。”她一算,今天二十,十月只剩十天了,急声问,“你的生辰在什么时候?不会已经过了吧?我还没有给你庆祝生辰。”
“没过。”贺枢迟疑一下,选择说实话,“四天后就是我的生辰。”
“幸好没有错过。”江望榆长舒一口气,“四天的话,应该还来得及,我算算……”
她忽然顿住,咽了口唾沫,再看向他时,目光隐约带上几分紧张不安。
贺枢暗暗挺直腰背,脑中飞速思考要如何回答她的质问。
“四天之后是万寿圣节……”她果然问,“你和陛下是同一天生辰吗?”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今天是我过得最开心的生……
“其实, 我有一些话想告诉你……”
贺枢忽然想起被他三言两语解决的叶盛泉,不由卡了一下,再看向她身上的袄裙。
或许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年轻男子。
对上她紧张的目光, 他迅速改变到嘴边的话语:“圣上五岁时病重,而先帝信道, 听闻道士所言, 寻找与圣上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男孩, 养在宫中,用来为圣上挡灾。”
“那你……”
“嗯,选的是我。”贺枢微垂眼帘,“元极这个道号是先帝所赐, 也是先帝让我在蓬莱殿当道童。”
他没有撒谎。
五岁那年,他大病一场, 病重之际, 一心修道的男人终于愿意来看他, 掌心宽厚微凉,抚上他滚烫的额头。
那几名深受先帝信任的道士进言, 太子命格贵重,需要另起一层身份养在在道祖前, 可保平安无病。
先帝信道, 自然应允,但当时百官对先帝痴迷修道而不理朝政一事,时有上奏,不宜宣扬,故而只有少数在蓬莱殿侍奉先帝玄修的人知道。
或许是太医院担心项上人头,努力诊治,又或许是道士所言真的有用, 他的病确实慢慢好了起来。
现在回想,那些道士借着他父亲的宠信,获得泼天的富贵,自然希望未来的天子也能信道,保一生荣华富贵。
“那你现在还要替圣上挡灾吗?”江望榆皱起眉,越皱越紧,整张脸皱成苦兮兮的一团,“你这么多年生过重病吗?”
“没有。”贺枢如实说,“只有九月初不甚着凉,有些咳而已。”
“按照这种说法,你需要避讳万寿节吗?要不要提前或推后一天过生辰?”
“也不用,事情过去很多年了,圣上不怎么相信那些道士的话,不用特意避开。”
江望榆顿时松了口气,“到时候你有空吗?我想帮你庆祝生辰。”
“当然有空。”贺枢回想礼部的安排,补充道,“不过可能下午才有空,上午要待在御前。”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看着他,叹道:“之前不知道这些事情,我还挺期待万寿节的。”
“期待?”
“是啊。”她的语气徒然扬起来,“非常期待!”
贺枢心念一动:“为什么如此期待?是不是因为陛下?”
“因为可以放假。”
“……”
贺枢挣扎着追问:“除此之外呢?”
“没了。”江望榆老实回答,“不过还要看陛下愿不愿意给百官赐假。”
天子生辰的万寿节与正旦、冬至同列为三大节,但不像后两者固定有假,一般看皇帝心情。
今上登基多年,总共就在去年、六年前赐假两次。
“希望圣上今年心情好一点,不要被上个月的事情影响,这样我才有空帮你庆祝生辰。”
“我觉得心情不错。”贺枢抿唇笑笑,“肯定有假。”
他的语气过分肯定,江望榆以为他消息灵通,没多问,思索接下来的安排,说:“我要回家了。”
“好,我送你回去。”
与他在路口分开后,江望榆直接回家进屋,翻找了大半晌,坐在书案前,愁眉苦脸。
之前送过了簪子,再送发簪发冠不合适。
她趴在案上,下巴搭在交叠的手背,歪头,视线一偏,瞧见案上的香囊。
江望榆眼前一亮,猛地坐直,抓起香囊,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直奔正屋。
董氏刚好在屋里,“嗯?榆儿,怎么了?”
视线掠过竹筐里的绣花针、绣线、布料,她最后看向母亲。
“娘,您能教我刺绣吗?”
*
转眼便到了万寿节。
天公作美,天色晴朗,碧空如洗,京城内张灯结彩,满目繁华热闹。
文武百官换上吉服进宫,在奉天殿朝贺,举办大宴,恭祝天子万寿无疆。
江望榆现在是没有品级的天文生,不属于进宫朝贺的官员,再者她也不想去凑热闹,一大早醒来后,便钻进厨房。
“阿榆。”江朔华走进来,瞧见灶台上的米粉,“你在做寿糕?给谁?”
“给元极。”她手上动作不停,在水盆里洗干净梨木所制的模具,拿棉布擦干水,往里面装米粉、馅料,“哥哥,我好像前天就跟你说过了吧?你不记得了?”
“……记得。”
她没有听出兄长前面的沉默,专心致志地用模具做寿糕。
一直忙到午后,灶台上的蒸笼冒出丝丝缕缕热气,江望榆装了满满当当一整个食盒的寿糕,一转身就看见江朔华站在门口,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哥哥?”她疑问,“你怎么了?你都在这里站了一个上午。”
江朔华不说话,继续盯着自家妹妹。
她顺着兄长的目光,看看提在手里的食盒,琢磨了一下,另外拿碟子装了两三块寿糕。
“蒸笼里还有很多寿糕,哥哥,你想吃的话,直接拿就好了。”
江朔华一噎:“你现在要去哪里?”
“去找元极。”江望榆走出厨房,抬头看看天色,匆忙回屋拿起一样东西,小心放进怀里,抄起食盒往外跑,“我应该很快就回来。”
担心跑得太快弄散食盒里的糕点,她不得不控制步伐,尽量快走向约好的宅子。
隔得尚远,她便看见站在院门口的身影,一袭绯色圆领袍,身姿修长,笔直如竹。
“抱歉,我迟到了。”
“没事,我也是刚到。”贺枢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先进屋。”
毕竟是生辰,院子打扫得干净,廊檐下挂了两三盏红灯笼,屋里同样整洁,角落烧着炭盆,不冷。
江望榆打开食盒,语气认真郑重:“祝你福寿绵绵,无病无灾,心想事成。”
贺枢注视她明亮澄净的眼瞳,笑意漫开,想说的话很多,最后只化作一声简单的“嗯。”
“你快吃寿糕,天气冷,等会儿冷掉就不好吃了。”
面前的糕点做成桃子形状,寿字纹样各不相同,香气清淡,还飘着一丝热气。
贺枢拿起一块,送入口中,米粉磨得很细,入口绵软,里面包着同样磨得细腻的红豆沙。
“好吃吗?”江望榆老实交代,“我偷懒用了模具,没有那些大厨精湛的厨艺,可以徒手做出好看的糕点,不好吃的话,你不用顾忌,可以直说,我不介意。”
“好吃。”贺枢咽下嘴里的寿糕,强调一遍,“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寿糕。”
她瞅瞅跟前有些掉粉的寿糕,心里有自知之明,只当他善解人意,特意说那样的话宽慰自己。
“这个送你,是生辰礼物。”她取出一个香囊,“我请孟姐姐帮忙配的草药,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贺枢看向她的掌心。
藏青色的底,几近漆黑,露出来向上的那面,以纯白色丝线绣出圆点直线,因系口扎紧,表面泛起几道浅浅的褶皱,略有失真,隐约辨认出是一柄勺子。
他轻声问:“你做的?”
“嗯。”江望榆扯平香囊表面,露出完整的图案,“我不擅长绣花鸟虫鱼那些精致纹样,也就稍微比较擅长星图,之前你说喜欢贪狼星,但是不能绣在上面,只能退而求其次,绣了剩下的北斗六星。”
勺子口果然缺了一个白色圆点。
贺枢拿起香囊,凑近鼻尖,轻嗅两下,闻到一股浅淡微苦的气息,之后隐约带了一点微甜,轻轻开口:“我很喜欢,一定会随身带着。”
“你喜欢就好。”她打起精神,看看外面的天色,“好了,我回家了。”
“你这就要走了?”
“对呀。”她看看寿糕和香囊,“可能庆祝得有些简陋,比不上万寿节的热闹,可是……”
江望榆顿住,咽下囊中羞涩四个字,询问他的意见:“明年满二十,是整寿,到时候我再热热闹闹地帮你庆祝?”
“不是这个原因。”贺枢摇头,定定看着她,“今天是我过得最开心的生辰。”
主要是有件礼物要等到晚上再给她,想给她一个惊喜,现在不能直说。
见她保持离开的姿势,贺枢略一思索,取出一卷书,放在案几上。
江望榆定睛一看,是郭太史的《立成》。
“……我觉得我不用那么着急回家,再待一会儿也没事。”
她迅速坐回长榻,迅速翻开书。
贺枢无声笑笑,收好案几上的食盒,小心地将香囊放进怀里,抬眸注视眼前的她。
江望榆一手捧书,一手捏住页角,目光直黏在书上。
日光渐渐移动,除去渴了喝茶,她整整一个下午几乎没怎么动过,全程捧着书在看,时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
贺枢也不打扰她,静静坐在旁边看着。
偷得浮生半日闲。
天色渐渐变黑,贺枢看看窗外,估摸一下时辰,终于起身,放轻脚步,悄悄走进里间。
光线变暗,书页上的墨字有些看不清楚,江望榆揉揉眼睛,往周围看了一圈。
屋里没有点灯,昏暗不亮,只有她一个人。
“元极?”
她唤了两声,没人应,静悄悄的。
以前看过的那些鬼怪志异内容刷刷地冒出来,江望榆咽了口唾沫,趁着屋里还没全黑下来,连忙摸索着去点灯。
屋角出现一点光芒,慢慢靠近,皎洁透亮,宛如十五望日的满月月光。
他站在月色之中,眼中盈满似水的温柔,“送你。”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来日方长
一盏四角宫灯, 细木骨架,青龙腾云驾雾,白虎威风凛凛, 朱雀展翅而飞,玄武神秘庄严, 无一不精, 无一不巧。
灯面用了纯白色绢纱, 没有绘画任何图案,反而没有遮挡里面的光芒,更加明亮清透。
江望榆打量纯白色的光线,不像烛光昏黄摇晃, 疑问:“不是蜡烛吗?”
贺枢直接把宫灯挪近一些,“嗯, 里面用了悬珠。”
她低头往里看。
大小不一的明珠, 整齐有序地挂在灯架内, 浑圆莹润,毫无瑕疵, 散发的光辉皎洁,亮如白昼。
“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叫工匠做的。”贺枢将宫灯塞进她的手里, “你爱看书, 夜里用宫灯,不伤眼睛。”
烛光容易随风摇晃,还要时不时挑灯花,自然比不上夜光珠的光芒稳定。
江望榆抱着宫灯,指腹擦过朱雀灯角,反手递回去,“不行,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贵。”贺枢自然不会说这些悬珠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本来上个月就该送给你的,一直拖到现在。”
“我……”
“你不当我是朋友了吗?”贺枢半垂眼帘,“朋友之间,礼物贵在情义,不分轻重。”
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底打下一层浅浅的阴影,眉间染上几分低落。
江望榆紧紧抿唇,伸出去的手往回一收,抱住宫灯,“谢谢,我很喜欢这盏宫灯。”
贺枢立即抬头,叮嘱道:“悬珠虽好,但长时间使用的话,也有可能变暗,到时候记得告诉我,再送你一盏新的宫灯。”
“嗯。”
“还有这个。”贺枢朝她张开手心,“这是宅子的钥匙,我不是每天都回这里,往后你想找我的时候,在这里放一封信,我看到就会来找你。”
她盯着那柄钥匙,直觉自己不能随便收下,下意识拒绝:“不行,这我绝对不能收。”
贺枢也不急,退而求其次,“路口有间曹记伞铺,是我假借别人的名义开的,你可以把信放到那里。”
这个办法不错。
江望榆答了声好,“你还在观星台当值吗?”
“不怎么去了,大部分时候都在万寿宫。”贺枢问,“你呢?在钦天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上司同僚为难你?”
后面那句问的轻飘飘,她没有听出其中深意,笑道:“挺好的,吴监正、杨监副为人还算不错,就是颁历前那段时间很忙,现在基本未时末就可以离开了。”
“如果有人为难你,一定记得告诉我。”
“嗯。”她看看窗外天色,几乎全黑,连忙说,“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
已是十月下旬,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跨出屋门的那一刻,迎面被冷风一吹,江望榆裹紧衣裳,习惯性仰头看向夜空,观看天象。
天空漆黑,下弦月尚未升起,繁星高悬,浩渺无垠,岁星明亮闪烁,颜色发红,芒角若隐若现。
她立刻警醒起来,迅速放下宫灯,仰头继续看天空,“有梯子吗?”
贺枢一见她专注盯着天空,便知道天象有异,环顾一圈,指了下角落,“在那里,我去搬。”
江望榆比他更快,直接冲过去,利落地搬起梯子,架放在屋檐边,三两下便爬上屋顶,踩在瓦片,找到合适稳固的位置,继续仰头观看岁星,并且寻找角宿、亢宿。
再三确认岁星的光芒颜色,她呼出一口气,一边记住年月日时刻,一边稳住身形,准备往回走。
“咦?元极,你怎么也上来了?”
“我担心你,当然也跟着上来看看,刚才的天象有什么问题吗?”
江望榆琢磨了一下,脚尖一转,偏离方向,指向屋顶,“我们坐那。”
屋顶倾斜,贺枢伸手扶了她一把,一同坐了下来,一起仰看夜空。
“那颗特别亮的是岁星,今年是亥年……”详细描述一遍后,江望榆看向西苑观星台的方位,“明天吴监正一定会进宫面圣。”
贺枢若有所思点点头,顺口问:“吉凶何定?有什么寓意?”
刚问完,他想起她过往从来不肯轻易解读天象,补充道:“罢了,你不用……”
“是吉兆。”
江望榆打断,注视着他。
“岁星乃是福星,‘色赤而有角,其所居国昌’,寓意为吉。”她说,“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是有福德之人,往后必定顺遂平安,不必再为任何人挡灾。”
她的目光与语气一样笃定认真,繁星满天,玉宇澄澄,星辰落在她的眼中,澄净透亮。
贺枢轻声呢喃:“阿榆……”
“阿嚏——”江望榆搓搓手臂,“屋顶风大,好像有点冷,我们先下去吧。”
重新站在地面,贺枢见她熟练地放好梯子,回想一下,忍不住问:“你经常这样做吗?”
“……也不算经常吧。”她与他一起往外走,“观星要找高而通阔的地方,屋顶不容易挡住视线,所以我偶尔爬上去,顺便打扫。”
贺枢忍俊不禁:“那你喜欢观星台吗?”
“还好。”
这里距离家不算远,江望榆担心回去太晚,母亲和兄长担忧自己,走得很快,片刻钟的工夫,便走回家所在的小巷路口。
“送到这里就好。”她率先停下脚步,举起宫灯,“有你送给我的灯,不用担心。”
贺枢看了一眼巷子,住的人少,两边几乎没有挂灯笼,瞧着还有些暗。
“都送到这里了,不差这几步路。”
“但是……”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道幽怨的声音,细听还有几分咬牙切齿。
“你还记得回家啊,阿、榆。”
江望榆扭头一看。
江朔华站在几步之外,提着一盏灯笼,周围光线不亮,衬得脸色格外阴沉,目光直直地落在她对面的人身上。
“哥哥。”她两步跑到兄长身边,“你怎么出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江朔华抬手往她的额头轻轻一敲,“出门前怎么跟我说的,最多就去半个时辰,很快就回来,你看现在天都黑了,还半个时辰,我看半天都不止。”
“因为书太好看了。”江望榆小声嘟囔,朝兄长甜笑,放软声音,“哥哥,我错了嘛,以后保证早早回家。”
江朔华哼了一声,听到妹妹再三保证,神色稍缓,再看向对面的年轻郎君时,端起疏离客套的笑容。
“辛苦公子送家妹回来,太晚了,就不请公子进寒舍坐了。”
“哪里。”贺枢想了想两人的年纪
,“克晦不必如此客气,令白为人善良,特意陪我过生辰,我当然要亲自送她回家。”
江朔华脸色微沉,声音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挤出来:“公子慢走不送。”
贺枢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不再刺激江朔华,看向她,柔声道:“我先回去了。”
“等等。”
江望榆伸手去抽兄长手里的灯笼。
“嗯?阿榆,你要干什么?”
“哥哥,夜里路不好走,你把灯笼给元极。”
看对方不顺眼是一回事,江朔华还不至于在涉及对方安全的事情上不知轻重,当即将灯笼递给他。
“一盏灯笼而已,公子不必特意还回来。”
掐断对方借着还灯为由来找自家妹妹的可能性,江朔华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回家,阿娘等你回来吃晚饭呢。”
“元极,你早点回去休息。”
兄妹二人并肩而行,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顺着夜风飘过来。
“哥哥,今天晚上岁星得光芒是红色的,你有没有看到?”
“当然看到了。”
“我觉得是大吉,不知道吴监正会如何向陛下解读……”
在兄长面前,她格外放松自在,撒娇的时候,声音甜软,仿佛一路甜到心尖。
贺枢注视两人走进家门,低头看了一眼香囊,轻轻一笑。
不急,来日方长。
*
第二天,江望榆刚到官署,都不用刻意打听,就知道吴监正、李监副根本没来衙门,天色还没亮,就候在西苑宫门前,只等宫门一开,即刻进宫向天子禀报昨夜的吉兆。
正好赶在万寿节出现这样的天象,圣上应该会龙颜大悦。
不过这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
江望榆摇摇头,捧着整理好的天象记录,与兄长一起走进上司办公的书房,放在书案。
“杨监副,记录已经整理妥当,请大人过目。”
杨监副仔细看了一遍,露出满意的笑容,“整理的不错。”
“是家兄一起帮忙。”
杨监副看向江朔华,“克晦,我且考考你,昨夜岁阴在亥,如何推算下次将在什么时候出现?”
“回大人,岁星运行一纪约为十二年……”
江望榆同样认真倾听,也不打断兄长的回答,忽然听见杨监副问:“令白,岁星颜色发红而带芒角,寓意为吉,那什么样子是凶兆?”
“回大人,岁星颜色光芒青白……”
除了考问天象吉凶,杨监副问的更多是历书推算,尤其是依据往年天象、现行历法,如何推算历书的节气、可能出现的日月星辰运转情形。
杨监副也不光是问,还会指出两人答案中的错误,并且指点如何正确推算。
半个时辰后,杨监副喝了大半杯茶润润嗓子,“你们尚且年轻,要静下心思,潜心钻研。”
兄妹二人同时应是,随之告退。
“哥哥,杨监副真厉害,不愧是监副。”走到僻静的地方,江望榆小声感慨,“可惜监副太忙了。”
“我观察了一个多月,有几个人擅长历算占卜,为人开明,我们可以多向他们学习。”
她连忙答应:“嗯,我们要学的地方还有好多。”
钦天监的书库藏有天文历算书籍,有些同僚为人和气开明,不藏私,丝毫不介意她的女子身份,也不在意两人年纪轻,愿意指教。
忙完公事,又有江朔华在旁边陪着,江望榆时常去书库借书,与兄长等一起潜心钻研天文历算。
一直到了十一月初,她一次都没有去过曹记伞铺。
*
万寿宫内。
天子批完奏章,遥遥看着殿门,问:“还是没有信来吗?”
曹平候在边上,硬着头皮开口:“没有。”
殿内再次陷入安静。
上个月边关急递的事情已经顺利解决,曹平小心觑了一眼天子平静的神情,小声开口:“陛下为何不直接去找江灵台?”
非得等人家姑娘写信来找您,没收到信,又老是看着观星台。
当然这些话也就在心里想想,借他一百个胆子,曹平也不敢直接说出来。
贺枢没说话,直接走进寝殿里间,一把抱起在猫架子窝成一团的橘猫。
大橘睡得正舒服,突然被抱起来,浑身毛发被人简单粗暴地揉得乱糟糟,尖叫一声。
“带你去个地方,回来给你十盆小鱼干。”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没事就不能来找他吗?……
“哥哥, 你在占卜?”
江望榆看见兄长拿着三枚铜钱,这段时间确实在向钦天监的前辈学习占卜堪舆。
“是六爻?”
“嗯。”江朔华收拢三枚铜钱,排在掌心, “阿榆,不如你帮我卜算一个好日子。”
“但我不是很擅长六爻, 而且哥哥, 你要占卜良辰吉日做什么?”
江朔华别开头, “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想算一个诸事顺宜的日子,自己总是看不准卦象。”
她看了兄长一会儿,坐在对面, “好。”
江朔华掷卦六次。
江望榆根据每一卦的内容,结合今天的干支时辰, 以及兄长的八字, 一一推算。
“卦象大吉, 说今天就是诸事顺宜的吉日,尤其姻缘, 需要直言不讳,切莫迟疑。”
江朔华盯着卦象, 神情由一开始的犹豫到纠结, 最后变成坚定。
“我知道了,阿榆,我要去……”
“在忙呢?”孟含月的声音从屋外飘进来,瞧见书案上的铜钱,“你们这是在问卦?”
“是,哥哥在算姻……”
“算算吉日。”江朔华连忙打断,“孟大夫, 你怎么来了?”
孟含月挑眉,在他的对面落座,“我来这边看诊,顺便进来看看你们,对了,眼睛感觉怎么样?”
“很好,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近处远处都能看清楚。”
孟含月顺势捏住他的手腕诊脉,一刻多钟后,收回手,“脉象平稳,情况稳定,恢复得不错。”
江望榆坐在旁边,听到这里,才放松地呼气,问:“孟姐姐,最近有没有人找你做中间人,想要问名选日子的?”
“有当然是有的,阿榆,你怎么突然又想接活了?”
“因为穷。”她正色,“现在不是灵台郎,每个月领到的钱粮比之前少,虽然我和哥哥能一起领,但我还是想多挣些银子。”
“家里缺银钱?”
“不是,阿榆说的夸张了。”江朔华连忙解释,“家里开支其实比以前小,我们也没有以前忙,有空就出去接点活。”
“嗯,毕竟没有人嫌银子少。”
孟含月忍俊不禁:“行,我帮你们留意一下。”
“谢谢孟姐姐。”江望榆起身,“阿娘做了件披风,我去拿给你。”
话音刚落,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孟含月压根来不及阻止。
屋里只剩两人。
孟含月单手托住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江朔华。
她本来是偏冷艳的长相,笑起来的时候,冲淡了几分冷淡疏离。
江朔华被那笑容刺了一下,第一反应竟是转头避开,想起先前的卦象,连忙重新坐直,藏在书案下的双手无声握紧。
“孟大夫,我有话想要告诉你。”
“还叫孟大夫啊。”
孟含月往前倾身,越靠越近,江朔华顿时慌乱起来,僵坐在原位。
她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凑在耳边,吐气如兰。
“叫姐姐呀。”
江朔华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
*
“孟姐姐,天气越来越冷,阿娘特意做了一件披风,说你经常出门看诊,穿着不容易被风吹到。”
江望榆再次回屋,递出一件月白色披风,自末端绣了连云纹,配合月色,云月相映。
“真漂亮,伯母费心了。”孟含月当即披在身上,转了一圈,“克晦,你说好看吗?”
江朔华眼睛眨得飞快,“好……好看。”
江望榆看看两人,突然发现自家兄长的耳朵红通通的,正打算问,
CR
瞧见他身上的冬衣,又闭嘴不言。
可能是太热了。
她咽回疑问,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是有人来了吗?”
江朔华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实听见规律平稳的敲门声,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去的时间有些久,江望榆都给孟含月续上了一杯热茶。
她往门口的方向眺看,“哥哥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去……”
看看两个字尚未出口,江朔华掀开挡风的门帘,脸色难看,极为不情愿地让开位置,露出跟在后面的人影。
“元极?”江望榆眨眨眼睛,“你怎么来了?”
贺枢丝毫不在意江朔华的臭脸,举起怀里的橘猫,“大橘想你了,我带它来看你。”
大橘挥舞爪子,响亮亲昵地叫了两声。
九月十月事情多,她足足两个多月没有见过大橘,当即起身,两步跨过去,摸摸橘猫毛茸茸的脑袋。
“抱歉,大橘,这么久没有去看你。”
江望榆抱住橘猫,五指成梳,轻缓捋顺它背部的毛发,感受手上的份量,向上掂量一下。
“我觉得大橘好像胖了好多。”她举起橘猫,从头到脚转了两圈,“以前好像没有这么重。”
“可能是吃得太多了。”贺枢说,“天冷又不肯出门,总是窝在屋里不肯动。”
“太胖了也不行。”孟含月插话,伸手摸了一把橘猫,没能抵抗柔顺光滑的手感,来回捋摸,“这猫真乖,我看其他猫都不肯轻易被人这么摸。”
“是吗?”
江朔华尝试伸手,还未靠近,橘猫龇牙咧嘴地朝他叫了一声,立刻缩进江望榆的怀里。
“没事,哥哥。”江望榆连忙安慰兄长,“你和大橘还不熟,所以才不给你抱,之前它也不肯让元极抱,等熟了以后就没问题了。”
孟含月见他吃瘪,毫不客气地笑道:“阿榆,把大橘给我抱抱。”
大橘跳进她的怀里,舒舒服服地窝成一团。
江朔华盯着那只橘猫,见她们凑到一起,商量着做鱼干肉丸,还可以做一根逗猫棒。
他看向罪魁祸首,压低声音:“你也被猫嫌弃了。”
贺枢略一思索,觉得自己有必要照顾一下他的心情,赞同道:“是的。”
江朔华神色稍缓,指了一个距离自家妹妹最远的位置,“请坐,喝茶。”
还有其他人在场,尤其是警惕防备他的江朔华,有些话不好说,贺枢端起茶碗,轻抿几口热茶,习惯性抬眸寻找她的身影。
她笑得很开心,面色红润,想来最近过得舒适自在。
贺枢放下茶杯,正要多看一会儿时,眼前突然被人挡住。
江朔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丝毫不慌,甚至还友好地微微一笑。
江朔华刚刚和缓的脸色又沉了下去,不说话。
“这猫真乖。”孟含月再次感慨,揉摸橘猫的动作没停,“能不能留下来?”
大橘现在不像七月的时候排斥宫外的环境,江望榆想了想,询问他的意见:“元极,能不能让大橘留在家里?”
“养猫要花的心思不少。”贺枢自然不会当场直接拒绝,随口列举一些事项,“你和克晦往日里都要上值,怕是照顾不周全,太辛苦了。”
江望榆顺着他的话思索,也不舍得母亲在家劳累,只得说:“也是哦。”
“无妨。”贺枢微笑,“我会时常抽空……”
“按照你的说法,你在御前当差更不得空。”江朔华直接指出他话里的漏洞,“岂不是更难照顾橘猫。”
她歪头,看看兄长,再看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想不出原因。
“这位公子照顾大橘这么久了,突然换个环境难以适应。”孟含月打圆场,“还是辛苦你继续照顾大橘。”
“孟大夫不必如此客气。”贺枢的视线轻轻掠过孟含月与江朔华,“我自然会照顾好大橘。”
冬日天黑得早,待了大半天,贺枢不得不提出告辞。
“我送送你。”
一同走出家门,江望榆还抱着大橘,“对不起,元极,你不要生气,哥哥没有故意针对你,他最近没怎么睡好,可能语气有些冲。”
贺枢心说还真是故意针对他的,笑笑:“我明白,当然不会生气,你不用在意,以后在我的面前不用道歉。”
他停顿一下,旁敲侧击:“最近钦天监很忙吗?”
“还好,不算特别忙,就是圣上冬至要去祭天,要跟礼部商量时辰吉日,所以吴监正经常去礼部。”
每年冬至祭天的流程大差不差,真要忙起来也不会特意把担子压到她的身上。
贺枢“嗯”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最近去过曹记伞铺吗?”
“没有。”江望榆老实回答,“又没什么事,我想就不要写信去找你了,免得打扰你。”
没事就不能来找他吗?
贺枢缓缓呼出一口闷气,保持微笑:“不打扰,你尽管写信。”
她疑惑地看着他,点头答了声好,又听到他略显迟疑地开口:“你想回观星台吗?”
“这好像不是我能决定的。”江望榆以为他说的是让她以天文生的身份去观星台值守,“我觉得现在在官署也还好,反正在哪里都是当差,能领俸禄就好。”
而且她最近有点沉迷于历算堪舆,还想趁有空多向各位前辈求教。
看出她的确不是特别执着回观星台,贺枢忍不住问:“你不喜欢看天象了吗?”
“当然喜欢了。”江望榆立即反驳,想了想,猜测道,“是别的灵台郎为难你了吗?”
“……不是。”
“天象其实什么时候都能看,只不过观星台更高,有月晷、星晷等各种仪器,观测更为准确。”
她停下脚步,打量他的神情,问:“元极,你不开心吗?”
“没有。”贺枢从她的怀里接过橘猫,“我回去了,你记得写信,不一定是有事才能写,随便写些什么也好。”
他特意强调两遍写信的事情,她连忙点头,郑重承诺:“嗯,我每天都写。”
江望榆停在巷口,目送他走远,发觉他的背影似乎不像先前那样有些失落。
真奇怪。
她挠挠头,没有细想深究,转身回家。
之后江望榆按照约定,晚上先写好信,第二天去钦天监上值的时候,绕一段路去食肆送信,顺道从掌柜手里收到他的回信。
聊的内容很简单,都是些生活中的琐事。
彼此互通书信三四天后,江望榆照常去官衙当值。
结束一天的当差,她正准备和兄长回家,有名书吏急匆匆跑过来拦住她。
“吴监正找你。”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我会陪你,不要再去找别人……
江望榆与兄长对视一眼, 问:“吴监正找我有什么事?”
“监正没有细说,只说是急事,叫你赶紧去找他。”
“我陪你去。”江朔华开口, “走吧。”
有兄长陪着,她点点头, 跟随书吏, 一起快步走向监正办公的堂屋。
进屋后, 江望榆看见屋里除了坐在书案后的吴监正,还有以前在观星台值守的同僚,就是那位七月底新来的灵台郎。
此时对方身上的官袍有些乱,面色泛白, 眼睛遍布血丝,神色格外憔悴。
“江灵台。”吴监正开门见山, “你今夜去西苑的观星台值守, 时段还是从酉时初到亥时末。”
她一愣, “还请监正讲明原因。”
“江灵台,拜托你了。”那位同僚直接起身朝她行了个大礼, “家中有长辈因病去世,我需要回家处理丧事, 确实没空值守, 还请江灵台出手相助,在下感激涕零。”
“好了,你先回家。”吴监正连忙说,“我准你八天假,观星台的事情不必担心,我和李监副会安排妥当。”
同僚朝在场三人作揖行礼,匆匆离开, 跨过门槛时,险些被绊了一跤。
“现在已经过了申时初,不到一个时辰就到酉时了。”吴监正解释,“起因就是你们刚才听到的那样,这样的大事,我实在不能不准假,但这个月监里要会同礼部、太仆寺等衙门,准备冬至祭天的诸项事宜,人手紧,实在找不到人去顶替。”
“那……为什么是我?”
“你到底当过半年多的灵台郎,有经验,熟悉流程,现在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别的天文生又还要紧急教他们一遍,来不及。”
顶头上司直接吩咐,还愿意解释这么多,况且那位同僚以前与她没有过节,现在更没有为难她。
江望榆思索片刻,点头答应了:“是,下官这就准备进宫。”
“好。”吴监正神色一松,“这是进宫的牙牌,你先帮忙顶几天,白天不用再来衙门,还是按照往常的惯例,我会尽快安排其他人员。”
“大人。”江朔华突然开口,“可否让我也一起去观星台值守?”
“当然可以,你也是天文生。”吴监正往书案上一看,叹道,“今天大概不行,进宫的牙牌没有准备好。”
“还请监正放心,我必定认真值守。”
江望榆略一行礼,拉着兄长离开,劝道:“哥哥,没事的,我一个人也行。”
“但是……”
“我在观星台很熟了。”她抬头看看天色,“哥哥,我们赶紧回家,要告诉阿娘这件事,还要准备一些东西。”
赶回家中,要准备的东西其实不多,江望榆卷起一件披风,匆匆赶往西苑。
宫门守卫一边检查牙牌,一边用狐疑的目光打量。
她坦然自若。
牙牌无误,守卫只能放行。
进宫后,她沿着以前的路线往前,经过一个宫道口时,忽然听见一道惊讶的声音:“江灵台,您怎么进宫了?”
江望榆顺着声音看去。
曹平站在不远处,面露惊讶,两名内侍跟在他的旁边,手里都捧着锦盒。
“见过曹掌印。”
曹平哪里敢受她的行礼,赶紧虚扶一把,急声阻止:“江灵台不必多礼。”
“在下现在已无官职,担不起曹掌印一声江灵台。”江望榆解释一番自己进入西苑的前因后果,“曹掌印,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观星台,先行告辞。”
司礼监执管进出皇宫的牙牌发放回收,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疏漏,曹平不敢再留她,目送她走远,一把揪住边上的内侍。
“你们两个,赶紧把东西带回万寿宫,然后立刻去准备天文生所穿的官袍!要是敢慢了一时半刻,仔细你们的皮!”
曹平一向很少说狠话,那两名内侍连忙应是,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曹平深吸一口气,拔腿就往乾清宫的方向跑。
*
江望榆走上观星台,上一时段值守的灵台郎和天文生还在,正收拾东西,瞧见她上来,有人不免面露几分诧异,盯着她。
“你是来帮孙灵台值守的吧?他家里那位长辈病了许久,没想到,哎……”
为首的灵台郎知晓一些内情,将记录天象的簿册交给她。
“辛苦江灵台了。”
“言重了。”
送他们离开观星台后,江望榆抱进册子,按照以前的习惯,看向西边的天空。
她来的最早,其他天文生还没有来,也不知道他们好不好相处,会不会暗中使绊子。
一想到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她顿时头都大了,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留下来。
天色渐渐变黑,她取出火折子,绕了一圈观星台,点起宫灯。
烛火微晃,夜风带着冷意,江望榆裹紧披风,终于听见一阵交谈,声色各有不同,听着大概有四五人。
那一群天文生姗姗来迟,瞧见她,为首的那个笑道:“原来是江灵台,哦不,你现在不是灵台郎,也不过是个和我们平级的天文生。”
她没理会,语气平平,说了吴监正的命令以及值守时要注意的事项,径直转身去观看夜空。
除了开始被人刺了几句,后面那些天文生没再说什么,只不过值守一个多时辰后,陆陆续续地以有事为理由,说要先回一趟院子。
左右她以前也是一个人值守,不想多惹事,没有阻止。
待到观星台上只剩她一个人,江望榆反倒觉得浑身轻松,捧着册子,仰头凝望夜空。
石阶口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她以为是那些天文生回来了,随意一瞥,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元极,你怎么来了?”
“来陪你值守。”贺枢平复呼吸,环顾一圈,“就你一个人?”
“他们去休息了。”
略一思索,贺枢大概猜出原因,“他们擅离职守,你怎么想的?”
“没什么好想的,我又没有权力命令他们。”江望榆并不在意,“反正只用待七八天,而且我习惯了一个人,没出过错,就我自己一个人还更轻松自在。”
贺枢观察她的神情,确实更放松,笑笑:“不会只有你一个人,还有我陪着你,江灵台。”
“哥哥明天应该也会来。”
贺枢唇边笑意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是吗?不过我想还是要看吴监正如何安排。”
这倒也是。
江望榆点点头,不再多说,照旧捧着簿册。
时隔两个多月再回观星台,四周变化不大,除了一开始有些生疏,后面她逐渐进入状态,一丝不苟地观测记录。
忙到临近亥时末,原本一直陪着她的人又不见了踪影。
她早已习惯他的神出鬼没,与下个时段的灵台郎交接。
“为何只有你一人值守?其他的天文生呢?”
“他们暂时有事先走了,刚走没多久。”
“荒唐,竟然如此松懈。”
江望榆瞅瞅对方不满的神情,没有应声,走下观星台。
然后,她发现一个严肃的问题——
今晚去哪里睡?
两个多月没有回来,角院指不定住了别人,又或者重新堆满闲杂物件。
她着急进宫,竟然忘记问这件大事了。
“令白?你怎么一直站在这里?”
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江望榆放松下来,如实回答:“元极,我不知道去哪里歇息。”
“回角院。”贺枢张开掌心,躺在两柄钥匙,“我刚刚去找钥匙了。”
“角院还空着?”
“嗯,我托人帮忙,特意给你留着。”
一起回到角院,江望榆发现很干净,随手摸了下椅子,指腹没有染上任何灰尘。
“我叫人帮忙打扫了。”贺枢主动解释,将火盆移近了一些,“值了大半夜,外面又冷,先烤火。”
“这么晚还能找到人帮忙吗?”她坐在榻边,顺手摸摸被褥,干净厚实,“这也是你帮忙叫人准备的吗?”
“是。”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对上她认真的目光,贺枢不由暗暗坐直,“你说。”
“你是不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
“嗯?”
“你看,你能替陛下去诏狱问话,能留着角院,宫里宫外都能叫人帮忙打扫院子……”江望榆一条一条地数过去,“我想,你肯定备受陛下信任,所以你人脉广,消息灵通,宫里的人都愿意帮忙。”
贺枢微微一愣,没有直接反驳,“不是大红人,只是认识的人多了一点而已。”
她想了想,没想起当今圣上格外宠信什么人,“我随便猜的,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陛下。”
贺枢微笑应好,看着她,鬼使神差地问:“你想不想面见圣上?”
“什么?!”
江望榆一时没
能控制脸上惊诧的表情,声音一瞬间拔高,随即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不想,一点都不想。”
“为什么?”贺枢立即追问,“你还讨厌他?”
“不讨厌,但我也不想面圣。”她老实回答,“面圣的礼仪太麻烦了,听上去就劳心劳力,再说了,陛下已经知晓我们家的隐情,我去见陛下,也没什么话好说。”
她尝试想象面圣的场景,连连摇头,“还是算了吧,我嘴笨,说不出好听的话,万一惹陛下不开心,要给我定罪,说我御前失仪,要把我抓进刑部大牢怎么办?”
“……倒也不至于如此。”贺枢服了她多变的思路,无奈扶额,“其实他不喜欢听臣子说那些恭维奉承,也觉得很烦,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多办几件实事。”
“是吗?”
江望榆掩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角,最近两个多月都在白天当值,这个时候她已经睡觉了。
“元极,你困了吗?”
“确实困了,我先回去了。”贺枢只得起身,“我会陪你一起值守,不要再去找别人。”
“好,我记住了。”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陛下难道会来观星台吗?……
在观星台待的时间不算短了, 江望榆很快就重新上手。
吴监正没有安排其他人跟着她值守,包括江朔华,被派去和杨监副准备冬至祭天的事情。
“令兄有没有说什么话?”贺枢问, “他听到我跟你一起值守。”
“没有,我先跟哥哥说那几个天文生有些排斥我, 再说你陪我,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嗯。”贺枢换了个话题, “我从文渊阁借了两卷书,讲占卜的,等会儿我带去角院。”
“咦?你怎么知道我在学占卜?”
视线掠过她腰侧的荷包,贺枢笑道:“你这几天夜里, 一直拿着三枚铜钱,我想应该是在学六爻吧?”
“你看的真仔细。”江望榆翻出钥匙, “那你先回去角院。”
等他离开, 她仰头看看夜空, 估算时辰,大概还有两刻钟结束值守。
也不知道他借的是什么书。
正想着,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打破台上的寂静。
“江灵台。”
她循着声音回头,“见过曹掌印。”
曹平大口喘气, 抬手往胸口顺气, “江灵台,你见到陛下了吗?”
江望榆心说自己连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见到也认不出来,如实回答:“没有。”
曹平扫了一圈观星台,没有看到第三个人,只能转身,大步走下观星台。
她看着这位司礼监掌印来去匆匆, 心生疑惑,看向万寿宫的方位,又仰头观看夜空。
天象并无异常。
难道是朝堂出了什么大事吗?可据她所知,虽然换了一位新的内阁首辅,朝堂上下运行通畅,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大事。
一直想到值守结束,江望榆还是没有想出答案,交接完毕,回到角院。
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
她看了两圈,只看到自己的影子,转出院子外,小声唤道:“元极?”
四下唯有风声,发出轻微的簌簌响声,她咽了口唾沫,裹紧衣裳,转了两圈,再次轻声唤道:“元极,你在哪?”
肩膀忽然被人轻轻一拍,“你找我……”
“呜!”
江望榆猛地跳起来,眼睛眨得飞快,胡乱伸手推搡声源处。
“等等,令白,你先冷静下来!”手腕被人抓住,按在他的胸口,感受到平稳的心跳,“是我,你看清楚了,不是什么鬼怪。”
过了子时,今天已经算是十四日,明天便是十五望日,月亮接近饱满,皎洁月光温柔倾洒。
借着月光,她看清面前的人,心头的恐惧渐渐散去,实在没忍住,捶了他的胸口两拳。
“你……你吓到我了。”
“抱歉,是我的错。”贺枢轻轻摸摸她的额头,柔声唤道,“望榆不怕,回来了,不怕。”
他的手心温热,抚摸额头,动作与声音是一样的温柔,驱散夜风带来的冷意。
江望榆吸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惊魂未定的慌乱,“你去哪里了?我回来就看到灯亮着,又没有看到你的人。”
“有些事情,我去处理一下。”贺枢解释,“外面冷,我们回屋。”
她“嗯”了一声,往回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一丝不对劲。
右手手腕存在不属于自己的触感,掌心宽厚温热,握住手腕,手心贴近微微凸起的腕骨。
她抬起手,看看手腕,再看向他,“你牵着我的手做什么?”
“……失礼了。”贺枢迅速松开手,背在身后,手指捻动,抹去掌心贴在细腻肌肤的感觉,“我担心你还在害怕。”
牵了一下手而已,又是这样的理由,江望榆当然不会怪他,“没事,我现在不怕了。”
屋里亮起烛光,她坐在榻边,将之前在观星台遇到曹平的事情说了一遍,“曹掌印不应该一直在圣上身边服侍吗?怎么突然会去观星台找人?”
“已经找到了。”
只是来问他天亮后召见朝臣一事,其中一人是宗室,突然扭到脚进不了宫。
曹平一时忙忘了,没有及时禀告,这才着急忙慌地来问他的意思。
没什么好问的,贺枢照例安排太医院的人去看诊,赏赐药材等。
贺枢神色不变,语气也是一样的自然,“大概是因为他病急乱投医,一时慌神,这才找到观星台去了。”
江望榆没多问,翻开他拿来的书。
之前不小心被吓了一跳,她看了一阵子,那些墨字直接从眼前飘过去,内容却一句都没记住。
看不进去,她也不为难自己,干脆合上书,放在榻边。
“书不好看?”贺枢扫了一眼封面,“我另外再找过两本给你。”
“挺好看的,但是我现在看不进去。”江望榆揉揉脸颊,委婉地开口,“你困了吗?”
贺枢没有回答,盯着她,“你还在怕?”
“我觉得没有。”他不问还好,他一问,先前那股惊恐感又冒出来,她浑身一颤,抱住双臂,“我平时胆子也不小啊。”
沉默片刻,贺枢起身道:“等我一会儿,我去拿样东西。”
刚转过身,衣袖被人紧紧拉住。
江望榆攥住他的一片衣角,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着头,不说话。
从他的角度向下看,贺枢轻易看见她紧紧抿唇,眼睛无意识地眨得飞快。
他是罪魁祸首。
贺枢重新坐回去,柔声安慰:“好了,我不走。”
触及他温柔的目光,江望榆越发羞赧,小声为自己辩解:“我以前不会这样,胆子可大了。”
“没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贺枢轻柔地拍拍她的手,“这样,你先睡觉,我在外面守着你,等你睡着了再回去。”
“可是外面冷。”
“我穿着了大氅,不冷。”
见他直接掀开榻上的被子,少见地摆出一副不容拒绝的神情,江望榆只得答了声好。
“记得锁门。”贺枢不忘嘱托。
“嗯。”
关紧屋门,江望榆只脱了外面一层官袍,吹灭灯,躺在榻上。
屋外月光清亮,他举着一盏灯,烛火随夜风轻轻晃动。
她捏紧被子,盯着那道身影,忽然感到无比安心。
睡意慢慢涌上来,昏黄的烛光晃来晃去,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
“你什么时候走的?”
观星台上,江望榆一瞧见他,连忙跑到他的跟前。
“对不起,我睡得太熟了。”
“不到一刻钟。”贺枢无声减掉两刻钟的时间,从怀里取出一枚护身符,“我去了一趟护国寺,叫住持请的护身符,你带在身上,可以趋避邪祟。”
护身符被他护得很好,上面甚至残留一点他的体温。
江望榆握紧护身符,“你真好。”
贺枢抿唇笑笑,“先当值。”
天象大部分
时候都风平浪静,值守将近亥时末,江望榆摸摸肚子,悄悄远离他,谁知还是响起一阵轻轻的咕咕声。
热气顿时上涌,她捂住脸,不敢看他。
下午她着急进宫,晚饭没怎么仔细吃,偏偏连平时装红枣、核桃的荷包也没带在身上。
贺枢权当没有听见,“我先走了。”
江望榆正觉得丢脸,急忙应声:“好。”
周围只剩她一个人,她用力揉揉肚子,按住饥饿感,盼着同僚早点来交接。
没等到同僚,先等到另外一个人出现在观星台。
“江灵台,你见到陛下了吗?”
曹平先去了一趟角院,见外面锁着门,黑黝黝的,没点灯,知道天子不在里面,犹豫许久,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又来观星台。
“没有。”
“那你看到了元极吗?”
话一出口,曹平迅速反应过来,对上她不解的目光,控制神色自然,飞速圆谎:“元极也在御前当差,我听说他今天在观星台当值,以为他可能知道陛下在哪里。”
江望榆忽然想起前天也有一名小内侍跑到观星台,像是在找什么人,却什么都没有问,又匆匆离开。
而今司礼监掌印接连两天都来这里询问天子的行踪。
“曹掌印。”她不免紧张起来,“陛下难道会来观星台吗?”
“这我也不知道。”曹平控制语气和缓,“陛下的行踪,即便是我,也不能随意探听。”
她试图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异样,结果直到曹平离开,同僚来交接,她还是没能看出任何不对劲。
回到角院,江望榆翻出荷包,丢了两三颗红枣进嘴里,干巴巴地嚼着。
还是有点饿。
她还在想要不要干脆睡觉,忽然听见一阵规律的敲门声,随即是他温和的嗓音:“令白,来开下门。”
开门后,她看见他提了一个食盒,快步走进屋。
“这是什么?”
“我去拿了一些宵夜。”
贺枢搬起角落的小书案,打开食盒,眨眼的工夫,整张桌面几乎被摆满了。
江望榆盯着桌上各色点心,馋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吃吧。”贺枢直接塞了一双筷子进她的手里。
原本硬忍下去的馋虫寻着香味全冒出来,她夹起一块枣糕,一口咬了大半。
贺枢坐在对面,一边观察她偏爱哪些糕点,一边回想刚才在半路上遇到曹平的事情。
严格意义上不算急事。
今天已经是十五望日,天亮之后要在奉天殿举行朔望朝会,曹平便来问是不是提前返回皇宫。
从西苑去往奉天殿不算远,早起半个时辰,赶得及。
贺枢想好之后的安排,再看向案上,碟子有完全空了的,有只用了一两块的,也有完全没有动过的。
他记在心里,摸了下碗壁,揭开碗盖,“这是牛乳,不烫了,现在喝刚刚好。”
碗是白色的,碗口绕了一圈青色的花枝,烛光朦胧,纯白色的牛乳蒙上一层薄薄昏黄。
江望榆捧住碗,闻到淡淡的清香,先抿了一小口,没忍住,一下子喝了大半碗。
牛乳温热,顺着喉咙直溜进肚子里,驱散深夜的寒冷,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里面好像还放了糖,有点甜,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真好喝。”
他坐在对面,微微垂下眼帘,听见她的感慨,忽然抬眸,直直地盯着她,目光幽深。
江望榆茫然地眨眨眼睛。
他却迅速转头,别开视线,一言不发。
她看看碗里的牛乳,剩的不多,三两口就喝完了,抿了抿唇,舌尖抿到一点牛乳的清甜。
眼前忽然靠近一道阴影,随即唇角被他轻轻按住,指腹缓缓抚过嘴唇。
他的声音低低响起:“还沾了一些。”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你知道陛下去哪了吗?……
“哦哦。”
江望榆找出一条帕子, 胡乱擦拭两遍,伸手摸了下,没摸到什么湿润。
应该擦干净了。
“不好意思。”她摸摸嘴唇, “其实,你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我都满十八了, 不是小孩子了, 你不用特意帮忙。”
“嗯。”
视线不受控制地掠过她红润的唇,贺枢猛地闭上眼睛,右手紧握,指腹擦过掌心, 抹去残留在指尖的柔软触感,还有那一点牛乳的湿润。
肩膀被按了一下, 她疑惑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了?困了?”
贺枢缓缓睁开眼睛, 笑笑:“没有。”
他的笑容依旧温温和和的, 目光深邃,眼瞳深处似乎又带上了她看不懂的东西。
江望榆挠挠头, 收拾桌面,放好食盒, 起身, 沿着长榻来回走动,最后甚至开始绕着他转圈。
“你在做什么?”贺枢被她绕得有些头晕,不得不开口问。
“消食。”她老实回答,“你带来的宵夜太好吃了,我不小心吃撑了,要散散步,不然等会儿睡觉的时候, 更难受。”
贺枢哑然失笑,想了想,说:“这里太小了,绕得头晕,不如我们去太液池?”
“啊?可以吗?会不会被禁军抓住?”
“不会,我知道禁军巡逻的路线,就算碰到了,我们又不是可疑人员,绝对不会出事。”
江望榆有些心动:“可是……”
“今天是十五望日,满月。”贺枢继续加筹码,“这么漂亮的月色,你不想去看看满月之下的太液池吗?”
犹豫半晌,她小声开口:“好吧,不过我们要悄悄的。”
“嗯,我在前面带路,有人的话,我带着你逃走。”
已是仲冬时分,夜里寒冷,北风迎面刮来,毫不留情地留下凛冽寒意。
一轮圆月高挂在夜空中,今夜无云,月光皎洁清亮,为世间万物蒙上一层银色光辉。
前几日下了雪,太液池倒是没有结冰,岸边柳树落光了叶子,原本光秃秃的枝干上,积了一层薄薄白雪。
“真美。”
江望榆眺看浩渺无边的太液池。
银月落在水里,夜风吹过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宝镜般的月亮碎成裂纹,可过不了多久,当水面再次变得平静,那一轮水中月亮又变得饱满。
她站在岸边,静静凝望月亮,还有因月亮出现,光芒略微暗淡的满天星辰。
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飘落在身侧的他,停在他漂亮的侧脸。
“你还怕吗?”他忽然问。
“怕什么?”
“之前在这里落水。”贺枢抿了抿唇,“对不起,是我的疏漏,才让你踏进陷阱。”
话题一下子岔到那么远,江望榆愣了下,旋即朝他笑笑:“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又不关你的事,现在不怕了。”
她指了指心口的位置,“还有你送给我的护身符,更不怕了。”
贺枢顺着她的动作,看了一眼她指的地方,旋即移开视线,“我们走一走。”
沿着岸边走了一刻多钟,江望榆看见停在岸边的一团黑影,借着月光辨认,“那是一条船吗?”
贺枢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点头道:“是,大约是宫人清扫池面时用来乘坐的。”
“你会划船吗?”
“不会。”贺枢猜测,“你想在太液池划船?”
“有那么一点点想而已,可惜我也不会划船,万一不小心落水了,现在可不比夏天,肯定会感染风寒。”
贺枢扫了一眼那条船,有些小,还有些旧,不适合两人共乘,“我记住了。”
他记住什么了?
江望榆狐疑地看着他,刚才的想法只是短短一瞬间冒出来,现在细想非常不妥,她连忙说:“算了算了,在太液池划船,太危险了。”
贺枢没有应声,与她继续沿着池边漫步。
在靠近观星台的池边走了两回,江望榆终于打了个哈欠,揉揉腹部,不像之前那么撑了。
“怎么样?还想继续散步吗?”
“不了,我现在觉得有点困,天亮还要出宫,我们回去吧。”
送她回到角院,贺枢看着院子里的灯熄灭后,这才返回万寿宫。
“陛下!”
曹平就差没朝着天子直接跪下来了,一脸悲切。
“这都过了丑时初,不到两个时辰就是卯时初,文武百官就要进宫参加朝会了。”
贺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朕现在去睡一会儿,一个半时辰后,叫醒朕,准备好朝会冠服,天亮后,直接从这里去奉天殿。”
*
朔望朝参,凡是在京文武百官,如无特旨恩准,必须参加。
每逢酷暑夏日严寒冬日,天子会免去一些年老官员
、勋贵的朝觐,以示恩典体恤。
郑仁远年过半百,自认不算年迈,况且现在任内阁首辅,绝对不能缺席。
轿子停在午门前,深色轿帘被掀开,身着朝参公服的长子唤道:“父亲。”
郑仁远弯腰出了轿子,抚平朝服衣袖,抬脚往前走。
经过一些提前到来的官员,他仍和以前一样板着张脸,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百官以文武分成两列,依次候在午门前,等待卯时的到来。
钟楼的声音自宫墙上方飘来,厚重悠远,随之而来的是宫门开启的声音。
原本还有些窸窣声响的午门前,逐渐安静下来。
郑仁远站在文官之首,步伐缓而平稳,领着一列文官,穿过东掖门,走向奉天殿。
冬日天黑得早,天亮得晚,此时天色尚黑,宫灯的烛火遥遥微晃。
幸好今天没有下雪。
郑仁远暗暗庆幸,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垂首站在丹犀旁边。
时间渐渐过去,百官勋贵依照品级,依次而站。
直至天子圣驾到来,一袭皮弁服,端坐于髹金雕龙宝座之上。
郑仁远深吸一口气,率先跪下行礼,“臣叩请陛下圣安。”
百官高呼,声势浩荡,回响在金銮宝殿。
“免礼。”
天子的声音自御座上方遥遥传来,平淡冷静,威仪重重。
郑仁远耐心地多等了会儿,方才起身,控制语气恭敬,缓缓开始念朝觐奏表。
朔望朝参,并不议事,彰显天子威仪,官员所奏皆无政事,奏表的内容大多为歌功颂德。
天子大部分时候简单说一两句话,以示恩威。
现在在殿内奏对的是一名新任京官,第一次参加朝参,面见天子,奏表写的格外冗长,语气发飘,甚至偶有停顿结巴。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新任京官终于说完长篇大论。
御座上方迟迟没有声音响起。
百官低着头不敢说话,沉默开始蔓延,那位京官更是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面。
郑仁远定了定心神,飞快抬眸看向上首的天子。
身姿端正,手持白玉圭,神情淡淡,偏偏眼帘半垂,说句大不敬的话,就差直接闭紧了。
郑仁远心中一凛,不敢再看,迅速低头盯着殿内金砖。
久久无声,直到司礼监掌印快步凑近,以极低极细的声音唤道:“陛下!”
天子倏地睁开眼睛,捏捏眉心,瞧见跪在下面瑟瑟发抖的臣子,缓缓呼出一口气,声音倒是听不出异样。
“你初到京城任职,务必尽忠职守,不可懈怠。”
那名官员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下去。
之后的朝觐,郑仁远一边分神听其他官员的奏表,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天子。
不知道刚才是错觉,还是现在是错觉,他总觉得从天子的脸上看出一丝困倦。
风宪官纠劾百官失仪之处,却不敢置喙御座之上的皇帝。
天色大亮,朝参结束。
圣驾离开奉天殿,跪在原位的朝臣终于起身,浑身放松地往外走。
“父亲,您在看什么?”
听见长子的小声询问,郑仁远收回看向西苑的目光,摇摇头,“无事,去官署吧。”
*
“陛下。”回到万寿宫,曹平连忙帮天子脱下皮弁服,苦口婆心地劝道,“您再睡一会儿,最近您夜里去观星台待这么久,白天又要接见朝臣批奏章,这两天更是只睡一两个时辰,这样下去,身体可吃不消。”
甚至刚刚在朝会之上,当着文武百官,打起了瞌睡。
虽然很短暂,除了站在最前列的大臣,应该没有人发现。
贺枢揉按太阳穴,昏沉的脑子终于清明些许。
朝会漫长,那些恭维奉承冗长无趣,往常都听得昏昏欲睡,更遑论凌晨时分只睡了一个多时辰。
“朕小憩片刻,半个时辰后,再来叫醒。”
“是。”
服侍天子歇息后,曹平轻手轻脚地走出寝殿,思量片刻,深觉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还是得从源头入手。
傍晚时分,曹平候在西苑宫门处,瞧见进宫的纤细身影,连忙上前,和气地唤道:“江灵台。”
江望榆一愣,不明白这位司礼监掌印为什么一副特意等她的神情,礼貌回道:“见过曹掌印。”
曹平脸上的笑容越发和善,语气也是客客气气的,先关心一番在钦天监的近况,瞥见观星台越来越近,拉长声音打了一个哈欠,捶捶肩膀。
“哎,真是老了,夜里睡的时辰又短,白天容易困,太医都说夜里睡得太晚,对身体不好,江灵台万万不可仗着年纪轻,不把自个儿身体当回事,夜里当值结束,还是要尽早歇息。”
江望榆心中疑惑更甚,对方特意说这么长一段话,语气还特别关切,究竟想做什么?
她努力思考片刻,结合自己的职责,试着问:“曹掌印,可是圣上有何吩咐?”
“没有,唉,江灵台你是不知道,”曹平一时嘴快,“陛下累得今天都在朝会上打瞌睡了。”
所以跟她有什么关系?
江望榆满头雾水,正巧走到观星台下,连忙说:“曹掌印,在下先去当值了。”
飞快地跑上观星台,接住簿册,她习惯性观看西边落日。
天色已黑,江望榆记录一圈天象,看向刚来不久的他,又看看万寿宫,回想最近遇到曹平的奇怪场景,好奇就像一根羽毛,不停地在心头挠来挠去,痒得不行。
她实在没有忍住,暗暗戳了戳他的后背。
“我听说陛下今天差点在朝会上睡着了,还有几天晚上都找不到人,你在御前当差,知道陛下去哪了吗?”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不知。”
贺枢一愣, 旋即缓缓笑道:“不知。”
“这样啊。”
好奇心被激起来后,江望榆只觉得心头还在被那根羽毛挠得痒痒的,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裳, 拢了一个低声说话的姿势。
贺枢弯腰靠近。
“欸,你说陛下到底做什么去了?是在忙什么人生大事吗?难道他晚上不睡觉, 所以才会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打瞌睡?”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靠得也特别近, 几乎贴在他的耳尖。
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轻轻吹拂,飘落在耳尖。
她好像不喜欢用熏香,贺枢不合时宜地想。
“元极?元极?你在发呆吗?”
贺枢瞬间回神, 自然而然地接上话头:“圣上也是人,偶尔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不想去理会那些烦人的朝政。”
“原来陛下也会觉得烦吗?”江望榆感慨, “我还以为他不会有烦心事呢, 毕竟宫里宫外那么多人愿意为陛下排忧解难。”
“他不是圣人。”贺枢顿了顿,“你现在不怕私下议论圣上了吗?”
自从她恢复原来的身份, 不像之前假扮男子时刻意隐藏自己,低着头不看人, 时常保持沉默不说话。
“因为是跟你说,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告诉陛下。”她竖起食指挡在嘴唇,“我就跟你说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跟你之间的秘密。”
她在他的面前越发放松自在,贺枢当然不会阻止,甚至有意纵容,也不介意她议论自己, 笑着点头:“嗯,我保证不说,是秘密。”
他想了想,问:“你是如何知道陛下在朝会上打瞌睡的?”
“曹掌印说的。”江望榆简单讲述一遍在宫门遇到曹平的事情,“可是,曹掌印为什么要特意跟我说这些话?我都没有见过陛下。”
贺枢轻咳一声,神色自若,“大概是因为他病急乱投医,想问你有没有好办法劝谏。”
“这样看来,曹掌印很关心陛下。”
“嗯,他从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身边服侍了。”
闲聊一会儿,江望榆还记得自己在当值,好奇心淡去,之后不再多聊闲话,专注认真地观看夜空,一丝不苟地记录天象。
一直忙到亥时末,下一轮值守的灵台郎走上观星
CR
台。
“明天孙灵台要回来当值了。”她递出簿册,“这段时日,有劳关照。”
“江灵台客气了。”对方翻翻册子,“你也辛苦了。”
江望榆拱手作揖,走到石阶口时,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圈,牢牢记住观星台模样。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来观星台了。
随时随地可以观看天象,那些精密的月晷、星晷等仪器却难得,单凭肉眼难免会有疏漏。
“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做星晷。”她下意识回答,抬头看向声源处,“咦?你不是回去了吗?”
“还早,不急。”贺枢将灯笼伸向她的面前,“天亮后,你就不用来观星台当值了,我想再陪陪你。”
“我现在不怕了,不用你陪,而且曹掌印说的有道理,夜里还是要早点睡觉,不能仗着年轻就总是熬得那么晚。”
贺枢脚步一顿,努力保持微笑:“前几日都熬得那么晚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说的有道理,况且之后很少有机会跟他这样夜谈了。
江望榆推开院门,点起屋里的灯,坐在榻边,顺势捞起荷包。
“阿娘做的蜜饯,你要尝尝吗?”
贺枢直接捏起一块放进口中,“很好吃。”
她同样丢了两块进嘴里,声音有些含糊:“好吃的话,下次我跟阿娘学做蜜饯,到时候你可不要嫌弃我的手艺没有阿娘的好。”
“当然不嫌弃。”贺枢顿了顿,“你去历科快满两个月了,感觉如何?”
“还好,根据天象推算历书,反之,可以根据历法推测可能出现的天象,两者并不孤立,互为表里,在历科学习的这段日子,我发现自己在观测天象时的一些不足,例如光顾着记,没有深入理解日月星辰的运转规律……”
一旦提及天文历算,她的话匣子瞬间被打开,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亮晶晶的,格外引人注目。
贺枢原本想问她有没有被人为难排挤,听到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摇头笑笑,也不出声打扰,静静听她述说。
“……比如冬至,就是说一年之中太阳影子最长的一天,但不是每次都正好在正午,而且万一这天没有出太阳,阴天下雪怎么办?据祖文远所记载的方法,冬至前后的影子长度变化大体上可以看作是对称的,故而可以选取前后一两个月观测到的影子长度……”
贺枢耐心倾听,适时放好纸笔,以便她演算。
江望榆刷刷写满几页纸,“冬至是一岁之始,还要祭天,所以绝对不能算错冬至日的具体时刻。”
礼部呈交上来的冬至祭天礼仪流程,贺枢早已看过,每年大抵差不多,往年他都是直接听钦天监禀报是哪一天,如今听她如此详细讲一遍,倒是有种不一样的感悟。
讲了大半天,江望榆不免口渴,端起他带来的温茶,喝了大半杯,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一直没说话,不由握紧杯壁。
“对不起,我讲的东西太无聊,不该只顾自己的。”
“没有。”贺枢连忙说,“我觉得学到了不少。”
她瞅瞅他的神情,微微低头。
“其实天象观测、推算历书都很枯燥,天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部分时候没有特殊变化,历算也是如此,钦天监的事务一直都是这样重复无趣,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可以呼风唤雨,甚至预言转世之说,所以……”
她停了一下,语气认真:“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以后不必顾忌,直接说,我不会再讲这些了。”
“没有。”贺枢同样认真回答,“我从来没有觉得你说的事情无聊,很有趣,往后你可以继续讲给我听。”
江望榆看着他,从他的神情中读出认真严肃的意味,终于笑起来:“嗯,不过我学的不够精深,如果我讲错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加以改正。”
贺枢自然应好,往外看看夜色,估算一下时刻,虽然愿意听她讲天文历算,也怕她真的秉烛夜谈到天明,转移话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想向你问卦。”
“啊?”江望榆疑惑,”你怎么突然想问卦了?想问什么?”
“帮我算一个吉日良辰,所求顺心如意,诸事顺宜。”
“可我还在学习六爻,我怕算的不准。”她如实以告,“衙门里有不少前辈擅长问卦卜算,我可以帮你引荐,还有哥哥,他也会问卦。”
“不必,我只信任你说的。”
他说的诚恳,目光温柔,满带对她的信心。
江望榆闭了闭眼,从荷包取出三枚铜钱,平复心绪,依照所学,依次掷卦六次。
“嗯,我看看。”她沉思片刻,“距离最近的是这个月的二十九日,是本月最后一天,为晦日,朔日将至,新月即将出现,除了不适合纳采、成亲,其他事情都还顺利。”
即使不考虑第二天的朔望朝参,一听见不适合姻缘,贺枢就不想选这一天,问:“还有别的好日子吗?”
“别的?我看看……嗯,下个月初五还不错,除了不适合动土,其他都特别顺,咦?尤其适合婚事。”
贺枢当即选了那天,迅速思考相应安排,又听到她问:“还要再算几个日子吗?”
“再算两个吧。”
按照他的要求卜算出两个吉日,江望榆问:“你是打算去做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确实有要事。”贺枢看着她,语调温柔,“再帮我算算姻缘的运势。”
姻缘。
结合他刚才问的话,她下意识握紧手,铜钱拢成一团,边缘光滑,硌得手心钝痛。
她低头,正巧避开他温柔似水的目光,将铜钱交给他。
贺枢双手合握,摇晃掌心之间的三枚铜钱,松手,落在桌面。
第一卦两字一背少阳,第二卦两背一字少阴,第三卦……依次掷出六卦。
江望榆盯着卦象,悄悄揉按心口,试图揉掉那股莫名的烦躁,“你不是不信卦吗?之前七夕的时候,你明明不想卜算姻缘。”
“偶尔信一信。”贺枢却想到自己拿匕首威胁她的旧事,如今回想不免觉得自己当时太过冷漠,语气越发温柔,“这卦象何解?”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调匀呼吸,暗暗告诉自己要为朋友排忧解难,结合他的生辰以及今天的干支,认真解读。
“依照卦象所言,你姻缘不是特别顺畅,略有曲折,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前景是光明的,要非常有耐心。”
她从卦象收回目光,“还要算其他的吗?比如说功名、家财?”
贺枢最想问的是姻缘,也不介意她再算其他的,点头道:“好。”
江望榆继续解读卦象,说到最后,忍不住感慨:“官途平步青云,权倾朝野,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我从来没有在同一个人身上一起算到这样上上大吉的卦象。”
贺枢无声笑笑,忽然心念一动:“你要不要给自己算一卦?”
“嗯?给自己算?”
“是,比如功名、家财、平安……”他停顿一下,盯着她,续上未说完的两个字,“姻缘。”
她看看手里的铜钱,迟疑道:“可是问卦,通常不会问自己的,容易看不清卦象。”
“试一试,算不准也没事,权当是在学习。”
江望榆被他劝的有些心动,不再犹
豫,掷出六卦。
前面的功名、家财等还好,算是吉兆,唯独看到最后的姻缘时,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她迟迟不说话,贺枢观察她苦成一团的脸,心不免悬起来:“怎么了?这卦象不好?”
“不是,卦象非凶非吉,说我的姻缘平坦顺遂,却有一道大劫难,如若言语不当,将会……”
她卡了一下,对上他担忧的目光,犹豫着说出剩下四个字——
“画地为牢。”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遵循本心
“今日庚寅, 庚属金,寅属木,金克木, 而我的名字五行带木。”江望榆拧眉思索,“刀剑斧钺属金, 难道跟我之前进诏狱有关系?九月是秋日……”
贺枢同样盯着卦象, 听她分析, 迟疑着问:“有破解的方法吗?”
“破解?我看看。”
看了许久,她“咦”了一声,神色茫然,困惑之色更浓。
“这上面说这道劫难或大或小, 不受外物拘束,我要认清本心, 谨防口祸, 说出来的话一定要遵循本心。”
贺枢认真听完, “所以看不出吉凶?”
“嗯,真的很奇怪, 以前我试过给自己算卦,从来没有看得这么清楚, 总是算不准。”
“不用太放在心上。”见她为此愁闷苦恼, 贺枢宽慰道,“卦象只是一种预示,未必成真。”
江望榆也明白这个道理,摇头甩掉卦象寓意,放松笑笑:“确实,说不定是我学艺不精,解读有误。”
贺枢看向桌面, 完完整整地记住卦象,面上依旧温和,“很晚了,不要再想卦象的事情了,早点安心休息。”
贺枢提灯,走在回万寿宫的路上,脑海中还萦绕着她解卦的话语。
跨过一道角门,恢弘的宫殿出现在前方。
他随意抬头一瞥,将要收回目光时,忽然顿住。
今夜无云,圆月饱满,皎洁的银色月光倾洒,落在金色琉璃瓦顶,金色与银色交织,映衬出金碧辉煌的宫殿。
金克木,画地为牢。
贺枢一瞬间握紧灯笼柄,停在原地,久久注视金银交汇处,半晌后,缓步走进殿内。
此处是为了先帝玄修而特意修建的殿宇,里面布置稍显清净,不似皇宫那般华丽气派。
他的视线扫过殿内地面的金砖、一些用了金漆物件等,最后停在天子常服,盘领窄袖,四团盘龙纹,烛光微晃,胸口五爪金龙,威仪赫赫。
贺枢缓缓闭上眼睛。
“天亮之后,叫钦天监监正即刻进宫。”
*
离开西苑,江望榆直接去了官署,原本想去找吴监正,却听到书吏说吴监正压根没有来衙门,吴家来送信的长随说一大早就进宫面圣了。
进宫?
昨夜的天象好像没有异常之处,有什么大事值得天子亲自召见?
她想了一会儿,没想出答案,脚尖一转,走到主簿厅,递出牙牌,“还请何主簿交给吴监正。”
何主簿收下牙牌,说:“你昨天值守辛苦了,监正说让你今天回去休息,明天再来衙门当值。”
江望榆应了声是,离开主簿厅,在原地停了会儿,没有着急回去,走向历科办公的堂屋,想去找一下兄长。
她选了条小路,拐过转角,前方是一个小角院,用来堆放一些闲杂物品,一般很少人经过,此时门口雪地留下一串脚印。
她不欲多事,懊恼自己不该贪图便利走近路,正想低头快步经过,角院里响起一阵说话声。
“你说圣上特意让江望榆当天文生,还能回衙门当差,会不会是以后想把她纳入后宫?这次吴监正还特意叫她去西苑值守。”
听见自己的姓名,她脚步一顿。
“这不一定吧?前朝有女子被册封为国师,本朝也有女官,圣上或许只是看中她的才能?”
“谁知道呢,今上登基十年多了,一直没有册立皇后,也没有封妃子,后宫空的都快像我的钱袋子一样了。”
“你小心点,嘴巴别乱说,我可不想被锦衣卫抓去诏狱!”
“我这是关心圣上,再说了,圣上出孝一年多快两年了,不说礼部,其他衙门奏请圣上立后的奏章,每个月都堆成厚厚一沓。”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别跟朝里那些大臣走太近。”
“嗨,你怕什么,这是我去礼部的时候,听他们的人说的。”
“不过当初连韦谦彦都没能劝动圣上立后,我看现在这位郑首辅,更难劝动。”
“确实,这位新首辅……”
院墙另一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话题也偏到日常当差时遇到的烦心事。
江望榆沉默听了半晌的墙角,放轻动作,快步走远。
穿过月亮门,视野逐渐宽阔,她低头揉了两把脸,走进屋里,瞧见没有其他人,悄悄摸到书案边。
先前还在伏案写字的人转身,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正准备捂他眼睛的双手。
“又想玩猜猜我是谁?”
她讪讪地放下手,“哥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就你那脚步声,还想骗过我。”江朔华问,“刚从西苑出来?怎么不直接回家?”
“我不困,来的路上吃了早饭,就想来看你忙不忙,我能不能帮上忙。”
“不忙,差事是做不完的,不用着急。”
江望榆看看桌面,堆积的文书不算多,“也好,那我先去趟回春堂。”
“去找阿月?”江朔华打量妹妹,“你不开心吗?”
“没有呀。”她故意放缓语气,听上去和以前无异,“哥哥,你干嘛突然这么问?”
江朔华上下看了她两遍,直接站起来,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十五,别累着自己,现在家里的事情有我帮忙扛着,有事一定要告诉哥哥。”
“嗯!我记住啦!”
直到离开官衙,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江望榆揉揉脸颊,低声呢喃:“有这么明显吗?”
她使劲多揉了两把脸,力气大得差点把自己捋脱了皮,再走进回春堂后院的时候,努力控制语气如往常般没有异样。
“孟郎中,我来找孟姐姐。”
“她在屋里呢。”孟郎中抓弄簸箕里的草药,“以后不用这么客气,你都叫月儿姐姐了,以后叫一声伯父吧。”
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唤了声伯父,走到孟含月住的屋子前,抬手准备敲门。
“是阿榆吗?我刚刚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直接进来吧。”
孟含月坐在一张宽大的长案前,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两把长长的黑色胡须。
“孟姐姐,你动作真快,这就做出来了吗?”
“之前一直不得空,正巧最近医馆不忙,我抽空给你做假胡须。”孟含月举起一把胡子,“七夕那把被人割断了,修复更麻烦,我干脆做了新的。”
江望榆在她的对面落座,接住胡须仔细查看,跟真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是什么?”
“涂在脸上的药粉。”孟含月的语气忽然带上一点激动,“七夕的时候,你不是被认出来了吗?这次我改良了药方,我就不信了,他还能认出你。”
“会不会很麻烦?”
“不会,还挺有挑战性,阿爹也帮忙给出不少意见。”
江望榆看看桌上的瓷瓶,暗自决定要多分一些银钱给孟含月,“哥哥说你们已经去过两户富商家了?”
“是,挣了二十两白银。”孟含月感慨,“要是天天都有人搬家、成亲、起名就好了。”
“就算有,也未必会请我们。”她停顿一下,压低声音,“其实监里的其他同僚,私下里也会接这些活儿。”
“那肯定是,白花花的银子谁不想挣,说不定那些御史都叫钦天监的人帮忙问卦卜算。”
江望榆算算日子,说:“四天之后我休沐,到时候辛苦你了,孟姐姐。”
“没事,记得给辛苦费就好。”孟含月开玩笑地说完,“对了,阿榆,你要不要这件事告诉元极。”
“他?为什么?”
“一是七夕的时候被他认出来了,万一真就
那么巧,你又遇上他,这回要是没能成功认出来,抓你去见官怎么办?二则,你要不要问问他,愿不愿意陪你,这样更安全。”
“可是……他非常厌恶道士。”
“还有这事?”孟含月惊讶反问,随即改变主意,“算了,别告诉他了,到时候叫克晦陪你去。”
江望榆犹豫一下,没有直接点头答应,“再看看吧。”
*
不用再去观星台,江望榆恢复之前的规律生活,每日照常跟兄长一起去官署上值,照常写信送去曹记伞铺,照常收到他的回信。
到了二十这日,她照旧去伞铺送信,瞧见站在柜台前的人,没忍住,揉揉眼睛,又眨了两下。
“是我,你没有看错。”贺枢忍俊不禁,走近两步,唇边笑意略微消散,“你最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没有。”话虽这么说,她却不自觉地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先走了。”
刚转过半边身子,手肘被人轻轻拉住,力气不算大,轻易便能挣开。
“愿意告诉我听吗?我还算有一些本事,能帮你解决难题。”
他的语气越温和,江望榆心里越过意不去,别开头,干巴巴地重复:“没有。”
贺枢一眼看出她在撒谎。
因不方便透漏她的生辰,钦天监监正解卦时说的比较笼统谨慎,只说卦象为吉,或许并无劫难。
她在信中也没有再提过卦象,想来应该不是这件事。
贺枢一边飞速思考江家近况、仔细回忆她信中所写,一边斟词酌句:“你不愿意当我是朋友了吗?既然是朋友,我自然会帮你。”
江望榆紧紧抿唇,犹豫半晌,终于说:“对不起,我要去帮人卜算成亲的吉日。”
贺枢微微一愣,迅速理解她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你要假扮成道士?担心我知道后因此生气。”
“是。”
他一时哑然,见她面带愧疚,无奈道:“我没有生气,正如我七夕时说的,我厌恶那些曲意奉承、心思不正的道士,有真才实学的道门大家,不在其中。”
“可是……”
“我曾经也是道童,按你这么说,我不是也要厌恶自己?”
他说的诚恳,江望榆终于安心,展露笑颜:“元极,你不生气真是太好了。”
“我不会对你生气。”贺枢顿了顿,“你等会儿就要去了吗?能不能让我陪你去?”
“嗯?你也要去?”
贺枢指了下左手臂,示意他今天也藏了匕首,“放心,我不会多说,只是想陪陪你,也是保护你。”
对上他关切的目光,江望榆思索片刻,颔首道:“好。”
第90章 第九十章 “你……不要乱碰。”……
一起到了回春堂, 江望榆还在想该如何解释,刚走进后院,孟含月的声音先飘出来:“阿榆怎么还没来?要不今天别去了……”
她连忙回答:“孟姐姐, 我到了。”
“我还以为你去哪里了。”孟含月掀开布帘,从里间出来, 看见她身边的人, “这是?”
她解释一番, “哥哥有事出门了,孟姐姐,不用辛苦你了,由元极陪我去。”
贺枢适时开口:“还请孟大夫放心, 我一定照顾好令白。”
孟含月打量两人一阵子,思索片刻, 终于点头答应了, “那家富商的位置你知道, 我现在给你梳妆。”
“好。”
贺枢站在原地不动。
“这位公子。”孟含月无奈出声,“我想你应该知道阿榆是女子了, 我现在帮她梳妆换衣服,你怎么还一直站在这里?”
贺枢反应过来, 迅速转身不敢看江望榆, 一丝红晕漫上耳尖,声音有些闷:“失礼了,我这就出去。”
出门后,迎面吹来冬日寒冷的北风,他轻轻揉了揉耳朵,热气消散。
在院子里站了近两刻钟,屋门打开, 一袭道袍的人走出来,头戴逍遥巾,除了衣服更厚肤色更黑,整体装扮与七夕时候相差不大。
贺枢看着她的眼睛,依旧明亮,问:“我是不是也要换件衣服?”
“就换身短褐,不要换道袍。”江望榆看看他的身量,“我记得好像有差不多的衣裳。”
等他换好衣服,她捧着一个圆形瓷盒,“我帮你擦一点药粉,肤色更深,要黏胡子吗?”
贺枢看看她的装扮,点头:“好。”
江望榆在掌心抹匀药粉,细细地拍在他的脸颊、脖颈,最后将分成细小偏短的胡须,一一黏在他的下巴。
贺枢看向镜子里自己全新的装束,没有任何不适,反倒觉得有点新奇。
最后检查无误,江望榆确定一遍富商家的位置,说:“我们走吧。”
“你经常去接这样的事情吗?”见路边少人,贺枢微微压低声音,“是不是天文生的俸禄太低了?”
“低肯定是比之前灵台郎的低,不过还好,家里开支正常,既然别人都找上门了,不接白不接。”
贺枢知道钦天监的人尤其是那些天文生,私底下会帮人占卜堪舆,以补贴家用,只要不闹到明面上太难看了,他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了,我觉得你需要用一个假名。”
“确实。”他问,“你的假名是什么?”
“李四。”
“……”
贺枢谨慎求问:“具体是哪两个字?”
“就是木子李,一二三四的四,你觉得这个姓名不好吗?”
贺枢默了默,“不是,我只是以为你会起一个比较有寓意的姓名,而且似乎和真名没有什么联系。”
“我都取假名了,为什么还要跟真名有联系?要是一听假名就能联想到真名,那我不是白取了?”江望榆惊讶反问,“再说这个姓名很好啊,要是我不小心暴露了,来抓人的官差喊一声逃犯叫李四,十个人里起码能抓到八个。”
很有道理。
贺枢忽然有些不安,元极二字与他的本名息息相关,不由暗暗庆幸她暂时没有发现两者之间的联系,顺势转移话题:“你说的对,我想一想。”
按照她起名的思路,他很快便想出一个十分匹配的姓名:“叫王五怎么样?”
“呃……哥哥用了。”
“赵六?”
“孟姐姐用了。”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又听到她说:“你觉得钱七怎么样?我再想想……”
“林十九。”为免她说出孙八之类的假名,贺枢只得说,“就用林十九。”
江望榆念了遍,还算普通,偶尔用用问题不大,“嗯,挺好听的。”
天冷,出门的人少,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熟人,顺利地走到目的地。
按照孟含月的说法,这家富商与孟郎中相识,通过一名药商做中间人,牵线搭桥地认识了,也知道有人要来,早早地在后院等候。
甭管富商知不知道实情,在院门口等着的管家面带笑容,客客气气地唤道:“是李先生吧?我家老爷正等着您嘞。”
江望榆坦然自若,奉上一份名帖,“还请带路。”
管家往前伸手,“请。”
虽说是富商,但在勋贵宗室遍地的京城,看起来不算富裕,院宅不到三进,搭了一个小园子,不敢雕梁画栋,所经之处,并无过分富贵华丽的布置。
许是因喜事将近,三三两两的仆从正在洒扫,取下挂在屋檐的灯笼,清扫蜘蛛网、灰尘等等。
跟随管事一路走到正屋,正上首坐了一位年过四旬的男人,方脸蓄须,挂着生意人常见的圆滑笑容。
“天气冷,辛苦李先生跑一趟了,还请上座,快,上茶。”
江望榆端起道士的架子,回道:“客气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彼此寒暄客套几句,她捋捋假胡须,“不知令郎和严姑娘的生辰八字何在?”
两家已经走到请期的流程了,富商亲自进里间取出两份庚帖,小心放在桌面。
“烦劳李先生为两个孩子算一算适合成亲的好日子。”
她略一点头,拿起庚帖,观看上面的内容,按照已经颁布的新历书,认认真真地推演。
贺枢看了她一会儿,保持应有的警惕心,看向那位富商,同对方开始攀谈。
“不知阁下做什么生意?”
富商见他是一起来的,也有意结下善缘,回道:“南来北往,做些干货皮毛生意,将北边的货物运到南边,挣个辛苦钱。”
“确实辛苦,路上应该都是走的运河?”
“自然,运河方便。”
“哦,不知阁下是否愿意讲一讲途中所见所闻?”
“小先生愿意听,在下自然愿意说……”
闲谈两刻多钟,富商也怀了一定的警惕,说的都是些常
见经历。
贺枢倒也从中得知一些关于漕运的消息,看向她,适时止住话题:“先生,不知是否算好了?”
“嗯。”江望榆提笔写下几个日子,“令郎五行属土,严姑娘五行属金,土生金,姻缘相合,而秋日属金,明年七月下旬丙申、九月上旬壬申都是不错的日子……”
听完,富商捧起纸,来回看了两遍,笑容深了几分,“有劳先生了,来人。”
先前那名管家迅速上前,奉上一个红封。
“这是谢仪,先生务必收下。”
江望榆接住,没有打开,略一掂量,放进袖子里。
算完成亲的吉日良辰,这单生意就算是成了。
两人闲坐片刻,同富商提出告辞。
因是准备成亲的大喜事,富商还叫人送了一包喜糖。
江望榆盯着特意拿红纸包住的喜糖,抿了抿唇,随便丢进随身的布袋,低声问:“十九,你感觉还好吗?接下来还要跟着去吗?”
“自然要去。”贺枢不放心她一个人,“下一家在哪?”
“从这里左转,往前经过三个路口,再左转,巷子第五家。”
特意花费这么多工夫做假胡须、梳妆打扮,当然不可能只接一单,至少要赚回本。
花了大半天,期间还随便找了家食肆解决午饭,一直忙到午后,基本都问卜完毕。
江望榆掂量一下钱袋子,“我们去回春堂,不过去之前,要找个安静地方,先撕掉胡子。”
贺枢没什么意见,一切都听她的。
这次胡须粘的不紧,顺利撕下来,小心放回布袋。
回到医馆,江望榆去前堂问了一下,孟郎中外出看诊,留孟含月在前边坐诊。
她转回后院,拿两个木盆装满清水,浸湿棉布,往上面倒药粉。
“用冷水效果更好,你介意的话,我帮你去烧点热水。”
“不用。”
贺枢从她手里抽了湿布,直接抹到脸上,冷意扑面,动作不见丝毫停顿,就着一盆冷水擦拭涂在脸庞、脖子的药粉、
“欸,元极,你脖子有些地方没擦干净。”
江望榆比他熟练,先一步卸洗干净,露出原本白皙的面容,也换回原来的衣服。
贺枢抬手又擦了两遍,仰头,“干净了吗?”
“我看看。”她凑近,“还剩下一点,我帮你。”
他压根来不及阻止,冷湿的帕子直接覆上脖颈,随后是她的指尖,恰好点在喉结的位置。
轻纱所制的帕子很薄,柔软寒冷,她的手指隔着薄薄一层纱,沿着下颌擦拭脖子,划过喉结,最后停在衣领口的位置。
姿势使然,她左手攀在他的肩膀,右手捏住帕子,微微垫起脚尖,目光专注地落在他的脖颈。
贺枢僵在原地。
她靠得很近,他只要轻轻一抬手,就能将她揽在怀里,她呼出的气息温热,拂落在颈间,覆盖被湿帕擦出的冷意。
冷热来回交替,他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克制抬起的冲动。
凸起的喉结忽然被按了一下,她单纯好奇的声音响起:“原来这就是男子的喉结吗?”
她的指尖微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又轻轻按了一下。
贺枢浑身一激,迅速往后一闪,“你……不要乱碰。”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哑,眼睫眨得飞快,眼尾气得生出一抹淡淡的红。
江望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就是一时好奇,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乱摸了。”
贺枢抬起衣袖横在鼻梁的位置,一回到医馆就换回来时穿的衣裳,宽袖垂落,遮住下半张脸以及脖子。
他抚过喉结,没有回应她的保证,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想升官吗?这样就能多领俸禄,不必这么辛苦去接私活。”
见他不愿意再提刚才的事情,江望榆也不会追问,瞅瞅他的神情,眼尾的红渐渐淡去,估摸着应该不生气了。
“不想,我回到钦天监的时间很短,资历浅,这么快就升官的话,容易被人说闲话。”
“不会有人说闲话的,我帮你在圣上跟前美言几句。”
“不要!”
她拒绝的又快又坚决,贺枢不免盯着她,“你在钦天监受委屈了?”
“没有。”
“那你是……”他停了一下,“对陛下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江望榆下意识想摇头,可先前衙门那些人的私下议论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将要出口的话不由一变。
“你知道陛下为什么一直不立后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