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册封皇后就算了, 连妃嫔也没有,听说大臣奏请陛下立后封妃的奏章堆满了案头,每天都有人坚持上奏。”
贺枢捕捉到她话里的听说二字, “所以,还是有人在你的面前乱说话?”
他的语气清清淡淡, 江望榆莫名觉得一丝冷, 犹豫一会儿, 坚持说:“没有,这些事情很多人都知道。”
贺枢也不急,耐心地旁敲侧击:“嗯,你为什么突然如此关心他有没有立后?”
“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立后的流程繁琐,完全按照六礼, 前前后后还有好多事情。”她数了数, “不管哪一步, 到时候都要钦天监卜算良辰吉日,假如礼部忙不过来, 说不定还要从监里借人。”
“仅从职责而言,礼部或许是时常要找钦天监, 但我想应该还不能直接命令钦天监的人, 你不用担心很忙。”
“忙不忙倒是另一回事,真到那一天,再忙也跟我没关系。”江望榆捂住脑袋,“所以陛下为什么还不立后封妃,他每天看那些奏章不烦吗?”
确实很烦,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老生常谈, 恨不得直接按住他去成亲。
贺枢观察她的神情语气,结合今天所见所闻,猜测道:“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可以帮你。”
抬头对上他关心担忧的目光,她微张开口,在心里憋了几天的话即将出口,又觉得莫名的羞耻。
“不了,我还是不说了。”她别开头,视线乱飘。
这样看来,的确有人在她的面前乱说话,说的还与他的后宫有关。
贺枢若有所思,琢磨着如何不动声色地试探,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荷包。
“给你,今天辛苦你陪我去了那么多地方,这是你的工钱。”江望榆直接把荷包塞进他的手里,“除开给孟姐姐做中间人的辛苦费,今天总共挣了十九两四钱八分,给你五两,够吗?”
这么多年,一直是他给别人发俸禄,今日还是第一次领工钱。
见她坚持,贺枢知道自己如果不收,她反而更加心怀不安。
“够了,甚至还有多。”他坦然收下,“难怪你会费这么多心思假扮身份,确实能挣钱。”
“嗯,但是问卦卜算窥见天机,不能经常问。”
她捏捏钱袋子,强打起精神,对他笑得灿烂:“午饭就吃了两块饼,晚饭要好好吃,我请你吃大餐!”
她明明在笑,眼睛里却隔着一层薄薄的雾,眉眼间烦闷一闪而过。
贺枢耐心十足:“距离晚饭还有段时间,不急,也不用如此麻烦,随便找间食肆就好。”
江望榆想了想,“这样吧,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再请你去醉仙楼。”
“你喜欢醉仙楼的美食?”贺枢却问,“不如我们等会儿就去?”
他说得稀松平常,似乎一点都不觉得醉仙楼价钱昂贵。
她打量他一会儿,压低声音问:“你很有钱?”
贺枢略一沉吟,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还好,够用。”
江望榆只是随口一问,自然没有追问这个够用究竟是有多够用,回想他平常的言行,得出他至少不缺钱的结论,坐在长榻边,低着头不说话。
屋里陷入沉默。
贺枢细细回想,发现她似乎从给那家富商算出适合成亲的吉日后就有点不对劲,蓦然一惊:“令堂催你成亲了?”
“啊?”
看出她的困
惑惊讶,他便知道自己猜错了,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没事,你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成亲?”江望榆反而被他带偏思路,轻声呢喃,“是不是成亲了就不用进宫……”
贺枢猛地抬起眼帘,舌尖轻轻擦过犬齿,语调依旧温温和和的:“你既然当我是朋友,如果真的遇到什么烦心事,可以讲给我听,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还能帮你解决。”
他说的诚恳真挚,目光平和,她咽了口唾沫,心弦一松,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出那天偷听的事情。
自己一个人憋了几天,不敢告诉兄长,如今说出来,江望榆反而短暂地轻松一下,可随之而来的又是忐忑不安。
她颓然地垮下肩膀,从眉眼一路皱到嘴角,随后慢慢舒展,归于平静,语气淡淡。
“我不想进宫。”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低头看着掌心细细的纹路,“我连圣上的面都没见过,高矮胖瘦、性情喜好都不知道,我不想嫁给一个陌生人。”
天色渐晚,屋外寒风呼啸而过,伴随轻微的簌簌飘雪声,屋内久久无声,沉默寂静,光线慢慢暗了下来。
她缓缓合拢手指,勉强坐直,自己安慰自己:“流言而已,肯定是别人胡乱瞎说,陛下都没见过我,肯定看不上我的。”
坐在对面的年轻郎君没有回应她,微微低垂眼帘,还未点灯,他今天本就穿了一身黑底金边长袍,光线昏暗不明,整个人深处黑暗之中。
“元极?”
他闻声坐直,眼眸深邃,恰如最幽暗的黑夜,目光深深,直直看着她,眼瞳深处似乎藏着别的东西。
江望榆忽然打了一个寒颤,心头涌上一股浓浓的不安,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甚至有些发抖。
“难……难道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没有。”贺枢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凝涩,“你……不要怕。”
她不由长舒一口气,拍拍脸颊,“嗯,说不定是我在自作多情,而且陛下是明君,仁和宽厚,肯定不会做出强逼别人进宫的事情。”
她在夸他,贺枢不自觉避开她信任的目光,闭了闭眼,“好像有些晚了,我送你回家。”
江望榆看看窗外,侧耳倾听一阵子,点头答了声好,去前堂跟坐诊的孟含月说了一声,拿起两把油纸伞。
“下雪了,虽然雪很小,但我觉得还是撑把伞比较好。”
暮色四起,街边多是匆忙归家的行人,尚未关门的铺子在门口挂上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晃出昏黄的光影。
“好冷。”江望榆握紧伞柄,说话的时候,面前浮现白色热气,“感觉一下子冷下来。”
贺枢捏紧穿在最外面的大氅边缘,见她只穿着长袄,未带披风,心里尚存一丝犹豫,手上动作却很快,脱下鹤氅,披在她的身后。
“风大雪大,小心着凉。”他找出让她无法拒绝的理由,“别让伯母和令兄担心。”
大氅外层是平整顺滑的深青色缎面,内层是柔软狐裘,披上来的时候,似乎还带着一点他的体温。
她压根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系好系带,语气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温柔:“不要拒绝我。”
昏黄的烛光晃过,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后归于沉寂,又替她拢紧氅衣的边缘。
一阵北风刮过,裹杂冬日凛冽寒意。
拒绝的话语在舌尖转了两圈,没能说出口,江望榆攥紧大氅内侧,闷声应道:“我们快走吧,等会儿雪可能更大。”
雪一直在下,回到家的时候,地面堆积了一层白雪。
门口挂了一盏灯笼,照亮江朔华脸上的焦急担忧。
“怎么才回来?白天去卜算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有元极陪着我呢,一切都好。”
江朔华松了口气,目光停在妹妹身上的大氅,又移到对面的年轻男子。
“给你。”
江望榆脱下大氅,垫起脚尖,试图穿回他的身上,他却摇摇头,随意地搭在手臂。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贺枢盯着她,全然不在乎旁边的江朔华,“我……”
仅仅说了个开头,他顿住,低声笑了一下,留下一句“没事”,转身离开。
江望榆也准备回家,即将跨进院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停了一下,看向巷口。
他没有撑伞,雪花飘飘,落在他的肩头,蒙上一层冷白。
那一瞬间,她没由来地在那道修挺拔的背影,看出浓重的失落。
“阿榆?”
她回神,压下那股不安与担心,摇头笑笑:“哥哥,我们回家。”
*
坤宁宫。
先帝驾崩后,当时的皇后成为太后,移居仁寿宫,自此十年未曾住人。
往日里那些宫人偶尔也偷个懒,没有像打扫乾清宫时尽心尽力,可是所有人都没料到天子会突然来了坤宁宫。
所经之处,宫人膝盖一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面,尤其是那几名负责洒扫的内侍,浑身抖成筛糠。
天子的神色格外平静,没有分给任何人一丁半点的目光,更不像以前那样叫起。
司礼监掌印在旁跟随,弯腰低头,等天子跨进殿后,沉默地守在殿外,以往挂在脸上的和善笑容不见踪影。
多年没有住人,通阔的殿内更显空荡荡的,只点了三四盏灯,冷冷清清,没有丝毫人气。
视线在殿内来回巡视两遍,贺枢低头,看向握了一路的玺印。
白玉所制,四角微方,自从他的母亲搬离坤宁宫,这方皇后玺印也被放进匣子里,终日不见光明。
他紧紧握住玺印,边角尖尖,深深刺入掌心。
“我不想进宫。”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犹如鬼魅,萦绕在耳侧,久久不肯消散。
她如此信任他,先前送她回家的路上,一起看星星的屋顶,还有那座小小的角院,距离万寿宫那么近。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她还那么看重关心家人朋友,他只要……
狂风大作,猛刮过窗棂,沿着未关紧的窗户钻进来,那几盏烛火摇摇晃晃,终究抵不过呼啸北风,噗的一声灭掉了。
殿内霎时陷入无边黑暗。
不能想。
他缓缓阖闭双眼,犬齿压在舌尖,借着轻微刺痛,平复一瞬间涌起的情绪。
不能想。
不能那样做。
不能吓到她。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与其强人所难,不如心甘……
那天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后, 江望榆也想开了。
左不过是流言蜚语,没有必要为了别人毫无根据的猜测而胡思乱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将那些谣言抛在脑后, 每天按时去官署当值,专心研习历算。
江朔华通常与她一起, 偶尔有几天说有事, 叫她先回家, 不知去忙些什么。
她也不多问,反正这一片都有兵马司巡逻,很安全。
“曹掌柜。”
伞铺的掌柜是名年轻男子,瞧着应该不到三十岁, 长得白净,尚未蓄须, 听见她的声音, 格外客气地唤道:“江姑娘, 你早上可是有什么事?怎么没有来送信?”
“冬日天亮的晚,我担心来的太早打扰你, 以后等我下值了再来送信,你记得告诉元极。”
江望榆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还有一个靛青色荷包。
“我做了一些蜜饯, 你帮我转交给元极,最近他说一直在忙,没空出宫。”
想起十天没有见到的人,她停了一下,又笑道:“蜜饯放久了不好吃,要是找不到他就算了。”
“江姑娘放心,在下务必送到。”
江望榆点点头, 接住对方递来的信笺,撑着一把油纸伞挡雪,回到了家。
江朔华不知去了哪里,还没有回来,家里只有董氏忙着缝补衣裳。
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她回屋,脱下外边的披风,抖搂上面不小心沾染的雪絮,摊开准备搭在旁边的架子时,手忽然一顿。
那天傍晚,他替自己穿上大氅的情景浮现在脑海。
她抿了抿唇,取出怀里的信笺,徐徐展开。
他用的是浣花笺,或许因现在是冬日,笺纸素白,右上角一株红梅,花瓣如火焰通红,薄薄白雪覆在褐色枝干。
上面写的内容很简单,寥寥几句话,都在应和她之前信里写的内容,讲他的事情很少。
可能是皇宫大内的事情不能乱说。
江望榆将信笺放进匣子,提笔写下回信,大概讲了一下在官衙当值的情况,一不小心又写多了自己最近看到有趣的天象,但没有涉及其中吉凶寓意。
她看着一沓信纸,正要收笔,不知为何顿在原地。
时间久了,笔尖的墨水向下滴落,落在纸面,凝晕开一个浓重黑点。
她捏紧笔杆。
心头涌起一股全然陌生的情绪,她盯着面前的信,犹豫许久,终于铺开一张崭新信纸。
落笔写完,江望榆将一沓信塞进信封,看看外面的天色,塞进怀里,匆匆跑出家门。
“阿榆?”
跑到巷口的时候,她遇见刚刚回来的兄长。
“你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不穿披风?”
“哥哥,我去个地方,很快就回来!”
江望榆来不及解释,一鼓作气地跑到伞铺,大口喘气,将信放在柜台。
“麻烦今天就帮我把这封信送进宫给他。”
*
西苑的北边建造了一方校场,宽阔空畅,放了刀剑斧钺等十八般武器。
十丈之外,竖起一个靶子,靶中心是红色,多次被尖利箭蔟射中后,红色淡了不少,留下深深箭印。
咻——
利箭破空,穿过冷冽寒风,直中靶心,箭头深陷,箭尾轻轻颤抖。
守在不远处的禁军,大步跑过去,取下箭,又大步跑回原地,把箭插进箭筒,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从靶心取下来的箭矢。
天子一身黑色劲装,袖口扎得很紧,同样纯黑的腰带勾勒出颈瘦腰身。
神色淡淡,手持长弓,他随手拿起一只羽箭,搭在弓上,目光冷静,指尖一松,利箭离弦,再次稳稳地正中靶心。
曹平瞅准这个空档,小声禀道:“陛下,江姑娘的信送进来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封信。”
贺枢的手一顿。
一柄羽箭再次离弦而出,却不像之前无数的箭,尖尖的箭头落在靶心之外。
他放下长弓,张开掌心。
曹平立刻奉上两封信,拿起外袍,小心翼翼地披在天子的身后。
信摸着不是很厚,跟以前的差不多,唯一比较奇怪的是有两封。
贺枢坐在圈椅里,迅速撕开封口,展开信纸。
第一封写的内容与之前的大差不差,都是讲她平时遇到的一些趣事,并无特殊。
他拆开第二封。
信里简单提了两句她在钦天监当值的情况,后面写了满满当当两页纸的天象,翻到最后一张,她的语气徒然一变,带上一点小心试探。
她问,能不能去见她一面。
贺枢一瞬间捏紧信纸。
“陛下。”曹平恭声禀道,“这是江灵台叫人一并送进来的蜜饯。”
贺枢抬眸,缓缓扯开荷包。
蜜饯色泽深棕,个头略微饱满,表面微干,入口后,轻轻咀嚼几下,清甜四溢。
曹平偷偷瞄看天子平静的神情,谨慎地开口:“陛下,据锦衣卫所讲,叶家最近好像在找媒人。”
四周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是吗?”
贺枢轻轻笑了一下,望向远处,目光飘落在金色琉璃瓦的宫顶。
“曹平,你说皇宫好吗?假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愿意再进宫吗?”
后背的冷汗刷地一下冒出来,曹平直接跪下,语气恭敬:“陛下,于老奴而言,宫里便是老奴的家,老奴从不后悔进宫。”
他淡淡瞥了一眼,“起来吧,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跪下。”
曹平迅速麻溜地站起来。
上次天子出了一次宫,回来的时候,既没去西苑的万寿宫,也没有回乾清宫,反而直接去了皇后所居的坤宁宫,独自在里面待了许久。
再出来的时候,神色平淡,眼眸晦暗,周身威压重重。
曹平只能想到一个人。
也不知道江灵台究竟说了什么话,之后天子照旧回信,却再也没有出宫。
“陛下。”曹平越发小心谨慎,“是否需要老奴派人去敲打一番叶家?”
“不用。”
少了一个叶盛泉,还有其他年轻男子。
贺枢又看向手里的信,缓缓阖上眼睛。
宽阔的校场慢慢归于沉默,守在附近的禁军、内侍如同雕塑,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曹平,你安排一下。”
天子的声音平和低沉,飘散在寒风中。
“朕明日出宫。”
*
写信的时候全凭一股莫名涌上来的情绪,等信真的送出去了,她又有些后悔。
他在御前当差,宫里那么忙,万一他不小心惹到宫里的贵人,挨骂受罚怎么办?
江望榆越想越后悔,下值后与兄长在衙门分开,颓着双肩,慢腾腾地往回走。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黑色皂靴,隐在深青色大氅之下,沿着暗纹一路向上,是多日未见的熟悉面容。
她眨眨眼睛,又低头揉了两下,小声嘟囔:“我不会是看错了吧?”
“没有,是我。”心中百转千回,真站在她的面前,贺枢控制神情语气如往常般温和,不敢让她察觉到异样,“抱歉,之前冬至祭天,宫里很忙。”
他在信里解释过,江望榆能理解,当即宽慰道:“没关系,冬至祭天是大事,确实要以此为重。”
“嗯。”
两人面对面站着,无人再说话,沉默飞速蔓延。
行人经过,有的悄悄投来诧异目光。
贺枢想着不能这样傻乎乎地一直站在大街上,“我们去……”
他卡了一下,无声吞回去宅子几个字,改口:“你打算回家了吗?我送你回去。”
江望榆瞅瞅他的神情,答了声好,跟在他的身侧。
拐进一个巷口,行人稀疏,贺枢垂眸,缩在袖中的手无声握紧,忍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悄悄转头去看她,正好对上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瞳。
视线交汇的一刹那,他率先偏头避开。
“元极。”她转到他的面前,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却不免有些迟疑,“你不开心吗?还是说我不该写信叫你出来?”
“……不是。”贺枢勉强勾起嘴角,想起那封信,心里不免升起一丝希冀,“你为什么突然想见我?”
江望榆微张开口,又闭上,伸手揉按心口,紧紧抿唇。
良久,她颓然地垮下双肩,老实回答:“我不知道,就是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很想你,就突然特别想见你。”
贺枢一怔。
“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脸上的苦恼不似作假,认真求问。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答案,贺枢最后只说:“我也不知道,阿榆,你要自己想。”
江望榆揉揉脸颊,长长呼出一口气,“你说的对,我要早点想明白。”
贺枢不由盯着她,无意识地抿出浅笑,“初五那天,你有空吗?”
“有,那天休沐。”她数了数,“今天初三,还有二十七天到除夕,又快到腊八了,白天我要在家给阿娘帮忙,可能要晚上才有空。”
贺枢回想她当时卜算的时辰,在晚上戌时,刚刚好。
“我找你有些事情,傍晚时分我再来找你。”
“嗯?很重要吗?不能现在说吗?”
他摇摇头,“很重要,你一定要赴约。”
听出他语气里的郑重认真,江望榆也不由正色,点头答应:“好,我记住了,我会在家等你。”
贺枢眼中笑意更甚,“嗯,等我。”
她歪头打量,发现他的心情似乎突然好了起来,不像先前看到他的时候,周身若隐若现地萦绕一股低沉失落。
“为什么这般看着我?”
江望榆如实告知,想了想,“你
CR
是当差的时候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我没有你那么擅长官场上的事情,但我很擅长做听客,你可以讲给我听,绝对不告诉任何人。”
“没有烦心事。”在她的面前,贺枢绝对不可能告诉她实话,“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是什么?”
他微微弯腰,将她笼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靠得过分近,她没有倒退远离,眼瞳明亮澄净,满带对他的信任。
他轻轻一笑,在她单纯疑惑与关心的目光中,垂下眼帘,藏起眼瞳深处的一点疯狂,不易被她察觉。
“与其强人所难,不如心甘情愿。”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你真好看。”
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看, 他已经重新站直,温温和和地笑道:“走吧。”
江望榆多看了他几眼,一边想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一边跟他往回走。
“对了。”贺枢状似不经意地问,“你最近碰到了那位叶公子吗?”
“上个月底在书坊偶然见到了一面。”她毫无保留地说, “聊了几句, 然后他就回去了。”
“或许他只是碰巧去买书。”
“应该是。”
拐过一处街角, 快到家所在的巷子时,侧边路口走出一个人,还穿着白天那身圆领吏员衫,眉眼间笑意满满, 耳朵似乎有些红。
“哥哥!”江望榆扬起声音唤道,待兄长走近, 估算一下方向, “哥哥, 你刚刚好像是从回春堂那边回来的。”
“嗯。”江朔华轻咳一声,不自觉避开妹妹单纯的目光, “是去了一趟回春堂。”
贺枢轻轻看了江朔华一眼,心下了然, 想了一下两天后的安排, 主动说:“令白,既然克晦在这里,我就不送你回家了。”
“好。”
待他走远,江朔华问:“你回来的路上遇见他了?”
“是,我昨天写信约他见面。”她顿了顿,“哥哥,初五那天你会在家吗?元极说那天晚上找我有事。”
“晚上找你?约在哪里?”
“他只说到时候来家里找我, 听他的语气,好像是非常特别重要的事情。”
江朔华拧眉思索片刻,征询她的意见:“需要我陪你去吗?”
毕竟是晚上,江望榆想了想,“到时候再看看吧。”
*
见过一面后,他的回信不再像之前那段时日简短,恢复最开始的自然,每次至少回两页纸,还会说一些他听到的朝堂消息。
诸如谁可能要升官了,谁被御史弹劾可能要被贬谪,谁又提出什么政策,偶尔还说圣上批奏章批到烦躁,当天进宫的官员差点被骂得狗血淋头。
不愧是在御前当差的人,消息果然灵通。
拜他所赐,江望榆虽然身处钦天监,不能也不喜欢跟朝臣来往,却知道不少朝堂的事情,慢慢学懂看懂官场上的人情世故。
转眼便到了初五这天。
临近腊八,江望榆安心待在家里,帮董氏淘洗熬腊八粥时要用到的红枣。
她洗了一篮子红枣,拿着一柄小刀,坐在厨房门口去核。
院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
她匆忙跑过去开门,“阁下来找……元极?”
“是我。”
江望榆眨眨眼睛,下意识抬首看向天空。
今天是晴天,难得的好天气,没有下雪,风也不大,天空瓦蓝,圆圆的太阳挂在西边,阳光明媚。
“你不是说晚上才来吗?”
“正巧不忙,就提早出宫了。”贺枢提起竹篮,“我凑巧得到一些冬笋。”
竹篮里装了满满当当的冬笋,土黄色的外壳,个头有些尖,根部甚至还带着一点干了的泥土。
“这……”
贺枢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一边抬脚往里走,一边温声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打岔,江望榆将要出口的话卡了一下,回道:“在洗红枣。”
眨眼的工夫,贺枢把竹篮放进厨房,拉来一张小矮凳,坐在门前,拿起那把小刀,“是不是要去核?”
他今天穿了身绯色圆领袍,卷起袖子,卡在手肘的位置,露出坚实有力的小臂,手指修长,握住小刀,利落地割破红枣去核。
她盯着他,总觉得他不应该这样蹲在厨房门口做这样的活,可他神色坦然,没有任何不适应。
“我这样做的对吗?”
“对。”江望榆迟疑着开口,“你是客人,不能让你做这些事。”
“不用在意。”贺枢笑容温和,却带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疏远。”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倒显得她过分疏离。
江望榆拉了一张小矮凳,坐在他的对面帮忙。
整整一篮子的红枣去了核,她用清水冲洗两遍,看看红枣,忽然唤道:“元极。”
贺枢正在整理衣袖,闻声看向她,嘴唇抵上一点冷意,紧接着偏圆的两颗枣子直接塞进嘴里,她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嘴唇。
“好吃吗?”
“很甜。”
江望榆跟着丢了一颗红枣进嘴里,甜味很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很甜。
她没多想,听见院门口的声响,“应该是阿娘和哥哥回来了。”
“阿榆。”江朔华的声音比人先进来,“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莲子……你怎么在我家?”
贺枢神色自若,对着江朔华微微一笑,上前接过董氏手里的东西,“伯母,这是在准备年货吗?”
“是。”董氏笑笑,“你是来找榆儿吗?”
“嗯,我来找令白有些事。”
江朔华脸色微沉,正想说话,旁边挤过来一个人。
“哥哥,你去哪里买的莲子?看上去还很新鲜。”
“南城,那边有江南的货商。”
“既然来了,不如留下来吃晚饭吧。”董氏看看天色,“你有没有什么忌口不能吃的吗?”
此话正中下怀,贺枢保持得体的笑容:“没有,早就听到令白说伯母厨艺精湛,看来我今天有口福了。”
董氏果然笑得更开心,转身进厨房忙活了。
江望榆跟着进去帮忙。
“这些冬笋是那孩子带过来的?”
“嗯,他说是碰巧在宫里拿到的。”
“他有心了。”董氏看看女儿,斟酌地开口,“榆儿,你和他……”
对上女儿疑惑的目光,董氏摇摇头,改口道:“没事,过来剥笋壳。”
忙活半个多时辰,天色渐渐变黑。
江望榆放下最后一盘菜,顺势坐在桌边。
“阿榆。”江朔华忽然起身,“我跟你换个位置。”
一个位置而已,她有些疑惑,但没有拒绝,再坐下的时候,左边兄长,右边母亲,又看向对面的他。
“可能有些简陋……”
“没有,很丰富。”贺枢拿起先夹了一筷子冬笋到董氏的碗里,再夹给她,“尝尝,喜欢的话,我下次再想办法带一些过来。”
入口的笋丝清脆爽口,带着独特的鲜味,冬日少鲜蔬,江望榆声音含糊:“好吃。”
贺枢抿唇笑笑,直接忽视右边江朔华十分不善的目光,不停地往她的碗里夹菜。
一顿饭吃的还算融洽。
江望榆揉揉肚子,瞧见母亲刚刚端上来的米酒,悄悄伸手。
还未摸到碗沿,耳边响起江朔华严肃的声音:“阿榆,你想做什么?”
她立刻缩手,乖乖坐好。
“没事,在家里呢,腊月喝一点驱寒,没事的。”董氏舀了一小碗米酒,“榆儿,不能多喝。”
江望榆连连点头,两三口就喝完了,舌尖萦绕一股软糯清甜,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趁着母亲和兄长不注意,她又悄悄地喝了小半碗的米酒。
真好喝。
她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看向对面捧着碗米酒小口细抿的人。
屋里的烛光微黄,照在他漂亮的侧脸,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垂落,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眼帘,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愣愣地朝他笑了一下。
“戌时了。”江朔华敲敲桌面。
贺枢顺势起身,柔声道:“令白,你可以送我一段路吗?
CR”
为了让江朔华安心,他补充道:“不远,送到巷子口就好。”
“好呀。”江望榆站起来,“哥哥,元极特意来一趟,找我有事。”
天色已黑,一盏昏黄灯光在夜风中摇曳,驱散黑暗,照亮前行的路。
贺枢暗暗在心里估算时辰,仰头看看夜空,走过大半条巷子,停下脚步。
“阿榆。”
江望榆微微一愣,跟着止步,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叫自己。
贺枢往前,离她只剩一步之遥,紧紧抿唇,藏在袖中的手无意识握紧,指腹擦过掌心,竟然在干燥的冬日里摸到一层汗水的濡湿。
“阿榆。”他说,“你看看天空。”
天空?
江望榆顺势抬头。
今夜无云,夜幕澄净,上蛾眉月还未升起,星辰闪烁,光芒明亮,汇聚成星河,不及夏夜时的璀璨耀眼,与冬日雪色遥相呼应。
“那是织女星,隔着银河相对的是牵牛星,历经千年时光,依旧遥遥相望。”
贺枢停了一下,没有听她说想明白了,他不敢说得直白明显,往前一步,目光温柔缱绻,凝落在她的身上。
“阿榆,与你的相遇,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往后的时光,你愿意陪……”
“牛宿十一星官,女宿八星官。”江望榆仍盯着天空,抬手一指,“两者都属于玄武七宿,大概在壳的位置……”
四下无声,唯有她认真描绘牛宿、女宿星官排布的声音,最后她干脆从头开始讲了一遍北方玄武七宿,尾音轻轻扬起。
“……壁宿位于最后,你看像不像玄武的尾巴?”
等了半晌,江望榆没有等到回答,低头,揉捏酸痛的脖子。
他站得很近,身上独特的熏香随夜风吹过来,夹杂一两分米酒的气息,令人沉醉。
她用力甩甩头,见他低垂眼帘,迟迟没有说话,不由问:“元极,你怎么了?”
“我、没、事。”贺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有没有听见我最开始说的话?”
“最开始?”她揉揉太阳穴,努力回想,又看着他,声音有点飘,“元极,你不要晃来晃去,好不好?晃得我头晕。”
“我没有在晃。”
他明明站得稳而笔直,贺枢心生疑惑,凑近看见她脸颊浮起一点红晕,忽然得出一个诧异的结论。
“阿榆,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醉?”江望榆眨眨眼睛,头往两边歪了歪,义正言辞,“我没有醉。”
有些话过了合适的气氛,不宜再说出口,况且她现在一副醉晕晕的模样,真说出来,她不能清醒回应也没用。
贺枢无奈长叹一声,从她的手里接过灯笼,“我送你回……”
最后一个“家”字尚未出口,她突然往前倾倒,他下意识接了个满怀。
微暖的指尖抚上脸颊,轻轻戳了两下,她靠在他的怀里,仰头甜甜一笑。
“你真好看。”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她会不会完全听不出来?……
贺枢曾经听她说过酒量不好, 但他没有想到竟然不好到这种境界。
在他看来,那些米酒根本算不上是酒,更多的是甜糯米, 酒味清淡得可以算作没有,让他喝两三碗都不会醉。
她喝了两三口就醉了。
他仔细回想, 从她喝完米酒到现在, 方才讲述玄武七宿的时候, 声音就有些发飘,那会儿他正在努力平复心绪,一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
这么一想,可能她走出家门没多久就醉了。
贺枢扶着她的肩膀, “我是谁?”
“元极。”
“元极是谁?”
“是好看的人。”
行吧,从好人变成好看的人。
“那你喜……”
贺枢顿住。
她现在是醉了, 可她醒来之后还会不会记得现在的事情, 他着实摸不准, 有些话不能随便乱问。
贺枢吞回剩下的话,“能站直吗?”
“能。”江望榆甩甩头, 一把推开他,“我要回家了。”
她的脚步略显虚浮, 身形歪了两下, 成功往前走了两三步。
贺枢连忙上前扶着她的手臂,劝道:“我扶着你,这样走得更快更稳妥。”
“哦,谢谢你。”
若非看见她脸上浮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神微微涣散,声音轻飘,贺枢甚至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醉了。
她不再说话, 很安静,搭着他的手臂往回走。
贺枢一点都不介意抱她回去,但他十分认真考虑了一下这样做的后果,肯定会被江朔华直接揍出来,甚至可能许久见不到她。
他遗憾地放弃。
幸好距离不远,贺枢搀扶她走回院门口,一眼看见等在门前的江朔华。
“阿榆?”江朔华接住妹妹,拧眉唤了两声,没听到回应,神色了然,“真是的,都叫她不要喝那么多米酒。”
江朔华转头往里面喊了两声,董氏快步走出来,瞧见眼前这样一幕,无奈摇头。
“哎呀,果然醉了。”
“娘,我没醉。”江望榆认出眼前的人,双臂环抱住董氏,“阿娘,我挣了好多钱,过年给您和哥哥裁剪新衣服。”
“嗯嗯,我们榆儿真厉害,不过榆儿也要穿新衣服。”
“阿娘做的米酒好喝,我还要喝。”
“好,我明天再做新的……”
母女两人的低声私语飘散在夜风,身影消失在屋内。
“家妹失礼了。”江朔华作揖,“还请莫怪。”
“哪里。”
贺枢反倒觉得她刚才从未流露的模样很可爱,当然这话也就心里想想,真说出来,江朔华肯定直接把门摔他脸上。
与江朔华寒暄两句,贺枢提出告辞。
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回头看了眼关紧的院门,又仰头看看夜空的牵牛织女星,无奈叹息一声。
看来下次不能再借用天象了。
*
翌日。
临睡前董氏喂她喝了小半碗醒酒汤,江望榆醒来的时候,不头晕,不犯恶心,没有任何不适,还能去钦天监当值。
她抽空写了封信向他道歉,说自己麻烦他了,还问他昨天是不是还说了什么话。
他的回信也很客气,丝毫不在意,反而叮嘱她往后不要在外喝酒,表示他昨天没说什么事情。
她本来就看是在家里,才会喝那两碗米酒。
信里前面的叮嘱很郑重,后面的回答看着轻描淡写,好像并不在意她因喝醉了没有听清。
江望榆盯着最后那段话,挠头回想半天,实在没有想起那天夜里他究竟说了什么,只能放弃。
之后照常通信。
已是腊月,官署事务多,家里也要准备过年。
“榆儿,这是之前做的一些腊肉和酱菜,你拿去回春堂给孟郎中和月儿。”
江望榆答了声好,从董氏接过装着腊肉的食盒和酱菜坛子,看向东厢房。
“娘,哥哥呢?我今天好像一直没有看到他。”
“他出门采买年货了。”董氏回道,“离除夕越近,街上卖的东西越贵,趁现在还算便宜,先买一些干货回来,左右放的时间比较久。”
但感觉去了好久。
总觉得最近除了在衙门当值,其余时间她好像基本看不到兄长。
江望榆提着东西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答案,不再纠结,抄了近路,准备去回春堂的后院。
拐过转角,隔着两三丈的距离,她看见后院的门开了,孟含月从里面走出来,穿了身海棠红的袄裙。
“孟……”
开口刚说了一个音,下一瞬,院门口又转出来一个人,一袭宝蓝色交领长袍,臂弯处搭着一件披风。
是江朔华。
哥哥怎么来了回春堂?还跟孟姐姐在一起?
她一时疑惑,犹豫着躲在拐角处,思索该如何询问,悄悄探头看向前方。
孟含月拿起披风,替江朔华穿上,双手系好系带,却没有放下,勾住他的脖子,又捏住他的下巴,轻轻凑了上去。
隔得远,隐约看见江朔华脸上浮现一些羞涩,但没有推开孟含月,反倒紧紧回抱。
江望榆瞳孔地震。
她迅速往后转
身,贴在巷子院墙根下,脑子乱糟糟的,晕成一片浆糊。
她空出一只手,使劲掐了一把脸颊,拧扭的钝痛迅速蔓延。
不是做梦。
她咽了口唾沫,也不敢再转头去看,缓过那一阵惊讶,放轻脚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回春堂的前堂。
医馆里暂时没有病人来诊,只有孟郎中坐在诊桌后,正在看医书,听见脚步声,抬头唤道:“原来是令白。”
瞧见她手里的东西,孟郎中无奈道:“令堂也真是的,都说了不用,还叫你送过来。”
“孟伯父。”江望榆直接按照母亲的叮嘱,将食盒与坛子放在旁边,“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哎,也成吧,到时候让月儿也送点节礼过去。”
“不用。”
她看了眼去后院的穿堂门,低头揪住袖口,内心挣扎许久,终于问:“伯父,孟姐姐是在后边吗?就她一个人?”
“是,月儿应该是在整理库房的药材。”
“……那我去看看她。”
江望榆走进后院,瞧见库房的门半开着,走过去,不敢直接推门进去,敲敲门框。
“孟姐姐,你在里面吗?”
“是阿榆呀,直接进来吧。”
屋里分门别类地存放药材,药味很浓,她粗略扫看了一圈,只有孟含月一个人在,海棠红的袄裙艳丽,明艳眉眼间笑意清浅。
江望榆默默从她的脸上移开视线,不敢看她,解释一遍自己来回春堂的原因,站在原地不说话。
“想什么呢?”孟含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最近和初一在官署过得怎么样?你们几时放假?”
“按照往年的惯例,除了观星台依旧安排人员值守观察天象,腊月二十八,官衙封笔,去点卯就好,正旦朝贺之后开始放假五天。”
“感觉还好久,还是像我们家开医馆自由一点。”
江望榆应了一声,心里憋了一大堆问题,站在孟含月面前,却不敢说出来,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阿榆?阿榆?”孟含月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两下,“想什么呢?”
她回神:“孟姐姐,你刚才在问什么?”
“我问,你们现在是天文生,正月放假,是不是还要去观星台值守,克晦就说要看衙门的安排。”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
担心再待下去会露馅,江望榆连忙说:“我要回家给阿娘帮忙。”
“好。”孟含月笑了笑,“有空我再去拜访伯母。”
她胡乱应了一声,直奔到家,开门看见兄长,一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扭头避开,仿佛做了亏心事。
非礼勿视。
她不该躲在那里偷看的。
虽然就看见两人抱在一起,其他什么都没看到。
用过午饭,盯着江朔华又出门采买后,江望榆蹲在廊檐下,捂住脑袋,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
“榆儿?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娘!”她猛地站起来,“您知不知道……”
疑问即将脱口而出,她硬生生止住,险些咬到舌尖,双手用力捂住嘴。
万一董氏不知道,这么贸然问出口,对江朔华和孟含月不利。
“没事了,您当我没问。”
董氏也不追问,却说:“榆儿,进屋坐,我有话想问你。”
一同坐在桌边,董氏捧着花茶,这是孟含月特意调配的方子,有养颜滋补的功效。
董氏喝了小半杯,看向女儿,见她低头不说话,斟酌开口:“榆儿,你觉得月儿怎么样?”
江望榆一愣,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董氏竟然开始如此称呼孟含月了。
“孟姐姐很好,为人善良,事事考虑周全,医术高超,却不为此自傲,依旧潜心钻研。”
董氏赞同地点头,征询女儿的意见:“她和华儿在一起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啊?!”
不小心撞见那一幕后,江望榆还在想是不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可如今听母亲亲口问出这样的话,她终于憋不住了。
“娘,哥哥和孟姐姐……不是,怎么就在一起了……啊,不对,应该是……”
“你不知道吗?”董氏惊讶反问,“榆儿,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
江望榆捂住脑袋,整张脸皱成苦兮兮的一团。
董氏看清她脸上的茫然恍惚,突然有点发愁。
江朔华和孟含月都在她的眼皮底子下腻歪一个多月了,她竟然对此完全不知情。
女儿在情爱之事上如此迟钝,万一有年轻男子委婉地向她表达心意,她会不会完全听不出来啊?
不过……董氏转念一想,她要是听不出来,只能证明对方的心意不够深不够浓,没能让她察觉,绝对不是自己女儿的错。
“好了,你现在知道了。”董氏摸摸女儿的脸颊,也不打算点醒她,“反正还不急,到了合适的时候,华儿或者月儿会亲自告诉你。”
江望榆茫然地应了声好。
经此一遭,之后她默默观察,果然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自觉不再去打扰江朔华和孟含月。
“想什么呢?你好像一直在发呆,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自从用过午饭,贺枢见她坐在靠墙临窗的榻边,不看窗外的雪,也不看他刚从文渊阁带来的书,傻愣愣坐着,目光甚至算得上有点涣散。
刚才的菜肴并没有酒。
抬头对上他关心的目光,江望榆微张开口,又闭上,来回几次,一脸严肃。
“我有些话想说,你一定不能告诉任何人,要保守秘密。”
贺枢不由坐直了些,“你说,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真要问出口,她不敢说的太直接,尽量委婉道:“你有没有觉得哥哥和孟姐姐最近有点奇怪?”
“不算奇怪吧。”贺枢暗暗叹息一声,“可能热恋中的有情人总喜欢黏在一起,或许是不喜欢别人去打扰。”
“什么?你也知道了?!”
贺枢一愣,看向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带上几分震惊:“你不会是现在才知道吧?”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她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看出来的, 不难,大概是上个月中旬。”
“原来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明明你不经常见到哥哥和孟姐姐, 居然比我还早察觉……”
江望榆两手撑住脸颊,看了他一眼, 干脆捂住眼睛。
“我是不是好笨, 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
“没有。”贺枢忍不住追问, “你真的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对呀。”
她说的过分肯定,神色懊恼,不似作伪。
贺枢按了按发疼的额角。
那天夜里,他以为她不小心喝醉了才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 如今看来,她是真的以为他在和她讲星象, 压根没往别的方向想, 甚至可能完全没有情爱一事的那根弦。
不过她听不懂自己的暗示, 应该也听不懂其他男子的。
贺枢勉强自己安慰自己一番,见她神色恍恍惚惚, 琢磨了一下,问:“你不想孟大夫和令兄在一起吗?”
“没有!”江望榆立刻反驳, “我的确很震惊, 但孟姐姐人很好很好的,而且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无论哥哥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插手。”
“那反过来呢?”
“我当然也不会阻止孟姐姐的决定。”
无论朝堂还是皇宫,贺枢自小接触到形形
色色的人,大部分都擅长察言观色,话里有话, 说出来的话明面上一层意思,暗地里一层意思,说不定背后还有一层意思。
他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我是说,令兄往后会阻止你和别的男子在一起吗?”
“我?”江望榆更加茫然,“怎么突然提到我了?”
贺枢一噎。
他现在非常相信她解卦的准确性了,确实略有坎坷,要有十足十的耐心。
贺枢捏捏眉心,头一次觉得词穷,“你让我静一静。”
“哦,好的。”
沉默开始蔓延,四下无声。
见他单手撑着额头,大拇指轻缓揉动太阳穴,江望榆想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又想起他刚才的话,乖乖合上嘴,不说话。
雅间内沉静无声,隔壁屋子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闲坐休息的长榻靠墙临窗,两边的窗户都没关,那阵奇怪的声响越来越近,仿佛就直接从墙另一侧的角落传过来。
年轻女子娇弱的声音低而细,带着一点哭腔,模糊地传来夫君两个字,随之响起年轻男子的粗喘,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什么情况?
江望榆茫然地眨眨眼睛,下意识转头看向墙壁。
身侧猛地多了一个人影,紧接着覆上宽厚微热的手掌,手心贴近耳朵,替她遮挡那些奇怪的声音。
“别听。”
他的嘴唇张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他坐在她的对面,姿势使然,长袖垂落,从肩膀顺落在胸前,浅浅的熏香从他的身上飘过来,独特清淡。
靠得近,她一抬眼就看见他漂亮的脸庞,轮廓清晰硬朗,眉眼雅致如画,眼帘半垂,遮住深邃如黑夜的眼眸。
面容白皙,薄唇紧抿,唇色淡红,恍如枝头春色。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按在那一抹春色。
按上去的一瞬间,唇瓣一松,指腹触碰到一片柔软,甚至有种往回弹的感觉。
“你……”
贺枢无意识开口,嘴唇翕动,擦过她的指尖。
江望榆眨眨眼睛,猛地意识自己做了什么,迅速收手,紧紧攥住衣袖口,右手食指仿佛被烈火灼伤,烫得不行。
她还记得隔壁有人,不敢说得太大声。
“对不起!刚才我……我……”
卡了半晌的我字,她没能成功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才的鬼迷心窍。
他俯身,低头靠近,嘴唇微微张开,还未吐出一字半句,脸色倏地一变,随即继续用力捂住她的耳朵。
江望榆不敢再乱动,双手抓住衣袖,暂时听不清别的声音,视线又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不可避免地落在他的脸上。
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一瞬间幽深,又像被刺了一下,飞快转头别开视线。
他紧闭双眼,眼尾似乎晕开一抹红,紧紧咬着牙关,脸颊的位置甚至微微凸起。
未知的情况下最难熬,她不敢随便乱动,干脆学他的样子,低头闭上眼睛,默默在心里数时刻。
大约数了一刻钟,捂在耳朵的手松开,四周安静,随即响起他低哑的声音:“好了,没事了。”
江望榆慢慢睁开眼睛,侧耳听了一会儿,隔壁陷入沉默,没有最开始那些奇怪的声音,犹豫着问:“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你……”对上她单纯疑惑的目光,贺枢卡了一下,怀着隐秘的别样心思,加了两个字,“暂时不用懂。”
她偷偷瞄看他的神情,发现他眼尾的红晕似乎深了一点,想起自己失礼的冒犯,不敢追问,低头揪住衣袖,也不说话了。
贺枢起身打开窗,北风迎面,夹杂冬日寒冷,吹散脸上的热意。
下次绝对不能再来这家酒楼,一定要找间隔音好的屋子,不能再被迫听年轻小夫妻的墙角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平复呼吸,又摸摸心口,心跳也逐渐平稳,坐回她的对面。
“关于令兄和孟大夫的事情,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回到最初的话题,江望榆认真思考,语气同样认真:“不怎么办,等到合适的时机,哥哥会告诉我的。”
贺枢点头,看了一圈屋子,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说:“难得休沐,我陪你再去别的地方逛逛。”
她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今天又不用忙过年的事情,点头答了声好。
离开酒楼,两人沿着街边闲逛。
已是腊月,年味越来越浓,两边的铺子都开着,伙计站在门口,卖力吆喝,招揽生意。
江望榆正在走神,身侧突然被撞了一下,险些没站稳,幸好一直走在身边的他扶了她一把。
孩童玩闹的笑声走远,前面有人笑骂那些孩子别乱跑,小心撞到人了。
她从远处收回视线,一转头就对上一双深邃的目光,比刚才还要近,近到她不知该看哪里,最后竟落在他唇上一点唇色。
摸起来的时候确实有点软,想再……
随着这样诡异的念头冒出来的还有先前听到的那点奇怪声音,混在脑子里,一瞬空白。
江望榆心头一跳,眼睛眨得飞快,右手食指仿佛烫的不行,溢散的热气不受控制地上涌,在脸上炸开。
“我……”她猛地往后一退,转过身,捂住半边脸,“我要回家了。”
“好。”贺枢神色自然,“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急声拒绝,“现在是白天,我认识路,很安全。”
一说完,江望榆压根不敢看他,闷头往前冲,跑到巷口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头看。
他还站在原地,周围没有人靠近,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身影,轻轻一笑。
脸上更热,她捂住脸,不敢再看他,扭头就跑。
*
“阿榆?阿榆?在想什么呢?怎么愁眉苦脸的?”
江望榆回神,对上兄长担心的目光,努力笑了笑:“哥哥,我在想后年的历书,应该要置闰月了。”
“十九年七闰,按推算确实要有闰月了。”江朔华打量她的神情,没有被她带偏话题,“阿榆,你这几天好像老是走神?是不是衙门里有人为难你了?”
“没有。”她揪住袖口,“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江朔没有追问,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想说的话,可以告诉哥哥。”
“嗯。”
江望榆自觉不去打扰江朔华和孟含月,离开官署后,与兄长在路口分开,不想回家被母亲看出异样,在街上乱逛。
两边行人来来往往,她漫无目的地乱走,耳边传来行人热闹的谈笑声,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放在心上。
“……令白!
手腕一重,被人拉住,往后转身,看清对面的人,她疑惑地眨眨眼睛:“元极?你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找你。”贺枢无奈道,“这里不是去钦天监的路吗?我正好看到你了,叫了你几声,都没有应。”
“我在想事情。”
江望榆给出万能的理由,微张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闭上,低头,视线落在右手。
他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肉匀停,贴在手背,久了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暖意。
她一慌,第一反应是甩开他的手,用的力气太大,险些甩到旁边的行人。
“我……”
她握紧右手,拇指指甲掐住食指指腹,明明之前被瓷片割破的伤口已经全好了,现在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发痒。
他站在对面,被甩开左手僵在半空,微微低头,今日天阴,越发显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江望榆心尖一颤,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确实有些伤人,手指蜷缩成一团,松开又握紧,犹豫一会儿,悄悄勾住他的手。
“我刚刚……”
她顿住,不知道为什么要甩开他的手,现在为什么又主动牵住,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对不起。”
“我说了不要在我的面前道歉。”
她的指尖不慎挠过手背,先前缠在心口的浊气散去些许,贺枢下意识反握,没有松开。
“
你最近不开心吗?”
周围人来人往,一直傻傻站在这里格外奇怪,江望榆看见不少行人投来看怪人的目光,连忙拉着他拐进巷口。
巷子里人少安静,她低头看着地面,实在不好意思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含糊其辞:“没有不开心,你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贺枢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好,我不问。”
两只手交握久了,彼此掌心的暖意互相传递,贺枢想了想,试着问:“你跟别的男子这样牵过手吗?”
“有。”
贺枢眼神一凛:“谁?”
“我爹。”
“……除了令尊以外的年轻男子呢?”他特意在年轻二字加重音,“有吗?”
“有,我哥。”
行吧。
贺枢不想再问了,却听见她说:“然后就是你了。”
他微微一怔。
回去的路上,江望榆一直没说话,贺枢也不打扰她的思考,无声牵住她的手。
一路走回江家所在的路口,贺枢看看天色,不得不先松开手。
同他在巷口分开后,江望榆注视他离开的身影,看看右手,抬起按住脸颊。
冬日天冷,掌心却与脸颊一样散发异常的热意。
她不对劲。
尤其是在和他一起的时候,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只在他的面前不对劲。
江望榆捂住脸,埋在手心之间。
一直这样下去不行。
可是……她咬住下唇,不能直接问他,母亲好像不适合说,至于江朔华,她更是有种绝对不能问兄长的直觉。
思考两天后,她选了一个江朔华留在家里的时候,推开回春堂的门。
“孟姐姐,我觉得我最近不对劲,你能帮我诊脉吗?”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想明白了
“哪里不舒服吗?”
孟含月神色严肃, 冷静地在诊案上放好脉枕。
“我先给你诊脉。”
江望榆立刻坐在对面,左手伸到一半,停顿一下, 特意换成右手,搭在脉枕上。
孟含月按住她的手腕, 认真详细感受辨别脉象, 足足两刻钟后, 询问:“最近夜里睡得怎么样?衙门很忙吗?”
“不忙,睡得还好,就是……”她卡了一下,压低声音, “偶尔会做梦。”
“我听伯母和克晦说过,这几日你时常发呆走神, 应该是白天思虑过重, 导致夜里觉浅梦多, 不用喝药。”
孟含月坐直,轻轻握住她的手。
“阿榆,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愿意讲给我听听吗?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人,包括伯母和克晦。”
她认识的同龄女子很少, 唯一关系亲密的只有孟含月。
犹豫半晌, 对上孟含月关心温暖的目光,江望榆放松些许,“我们能悄悄地说吗?”
“当然可以,我们回屋。”
一起走进孟含月的闺房,江望榆紧紧关上门,接住孟含月递来的一杯花茶,灌了大半杯下去。
温热清甜的茶水流过喉咙, 她清清嗓子,反复斟酌词句,缓缓开口:“我总是觉得脸颊……”
脸红发烫,心跳加快,而且是只在他的面前,甚至冒出一些奇怪诡异的念头。
许是白天想的多了,夜里他还要出现在她的梦中,捂耳朵牵手就算了,更可怕的是她昨夜甚至梦到了在诏狱小院的情景。
右手食指又痒了起来,江望榆握住,藏在掌心,用另一只手拍拍脸颊,“孟姐姐,我这是怎么了?”
当然,她没有毫无保留地全部说出来,只简略描述了大概。
“阿榆,你真是太可爱了!”孟含月没忍住,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啊?”她茫然开口,“所以我到底是怎么了?”
“放心,你身体好着呢,什么病都没有。”
想到那个特意去江家的年轻男子,孟含月想了想,又见江望榆一副疑惑困恼的表情,决定不点醒她。
“想不明白就算了,不着急,别为此害得自己夜里睡不着觉,对了,这些话你有没有问过元极?”
“没有。”
“他毕竟是男子。”孟含月微微一笑,“你绝对不要告诉他。”
听出孟含月话里的严肃叮嘱,江望榆稍一犹豫,点头答了声好。
确定自己没有生病,她放松许多,见之前回春堂的账册都被江朔华看完处理好了,她暂时没有用武之地,提出告辞。
回家的路上,她走得很慢,想起他之前也说过要她自己想明白。
她按住心口,又低头看着右手食指,从未遇到过的困惑迷茫像是一团乱麻,缠在心中,找不到解开的方法。
江望榆长长叹息一声,抬脚走进家门,听见一阵爽朗陌生的笑声。
“哎呀,夫人不用再送了。”
一名妇人从正屋走出来,大约四十岁,穿了一身绛红色衣裳,身形偏富态,发髻上簪了一朵大红色珠花,圆脸,挂着喜庆的笑容。
瞧见她,妇人眼睛一亮,“哎呦,这就是令爱吧?果真出落得亭亭玉立,听说还特别孝顺母亲,敬重兄长,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什么情况?
顾及外人在场,江望榆不方便直接问,朝母亲和兄长投去疑惑的目光。
江朔华脸上没什么表情,轻轻摇头。
董氏客气地笑道:“这么冷的天,辛苦你跑一趟了,招待不周,还请不要见怪。”
“夫人讲这些话做什么?做我们这一行的,哪里还管天冷天热的,都是这条街那条巷走来走去。”
“确实辛苦,慢走。”
待家里只剩三人,江望榆连忙问:“娘,那是谁?来做什么?”
“媒人。”董氏拉着女儿坐下,并未隐瞒,“叶家托媒人来给你说亲,说合的是盛泉那个孩子。”
短短一句话,传进耳朵里,她却完全没有听清,愣愣地坐在原位。
“我是不是听错了?”她低声喃喃,“说亲?还是给我?”
董氏耐心等女儿缓过来,放轻语气:“叶家现在只是托媒人来探探口风,知道的人不多,若是觉得不合适,通过媒人回绝就好。”
“阿榆。”江朔华缓声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
江望榆抬头,茫然地看了看母亲和兄长,低下头,用力捻住右手食指。
“榆儿,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我和华儿都支持你。”
董氏轻轻揽住女儿,温柔拍拍她的肩膀。
“以前我可能还会催促你嫁人,可是经过前几年的那些事情,我也想开了,只要你和华儿都健健康康的,没病没灾,我就放心了。”
江望榆吸吸鼻子,忍住眼角一瞬间涌上来的酸意,从母亲怀里退出来,坐直,目光沉着,与家人一一对视。
“我不想嫁进叶家。”
听出她语气中的坚定,董氏了然,应道:“好,再过两天,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叫媒人回绝叶家。”
江朔华同样没有任何异议,思索片刻,叮嘱道:“阿榆,今天之后,我们在衙门遇见叶官正,要保持适当距离,不能再随意麻烦人家。”
“嗯,我知道。”
现在回想,叶官正当初特意询问她的婚事,还偶尔在她的面前提起叶盛泉,甚至对她和兄长颇为照顾,这些举止背后都另有深意。
如今拒绝了和叶家结亲,往后确实不能再这样接受别人的好意。
原本心里就因为自己和他的事情烦恼,一回家又碰上这种事,江望榆颓然地跨下双肩,声音低低的:“娘,哥哥,我想回屋睡一会儿。”
“睡吧,等做好了晚饭,我再叫你起来。”
*
之后在衙门碰到叶官正的时候,兄妹二人客客气气地保持礼节性的距离,纵使公事上遇到问题,宁愿去找其他更陌生的上司,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麻烦对方。
叶官正毕竟年长,又在朝堂为官多年,面上同样客套,私底下没有使什么小绊子。
江望榆强打精神,当值的时候依旧认真严谨,没有出错。
到了下值的时辰,她和兄长一起走出官衙,一眼看见等在前面路口的叶盛泉。
江朔华脸色蓦地一沉,挡在妹妹面前,冷声问:“叶公子,这里是诸多衙门所在的地方,众多官员人来人往,你站在这里非常不合适。”
“对不起!我就是想……”叶盛泉往他的身后瞄,“江公子,我有些话想和江姑娘说,可以吗?”
江朔华拧眉,刚想开口拒绝,手肘被人轻轻一拉。
“哥哥,没关系,有些话说开了也好。”
闻言,江朔华神色稍缓,略一沉吟,说:“前面临河有座亭子,通阔少人,适合说话。”
三人一路沉默地走到河边,亭子里正好没人。
江朔华先停下脚步,“我就在这里等。”
江望榆点点头,
CR
与叶盛泉走进亭子。
她回头看了一眼兄长,站得不远不近,听不见说话的内容,但可以看清两人之间的动作,如果有紧急情况,她大声喊一句,他可以很快冲过来。
她理解兄长的担心,再看向叶盛泉时,比以往更疏离客气地开口:“我想媒人应该说的很清楚了,不知道叶公子今天还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父亲也说让我不要来找你。”叶盛泉努力往上勾起嘴角,终究没能成功,“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拒绝。”
江望榆蹙眉,语气微冷:“叶公子,除了小时候见过几面的情谊,我想我和你并没有过多的交际,你又为何如此肯定我会答应?”
“是吗?”叶盛泉神色凄然,“原来一直都是我在一厢情愿。”
对方看上去非常失落,她一时犹豫,也是真的疑惑:“叶公子,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让媒人去我们家?据我所知,令尊曾经为你相看过更好的女子。”
“一则你我家世相当,又有幼时情谊,算得上门当户对,二则,江姑娘,”叶盛泉彻底看出她对自己无意,仍愿意解释,“或许你自己不曾留意,又或许是不曾发现,你真的是位很好很好的姑娘。”
真正算起来,叶盛泉不是什么坏人,以前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只是两人之间没有缘分。
江望榆放缓语气:“叶公子,祝你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良缘。”
说完,她转身欲走,又听到对方叫道:“江姑娘,请等等。”
她止步,看着叶盛泉,没说话。
“我想知道你……”叶盛泉停了一下,“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场面,江望榆没经验,瞅瞅对方悲伤失落的神情,绞尽脑汁,避免更伤害对方。
“叶公子有才华,人也很好。”她干巴巴地说,“只不过你我无缘罢了。”
“是吗?”叶盛泉低声呢喃,看出她毫不掩饰的疏离客套,热气上头,脱口而出,“那你喜欢谁?”
“我没有……”
脑海中蓦然浮现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笔直如竹,姿容端丽,眼眸深邃如同夜空,藏着闪烁星辰,温柔无声地陪在她的身边。
江望榆倏地一惊,溜到嘴边的话直在舌尖打转,迟迟说不出口。
她想,她再也无法坦然自若地说出没有喜欢的人了。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我喜欢你。”
迟迟没有等到答案, 叶盛泉大约猜得出来,神情更加凄凉,往后倒退几步, 拉开距离,深深作揖。
“今天冒昧请江姑娘来此, 是在下失礼了, 往后不会再来叨扰, 在下告辞。”
心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江望榆压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没有回答。
叶盛泉离开后,江朔华立即走进亭子里, 见妹妹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似的看着右手。
“阿榆。”他放缓语速, “累了吗?我们回家吧, 阿娘在家里等我们。”
她猛地回神:“啊?哦, 好的,回家。”
乍一见到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江朔华更加担心,又不清楚她和叶盛泉之间的交谈, 不敢贸然出声。
一路无话。
回到家门口, 江望榆使劲揉了一把脸,朝兄长笑笑:“哥哥,我没事,就是有些事情还没有彻底想明白,不知道该怎么做,你不要担心,更不要告诉阿娘。”
江朔华哪能不答应, 立刻回了声好。
用过晚饭,她怕母亲看出不对劲,按照往常习惯在正屋待了两刻多钟,钻回自己的屋子。
江望榆取下一顶黑色布罩。
刹那间,皎如月光的光芒倾泄,她抬手,轻轻按住一角的青龙,指尖抚过栩栩如生的龙角。
书案上除了常用的笔墨纸砚,还有最近在看的历算书籍,是他从文渊阁借来的,还说是新书,不用抄写,可以直接留在家里。
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早已超出正常朋友界限的亲密举止,如同画卷,一幕幕地从脑海中飞过,最后停在那一天,她按住他的唇,心里冒出的那个荒唐奇怪的念头。
她按住心口,缓缓闭上眼睛。
*
明白认清自己的心意是一回事,大胆直白告诉他是另一回事。
幸好他在来信中说临近除夕,宫里事务繁忙,他最近不能时常出宫,又在信尾承诺一旦有空就出来找她。
江望榆捧着信,来回看了两遍。
一面觉得暂时见不到他,就不用担心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心思,一面又觉得明明之前试过近半个月没有见面,现在只是四五天没见,她却很想他。
“想什么呢?脸这么红。”
她下意识捂住脸,掌心摸到脸颊的热意,悄悄松开手指,透过指缝看向孟含月,闷声道:“有这么明显吗?”
“很明显。”孟含月忍俊不禁,“好了,在我的面前还藏什么?不是说有话想问我吗?”
江望榆放下手,揪住膝盖位置的衣裙,使劲揉搓,揉成皱巴巴的一团。
孟含月也不急,端起一盏温热花茶放在她的面前,耐心等她先开口。
“孟……孟姐姐,我要怎么样告诉他?”
“直接说。”孟含月神色严肃,“阿榆,我虽然也没有什么经验,但如果你问我的建议,那就是直接说出来,不要怕,胡乱试探反倒容易节外生枝。”
“可是,万一……万一他没有这样的意思,又或者他喜欢别人,我这样贸然说出口,他……会不会觉得冒犯?以后都不愿意当我是朋友了?”
孟含月看出她是过不了心里那关,还在犹豫,问:“阿榆,假如你一直不说,他也一直没有发现,你们就这样一直当朋友,彼此错过吗?”
孟含月顿了顿,语气郑重:“你能接受他以后与别的女子成亲吗?”
他不再为自己借书,为别人举灯守候,不愿意再陪自己观星,不愿意再听自己讲那些枯燥的历算方法,他的温柔不再独属于自己一人。
光是尝试想象那样的画面,江望榆就觉得心里烦躁不已,一股闷气憋在心口,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那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吗?”她挠挠头,“要送什么东西吗?寒梅花?香囊?”
“如果有空准备妥当,当然可以送,但我想这些都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江望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我记住了。”
又认真听了一阵孟含月的叮嘱建议,她牢牢记在心里,不由感慨:“孟姐姐,你懂得真多,明明你就比我大半个月。”
“不过是行医问诊的时候,见的人和事多了一些,克晦和你虽然都在官场,但钦天监的环境相对简单,遇到的事情稍微少些。”
听她提起江朔华,江望榆回想过往情景,忽然明白了兄长为何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有些发愁:“哥哥是不是讨厌元极啊?”
“他没有讨厌元极。”孟含月看得很清楚,忍不住笑道,“他平等地讨厌防备一切试图拐走自家妹妹的男人。”
与孟含月聊了半天,江望榆心里的底气更足,琢磨着要怎样把人约出来,说的时候要用什么样的口吻语气。
偏巧临近年底腊月末,官衙公事、家里私事一样多,忙到年二十九,官衙封笔,家里过年的各项事情准备差不多了,她才成功约他出了宫。
瞧见快步朝自己走来的人,她没忍住笑了起来,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又低头捂住半边脸,怕他看出不对劲。
“你很高兴?”
贺枢看看身上的装束,与往常相比,并无疏漏奇怪之处,再看她穿了件交领长袄,浅浅的水蓝色,更偏向白,搭着一条石榴红的马面裙,裙摆以金线绣出连枝繁花,甚至还带了一副白玉耳坠,随她的笑,轻轻晃动。
红的艳,白的净,晃过她修长优美的脖颈,衬得她肌肤白皙,细腻如玉。
被那一片白扎了一下,贺枢转头偏开视线,“你找我出宫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真站在他的面前,江望榆还是不敢像私下里练习时直白,没敢直接说自己是想他了,抬手往前一直。
“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贺枢岂会不应好,仍像以往那般走在她的旁边,看着前方的路,右手垂在身侧,忽然发现小拇指被人轻轻勾住。
他微微一僵。
许是见他没有甩开,那只手越发大胆,灵活地勾住一个个手指,直至彻底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贴在一起,感受到彼此掌心的温暖。
贺枢无意识用力,牢牢抓住她的手,缓缓转头去看她。
“街、街上人多……”江
望榆与他对视一眼,迅速扭头,“这样不容易走丢。”
“嗯。”她的脸颊飘起一点点红,贺枢略一用力,将她拉至身侧,“离我近些,这样更不容易走散。”
“……好、好的。”
明天便是除夕,街上人来人往,挤得很。
一开始,江望榆还试图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合适距离,后边人越来越多,不少人都还抱着大件小件,一不小心就会撞上来。
他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挡开陌生人群,稳稳将她护在怀里。
她贴近他的胸前,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淡独特的熏香。
天色渐黑,街上人流慢慢变少。
闲逛到城东,靠近城墙的空地,零散堆了一些用剩下的木头、青砖、黑瓦等,积了一层白雪,再往边上是一处院落,落锁紧闭。
另一侧则是依靠城墙建起来的高台,占地辽阔,高约五丈,台阶口被围了起来,不准闲杂人等上去。
“这就是新建的观星台啊,是不是快建好了?”江望榆仰头看着不远处的高台,“感觉比西苑的观星台大了一倍,不知道在上面观星是什么样子。”
“已经完工了,只等工部铸造的新仪器了,大概明年二月能启用。”
“那原来的观星台呢?是不是要拆掉?”
在官衙待了几个月,江望榆没有刻意打听,也知道了不少以前的事情。
钦天监最开始的观星台建在衙门附近,比较矮小,不方便观测天象,官署一直计划选取一个新地方,重新建造。
先帝信道,在西苑玄修,听从道士所言,建了道观还不够,甚至就在万寿宫隔壁建造新的观星台。
等到今上登基,下旨驱逐道士,重新改掉道观构造,耗费众多人力物力建起来的观星台倒是留了下来,还特旨准许钦天监的人进宫观测天象。
“陛下有没有透露什么口风?”江望榆压低声音问,“难道真的要拆掉那个观星台吗?”
原本确实要拆掉,尤其是一些先帝时期的老臣,生怕他再次宠信道士,时不时上奏疏建言。
可是……贺枢看着她,舌尖擦过犬齿。
皇宫无趣,除了文渊阁的藏书,大概只有观星台符合她的心意。
“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江望榆垫起脚尖,视线一直黏落在全新的观星台。
“想不想上去看看?”
“咦?真的可以吗?不会被骂吧?”
“放心,我有办法。”
贺枢拉着她走到石阶口。
只有一个年老的书办守着,原本还想斥责说这里不准上去,忽然瞧见一方令牌,不敢再说话,恭恭敬敬地撤掉围屏。
江望榆看了一眼,还没问,先听见他解释道:“是司礼监的牌子。”
她点点头,全部心思被崭新宽阔的高台吸引。
与西苑的观星台相比,这里的观星台大了将近一倍,向下可以俯视城中万家灯火,向上可以仰视夜空漫天星辰。
夜色已黑,残月还未升起,星辰光芒闪烁,冷空如洗,站的高,仿佛和星星的距离都拉近了。
江望榆仰看星辰,星辰也在看她,隔着千百年的时光,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北斗七星的首星,伸出手,缓缓合拢手指,握在掌心。
夜风拂面,裹杂冷意,想到将要说出来的话,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热意从掌心蔓延。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站在对面。
四周安静无声,台上一盏灯笼,散发昏黄的烛光,天上星辰无数,他的目光深邃悠远,牢牢锁住她。
一路上都紧紧牵着手,掌心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她握紧手,指尖摸到湿意,没有逃避。
“我喜欢你。”
她说。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与她心意相通
贺枢眼瞳紧缩。
寒冬时分的风簌簌刮过, 高台之上,冷意更甚,夜幕降临, 行人归家,四周越发安静
“你……”良久的沉默之后,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刚才说了什么?”
到底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江望榆强忍羞涩,鼓起莫大的勇气才当着他的面说出自己的心意。
他却像没有听见一样,愣在原地,还问她说了什么。
不安、害怕霎时缠上心头, 压倒原来的勇敢。
她咬紧牙关,别开头, “你、你没有听到就算了, 当我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只是善解人意想缓解尴尬,才故意那样问。
江望榆恍惚地想, 恍惚道:“我走了。”
刚转过身,手腕被人攥住, 随即一拽, 将她拉进温暖宽厚的怀抱,双臂环住腰背,力气大的可怕,怕她永远离开。
“我听清了。”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低沉欣喜,低沉带着一点难以置信,“你说你喜欢我, 这是你亲口说的。”
她呆呆地贴在他的胸前,恍惚间听到一阵心跳声,逐渐变快,一点一点地敲在她耳尖。
他说:“我也喜欢你。”
愣了半晌,江望榆抬手,使劲往脸颊一拧,一不小心用的力气太大,疼得她倒吸一口气:“嘶——”
“你在做什么?”贺枢连忙松开手,托住她的脸颊脸颊,轻轻来回抚摸,“干嘛自己拧自己?还疼吗?”
疼是真的疼,可他的手心温暖,动作温柔,眉眼间满是担心,那点痛早已消散。
“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贺枢捧住她的脸,拇指轻缓抚过,“我与你的心意是一样的。”
江望榆眨眨眼睛,先前被她强压下去的羞涩一起涌上来,伴随热意,从耳朵蔓延到脸颊,甚至连指尖都微微发烫。
她捂住脸,摸到满手的滚烫。
“我好开心。”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璀璨如星,“真的好开心!”
“嗯,我也很开心。”贺枢揽住她,“阿榆。”
简单的两个字,被他唤出一种肝肠寸断的缱绻温柔,听得她心尖一颤。
江望榆勾住他的手,手指卡进指缝,与他十指相握,靠在他的怀里,无声相拥。
新观星台确实非常适合观星,待日后新铸造的那批仪器搬过来,想必可以更加精准观测天象。
就是这个时节待在上面太冷了。
她吸吸鼻子,忍住打喷嚏的痒意,拉了一下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一同走下观星台,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你想来这里观星?”贺枢轻易看出她的想法。
“有点想。”江望榆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石板路,“明天就是除夕了,你打算怎么过?还是像中秋那样一个人过吗?”
“应该是的。”
贺枢想起往年宫里除夕的安排,要去宗庙祭拜,礼部已经呈送礼仪安排,还有第二天元旦日大礼朝会,接受文武百官、勋贵宗室、外邦使臣的朝觐。
这是他身为皇帝的职责,不可缺席,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抱歉,我要留在宫里。”刚刚才与她心意相通,贺枢犹豫道,“你想不想进宫?”
“进宫?”江望榆想岔了,“你是说去奉天殿参加正旦朝会吗?”
她兀自思考片刻,认真摇头拒绝:“除夕我要陪阿娘、哥哥守岁,应该会守到子时,但参加朝会至少寅时就要起来,我怕到时候困得在朝会上睡着了,被御史弹劾,说不定还要流放千
CR
里。”
“没这么严重。”贺枢无奈叹气,换了一个问法,“你觉得皇宫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老实回答。
剩下的话再也问不出来了,贺枢平复内心一瞬间涌起的情绪,面上仍对她温柔笑笑:“我送你回家。”
回家的路走过很多遍,江望榆第一次觉得这么快就到了。
“就送到这里吧。”她先停下脚步,解释原因,“我还没有告诉阿娘和哥哥,怕他们看出不对劲。”
“暂时不要说,等我准备好礼物,届时再正式上门拜访。”
想起自家兄长的态度,江望榆试图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哥哥可能会有点生气,你们千万不要吵起来,更不要打架。”
贺枢当然不会让她难做,况且以江朔华过往言行来看,真要阻止,早就将他赶出江家了,更不会准许他和她来往。
“嗯,我记住了。”他委婉道,“令兄应该打不过我。”
他随身带着匕首,从以前的经历来看,身手应该不错。
江望榆不由为兄长辩解:“哥哥之前在生病吃药,所以才比你差一点。”
贺枢也不反驳,问:“正旦后开始放假五天,你有什么安排?”
“去拜年,以前家里的一些旧友要去走走,哥哥说最好要去给上司家里送份拜帖。”
“按照礼节确实要这样。”贺枢继续问,“还有呢?”
“观星台还要有人值守,衙门可能会安排我去西苑,对了,你能不能找人帮忙……”
江望榆忽然顿住,面露几分纠结,最后摇头。
“算了,还是不要以权谋私了。”
贺枢反倒更好奇:“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也是天文生,我想……”她有些不好意思,“能不能安排我们一起值守。”
他一愣,低头靠近:“这不算以权谋私,打个招呼的事,不麻烦。”
江望榆却紧紧抿唇,神色更加犹豫,“哥哥的眼睛确实彻底痊愈了,但能不能别安排他去观星台观测天象?真要哥哥去的话,可以让我值守。”
“当然可以。”贺枢哪能不答应,“然后呢?”
“然后?”她认真想了想,“应该是在家里看书吧。”
她开窍的时间这么短吗?
贺枢叹气,循循善诱:“难得过年有假,你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
他靠得很近,眸光深邃,满满地倒映出她的模样。
脸上热意不受控制地飞起,江望榆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肯定特别红,但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想。”
贺枢眉间笑意更甚,抬起手,又放下,终究还是揽住她,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细腻温暖,满足地轻声喟叹。
“等我来找你,或者你写信送到伞铺,我一定赴约。”
目送他走远后,江望榆拍拍脸颊,试图拍掉脸上的热意,按住上扬的嘴角,小跑回家。
*
第二天便是除夕。
江望榆一大早醒来,屋里屋外地进进出出,帮忙准备晚上的年夜饭。
忙到中午,简单用过午饭,她正在准备稍后祭祖要用的供品,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忙着,等闲不会上门拜访。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测,她连忙拦住江朔华,自己一个人去开门。
院门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白面无须,一见到她,恭敬地弯腰行礼:“小的见过江姑娘。”
“你是?”
“小的在西苑当差,贵人吩咐小的送些东西过来。”
江望榆大概猜出对方是内侍,接住信,上面确实是他的字迹,内容大致是说他不得空出宫,派人送些节礼。
或许怕她不信,还特意附上一个荷包。
好像是以前她送蜜饯给他时的那个。
“江姑娘,东西有些重,可否让小的进去放东西。”
“你不要这么自称,我来拿就好。”
她接过竹篮,里面装着剥了壳的冬笋、切成块的羊肉、摘好的时蔬、新鲜橘子等等。
那名内侍颇有眼色,连忙解释:“还请姑娘放心,这些都是小……我来之前弄好的,都还新鲜着,可以直接开始蒸炒。”
江望榆点点头,送走对方,提着东西走回厨房,“娘,元极托人送来的,您看怎么做比较好?”
“这么多东西?”董氏粗略扫了一眼,看向女儿,心下了然,也不多问,“嗯,冬笋炒腊肉、羊肉煲汤、时蔬小炒,应该来得及。”
“嗯,我来帮您。”
忙到晚上,一桌丰盛的年夜饭新鲜出炉。
“这是羊肉汤?”江朔华喝了半碗,疑问,“什么时候买了羊肉?”
“我中午出门,正巧看到有卖。”江望榆一本正经地问,“哥哥,好喝吗?”
“味道不错,阿娘手艺更好了。”
她忍住笑:“那你多喝一点。”
虽然只有三人,但江朔华终于复明了,也不用担心暴露身份导致欺君大罪,气氛比去年好多了,更加热闹喜庆。
用过年夜饭,又收拾干净后,在正屋放着瓜子干果等,一家人一起守岁。
江望榆剥了几颗橘子,分别递给母亲和兄长一颗,自己又掰下两瓣,放进嘴里。
橘子新鲜,果肉清甜多汁,酸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想到是他特意送来的,还有那封信,那点甜意一直漫到心头。
“阿榆,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江朔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遇到什么喜事了?”
江望榆捂住脸,侧身避开,声音里的笑意完全藏不住:“过年了,我当然开心啦。”
江朔华满腹狐疑:“你……”
“过年当然开心了。”董氏笑着岔开话题,“华儿,明年正月要去孟家拜访,一应礼物准备好了吗?”
江朔华面色微红,暂时压下疑惑,坐直,“阿娘放心,都准备好了。”
“不要大意,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江望榆依偎在董氏身边,听母亲和兄长聊天,时不时搭话,心思飘远。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与此同时,乾清宫。
明天正月初一,正旦朝会,贺枢提前返回皇宫,没有留在西苑。
殿内安静,贺枢坐在闲憩的长榻,慢条斯理地剥开一颗橘子,缓缓捻去白色橘络。
脚边窝着一团橘色,今天特意叫内侍清理梳洗,毛发光亮顺滑。
他从案几上的盘子里捏起一块小鱼干,弯腰。
闻到香味,大橘睁开眼睛,舌尖一卷,香脆的小鱼干入肚。
贺枢笑笑,递了一半橘子给曹平,“除夕,你也去守岁吧,这里不用你守着。”
曹平恭敬地接过橘子,暂时握在手里没有吃,“能陪陛下守岁,是奴的福分。”
贺枢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指腹擦过上面的星图,划过缺了天枢星的位置时,微微一顿,唇边笑意略淡。
他握紧香囊,凑近鼻尖,闻到草药的气息,微微泛苦,更多的是甜味。
离开殿内前,曹平悄悄抬眸看了一眼,正巧看见这一幕,低头吃了一瓣橘子。
啧,真酸。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要一直陪着我
“快收收, 别傻笑了,你哥哥都看你好几遍了。”
闻言,江望榆下意识转身, 捂住脸,揉掉脸上的笑容, 一抬头就看见孟含月站在对面, 笑容促狭。
“孟姐姐。”她挠挠脸颊, 低声问,“有这么明显吗?”
孟含月挑眉,轻轻睨了眼一直往这边看的江朔华,成功看到他面色微红, 拉住江望榆。
“好啦,去我屋里坐坐。”
进屋后, 孟含月倒了两杯热茶, 放在榻上的小案几, 顺手捞起一把瓜子。
“成了?瞧你这副样子,一定是成功了。”
江望榆虚虚握住茶杯, 热气氤氲,茶叶沉浮不定, 茶水热意穿过杯壁, 传到手心,低低应道:“嗯。”
见她顺利与喜欢的人心意相通,孟含月也为她高兴,暗暗放心,原本准备安慰她的话派不上用场了。
“阿榆,你打算什么时
CR
候将你和他的事情告诉伯母和克晦?”
“暂时不急。”她想了想,“正旦放假到初五, 然后要去衙门当值,从十一日开始,元宵节假有七天,可能要去观星台值守,等到那时,家里应该没有现在这么忙。”
听出她心中有数,孟含月不再多问,捻了块年糕放在她的手里,屈起手掌,挡在唇边,压低声音。
“放心,我会帮你拦着克晦,保证不让他去打扰你们。”孟含月略停了一下,严肃叮嘱,“不过,阿榆,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嗯嗯,我记得。”
在孟家用过午饭,江家三人闲坐了一会儿,提出告辞。
因是新年正月,孟郎中的脸色不算特别难看,略带几分笑意,同董氏寒暄两句,看向江朔华的时候,那点笑意刹那消失,一张脸板得方方正正。
江朔华不敢有丝毫怨言,低眉顺眼,言语敬重。
“别担心。”走远后,董氏宽慰道,“孟郎中要是真的不答应,早就把你赶出门了。”
“我明白。”
道理都懂,可真面对孟郎中,江朔华心里还是有些虚。
拐过一处街角,自前方路口跑来一个年轻男人,弯腰行了一礼,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容。
“江姑娘,您过年前在我们曹记伞铺订了油纸伞,现在已经做好了,正巧遇到您,有空还请现在去取。”
“啊?”江望榆愣了一下,仔细观察对方的样貌,忽然认出是除夕那天来家里送东西的内侍,“哦,对、对的,娘,我去一趟,天黑前回家。”
取油纸伞而已,需要去那么久吗?
江朔华一瞬间疑惑,还未开口,董氏先一步笑着答应:“去吧,自己注意一些。”
“嗯!”
这里距离曹记伞铺很近,街上人又多,那名内侍走在前面,恭敬地保持适当距离。
走过两个路口,便到了铺子门前。
江望榆一眼便看见等在里面的人,小跑上前,扬起声音唤道:“元极!”
贺枢接住扑过来的她,扫了一圈周围,眼风淡淡,目光所及之处,那名内侍与掌柜深深埋头,当个安静的鹌鹑。
“这里人多,我们去后院,没人打扰。”
她沉浸在见到他的喜悦之中,没有发现其他人不对劲,更不知道等两人走进了后院,铺子当即关门。
以前直接在前面送信,江望榆还是第一次到后院,发现比她想象中的宽阔,光院子就至少有两三丈宽,还有两间专门存放油纸伞的屋子。
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十分认真地问:“这真的是你开的铺子?”
贺枢不大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没有直接反驳:“明面上挂着别人的名号,真论起来确实是我开的。”
“我感觉你比我想象中的有钱。”
贺枢哑然失笑,“还记得你算的卦象吗?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提及两个多月前的卦象,贺枢不由想起她给她自己算的姻缘运势,轻咳一声,“阿榆,上元节宫里会搭螯山灯,很壮观,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江望榆脱口而出地拒绝,话音落下,见他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失落,连忙解释,“宫里规矩太多,以我现在的身份进宫,会给你添麻烦。”
最重要的是每年元宵节,为彰显与民同乐,天子会登楼赏灯,随侍的还有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全都身份贵重。
一想到那样人山人海的隆重场面,时时刻刻秉持端庄礼仪姿态,她连连摇头,“还是算了吧,太麻烦了。”
贺枢无声握紧藏在背后的手,到嘴边的话被迫咽回去,面上依旧保持温和的笑容,“元宵假长,你打算去哪里玩?”
江望榆不答反问:“你呢?”
贺枢微微一愣。
先帝尚在的时候,他还能拥有短暂的休息时光,可自从登基之后,每逢佳节,他要做的都是在皇宫举办宴席,赏赐臣属,安抚朝中各派人心。
即便像正旦、元宵这样赐假多,官衙封笔,不用上朝,不用召见百官,他也独自待在宫里批奏章,抽空按照礼部的安排,举行必须由皇帝出面的礼仪。
寂寥无趣,玩这个字,从孩童时分便与他无缘。
迎着她期待的目光,贺枢脑中飞速运转,斟酌地开口:“我带你去骑马射箭怎么样?或者等天气暖和起来,春蒐的时候,我带你去郊外狩猎?”
“什么?”江望榆疑惑,“元宵当然去看花灯呀,你怎么提那么远的事情?”
“你不是不喜欢看花灯吗?”
“我是不想进宫看花灯,没说不去宫外的灯市,而且元宵游人多,可以去摆摊。”
贺枢想起七夕时的情景,笑问:“给人算姻缘吗?”
“上元佳节,出来游玩的有情人比七夕还多,出手又大方,我去年挣了不少银子。”江望榆的思路不由跑偏,“问卦次数不能太多,孟姐姐说医馆还有一些香囊,要不干脆去卖香囊好了……”
贺枢轻轻咳嗽一声。
江望榆还在想如何假扮身份,没应声。
贺枢重重咳嗽两声。
“嗯?”她茫然地眨眨眼睛,“你着凉了?要不要煮点冰糖雪梨水,润润嗓子?”
贺枢深深吸气,缓缓呼出,勾住她的手,拢在掌心,指腹轻轻抚摸手背。
“阿榆,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有喜欢的人?上元佳节,难道你舍得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低低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模糊的阴影,眉心似蹙非蹙,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江望榆心尖一酸,想到他除夕夜都还要在宫里当差,连忙反握住他的手,“你不要伤心,我陪你,不去摆摊。”
“当真?”贺枢适时调整表情,眼中带上一点希冀,“真的愿意陪我?”
她用力点头,“银子什么时候都可以挣,但一年一次的上元节,我会陪你。”
贺枢定定看着她,忽然伸手揽住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以免被她看见自己的神情。
“阿榆,你答应我了,你要记得今天的话,不管什么时候,要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他靠得近,声音压得有些低,像是直接在她的耳边说话,吐息吹过耳尖,温热轻柔。
耳尖迅速烫了起来,热意盈满整个耳朵,甚至隐隐朝脸颊蔓延。
她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搭在膝盖上的手攥紧衣裙,微张开口,还未说话,他重新坐直,仍握住她的手。
“想不想去骑马?”
“啊?”话题跳的太快,耳朵的热意固执地没有完全消退,江望榆揉揉耳朵,顺着他的话思索,“可是我不会骑马。”
“没关系,你想学的话,出了正月,我亲自教你。”
“可以吗?”
江父是文官,于武学之上造诣不深,她自小跟着父亲念书,除了学习通常的经史子集,学的更多的是天文历算,甚少接触像骑马剑术这样偏武的东西。
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她着实有些心动。
“当然可以。”贺枢想好之后的安排,“你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妥当。”
江望榆点点头,问:“感觉你会的东西好多,刚刚是不是说还会射箭?”
“君子六艺,我粗略学了一些。”贺枢视线一偏,看见放在架子上的弓箭,抬手一指,“想不想现在试一试射箭?外面有箭靶。”
这里怎么会放着弓箭?
疑惑只是短暂一瞬,江望榆很快就被挑起了好奇心,跟他走到院子外,掂量一下手里的长弓。
“这是最轻的,试着玩一下就好了,累的话及时告诉我。”
贺枢举弓搭箭,指尖一松,羽箭破空,直中靶心。
“哇!你好厉害!”
他矜持地笑笑,又接连射出四只箭后,每一箭都正中靶心,耳边响起她真诚的夸赞。
“你先试试。”贺枢将弓箭递给她,站在她的身侧,“站直,视线不要偏。”
江望榆一一照做。
然后,箭飞出去了,飞了五六尺,距离靶子还老远,掉落在地。
“第一箭这样很正常,慢慢来。”
贺枢贴近一些,手臂环过她的肩背,掌心搭在她的手背,手指一起捏住箭尾,另一只手也是相似
的动作,与她一起举着弓。
“按我说的做。”
江望榆现在正对射箭充满好奇探索,没有在意他的靠近,点头道:“好。”
贺枢长得高些,从远处的靶子收回目光时候,不由自主落在她的身上。
她今天穿了件圆领对襟长袄,银红色的衣领贴在颈边,越发衬得脖颈优美,肌肤白皙细腻。
目光稍往前移,从弧度流畅的下颌到柔软的脸颊,再到她红润的唇。
她今天好像涂了口脂……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贺枢瞬间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视线掠过近在咫尺的白皙与红润,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不急,慢慢来。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确保远远地就能认出首辅……
学的时候是真的好玩, 等她放下弓,两只手臂酸痛不已,差点抬不起来了。
“我帮你揉揉。”
“好。”
贺枢从肩膀一路揉捏到手臂, 他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担心自己把握不准力度。
“怎么样?会不会太重了?”
“没有。”江望榆很少让别人帮忙揉胳膊, 有些不好意思, “你以前学六艺的时候, 也这么累吗?”
当年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去文渊阁听经筳、去校场学武,抽空还要学会看奏章,直到夜幕降临, 才得以短暂休息。
贺枢只笑笑:“不累,我学的比较快。”
他说的轻巧, 江望榆试图抬起自己的手臂, 感受到残留的酸痛。
仅仅学了半天, 或许更准确的叫法是玩,她都累的不行。
他当年肯定很辛苦。
一见她紧紧抿唇, 贺枢暗自叹息一声,坐在她的身侧, “明天想玩什么?累的话, 不如我们去醉仙楼?”
“明天孟姐姐和孟伯父要去家里拜年。”他不想她问,江望榆顺着他的意思转移话题,“后天初六要回衙门当值了,所以明天我大概没空出门。”
孟家父女去江家拜访,他不适合前去打扰。
贺枢“嗯”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阿榆,再陪陪我。”
*
一连五天都在休息,等到再去官衙上值的时候,江望榆不免有点颓。
颓了不足半个时辰,她拿起一卷记录天象的簿册,从去年冬至点开始,从中抄写通过圭表观测到的太阳影子长度。
尚在正月,衙门气氛略显松弛,相应事务按部就班,不紧不慢的。
江望榆不受影响,与兄长一起认真当差,认真写信,认真阅读他的回信。
忙到初十这天,一想到从明天正月十一开始赐假七天,她整个人精神起来,纵使听说她被安排了去观星台值守,也不免期待和他一起去灯市。
想起他昨天在信里说,给她准备一盏漂亮花灯,她越发期待明天的相约。
笑意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脸庞,江望榆摸摸上扬的嘴角,连忙压住笑意,努力摆出一副正在认真当差的姿态。
“令白。”
听见吴监正的声音,她立即起身:“见过监正。”
吴监正略略点头:“你收拾一下仪容,等会儿随我进宫。”
江望榆一惊:“进宫?现在吗?”
“嗯。”吴监正看了她一眼,并未解释原因,“一刻钟后出发。”
她满腹狐疑,对上江朔华同样疑惑又带着一点担忧的目光,先安慰兄长:“没事,哥哥,肯定是公事。”
顶头上司直接吩咐,身为下属没有拒绝余地。
江朔华拧紧眉头,想起现在是正月,连忙舒展:“我听说过官员一些进宫的礼仪,现在跟你说一遍。”
“好。”
仔细听完又牢牢记在心里,江望榆整理好衣服,跟在吴监正的身后,沉默往前走。
穿过宫门,她悄悄看了一眼周围,发现不是西苑,而是皇宫。
一般没有皇帝恩准,进宫官员都是走路去乾清宫,大概只有一些德高望重的年迈官员才能乘坐两人抬的轿辇。
她偷偷看了眼前面年过六旬的上司,步伐缓慢稳当,再看看漫漫前路,一言不发地跟紧。
走到乾清宫,一名身着正四品官服的官员在内侍的引领下,跨出殿门。
江望榆飞快抬眸看了一眼对方。
大冷的天,额头竟然浮起一层薄汗,神情还算镇定,手脚却一起往前摆。
想到殿内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天子,她连吞几口唾沫,默背谨言慎行四个字,深深埋头,安安静静地当个木头。
前边还有四五名面圣的官员,见到吴监正,略一颔首,也不说话,权当是打过招呼。
若有若无的几道打量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江望榆暗暗攥紧袖口,只当不知。
又有两三名官员走进殿内,她跟着吴监正往前几步,仍低着头,目不斜视。
等了近半个时辰,他们才出来,还响起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略微尖细,一如往常般和善客气。
余光瞥见绯色通袖袍的一角衣摆,她也不抬头,由对方快步经过,正想松口气,绯色衣摆去而复返,直接停在身侧。
“江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见过曹掌印。”江望榆作揖,“下官随吴监正进宫面圣。”
顾及在场还有其他官员,曹平不能直接避开,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吴监正,面上仍挂着和善的笑容。
“去年十一月,你去观星台值守,我凑巧碰到了,没想到今天又见面了。”
“曹掌印记性真好。”吴监正客套道,“她在衙门负责整理天象记录,圣上传召臣解读天象,臣便想着带她一起进宫。”
“是吗?”曹平微微笑道,“可我怎么记得陛下只传召你一人,没说叫你带其他天文生。”
吴监正神色一僵,“老臣年迈,有年轻的天文生一同面圣,更不容易出错。”
曹平着急回殿禀告天子,只看了吴监正一眼,没再多说。
待曹平走后,江望榆不动声色地扭动脚踝,以免站僵了动作不便,直接来个御前失仪。
没等她调好姿态,曹平又走了出来,语气平平:“陛下说只召见你一人,自然只由你一人面圣。”
吴监正抬袖擦擦额头,答了声好,独自进殿。
江望榆被留在原地,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保持原本的姿势不动。
“江灵台,陛下说既未传召,你现在就可以出宫了,不必再等吴监正。”曹平放缓语气,叫来一名心腹内侍,“你初次进宫,怕你不识路,由他为你带路。”
那名内侍穿着一身绿色圆领内侍袍,圆脸,挂着与曹平相似的和善笑容,机灵行礼。
江望榆本就不想面圣,心里憋了一堆疑惑,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再对曹平一揖,跟在圆脸内侍身后,快步往宫门方向走。
走着走着,她发现对方放慢脚步,落后她两步。
“江灵台毕竟在衙门当差,小的是宫里的内侍,不宜走的比您快。”
扯到前朝官员与后宫内侍的关系,江望榆不多问,保持沉默,循着来路往回走。
走出离宫的宫门,她顿时长舒一口气,轻松笑意浮现在眉间,朝圆脸内侍道谢:“有劳,我已经出宫了,还请回去吧。”
“哪里,江灵台客气了。”内侍的视线停在她的身后,忽然弯腰行礼,“奴见过阁老,见过郑少卿。”
江望榆顺着内侍的声音往后看。
一顶青帷布的轿子前,站着一位五旬老人,一身绯色官袍,方脸板正,不苟言笑,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男子,同样是方形脸,样貌与老人有几分相似。
她一愣,学着内侍行礼:“见过阁老,见过郑少卿。”
郑仁远略略点头,犹豫一下,问:“你是钦天监的人吗?”
“是,下官是天文生。”
郑仁远看了她一会儿,什么都没说,与长子一起进宫。
目送两人走进宫门,江望榆心里有所猜测,仍谨慎求证:“刚才那两位大人是谁?”
“年长的便是内阁首辅郑阁老,年纪轻些的
CR
是郑阁老的长子,现在任大理寺少卿。”
果然是内阁首辅。
为免以后出现认不出首辅的尴尬场景,江望榆看着走远的两人,认认真真地记住内阁首辅的样貌、身形,甚至连声音也记在心里。
确保自己隔了一两丈的距离都能认出首辅后,她才离开。
她不知道的是,已经进宫的郑家父子两人,也暗中收回打量她的目光。
“父亲,您在看什么?”郑少卿压低声音问,“是不是那个天文生有问题?”
郑仁远摇头,“你认得那个圆脸内侍吗?我曾经在曹掌印的身边见过他。”
“您的意思是……”郑少卿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陛下很看重那位江姑娘?”
“君心难测,你可知道,自从她九月被免官后,钦天监的灵台郎至今空缺一人。”
郑仁远遥遥眺看越来越近的乾清宫。
“你要牢记于心,万万不可掺和那位江姑娘的事情。”
*
满头雾水地跟随顶头上司进宫,连天子的面都没见到,又满头雾水地出宫。
江望榆跟江朔华分析一阵,没能得出答案,恰好开始放上元节的假,她立刻跑去大理寺附近的宅子,讲述一遍自己奇怪的经历。
“所以是为什么呢?”
“不用想太多。”贺枢宽慰道,“吴监正或许是想借机试探圣上,何时才提拔一名新的灵台郎,与你无关。”
昨天若非曹平及时禀告,他差点就直接传召她进殿了。
贺枢从未想过一直瞒着她,但绝对不是昨天那样的场景,他是君,她是臣,以君臣身份相见,更遑论殿内殿外还有那么多臣子。
他想了想,委婉地问:“昨天没能面圣,你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江望榆老实回答,敲敲大腿,“就是第一次进宫,走的有点累。”
贺枢看了一眼她的动作,暂时不适合上手帮忙,“那我们这两天不出门,就在这里待着,好吗?”
“好呀。”
如果不是为了出去买书,她也不怎么喜欢出门,顺手拿起一卷书,翻开刚看了两眼,忽然被人抽走。
“书好看吗?”
“好看。”
察觉她的目光一直黏在书上,甚至随之移动,贺枢忍不住问:“是书好看,还是我好看?”
“嗯……你想听实话吗?”
贺枢一噎,突然非常后悔带书出来,起身藏远,再坐回她的身侧,不说话。
江望榆瞅瞅他面无表情的脸,挠头想了一会儿,勾住他的衣角,“十五元宵,你是不是要待在宫里?”
贺枢看了她白皙的手指,忍住握在掌心的冲动,淡淡应道:“嗯。”
“我进宫陪你怎么样?我安排好了,白天陪阿娘、哥哥过节,晚上去观星台值守。”
她凑到他的眼前。
“上元佳节,你绝对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凑得很近,面容姣美,笑容甜润,眼瞳明亮,盛满星光,盈盈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贺枢不再压抑自己,直接伸手揽住她,圈在怀里。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