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榆尽力控制神情自若, 以恰到好处的速度看向声源处。
大约一丈开外的位置,站着一个人,又高又瘦, 像一节细长的竹竿,穿着整齐华贵的锦袍, 脸颊瘦削, 眼窝深凹, 眼神如同毒蛇。
竟然是陈丰。
她眼瞳微微一缩,转看向守卫,立刻去接牙牌,“抱歉, 我好像忘了东西在观星台,要回去找找。”
还有半个时辰宫门就要关闭了, 只要她现在暂时不出宫, 陈丰不可能直接闯进宫里。
守卫握紧刀柄, 看向宫门外的一行人,拔高声音:“你们是谁?”
“在下刑部员外郎。”
男子穿着正六品的官袍, 奉上一块表示身份的牙牌,抬手指了指四名身着皂吏衣裳的壮汉。
“这四人是衙门的差役, 这个人报案, 说有人假冒朝廷命官,欺君罔上,这是重罪,我只好带人来查查,谁知追查到这里,还请几位放行。”
江望榆不可能坐以待毙,往后倒退至宫门里面, “纠劾百官的职责在都察院御史,你没有谕旨,有什么权力抓捕朝廷官员?”
男子不慌不忙,喊道:“钱御史,你弹劾的奏章呢?”
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挤出来,举着一本奏章,高声叫道:“查钦天监官员江朔华胆大妄为,欺君罔上,现都察院与刑部一同查探,立即随我们回刑部,接受审问。”
这个时候通常很少官员进出西苑,江望榆深知自己绝对不能跟他们回去,视线一转,偏向陈丰。
“我记得你,是钦天监的陈丰,明明七月份的时候,圣上判你流放岭南,为什么现在出现京城?按理刑部应该先把你抓回大牢。”
“你说的对。”
那位员外郎一摆手,两名差役迅速按住陈丰,往他的肩膀套上枷锁,动弹不得。
“你们在做什么?!”陈丰大叫,“要抓的是那个人!为什么抓我?!”
“西苑重地,不得喧哗!”守卫厉声呵斥。
员外郎弯腰陪笑,掏出一把银子,“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奉令抓人,给几位兄弟喝酒,行个方便。”
守卫扫了一眼银子,没有接,与其他守卫对视,显然在思索该怎么办。
江望榆盯着守卫,浑身紧绷,暗暗摆出往后跑的姿势。
“江灵台。”为首的守卫上前,“你出宫吧。”
守卫只管核查进宫人员,至于其他衙门之间的事情,不归他们管。
她长呼一口气,看着宫外虎视眈眈的一群人,拔腿就往宫里跑,刚转过身,肩膀被人用力一抓。
那两名刑部差役竟然直接进宫抓人!
“住手!”
一声怒喝,国字脸的男人大步流星,绯色飞鱼服显眼,晃过阴沉的天色。
冯斌一抬手,紧随其后的两名锦衣卫飞身一踢,两名差役顿时摔倒在地。
“奉诏!”冯斌目光冷厉,扫过刑部和都察院的人,“押钦天监‘江朔华’入诏狱!”
诏狱。
北镇抚司的诏狱。
是朝堂上上下下所有官员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宁肯去刑部的天牢,也绝对不愿意踏进诏狱一步。
江望榆脸色一白。
“冯……冯指挥。”那名员外郎再不见之前的耀武扬威,双腿发抖,“这个是……是我们刑部要抓的人。”
“是吗?”冯斌冷笑,“难道你们也想去诏狱待待?”
“不想!”
员外郎额头直冒冷汗,想到吩咐做的事情没能完成,再一看人高马大的锦衣卫,咬紧牙关,摆手示意差役走人。
“等等。”冯斌抬手一指,“这个人要留下来。”
不等刑部员外郎说话,又有两名锦衣卫直接抓住陈丰,毫不留情,直接拖走。
那群人哪敢有异议,一溜烟地跑走了,背影仓皇失措,生怕下一个被锦衣卫抓住的人就是自己。
“江灵台。”顾及有外人在,冯斌不便表示过分和善,脸上硬挤出一丝笑意,“麻烦你跟我们去一趟诏狱。”
江望榆浑身轻轻一抖,半晌后,找回自己僵硬的声音:“冯指挥,陛下为什么要抓我去诏狱?”
冯斌不能说,至少不能在这里说,只道:“江灵台,你还是先跟我去诏狱吧。”
她看看左右两边的锦衣卫,想起刚才被硬拖走的陈丰,不再说话,沉默地跟他们走。
天色将晚,阴风阵阵,暮秋时分得凉意重重,吹在身上,化作冷意,令人遍体生寒。
锦衣卫算是和钦天监在同一块区域,中间隔着五军都督府、礼部等衙门,每次去钦天监的官署时,江望榆总是飞快路过,从来不看黑压压的大门。
外面天色昏沉,里面更是黑暗,两侧牢房门口挂着灯笼,晃晃悠悠,照亮笔直的通道。
江望榆的心提在嗓子眼,悄悄去看路两边的牢房,阴暗无声,囚犯躺在干草堆上,脸深深埋在里面,看不清脸。
不会死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仿佛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血腥味,喉咙涌上一阵恶心感,她赶紧用力按动胸口,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江灵台。”一路上沉默不语的锦衣卫指挥使终于停下脚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往旁边一伸,“这就是你在诏狱的牢房,记住了,是在通道尽头,两边对面都没有住人。”
江望榆闻声看去。
两面是坚硬石壁,两面是牢房柱子,墙壁边上堆着一层干枯的草叶,大概就是囚犯睡觉的地方。
她攥紧手,一言不发地抬起脚。
“进来!”
或许是要戴上枷锁,她恍惚地想,以免她在牢里自戕。
眼前晃过一个人,穿着从七品文官的官袍,身形偏瘦,身量乍一看有点像她,可仔细一看,却是个男子。
那人两步跨进牢房,找了个位置,面对墙角盘腿坐下,只留出背影,随后有锦衣卫上锁,关紧牢门。
江望榆抬起一半的脚步僵在原地,茫然地看向冯斌。
“江灵台。”在诏狱里,冯斌不必担心有人泄露秘密,客客气气地开口,“劳烦你跟我去别的地方,此外,辛苦您记一下诏狱的环境,往后如果有人问起来,您能粗略描述出来便好。”
心中疑云遍布,她微张开口,又闭上,点了点头,跟着冯斌再走出牢房,穿过两道月亮门,拐过三处转角,停在甬道尽头的小院子前。
门口一左一右站着名锦衣卫,身材魁梧,面无表情,冷声行礼:“见过冯指挥。”
冯斌摆摆手,推开院门,“江灵台请进。”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想着总不能比刚才的牢狱更可怕,拖起沉重的脚步走进去。
院子大约一进,正中间是正房,两侧是厢房,廊檐下挂着灯笼,光线亮堂,照亮院子东北角那棵枣树,叶子几乎落光了,枝头残留几颗红枣,将坠未坠。
树下摆着一张圆形石桌,边上依次放了四张石制圆凳,而靠近树根的地方,翻出一层新鲜的泥土,仿佛刚刚移植不久。
她一愣,莫名觉得这里布置有些眼熟。
“江灵台,你安心在这里歇息,有什么吩咐直接告诉外面那两个人,今天时间紧,明天我再带两名侍女过来。”
“不用!”江望榆连忙拒绝,迟疑着开口,“冯指挥,陛下不是让你把我抓进诏狱吗?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这里也是诏狱。”冯斌按照天子之前的吩咐,“您放心,圣上英明神武,知道您有隐情,刚才牢房里的那个人只是为了堵外面那些大臣的嘴。”
“陛下?可是为什么……”
“大人。”院子外匆匆跑进来一个人,提着食盒。
“放进屋里。”
那人答了声是,大步走进正屋,过了会儿,烛光亮起,又走了出来,两手空空,快步离开院子。
“江灵台,我知道您有很多疑惑,但我现在不能告诉您。”冯斌指了指屋子,以过往从来没有的和缓语气说,“天都黑了,您先吃晚饭,免得饿坏了身体,家里人担心。”
腹中空空,江望榆忍住饥饿,站在原地没动,固执地盯着对方。
冯斌转
念一想,进屋将食盒提出来放在石桌,端出菜肴,另取了一副碗筷,每样菜都夹了一点,当场吃下去。
“您放心,饭菜没毒。”
她还是不说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僵持片刻,冯斌终于没办法了,只能取出一卷纸条,按照天子的命令,这是最后取信于她的法子。
江望榆接住纸条,迅速展开,看见熟悉的字迹,一眼扫完上面的内容,“你认识元极?”
“是。”冯斌控制语气稀松平常,“他不是在御前当差吗?时常帮你在圣上面前说话,所以圣上对您的印象很好,方才特意命令我妥善照顾好您。”
她捏紧纸条,盯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忽然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冯斌立刻侧身往边上一躲。
“冯指挥,我想知道,我的家人如今在哪里?是不是也被抓进诏狱?”
“没有。”冯斌实话实说,“都在家里,还有那两位孟大夫也在回春堂,由禁军和锦衣卫一同看守。”
她盯着对面的男人,勉强看出对方不是在撒谎,心中稍安,又问:“我能写信回家里吗?”
“……这个暂时不行。”冯斌解释,“宫门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您的事情瞒不住文武百官,现在不适合写信回去。”
江望榆只得作罢。
“江灵台,您安心在此处歇息。”离开前,冯斌强调道,“有什么事情,吩咐外面的那两人就好。”
院子里只剩她一个人。
强撑了半天的双腿一软,她扶着石桌,慢慢坐了下来。
桌上饭菜很香,看上去刚做好不久,香味一直往鼻子里钻。
江望榆勉强用了几口,身上总算有了力气,又展开纸卷,虚虚地握在手里。
一定会没事的。
她会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这样母亲兄长,孟姐姐孟郎中,还有他,都会没事的。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决定权掌握在陛下的手里……
韦家。
夜色深沉, 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谁准许你叫一个刑部的员外郎、一个御史就去抓人的?!”
韦谦彦抓起茶盏往前一丢,钧窑烧制出来的茶盏砸落在地,霎时碎得四分五裂, 碎片飞散,茶水四溅, 打湿跪在地上的锦绣衣袍。
“抓的还是钦天监的人!甚至还追进皇宫抓人!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要反了天吗?!”
韦侍郎跪在地上, 撇撇嘴, “不过是一个从七品,就算是钦天监的人又怎么样?大不了把事情推到陈丰身上,左右也查不到我们家。”
“查不到?!”韦谦彦胸口剧烈起伏,“当你叫那个陈丰当众指责有人假冒朝廷命官的时候, 你、我甚至整个韦家,都已经被盯上了!私藏流放罪员, 你以为是什么轻描淡写的罪名吗?!”
韦谦彦从未如此后悔, 当初就不该一时犹豫, 答应长子收留陈丰,更不该一时不察, 没有亲自派人彻底解决陈丰。
“就说当时认错了人。”韦侍郎挺起胸膛,“爹, 您放心, 儿子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才出此一策,虽然没有抓到人,但是我们可以借机打压郑仁远一派,不管那个江朔华究竟是男是女,总归有猫腻。
“只要把这事往郑仁远身上扯,我再让御史弹劾上奏, 就说钦天监懈怠松弛,结合陈丰之前说的天象,斥责郑仁远心怀不轨,再把郑家强占良田的事情捅出来,郑仁远这个次辅的位置可就坐不稳了。”
韦谦彦两侧太阳穴突突的疼,使劲捶了两拳,“上个月有三份弹劾我的奏章,被我压下去了,没有呈交给圣上。”
“我知道,爹,可是这次事情闹的这么大,郑仁远总不可能把弹劾的奏章压下来了。”
“那你岂不知,弹劾我的奏章一样压不住,你以为我的手上就是完全干干净净的吗?”
书房陷入一片沉默。
“爹,您是首辅,又曾经教过圣上。”韦侍郎迟疑着开口,“郑仁远比不上您,圣上总归要念一点师生旧情。”
“去东宫、文渊阁讲过经筳的不止我一个人,我不过是讲的多了些。”韦谦彦看向长子,目光慈爱,又透着一股浓浓的悲伤,“文儿,陛下登基已有十年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八岁孩童了,而我已经老了。”
韦侍郎盯着自家父亲,终于慌乱起来,连忙爬到跟前。
“爹,我这就去叫御史不要弹劾上奏了,还有那个员外郎,我保证他们不会多说话,我明天就向圣上告罪,说我是被陈丰蒙蔽了,担心有人对圣上不利,才派人去抓人的。”
“傻孩子。”韦谦彦拍拍长子的肩膀,重重叹息一声,“都是我的错,不该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应该让你多去外面历练历练,不然怎么让你觉得闯下天大的祸,我都能帮你解决。”
“爹!”
“可谁让你是我的儿子。”
韦谦彦扶起长子,拍干净他身上的茶渍。
“从你派人去抓那个江朔华开始,事情的发展就已经没办法完全掌握在我们的手里,更不可能由我们决定何时结束,以何种方式结束。”
韦谦彦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幅老叟图。
“这场变局,将在何时何地,以哪种方式结束,决定权牢牢掌握在陛下的手里。”
*
万寿宫。
四周静悄悄的,沉闷,压抑,一路上遇见的宫人全部弯腰低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冯斌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跟随引路的内侍,走进殿内,看见坐在长榻上的天子。
单手支着太阳穴,神情平静,闭着眼睛,另外一只手搭在案几上的脉枕。
太医院使坐在锦凳上,正在为天子诊脉。
接到曹平飞快的一瞥暗示,冯斌无声行礼,垂首候在下方。
“陛下大约自昨天下午就开始发热,万幸现在已经退热,脉象轻微虚浮,但并无大碍,臣开副方子,先喝两天,必能痊愈。”孙院使站起身,“臣每日早晚来为陛下诊脉。”
“来人,带孙院使去开药方,药煎好了,立刻送过来。”曹平吩咐道,“孙院使,煎药的时候,你要亲自看着。”
“这是自然。”孙院使提起药箱,“臣告退。”
殿内只剩三人,越发安静。
“怎么样了?”
天子一向温和平静的声音,染上几分嘶哑,打破满室沉寂,抬眸扫来的目光,冷静如同往昔,眼瞳深处刹那风雪。
冯斌心头一凛,低头迅速禀告:“臣按照陛下的命令,亲自带江灵台去跨院歇息,一应物件准备妥当,进宫前,臣带了两名心腹侍女过去,只是江灵台拒绝了,不肯留她们服侍,臣只好让她们先在隔壁等候吩咐。”
“她不想要,就叫侍女离开。”贺枢坐直,“昨天有没有吓到她?”
“臣瞧着应该没有,臣带江灵台逛的牢房是最干净的,更没有穷凶极恶的犯人。”
“嗯,江家、回春堂这两个地方也要保护好,一应所需不能短缺,更不能再让人钻了空子。”贺枢掩嘴咳嗽一声,“今天初七,再过四五天,弹劾韦谦彦那两个儿子的奏章就会递上来,之后就是弹劾韦谦彦本人的,锦衣卫那些证据要及时呈奏……”
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贺枢又咳了一会儿,接住曹平递来的茶盏,喝了大半杯,“郑仁远有什么动静?”
“郑阁老闭门谢客。”冯斌回答,“暂时没有什么动作,或许是想先看看韦阁老要怎么做。”
“无妨,到时候韦谦彦会逼着他出手的,你先回去,锦衣卫绝对不能出乱子,司礼监也是一样。”
CR
“是。”
“这封信,你亲自交给她。”贺枢递出两封信,“剩下一封,你同样亲自送去江家。”
冯斌双手接住信,小心仔细地放进怀里,躬身退离。
“陛下,药熬好了。”曹平端着一碗药进殿,“现在不烫了。”
贺枢接过碗,一饮而尽。
孙院使调整了药方,嘴里依旧盈满浓郁苦味,他取出一个靛青色的荷包,拉开系绳,捏起一枚深棕色的糖块。
用雪梨、冰糖等熬制的糖块,含在口中,慢慢融化,甜味自舌尖开始蔓延,驱散苦药味。
不久之前,她还在观星台值守,仰头观测天空,专注认真。
他安心地站在旁边。
如果昨天不是因为担心他,她不会和兄长改换身份冒险前往观星台,更不会阴差阳错地与韦谦彦的人碰上,平白无故遭此一难。
贺枢轻轻一笑,缓缓握紧荷包,哑声开口:“最近以不慎感染风寒为由,不见任何人,朝会推迟,先让他们去斗,朕倒要看看韦谦彦究竟想做什么。”
“是。”
短短半天,消息传到朝堂之上,有人心怀疑窦,有人静观其变,也有人暗中谋划。
为了保住长子,韦谦彦结合查到的消息,不得不让手底下的御史立刻上书弹劾钦天监的“江朔华”,实为女子,却假扮男子,冒领诏命,欺君罔上,必须判以重罪。
而韦侍郎不过碰巧知晓此事,担忧天子被人欺骗,担心有歹人隐瞒身份进入钦天监,妄图借天象行不轨之事,扰乱人心,使朝堂不稳,危及社稷。
巧舌生花,颠倒黑白,活脱脱地将其描绘成一名忠臣,就连救下陈丰也只是为了寻找证据。
更有人借机弹劾内阁次辅郑仁远与此事有关,妄图借天象干预皇帝决策,以谋求首辅之位。
弹劾的奏章上交到万寿宫,既无批红,也无驳斥,鱼入大海,无影无踪。
天子所居的西苑沉默安静,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百官勋贵宗室皆不得进宫面圣,唯一可以见到天子为天子诊脉的太医院使,就像锯嘴的葫芦,一字半句都不曾透露。
郑仁远一派的人耐心等到第二天,没有等到皇帝的驳斥,不敢再坐以待毙。
通政司一大早送进奏章,反驳没有根基的猜疑,指责韦侍郎私传命令,在证据不足尚未定罪的情况下,竟然敢派人到皇宫抓捕朝廷官员,更私藏罪员,目无王法,大逆不道。
一时间,双方互相攻讦的奏疏如纸片一般,飞入万寿宫,堆满御案。
贺枢拿起一本奏章,翻开扫了一眼,是韦谦彦一派写的,洋洋洒洒,全都在说韦侍郎无罪,韦谦彦更是恪尽职守、呕心沥血的忠臣。
他淡淡一哂,随手丢开,“准备好了吗?”
“回陛下,”曹平恭声回答,“衣裳已经用熏香熏好了。”
贺枢换上普通圆领袍,抬起衣袖,嗅闻一阵,香气略重,遮住药味。
只要不是扑进他的怀里用力吸气,应该闻不出来。
贺枢又上下检查一遍,确定衣着没有不妥之处,正打算转身,脚下一重,一团橘色扑在脚边,轻轻咬住衣摆。
他弯腰抱起橘猫,无声对视半晌,“今天不能带你去。”
“喵……”大橘可怜兮兮地叫了两声。
贺枢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大橘上次见到她,应该还是之前去江家的时候,再过两天就满半个月了。
“照顾好它。”
贺枢将橘猫递给曹平,大步走到殿外,看见候在外面的冯斌,略一点头。
“走。”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我姓江,名望榆
江望榆坐在廊庑下, 仰头望天。
今天是晴天,天色碧蓝,仿佛用清水洗涤多次, 一片白云的影子都没有,一轮圆圆的太阳高挂在空中, 金色光芒四射, 璀璨耀眼。
她抬起手, 挡在眼前,透过指缝,眯着眼睛看向太阳。
今天九月初八,她来到诏狱已有两天。
除了坚守在院门口的锦衣卫、每天定时送饭菜的侍女, 她见到的人只有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没有追责质询, 没有严刑拷打, 院落干净敞亮, 就连她昨天大着胆子要了一本话本,都有人送来。
如果不是前天进来的时候, 她亲眼看见北镇抚司四个字,她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被关在诏狱。
江望榆合拢双膝, 下巴搭在膝盖, 一点点往下溜,埋首进膝间,缩成一团。
她在这里衣食无缺,除了不能出门、不能往外送信,其他一切都好。
可是……阿娘和哥哥,孟姐姐和孟郎中,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冯斌只说他们不能随意外出, 绝对没有生命危险。
都被她拖累了。
还有元极,他是唯一一个跟自己值守的天文生,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他送信说他没事,可是……
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他焦急担忧的询问:“江灵台,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江望榆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清眼前的人:“元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也被抓进诏狱了?!”
最后一个问题的话音刚刚落下,她迅速起身。
在台阶上坐了大半天,她一直保持同一个姿势不变,腿脚微微发麻,起身的时候又急,脚下一时没有踩稳,整个人往前倾倒。
想象中摔在坚硬地面的痛感没有出现,她跌进一个宽厚的怀抱,肩膀两侧被人轻轻捧住,克制地保持适当距离。
他担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没事吧?”
鼻尖萦绕一股浓郁的熏香,江望榆下意识眨眨眼睛,睫毛轻轻擦过他胸前的衣裳。
憋在心口那股气一瞬间呼出去,吸气的时候,不可避免地闻到他身上的熏香、透过衣裳传来的体温,最后是一股苦药味。
家里母亲兄长时常喝药养身体,她又经常去回春堂,对药味一向敏感。
前天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生病了。
江望榆用力按住他的手臂,连忙退离他的怀抱,急声问:“你的病还没好吗?身上还有这么重的苦药味?还是说你挨打了?”
“没有挨打,病已经全好了,你不用担心。”
贺枢连忙宽慰她,没想到她竟然还能闻出药味,决定下次换一种熏香。
“脚怎么样?有没有扭到?”他托住她的手臂,低头看向她的双脚,“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扭伤。”江望榆转转脚踝,行动自如,“我不想待在屋里,想在外面看看天空。”
等她站直,贺枢松开手,轻轻叹息一声,“虽然过了午间,外面太阳依旧晒,屋里比较舒适。”
她听出他委婉的劝说,点点头,转身往里走,一同坐在桌边。
“你为什么会来诏狱?”
冷静下来后,她上下仔细打量他一阵子,许是病刚好,面色透着一点病愈后的苍白,除此之外,倒是没有看到什么伤痕。
“圣上知道我跟你一起值守,派我来向你问问当年急召的事情。”贺枢看过那名传诏书吏的供词,现在想听听她的说法,“你想说的话,可以告诉我。”
“是审讯吗?”江望榆十指紧紧交握,“要记录在案吗?”
“当然不是,你可以当做是倾诉。”
对上他温和的目光,高悬几天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按按心口,缓声开口:“我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因为急病突然去世,按照规定,要由哥哥承袭父业……”
钦天监司掌天象,向天下人解释天象寓意,堪称为天子与上天沟通的桥梁,本朝钦天监的人员皆为世袭,子承父业,民间人员不得私自研习天文,一经发现,要么没收全部书籍,要么进入钦天监为官。
当年江父去世后,江朔华尚且年少,即使进入钦天监,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什么差事,天子便准许他在家守孝三年,孝期满了以后,再被征召进入钦天监。
“……那年除夕,哥哥满十六岁了,那个礼部的书吏拿着圣旨冲进家里,说圣上急召哥哥入朝。”
江望榆慢慢收拢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肯通融,不肯把我写的陈情奏章交给陛下,说不去的话,我们家就是抗旨不遵的死罪。”
她用力攥紧手,指骨微微泛白,“哥哥失明那么久了,我没办法,只能假扮他进入钦天监,从去年正月初一开始,直到前天,被人识破。”
双手紧绷到极致骤然松开,指腹擦过掌心,摸到一排深深的指甲印,她起身,朝他端端正正地作揖。
“对不起,骗了你这么
久,我不敢告诉你真相,怕你被牵连。”
她站直,重新光明正大地介绍自己:“我姓江,名望榆,字令白。”
“是出自‘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吗?”贺枢的视线掠过她的双手,“手疼吗?”
“不疼。”江望榆下意识回答,盯着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你不生气吗?我一直在骗你,没有告诉你真实的姓名、身份。”
后面那句话对他而言亦是如此。
贺枢犹豫半晌,选择暂时不表明自己真实的身份,朝她安抚地笑笑:“一开始知道的时候,是有点生气,可我知道以你的性格,必定有隐情,不然不会冒着欺君的风险,出此险招。”
她微张开口,又闭上,感谢的话语堵在喉咙里,半晌后,只憋出一个“嗯”字。
短暂的沉默后,贺枢看着她,“抱歉,把你和令兄扯进来了。”
“嗯?”江望榆疑问,“你为什么突然道歉?”
“诏书下发给臣子的流程略有不同,但礼部从来不会只派一个没有品级的书吏去传诏,当年韦谦彦刻意买通那名书吏,故意为难你们,想让令兄知难而退,无法应诏入朝,从而更好地安插自己人进入钦天监。”
“韦阁老?”她更疑惑了,“怎么还和首辅扯上关系了?”
贺枢闭了闭眼,继续解释:“钦天监职能特殊,总有人想在里面安插探子……”
前年冬天的时候,钦天监空出几个位置,韦谦彦亲自举荐了两个人,以便日后借天象解读干预他的决策。
贺枢看出韦谦彦的意图,因江朔华十二岁以天文生名义在钦天监学习的时候,表现出色,所以才急召他进入钦天监。
“竟然是这样……”江望榆喃喃自语,“我想起来了,去年三月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人来找我,叫我去见一个大人物,说我往后一定能平步青云。”
“是韦谦彦的人,他见拉拢你不成功,所以才找上陈丰。”
听到陈丰的姓名,她连忙问:“陈丰呢?那天好像也被抓进诏狱了?陈丰不是流放了,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韦谦彦那个大儿子救了他,带回京城,人已经疯了。”贺枢轻声呢喃,“疯了也不会就此放过……”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江望榆只看见他嘴唇翕动,没有听清说了什么,恍惚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冷漠无情,一瞬间杀意顿生。
她揉揉眼睛,再看向他的时候,依旧是温和含笑的神情。
或许是错觉吧。
先前谈论的往事有些沉重,贺枢有意转换话题:“你姓名里的望字是出自历法中的望日吗?而令兄的朔字则是来源朔日?”
“是,晦朔弦望,朔日初一,月暗星明,望日十五,月明星稀,哥哥的名字带着月亮,我的名字带着星星。”
江望榆揉揉眼角,压下酸涩。
“我们是双生子,父亲希望我们彼此连枝同气,待他和母亲百年之后,也要互相扶持,彼此照顾对方。”
“你和令兄的感情一定很好。”
贺枢想起那两位毕恭毕敬的异母姐姐,还有当年看他年幼,心怀反意,盯着龙椅的堂兄弟们,轻轻笑了一下。
“我很羡慕你。”
她急忙说:“元极,你……”
贺枢摇摇头,问:“十五是你的小名?”
“是,初一则是哥哥的小名。”江望榆打量他的神情,没有看出异样,转头看向屋外,“其实今天是我和哥哥的生辰,我原本想和阿娘、哥哥一起过生辰的,却连累他们被关在家里。”
“今天是你的生辰?”贺枢霍然起身,“你等我一会儿。”
他大步走出院子。
冯斌一直守在院外,一见到天子的身影,立刻上前,压低声音:“陛下有何吩咐?”
“去做一碗长寿面,要快,味道要好。”
冯斌当然不会煮面,也当然不会问天子为什么,只答了声是,沉默转身,匆匆去找会煮长寿面的人。
贺枢回头看了一眼院门,停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去。
“这里有没有贵重的礼物,珠玉宝石、绫罗绸缎、名贵书画,或者一些新奇珍贵的东西?”
两名锦衣卫对视一眼,看到彼此脸上的震惊。
这里是让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诏狱,又不是市集,他们上哪去找这些东西?
“陛下,臣……”
“算了。”
贺枢摆摆手,不为难两人,琢磨着回宫后去翻翻私库,应该能找到合适的生辰礼物送给她。
不过既然要送,肯定也要送一份江朔华。
他飞速思考送什么礼物最合适,停在门口没动,直到冯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陛下,长寿面做好了。”
贺枢略一点头,接住托盘,走回屋里,端起那碗长寿面,放在她的面前。
“现在暂时不能让你回家和令堂、令兄团聚,但是我向你保证,你们一定会安然无事。”
他说:“愿你日后无忧顺遂,岁岁平安。”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抱着他哭
长寿面刚刚煮好, 面条透白,汤汁清澈,香味扑鼻, 丝丝缕缕的热气,缓缓上飘至半空。
透过氤氲的白雾, 江望榆看见他温柔的眉眼, 再也抑制不住眼中酸涩, 眼前顿时泛起蒙蒙水雾。
“你……你别哭,是觉得长寿面不好吃吗?我马上叫人换掉,还有生辰礼物,你想要什么?我一定找来给你。”
“不……不是……我……”
连日来的忐忑, 对家人朋友的担忧,对未来的惶恐, 还有自从进入钦天监后, 每时每刻的提心吊胆, 在他温柔的安慰中,如同汹涌浪潮, 彻底将她淹没。
江望榆使劲擦拭眼角,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 完全止不住, 不停涌出来,流过脸庞。
“我……不……”她捂住脸,埋在掌心之中,含糊的哭腔穿过指缝,“不想……哭的……”
贺枢盯着眼前的她,抬起手,又放下, 犹豫再三,终于抬手,轻轻搭在她单薄的肩背,将她揽在怀里。
“没事,想哭就哭吧,把心里的委屈哭出来。”他低声道,“我保证,不会放过那些让你受委屈的人,包括……”
剩下“我自己”的三个字轻轻飘散,没有落进她的耳中。
他的语气越温柔,江望榆心里越堵得难受,烦闷委屈化作泪水,汹涌而流。
不知不觉中,她松开手,靠在他的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终于找到令她心安的地方。
抱紧的那一刹那,他似乎轻轻一颤,却没有推开她,随即轻柔的拍动落在背部,安抚轻缓。
她短暂放任自己,额头抵在他胸前,咬唇不语。
贺枢任由她抱着,同样不说话,半垂眼帘。
以前看着就觉得她身形偏瘦,现在她靠在他的怀里,视线自然而然向下,飘落在她单薄的肩膀,移到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单手便能轻松环住。
明明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在诏狱待了这么久,哭起来的时候,偏偏忍住,不肯放声嚎哭,哭声轻微细弱,化作细长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在心尖。
贺枢缓
缓闭上眼睛,手上动作不停,轻柔拍抚她的后背。
半晌后,那点细微的哭声停了下来。
“对……对不起。”江望榆往后倒退,离开他的怀抱,看见他心口位置的湿痕,“你的衣服……”
“没事。”贺枢低头看了一眼,绯色衣袍被她的眼泪打湿,洇开一片湿痕,“回去换掉就好。”
她咬住下唇,眼睫浓密,挂着未干的水珠,往日明亮的眼瞳,蒙上一层朦胧水雾。
贺枢指尖微微蜷缩,擦过身侧的衣裳,反应过来时,指腹触摸到一点湿润,睫毛擦过指腹,带起细微的痒意。
他擦掉她的泪痕,“对不起,是我不好。”
“这不是你的错。”江望榆胡乱擦了擦,尚且带着泪光的眼睛,染上真诚笑意,“你愿意陪我过生辰,我很开心。”
贺枢看着她通红的眼角,瞥见桌上的长寿面,过的时间不算久,热气消散,面倒是没有坨成一团。
“我去换一碗。”
“不用。”
她摇头,拿起筷子,咬住细长的面条。
长寿面讲究一口吃完,不能断。
贺枢不说话,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面抻得不多,江望榆沉默地吃了一刻钟,将一碗长寿面吃的干干净净。
“还想吃别的吗?比如寿糕,果子?”贺枢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她的手边,“先喝水。”
她端起杯子,一口气喝完,挠挠脸颊,“我平常很少哭,因为今天你来了,我没控制住情绪,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我当然不会笑话你。”贺枢认真许诺,“以后在我的面前,你不用拘谨,不管做什么都可以。”
对上他专注的目光,江望榆低头揉揉眼睛,朝他笑笑:“元极,谢谢你还当我是朋友。”
贺枢琢磨了一下最后那两个字,没应声,观察她的神情,试着开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想跟你讲讲外面的情况,或者你先休息一会儿?”
进入诏狱已有两天,冯斌只说让她放心,不必担忧,现在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江望榆当即坐直身子,“要听。”
“陈丰人是疯了,但他误打误撞地说破真相,韦谦彦有心查探,你假扮令兄进入钦天监的事情,没办法继续隐瞒下去……”
之后朝堂必将吵得沸反盈天,韦谦彦一派与郑仁远一派过去累积的矛盾在今时一起爆发,彼此抓着对方的弱点,互相攻讦。
而江望榆假扮男子入朝为官一事,只是两派争斗的导火索。
重点在于如何拉对方的人下马,反正是钦天监的人,归于皇帝直管,除了韦谦彦胆大包天敢插手其中,其他官员压根不想掺和。
当然,此事也成为郑仁远一派攻击韦谦彦的一项佐证。
“……韦谦彦要保住他那个蠢儿子,不得不给你定罪,这样他儿子才会没事,反之,郑仁远要借着给韦谦彦长子定罪的由头,把韦谦彦拉下首辅的位置,自然会为你说话。”
“竟然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了,可我压根就不想参与党争。”江望榆想起一件事,“完了,我给韦谦彦送过寿礼。”
讲述过程中,贺枢隐去自己在其中的推波助澜,“送礼的人不止你一个,郑仁远也送礼了,这事没有影响。”
她心中稍安,只当他是为了更好讲明情况,没在意他直呼内阁重臣的姓名,犹豫着问:“圣上是怎么想的?会给我定罪吗?”
“不会,他永远不会给你定任何罪名。”
他说的郑重,犹如承诺,她不由觉得有些奇怪,转念一想是天子命令他来诏狱问话,或许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圣上真的要罢免韦谦彦吗?”
“嗯。”贺枢语气淡淡,“韦谦彦及其爪牙,犯下的罪事数不胜数,不可能再留他。”
当然,最重要的是韦谦彦权势日益庞大,有些不听话了,甚至试图干预他的决策,危及皇权。
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那个年幼登基、根基不稳的儿皇帝,不用再借助韦谦彦的手,去掌控其他臣子。
“韦谦彦一时半会儿难以倒台,所以你暂时不能离开诏狱,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至多再待五到七天,你就能离开这里,还有守在江家、回春堂的禁军,也是如此。”
贺枢停顿一下,补充道:“这是我来之前,圣上金口玉言,亲自说的。”
得知自己及家人朋友不会有罪,更不用拉去刑场,江望榆终于安心不少,回想片刻,又环顾干净的屋子,问:“陛下把我抓进诏狱,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吗?”
“是,锦衣卫的诏狱听上去可怕,但就算是韦谦彦,也难以把手伸进这里。”
按照这样的思路想,守在家里及回春堂附近的禁军也是一种保护,但母亲兄长未必知道内情,或许还在为她担心,也不知道能不能写信回家。
江望榆正在犹豫如果能写的话,该写些什么内容,又听到他继续说:“韦谦彦二十三岁中二甲进士,任工部侍郎的时候,为……”
贺枢卡了一下,微垂眼帘,无声换掉皇考二字,“为先帝在西苑修建玄修的道观、观星台,深得先帝宠信,兼以太子少傅,自此官途畅通……”
一路做到内阁首辅,执掌内阁十年,门生故吏遍布,自京城到各级州县,再到各地边关,不可避免地有韦谦彦一派的人。
罢免韦谦彦的首辅官位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在清除韦党的同时,保证朝廷上下运行稳当,不能出现政令不通的情况,尤其是边关也有韦谦彦提拔的将领,不能因此导致边境不稳,外敌入侵。
幸好郑仁远那一派的人还算得用,这两次科举也有一些人得到锻炼,可以及时顶替韦党的人,确保各部各地衙门运行如常。
“……还有一些人迫于情势,不得不依附于韦谦彦,才能品行不错,算是良臣,这些人要保,不能放任郑仁远一派攻讦。”
江望榆听他讲了大半晌,简直被那一大堆复杂的党派关系绕晕了,脑子晕成一片浆糊,“所以陛下是投鼠忌器?”
“是。”贺枢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这些,见她神情恍惚,“抱歉,这些事情很无聊,但是知己知彼,我不想让你一直处于梦里雾里的状态,这样更危险。”
她按按太阳穴,忽然问:“陛下每天都在想这些事情吗?他的头不疼吗?”
贺枢微微一怔,“应该还好,没有见到他头疼。”
三岁启蒙,五岁开始接触政务,他那位父亲沉迷求仙问道,不理朝政,记忆里,每天接触的不是经史子集,便是堆得高高的奏章。
大半的人生都与奏章为伍,与那些浸淫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打交道,如何把控朝政,维持不同派系之间的平衡,从而稳固帝位,稳定社稷江山。
已经像吃饭喝水一样,成为他人生的常态,无趣荒寥。
贺枢笑了笑,转移话题:“我今天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想让你写一封血书。”
“血书?”
“讲明当年急召的事情,一是更好地为你脱罪,二是可以给韦谦彦加条罪名。”贺枢解释完,站起身,“我去拿纸笔。”
他刚转过身,忽然听见茶杯摔在地面的碎裂声,立即回头。
江望榆捡起一块碎瓷片,紧紧抿唇,眉眼皱起,一副怕痛的神情,手上动作却不见停顿,狠狠往右手食指一刺。
瓷片尖利,轻易划破指腹,鲜红的血珠顷刻冒出来。
“你在做什么?!”
贺枢眼瞳一缩,迅速握住她的手腕,嘴唇一张,含住她的指。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别这样看着我……
人的舌头灵活柔软, 表面微微粗糙,舔舐指腹的时候,舌面擦过伤口, 带着轻微刺痛,激起一股莫名的痒, 沿着手指一路蔓延。
江望榆浑身一颤, 声音都有些发抖:“你……我……不行……”
他没有咬实, 牙齿轻轻搭在指节,嘴唇不可避免地贴在手指,呼吸之间,气息拂落, 平稳轻缓,
似乎夹杂一点热意。
她僵在原位不敢乱动, 又不敢随意抽手回来, 慌乱开口:“我记得孟姐姐以前说过, 手指受伤,不能这样舔舐伤口, 是不对的……”
话未说完,她看见他抬起眼帘, 眼瞳深邃, 如同神秘漆黑的夜空,浅浅地倒映出她的影子,深处似乎蕴含别的她看不懂的意味。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她嘴唇翕动,完全说不出来,忽然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
“你别……别这样看着我……我……”
江望榆卡了半天的我字,硬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脑子里乱成一团,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恍惚间,她隐约察觉到他松开口,重新坐直,声音听上去如往常般温和:“你松手吧,我闭着眼睛。”
江望榆立即撒手,除了食指,右手其它四根手指紧紧握在一起。
被他这么一弄,指腹伤口的血迹淡了不少,染上点点湿润。
贺枢睁开眼睛,舌尖擦过上颚,无意识地吞咽一下。
“你快喝水!”她恰好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大惊失色,“血很脏的,不能吞下去,会生病!”
此话一出,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奇怪气息,或许还有一丝旖旎,霎时一扫而空,变成是否会生病的严肃讨论。
贺枢轻轻舔了舔嘴唇,接住她递来的杯子,在她紧张担忧的目光中,喝水漱口。
江望榆瞅瞅他平静的神情,低头直直盯着手指。
“先包扎。”贺枢找出一条白色巾帕,先简单地包住手指,“我去找伤药、纱布。”
“不是要写血书吗?止住血的话,就不能写了。”
贺枢按了下发疼的额角,“血书要写,但不是要你的血。”
知道自己理解出错闹了笑话,江望榆不再说话,乖乖坐在原位。
诏狱偶尔需要给人治伤,以免还没有拷问成功,人就先死了,故而药材、纱布等各类东西准备齐全。
冯斌沉默地奉上最好的金疮药、纱布,端起一盆清水放在屋外,悄无声息地走回院门口,亲自把守。
伤的是右手,江望榆也不是左撇子,瞧见他往脸盆架上放了一盆清水,又朝她张开掌心。
“麻烦你了。”
贺枢托住她的右手,绑在食指的帕子被血染出红迹,不敢久拖,迅速解开帕子,低头凑近查看伤口。
她用了不少力气,划破半个指腹,刚才简单止住血,凝结一层深红色的血痕。
见伤口没有残留碎瓷片,他先试探了一下水温,方才牵住她的手,放进盆里。
清水微温,贺枢一手捧住她的手背,一手轻轻擦拭伤口。
手泡在温水里,他的指腹轻柔地擦过伤口,轻微的疼,可浮现在脑海里,却是另一种感觉。
柔软,濡湿,微微的粗糙……
江望榆眼睫颤抖,迅速用完好的左手,使劲掐了一把大腿,借着更重的疼痛,转移注意力,目光飘散,落在屋内其他地方。
贺枢托起她的右手,拿棉布擦干水,“我现在帮你敷药。”
她转回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答了声好。
贺枢拿起瓷质小药瓶,晃动两下,倒出一层薄薄的药粉,覆盖伤口。
托在掌心的手下意识往回瑟缩,他略微加了一分力气握紧,温声安慰:“是有些疼,你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嗯。”
江望榆知道治伤的道理,也不算特别疼,刚才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拖得越久越不好处理,贺枢抚匀药粉,抽了一卷干净的纱布,细细地缠绕手指。
“好了。”他打好结,“最近不要碰水,我会叫医女来帮你换药。”
“谢谢。”她看看右手,纱布绑的不松不紧刚刚好,“你以前在医馆帮过忙?也会处理伤口?”
“这算小伤,处理起来不难。”
贺枢看着她的右手,另外取了笔墨,铺好崭新的宣纸。
“我先帮你写一下血书的内容,等你的手指好了,再重新抄写。”
“应该三五天就能好。”江望榆疑问,“不用血的话,怎么叫做血书。”
贺枢抬手指了下屋外,“外面放了混杂朱砂的鸡血,写在绢帛上,字迹是红色,自然就是血书。”
“这样啊。”她挠挠脸颊,“我还以为血书一定要割破手指,字字泣血呢。”
“名头而已。”
来之前,贺枢便想好了大致内容,现在结合她所讲的当年经过,略一思索,不过片刻钟,挥笔写就。
“等伤好了以后,用手指抄写。”他仔细叮嘱,“记得不要只用右手食指,偶尔用其他手指写几个字,这样看上去更真实。”
江望榆认真记下,从头到尾细看两遍,发现挺符合她写文章的习惯,口吻模仿得很像。
内容言简意赅,读完却能让人潸然泪下,感同身受。
“你好厉害,简直像一篇檄文。”她想了想,“这个血书也是陛下让你叫我写的吗?”
“是,有这封血书,他可以更好地为你脱罪。”
她捧住纸,盯着上面的墨字,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其实,我以前非常非常讨厌陛下。”
从她过往的言行,贺枢很容易看出她对自己的厌恶怨怼,如今听她亲口说出讨厌二字,前面甚至还加了两个非常,但他只笑了一下。
“嗯。”他轻声说,“是他不够好,害你受苦。”
他似乎很失落,江望榆不明所以,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说的是我讨厌陛下,又不是讨厌你,而且是以前,现在也好啦。”
贺枢抬头,看见她含着笑意的眼睛,舌尖划过尖锐的犬齿,将溜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这些话我只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陛下。”
“好。”
“讨厌陛下的原因其实挺简单的。”江望榆相信他,以前除了和兄长抱怨过几句,很少和外人谈及这些,“就因为他急召哥哥入朝,不肯宽限一段时日,害得我被迫假扮哥哥,才导致现在的局面,可是……”
她顿住,转了转身子,看向西苑的方位。
“我现在知道了,陛下是被人蒙蔽,才那么不讲情理,如果没有韦谦彦从中作梗,或许陛下会答应让哥哥治好眼睛以后,再应诏进入钦天监。”
但是这样的话,他就不会遇到她。
贺枢盯着她,忽然低垂眼帘,藏在袖中的手无声握紧。
“刚才听你讲了那么多,尤其是朝堂上错综复杂的争斗,我觉得陛下……”
剩下的话有些难以出口,江望榆有些犹豫,一抬头就对上他似乎有些期待的目光,笑了起来。
“陛下应该非常辛苦,那么年轻,要跟比他大那么多岁的人斗,现在又为我的事情费了这么多心思,我想……”
她闭了闭眼,坐直,“陛下未来一定是一位明君。”
话音刚落,她更不好意思了,挠挠脸颊,“我这不算阿谀奉承吧?”
“不算。”贺枢缓缓呼出一口气,没有应声,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会推算历书吗?”
话题跳得有点快,江望榆没问原因,回道:“学过,天象观测与历书推算息息相关,但我在钦天监的时候,一直都在天文科,可能没有观测天象那么擅长。”
“懂就行。”贺枢解释,“即使平安无事地离开诏狱,你暂时也不能再回观星台,所以,陛下想让你先以天文生的身份去历科,帮忙制定明年的历书。”
她一惊:“我还能回钦天监?”
“当然,令兄也可以一起,这不是诏命,你们可以选择拒绝。”
“不!”她飞快摇头,“我不能代替哥哥回答,但是如果可以回去,我还是想留在钦天监。”
贺枢倏地松了口气,笑笑:“正巧,我带几本历算书籍,这段时间,你先看看。”
江望榆点头,发自内心地感慨:“陛下真是好人。”
贺枢没有接话,“你想写信回家报平安吗?我可以托人送去给令堂令兄,也可以写给回春堂的孟大夫。”
“当真?”
“自然是真的。”
贺枢帮忙摆好笔墨,看着她拒绝自己的帮忙,避开受伤的手指,动作有些僵硬地写好两封信,交到他的手里。
“一定完整送到。”他往外看看天色,犹豫半晌,终于站起身,“我该回宫了。”
“嗯。”
江望榆低低地应了一声,忍住心中的不舍,知道他来一次诏狱不容易,同样站起来,努力勾起嘴角。
“我送送你。”
从屋门口到院门口,距离很短,纵使她刻意放缓脚步,终究还是送他走到院子外。
“你在宫里照顾好自己。”
“嗯,回去吧。”
目送她回了屋,贺枢方才转身离开。
“陛下。”拐过转角,冯斌迅速迎上前,“臣必定保护好江灵台,万请陛下安心。”
他回头看了眼院子,又看向牢房的位置,问:“陈丰怎么样了?”
“严密看守在牢房。”
贺枢轻轻一笑:“好好照看,别让他轻易死了。”
“是。”冯斌听得背后渗出冷汗,越发弯腰,“派去岭南的人回京了,刘益依旧待在岭南,身染瘴气。”
贺枢“嗯”了一声,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冯斌琢磨了一下,不敢多问,亲自护送天子返回万寿宫。
“陛下。”曹平恭声禀道,“韦阁老与郑阁老都递了奏章,说是想要面圣。”
贺枢坐在御案后,随意扫了一眼两人的奏章,丢在旁边,“不见,再过两日,在朝会上自然见得到。”
奏章堆在案头,贺枢拿起朱笔,一份份地批阅。
殿内寂静,他批完最后一份,抬手按了按肩颈,将要放下手时,微微一顿,指腹轻轻擦过嘴唇。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窥伺天象
不是在奉天殿举行的大礼朝会、朔望朝会, 普通的常朝议事,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地点都在万寿宫。
虽不怎么符合礼仪, 但是不用露天在外日晒雨淋,可以在偏殿等候宣召, 就连礼部也只是意思意思地反对一下, 没人再提出异议。
破晓时分, 有资格进宫参加朝会议事的官员,纷纷候在宫门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要么闭嘴不言, 要么低声谈论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人谈论朝政。
直到一顶四抬轿舆停下来。
空气中短暂地沉默一瞬, 在场官员暗暗交流一下眼神, 看着一身绯色官袍的老人下轿, 眼睛依旧有神,目不斜视, 亲自递出牙牌。
禁军守卫检查一遍,“阁老慢走。”
韦谦彦不看其他任何人, 步履如往常稳当, 走向万寿宫。
司礼监掌印依旧候在殿外,笑容一如既往的和善,语气如常:“见过阁老。”
“曹掌印。”韦谦彦飞快觑了一眼殿内,“圣上龙体如何?可好些了?”
“烦劳阁老担心了。”曹平伸手,“阁老请进殿。”
听出曹平的避而不答,韦谦彦神色不变,跨进殿内。
殿内摆放着四张锦凳, 正中间的御案后面一张紫檀木圈椅,而非奉天殿里的髹金雕龙椅,暂时空荡荡的,没有坐人。
韦谦彦闭上眼睛,垂首站定。
郑仁远及剩下两名阁员走进殿内,全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直到曹平进里间请天子出来。
“臣恭请陛下圣安。”
往常天子听完便会叫起,而今天,上首的御座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皇帝不发话,内阁全员只能保持跪在地上的动作,殿内安静,针落可闻,似乎连彼此之间呼吸声都听得见。
“起来吧。”
天子平静的声音响起。
四人起身站定,纵使身边放着锦凳,没有听见赐座二字,也不敢坐下。
“已是九月,今年各地收成如何,尤其是南方夏季大雨,是否有所影响……”
仍旧按照过往流程议事,每讨论一件政事,相应衙门的堂官便要应召入殿,商议出对应处理的章程。
直到最后,都察院的御史走进殿内。
“陛下。”
身着绿色风宪服的御史出列,弯腰,双手向上捧着一本奏章,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臣奏请弹劾钦天监灵台郎‘江朔华’,实为女子,却假扮男子,冒领诏命,冒充朝廷命官,意图借天象扰乱人心,罪不可诛,恳请陛下务必彻查此事,不可姑息。”
终于来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却没有人直接说话,只看向那名御史。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听见天子的问话,那名御史恭声回答:“自然是有忠心耿耿的忠臣,于蛛丝马迹中察觉不对劲,揭发其真实身份,唯恐陛下被奸臣蒙骗,贻误朝政。”
“哦?哪位忠臣?”
“自然是工部的韦侍郎。”
郑仁远悄悄摆了一下衣摆,示意门下的御史暂时不要妄动。
那名御史说完,直挺挺地跪下,双手仍然捧着奏章,言辞恳切:“万请陛下辨识忠奸,不可受奸臣蒙蔽,平白寒了忠臣的心。”
留下来的官员中发出一阵窸窣声,短暂轻微,转瞬消失,无人出列,最终归于安静。
御座响起一阵手指敲在桌面的叩击声,规律平缓,一下一下地敲在众人心头,令人背后渐生寒意。
“朕倒是想听你说说谁是奸臣,谁是忠臣。”一声短促的轻笑,打破满殿寂静,“正巧,内阁、各部堂官,还有都察院的御史,都在这里,你当场指出来,忠臣自有奖赏,奸臣便去诏狱待待。”
冷汗刷地一下流过后背,那名御史顶着在场所有官员的目光,“臣……臣……”
“陛下。”韦谦彦终于往前一步,“在场诸位同僚自然忠于陛下,但也有人心存不轨,还请陛下明鉴。”
贺枢扫了一眼的老人,“阁老既然知道,不如直言,究竟是谁心存不轨。”
底下人斗得再狠,两派水火不容,韦谦彦遇到郑仁远时,面上彼此依旧一副友好和睦的样子。
可如果他当场说出谁是奸臣,那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不斗出个你死我活的结局,谁都不会善罢甘休。
韦谦彦悄悄掀起眼帘,觑了一眼上首的天子,正好对上一双冷静至极的眼睛。
想起长子,韦谦彦不得不继续说:“忠奸难以一时辨请,但有人冒领身份进入钦天监,乃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臣以为此人必须严惩不贷。”
“依你的意思,是要插手钦天监的事情吗?”天子的声音不咸不淡,“韦谦彦,你在窥伺天象。”
最后四个字刚刚落下,郑仁远率先跪下,其他官员呼啦啦地跪成一团。
窥伺天象,往重里说,便是心存谋反之意。
韦谦彦身居高位多年,许久没有听到人当众直呼自己的姓名,愣了一下,告罪的动作便慢了一瞬。
“老臣不敢,老臣万万不敢心存此念,万请陛下明鉴!”
贺枢起身,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什么都没说,抬脚离开。
曹平目送天子的身影走远,一向挂在脸上的和善笑容不再,“各位大人请回吧。”
在场官员陆陆续续起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跪在原地不动的内阁首辅,无人上前,转身离开。
最后只剩韦谦彦一人,坚持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爹。”韦侍郎上前,搀扶他的手臂,“您先起来,我们出宫回家。”
韦谦彦盯着御座,借着长子的力气,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缓缓转身,离开殿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形踉跄,若非长子及时扶了一把,就要直接摔在地面。
“爹!”
韦谦彦拍拍长子的手,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步伐缓慢,佝偻着腰,一点一点挪向宫门。
曹平站在殿外,冷眼注视韦家父子互相搀扶着离开,仍然没有什么表情,走回殿内,向天子一五一十地禀告所见所闻。
贺枢随意地应了一声,翻开锦衣卫的密章。
曹平候在边上,瞧见一名内侍出现在门口,小声提醒道:“陛下,去江家送信的内侍回来了。”
那名内侍快步上前,屈膝行礼,“陛下,奴亲自将信送到江公子及回春堂的小孟大夫手里,绝无遗漏。”
“嗯。”贺枢合上密章,“江家情况如何?”
“回陛下,江家日常所需的各样物件,没有任何短缺,只是江公子与董夫人非常担忧江灵台。”
内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长形匣子,捧过头顶。
“此物是江公子看过江灵台的信后,亲自交给奴,委托奴转交给元极。”
元极二字说的非常轻,一说完,那名内侍越发往下弯腰。
曹平拿起匣子,奉送到天子面前。
“下去吧。”
贺枢拿起匣子,看见上面玲珑阁的标识,手一紧,缓缓打开。
里面躺着一支发簪,明显的男子发簪式样,纹路简约,包裹着簪尾一点清透白玉。
是她当时说过要送给他的发簪。
贺枢握紧簪子,指腹擦过白玉。
“明天叫御史上奏弹劾韦谦彦。”
*
天子当着众多大臣的面,直言韦谦彦窥伺天象,无异于在朝堂之上投下一颗暗雷。
如果说这还有转圜之地,等到御史一封弹劾奏章送上天子的案头,列出韦谦彦种种罪状。
擅权专祸,僭越失仪,卖官鬻爵,贪收贿赂,更私藏流放罪员,欺君罔上,实非忠臣所为。
弹劾韦谦彦的奏章一直都有,但多数时候都被他压了下来,少数呈交到天子面前的,也不过换来不痛不痒的小惩。
可这份奏章,直接送到皇帝手里不说,附列证据详实清晰,认证物证俱全,更重要的是天子没有留中不发,而是朱笔御批,责令三法司查清此案。
惊雷炸响,所有人敏觉地嗅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
郑仁远一派的人不敢错过这个绝佳机会,即刻上疏,一同弹劾韦谦彦、两个儿子及其爪牙。
韦谦彦一派也不会坐以待毙,同样上疏弹劾郑仁远,同时为自己辩白。
两方斗得热火朝天。
“韦谦彦病倒了?”
万寿宫内,贺枢听完冯斌的禀告,捏住韦谦彦自白的奏章,扫了两眼,随手丢开。
“真病还是假病?”
“应该是真病。”冯斌回答,“韦家人的担忧不像是假的,请了不少大夫去看,臣问过那些大夫,脉象不算作假。”
“曹平,叫太医院派两个人去给韦谦彦看诊。”贺枢淡淡一哂,“真病假病都无所谓,韦谦彦不敢病太久,久了,那些人可不敢再跟着他。”
“是。”
“她的伤好了吗?”贺枢坐直,“她有没有说想要什么东西?”
听出天子语气中的关切,冯斌不敢大意,“医女看过了,江灵台的伤已经痊愈,并未留下后遗症,江灵台还在看那几卷历算书籍,没有说想要何物。”
正处于扳倒韦谦彦的关键时候,贺枢不敢松懈,一直没有去诏狱。
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一封信。
“等会儿出宫后,你把这封信交给她,明天,你将她写的血书,直接送进宫。”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回家
“江灵台, 我来取血书。”
“冯指挥。”江望榆起身,将一卷绢帛递给冯斌,犹豫一会儿, “圣上已经罢免我的官职,冯指挥再唤我江灵台, 是不是不大好?”
“这个没关系, 江灵台不必在意此事。”冯斌心说自己也不敢唤她别的称呼, 只有官职最稳妥,“我等会儿将血书呈送上去,最近朝堂局势动荡,大约再等两三天, 江灵台便能回家了。”
这个小院子布置得有些眼熟,况且自己及家人不会出事, 她待的还算安心, 但终归比不上家里。
江望榆重重点头, 瞧见冯斌要走,连忙叫住对方:“冯指挥, 等等。”
冯斌当即止步,“江灵台还有什么吩咐?”
“不是。”她迟疑着开口, “你认识元极吗?”
冯斌犹豫片刻, 略一点头:“见过几面。”
“那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江朔华和孟含月昨天都送了信进来,她知道两人安然无事,却不知道他在西苑如何了。
“他当然也安然无恙,江灵台不必担心。”冯斌控制语气平稳如常,“我先走了。”
目送冯斌离开后,江望榆拿起一卷书,捏紧一页书角。
在诏狱的日子依旧平静, 不用上值,她为了避免自己乱想,努力沉浸在书的世界,还叫人帮忙另外拿了几卷历法书。
而诏狱之外,朝堂之上,她写的那封血书一出,本就焦灼的局势更是火上浇油。
郑仁远抓住这个机会,趁势攻击韦侍郎插手诏命宣读,擅改旨意,枉顾圣恩,其心可诛。
*
韦家。
韦侍郎听完底下人的汇报,掀起手边的砚台往地上一摔,歙砚坚实,直接摔烂一角。
“药煎好了吗?”他脸色铁青。
管事飞快回道:“已经煎好了。”
韦侍郎整理一下衣裳,离开书房,直奔正院,从侍女手里接住托盘,调整神情,走到床前,轻声唤道:“爹,该喝药了。”
听见声音,躺在床上的韦谦彦缓缓睁开眼睛,搭着长子的手臂,慢腾腾地坐起来,靠在床边的迎枕。
韦侍郎看了眼老人搭在小臂的手。
有些瘦,皱纹遍布,还有几粒细小的深色斑点。
“我老了。”韦谦彦自然发现了长子的目光,“药呢?”
“爹,您春秋鼎盛,不老。”韦侍郎端着药碗,拿起勺子,“爹,我喂您。”
韦谦彦摇头,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药,药很苦,两道发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
“爹,蜜饯。”
韦谦彦摆摆手,伸手缓缓按抚胸口,压住恶心反胃,“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韦侍郎坐在床边的圆凳,“您病了三四天,郑仁远他们趁机弹劾,当然,我们的人也没有干坐着……”
听着听着,韦谦彦慢慢合上眼睛,忽然说:“五娘的婚事怎么样了?这个月找个良辰吉日出嫁吧。”
“爹,您这是什么意思?”韦侍郎大惊,“五娘上个月才刚刚开始相看,哪能这么简单地嫁人。”
“罪不及出嫁女,我们家大概很难迈过这道坎了,我知道,五娘是你的小女儿,你很疼她,但是总比留在家里好。”
“可是,这样的情况,五娘纵使嫁出去了,又能好到哪里去?”
韦谦彦叹道:“确实,历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回去问问五娘,看她决定如何,我总归还是有一两个忠心的心腹,大约愿意保护她。”
“局势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韦侍郎咬紧牙关,“圣上为什么如此绝情?难道真的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吗?!”
“还记得中秋前圣上让朝中官员写的那些文章吗?”韦谦彦睁开眼睛,环顾屋内,勉强找到西苑的方位,“缇萦救父,忠孝两全的花木兰,圣上早就知道那个灵台郎是女子。”
“那我叫人弹劾她媚惑君王……”
“蠢货!你还嫌惹的祸不够多吗?!你还想动那个人,是嫌圣上看我们太顺眼了吗?!”
“爹,您别生气,是儿子一时想岔了。”韦侍郎连忙替老人顺气,“我保证不会这么做。”
韦谦彦胸口起伏弧度变小,就着长子的手,喝了几口温茶,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我的手上不干净,郑仁远也好不到哪里,叫人把郑仁远干的事情抖搂出来,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不是这么好上的……”
韦侍郎低头倾听,末了,问:“爹,你打算几时去上朝?”
“再过三天。”
“可是大夫说您的病还没好全。”
“没好全也要去,病久了,一直不出门,人心都要散了。”
“阁老。”韦管家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太医院的孙院使来了,说是奉圣上的旨意,来为阁老看诊。”
“请孙院使进来。”
过了会儿,一身太医服的太医院使走进来,韦管家提着药箱走在旁边,韦侍郎
起身让出位置。
“阁老。”
孙院使保持应有的礼节,作揖,随即坐在床边,拿出脉枕放好。
韦谦彦伸手放在脉枕,“有劳孙院使。”
“阁老客气。”
四下安静,韦侍郎紧紧盯着孙院使,“家父病情如何?”
“阁老年纪大了,近来天气转凉,偶感风寒,实属正常。”孙院使面带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四平八稳,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阁老好好养病即可。”
韦谦彦知道这位太医院使前来为何,也不点破,同样笑道:“辛苦孙院使了。”
孙院使保持笑容,客套地留下一番医嘱,提着药箱离开。
“还请留步。”
韦管家送出府门,“孙院使慢走。”
离开韦家,孙院使直接回了万寿宫。
“陛下,臣这几天为韦阁老诊脉,的确身染风寒,并不严重,暂时不会危及性命。”
“嗯。”贺枢略略点头,“下去吧。”
“臣告退。”
“陛下,老奴斗胆问一句,”曹平疑惑,“您为何要派孙院使去为韦阁老看诊,还赏赐那么多贵重药材,老奴担心其他臣子可能误解您依旧看重韦阁老。”
“韦谦彦如果这个时候染重病去世,天下人只会以为朕绝情寡义,逼死教过朕的老臣。”贺枢轻轻一笑,“朕可不愿意背上这样的名声。”
“原来如此,老奴愚钝。”
贺枢握住白玉发簪,指腹轻轻擦过温润白玉。
“明天朕要去诏狱,叫冯斌安排妥当。”
*
血书在朝中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加上礼部为了洗去当年传诏的失察、疏漏之罪,竭力配合锦衣卫查明真相,力图把全部罪责推到韦侍郎的头上。
贺枢顺势推波助澜,成功将她的形象从冒名顶替朝廷命官、欺瞒天子的罪臣,变成受奸臣压迫而不得不顶替兄长入朝、忠孝两全、有情有义的奇女子。
“江灵台。”冯斌客气道,“陛下已经查明当年真相,您并无罪过,今天便可以回家了。”
“是真的吗?”
江望榆昨天便知道了这条消息,睡了一觉后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事情竟然就这么结束了吗?
“千真万确,具体经过和结果,之后会有人详细告诉您。”
她想追问是谁,但很快就被回家的焦急之情掩盖,跟着冯斌走出诏狱。
暮秋时分,凉意日增,幸而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碧蓝,金色阳光璀璨。
江望榆停在原地,闭上眼睛,感受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去的时候,则是在体内憋了十天的浊气。
她又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熟悉身影,修长挺拔,穿着绯色圆领袍,头发梳的整齐,只以一枚簪子束起。
“元极!”巨大的喜悦漫上心头,她两步跑到他的面前,“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贺枢轻声道,“你在诏狱受苦了。”
“其实也还好。”
之前抱着他哭的经历太丢脸了,江望榆不好意思再提,视线飘了飘,落在他的发顶。
刚才隔得远看不清楚,现在近看,她一眼看出他戴的正是自己委托兄长转交的白玉发簪。
“你还真戴着啊。”
贺枢抬手往头顶摸了一下,“你送给我的,自然要戴着。”
江望榆挠挠脸颊,环顾四周,人很少,除了守在诏狱门口的锦衣卫,似乎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一直站在诏狱门前很奇怪,她也着急回家,连忙说:“我们先回去吧。”
贺枢迈开脚步,领先半步,在前面带路,“从这边走,人少。”
江望榆没有什么意见,跟在他的身侧,见周围确实人少,压低声音问:“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怎么脱罪的?”
“就是按照血书内容,查明真相,你是情非得已,被迫以假身份进入钦天监,自然没有任何罪名,只是为了安抚人心,要暂时免掉你灵台郎的职位。”
“那你呢?”她追问,“你有没有受罚?”
“没有。”贺枢顿了顿,“再过两天,将会有诏命,传召你和令兄以天文生身份去钦天监。”
“嗯,我回家就告诉哥哥。”
想到回家二字,江望榆加快脚步,闷头往家的方向走。
归心似箭,她一心着急赶回家,没有发现一路上几乎未曾遇到什么人。
一直送到江家所在的巷子路口,纵使再不舍,贺枢也不想打扰她和家人团聚,停下脚步,“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宫里还有事,我得回去。”
“嗯。”
江望榆快步往前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等等。”
她当即转身回去,“怎么了?元极,还有事吗?”
贺枢抿了抿唇,“你还愿意去钦天监吗?”
“我当然想去了。”
再次听到她肯定的答案,贺枢放松笑笑:“没事了,回家吧。”
江望榆用力点头,飞奔回到家门前,平复呼吸,伸手推开家门。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重回钦天监
“娘!哥哥!”
见董氏伸手想抱自己, 江望榆忍住抱着母亲的冲动,摇头拒绝:“娘,我刚刚从诏狱出来, 身上有些不干净,您不要抱我。”
“傻孩子, 瞎说什么呢。”董氏抹抹眼角, 见女儿躲到旁边不让自己抱她, 抬手一指,“华儿烧了热水,你先去洗澡,放了艾叶, 把身上的浊气都洗干净。”
她看向兄长,扬起笑容:“哥哥真好。”
对上她真切的笑容, 江朔华勉强勾起嘴角:“去吧。”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 换上舒适干净的衣裳, 江望榆浑身轻松,走进正屋时, 看见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
“你在诏狱待了那么久,瘦了好多。”董氏舀了满满一碗鸡汤, “什么话都等会儿再说, 先好好吃饭。”
她接住碗筷,忍住眼角酸涩,不说话,闷头吃饭。
在诏狱的时候,每日三餐有人准时送来,色香味俱全,每天菜式都不带重样。
可是全部都比不上母亲亲手做的饭菜。
江望榆咬紧筷子尖, 深深埋头,以免被母亲兄长看见眼中的泪光。
“我去洗碗。”
她刚放下筷子,江朔华立刻起身,迅速收拾好碗筷,眨眼的工夫便走出屋外。
“娘,哥哥他……”
“不用担心,华儿暂时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董氏揽住女儿,轻轻拍了她的肩背,“让我看看。”
江望榆站直,任由母亲打量。
“果然瘦了好多。”董氏摸摸她的脸,“摸着都是骨头,硌手得很。”
“没有,我在诏狱没有受苦,吃了睡睡了吃,我还觉得我胖了好多。”
“尽瞎说,这几日不用去衙门,我得好好给你补身体。”
她不再反驳,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令她感到无比的温暖安心。
无声相拥片刻,江望榆直起身,看向屋外,“娘,我去叫哥哥回来。”
她快步走进厨房。
江朔华早已洗干净碗筷,站在灶台边,听见声音,刚对上她的目光,立刻转头避开。
“哥哥。”她没说任何宽慰的话语,只是像小时候那样,亲昵信任地唤道,“哥哥。”
江朔华死死掐住掌心。
他知道妹妹从未怨怪过他,倘若自己一直陷于自责愧疚,只会让她更加担心。
“阿榆。”他没有再避开妹妹的眼睛,“对不起。”
江望榆终于笑起来:“哥哥,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江朔华同样朝她笑起来,取出一个匣子,“玲珑阁的玉镯,原本是想生辰那天给你的,但……”
她连忙打断:“哥哥,我送你的发冠呢?”
江朔华抬手一指,“戴着呢。”
言谈间,两人一起回到正屋。
回来的路上,元极叮嘱过可以将她在诏狱的事情告诉家人,江望榆不想母亲兄长担心,讲述一遍,又问:“娘,你们在家还好吗?”
“就像信里讲的那样,不能出门,门口有禁军把守,今天凌晨才撤走。”
“我赶早去了趟回春堂,与孟大夫聊了一会儿,医馆的情况也差不多是这样。”江朔华顿了顿,“阿榆,按照你的说法,圣上不仅没有追究我们的欺瞒之罪,竟然还准许我们再回钦天监?”
“是,哥哥,你想回去吗?”她补充道,“可以选择不去。”
“想。”认真考虑许久,江朔华终于说出肯定的答案,“我去观星台的次数不算多,但我想我还是喜欢天文历算的。”
江望榆跟着说:“嗯,我也要回钦天监,虽然只是天文生,但还可以
CR
继续研习天象,我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江朔华嘴唇微动,将要说出口的话顿住,笑着拍拍妹妹的肩膀,“到时候我们就是同僚了,阿榆,你可比我有当官的经验,我还要向你多学习。”
“其实,元极懂的更多,”她想了想,“他好像特别擅长朝堂官场上的事情,很轻易就能看出一件政事背后牵扯到哪派的官员,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甚至连之后的举动都猜得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在万寿宫当差,耳濡目染,听的多看的多,学的也多了。”
“感觉他好辛苦。”
江望榆掩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回家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刚刚又吃饱了午饭,不免觉得有些困。
“先去睡一会儿,在家里,什么都不用担心。”
“嗯!”
*
两日后,礼部的人带着天子诏命来到江家。
这一次礼部尚书千叮咛万嘱咐,完完全全按照传诏的礼仪来办,甚至还派了一位右侍郎亲自过来宣诏。
江望榆与江朔华设好一条香案,倾听诏命内容。
除去通常的客套,主要讲江家兄妹二人赤胆忠心,大巧若拙,于观天文推历法一事上,才华横溢,特旨选为天文生,入钦天监。
江朔华上前,从礼部侍郎手里接住诏命。
“江公子,江姑娘,两日后直接去钦天监便好,这是你们二人的官袍。”
“多谢大人。”
送走礼部的人,他回屋,跟着妹妹一起打量新官服。
天文生严格意义上不算官员,送来得所谓官袍只是衙门吏员穿的青色圆领衫,胸前并无补子。
江望榆看了一会儿,拿起自己那件放回屋里。
天子亲笔御令说江家无罪,悬在江家三人头顶的刀剑终于彻底消失。
接诏后,江望榆跟江朔华去了一趟回春堂,见孟含月和孟郎中都没事,心中安定许多,也不常出门,安心待在家里。
等到了九月十九这日,她换上吏员服,看看穿着同样衣裳的兄长,一同前往钦天监的官衙。
以前去官署的次数不算少,如今以全新的身份前去,江望榆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离衙门越近,手越发紧紧攥住袖口。
手臂忽然被人轻轻一拍,江朔华安抚的声音同时响起:“别怕,哥哥陪着你。”
紧张不安顿时消散些许,她朝兄长笑笑:“嗯。”
一同走进钦天监,去主簿厅的路上遇见几名以前的同僚,刚一对上目光,他们便迅速转头,欲盖弥彰地走远了,还有几道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
江望榆只当不知,没有像以前为了隐瞒身份那样刻意低头,反而挺直腰背,全然没有理会那些人的目光,昂首朝前走。
从她决定以女子身份进入钦天监,她就意识到会有今天的情景。
主簿厅办公的堂屋出现在前方,一名身着从六品官袍的中年男人,在门口来回走动,时不时眺望路口。
“叶官正。”
江望榆上前,和兄长一起行晚辈礼,还在犹豫该如何向叶官正解释,对方先开口了。
“哎呀,克晦,你们可算是来了。”叶官正猛地一拍大腿,扭头朝屋里大声喊道,“老何,快拿册子过来,登记一下,我要带人走了!”
“急什么,我这不是来了嘛。”何主簿步履匆匆走出来,捧着一本天文生的名册,翻到最后,记下两人姓名、官职、籍贯等,“你们两个刚来衙门……”
“记好了就成,别讲这些有的没的。”叶官正急声打断,“你们赶紧跟我走。”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对何主簿道别后,跟在叶官正的身后,急匆匆跑向历科办公的堂屋。
“杨监副,我把人带过来了。”
七月份的时候,江望榆见过这位杨监副,那时候对方带了天文生在观星台值守,每天都要熬大半个夜晚,但每次碰到的时候,官袍整齐,瞧上去精神非常不错。
可如今站在对面的杨监副,官袍皱巴巴的,残留几个墨点,像是几天没有换过,胡子乱糟糟的,眼底一片青黑。
如果不是叶官正亲口所说,她差点以为钦天监什么时候换了位新监副。
现在细看,站在旁边的叶官正好像也不修边幅,面带几分疲倦。
“你们就是新来的天文生,叫……叫……”
“江朔华,字克晦。”叶官正提醒,“江望榆,字令白。”
“对对。”
杨监副用力拍拍额头,转头往里面喊了一声,有几个人跑过来,捧着一沓厚厚的卷册,穿在身上的青色圆领衫同样凌乱。
“这是今年一至三月观测记录的天象,你们两个重新整理一下这些内容,着重注意每天正午太阳影子的长度,尤其是春分那天的,不准差一丝一毫。”
杨监副指了一张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以及同样厚重的簿册。
“没有什么空地方,你们先坐在那里,忙完这一阵子,再给你们安排别的位置。”杨监副胡乱抹了一把脸,看向叶官正,“我们再验证一遍今明两年的冬至日,等会儿去找监正大人。”
叶官正跟杨监副快步走到一张大型书案前,同剩下四位五官正,凑在一起,对着案上的内容,紧锣密鼓地探讨。
江望榆的手里被塞了三本卷册,视线在屋里转了两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埋首案牍,握着毛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压根没空关注她。
“阿榆。”江朔华压低声音,“我们先过去那里做事。”
她回神,看着兄长怀里堆高的记录册,点点头,一起坐在书案后。
“哥哥,”她将记录天象的册子按月份放好,先拿起一卷,“一月份的时候,我刚刚担任灵台郎,每天子时开始的记录是我写的,我怕我自己看不容易发现问题,就由你来看这个时段。”
“好。”
江朔华放好一沓空白的纸张,握住毛笔,翻开册子。
江望榆同样摆好纸笔,先粗略翻看其他时段,等兄长整理完子时到寅时末的记录,接着整理下个时段的记录。
一忙起来,自然没有闲工夫想七想八。
专心致志地忙活一天,江望榆隐约听见自钟楼传来的钟声,终于抬头往窗外看,天色将近全黑。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点起了灯,其他人还在伏案忙碌,不曾发现早已过了下值的时辰。
“杨监副。”她唤了一声,等上司回神抬头,将自己和兄长整理好的记录放在案上,“还请大人过目。”
杨监副翻看厚厚一沓纸,见上面的字迹各有不同,但是一样的端正齐整,内容有理有条,更无疏漏。
“短短一天,你们竟然就梳理完两个月的记录了?”见两人点头,杨监副大喜,“你们明天继续整理,尽快将三月到八月的天象梳理完毕。”
第一天当值,看来上司还算满意。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一致应是。
之后两天也是同样的忙碌,一直忙到天色全黑,方才可以离开钦天监,走之前,杨监副、五位官正甚至还在一起探讨。
江望榆揉揉酸痛的肩膀,回想这两天的经历,尤其是刚才杨监副又叮嘱说明天要继续努力梳理天象记录,甚至隐隐有种想要给她加担子的迹象。
她得出一个微妙的结论——
不管男的女的,能干活的就是好样的。
“累吗?”江朔华走在她的身边,“这个时候卖枣糕的铺子还没关门,我们去买点回家。”
“好。”
一起走出官衙,两人的身边走过一名男子。
对方穿着吏员衫,身
材魁梧,样貌却不怎么起眼,丢进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
江望榆看了一眼,没记住,又见对方是从衙门出来的,没怎么放在心上,跟着兄长走远,准备去食肆买糕点。
那名男子放缓脚步,落后一段距离,无声注视两人离开,拔腿飞快地跑向西苑。
宫门即将关闭,赶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刻,男子出示进宫的牙牌,直奔万寿宫。
守在殿门口的内侍瞧见他,连忙进殿,躬身禀道:“陛下,去钦天监的锦衣卫回来了。”
天子正坐在御案后,拿着一本奏章在看,听见禀告,立即说:“叫他进来。”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首辅倒台
那名锦衣卫在内侍的引领下, 放轻脚步进殿,行礼后,向上首的天子一五一十地禀告今日在钦天监的见闻。
听见她又忙到天色全黑才回家, 贺枢轻轻皱眉,问:“那些为难她、私自散布流言蜚语的人, 都记下来了吗?”
“回陛下, 臣全都详细记录在案。”
“嗯, 叫冯斌查一查。”
“臣遵旨。”
那名锦衣卫又恭敬行礼,跟着内侍离开。
贺枢翻开先前那份奏章,一边看一边思索解决办法,在最后批了几句话, 放在那堆批完的奏章上。
他看向观星台的方位。
想来她在钦天监应该过得很忙,但应该也非常开心自在, 毕竟她那么喜爱天文。
贺枢笑了一下, 继续批奏章。
现在朝堂的重点在韦谦彦与郑仁远身上, 一时半会儿很少有人注意她,等这场风波过去后, 难保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之前那些人在中秋写的文章,你重新整理一遍, 提前叫人多抄几份夸赞花木兰忠孝两全的, 准备好。”
曹平应声:“是。”
批完最后一份奏章,贺枢起身去沐浴,里面穿着纯白色寝衣,随意披了一件外袍。
刚走进寝殿内,他听见一阵轻微得猫叫声。
大橘窝在猫架子旁边,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脑袋搭在前足。
“你在叫什么?”贺枢蹲下,肆意揉搓橘猫的脑袋,“今天可是特意给你多喂了两碟小鱼干。”
“喵——”
他继续揉搓顺滑的毛发,像是解释,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行,不能带你去见她,容易出事。”
暂且不论钦天监人多眼杂,一监正两监副都面过圣,不像近在咫尺的观星台,贸然前去找她,容易暴露身份。
更重要的是,韦谦彦可能知道了什么,贺枢不想打扰她在钦天监平静的生活。
“再等等。”他轻声说,“很快了。”
*
“克晦,令白。”叶官正唤道,“先歇一歇,今天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
江望榆抬头看向站在案前的叶官正,又转头看看屋里,不少人放松靠在椅背,不像之前那样埋头苦干。
“去书房坐坐。”叶官正说,“有些话想告诉你们。”
她看看兄长,彼此点点头,一同跟着叶官正走向书房。
“来,喝茶,不必客气。”
江望榆接住茶杯,没喝,起身朝上首的叶官正行礼,“叶伯父,之前骗您,实属……”
“不用讲这些,我知道你们有苦衷。”叶官正摆手打断,“倒是我,还当着你的面问你的婚事,有些失礼了。”
她一时犹豫,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沉默坐回原位。
“伯父。”江朔华开口打圆场,“您叫我们来是想说什么?”
“你们来衙门有七八天了吧?一来就忙得不可开交,都没工夫告诉你们原因,”叶官正解释,“你们都知道,每年十月初一,要颁布明年的历书……”
历书包含干支记日、二十四节气、吉凶宜忌等,每年十月初一,由皇帝在奉天门亲自向天下颁布,指导来年农事耕种。
是钦天监最重要的职责之一。
今年七月份的时候,钦天监贬谪了一些官员、天文生,有些位置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员补上去,一直空到现在,人手不免有些短缺。
偏偏又赶上朝堂这场风波,少了一位灵台郎观测天象,更令人头疼的是吴监正检查正在推算的历书时,发现明年的节气推定有误,尤其是冬至日,竟然差了一天。
这可差点要了一干人员的老命。
要知道每年冬至,天子都要去圜丘祭天,冬至日算错了的话,项上人头难保!
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吴监正立刻重新安排,历科为主,天文科和漏刻科也别闲着,除去身负观测天象、报时等差事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在帮忙重新推算历书,绝对不可以再出现丝毫疏漏。
“……幸好到今天,监正与两位监副一起,再三核验历书,准确无误。”叶官正长长地松了口气,“我和其他四位同僚也核算过多遍,应该没错,总算不会耽搁下个月的颁历。”
今年九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来到钦天监的时候,距离颁历只剩十天。
难怪杨监副那么着急找人干活,偶尔遇见吴监正的时候,对方似乎掉了不少头发。
江望榆若有所思点点头,“多谢叶官正指点。”
“这不算什么。”叶官正笑得轻松,“你们两个虽然来的迟,但上手很快,杨监副说你们都是不错的苗子。”
“哎呀!老叶,原来你们在这里!”刚刚被提及的杨监副出现在门口,“快走!出大事了,赶紧去前堂听旨。”
“怎么了?”叶官正神色凝重,“难道是历书有误,还是天象有异?”
“不是。”杨监副大步走在前方,“先去听旨。”
江望榆跟江朔华对视一眼,保持沉默,跟在上司后面,一同走到前堂听旨。
吴监正命人摆好香案,领着一众官员、书吏等垂首跪定。
宣旨的除了礼部、吏部的人,竟然还有司礼监的人。
圣旨很长,罗列了擅权专祸、败坏朝纲、卖官鬻爵、吞没饷银等十几条罪名,最后则是即刻罢免韦谦彦内阁首辅等一切官职,抄没家产,其家人、下属一应定罪。
把持朝政多年的内阁首辅,就这样倒台了。
送走宣旨的人,吴监正厉声叮嘱:“钦天监人员不得与朝臣来往过密,方才的事情,你们知道便好,不准随意议论,更不准妄加猜测。”
众人齐齐应是。
本就是临近下值的时辰,又因先前忙得天昏地暗,吴监正准许众人提前回家。
“阿榆。”江朔华唤道,“想什么呢?”
江望榆回神,压低声音:“哥哥,我想去韦家附近看看。”
当年的急召、月初的暴露身份,都与这位内阁首辅有关。
她倒不是想去落井下石,只是突然想去看看。
江朔华知晓内情,点头答应了。
两人赶往韦家所在的大街,没有凑得太近,站在路口,遥遥看着远处阔气的府邸。
高堂广厦,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门前,此时除了把守在外的士兵,门可罗雀,寂静无声。
江望榆想起六月送寿礼时的人头攒动,又多看了两眼空荡荡的府门,暗暗长叹一声,看向兄长的时候,扬起笑容:“哥哥,我们回家吧。”
*
首辅倒台,与一派的门生故吏下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轻则罚俸,重则罢免官职流放千里,更有甚者,直接判以死刑。
一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生怕跟韦谦彦搭上关系,就连郑仁远擢升为新任内阁首辅,也没有大肆庆祝。
朝堂上的风波没有蔓延到钦天监。
江望榆安安稳稳地按时上值下值。
许是她之前表现得不错,上司杨监副没有为难她,又有叶官正从中周旋,还有江朔华陪在身边,过得还算平静。
九月最后一天,正巧休沐,她便和兄长一起去了回春堂。
“先休息一会儿。”
孟含月放下两杯温茶,一碟糕点,见两人还低头捧着账册,不得不提高声量。
“我说你们两个不饿吗?”
江望榆抬头,摸摸肚子,老实回答:“还好,早上阿娘做了蒸饼,很好吃,我吃了两块,现在不饿。”
孟含月服了,一把抽走兄妹二人手里的账册,“你们从进书房就忙着算账,连水都不喝,显得我好像是什么压榨伙计的黑心主家一样。”
“孟大夫,我们不是……”
江朔华急声反驳,嘴里忽然被塞了一块糕点,剩下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
“我跟伯母学做的茯苓糕。”孟含月神色自若地坐回原位,“好吃吗?”
江朔华被噎了一下,捧住剩下的糕点,细细咀嚼。
“好吃。”江望榆掰开两半,将其中一块递给孟含月,“孟姐姐,你什么时候跟阿娘学做的糕点?”
“最近,你们都去钦天监当值,我行医坐诊的时间比较自由,得空就去看看伯母。”
江朔华慢腾腾地吃完一块糕点,看向坐在前边的孟含月,又看向身边的自家妹妹,没说话,继续拿起一块茯苓糕。
“孟姐姐。”江望榆放好两本账册,“账册基本整理完了,没有疏漏。”
孟含月意思意思地翻了两页,放在旁边,“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你们忙了一个上午,留下来吃了午饭再回家吧。”
“好。”
“不了。”
截然相反的答案同时响起,江望榆愣了一下,看向兄长,“哥哥,你要留下来吗?”
江朔华轻咳一声,“孟大夫既然说了,我想还是留下来比较好,而且账册还有一些地方没弄好,午后我继续看。”
“这样啊。”她想了想,“我还要去个地方,就不留下吃午饭了。”
“去哪?”
“大理寺附近。”她没有隐瞒,“我想去看看元极在不在,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
江朔华皱了下眉,正要开口时,孟含月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你自己决定就好,注意安全。”
江望榆答了声好,离开回春堂,直奔目的地。
昨天来看时还紧紧关闭的院门,此刻没有落锁,正巧有人从里面出来,穿着一身短褐,白面无须。
“阁下是哪位?”她上前,保持适当的距离,“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我来这里打扫。”对方声音有些尖细,低头弯腰。
“元极雇佣你来打扫宅子吗?”
“是。”
她抿了抿唇,“他最近还好吗?”
对方神色犹豫不决,越发弯腰,“我不知道。”
江望榆上下打量对方一阵子,放轻声音问:“你是内侍?”
“是。”
“那你也在万寿宫当差?”
“是。”那内侍刚刚答完,反应前后问话,立刻说,“那位公子为人善良,正巧我今天出宫采买,便顺道来帮忙打扫,算不上雇佣。”
她疑惑地盯着对方。
“小的还有事,该回宫了。”
江望榆没必要为难对方,看了一眼再次落锁的院门,转身回家。
而那名内侍见她离开,当即松了口气,迅速回宫,找到曹平,详细禀告之前的小插曲。
曹平不敢迟疑,匆匆走进寝殿,耐心等到天子换好衣裳,连忙说:“陛下,江灵台去了您在外面买的宅邸,应该是去寻您。”
贺枢的手一顿。
他闭了闭眼,轻轻抚平衣领褶皱,走出万寿宫。
候在殿外的金吾卫躬身行礼,护送天子出宫,前往韦府。
虽已获罪,韦谦彦并没有被押入刑部大牢,而是关押在韦家。
贺枢缓步走进书房。
尚未抄没家产,书房布置依旧华丽贵气,一应物件精雕细琢,价值连城。
如意祥云纹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位老人,穿了件蓝灰色交领直身,发须雪白,脸上皱纹纵横,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再无以前的精气神,苍老无力。
贺枢双手交叠,微微弯腰,行了一个学生见夫子的礼,声音淡淡:“少傅。”
第80章 第八十章 “朕不想赶尽杀绝。”……
韦谦彦愣在原位。
眼前的年轻人一袭黑底金边长袍, 身形颀长,站着的时候,腰背挺得笔直, 任谁都挑不出丝毫错漏的礼仪。
他的神情平静,目光平和, 眼瞳深处冷静沉着。
穿过经年的时光, 韦谦彦看到的是十三年前的那个男孩。
一袭太子常服, 身量尚小,丝毫不差地行学生礼,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稚嫩:“少傅。”
两声少傅一瞬交错, 韦谦彦哑声开口:“臣辜负先帝重托,实在担不起陛下这一声少傅。”
贺枢没有说话, 看着对面的老人。
“陛下看到臣的奏章, 愿意再来看臣的最后一面, 是老臣之幸。”
韦谦彦双手撑在椅子扶手,胳膊打颤, 刚刚起来些许,手臂力气一松, 霎时坐回原位, 跌靠在椅背,发出一声重响。
“老臣失仪,万请陛下恕罪。”韦谦彦大口喘气,对上天子冷漠的目光,扯起嘴角,“陛下,郑仁远老家的族人侵占百姓良田千亩一事, 陛下是否知晓?”
“知道。”贺枢漫不经心地开口,“侵占良田,肆意伤人,收受商人银钱,郑仁远还算爱惜羽毛,写信责骂族人,叫他们归还良田,还叫当地知府严厉处罚,那些银子也还回去了。”
他瞥了一眼老人,“朕比你更早知道这些事情,至少郑仁远现在还算听话,暂时不敢随意插手朕的决定,更不敢忤逆朕。”
“是吗?”韦谦彦低声呢喃,略微坐直身子,“老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罢免老臣?”
“六年前。”贺枢轻轻一笑,“嗯,就是母亲病重的那段时日,你意识到失去太后的制衡,你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不过那时候只是起了这样的念头,仅能力而言,你确实比郑仁远强一些,可你后面越来越膨胀,确实不能再留了。”
沉默许久,韦谦彦忽然放声大笑,整个书房回荡老人沙哑苍老的笑声。
半晌后,他终于停下来,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竟然是这样,难怪我选任那些人这么快就被顶替了。”
“有几个还算有用,可以多留用一段时日。”
“陛下,那位江姑娘……”
最后三个字的声音刚刚落下,一直神情平静的天子目光瞬间冰冷锐利,语气凛冽,暗含风雪:“你想做什么?”
“没有。”韦谦彦哑然,“老臣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还能做什么,陛下未免太高看臣了。”
“那可未必。”贺枢冷漠打量老人,“朕不想赶尽杀绝。”
韦谦彦看着天子,喃喃自语:“难怪,陛下判了文儿绞刑,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拦着他……”
“这与她无关,是你那个儿子手上沾染了太多人命。”贺枢冷漠审视对方,“朕原本是打算明年再罢免你的,可惜,你们偏偏要动她。”
韦谦彦双手撑住面前的书案,用尽全身力气,佝偻着腰,步履蹒跚,走到天子面前,缓缓跪下。
“四郎是个好孩子,干干净净,搬出去后,一直都不肯跟家里和解,陛下愿意放过他,让韦家留下仅有的一条血脉,还愿意准许四郎暗中收留五娘,老臣叩谢陛下隆恩。”
韦谦彦弯腰,恭恭敬敬地跪拜天子。
“陛下判臣削官归乡,万请陛下放心,老臣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不轨之举,待回了老家,过两年,臣将因为年老体衰,心思郁结,病重去世。”
“不用,你死了,你那些旧吏忠仆更忠心于你,活着还好些。”贺枢语气淡淡,“再过两年,朕会擢选方兆易入内阁。”
韦谦彦知道天子说的那名官员,比郑仁远年轻八九岁,一向与郑仁远政见不合。
“陛下圣明。”韦谦彦俯身弯腰,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老臣相信,陛下日后必将成为流芳百世的明君。”
贺枢最后看了一眼这位昔日教导过自己的太子少傅,径直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
所经之处,一队队的士兵恭敬行礼,随后整齐划一地跑进去,刀鞘铁甲互相碰撞,响起一阵阵遍体生寒的冷厉声。
后面隐约传来哀声哭嚎。
贺枢步履不停,依旧沉稳平缓,站在韦府门口,抬头看向上方的门匾,视线掠过那两个金色大字。
“陛下。”金吾卫统领恭声道,“臣护送您回宫。”
贺枢停在原地,久久未动,忽然伸手,“给朕一把匕首。”
统领自不会多问,双手奉上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朕迟些回宫。”
丢下这么
CR
一句话,贺枢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走到小巷尽头,他看着关紧的院门,刚抬起手,门忽然开了。
“咦?元极?”董氏站在院门后,“你怎么来了?”
“伯母。”贺枢抿紧唇,控制视线停留在门上,“我来找……江灵台。”
董氏愣了一下,旋即笑笑:“你来的不巧,榆儿今天休沐,吃了午饭后,就去城东逛书坊了,出门前,跟我说要天黑才回家。”
董氏的神情和语气一样自然,没有撒谎。
“你找榆儿有事吗?”
“我听说她在钦天监当天文生,想来探望。”贺枢保持礼仪得体的笑容,“伯母这是打算出门吗?”
“是。”董氏听女儿说过,面前的年轻人知道真相,“华儿也不在家,你进屋坐坐吧。”
“不必劳烦伯母了,江灵台既然不在,我改日再来探望。”
目送董氏走远,贺枢当即转身前往城东,在她常去的书坊没有找到人,又逛了几家大的书坊,甚至还去了一趟玲珑阁。
没有找到她。
贺枢看了一眼天空。
已近初冬,天黑的时刻逐渐变早。
明天既要颁布明年新历书,又举办朔望朝会,礼仪流程繁琐冗长,绝对不能缺席。
贺枢攥紧袖中的匕首,直接从临近城东的东华门返回皇宫,没有回西苑。
与此同时。
江望榆看着进西苑的宫门缓缓关上,低头看了一眼腰侧,只挂了一个香囊。
现在不是灵台郎了,她也没有被安排在观星台值守,原本用以进宫的牙牌被司礼监收回。
她原本是打算去城东书坊买书的,怎么逛着逛着就跑到西苑这边了?
江望榆想不明白,最后看一眼紧闭的宫门,又见天色已黑,怕母亲兄长担心,匆匆回家。
*
每年十月初一的颁历是大事,尤其对钦天监来说,更是头等大事。
这样重要的场合,监正监副五官正等都要在场。
上司不在,推算后年历书的事情也不急在今天这一时半刻,监里的人彼此心照不宣,慢悠悠地处理手头的事务。
甚至有人悄悄去街上的食肆买了两盒糕点回来,在诸多同僚之中分了一圈。
江望榆也分到了一份,朝送糕点的天文生笑笑:“多谢。”
对方回以同样友好的笑容,提起剩下一盒糕点离开。
前面忽然多了一盏茶,她抬头一看,唤道:“哥哥。”
江朔华略一点头,坐在她的对面,扫了一眼案几上的书,“先歇一歇,书一时半会儿看不完的。”
她“嗯”了一声,合上书,捏起酥香的糕点,咬了一口,干巴巴地嚼着。
“想什么呢?”江朔华伸手在她的面晃了晃。
江望榆回神:“没,发呆而已。”
今天早上,她特意去找了一趟何主簿,他的姓名还记在天文生名册。
或许是万寿宫的差事太忙了,而且那天离开诏狱的时候,他说过接下来的时日里会很忙,得空再来找她。
只是不巧,昨天他去家里找她的时候,她不在家。
听母亲说,他当时行动如常,想来应该没有受伤。
得知他在上个月的风波中安然无事,江望榆终于放心,拍拍脸颊,两口吃完糕点,继续捧着推算历法的书籍。
江朔华观察妹妹的神色,见恢复往日的轻松自在,同样放心下来,没有多问,与她一起看书,偶尔低声讨论其中内容。
钦天监的事务简单而复杂。
复杂在于天文观测、历书推算、占卜堪舆等,简单在于不用像其他衙门时常跟人打交道,还可以用钦天监人员不得和朝臣交往过密为理由,推掉一切官场上的应酬。
而且钦天监人员多为世袭家业,大部分人可能从好几代前的祖辈就认识了。
江家虽然是祖父那辈才进入钦天监,两代人结下的交情还在,吴监正更是与江望榆的祖父有过一段共事的经历。
故而,她虽以女子身份进入钦天监,过得倒也还算不错,暂时没遇上什么恶意满满的人。
日子平淡安宁,眨眼便过去了半个多月。
除了一直没有见到他,江望榆现在没有什么烦恼,期间倒是收到他的来信,说是宫里有急事要忙,抽空再来找她。
后来她隐约听说边关似乎出了什么事,内阁也忙得不行。
又是休沐日,江望榆出门准备去买书。
“江……江姑娘。”
走出家门没多远,她听见一道略带羞赧的声音,抬头看去,疑惑更甚,客气地唤道:“叶公子。”
叶盛泉穿了一身枣红色交领长袍,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一点薄薄的红晕,“我……我听父亲说,你今天休沐,就来这边看看。”
“嗯,是休沐。”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你,问出来的话有所冒犯,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江望榆努力回想半晌,终于想起对方说的是八月上旬,从玲珑阁出来后的那件事,礼貌地笑了笑:“叶公子不必在意,我没有生气。”
对上她的笑容,叶盛泉脸色更红,试着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江望榆没有立刻回答,这一犹豫,先看见巷口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年轻的郎君穿着一身黑底金边的长袍,阳光自身后斜斜地照落,他端丽雅致的面容半陷于阴影之中,晦暗不明。
他的视线轻轻掠过在场另一个年轻男子,最后停在她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