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复明


    八月二十日, 江家。


    孟郎中站在江朔华的身边,缓缓解开他绑在眼睛的纱布。


    不像之前带着浅浅的药味,是全新的纯白纱布, 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的头上,如今又一圈一圈地摘下来。


    摘完最后一圈, 孟郎中丢开那团纱布, “先不要睁开眼睛。”


    孟含月拿着一条纱巾, 薄如蝉翼,覆盖在江朔华的眼睛,在后脑勺打了个松松的结,隐约看得见黑色眼睫。


    “克晦, 现在按我说的做。”孟郎中沉声开口,“慢慢睁开眼睛, 眨两下, 然后告诉我能不能模糊看见光影。”


    江朔华点头, 眼睛轻轻动了动,缓缓向上掀起眼帘。


    一粒细小的光芒透进无边黑暗之中, 慢慢变大,迅速向四周蔓延, 无数的光一起涌进来, 柔和明亮,被黑暗缠绕许久的视野,终于出现了光明。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眼角泛起一点酸涩。


    “千万别哭!”孟郎中严厉的声音响起,“忍住!”


    他立刻闭眼,暗自攥紧双手,彻底压下那点酸意。


    “好了, 再睁开眼睛,看着我。”


    江朔华依言照做。


    一张严肃的脸庞映入眼帘,透过纱巾,看得有些模糊,脸型偏方,留着胡子。


    “能看得到我吗?”


    他听出是孟郎中的声音,微张开口,一个字堵在喉咙里,半晌才挤出来,带着沙哑:“能。”


    孟郎中露出点笑容,仍不敢大意,“往你的左边转头,能不能看到月儿?”


    少女美丽明艳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记忆里冷艳的眉眼蕴满担忧紧张,嘴角又带着浅笑。


    他比刚才更容易地回答:“能。”


    “好,你现在摘掉纱巾。”


    纱巾摘离眼睛,少了一层白蒙蒙的阻隔,视野更加清晰,紧接着出现一束绳子,偏细,通常用来编织手绳。


    “这是什么颜色?”孟含月举起其中一根绳子,“看清楚了,再告诉我。”


    “红色。”


    “没错,那这根呢?”


    “橙色。”


    “嗯,也对了,这根呢……”


    一连辨认一整束的绳子,每根颜色都答得准确无误。


    “克晦。”孟郎中站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举着一样东西,“告诉我,这是什么?”


    江朔华循着声音看过去,辨认片刻,回答:“是砚台。”


    又辨认了三四样的东西,孟郎中再走回来,握住他的手腕诊脉片刻,脸上终于浮现完全轻松的笑容。


    “痊愈了。”


    他茫然地眨眨眼睛,坐在原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扭头一看,是孟含月。


    “傻坐在这里做什么?”她笑得欣慰,“还不赶紧去见见伯母和阿榆?她们就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对,我要去找她们。”


    江朔华习惯性地往身边摸索找竹棒,却摸了个空。


    “你还要用竹棒?”孟含月抿唇笑笑,“没竹棒就不会走路了吗?要不我扶你去?”


    他避开她伸出的手心,迅速起身,脚步一歪,险些没能站稳。


    孟含月连忙伸手。


    “月儿,不要扶。”孟郎中及时阻止,“他这是因为长久待在黑暗里,暂时还不习惯,让他自己走。”


    江朔华朝孟含月点点头,稳住脚步,走到里间门口,捏住布帘一角,缓缓掀开,一步跨出去。


    外间坐着两个人。


    妇人年过三旬,穿了身圆领对襟长袄,搭着一条绀青色的马面裙,梳了莲心圆髻,斜斜地插着一支桃木簪,简单素净,看起来有些旧。


    那是他十二岁时,向街口做首饰的木匠学的,亲手雕刻,送给母亲。


    紧紧挨着妇人的是位年轻姑娘,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身碧水蓝的交领衫裙,乌黑长发挽起,发尾束成一束,搭在肩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迅速浮现一层薄薄水雾。


    “娘。”江朔华哑声开口,“阿榆。”


    “哥哥……”


    江望榆两步奔到他的跟前,伸出双手想要抱他,又僵在半空中,往后一收,十指互相绞弄,明丽秀美的眉眼皱成一团。


    “阿榆。”


    江朔华轻轻抱住她,一如四年前,父亲去世后,他抱着哭泣不已的妹妹。


    “你比两年长高了呢,都快跟哥哥一样高了,也更漂亮了,哎呀,我刚刚差点没认出来。”


    “哥哥……哥哥……”


    江望榆靠在兄长的肩膀,双手用力死死环住他的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再也抑制不住眼角的酸涩,眼泪一齐涌出来,渗进衣裳,晕开深深湿痕。


    肩背被人轻轻拍动,兄长的手掌轻缓温柔,是记忆里熟悉温暖的感觉。


    “别哭,榆儿,别哭……”董氏的声音带着明显泣音,“这是大喜的事情,哭什么……”


    “娘。”江朔华看向母亲,尽力控制自己不要落泪,“您的气色比以前好了很多。”


    董氏看着儿子,努力勾起嘴角,眼前依旧被泪水蒙住,抬手摸摸他的脸颊,“是好了很多,你长高了,也瘦了。”


    江望榆退离兄长的怀抱,脸埋进掌心,闷头冲到屋外,靠在墙上,一点点往下溜,坐在地面,缩成一团。


    太好了。


    哥哥的眼睛终于好了,时隔两年一个月二十三天,哥哥终于能再次看见世间万物。


    泪水压根止不住,不停地涌出来,透过指缝,流到膝头,打湿衣裙。


    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用力擦拭眼角,仰头看向来人。


    “给。”孟含月同样蹲下来,塞了一条帕子到她的手里,“擦擦。”


    江望榆吸吸发酸的鼻子,闷闷地应了声,捏住帕子使劲擦干眼泪。


    “好点了吗?”孟含月柔声问,“缓过来了的话,可以进屋听阿爹说医嘱吗?”


    帕子被泪水完全打湿,她胡乱握在手里,撑着膝盖站起来,哑声应道:“能。”


    一同走回屋里,董氏坐在江朔华的身边,眼角泛红,脸庞残留深浅不一的泪痕。


    孟郎中坐在对面,见两人进来,摆手示意她们坐下,等江家三人平复激动的心情后,方才开口。


    “克晦的眼睛目前已经痊愈,接下来的五天是观察期,依旧不能大意,不可以直视光线强烈的地方,像午间阳光灿烂,最好在眼睛绑一条薄薄的纱巾,对了,晚上光线不好,不要看书……”


    江望榆高高地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将孟郎中详细周全的叮嘱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药的话,暂时每天只在午时正喝一副,克晦,你每天自己按睛明穴、风池穴、四白穴等穴位,早晚各一次。”


    孟郎中停顿一下,“我等会儿教你,还有保持心情愉悦,少忧思,如果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或者月儿。”


    “是,我一定牢记于心,也一定会做到。”


    江朔华


    沉声答应,旋即起身,朝着孟家父女深深作揖,行了个大礼。


    “大恩不言谢,您二位的恩情,我江朔华铭记于心,此生绝不敢忘,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务必直言,必当尽我所能,报答恩情。”


    江望榆跟董氏同时起身,亦朝两人行礼。


    “伯母,您别这么客气。”孟含月扶着董氏,“您跟伯父以前救了我和阿爹,不也没有找我们追要什么答谢吗?”


    “是呀。”孟郎中摇头笑笑,“我们两家关系不必讲这些客套话,只要克晦痊愈就好。”


    “孟郎中……”


    “阿榆。”孟含月打断她,故意夸张地狮子大开口,“哎呀呀,要不你先把诊金结了?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辰了,我还想着去京城最大的酒楼大肆庆祝一番呢。”


    “别瞎说,都是快满十八岁的人,还在乱说话。”孟郎中假意斥责女儿一句,“诊金不给也行,之前在文渊阁借的医书,还辛苦十五完整抄写下来,比银子更贵重。”


    江望榆当即决定再找元极帮忙从文渊阁借医书。


    孟郎中特意选在午后,趁着外面光线不会刺眼,来摘纱布。


    现在纱布已拆,又教会江朔华如何揉按眼睛周围的穴位,孟郎中提起药箱,准备告辞。


    “阿榆。”孟含月同样提着一顶药箱,目光掠过她的眼角,“按照你的计划,我就不给你留药膏了,这是药粉,你明天早上记得涂,脸色看上去会像感染风寒。”


    江望榆接住瓷瓶,认真道谢,送两人离开,转回到兄长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


    “哥哥,这是几?”


    “一。”


    “那这是几?”


    “六。”


    像小时候学算术一样,她比了五个数字,听到兄长全部准确无误地说出来,脸上洋溢灿烂笑容。


    “不行,不能再数了。”江望榆连忙催促,“哥哥,你去休息,我去厨房帮阿娘做饭,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肴。”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席间,她看着江朔华动作自若地夹菜舀汤,眼眶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用过晚饭,她板起脸,叮嘱道:“哥哥,你绝对不可以看书,不然以后我不给你看任何天文历法的书。”


    “放心,我盯着华儿,保证不让他看。”董氏把佩囊递给她,“榆儿,夜里当值小心些。


    江望榆答了声好,抱着东西赶向观星台。


    与同僚交接时,她故意转头咳嗽几声,哑着声音开口:“抱歉,最近有些着凉。”


    同僚倒是客气关心道:“身体为重,江灵台不必每次都这么着急。”


    目送同僚和天文生离开观星台,江望榆捧着册子,注视西方落日。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正好写下落日时刻,转身看向他,唤道:“元极,你来了。”


    贺枢笑着走近,这才看清她的眼尾通红,眼睛微微发肿,刚才的声音也似乎带着几分嘶哑,眉间笑意刹那消失。


    “你哭了?”他冷声问,“谁欺负你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计划互相归位


    贺枢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钦天监的人员。


    经过七月下旬的整顿, 如今钦天监的风气好了许多,不似之前懒散懈怠,那些心思不正的人员也被敲打过, 安安分分的。


    新提拔的那个姓李的监副为人应该不错,不像前任那样嫉妒防备有能力的年轻下属, 更没有听她说过与新任上司有何冲突。


    难道是礼部?叫她推演吉日良辰, 言行恶劣?还是太仆寺……


    正当他将朝堂近况想了个遍时, 江望榆疑惑出声:“没有人欺负我,你怎么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贺枢盯着她泛红的眼睛,指尖动了动,贴在身侧没有抬起,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因为喜极而泣。


    但真实原因不能完全告诉他,可他又是真的关心自己, 她瞅瞅他紧蹙的眉眼, 犹疑着吐露一半的真话:“我遇到非常非常开心的事, 太高兴了,没忍住就哭了。”


    一说完, 怕他追问,她连忙转身避开他, 仰头观测天空。


    她不愿意告诉他。


    贺枢盯着她, 抬手按了下心口,呼出一口闷气,旁敲侧击:“回春堂最近开门了吗?”


    江朔华已经复明,医馆一直关门影响口碑,江望榆之前听孟含月提了一句,说:“明天开门,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之前送的香囊不错, 不过被大橘咬坏了,我想着有空再去买一个,挺好用的。”


    她打量他的气色,红润自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孟姐姐明天可能会新上一批香囊,都是新做的,除了安神助眠,还有其他功效。”


    贺枢略略点头,试着问:“你有空吗?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一个“好”字即将脱口而出,江望榆猛地想起自己的计划,抬起衣袖遮住下半张脸,扭头咳嗽几声。


    “我就不去了,明天早上我要去一趟官衙。”


    “秋日干燥,你好像有些咳嗽,我帮你拿些润肺润喉的花茶。”贺枢笑笑,“夜里多穿衣,不要着凉。”


    他目光平和,满带关心,她却在撒谎欺骗他。


    一点酸涩自心尖蔓延,江望榆眨眨眼睛,压下那股莫名情绪,努力笑道:“好,我记住了。”


    风平浪静地值守到亥时末,江望榆站在台阶口,注视他缓步走下观星台,紧紧捏住册子。


    簿册边缘平整,白纸光滑,记录的天象字迹工整,褶皱渐起。


    她转身,不再看他,抚平纸角,写下今夜最后一句天象记录。


    *


    江望榆往脸颊涂了一层药粉,没有镜子不方便,不敢涂太多,免得看起来像重病缠身。


    往右肩膀挂上一个小圆球,夹在肋下,她穿上外袍,推门离开角院。


    太阳挂在东边,阳光灿烂,秋高气爽,秋风迎面吹来,带着清晨点点凉意,夹杂一丝远处的桂花香。


    跨进太医院时,她故意微微弯腰,低头咳嗽两声,哑声问:“张太医在吗?”


    药童守在屋外,上下打量来人的脸色,连忙说:“张太医就在里面,大人快进去!”


    江望榆道了声谢,进屋,看见坐在诊案后的中年男人,拖着虚浮的脚步上前,虚虚捂住嘴,转头重重咳嗽一阵子,半垂眼帘。


    “张太医,我这两天一直咳嗽,喉咙又干又痛,一说话就疼的厉害。”


    “江灵台,坐。”张太医放好脉枕,“我先给你把脉。”


    她顺势坐在桌前,趁着坐下时的动作空隙,右肩轻轻一晃,藏在衣服里的圆木球卡在肋下,夹紧在身侧与右手臂之间,随即缓缓伸出右手,搭在脉枕。


    一刻钟后。


    张太医看着对面的人,拧眉问:“江灵台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头晕的厉害,有时候觉得手脚没力,站不稳。”江望榆悄悄掀起眼帘看向张太医,摆出一副担忧紧张的神情,“张太医,我病的很严重吗?会不会以后都不能当差了?”


    “没有,脉象有些虚浮,脸色泛黄,眼底微黑。”张太医收回手,“最近天气干燥,夜里更深露重,你在观星台当值,大概是不小心着凉了,略感风寒,不严重,我给你开两副药,好好休息。”


    “我觉得额头有些烫。”她摸摸脑门,长长地叹气,“我夜里还要去观星台值守,张太医,您能开一副猛药吗?我不想耽搁当差。”


    “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喝什么猛药,会伤及身体根本。”张太医神情变得严肃,“都生病了,向衙门告假两天,难道还有人不准吗?”


    “可是,我担心上司以为我在装病……”


    “李监副不是这样的人。”张太医想了想,从案上抽了两张纸,“罢了,我给你写张单子,如果李监副不准,你就让他来找我,哪有上司硬逼着生病的下属去当差。”


    江望榆等的就是这句话。


    对方心善,而她在骗人,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缓缓握紧,她在心里默默说了


    抱歉,随即压下心头的自责。


    在太医院拿了一扎药包,江望榆捏住张太医开的单子,走进隔壁的钦天监。


    “下官见过李监副。”说完,她立即用力咳嗽一会儿,假装身形不稳,左右歪了两下,“大人,下官不慎……咳咳……感染风寒,还请大人准确下官告假两天。”


    “病的严重吗?”李监副连忙问,“可找太医看过了?”


    “看了,下官刚从太医院过来。”她提起手里的药包,又将单子放在上司的案头,“这是张太医写的单子,下官的确感染了风寒,绝对没有欺瞒大人。”


    李监副随意扫了一眼,“病了便早些回家休息,我另外安排人去观星台值守,主簿厅那边我亲自去说。”


    “多谢大人,下官这就回家。”


    江望榆作了一揖,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她脚步一顿,慢吞吞地转身,低头盯着地面,“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两天太少了。”李监副说,“我准许你告假三天。”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道了声谢,离开办公的堂屋。


    路上零星遇见三四名同僚书吏,她都低头盯着地面,抬起衣袖遮住口鼻,若是有人问原因,一律说自己染病了。


    出了钦天监,江望榆抄近路回到家,关院门的时候,探头往巷口观察一阵子,确保没有人跟着,闪身进去。


    “告到假了?”见她回来,江朔华便问,“情况怎么样?”


    “成功啦。”


    她接住兄长递来的湿棉布,擦干净脸颊、脖子的药粉,原先蜡黄瘦削的脸色变得白皙,透着健康的红润。


    简洁明了地讲述上午的经过,江望榆连忙问:“哥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眼睛还能看清东西吗?”


    “很好,没事,不用担心。”江朔华笑着宽慰她,“孟大夫早上来了一趟,说脉象平稳,恢复良好。”


    “孟郎中起的真早……”


    “不是老孟大夫,是小孟大夫。”


    “咦?原来是孟姐姐。”她挠挠脸颊,“哥哥,你还称呼孟姐姐为孟大夫吗?”


    江朔华轻咳一声,笑问:“阿榆,再仔细说说你的计划。”


    江望榆看了兄长一眼,没多问,回道:“大体上没有变动,我因不慎感染风寒,病重不宜当值,告假三天,再去观星台的时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戴着面纱……”


    详实周全地讲完自己关于互相归位的计划,她问:“哥哥,你觉得有要补充的地方吗?”


    “三天之内,你能画完钦天监全部人员的画像吗?”江朔华担忧道,“我觉得这样太累了。”


    “不用在三天内,五月底的时候,孟姐姐说你今年能痊愈,我就开始画画像了,九成的官员、书吏、天文生已经画完了,还剩五个人。”


    江朔华没有再讲什么她辛苦了的话,只说:“不急,慢慢来。”


    江望榆瞅瞅他的脸色,没应好,说:“还有一些钦天监以外的官员,见过几次面,知道姓名身份,我打算这两天画出来。”


    “那我先记已经画好的画像。”


    “榆儿。”董氏听了全程,“三天后,我再帮你去钦天监告假两日,就说你身子还没好,大夫说你还要在家休息。”


    “欸?能行吗?”


    “以前你父亲的同僚偶尔来过家里,我见过几面。”董氏解释,“虽然这几年没怎么来往了,总归有些情分,又是母亲帮孩子告病假,不难的。”


    江望榆思索片刻,猛地一拍手心,“要不要以摔到手脚的借口?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多月后再回衙门,他们肯定记不清我长什么样子了。”


    “不准胡说!”江朔华厉声阻止妹妹的危险想法,“风寒还可以装病,摔伤哪有这么容易装成假的?我不准你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她缩了缩脖子,看着兄长严肃的神情,连忙反思:“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保证不会这么想了。”


    “绝对不可以有这么危险的想法,知道吗?”


    “华儿说的对。”董氏同样不赞同,“你忘了小孟大夫说过那些摔断腿脚的人,又痛苦又危险,一不小心还会落下残疾。”


    江望榆不敢出声,乖乖接受母亲和兄长的批评,坚决保证自己不会故意摔伤。


    董氏又叮嘱一番,进厨房忙活午饭。


    江望榆从西厢房翻出一沓手札,指着上面的记录,“这是从去年正月初一开始,我进入钦天监后经历的一些重要事情,哥哥,我现在跟你讲一遍。”


    “好。”


    江朔华认真倾听,同时认真记在心里。


    越往后听,两个字的道号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重要经历也越来越多。


    “阿榆,你和那位叫元极的天文生……”江朔华终于问,“关系是不是太亲近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她自然而然地回归自己的身……


    “没有呀。”


    江望榆看看手札, 从五月的初遇到昨天晚上的值守,来回翻看两遍。


    “他跟我一起在观星台值守,有时候不怎么来, 但一起当值三个时辰,记的事情是比较多。”


    “那当值时间以外呢?”江朔华盯着纸上的元极二字, 莫名觉得特别不顺眼, “经常一起在城里逛?”


    她挠挠头, 不想让兄长误会他,犹豫半晌,终于挑挑捡捡地说了他最开始帮忙从太医院拿石决明的事情。


    “哥哥,元极为人善良, 帮了我很多忙,又救过阿娘和我, 我跟他是朋友, 实在不行……”


    江望榆顿住, 一口闷气哽在喉咙,不上不下, 憋得心口难受。


    “以后我不再……跟他来往了。”


    她低头,双手绞在一起, 十指紧扣, 乱成一团。


    “我不是这个意思。”额头被人轻轻揉了揉,江朔华歉然的声音响起,“只要他品行端正,我不会阻止你和他做朋友,可是阿榆,如果有朝一日……”


    他停了一下,长叹一声, “他知道你一直在骗他,不愿把你当朋友,我担心你会因此受伤。”


    兄长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她从遇到他开始,就在撒谎,姓名身份都是假的,如果他知道了真相……


    “无论元极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他。”江望榆勉强勾起嘴角,露出的笑容苦涩,“毕竟是我先骗他。”


    “阿榆。”江朔华叹道,“也怪我不争气,伤了眼睛……”


    “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她连忙打断,不愿让她和兄长彼此自责,想了想,找出一个十分适合责怪的对象。


    “要怪就怪当今圣上,那么多天文生,为什么偏偏选择急召你入朝,还不肯接我的奏章,不愿意宽限通融一段时日。”


    私下议论天子是不对的,如果被锦衣卫探听到,还可能被罚以重罪。


    但江朔华与自家妹妹同仇敌忾,压低两分声音骂道:“没错,就怪圣上,如果不是他急召,还拿抗旨不遵的死罪吓唬压迫我们,你不用在钦天监胆战心惊,更不会有今天这一摊子事。”


    “没错。”江望榆应声,“都怪他。”


    背后议论骂人终归不是君子所为,兄妹二人只小声骂了两句天子,有同一致地把他当成如今困境的罪魁祸首。


    随后继续对经历,免得有人问起的时候,答不上话。


    用过午饭,江朔华喝了药,按照孟郎中教的,缓缓按动眼睛周围的穴位。


    江望榆看了一会儿,发现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帮董氏收拾干净厨房,回屋继续画画像。


    *


    “哥哥,这是宫门,从这里进西苑,然后直走……”


    “忙着呢?”孟含月带着笑意的声音飘进来,红木药箱一同落在桌面,“我来看看你们,听说十五‘病重’,顺便给你诊脉。”


    “孟姐姐。”江望榆立刻站起来,“今天是你的生辰,祝你福寿绵长……”


    “好了好了。”听了个开头,孟含月便摆手打断,“我是满十八,不是满八十,你这祝寿词讲的我好像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了。”


    听出孟含月是在开玩笑,她跟着笑笑,取出一个方形匣子,“给你,孟姐姐,生辰礼物,希望你喜欢。”


    “我能现在打开吗?”


    见她点头,孟含月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只玉镯,透水白玉,透着清浅的天青色,两种清淡颜色搭在一起,格外清新飘


    CR


    逸。


    “我原本是打算画一只镯子。”江望榆两手指尖互对,“可是我画了很久,还是没能画出漂亮的式样,又怕赶不上时间,最后只能决定另做一只玉镯,孟姐姐,等我再改改式样,以后再送你更漂亮的手镯。”


    “我觉得很漂亮,我很喜欢,你也不用辛苦再画什么新镯子了。”孟含月当即戴在左手,大小适宜,“话说回来,你们的生辰就在下月初,打算怎么过?”


    “不是逢五逢十,家里的情况不宜声张。”江朔华回答,“跟阿榆一起吃阿娘亲手做的长寿面,生辰便算这么过了。”


    “对了,孟姐姐。”江望榆问,“你吃了长寿面吗?阿娘现在去官衙帮我告假,知道你要来,出门前蒸了寿糕,我现在去拿给你。”


    “吃了,阿爹亲自下厨做的,把厨房半罐子盐都撒进去了,可齁了。”孟含月嘴上嫌弃,脸上开心的笑容却不似作伪,“寿糕等会儿再吃,我现在不饿。”


    江望榆答了声好,仍起身道:“我回屋拿点东西。”


    等她走出屋,孟含月偏移目光,不再说话。


    江朔华看看她,犹豫半晌,磨磨蹭蹭地掏出一个长形匣子,视线垂落在匣面。


    “我让阿榆帮忙在玲珑阁买的首饰,原本我也想亲自画式样,但那个时候……”他顿住,含糊地略去看不见几个字,“时间赶不及,往后我再画过新式样,送给你。”


    孟含月终于转头看向他,伸手接住匣子,打开。


    一支金钗躺在里面,尾部以金丝绘成一朵牡丹,花瓣重重叠叠,栩栩如生,中间一抹艳丽的红色,用红宝石雕琢成花蕊。


    手指轻轻抚过红色花心,停在金色花瓣,孟含月看着对面的人,语气和往常一样:“谢谢,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闻言,江朔华勉强笑了下:“还好,最近看东西还算清晰,眼睛没有发酸干涩。”


    “嗯,那看来情况不错,先喝完这两天的药。”孟含月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放进怀里,“要注意的地方还是阿爹说的那些,要牢牢记住。”


    “孟大夫,我……”


    “克晦。”孟含月打断他,直视他的眼睛,神色严肃,“我现在是大夫,你是病人,痊愈后观察期大概一个月,不管你想说什么,都等一个月后,你我不再是患者与医师,你想清楚了再说。”


    江朔华看着她,缓慢而郑重地点头:“好。”


    “孟姐姐。”


    江望榆走回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丝毫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这是诊金,你和孟郎中为了治好兄长的眼睛,耗费许多精力时间,你一定要收下。”


    孟郎中虽然说不必给诊金,两家关系又不错,但有些账必须算清楚,更不能倚仗过去的恩情,平白让孟家吃亏。


    孟含月无奈叹息,顶着兄妹二人坚持的目光,数了一遍荷包的银子,“没错,跟医馆平常的收费一样。”


    “孟姐姐,你要拿好了。”她放松笑笑,“记得记在账册。”


    一提账册,孟含月又觉得头疼,“快到月底了,我还没有看账册。”


    “孟大夫,不如我……”说了个开头,江朔华想起她刚才的话,硬生生地改口,“等到十月的时候,我可以帮你看账册。”


    “等我的‘病’好了,”江望榆接话,“我也可以去医馆帮忙梳理账册。”


    “好。”孟含月没有拒绝,从药箱找出一小块熏香,飘着浅淡的药味,“这个,你们去观星台当值前,放进香炉熏一熏,身上就会沾染一层药味,不会很浓,就像生病喝了药。”


    “嗯。”


    交代完毕,孟含月看向桌面,“你们之前在做什么?”


    “在跟哥哥说西苑的布局图,怎么样从宫门去观星台。”江望榆展开一副画卷,“西苑辽阔,我只画了去过的地方,还有这个是钦天监官署的地图。”


    孟含月看了两眼,“记得住吗?”


    “嗯,我从昨天开始背了。”江朔华回答,“现在基本都记清楚了。”


    孟含月知道两人的计划,问:“不如现在模拟一下?”


    “也成。”江望榆想了想,“哥哥,你现在扮演我扮演的你,我扮演上司、同僚,孟姐姐,你在旁边帮忙看哪里演的不对。”


    “好。”


    半个时辰后。


    孟含月给两人倒了杯水,以旁观者的角度,认真给出意见。


    “阿榆跟人说话的时候,会特意低着头,难以轻易看清正脸,但是克晦长的高一些,我觉得是不是稍微弯下膝盖比较好?还有,阿榆平常观星,习惯站在这个位置,克晦刚才站的不对……”


    听完近两刻钟的意见,江望榆递上一盏温茶,“我们记住了,马上就改。”


    “先休息一会儿。”孟含月抿了口茶,“这两天让阿爹在医馆坐诊,我过来帮你们参详。”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等到董氏回家后,说已经顺利帮她告假两天,随即跟孟含月一起观摩,给出不少准确意见。


    一连模拟了两天,江朔华已经能大致模仿出自家妹妹在钦天监的言行举止,也将全部画像牢记于心。


    “真的要今天出门吗?”江望榆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人,依旧有些犹豫,“会不会对眼睛不好?要不再推迟两天?”


    “今天是二十五日了,告假五天,明天必须要回观星台当值。”江朔华抬手摸了摸脸,没有戴面具,反倒有些不习惯,“总得试一试。”


    “我一路跟着,伯母,阿榆,你们就放心吧。”孟含月语气轻松,“而且确实需要去外面走走,看一看眼睛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江望榆知道终归有这一天,“那你们一定要小心。”


    目送江朔华和孟含月一起走出家门,她站在院门口,盯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方才转身回屋,看见董氏往荷包装碎银铜板。


    “娘,您要去哪?”


    “我要出门去布庄买两匹布。”董氏解释道,“到时候如果遇到华儿和小孟大夫,我在旁边,更有说服力。”


    江望榆想想觉得也对,告诉母亲要注意身体,再次目送董氏离开家。


    家里只剩她一个人。


    现在江朔华以原本真实的身份出门,她自然而然地回归自己的身份,衣着打扮没有刻意模仿兄长。


    四周安静,江望榆坐在枣树下的石桌,忍不住担心江朔华在外面会不会出事,胡乱想了半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顿时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没有立即应声答话,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门后,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侧耳聆听门外的动静。


    猫咪烦躁的叫声传进来,接着是一阵规律的敲门声,最后响起他熟悉温和的嗓音,带着浓浓担忧。


    “在下元极,是江灵台的朋友,听闻她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还请开门。”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年轻姑娘


    半个时辰前, 万寿宫。


    “五天了,她一直没有去钦天监……”


    曹平候在边上,听见天子的轻声呢喃, 一瞬间便猜出天子在说谁,不敢搭话, 眼观鼻鼻观心, 安安静静地当个木头人, 暗暗祈求天子不要问自己。


    “曹平,太医院的病案看了吗?”


    “回陛下。”曹平默默为自己哀叹一声,谨慎地重复回答相似的话语,“江灵台告假第二天, 老奴遵旨派人去问了,也跟那位给江灵台诊脉的张太医打听了一下, 应该是感染风寒, 身子不适, 钦天监的李监副准假三天。”


    “可现在已经过了五天。”贺枢紧锁眉头,“是她的母亲亲自去钦天监, 又帮她告假两天。”


    曹平心说陛下您不是第一时间就知道这些消息了吗?最近连观星台都不去了,可偶尔出神的时候, 又总是看着观星台的方向。


    心里这般想, 曹平思索片刻,斟酌地开口:“陛下既然如此担心江灵台,不妨前去探望?亲眼见上一面,总归安心一些。”


    贺枢没有说话,目光随意落在观星台的方位。


    曹平悄悄抬起眼帘觑了一眼,天子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实在摸不准在想什么。


    殿内寂静, 曹平不敢再多言,垂首盯着地面。


    “喵……”


    猫咪的叫声从后殿飞速传来,转瞬出现在眼前,嘴里叼着一样东西,放在地面,凑到天子跟前,一反常态地窝在他的脚边,尾巴轻轻扫过


    衣摆。


    贺枢低头,靛青色的香囊残留一点橘猫的唾液,香味比之前淡去很多。


    “你从哪里叼的这个香囊?”他举起橘猫,“平时不愿意亲近朕,今天想做什么?”


    大橘喵了两声。


    与浅绿色的猫眼睛对视半晌,贺枢抱起橘猫,直接起身往外走,即将跨出殿门时,瞥见自己身上的天子常服,又踅转回寝殿内。


    “去准备一些新鲜雪梨,还有把江家的位置再仔细说一遍。”


    重新换了一身普通的圆领袍,贺枢一手提竹篮,一手抱橘猫,按照锦衣卫查到的地点,快步走到巷子尽头。


    宅院一眼看过去并不显眼,与周围宅子的建造相差不多,青砖黑瓦,院门紧闭,门口扫得很干净。


    贺枢环顾四周,左右两边都是空宅子,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盯着深棕色院门,久久未动。


    “喵……”


    大橘扭动身子,往前一倾,两只前爪拍在门上。


    他立刻抓回来,按在怀里,再看院门没有被抓出爪痕,心中稍安。


    沉默半晌,贺枢终于抬起手,敲了敲门。


    耐心等待片刻,院子内外静悄悄的,他不免怀疑是不是没有人在家。


    正在犹豫,大橘忽然响亮地叫了几声。


    贺枢抿了抿唇,继续敲门,略微提高声音。


    “在下元极,是江灵台的朋友,听闻她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还请开门。”


    四下寂静,秋风刮过,几片落叶飘落在地。


    贺枢盯着紧闭的院门,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脚尖刚刚往后转动,听见“吱呀”一声,院门缓缓打开,轻柔婉转的嗓音飘出来。


    “公子是家兄的朋友?”


    一位年轻姑娘站在影壁前,穿了身荼白色交领短袄,搭着碧水蓝布裙,长发乌黑,分成两股,挽起简单发髻,插着一支玉簪,发尾束成一缕,斜斜地歪搭在肩膀。


    纯白色面纱垂落至胸口,严严实实地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陌生好奇。


    微风拂过,面纱轻轻飘起,她转头咳嗽两声,解释道:“家兄外出了,现在不在家,不知道阁下找他有什么急事?”


    贺枢盯着对面的人,上下看了两遍身形,注视她的眼睛,轻轻笑问:“不算急事,只是江灵台因病告假五天,我很担心,所以上门前来探望,不知她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她按住院门边缘,往后打开,“辛苦公子亲自前来,还请进屋暂坐。”


    贺枢打量她的背影,摸摸橘猫的耳朵,应道:“好。”


    院子大约两进,正前方是三间正屋,左右两边是厢房,靠近厨房的西南角落了一座水井,放着两个花盆,种着绿油油的葱。


    东北角种了一株枣树,树干略粗,已过中秋,树叶翠绿枯黄交杂,枝头挂着红彤彤的枣子,树下放了一张圆形石桌,沿着周围摆了四个圆形石凳。


    日夜住人,院内零星放着一些东西,摆得整齐,不显凌乱,打扫得干净,但是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经年累月地留下一点深痕,像是许久没有改变摆放位置。


    贺枢快速扫视一圈,看向左边角落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圆形簸箕,晾晒一层红枣。


    “公子,请进屋里坐。”


    “不用。”他将竹篮放在石桌上,坐在桌边,直视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江姑娘,我与‘令兄’是挚交好友,你不必如此客气拘束,随意一些便好。”


    挚友。


    江望榆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抬手勾起鬓边碎发,挽至耳后,借着捋头发的动作,摸了下面纱的细绳,稳稳地系在后脑勺的位置。


    “我去端茶。”她回屋,转瞬端着两盏茶走出来,将其中一杯放在他的面前,“公子慢用。”


    贺枢端起茶碗,稍抿一口,目光自然地落在她的脸上,“冒昧问一句,姑娘为何要戴面纱?”


    江望榆早有准备,抬起略宽的衣袖,挡在脸前,侧身朝旁边轻咳两声。


    “如公子所闻,家兄此前不慎感染风寒,我也有些咳嗽,为了避免将病气过给公子,故而戴着面纱,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公子多担待。”


    “姑娘看了医师吗?”贺枢温声问,“我认识几名太医,医术精湛,如果江姑娘身子不适,我可以帮忙。”


    “请回春堂的孟郎中看了,并无大碍,不必劳烦公子。”


    贺枢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按住大橘,缓缓捋摸它背部的毛发,以免它跳上石桌,蹦到她的面前。


    瞥见竹篮里的梨子,她的声音确实有一丝嘶哑,他往前一推竹篮,“秋日干燥,太医说拿梨子煲冰糖水,有润肺止咳的功效。”


    梨子个头饱满,果皮黄白色,覆盖一层薄薄的水珠,很新鲜,散发一股淡淡的果香。


    江望榆双手搭在膝盖,指尖微动,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与他完全是陌生人,当即拒绝:“多谢公子好意,我不便收下。”


    “那就给江灵台。”贺枢轻轻一笑,“她一定会收下。”


    他为什么如此肯定她会收下?


    她不免心生疑惑,又不方便直接说兄长不收,只能说:“那便等家兄回来。”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开始蔓延。


    江望榆抬头,见他杯子的茶水少了一半,起身回屋拿了茶壶,再转出来的时候,发现石桌上放着一卷书。


    她走近,一眼看清封面的书名,无意识地紧紧握住茶壶。


    是郭太史的《月离考》,全书只有一卷,听闻一直藏在文渊阁,甚少在外流传。


    “此前江灵台找我帮忙借书。”贺枢看了一眼她右手的动作,“正巧今日一起带过来,还请姑娘转交。”


    江望榆的目光黏在书上,挪开桌上的茶壶与茶碗,生怕不小心溅起茶水打湿书。


    她攥紧衣袖口,视线直落在封面,“家兄可以抄写这本书吗?”


    “当然可以。”贺枢体贴地将书往她的方向推近,“江姑娘如果想看的话,当然也可以看,不必在意我。”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低头揪住衣袖,再看一眼,指尖搭在袖口,进进出出,来回几次,终究抵不过诱惑,悄摸摸地伸出右手,摸到书,捧在掌心,左手迅速翻开第一页。


    这一套小动作完全落入眼中,贺枢抿唇无声笑笑,没有出声打扰。


    怀里的橘猫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将大橘放在石凳上,拿起两颗梨子,环顾四周,走进厨房,舀起清水洗干净,再走回树底下,悄悄将梨子放在她的左手边。


    这一番动作忙活下来,他不可避免地弄出一些声响,而她一直低头看书,半点目光都没有分出来给他。


    贺枢抱起大橘,坐在她的对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捋顺橘猫的毛发,挪开目光,随意地落在角落的簸箕,又仰头看看上方的枣树。


    她时常在荷包装红枣,看来是从这棵枣树摘的果子。


    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依旧落在她的身上。


    秋风渐起,带着仲秋时分的凉意,发髻不同,梳得比较松,几缕碎发垂落,有些长,贴在脸颊,被风吹得晃过眼睛。


    面纱更长,轻盈柔软,随风飘起,遮挡书页上的墨字。


    她随意地抓了两下头发,挠挠脸颊,将书放在桌面,一手按住页角,另一只手反手解开面纱,胡乱塞进怀里,目光全程没有离开书。


    天色晴朗,碧空如洗,时辰过了午间,阳光璀璨,不像盛夏时分毒辣难熬,透过稀疏树冠,落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她微微低头,右手捧书,左手捏住一页书角,少了面纱的遮挡,姣美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


    金色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枝叶随风晃动,零碎光斑随之晃来晃


    去,晃过她秀丽如画的眉目,投下明亮光芒。


    贺枢的手一重。


    “喵!”


    橘猫突然叫起来,叫声凄惨尖利,响彻四周,打破满院的静谧。


    橘猫挣扎扭动身躯,一跃而起,飞速跳离他的怀抱,四脚灵活地点落在石桌。


    江望榆闻声抬头,茫然地眨眨眼睛,还未反应过来,怀里蹿进一团橘色影子,她下意识接住,双手习惯性地替橘猫揉摸毛发。


    “元极,大橘怎么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长得像……


    一时沉默。


    看清她眼中的茫然, 贺枢放缓语速,委婉地提醒:“江姑娘,你觉得这本书好看吗?不知道令兄什么时候回家?”


    江望榆浑身一僵, 抬手往脸上一摸,摸到柔软细腻的肌肤, 而非纱制布料, 低头一看, 橘猫缩成一团,舒舒服服地窝着,衣衿露出面纱一角。


    她迅速撒手,将大橘放回桌面, 推开橘猫抓住她手臂的爪子。


    “我……”她清清嗓子,努力维持现在身份应有的礼貌疏离, “抱歉, 直呼公子的道号, 是我失礼了,还请公子莫怪。”


    “无妨。”


    不等他怀疑询问, 她抢先开口解释刚才的失言:“我曾听兄长提过公子,故而知道公子的道号, 以及这只橘猫名叫大橘。”


    大橘站在石桌上, 听见自己的名字,走到她的面前,歪歪脑袋,瞄了两声。


    江望榆哪里敢再抱起它顺毛,想起橘猫之前那一声惨叫,连忙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迟疑着开口:“刚刚发生了什么?它为什么突然叫得那么凄惨?”


    贺枢低头, 右手藏在桌下,指间夹着一小撮橘黄色毛发,指尖一松,猫毛飘落在地。


    他不动声色地碾了两脚,抬头看向她,轻咳一声:“大橘刚才睡着了,可能是做噩梦了。”


    “猫也会做噩梦吗?”


    江望榆盯着前方的大橘,实在担心,双手穿过它的肋下,举在半空,转看两圈,没有看到明显的伤口,又仔细摸了摸骨头,同样没有摸出什么异常。


    她揉揉橘猫的脑袋,将它放在石桌上,起身走进厨房。


    注视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贺枢伸手探向橘猫被拔毛的地方。


    手刚碰上去,大橘弯起脊背,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


    他不为所动,按住大橘,放轻力度摸摸拔掉毛的位置,指腹干净,并未出血。


    贺枢松开大橘,由着它蹦到距离他最远的位置,缩成一团。


    他想了想,走到厨房门口,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抬手敲敲门框。


    “你在做什么?”


    江望榆回头一看,琢磨了一下现在两人的身份关系,语气疏离:“公子是贵客,厨房杂乱,还请到外面暂坐。”


    贺枢随意点点头,几步走近。


    灶台上放着一个陶碗,偏大泛黄,碗口有些碎裂不齐,大约用的比较久了,装了七八分满的清水。


    他扫了一眼,瞧见放在边上的干柚子皮,问:“那是什么?”


    “柚子皮。”


    江望榆跟着看了一眼,又不是很难认,他为什么特意问一句?


    她想了想,解释道:“中秋的时候,圣上赐了节礼,里面有柚子,家母把剩下的柚子皮放在厨房除味。”


    “你觉得好吃吗?”


    “还好。”


    她说的随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贺枢抿了抿唇,“那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偏甜?偏咸?”


    话刚出口,他一瞬间有些后悔。


    她现在是久居家中江家姑娘,而非钦天监的灵台郎,而他则是“兄长”的同僚,今天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贸然问一位年轻姑娘的喜好,实在不妥。


    “抱歉,是我……”


    江望榆端起陶碗,另外拿了一碟小鱼干,朝他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公子不必在意,你是‘家兄’的挚友,不必如此多礼。”


    贺枢咽回“失礼”二字,目光停在她的笑容,看出几分熟悉,跟着笑了笑,随她走出厨房,再次坐在石桌旁边。


    江望榆把陶碗和碟子放在橘猫跟前,没有叫它的名字,轻轻推了一下。


    大橘凑到碗前,鼻子嗅动,没闻到什么味道,伸出舌头,喝了一点清水。


    水是早上烧开的,现在已经凉了。


    她看了会儿,见橘猫没有什么不适,拿起两根小鱼干放在大橘跟前,抬头正巧对上他的目光,卡了一下,迅速拉来一个话题:“公子喜欢吃什么?”


    有些奇怪,哪里有主家问客人这样的问题。


    她不免懊恼,正打算说不用回答,又听到他温声开口:“我没有特别喜爱的食物。”


    “这样啊……”


    江望榆低头,揪住裙子,不敢再随便说话。


    院子四周陷入寂静,秋风吹拂,头顶树叶沙沙作响。


    沉默半晌,她看向他,斟酌地开口:“公子,家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如果找他有急事,可以留下书信一封,由我代为转交。”


    今天来江家就是为了看她,进门的时候,他一眼认出是她,如今见她健康无病,贺枢没兴趣留信给别人,瞥了眼吃完小鱼干就窝在桌上的橘猫,提溜起来,塞在怀里。


    “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今日叨扰了。”


    江望榆起身相送,领先几步,走到院门处,保持应有的待客之礼:“招待不周,还请公子莫怪。”


    院门刚刚打开,外面走近一个人,看见她,疑问:“阿榆?我正打算敲门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是特意来开门的吗?”


    “肯定是你们兄妹之间心有灵犀。”孟含月带着轻松笑意的声音响起,“哎,别光站在门口,快进去。”


    江望榆用力抓紧门边,脑海里短暂地空白一瞬,僵硬推开院门。


    跟在后面的人显露身影,修长挺拔,目光悠悠地落在刚回来的两人身上,最后停在前方的年轻男子。


    两两相对而站,沉默迅速蔓延开来,无人说话。


    “喵——”


    一声猫叫打破寂静,江望榆反应过来,眼睛眨得飞快,语速也很快:“哥哥,这位是元极,你的同僚,听闻你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


    江朔华从那一堆画像中找出对应的人,加上妹妹的提醒,模仿她的口吻:“元极,辛苦你跑一趟了,我已经没事了,病也好了。”


    贺枢看向对面的人,目光着重在对方的眼睛停留一瞬。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江朔华,第一次清楚看见对方的长相身形,他发现自己一直有个误区。


    她假扮双生兄长,在钦天监待了一年多,从未暴露,贺枢不免以为兄妹二人长得很像。


    现在亲眼看见,他发现两人的脸型五官并非一模一样,乍一看是有两三分相像,细看的话,便能看出其中差异。


    江朔华的长相偏硬朗一些,长得高点,路上同时遇见,很难将两人当成同一个人,至多会猜测两人是不是有亲缘关系。


    他不说话,其他三人也不说话。


    尤其是江望榆,惴惴不安,强忍住回头看他的冲动,看向兄长,不停挤眉弄眼。


    江朔华试图读懂她的意思,又不能在脸上表现不懂。


    “一直杵在门口做什么?”孟含月突然说,“这位公子,你如果没有急事的话,不妨再回院子坐坐?正巧碰到了,我给你诊脉,看看你当初的砸伤是否好了。”


    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距离八月初一在城隍庙市受伤,已经过了二十四天。


    江望榆曾经问过他的伤势,知道完全痊愈了,不明白孟含月为何突然提及此事,甚至还要他再多留一会儿。


    但孟含月故意这么说,肯定有所考量,她不出声反驳,只看着兄长。


    “孟大夫说的有道理。”


    江朔华刚说了个称呼,便看见自家妹妹飞快地眨眼,嘴唇张张合合,无声地吐出“孟姐姐”三个字。


    他一愣,那三个


    CR


    字实在难以启齿,硬着头皮继续说:“先进去诊脉。”


    贺枢站在影壁前,看不到她的表情,视线轻轻掠过她紧绷的肩背,答了声好。


    还是坐在树下的石桌边。


    江望榆收拾先前竹篮和书,并对兄长解释一番,方才坐在孟含月的身边,低头不说话。


    “没有带脉枕,公子莫怪。”孟含月伸出右手,“公子,请。”


    贺枢拉高衣袖,露出左手手腕,手背搭在桌上。


    既是诊脉,孟含月没有应付了事,认真仔细诊了一刻钟,说:“公子脉象平稳,刚才又见你左肩行动如常,就不麻烦你脱衣服了,如果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可以到回春堂拿些药膏。”


    “嗯。”贺枢偏移视线,“克晦,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当值?你告假的这几日,李监副另外安排了一名灵台郎,带着六名天文生值守。”


    江朔华看了妹妹一眼,按照两人之前商定的计划,回道:“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去观星台。”


    “是吗?既然如此,你直接去观星台便好,我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帮你去官衙销假。”


    “好。”江朔华顿了顿,“元极,这几天你也没有去观星台,是在万寿宫当差吗?”


    “是。”看来她透露了不少信息,贺枢想了想,抱起大橘,放在桌上,“克晦,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救了这只橘猫吗?”


    “七月十六,在太液池边。”江朔华准确无误地说出答案,“你为什么要带大橘过来?”


    “它许久没有见江灵台了,有些想她,我就顺道带它来了。”贺枢推了下橘猫,“你抱一下大橘。”


    江朔华眼角余光瞥向自家妹妹,见她暗暗点头,不再犹豫,朝橘猫伸出手。


    大橘嗅闻一阵,往边上一跳,直接跳到江望榆的跟前,亲昵地喵了两声。


    江朔华双手僵在半空。


    看来以后要尽量少带大橘去观星台了。


    贺枢揪住橘猫,按回怀里,主动开口打圆场:“大概因为你之前生病,身上带着药味,大橘才不亲近你。”


    “确实有些药味。”江朔华假装叹气,“这段时日辛苦你照顾大橘了。”


    贺枢答了声好,想要知道的事情差不多了,也知道自己继续待在这里,她会一直紧张不安,正想说告辞,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公子。”江望榆缓缓抬头,挺直腰背,直视他的眼睛,“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不知道公子可愿意回答?”


    贺枢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江姑娘请问。”


    “我与哥哥是双生,自小就有人说我们长得很像。”她问,“你觉得我们现在还长得像吗?”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她一时竟无法确定他是否早……


    话音刚落, 江望榆感觉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知道是兄长与孟含月,但没有看两人, 继续盯着他。


    从五月的相遇,到现在已有三个月又五天, 他并非每夜都去观星台, 可粗略一算, 她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短了。


    而且她先前沉迷看书,竟然没有在他的面前保持足够的警惕心。


    江望榆轻轻咬住下唇,他心思缜密,观察细致入微, 她一时竟无法确定他是否早有怀疑。


    “像肯定是有点像。”孟含月缓缓开口,“毕竟是双生兄妹, 我行医这几年, 见过一些双生子, 长得像,可终归是两个人。”


    说这段话的时候, 孟含月一直看着侧前方的人,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不对劲, 谁知依旧是一派的平和冷静, 看不出丝毫异样。


    贺枢听出江望榆是在试探自己,没有看孟含月,目光轻轻掠过她和江朔华,选择说实话:“眉眼有两三分的相似,如果站在一起细看,不会认成是一个人。”


    江望榆喉咙发干,僵硬地转头去看兄长。


    接收到她紧张的目光, 江朔华定了定心神,“元极,你有没有觉得我今天跟以前有哪里不一样?”


    贺枢缓缓捋摸大橘背部的毛发,脑海中飞速运转,半晌后,半真半假道:“没有,可能是因为病了一场,瘦了,看上去高了些。”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不再说话,低头揪住衣袖口,不停揉搓。


    “怎么都坐在这里?”董氏疑惑的声音响起,“咦?元极,你怎么来了?”


    “伯母。”贺枢立刻起身,瞧见董氏抱在怀里的布匹,上前两步,十分自然地顺手接住,“我听说江灵台病了,特意来看看她。”


    江朔华慢了一步,看见对方的动作,说:“你是客人,不该让你做这些。”


    “伯母,您买这些布匹是打算做什么?”贺枢没理会,“我能帮上忙吗?”


    “天气冷了,我想做两件披风。”董氏和蔼笑笑,“免得华儿夜里当值吹了冷风着凉。”


    江望榆看看母亲,又看看他,没说话,低头继续盯着手。


    “对了,我今天上午做了两笼桂花糕。”董氏说,“之前听说你还算喜欢吃,再带一些回去。”


    贺枢没有拒绝:“多谢伯母好意。”


    董氏走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交给他,看见他怀里的橘猫,笑问:“这就是大橘吗?我听华儿说过,长得真壮实,看来你花了不少心思。”


    贺枢暗暗揉了一把橘猫。


    大橘略微直起身躯,响亮地喵了两声。


    “时候不早了。”贺枢明白自己再待下去,四人只会觉得不自在,主动开口告辞,“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轻轻一咳。


    江朔华会意,保持语气自然:“我送送你。”


    “不必。”贺枢控制语气中的疏离恰到好处,“你的病刚好,我认识路。”


    话虽如此说,江朔华仍送他走出院子,在门口站定,等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迅速回家,落上门闩,紧闭院门。


    “阿榆,他为什么突然过来?你又为什么要放他进院?”


    江朔华刚走进正屋,便听见孟含月的问题,随即落座,跟着问:“阿榆,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发现了吗?”


    “他说是来看望我,我想着如果他都没有认出来,那么衙门里的其他人认出来的可能性就会更低,就想试一试,但我没想到这么巧,正好碰到你们回来。”


    “难怪。”孟含月了然,“我叫他进来,也是想试探他一下。”


    江望榆捂住额头,拇指使劲揉按太阳穴,继续说:“至于元极有没有认出来……我不知道。”


    手往下滑,盖住眼睛,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她呼出一口闷气,再睁开眼睛时,目光镇定。


    “不管元极有没有认出来,明天二十六,只剩四天就到九月了,哥哥,我们还是按原来的计划。”


    江朔华同样神色凝重,“好。”


    “阿榆,我想问一句。”孟含月疑问,“你们为什么这么着急?一定要这两天就让克晦去观星台?”


    “下个月要更换值守的时段。”江望榆仔细解释,“观星台的值守分成四个时段,每个时段三个时辰,从正月到四月、五月到现在,我分别在子时初到寅时末、酉时初到亥时末值守。”


    “按照这样的轮换顺序,等到九月初一,你就会在午时初到申时末值守,对不对?”


    “是。”她点头,“现在这个时段,大部分时间都在夜里,虽然有宫灯,但光线比不上白天,自然难以看清人。”


    “所以我们想趁着还在夜里当值,我先去几次观星台。”江朔华接着说,“不然在白天,光线明亮,暴露的风险更高。”


    “原来如此。”


    “时间太赶了。”江望榆又捂住额头,“哥哥记住了画像和人名,可有些地方模仿的不像。”


    “还有一天的时间,我们还可以再练练。”


    “其实,华儿,我觉得你不必刻意模仿榆儿,至少不用学的一模一样。”


    董氏听了一阵子,说出自己的看法。


    “粗略模仿语气以及一些特别的习惯就好,人都会变的,言行举止自然便好,太过刻意,反而更容易让


    别人怀疑。”


    “我觉得伯母说的也有道理。”孟含月看看两人,“心中保持警惕,外在的表现越要自然。”


    江望榆与兄长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


    “华儿,榆儿,你们再商量商量,我去做晚饭。”董氏起身,瞧见女儿跟着站起来,“不用,我一个人就好。”


    见母亲不让自己帮忙,她坐回原位,问:“孟姐姐,今天在外面逛的情况如何?哥哥的眼睛没事吧?有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


    “情况还好,我看着没什么异常。”


    “嗯,我感觉也还行,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至于认识的人……”江朔华顿了顿,“在阜成门大街上,我们遇见一个有些疯疯癫癫的人。”


    “疯癫?”


    “是。”孟含月拍拍胸口,“衣服很漂亮,人却蓬头垢面,长得挺高,非常瘦,身上没有什么肉,后背的骨头都凸出来了,就像……就像……”


    “像一节细细长长的竹竿。”江朔华接上话头,“那个人很奇怪,像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扑到我们跟前,嘴巴叽里呱啦地念些奇怪的话,说什么是我的,本来应该是我的。”


    江望榆追问:“那人是疯子?兵马司不管吗?”


    “后来有几个壮汉追过来,不管不顾地压着那个人走远了,但我真正觉得奇怪的地方是……”江朔华眉头紧锁,“那个人似乎在画像里出现过。”


    “什么?”她一愣,“我画的都是朝廷官员,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人。”


    江朔华摇摇头,甩掉那个奇怪疯癫的人,“那个人神智不清,嘴里说的话疯疯癫癫,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病人。”


    江望榆内心深处莫名涌起一股不安,还想追问,又听到兄长说:“阿榆,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再演练几遍。”


    孟含月搭话:“我帮忙在旁边看。”


    江望榆按下那阵不安,应道:“好,我现在来扮演吴监正……”


    *


    模仿演练的次数不算少,可真到了第二天,江望榆沿着院墙跟,走了一圈又一圈,瞧见换好官袍的兄长,两步跨到他的面前。


    “哥哥。”


    月初的时候,她以有一身官袍不慎损坏为理由,按照兄长的尺寸,去官衙要了一件新的官袍,时不时地揉搓做旧。


    如今官袍穿在兄长身上,很合适。


    “不用担心。”江朔华提着一个包袱,略微扯开衣袖口,露出纯白色的面巾一角,“一定会没事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江望榆努力勾起嘴角:“嗯,哥哥,等明天早上,我和阿娘做你喜欢吃的汤包。”


    “好,我一定准时回来。”


    江朔华深深看了一眼母亲和妹妹,推开院门,按照昨天提前走过两遍的路线,径直走向西苑。


    临近傍晚,天色有些阴沉,秋风阵阵,进宫面圣的官员比较少,禁军守卫站在宫门口,偶尔查看几个回宫的内侍。


    江朔华在远处观察片刻,找出一个面善的守卫,大步上前,递出牙牌,语气自然而坚定:“在下是钦天监的灵台郎江朔华,进宫前往观星台当值。”


    一说完,他立刻抬起衣袖,横在鼻梁的位置,遮住下半张脸,咳嗽一阵,哑着声音再次开口:“抱歉,此前染病,还有些咳。”


    守卫仔细查看牙牌,再看看对方身上的官袍,确无不妥,递回牙牌,“江灵台,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被子。”江朔华主动打开,“天冷,我多拿床被子。”


    守卫检查一遍,放行,“江灵台慢走。”


    进宫第一道关暂时算过了。


    江朔华不敢松懈,沿着江望榆所讲的路线,顺利找到角院,放下包袱,再赶往观星台,期间遇到四名内侍,也不打招呼,低头快步经过。


    “赵灵台。”他拱手作揖,低头盯着地面,“我前来当值。”


    “江灵台的病好了?”


    江朔华答了声是,又故意咳嗽一阵子,咳得整个观星台都是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对不住对不住。”他抽出面巾,戴在脸上,“大夫说咳嗽厉害的时候,要拿纱巾遮住脸,免得把病气过给别人。”


    “无妨。”


    同僚看了两眼面巾,将册子递给他,领着一众天文生离开。


    江朔华暗暗松了半口气,捧住册子,一边翻看自家妹妹之前的记录,一边看向西方落日。


    太阳落山,天色慢慢变黑。


    江朔华点起周围的宫灯,正在想或许今天要独自值守,石阶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江灵台。”昨天刚去过家里的天文生,几步走近,语气轻松,“正巧,我找到一卷书……”


    江朔华缓缓转身。


    彼此看清对方,他眉间笑意似乎微妙地停顿一下,旋即恢复如常,问:“克晦,今夜是你当值?”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是。”


    江朔华暗暗打起精神, 不敢松懈,“我昨天应该跟你说了。”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身形, 目光停在对方的脸上。


    天色全黑,唯有几盏宫灯的亮光, 昏暗模糊, 勉强看清样貌, 如果再低头只露出发顶,更难认清。


    贺枢思索片刻,露出与往常无异的浅笑:“确实,我一时记岔了。”


    江朔华捏紧册子, 反过来认真打量对方的神情,平淡温和, 带着一丝笑意, 看不出任何异样。


    回想江望榆告诉他的内容, 他轻咳一声:“元极,你去看测风杆。”


    贺枢随意地应了一声, 站在杆下,分出两分心思感受风象, 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台上另一个身影。


    捧着册子, 仰头专注地观看夜空,遇到有些难以确认的天象,则借助仪器重新核对一遍,再次确定无误后,方才记录在册。


    倒是与她一样的认真严谨。


    值守将近两个半时辰,贺枢将今夜观察到的异样记在心里,按照往常的习惯, 说:“我先回去了。”


    江朔华当然没有二话,目送他走下观星台,倏地松了一口气,耐心等到亥时末。


    正如自家妹妹所说,新来的灵台郎更守规矩,甚少提前到或者迟到,准时准刻地出现在观星台。


    “江灵台。”那人看看他遮脸的面巾,并未多问,“到时辰了。”


    江朔华自然地递出册子,再一作揖,走回角院。


    昨天下午只来得及放下包袱,没有工夫细看,现在认真看了两圈,他发现角院是真的狭小,屋里摆了一榻一椅一案后,转个身都困难。


    五天没有住人,积浮了一层灰尘,他打扫干净,把椅子架到书案上,叠好江望榆之前用的被子,铺上刚带来的薄被。


    江朔华和衣躺在榻上。


    往常这个时候在家早已睡觉,昨夜全神贯注地值守三个时辰,有些累,困意却不怎么重。


    从进宫到现在,尤其是和那位天文生值守的过程,他反复回想多遍,找出自己做的不够完善的地方。


    五处。


    下次要改正,回家后还要告诉阿榆。


    *


    “哥哥!”


    江朔华一进家门,迎面看见江望榆两步走近,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看了两三遍,缠在眉间的紧张担忧终于散去。


    “没事就好。”她念叨两遍,“哥哥,先去吃早饭。”


    董氏做好了早饭,正在等他回来,三人围坐在桌边。


    “阿榆。”江朔华夹了一个汤包,“往常元极怎么称呼你?”


    “姓氏加官职,以前叫过几回表字。”


    江望榆咬破汤包,汤汁鲜嫩微烫,她小小地哈了两口冷气,就着鲜美的肉馅一起咬了大半,续上没说完的话。


    “怎么了?他有什么表现奇怪的地方吗?”


    “不是,就是他之前突然变了一下称呼。”江朔华拧眉回想片刻,叹道,“可能是我最近有些敏感,想太多了。”


    她跟着思索:“或许只是巧合?”


    “也许吧。”


    “华儿。”董


    CR


    氏关切询问,“你现在有没有觉得眼睛哪里不舒服?”


    江朔华立刻回答:“没有。”


    江望榆长舒一口气,“哥哥,孟姐姐说你还是要多休息,少用眼,用完早饭,你早点回屋休息。”


    临到下午进宫前,江望榆记住兄长所讲的内容,换上自己的官袍。


    她没带其他东西,宫门守卫检查牙牌无误,很快就放行,在观星台交接时,上一轮值守的同僚也没有多问。


    应该没有认出是两个人吧?


    江望榆抓抓脸上的面纱,看向西边的落日,想了想,摘掉面纱,叠好塞进怀里。


    太阳落山,她忙着记录时刻,旋即仰头观看天象,忙了大半晌,目光随意一飘,看见站在石阶口的人影。


    “元极?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有听见声音?”


    “刚到。”


    实则站了一刻钟,无声观察今夜来的究竟是谁,上来的时候特意放轻脚步,以免被发现。


    “江灵台。”贺枢笑问,“我需要做什么?”


    江望榆盯了他一会儿,按照昨天兄长的说法:“麻烦你去观看测风杆。”


    贺枢也如昨夜一般答了声好,站在杆下,却偶尔上前帮她拿着册子,以便她更好地查看仪器内容。


    与过往无数个相似的夜晚一样,平静安宁,她很少说话,专注地忙着观看夜空。


    三个时辰眨眼过去了。


    贺枢没有像昨夜提早离开,停在原地,踟蹰片刻,终于问出思索半夜的问题:“江灵台,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方便我去跟你一趟角院吗?”


    “什么事情?”江望榆疑问,“很要紧吗?现在不能说吗?”


    “很重要。”


    还要看她愿不愿意告诉自己,贺枢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继续说:“当然,如果你不想我去的话,全当我没说。”


    江望榆想了想角院的布置,除了屋里多了一张被子,没有多余的奇怪地方,摸出一把钥匙交给他。


    “没关系,你先去等我。”


    与同僚做好交接,她匆匆跑下观星台,一边想同僚跟那几名天文生的神情,好像没有惊讶之色,一边推开角院的门,看见他站在屋檐下。


    “坐外面吧,最近天气不冷。”


    她点头应好,进屋,想找出两张小矮凳,结果发现江朔华昨夜整理了案椅,一时没有找到,翻出两个布垫。


    “地上凉,垫着这个,不容易着凉。”


    贺枢没意见,只不动声色地迅速将她放下的布垫挪了一下,略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江望榆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径直坐在左边的布垫,摸出一个荷包,扯开,飘出一阵芝麻香。


    “阿娘用晒干的红枣、核桃仁做的炸米糕。”她拿出一块,“外面裹了芝麻、面粉,放的糖不多。”


    贺枢接住,轻轻咬了一口,脆香四溢。


    他吃的很慢,借着吃炸糕的机会,反复斟酌三四遍词句,腹稿翻来覆去地变动几回,最后问出来的话语依旧简单。


    “江灵台,先前听你说‘令妹’一直在家中养病,但是那天,我看着气色似乎好了不少。”


    之前江朔华看不见,便一直假借她的名头在家养病,如今兄长复明,不可能继续待在家里,她自然要慢慢养好身体。


    江望榆咬掉剩下半块米糕,一句简短的“是”,结束话题。


    贺枢犹豫着开口:“我在万寿宫当差,时常见到陛下,你如果有奏章,可以由我转交,保证陛下能亲自阅看。”


    “各地各衙门的奏章不应该先交到通政司吗?还可以这样吗?”


    “钦天监的官员比较特殊,可以直接交给陛下。”贺枢循循善诱,“你如果有隐情,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可以写一份密章,我保证除了陛下,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江望榆握紧双手。


    两年前,也是在八月底,她开始写奏章,耗费四个月写出来的奏章,直接被人踩进雪水,压根没有机会送到天子的案头。


    “……没有。”


    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合拢双膝,下巴搭在膝盖,缩成一团。


    贺枢盯着她,她的眉间缠绕低落,眼帘低垂,眼瞳里的星光暗淡,全然不见先前的明亮澄净。


    那一刹那,他很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对她说无论有什么隐情委屈,他都会为她做主。


    可随之而来的是她知晓他是天子后的反应,势必对他恭恭敬敬,或许还有怨怼,绝对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并肩而坐,闲适自在地吃着米糕,闲谈一些生活遇到的趣事。


    贺枢轻轻舔了下嘴唇。


    从她这个当事人这里是问不出当年急召的经过了,他也不愿意逼她,看来只能再催促锦衣卫,尽快查明真相。


    贺枢仰头看看夜空,有意转移话题:“你愿意跟我讲讲今晚的天象吗?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大懂。”


    谈及星象,江望榆略微精神起来,谨慎地补充:“我只描述星月方位形状,至于吉凶祸福的寓意,我不可以随便乱说。”


    “好。”贺枢笑笑,“你先讲今夜的月相。”


    “过了子时,现在应该是二十八了。”她仰头观察夜空,“已是月末,月相应该是残月,现在应该刚刚升起,暂时看不见,要等到黎明前才能看见挂在东边……”


    月暗星明,夜空漆黑,星星闪烁光芒,汇聚成璀璨星河。


    讲完月相,江望榆顺势讲起星象,指着星辰,徐徐讲述,描绘出浩渺星图。


    一提及星象,她眼中的光芒再次出现,明亮耀眼。


    贺枢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星空,目光移回她认真的侧脸,忽然问:“江灵台,星河浩瀚无垠,繁星无数,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嗯?”


    江望榆注视天空繁星,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神色极为纠结。


    久久没有等到答案,贺枢不免疑惑,自己刚才的问题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更无试探,她为何如此难以回答。


    “我平等地喜欢所有星星。”


    她紧皱的眉眼骤然放松,“每一颗星星都有属于自己的光芒,无论是东青龙西白虎,还是北玄武南朱雀,或许明亮程度不一样,但它们没有差距,每颗星星都是最好的。”


    贺枢愣了下,笑着点头:“确实。”


    “你呢?”她抛回同样的问题,“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他看向夜空。


    秋日时分,北斗七星出现在北方低空,勺柄指向西方,很容易找到首位的那颗星星。


    贺枢轻轻一笑:“我大约喜欢天枢……”


    最后一个“星”字尚未出口,身侧猛地被人一撞,眼前星空之景旋转变换,整个人向后跌倒在坚硬地面。


    她倾身而下,直接压在他的身上。


    “你不要命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她压在他的身上


    贺枢少见地陷入愣怔之中。


    他原本坐在台阶上, 双腿自然而然屈起,双脚踩在院子的石板地面。


    如今上半身仰倒躺在廊檐下的地面,下半身不可避免地改变姿势, 略微歪斜,右脚虚虚踩在地面, 左腿微微直起, 有不属于他的触感相碰。


    她整个人扑了过来。


    下半身勉强交错分开, 左腿贴在他的大腿,压了一半的位置,自髋部开始,从腹部到肋骨末端的部位, 紧紧贴合,直至胸口, 仅剩一指距离。


    她全然不知, 还要往下压近。


    撞过来之前, 她的左手迅速垫在他的后脑勺,护


    着他不被坚硬的地面撞到脑袋, 右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命了?!”她的语气又惊又怕,声音压得极低, 犹如耳闻, “你怎么敢直呼陛下的名讳?北斗七星之首的那颗星星要改称为贪狼星!”


    贺枢没有听见。


    他清楚地看见她浓密的长睫,乌黑微弯,往下是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瞳如夜空般漆黑,深处闪烁明亮星光,笑起来的时候,星光越发璀璨, 亮晶晶的。


    如今,她似乎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一点别的东西。


    年轻男子沉默不语,容貌俊美,难得流露出一丝茫然,倒映在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吐露出的词句溜进耳朵里。


    贺枢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两人现在贴的有多近。


    一缕皂角香气钻进鼻翼,夹杂太阳晒进衣裳里的阳光气息,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上飘过来。


    他浑身一紧,双手微微发抖,迅速搭上她的腰侧,想推开她。


    掌心碰到柔软腰肢,明明隔着一层衣裳,却如同碰到炙热的火焰,烫得他飞快撒手,落在地上,指腹划过坚实的地面,粗粝坚实,磨得生出一股刺痛。


    随后,两手手肘撑在地面,他试图直起上半身。


    她却完全误会他的举止,立刻往上挪动几分,将他刚撑起些许的上半身压回去。


    大腿侧面的布料彼此摩挲,生出细微的痒意,贴近的久了,甚至传来她身上的一丝温热,与那点痒意,一起蔓延至脊椎尾部,沿着脊柱一路窜起。


    左侧腹部侧边硌着一块东西,长宽适中,形状规则,压他和她之间,随着她压近挪移的动作,越能感受到坚硬的四角。


    应该是钦天监的牙牌。


    贺枢模模糊糊地想,手指又在地面磨了两下,想要磨掉那股莫名的痒意,借着磨出来的疼痛使自己清醒几分,嘴唇翕动,还未成功说出一字半句,唇瓣抿住柔软的掌心,恍若轻吻。


    他浑身紧绷,像是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只要轻轻一弹,就会应声出击。


    不能伸手硬推开她,那样会伤到她,又不能说话,他飞快地眨动眼睛,连连点头,试图表达自己记住了,往后绝对不会再直呼自己的名字。


    江望榆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出他想表达的意思,仍不放心,继续往下压了一分,压低声音强调:“那是贪狼星,不可以叫原来的名字,尤其是在万寿宫,你一定要记住。”


    贴合的部位更多,贺枢甚至感觉胸口也被她压了大半,纵使明白她肯定绑了布条,他仍不免绷得更紧,咬紧牙关,含糊地应了两声。


    她终于直起身。


    贺枢猛地坐起,五指合拢,摸到掌心濡湿的汗水。


    登基至今,他从来没有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境界。


    偏偏罪魁祸首还一无所知,睁着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语气严肃:“我刚刚没有听见你的答案,你在别人面前,务必要小心,不可大意。”


    舌尖舔过尖锐的犬齿,贺枢甚至觉得后背渗出一层细汗,磨磨牙齿,忍住那股莫名的痒意,哑声应道:“嗯。”


    他不再看她,目光飘在角落,按住心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慢慢调匀呼吸,平复狂跳不已的心跳。


    一口气呼出一半,后背忽然被人轻轻拍弄,直接拍在腰间的位置,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将后背拍了个遍。


    贺枢浑身一僵,意识到是她,硬生生忍住闪身躲避的冲动,语气生硬:“你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冲,幸好江望榆没有听出来,手上动作不停,“你刚刚躺在地上了,背后都是灰尘,我帮你拍干净。”


    “不用。”他僵着身子往旁边挪远,“脏了就再换一件。”


    她歪头看看他,再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哦”了一声,重新坐回原位时,衣袖垂落,擦过手背,泛起一阵轻微刺痛。


    她往上一扯衣袖,露出整个左手,手背破了点皮,应该是之前护住他后脑时,不小心被地面擦破了。


    看着不算严重,她摸了两下,连血迹都没有,也不疼,轻轻拍掉一层灰尘,正准备收手时,旁边忽然斜伸过来一只手,隔着衣袖,捧住她的小臂。


    “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啊?”


    江望榆瞅瞅他的神情,眉间紧蹙,视线凝在手背,专注担忧,仿佛她受了什么重伤一样。


    “就擦破了一点皮而已,过一两天就好了。”


    他没用多少力气,她往后一缩,轻松挣开他的手,左手背在身后,见他保持原来的动作,一动不动,想了想,又伸出左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她随手抽出一条干净帕子,自己单手绑住左手,“好了,没事了。”


    贺枢盯着她,随手拉过布垫,坐在她的身侧,一言不发。


    江望榆估摸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比先前的近,又看着他俊美的侧脸,试着问:“你不开心吗?还是说我刚才撞疼你了?压疼你了?”


    “没有,不疼。”


    贺枢摇头,试图甩掉她压在身上时的奇怪感觉,安慰自己幸好压的只是上半身,刻意转回星象相关的话题,改变单方面的奇怪氛围。


    “有没有与北斗七星相关的传说故事,我想听听。”


    “七只小猪。”


    “……?”


    “《酉阳杂俎》记载,僧人一行年幼家贫,受邻居王姥姥接济……”


    江望榆娓娓道来,学着茶馆说书先生的口吻,抑扬顿挫,神情认真严肃,全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王姥姥的儿子犯了死罪……一行让人去废园子,拿布袋抓到七只小猪……皇帝发现天上的北斗七星竟然消失了,匆忙召见一行……大赦天下,王姥姥的儿子被释放,回到家里,消失的七星也重新回到天上。”


    她双掌合拍,发出一声脆响,全当作说书先生最后结尾时的惊堂木,补充道:“传说而已,你看现在北斗七星还完完整整地挂在天空。”


    贺枢按了按额角,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把天枢星和小猪联系在一起,“你再讲一个别的七星故事。”


    “别的?”江望榆略一思索,“传闻七星曾经下凡化作僧人,一起去城里……”


    这个故事比先前那个好多了,贺枢也终于把那七只小猪挪出脑海,至少想起自己的姓名时,眼前浮现的是天枢星,而不是一只小猪。


    他看着她。


    一旦提及天文星象,她的眼睛明亮,闪着光芒,话也比往常多了很多,不再沉默木讷,更像真实的她。


    她忽然转头。


    他撞进一双盛满星光的眼睛,不久之前,那双眼睛离他很近很近,近到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他。


    贺枢呼吸一窒。


    “元极,你怎么了?”她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两下,“七星的故事讲完了,你还想听别的什么故事吗?”


    “你的手疼吗?”


    “啊?”


    江望榆看看左手巾帕,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把话题拉回这件事,打量他一阵子,解开腰侧的香囊,递到他的面前。


    “你困了?这个香囊里面放了薄荷,我平常值守困了就闻两下,可以醒神。”


    香囊是她一贯常用的靛青色,与之相接的是掌心,白皙柔软。


    贺枢盯着那一抹柔白,别开头:“我不困,是你困了吗?”


    “我还好。”


    先前讲了大半天的星象,她现在满脑子星图,精神得很,甚至有精力去画三垣四象图。


    “应该很晚了,晚睡对身体不好。”贺枢压住语气里的生硬不自在,“我想回去了。”


    江望榆“嗯”了一声,转头看了他一眼,看着黑色鞋尖,又看了他一眼,继续盯着鞋尖。


    “我脸上有奇怪的东西?”贺枢没有起身,抬手摸了下两边脸,“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元极。”她轻声开口,“你愿意再陪我一会儿吗?”


    她这个样子很奇怪。


    “愿意。”贺枢不假思索地回答,“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可以告诉我。”


    江朔华的眼睛已经痊愈,值得她如此担忧的人,难道是董氏?


    “没有。”江望榆摇摇头,犹豫许久,终究不敢说出真实原因,“下个月调整值守时段,到时候当值结束,我就直接回家了,至少四个月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看星星。”


    而且计划顺利的话,下个月她就能和兄长换回来,以原本真实的身份


    CR


    面对世人。


    到那时,她和他不过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江望榆紧紧抿唇,揉按心口,试图揉掉缠在心尖的不舍。


    “如果我骗了你,”她直视他的眼睛,不避不惧,“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吗?”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朕是不是太仁慈了。”……


    欺骗?


    贺枢从她目光中读出几分紧张不安, 忽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他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可是……他也在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贺枢抛回同样的问题:“假如我也骗了你,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吗?会生气吗?”


    还会愿意像现在这样陪着他吗?


    或许不会吧, 他想,毕竟她之前种种言行都流露出对天子的不喜。


    如果她不愿意……贺枢轻轻笑了一下, 再看向她的时候, 神色平静, 目光温和。


    “当然不会,我还怕你生气呢。”江望榆毫不犹豫地回答,挠挠脸颊,“我知道你是好人, 心地善良,只要你别突然说是你被刑部通缉的江洋大盗, 我们肯定能继续当朋友。”


    贺枢微微一愣, 旋即笑出了声, 抬袖遮住下半张脸,眉眼弯弯, 声音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你最近又看话本了?”


    “嗯。”


    之前兄长看不见的时候,怕他无聊, 又不想他过多琢磨天文伤神, 她偶尔去书坊买些话本,念给兄长听,给他解闷,零零散散地堆积下来,家里的话本占据了小半个书架。


    贺枢笑的有些久,放下衣袖,轻咳一声, 再开口时又非常认真:“我不会问你在隐瞒什么事,也不在意你骗了我。”


    “元极,”她以同样认真的口吻感慨,“你真是个好人。”


    贺枢抿唇笑笑,问:“江灵台,你……今天酉时还会来观星台吗?”


    按着计划,今天轮到兄长来观星台值守。


    她不想骗他,又不能说真话,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贺枢看出她的犹豫,主动换了话题:“江灵台,我以后还可以去你家里找你吗?”


    “……可以是可以。”江望榆迟疑一瞬,选择答应,说不可以的话更加奇怪,“但有时候可能是‘家妹’在家。”


    听到她主动提起她自己,贺枢顺势问:“我那天是不是打扰到她了?”


    “没有。”


    “那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上门探病还带只猫。”


    “不会。”她努力想了想,试图假扮自己,“她跟我说你人挺好的,还特意借了书过来。”


    贺枢眼中笑意更深,“嗯,下次我再去拜访她。”


    江望榆看看他,莫名想起之前叶官正问她有没有定亲的话,嘴比脑子更快:“你要给她说亲?”


    “什么?”贺枢实在没能跟上她的思路,心念一动,“那你觉得什么样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嗯……”她被他带偏思绪,回想江朔华往昔的言行,从兄长疼爱妹妹的角度出发,“首先要家世清白,品行端正,样貌不能太差……”


    贺枢突发奇想地问了那么一句,没想到她会这么认真地回答,不由自主地认真记在心里。


    前面几条都符合,他无意识地抿出点笑意,忽然听到她说:“……最好年龄比她小。”


    “为什么?”贺枢一愣,追问,“她不喜欢年纪比她大的男子?”


    “可能?也许?”江望榆兢兢业业地扮演自家兄长,“这个我不大清楚。”


    他比她大了一岁。


    贺枢捏捏眉心。


    “你困了?”她误会他的动作,仰头看向夜空,“已经丑时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确实很晚了。


    贺枢答了声好,走出角院,脚步一顿,踅转回到院门口,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不得不嘱托道:“以后不要随便压在别的男子身上,那样不好,很失礼。”


    “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江望榆压低两分声音,“当时情况紧急,我怕你因为直呼圣上名讳受罚,有些着急,以后保证不会了。”


    贺枢心中稍安,等她锁紧院门,方才离开。


    江朔华已经复明,从那天在江家的情景以及前天江朔华到观星台当值来看,两人正在暗中筹谋换回彼此的身份,并且不希望被其他人知晓。


    这一猜测,当他再次前往观星台,看见在台上值守的江朔华时,得到了证实。


    之后又观察两天,等到九月初一,贺枢特意去了一趟观星台。


    白天光线充足,江朔华淡定自然,言行举止暂时看不出什么错。


    贺枢只当不知,待到申时末,注视对方匆匆出宫,回到万寿宫,拿起一卷天文书。


    最好的办法是罢免官职,让她离开钦天监,这样一来,她假扮兄长、冒领朝廷官员身份一事将无声无息地沉寂,无人知晓。


    可一旦被贬出钦天监,江家藏在家中有关天文历算的书籍全部都会被没收,不得私自研习,至少五年内不得举荐重回钦天监。


    以她对天文的热爱……贺枢轻轻摇头,仔细抚平书角。


    罢了,不算麻烦,只是要做多手准备。


    “已经一个多月了。”贺枢小心放好书,“叫冯斌明天来见朕。”


    *


    “啊啊啊!我说!我说!”


    冯斌一身黑色劲装,一脚踢掉老虎凳上两块砖头。


    刑讯牢房只在墙上开了一小扇窗,方方正正,外间的日光照进来,驱散黑暗,像是特意留出来的一线生机。


    一个火盆,装满碳火,几根烙铁烧得红通通的。


    被反手绑在凳子上的男人顿时大口喘气,头发散乱打成死结,脸上青青紫紫,大腿的衣服破烂不堪,露出一个硕大通红的烙印。


    冯斌冷漠地瞥了一眼,直接将记录下来的供词递到面前,“按手印。”


    男人哆哆嗦嗦地抬起手,十根手指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是好肉,不停打颤,终于按下指印。


    冯斌叠好供词,吩咐心腹:“看好了,别让他轻易死了,否则自己去领罚。”


    快步走出牢房,冯斌迅速去沐浴,穿上拿熏香熏过的官袍,确保闻不到任何血腥气,重新整理奏章。


    “大人,去彭城的弟兄们回来了。”心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禀道,“还有,您吩咐我们盯着的那个院子,今天终于有人去了。”


    冯斌拿着奏章的手一顿,“叫他们立刻来见我,还有继续盯紧院子,无论是谁,都把证据收集齐了。”


    “是。”


    风尘仆仆的四个人大步走进书房,随即关紧屋门,依次落座。


    “时间紧,我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冯斌神情凝重,“一刻钟后,我要进宫。”


    为首那名锦衣卫沉重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份密章,双手恭敬奉上。


    冯斌接住,一边翻看,一边听几人禀报。


    听到最后,他猛地一拍桌子,几乎在桌面砸出一个浅浅的印记。


    “你们一路劳顿,先回去休息。”冯斌起身,妥善装好两份密章,“你们在彭城的经历不得透漏一字一句,最近不要离京,圣上或许要召见你们。”


    稳妥安排一番后,冯斌匆匆赶往西苑,隔得老远便看见曹平停在万寿宫外,连忙上前,作了个揖。


    “曹掌印,圣上今天心情好吗?”


    “嗯?”曹平看了冯斌一眼,心中暗暗警醒起来,“我觉得应该还算不错。”


    冯斌道了声谢,随曹平一起进殿。


    殿内安静,只有天子坐在休闲的长榻边,手里捧着一卷书。


    “坐吧,不必多礼。”


    冯斌犹豫一瞬,


    选择干脆利落地行礼,随即双手向上,恭敬地奉上供词与密章。


    曹平接过,放在天子面前的小案几。


    四周静谧无声,唯有天子翻阅时,纸张摩挲发出的细微声响。


    一声短促的轻笑打破满室寂静。


    落在冯斌耳中,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继续坐在锦凳,迅速站起,垂首站定。


    “朕是不是太仁慈了。”贺枢轻轻一丢那份密章,“当初不该判流放千里,而是直接判枭首,你们说是不是?”


    冯斌与曹平迅速跪下,不敢对视,又不敢不答话。


    “陛下仁慈宽和,是韦谦彦枉顾陛下圣恩……”


    “朕不想听这些话。”贺枢的声音骤冷,“韦谦彦既然冒这么大的风险,胆敢拿死囚顶替陈丰,所图必定不小,而你们查到的那个宅子,或许就关着陈丰。”


    “臣失职,未能及时察觉韦家变动,请陛下责罚。”冯斌一脑门磕在坚硬的金砖,“臣现在就派人去搜查宅子,必定重新抓捕陈丰。”


    “顶替罪员,绝非一个人能完成,与之相关人员全都抓回来。”贺枢冷静吩咐,“韦谦彦不会坐以待毙,那些人证物证务必保护好。”


    他看了一眼跪在底下的两个人,拿起那份供词,“先起来。”


    冯斌与曹平立刻麻溜地起身。


    贺枢将供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沉吟片刻,有条不紊地安排。


    “情况有变,原定计划也要该改变,你们依次去通知底下的人,随时做好准备,尤其是都察院那几个御史,叫他们现在开始写弹劾的奏章,随时准备上奏,冯斌,你出宫后,即刻带锦衣卫查封那处宅子,此外……”


    贺枢停顿一下,拿起案几上的狼毫,挥笔写满一张纸,“冯斌,上面的内容记在心里,看完就烧了。”


    冯斌两步上前,接住纸,扫看两遍,完完全全地记在心里,接过曹平刚刚点燃的灯盏,一把火烧的干净,只剩薄薄灰烬。


    “臣遵旨,绝对亲力亲为,请陛下放心。”


    贺枢站起来,轻轻拍了下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肩膀,含笑点头:“你最近辛苦了,朕都知道,你那个小儿子,朕记得快十四岁了吧?下个月赐他一个荫监,送去国子监,与次子一起,安心科举。”


    荫监通常只荫蔽一人,若要多人入读国子监,通常要天子开圣恩。


    冯斌一向板着张严肃国字脸,此时神色流露几分激动,当即跪下:“臣叩谢陛下圣恩,臣必定不负陛下重托。”


    贺枢又勉励几句,安排锦衣卫要做的事情,随即说:“召郑仁远进宫。”


    曹平即刻应声:“是。”


    第70章 第七十章 “这个人不是江朔华!她在假……


    韦家。


    “父亲!”韦侍郎急匆匆跑进书房, 额头冒汗,大口喘气,风度尽失, “父亲!出事了!”


    书房除了韦谦彦,还有两三名官员, 一瞧见韦侍郎这副模样, 彼此暗中对视一眼, 有同一致地起身。


    “阁老,下官告辞,必将按照您的嘱托去办。”


    韦谦彦微点下颌,“嗯, 你们去忙吧。”


    等到那几人离开,韦侍郎一把关上门, 两步跨到父亲跟前, “爹, 我们在南城的宅子被锦衣卫抄查了!”


    “人被抓了?”


    “没有,陈丰之前发疯逃出去, 正好昨天我派人换个宅子。”韦侍郎猛灌一杯冷茶,拿袖子一抹嘴, “爹, 您说是不是圣上知道了?不然锦衣卫怎么突然去抄宅子?”


    “事情只要做了,总会留下痕迹,你当初既然敢收留罪员,心里就该做好准备,文儿,遇事最忌慌慌张张,自乱阵脚, 锦衣卫抄的是外宅,又不是来抄这里的家。”


    韦侍郎平复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爹,儿子知错了,现在应该怎么办?”


    “陈丰这个人不能再留了。”韦谦彦语气慈祥,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丝毫温情,“人都疯了,不可能记得钦天监的秘密,他说出来的话,没人相信,更不可能假借天象为我们说话。”


    “确实,儿子立即派人解决他。”韦侍郎接话,仿佛当初特意救下陈丰的人不是他一样,“不过,爹,陈丰有时候又很清醒,写了不少事情出来。”


    “甄别一下,把有用的内容摘出来。”


    “是。”韦侍郎回想片刻,“父亲,您知道江朔华吗?就是钦天监一个从七品的灵台郎,这次陈丰写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


    韦谦彦拧眉思索一阵子,忽然问:“是不是前年圣上急召进入钦天监的那个人?为人处世木讷,听不懂我们的招揽。”


    “没错就是他,当初选任新的灵台郎,就是他把陈丰挤掉了,导致我们后续很被动。”韦侍郎停了一下,“爹,今年年初的时候,圣上为什么故意选这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当灵台郎?”


    “就是因为他年轻,刚进入官场不久,没有派系,况且钦天监归圣上直管,吏部、内阁都没有办法插手其中人员任命。”


    “爹。”韦侍郎迟疑着开口,“这个人可能有点奇怪。”


    “奇怪?”


    “主要是陈丰嘴里一直念叨这个姓名。”


    “一个从七品而已,虽然很年轻,但是你觉得盯着这个人,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可是……”


    韦谦彦眼风一扫,韦侍郎被迫咽下没有说完的话。


    “郑仁远跟他手底下那群人虎视眈眈,你要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韦谦彦叹道,“文儿,不能大意。”


    韦侍郎只能称是。


    离开书房,韦侍郎单手背在身后,跨出院门。


    韦管家领着三四名小厮,个个手里捧着锦盒,见到他,躬身行礼:“见过大公子。”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二公子从扬州寄回来的特产,送给阁老及夫人,还有府里诸位小公子和姑娘们,人人都有。”


    “切。”韦侍郎嗤了一声,“他倒是会做人,扬州富庶,他在那里过得逍遥自在。”


    韦管家没说话,低头道:“老奴该去给阁老送东西了。”


    韦侍郎随意摆摆手,跨过月亮门,看见几个小厮抬着一方小辇,上面坐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右脚硬挺挺伸直,把玩一块白玉雕。


    “伯父。”韦六郎随意点了点头,“侄儿腿还没好,就不下地给伯父行礼了。”


    韦侍郎神色平静,瞥了两眼,径直穿过,停在路口没动。


    随行的长随小心觑了一眼,垂着脑袋不说话。


    “去准备一下,我要去南城。”


    长随不敢多问,立刻着手去安排。


    韦侍郎换了身不起眼的长袍,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拐进一处不起眼的宅子。


    一路走到后院,还没进屋门,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哐哐当当的声响,像是锁链拖过地面,夹杂嘶哑的喊叫。


    韦侍郎嫌恶地看了一眼,“人现在怎么样了?”


    “上午灌了药,现在人还算清醒。”守在屋外的壮汉搓搓手,“您放心,拿锁链锁着呢,保准不会再让他跑出去。”


    “里面干净吗?”


    “干净干净,小的们刚刚打扫干净。”


    韦侍郎抬起下巴,“开门。”


    屋里宽阔,没有常见的桌椅板凳,只在右边摆了一张床,床尾伸出两根长长的锁链,粗重铁黑,牢牢地锁住一个男子的双手双脚。


    男子很瘦,身上挂不住肉,穿着厚重华丽的衣袍,空荡荡的,坐在地面,嘴唇翕动,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韦侍郎站在门口,让那几名壮汉站在周围保护自己,“陈丰。”


    男子缓缓转动脖子,拉开披散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蜡黄的脸,眼窝深凹,脸颊瘦削,颧骨高凸。


    “侍……侍郎。”陈丰猛扑过来,身后锁链“铮”的一声,牢牢锁住他,摔倒在地,“阁老……阁老愿意救我吗?我还能当上钦天监的监正吗?”


    韦侍郎暗暗冷骂一声痴心妄想,面上还是笑着说:“我们倒是想救你,可是谁让你行事不周全,偏偏跟那个叫什么刘益的混在一起,在西苑害人。”


    “不关我的事!都是刘益出的主意!还有江朔华!都是他抢了我的……”


    “行了。”韦侍郎不耐烦地打断,“颠来倒去说这些事情,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陈丰抓住脑袋,使劲捶打。


    眼前浮现一层白蒙蒙的雾气,脑子钝钝发疼,缓缓坠入深水。


    一大群人在耳边说话,耄耋老人,垂髫小儿,魁梧男子,妩媚女子,或喜或悲,或怒或惧,全挤在脑子里


    ,嘈杂烦乱。


    “我总觉得江朔华奇奇怪怪。”刘益喝得醉醺醺,大着舌头说,“娘们兮兮,他怕不是个女的。”


    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抢掉自己位置的死敌,变来变去,最后变成一张女子的脸。


    陈丰狂声大叫,砰砰地磕头,鲜红的血霎时流下来,遍布脸颊。


    “刘益死了!我是监正……啊啊!有两个江朔华!”陈丰死死抓住头,硬生生扯掉一小缕头发,“两个江朔华!男的女的!江朔华是女的!”


    “疯言疯语。”


    韦侍郎一甩衣袖,转身刚抬起脚,忽然听见后面的人大叫:“陛下信任江朔华!要让他当监正!陛下要打压韦家!”


    韦侍郎脸色刷地一沉,厉声吩咐:“堵住他的嘴!”


    几名壮汉连忙应是,手脚麻利地按住陈丰,狠狠地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团布。


    陈丰呜咽出声,奋力挣扎,可他落在壮汉手里,恰如一节瘦竹竿,被人轻轻按住,动弹不得。


    韦侍郎神色阴沉,大步离开屋子,一口气往外走了一长段距离,秋风萧瑟,迎面吹来,带着凉意。


    已近暮秋,树叶变得枯黄,被风一吹,掉落枝头,跌进泥土里,谁路过的时候都可以踩一脚。


    陈丰是疯了,可他刚才有句话说的很对。


    当今圣上确实有意打压韦家,扶持郑家,韦侍郎知晓的内情更多,甚至开始怀疑自家父亲还能不能坐稳内阁首辅的位置。


    胸口闷气更重,他一拳捶在身侧的树干,枯叶纷纷扬扬,从眼前掉落。


    韦侍郎一脚踩住枯叶,用力碾碎,冷声吩咐:“再留陈丰一段时日,还有派人去查一查钦天监那个江朔华,我倒要看看,这个最年轻的灵台郎,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从七品,应该很快查清楚,可从下属的回禀来看,韦侍郎敏锐发现一丝不对劲。


    暂且不论对方只带着一个天文生值守,行为奇怪,为人孤僻,更重要的是似乎有人在阻止探查。


    “去给陈丰找几个大夫,让他最近清醒一点。”


    “可是侍郎,阁老吩咐了,说要赶紧解决他……”


    “我说了,找大夫给他治疯病。”韦侍郎脸色阴沉,“以后只听我的话,记住了吗?”


    下属不敢再反驳:“是。”


    *


    “你知道陈丰吗?”


    刚问完,贺枢抬起衣袖,遮住下半张脸,咳嗽几声,不动声色地揉揉发疼的太阳穴。


    “陈丰?”江朔华回忆片刻,“以前是钦天监的五官挈壶正?七月下旬因为私自勾结朝臣,被判流放。”


    “没错。”贺枢又咳了两声,偏偏这今天来观星台当值的是江朔华,有些事情着实不好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跟陈丰有没有什么冲突?”


    “应该没有吧?”江朔华拧眉思索,“我很少去钦天监的官衙,以前跟陈丰很少碰面。”


    根据锦衣卫探查到的消息猜测,陈丰应该是去年年底竞争灵台郎失败后,一直将她视为眼中钉,除此之外,并无过多交集。


    仅仅因为这样,陈丰不惜联合刘益,意图谋害于她。


    那天锦衣卫慢了一步,抄查的宅子人去楼空,打草惊蛇,最近冯斌正在城内加紧搜索。


    贺枢叮嘱道:“你最近少去官衙,少出门,还有令堂令妹,以及两位孟大夫,也是一样。”


    江朔华心头一跳,“我能知道原因吗?”


    “朝堂之上或许有大事发生。”贺枢无法细说,强调一遍,“务必嘱托令妹不要出门。”


    江朔华紧紧盯着他,“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家妹?”


    贺枢闭了闭眼,甚至在想要不要干脆找个理由让两人告假在家,可是韦谦彦说不定已经盯上她了,如此更加显眼。


    “总之,你将今天的话转告给令妹,她会明白的。”


    说完,贺枢快步离开观星台。


    现在是九月初五,观星台值守时段完成更换,江朔华从午时初到申时末当值,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宫。


    因白日光线充足,她来的次数很少,他还是大前天见过她一面,说出同样的叮嘱。


    兄妹两人努力不露马脚,他也帮忙抹掉一些痕迹。


    可终归是两个人,模仿得再像,难保不会有人察觉。


    “陛下。”回到万寿宫,曹平立刻端着一碗药走近,“您该喝药了。”


    “韦家有什么动静?”贺枢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全然不顾浓浓苦味,“御史弹劾的奏章写好了吗?”


    “冯指挥使亲自盯着,韦阁老暂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韦侍郎一如既往地喜欢和人闲谈书画,时常在外闲逛。”曹平一一回答,“昨天便已经写好,反复推敲,只等陛下吩咐,他们即刻上奏。”


    贺枢略略点头,拿起御案上的奏章,一份份细看。


    夜色渐深,曹平看看殿内的漏刻,劝道:“陛下,已经过了子时正,您最近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孙院使也说您要多歇息。”


    贺枢不理。


    一直忙到丑时正,他咳嗽两声,抬手摸了下额头,模糊觉得有些发热,没放在心上,在曹平苦心劝谏下,终于去休息了。


    天色未亮,贺枢便醒了,照旧忙到天色将晚。


    难得休息片刻,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向观星台。


    如果推断没错的话,今天当值的应该是江朔华。


    “元极!”


    贺枢一愣,看见奔向他的人,纤细高挑,满脸焦急,“江灵台?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当值。”江望榆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连声问,“我昨天听你咳嗽得厉害,是感染风寒了吗?喉咙痒吗?痛吗?有没有发热?身上有没有觉得没力气?找了太医看吗?不如等会儿一起出宫去回春堂,请孟姐姐给你看看?”


    “不用。”贺枢忍着喉咙的痒意,安慰她,“我没事,就是这两天有些着凉,喝了药,当真没事。”


    江望榆犹不放心,上下看了他两遍,“你既然生病了,就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不会出事。”


    “不用。”


    最近忙着部署,贺枢压根没空出宫,常来观星台的是江朔华,往后她进宫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他站在边上,“你忙吧,我在这里看看风景。”


    江望榆劝了两遍,见他摇头不语,执意站在旁边,只能先独自去观测天空。


    夜里观测星象月相,白天自然是观测空中的太阳。


    今日天阴,灰蒙蒙的阴云密布,严严实实遮住太阳,时不时刮过一阵秋风,带着暮秋时分的凉意。


    记下风象、云象,她又听到他问:“你今天为什么要来观星台?”


    今天的确应该轮到江朔华值守,可昨天自从听到兄长说他咳嗽得厉害,她的心里总是悬着不安,特意和兄长换了身份。


    “今天本来就是我当值。”江望榆含糊其辞,“你昨天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上午去大理寺附近宅子又没找到你,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贺枢笑了笑,“你不用担心。”


    她看着他,不放心地再次劝道:“你先回去休息。”


    贺枢依旧拒绝:“你去忙吧,我就在这里。”


    “这个给你。”她摸出一个荷包,“阿娘买了不少梨子,加上你之前带来的雪梨,一起熬制了梨糖,孟姐姐说一般不会和药效冲突。”


    说着,她有些懊恼:“怪我一下子忘记了,应该早些给你。”


    “没事。”贺枢接过荷包,捻起一块丢进嘴里,“很甜。”


    江望榆朝他笑笑,见他情况似乎尚好,继续观测天象。


    太阳不露面,整体比较轻松,等到同僚来交接时,贺枢又提前离开。


    她低着头,压沉声音模仿自家兄长的语气:“还请拿稳了。”


    这位同僚之前在子时到寅时值守,接住册子,面露几分狐疑:“江灵台?你……”


    江望榆强定心神,打断对方,“时候不早了,我该出宫了。”


    她略一拱手,迈着平稳步伐,走下观星台时,听到他略带嘶哑的声音:“江灵台,你最近不要进宫了,告假在家。”


    “为什么?”


    贺枢摇头:“原因日后再告诉你,官署那边不必担心。”


    江望榆盯着他,见他神情严肃,犹豫半晌,终于点头答了声好。


    与他分开后,她快步走向宫门。


    守卫查看牙牌,盯着对面的人,多看几眼,正准备归还牙牌,一声嘶哑的尖叫骤然响起,险些刺破耳朵。


    “这个人不是江朔华!她在假冒朝廷命官!”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