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 江家。
孟郎中站在江朔华的身边,缓缓解开他绑在眼睛的纱布。
不像之前带着浅浅的药味,是全新的纯白纱布, 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的头上,如今又一圈一圈地摘下来。
摘完最后一圈, 孟郎中丢开那团纱布, “先不要睁开眼睛。”
孟含月拿着一条纱巾, 薄如蝉翼,覆盖在江朔华的眼睛,在后脑勺打了个松松的结,隐约看得见黑色眼睫。
“克晦, 现在按我说的做。”孟郎中沉声开口,“慢慢睁开眼睛, 眨两下, 然后告诉我能不能模糊看见光影。”
江朔华点头, 眼睛轻轻动了动,缓缓向上掀起眼帘。
一粒细小的光芒透进无边黑暗之中, 慢慢变大,迅速向四周蔓延, 无数的光一起涌进来, 柔和明亮,被黑暗缠绕许久的视野,终于出现了光明。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眼角泛起一点酸涩。
“千万别哭!”孟郎中严厉的声音响起,“忍住!”
他立刻闭眼,暗自攥紧双手,彻底压下那点酸意。
“好了, 再睁开眼睛,看着我。”
江朔华依言照做。
一张严肃的脸庞映入眼帘,透过纱巾,看得有些模糊,脸型偏方,留着胡子。
“能看得到我吗?”
他听出是孟郎中的声音,微张开口,一个字堵在喉咙里,半晌才挤出来,带着沙哑:“能。”
孟郎中露出点笑容,仍不敢大意,“往你的左边转头,能不能看到月儿?”
少女美丽明艳的脸庞出现在眼前,记忆里冷艳的眉眼蕴满担忧紧张,嘴角又带着浅笑。
他比刚才更容易地回答:“能。”
“好,你现在摘掉纱巾。”
纱巾摘离眼睛,少了一层白蒙蒙的阻隔,视野更加清晰,紧接着出现一束绳子,偏细,通常用来编织手绳。
“这是什么颜色?”孟含月举起其中一根绳子,“看清楚了,再告诉我。”
“红色。”
“没错,那这根呢?”
“橙色。”
“嗯,也对了,这根呢……”
一连辨认一整束的绳子,每根颜色都答得准确无误。
“克晦。”孟郎中站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举着一样东西,“告诉我,这是什么?”
江朔华循着声音看过去,辨认片刻,回答:“是砚台。”
又辨认了三四样的东西,孟郎中再走回来,握住他的手腕诊脉片刻,脸上终于浮现完全轻松的笑容。
“痊愈了。”
他茫然地眨眨眼睛,坐在原位,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他扭头一看,是孟含月。
“傻坐在这里做什么?”她笑得欣慰,“还不赶紧去见见伯母和阿榆?她们就在外面,等你好久了。”
“对,我要去找她们。”
江朔华习惯性地往身边摸索找竹棒,却摸了个空。
“你还要用竹棒?”孟含月抿唇笑笑,“没竹棒就不会走路了吗?要不我扶你去?”
他避开她伸出的手心,迅速起身,脚步一歪,险些没能站稳。
孟含月连忙伸手。
“月儿,不要扶。”孟郎中及时阻止,“他这是因为长久待在黑暗里,暂时还不习惯,让他自己走。”
江朔华朝孟含月点点头,稳住脚步,走到里间门口,捏住布帘一角,缓缓掀开,一步跨出去。
外间坐着两个人。
妇人年过三旬,穿了身圆领对襟长袄,搭着一条绀青色的马面裙,梳了莲心圆髻,斜斜地插着一支桃木簪,简单素净,看起来有些旧。
那是他十二岁时,向街口做首饰的木匠学的,亲手雕刻,送给母亲。
紧紧挨着妇人的是位年轻姑娘,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身碧水蓝的交领衫裙,乌黑长发挽起,发尾束成一束,搭在肩膀,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迅速浮现一层薄薄水雾。
“娘。”江朔华哑声开口,“阿榆。”
“哥哥……”
江望榆两步奔到他的跟前,伸出双手想要抱他,又僵在半空中,往后一收,十指互相绞弄,明丽秀美的眉眼皱成一团。
“阿榆。”
江朔华轻轻抱住她,一如四年前,父亲去世后,他抱着哭泣不已的妹妹。
“你比两年长高了呢,都快跟哥哥一样高了,也更漂亮了,哎呀,我刚刚差点没认出来。”
“哥哥……哥哥……”
江望榆靠在兄长的肩膀,双手用力死死环住他的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再也抑制不住眼角的酸涩,眼泪一齐涌出来,渗进衣裳,晕开深深湿痕。
肩背被人轻轻拍动,兄长的手掌轻缓温柔,是记忆里熟悉温暖的感觉。
“别哭,榆儿,别哭……”董氏的声音带着明显泣音,“这是大喜的事情,哭什么……”
“娘。”江朔华看向母亲,尽力控制自己不要落泪,“您的气色比以前好了很多。”
董氏看着儿子,努力勾起嘴角,眼前依旧被泪水蒙住,抬手摸摸他的脸颊,“是好了很多,你长高了,也瘦了。”
江望榆退离兄长的怀抱,脸埋进掌心,闷头冲到屋外,靠在墙上,一点点往下溜,坐在地面,缩成一团。
太好了。
哥哥的眼睛终于好了,时隔两年一个月二十三天,哥哥终于能再次看见世间万物。
泪水压根止不住,不停地涌出来,透过指缝,流到膝头,打湿衣裙。
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用力擦拭眼角,仰头看向来人。
“给。”孟含月同样蹲下来,塞了一条帕子到她的手里,“擦擦。”
江望榆吸吸发酸的鼻子,闷闷地应了声,捏住帕子使劲擦干眼泪。
“好点了吗?”孟含月柔声问,“缓过来了的话,可以进屋听阿爹说医嘱吗?”
帕子被泪水完全打湿,她胡乱握在手里,撑着膝盖站起来,哑声应道:“能。”
一同走回屋里,董氏坐在江朔华的身边,眼角泛红,脸庞残留深浅不一的泪痕。
孟郎中坐在对面,见两人进来,摆手示意她们坐下,等江家三人平复激动的心情后,方才开口。
“克晦的眼睛目前已经痊愈,接下来的五天是观察期,依旧不能大意,不可以直视光线强烈的地方,像午间阳光灿烂,最好在眼睛绑一条薄薄的纱巾,对了,晚上光线不好,不要看书……”
江望榆高高地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将孟郎中详细周全的叮嘱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药的话,暂时每天只在午时正喝一副,克晦,你每天自己按睛明穴、风池穴、四白穴等穴位,早晚各一次。”
孟郎中停顿一下,“我等会儿教你,还有保持心情愉悦,少忧思,如果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或者月儿。”
“是,我一定牢记于心,也一定会做到。”
江朔华
沉声答应,旋即起身,朝着孟家父女深深作揖,行了个大礼。
“大恩不言谢,您二位的恩情,我江朔华铭记于心,此生绝不敢忘,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务必直言,必当尽我所能,报答恩情。”
江望榆跟董氏同时起身,亦朝两人行礼。
“伯母,您别这么客气。”孟含月扶着董氏,“您跟伯父以前救了我和阿爹,不也没有找我们追要什么答谢吗?”
“是呀。”孟郎中摇头笑笑,“我们两家关系不必讲这些客套话,只要克晦痊愈就好。”
“孟郎中……”
“阿榆。”孟含月打断她,故意夸张地狮子大开口,“哎呀呀,要不你先把诊金结了?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辰了,我还想着去京城最大的酒楼大肆庆祝一番呢。”
“别瞎说,都是快满十八岁的人,还在乱说话。”孟郎中假意斥责女儿一句,“诊金不给也行,之前在文渊阁借的医书,还辛苦十五完整抄写下来,比银子更贵重。”
江望榆当即决定再找元极帮忙从文渊阁借医书。
孟郎中特意选在午后,趁着外面光线不会刺眼,来摘纱布。
现在纱布已拆,又教会江朔华如何揉按眼睛周围的穴位,孟郎中提起药箱,准备告辞。
“阿榆。”孟含月同样提着一顶药箱,目光掠过她的眼角,“按照你的计划,我就不给你留药膏了,这是药粉,你明天早上记得涂,脸色看上去会像感染风寒。”
江望榆接住瓷瓶,认真道谢,送两人离开,转回到兄长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
“哥哥,这是几?”
“一。”
“那这是几?”
“六。”
像小时候学算术一样,她比了五个数字,听到兄长全部准确无误地说出来,脸上洋溢灿烂笑容。
“不行,不能再数了。”江望榆连忙催促,“哥哥,你去休息,我去厨房帮阿娘做饭,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肴。”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席间,她看着江朔华动作自若地夹菜舀汤,眼眶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用过晚饭,她板起脸,叮嘱道:“哥哥,你绝对不可以看书,不然以后我不给你看任何天文历法的书。”
“放心,我盯着华儿,保证不让他看。”董氏把佩囊递给她,“榆儿,夜里当值小心些。
江望榆答了声好,抱着东西赶向观星台。
与同僚交接时,她故意转头咳嗽几声,哑着声音开口:“抱歉,最近有些着凉。”
同僚倒是客气关心道:“身体为重,江灵台不必每次都这么着急。”
目送同僚和天文生离开观星台,江望榆捧着册子,注视西方落日。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正好写下落日时刻,转身看向他,唤道:“元极,你来了。”
贺枢笑着走近,这才看清她的眼尾通红,眼睛微微发肿,刚才的声音也似乎带着几分嘶哑,眉间笑意刹那消失。
“你哭了?”他冷声问,“谁欺负你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计划互相归位
贺枢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钦天监的人员。
经过七月下旬的整顿, 如今钦天监的风气好了许多,不似之前懒散懈怠,那些心思不正的人员也被敲打过, 安安分分的。
新提拔的那个姓李的监副为人应该不错,不像前任那样嫉妒防备有能力的年轻下属, 更没有听她说过与新任上司有何冲突。
难道是礼部?叫她推演吉日良辰, 言行恶劣?还是太仆寺……
正当他将朝堂近况想了个遍时, 江望榆疑惑出声:“没有人欺负我,你怎么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贺枢盯着她泛红的眼睛,指尖动了动,贴在身侧没有抬起,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因为喜极而泣。
但真实原因不能完全告诉他,可他又是真的关心自己, 她瞅瞅他紧蹙的眉眼, 犹疑着吐露一半的真话:“我遇到非常非常开心的事, 太高兴了,没忍住就哭了。”
一说完, 怕他追问,她连忙转身避开他, 仰头观测天空。
她不愿意告诉他。
贺枢盯着她, 抬手按了下心口,呼出一口闷气,旁敲侧击:“回春堂最近开门了吗?”
江朔华已经复明,医馆一直关门影响口碑,江望榆之前听孟含月提了一句,说:“明天开门,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之前送的香囊不错, 不过被大橘咬坏了,我想着有空再去买一个,挺好用的。”
她打量他的气色,红润自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孟姐姐明天可能会新上一批香囊,都是新做的,除了安神助眠,还有其他功效。”
贺枢略略点头,试着问:“你有空吗?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一个“好”字即将脱口而出,江望榆猛地想起自己的计划,抬起衣袖遮住下半张脸,扭头咳嗽几声。
“我就不去了,明天早上我要去一趟官衙。”
“秋日干燥,你好像有些咳嗽,我帮你拿些润肺润喉的花茶。”贺枢笑笑,“夜里多穿衣,不要着凉。”
他目光平和,满带关心,她却在撒谎欺骗他。
一点酸涩自心尖蔓延,江望榆眨眨眼睛,压下那股莫名情绪,努力笑道:“好,我记住了。”
风平浪静地值守到亥时末,江望榆站在台阶口,注视他缓步走下观星台,紧紧捏住册子。
簿册边缘平整,白纸光滑,记录的天象字迹工整,褶皱渐起。
她转身,不再看他,抚平纸角,写下今夜最后一句天象记录。
*
江望榆往脸颊涂了一层药粉,没有镜子不方便,不敢涂太多,免得看起来像重病缠身。
往右肩膀挂上一个小圆球,夹在肋下,她穿上外袍,推门离开角院。
太阳挂在东边,阳光灿烂,秋高气爽,秋风迎面吹来,带着清晨点点凉意,夹杂一丝远处的桂花香。
跨进太医院时,她故意微微弯腰,低头咳嗽两声,哑声问:“张太医在吗?”
药童守在屋外,上下打量来人的脸色,连忙说:“张太医就在里面,大人快进去!”
江望榆道了声谢,进屋,看见坐在诊案后的中年男人,拖着虚浮的脚步上前,虚虚捂住嘴,转头重重咳嗽一阵子,半垂眼帘。
“张太医,我这两天一直咳嗽,喉咙又干又痛,一说话就疼的厉害。”
“江灵台,坐。”张太医放好脉枕,“我先给你把脉。”
她顺势坐在桌前,趁着坐下时的动作空隙,右肩轻轻一晃,藏在衣服里的圆木球卡在肋下,夹紧在身侧与右手臂之间,随即缓缓伸出右手,搭在脉枕。
一刻钟后。
张太医看着对面的人,拧眉问:“江灵台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头晕的厉害,有时候觉得手脚没力,站不稳。”江望榆悄悄掀起眼帘看向张太医,摆出一副担忧紧张的神情,“张太医,我病的很严重吗?会不会以后都不能当差了?”
“没有,脉象有些虚浮,脸色泛黄,眼底微黑。”张太医收回手,“最近天气干燥,夜里更深露重,你在观星台当值,大概是不小心着凉了,略感风寒,不严重,我给你开两副药,好好休息。”
“我觉得额头有些烫。”她摸摸脑门,长长地叹气,“我夜里还要去观星台值守,张太医,您能开一副猛药吗?我不想耽搁当差。”
“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喝什么猛药,会伤及身体根本。”张太医神情变得严肃,“都生病了,向衙门告假两天,难道还有人不准吗?”
“可是,我担心上司以为我在装病……”
“李监副不是这样的人。”张太医想了想,从案上抽了两张纸,“罢了,我给你写张单子,如果李监副不准,你就让他来找我,哪有上司硬逼着生病的下属去当差。”
江望榆等的就是这句话。
对方心善,而她在骗人,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缓缓握紧,她在心里默默说了
抱歉,随即压下心头的自责。
在太医院拿了一扎药包,江望榆捏住张太医开的单子,走进隔壁的钦天监。
“下官见过李监副。”说完,她立即用力咳嗽一会儿,假装身形不稳,左右歪了两下,“大人,下官不慎……咳咳……感染风寒,还请大人准确下官告假两天。”
“病的严重吗?”李监副连忙问,“可找太医看过了?”
“看了,下官刚从太医院过来。”她提起手里的药包,又将单子放在上司的案头,“这是张太医写的单子,下官的确感染了风寒,绝对没有欺瞒大人。”
李监副随意扫了一眼,“病了便早些回家休息,我另外安排人去观星台值守,主簿厅那边我亲自去说。”
“多谢大人,下官这就回家。”
江望榆作了一揖,转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她脚步一顿,慢吞吞地转身,低头盯着地面,“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两天太少了。”李监副说,“我准许你告假三天。”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道了声谢,离开办公的堂屋。
路上零星遇见三四名同僚书吏,她都低头盯着地面,抬起衣袖遮住口鼻,若是有人问原因,一律说自己染病了。
出了钦天监,江望榆抄近路回到家,关院门的时候,探头往巷口观察一阵子,确保没有人跟着,闪身进去。
“告到假了?”见她回来,江朔华便问,“情况怎么样?”
“成功啦。”
她接住兄长递来的湿棉布,擦干净脸颊、脖子的药粉,原先蜡黄瘦削的脸色变得白皙,透着健康的红润。
简洁明了地讲述上午的经过,江望榆连忙问:“哥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眼睛还能看清东西吗?”
“很好,没事,不用担心。”江朔华笑着宽慰她,“孟大夫早上来了一趟,说脉象平稳,恢复良好。”
“孟郎中起的真早……”
“不是老孟大夫,是小孟大夫。”
“咦?原来是孟姐姐。”她挠挠脸颊,“哥哥,你还称呼孟姐姐为孟大夫吗?”
江朔华轻咳一声,笑问:“阿榆,再仔细说说你的计划。”
江望榆看了兄长一眼,没多问,回道:“大体上没有变动,我因不慎感染风寒,病重不宜当值,告假三天,再去观星台的时候,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戴着面纱……”
详实周全地讲完自己关于互相归位的计划,她问:“哥哥,你觉得有要补充的地方吗?”
“三天之内,你能画完钦天监全部人员的画像吗?”江朔华担忧道,“我觉得这样太累了。”
“不用在三天内,五月底的时候,孟姐姐说你今年能痊愈,我就开始画画像了,九成的官员、书吏、天文生已经画完了,还剩五个人。”
江朔华没有再讲什么她辛苦了的话,只说:“不急,慢慢来。”
江望榆瞅瞅他的脸色,没应好,说:“还有一些钦天监以外的官员,见过几次面,知道姓名身份,我打算这两天画出来。”
“那我先记已经画好的画像。”
“榆儿。”董氏听了全程,“三天后,我再帮你去钦天监告假两日,就说你身子还没好,大夫说你还要在家休息。”
“欸?能行吗?”
“以前你父亲的同僚偶尔来过家里,我见过几面。”董氏解释,“虽然这几年没怎么来往了,总归有些情分,又是母亲帮孩子告病假,不难的。”
江望榆思索片刻,猛地一拍手心,“要不要以摔到手脚的借口?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多月后再回衙门,他们肯定记不清我长什么样子了。”
“不准胡说!”江朔华厉声阻止妹妹的危险想法,“风寒还可以装病,摔伤哪有这么容易装成假的?我不准你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她缩了缩脖子,看着兄长严肃的神情,连忙反思:“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保证不会这么想了。”
“绝对不可以有这么危险的想法,知道吗?”
“华儿说的对。”董氏同样不赞同,“你忘了小孟大夫说过那些摔断腿脚的人,又痛苦又危险,一不小心还会落下残疾。”
江望榆不敢出声,乖乖接受母亲和兄长的批评,坚决保证自己不会故意摔伤。
董氏又叮嘱一番,进厨房忙活午饭。
江望榆从西厢房翻出一沓手札,指着上面的记录,“这是从去年正月初一开始,我进入钦天监后经历的一些重要事情,哥哥,我现在跟你讲一遍。”
“好。”
江朔华认真倾听,同时认真记在心里。
越往后听,两个字的道号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重要经历也越来越多。
“阿榆,你和那位叫元极的天文生……”江朔华终于问,“关系是不是太亲近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她自然而然地回归自己的身……
“没有呀。”
江望榆看看手札, 从五月的初遇到昨天晚上的值守,来回翻看两遍。
“他跟我一起在观星台值守,有时候不怎么来, 但一起当值三个时辰,记的事情是比较多。”
“那当值时间以外呢?”江朔华盯着纸上的元极二字, 莫名觉得特别不顺眼, “经常一起在城里逛?”
她挠挠头, 不想让兄长误会他,犹豫半晌,终于挑挑捡捡地说了他最开始帮忙从太医院拿石决明的事情。
“哥哥,元极为人善良, 帮了我很多忙,又救过阿娘和我, 我跟他是朋友, 实在不行……”
江望榆顿住, 一口闷气哽在喉咙,不上不下, 憋得心口难受。
“以后我不再……跟他来往了。”
她低头,双手绞在一起, 十指紧扣, 乱成一团。
“我不是这个意思。”额头被人轻轻揉了揉,江朔华歉然的声音响起,“只要他品行端正,我不会阻止你和他做朋友,可是阿榆,如果有朝一日……”
他停了一下,长叹一声, “他知道你一直在骗他,不愿把你当朋友,我担心你会因此受伤。”
兄长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她从遇到他开始,就在撒谎,姓名身份都是假的,如果他知道了真相……
“无论元极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他。”江望榆勉强勾起嘴角,露出的笑容苦涩,“毕竟是我先骗他。”
“阿榆。”江朔华叹道,“也怪我不争气,伤了眼睛……”
“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她连忙打断,不愿让她和兄长彼此自责,想了想,找出一个十分适合责怪的对象。
“要怪就怪当今圣上,那么多天文生,为什么偏偏选择急召你入朝,还不肯接我的奏章,不愿意宽限通融一段时日。”
私下议论天子是不对的,如果被锦衣卫探听到,还可能被罚以重罪。
但江朔华与自家妹妹同仇敌忾,压低两分声音骂道:“没错,就怪圣上,如果不是他急召,还拿抗旨不遵的死罪吓唬压迫我们,你不用在钦天监胆战心惊,更不会有今天这一摊子事。”
“没错。”江望榆应声,“都怪他。”
背后议论骂人终归不是君子所为,兄妹二人只小声骂了两句天子,有同一致地把他当成如今困境的罪魁祸首。
随后继续对经历,免得有人问起的时候,答不上话。
用过午饭,江朔华喝了药,按照孟郎中教的,缓缓按动眼睛周围的穴位。
江望榆看了一会儿,发现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帮董氏收拾干净厨房,回屋继续画画像。
*
“哥哥,这是宫门,从这里进西苑,然后直走……”
“忙着呢?”孟含月带着笑意的声音飘进来,红木药箱一同落在桌面,“我来看看你们,听说十五‘病重’,顺便给你诊脉。”
“孟姐姐。”江望榆立刻站起来,“今天是你的生辰,祝你福寿绵长……”
“好了好了。”听了个开头,孟含月便摆手打断,“我是满十八,不是满八十,你这祝寿词讲的我好像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了。”
听出孟含月是在开玩笑,她跟着笑笑,取出一个方形匣子,“给你,孟姐姐,生辰礼物,希望你喜欢。”
“我能现在打开吗?”
见她点头,孟含月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只玉镯,透水白玉,透着清浅的天青色,两种清淡颜色搭在一起,格外清新飘
CR
逸。
“我原本是打算画一只镯子。”江望榆两手指尖互对,“可是我画了很久,还是没能画出漂亮的式样,又怕赶不上时间,最后只能决定另做一只玉镯,孟姐姐,等我再改改式样,以后再送你更漂亮的手镯。”
“我觉得很漂亮,我很喜欢,你也不用辛苦再画什么新镯子了。”孟含月当即戴在左手,大小适宜,“话说回来,你们的生辰就在下月初,打算怎么过?”
“不是逢五逢十,家里的情况不宜声张。”江朔华回答,“跟阿榆一起吃阿娘亲手做的长寿面,生辰便算这么过了。”
“对了,孟姐姐。”江望榆问,“你吃了长寿面吗?阿娘现在去官衙帮我告假,知道你要来,出门前蒸了寿糕,我现在去拿给你。”
“吃了,阿爹亲自下厨做的,把厨房半罐子盐都撒进去了,可齁了。”孟含月嘴上嫌弃,脸上开心的笑容却不似作伪,“寿糕等会儿再吃,我现在不饿。”
江望榆答了声好,仍起身道:“我回屋拿点东西。”
等她走出屋,孟含月偏移目光,不再说话。
江朔华看看她,犹豫半晌,磨磨蹭蹭地掏出一个长形匣子,视线垂落在匣面。
“我让阿榆帮忙在玲珑阁买的首饰,原本我也想亲自画式样,但那个时候……”他顿住,含糊地略去看不见几个字,“时间赶不及,往后我再画过新式样,送给你。”
孟含月终于转头看向他,伸手接住匣子,打开。
一支金钗躺在里面,尾部以金丝绘成一朵牡丹,花瓣重重叠叠,栩栩如生,中间一抹艳丽的红色,用红宝石雕琢成花蕊。
手指轻轻抚过红色花心,停在金色花瓣,孟含月看着对面的人,语气和往常一样:“谢谢,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闻言,江朔华勉强笑了下:“还好,最近看东西还算清晰,眼睛没有发酸干涩。”
“嗯,那看来情况不错,先喝完这两天的药。”孟含月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放进怀里,“要注意的地方还是阿爹说的那些,要牢牢记住。”
“孟大夫,我……”
“克晦。”孟含月打断他,直视他的眼睛,神色严肃,“我现在是大夫,你是病人,痊愈后观察期大概一个月,不管你想说什么,都等一个月后,你我不再是患者与医师,你想清楚了再说。”
江朔华看着她,缓慢而郑重地点头:“好。”
“孟姐姐。”
江望榆走回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丝毫没有发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这是诊金,你和孟郎中为了治好兄长的眼睛,耗费许多精力时间,你一定要收下。”
孟郎中虽然说不必给诊金,两家关系又不错,但有些账必须算清楚,更不能倚仗过去的恩情,平白让孟家吃亏。
孟含月无奈叹息,顶着兄妹二人坚持的目光,数了一遍荷包的银子,“没错,跟医馆平常的收费一样。”
“孟姐姐,你要拿好了。”她放松笑笑,“记得记在账册。”
一提账册,孟含月又觉得头疼,“快到月底了,我还没有看账册。”
“孟大夫,不如我……”说了个开头,江朔华想起她刚才的话,硬生生地改口,“等到十月的时候,我可以帮你看账册。”
“等我的‘病’好了,”江望榆接话,“我也可以去医馆帮忙梳理账册。”
“好。”孟含月没有拒绝,从药箱找出一小块熏香,飘着浅淡的药味,“这个,你们去观星台当值前,放进香炉熏一熏,身上就会沾染一层药味,不会很浓,就像生病喝了药。”
“嗯。”
交代完毕,孟含月看向桌面,“你们之前在做什么?”
“在跟哥哥说西苑的布局图,怎么样从宫门去观星台。”江望榆展开一副画卷,“西苑辽阔,我只画了去过的地方,还有这个是钦天监官署的地图。”
孟含月看了两眼,“记得住吗?”
“嗯,我从昨天开始背了。”江朔华回答,“现在基本都记清楚了。”
孟含月知道两人的计划,问:“不如现在模拟一下?”
“也成。”江望榆想了想,“哥哥,你现在扮演我扮演的你,我扮演上司、同僚,孟姐姐,你在旁边帮忙看哪里演的不对。”
“好。”
半个时辰后。
孟含月给两人倒了杯水,以旁观者的角度,认真给出意见。
“阿榆跟人说话的时候,会特意低着头,难以轻易看清正脸,但是克晦长的高一些,我觉得是不是稍微弯下膝盖比较好?还有,阿榆平常观星,习惯站在这个位置,克晦刚才站的不对……”
听完近两刻钟的意见,江望榆递上一盏温茶,“我们记住了,马上就改。”
“先休息一会儿。”孟含月抿了口茶,“这两天让阿爹在医馆坐诊,我过来帮你们参详。”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等到董氏回家后,说已经顺利帮她告假两天,随即跟孟含月一起观摩,给出不少准确意见。
一连模拟了两天,江朔华已经能大致模仿出自家妹妹在钦天监的言行举止,也将全部画像牢记于心。
“真的要今天出门吗?”江望榆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人,依旧有些犹豫,“会不会对眼睛不好?要不再推迟两天?”
“今天是二十五日了,告假五天,明天必须要回观星台当值。”江朔华抬手摸了摸脸,没有戴面具,反倒有些不习惯,“总得试一试。”
“我一路跟着,伯母,阿榆,你们就放心吧。”孟含月语气轻松,“而且确实需要去外面走走,看一看眼睛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江望榆知道终归有这一天,“那你们一定要小心。”
目送江朔华和孟含月一起走出家门,她站在院门口,盯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路口,方才转身回屋,看见董氏往荷包装碎银铜板。
“娘,您要去哪?”
“我要出门去布庄买两匹布。”董氏解释道,“到时候如果遇到华儿和小孟大夫,我在旁边,更有说服力。”
江望榆想想觉得也对,告诉母亲要注意身体,再次目送董氏离开家。
家里只剩她一个人。
现在江朔华以原本真实的身份出门,她自然而然地回归自己的身份,衣着打扮没有刻意模仿兄长。
四周安静,江望榆坐在枣树下的石桌,忍不住担心江朔华在外面会不会出事,胡乱想了半晌,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顿时打起十二分的警惕,没有立即应声答话,轻手轻脚地走到院门后,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侧耳聆听门外的动静。
猫咪烦躁的叫声传进来,接着是一阵规律的敲门声,最后响起他熟悉温和的嗓音,带着浓浓担忧。
“在下元极,是江灵台的朋友,听闻她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还请开门。”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年轻姑娘
半个时辰前, 万寿宫。
“五天了,她一直没有去钦天监……”
曹平候在边上,听见天子的轻声呢喃, 一瞬间便猜出天子在说谁,不敢搭话, 眼观鼻鼻观心, 安安静静地当个木头人, 暗暗祈求天子不要问自己。
“曹平,太医院的病案看了吗?”
“回陛下。”曹平默默为自己哀叹一声,谨慎地重复回答相似的话语,“江灵台告假第二天, 老奴遵旨派人去问了,也跟那位给江灵台诊脉的张太医打听了一下, 应该是感染风寒, 身子不适, 钦天监的李监副准假三天。”
“可现在已经过了五天。”贺枢紧锁眉头,“是她的母亲亲自去钦天监, 又帮她告假两天。”
曹平心说陛下您不是第一时间就知道这些消息了吗?最近连观星台都不去了,可偶尔出神的时候, 又总是看着观星台的方向。
心里这般想, 曹平思索片刻,斟酌地开口:“陛下既然如此担心江灵台,不妨前去探望?亲眼见上一面,总归安心一些。”
贺枢没有说话,目光随意落在观星台的方位。
曹平悄悄抬起眼帘觑了一眼,天子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实在摸不准在想什么。
殿内寂静, 曹平不敢再多言,垂首盯着地面。
“喵……”
猫咪的叫声从后殿飞速传来,转瞬出现在眼前,嘴里叼着一样东西,放在地面,凑到天子跟前,一反常态地窝在他的脚边,尾巴轻轻扫过
衣摆。
贺枢低头,靛青色的香囊残留一点橘猫的唾液,香味比之前淡去很多。
“你从哪里叼的这个香囊?”他举起橘猫,“平时不愿意亲近朕,今天想做什么?”
大橘喵了两声。
与浅绿色的猫眼睛对视半晌,贺枢抱起橘猫,直接起身往外走,即将跨出殿门时,瞥见自己身上的天子常服,又踅转回寝殿内。
“去准备一些新鲜雪梨,还有把江家的位置再仔细说一遍。”
重新换了一身普通的圆领袍,贺枢一手提竹篮,一手抱橘猫,按照锦衣卫查到的地点,快步走到巷子尽头。
宅院一眼看过去并不显眼,与周围宅子的建造相差不多,青砖黑瓦,院门紧闭,门口扫得很干净。
贺枢环顾四周,左右两边都是空宅子,没有听见什么声音,盯着深棕色院门,久久未动。
“喵……”
大橘扭动身子,往前一倾,两只前爪拍在门上。
他立刻抓回来,按在怀里,再看院门没有被抓出爪痕,心中稍安。
沉默半晌,贺枢终于抬起手,敲了敲门。
耐心等待片刻,院子内外静悄悄的,他不免怀疑是不是没有人在家。
正在犹豫,大橘忽然响亮地叫了几声。
贺枢抿了抿唇,继续敲门,略微提高声音。
“在下元极,是江灵台的朋友,听闻她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还请开门。”
四下寂静,秋风刮过,几片落叶飘落在地。
贺枢盯着紧闭的院门,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脚尖刚刚往后转动,听见“吱呀”一声,院门缓缓打开,轻柔婉转的嗓音飘出来。
“公子是家兄的朋友?”
一位年轻姑娘站在影壁前,穿了身荼白色交领短袄,搭着碧水蓝布裙,长发乌黑,分成两股,挽起简单发髻,插着一支玉簪,发尾束成一缕,斜斜地歪搭在肩膀。
纯白色面纱垂落至胸口,严严实实地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陌生好奇。
微风拂过,面纱轻轻飘起,她转头咳嗽两声,解释道:“家兄外出了,现在不在家,不知道阁下找他有什么急事?”
贺枢盯着对面的人,上下看了两遍身形,注视她的眼睛,轻轻笑问:“不算急事,只是江灵台因病告假五天,我很担心,所以上门前来探望,不知她现在身体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她按住院门边缘,往后打开,“辛苦公子亲自前来,还请进屋暂坐。”
贺枢打量她的背影,摸摸橘猫的耳朵,应道:“好。”
院子大约两进,正前方是三间正屋,左右两边是厢房,靠近厨房的西南角落了一座水井,放着两个花盆,种着绿油油的葱。
东北角种了一株枣树,树干略粗,已过中秋,树叶翠绿枯黄交杂,枝头挂着红彤彤的枣子,树下放了一张圆形石桌,沿着周围摆了四个圆形石凳。
日夜住人,院内零星放着一些东西,摆得整齐,不显凌乱,打扫得干净,但是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经年累月地留下一点深痕,像是许久没有改变摆放位置。
贺枢快速扫视一圈,看向左边角落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个圆形簸箕,晾晒一层红枣。
“公子,请进屋里坐。”
“不用。”他将竹篮放在石桌上,坐在桌边,直视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江姑娘,我与‘令兄’是挚交好友,你不必如此客气拘束,随意一些便好。”
挚友。
江望榆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抬手勾起鬓边碎发,挽至耳后,借着捋头发的动作,摸了下面纱的细绳,稳稳地系在后脑勺的位置。
“我去端茶。”她回屋,转瞬端着两盏茶走出来,将其中一杯放在他的面前,“公子慢用。”
贺枢端起茶碗,稍抿一口,目光自然地落在她的脸上,“冒昧问一句,姑娘为何要戴面纱?”
江望榆早有准备,抬起略宽的衣袖,挡在脸前,侧身朝旁边轻咳两声。
“如公子所闻,家兄此前不慎感染风寒,我也有些咳嗽,为了避免将病气过给公子,故而戴着面纱,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公子多担待。”
“姑娘看了医师吗?”贺枢温声问,“我认识几名太医,医术精湛,如果江姑娘身子不适,我可以帮忙。”
“请回春堂的孟郎中看了,并无大碍,不必劳烦公子。”
贺枢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按住大橘,缓缓捋摸它背部的毛发,以免它跳上石桌,蹦到她的面前。
瞥见竹篮里的梨子,她的声音确实有一丝嘶哑,他往前一推竹篮,“秋日干燥,太医说拿梨子煲冰糖水,有润肺止咳的功效。”
梨子个头饱满,果皮黄白色,覆盖一层薄薄的水珠,很新鲜,散发一股淡淡的果香。
江望榆双手搭在膝盖,指尖微动,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与他完全是陌生人,当即拒绝:“多谢公子好意,我不便收下。”
“那就给江灵台。”贺枢轻轻一笑,“她一定会收下。”
他为什么如此肯定她会收下?
她不免心生疑惑,又不方便直接说兄长不收,只能说:“那便等家兄回来。”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开始蔓延。
江望榆抬头,见他杯子的茶水少了一半,起身回屋拿了茶壶,再转出来的时候,发现石桌上放着一卷书。
她走近,一眼看清封面的书名,无意识地紧紧握住茶壶。
是郭太史的《月离考》,全书只有一卷,听闻一直藏在文渊阁,甚少在外流传。
“此前江灵台找我帮忙借书。”贺枢看了一眼她右手的动作,“正巧今日一起带过来,还请姑娘转交。”
江望榆的目光黏在书上,挪开桌上的茶壶与茶碗,生怕不小心溅起茶水打湿书。
她攥紧衣袖口,视线直落在封面,“家兄可以抄写这本书吗?”
“当然可以。”贺枢体贴地将书往她的方向推近,“江姑娘如果想看的话,当然也可以看,不必在意我。”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低头揪住衣袖,再看一眼,指尖搭在袖口,进进出出,来回几次,终究抵不过诱惑,悄摸摸地伸出右手,摸到书,捧在掌心,左手迅速翻开第一页。
这一套小动作完全落入眼中,贺枢抿唇无声笑笑,没有出声打扰。
怀里的橘猫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将大橘放在石凳上,拿起两颗梨子,环顾四周,走进厨房,舀起清水洗干净,再走回树底下,悄悄将梨子放在她的左手边。
这一番动作忙活下来,他不可避免地弄出一些声响,而她一直低头看书,半点目光都没有分出来给他。
贺枢抱起大橘,坐在她的对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捋顺橘猫的毛发,挪开目光,随意地落在角落的簸箕,又仰头看看上方的枣树。
她时常在荷包装红枣,看来是从这棵枣树摘的果子。
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依旧落在她的身上。
秋风渐起,带着仲秋时分的凉意,发髻不同,梳得比较松,几缕碎发垂落,有些长,贴在脸颊,被风吹得晃过眼睛。
面纱更长,轻盈柔软,随风飘起,遮挡书页上的墨字。
她随意地抓了两下头发,挠挠脸颊,将书放在桌面,一手按住页角,另一只手反手解开面纱,胡乱塞进怀里,目光全程没有离开书。
天色晴朗,碧空如洗,时辰过了午间,阳光璀璨,不像盛夏时分毒辣难熬,透过稀疏树冠,落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她微微低头,右手捧书,左手捏住一页书角,少了面纱的遮挡,姣美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
金色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枝叶随风晃动,零碎光斑随之晃来晃
去,晃过她秀丽如画的眉目,投下明亮光芒。
贺枢的手一重。
“喵!”
橘猫突然叫起来,叫声凄惨尖利,响彻四周,打破满院的静谧。
橘猫挣扎扭动身躯,一跃而起,飞速跳离他的怀抱,四脚灵活地点落在石桌。
江望榆闻声抬头,茫然地眨眨眼睛,还未反应过来,怀里蹿进一团橘色影子,她下意识接住,双手习惯性地替橘猫揉摸毛发。
“元极,大橘怎么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长得像……
一时沉默。
看清她眼中的茫然, 贺枢放缓语速,委婉地提醒:“江姑娘,你觉得这本书好看吗?不知道令兄什么时候回家?”
江望榆浑身一僵, 抬手往脸上一摸,摸到柔软细腻的肌肤, 而非纱制布料, 低头一看, 橘猫缩成一团,舒舒服服地窝着,衣衿露出面纱一角。
她迅速撒手,将大橘放回桌面, 推开橘猫抓住她手臂的爪子。
“我……”她清清嗓子,努力维持现在身份应有的礼貌疏离, “抱歉, 直呼公子的道号, 是我失礼了,还请公子莫怪。”
“无妨。”
不等他怀疑询问, 她抢先开口解释刚才的失言:“我曾听兄长提过公子,故而知道公子的道号, 以及这只橘猫名叫大橘。”
大橘站在石桌上, 听见自己的名字,走到她的面前,歪歪脑袋,瞄了两声。
江望榆哪里敢再抱起它顺毛,想起橘猫之前那一声惨叫,连忙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迟疑着开口:“刚刚发生了什么?它为什么突然叫得那么凄惨?”
贺枢低头, 右手藏在桌下,指间夹着一小撮橘黄色毛发,指尖一松,猫毛飘落在地。
他不动声色地碾了两脚,抬头看向她,轻咳一声:“大橘刚才睡着了,可能是做噩梦了。”
“猫也会做噩梦吗?”
江望榆盯着前方的大橘,实在担心,双手穿过它的肋下,举在半空,转看两圈,没有看到明显的伤口,又仔细摸了摸骨头,同样没有摸出什么异常。
她揉揉橘猫的脑袋,将它放在石桌上,起身走进厨房。
注视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贺枢伸手探向橘猫被拔毛的地方。
手刚碰上去,大橘弯起脊背,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
他不为所动,按住大橘,放轻力度摸摸拔掉毛的位置,指腹干净,并未出血。
贺枢松开大橘,由着它蹦到距离他最远的位置,缩成一团。
他想了想,走到厨房门口,看见里面忙碌的身影,抬手敲敲门框。
“你在做什么?”
江望榆回头一看,琢磨了一下现在两人的身份关系,语气疏离:“公子是贵客,厨房杂乱,还请到外面暂坐。”
贺枢随意点点头,几步走近。
灶台上放着一个陶碗,偏大泛黄,碗口有些碎裂不齐,大约用的比较久了,装了七八分满的清水。
他扫了一眼,瞧见放在边上的干柚子皮,问:“那是什么?”
“柚子皮。”
江望榆跟着看了一眼,又不是很难认,他为什么特意问一句?
她想了想,解释道:“中秋的时候,圣上赐了节礼,里面有柚子,家母把剩下的柚子皮放在厨房除味。”
“你觉得好吃吗?”
“还好。”
她说的随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贺枢抿了抿唇,“那你喜欢吃什么?口味偏甜?偏咸?”
话刚出口,他一瞬间有些后悔。
她现在是久居家中江家姑娘,而非钦天监的灵台郎,而他则是“兄长”的同僚,今天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贸然问一位年轻姑娘的喜好,实在不妥。
“抱歉,是我……”
江望榆端起陶碗,另外拿了一碟小鱼干,朝他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公子不必在意,你是‘家兄’的挚友,不必如此多礼。”
贺枢咽回“失礼”二字,目光停在她的笑容,看出几分熟悉,跟着笑了笑,随她走出厨房,再次坐在石桌旁边。
江望榆把陶碗和碟子放在橘猫跟前,没有叫它的名字,轻轻推了一下。
大橘凑到碗前,鼻子嗅动,没闻到什么味道,伸出舌头,喝了一点清水。
水是早上烧开的,现在已经凉了。
她看了会儿,见橘猫没有什么不适,拿起两根小鱼干放在大橘跟前,抬头正巧对上他的目光,卡了一下,迅速拉来一个话题:“公子喜欢吃什么?”
有些奇怪,哪里有主家问客人这样的问题。
她不免懊恼,正打算说不用回答,又听到他温声开口:“我没有特别喜爱的食物。”
“这样啊……”
江望榆低头,揪住裙子,不敢再随便说话。
院子四周陷入寂静,秋风吹拂,头顶树叶沙沙作响。
沉默半晌,她看向他,斟酌地开口:“公子,家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如果找他有急事,可以留下书信一封,由我代为转交。”
今天来江家就是为了看她,进门的时候,他一眼认出是她,如今见她健康无病,贺枢没兴趣留信给别人,瞥了眼吃完小鱼干就窝在桌上的橘猫,提溜起来,塞在怀里。
“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今日叨扰了。”
江望榆起身相送,领先几步,走到院门处,保持应有的待客之礼:“招待不周,还请公子莫怪。”
院门刚刚打开,外面走近一个人,看见她,疑问:“阿榆?我正打算敲门呢,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是特意来开门的吗?”
“肯定是你们兄妹之间心有灵犀。”孟含月带着轻松笑意的声音响起,“哎,别光站在门口,快进去。”
江望榆用力抓紧门边,脑海里短暂地空白一瞬,僵硬推开院门。
跟在后面的人显露身影,修长挺拔,目光悠悠地落在刚回来的两人身上,最后停在前方的年轻男子。
两两相对而站,沉默迅速蔓延开来,无人说话。
“喵——”
一声猫叫打破寂静,江望榆反应过来,眼睛眨得飞快,语速也很快:“哥哥,这位是元极,你的同僚,听闻你病了许久,特意前来看望。”
江朔华从那一堆画像中找出对应的人,加上妹妹的提醒,模仿她的口吻:“元极,辛苦你跑一趟了,我已经没事了,病也好了。”
贺枢看向对面的人,目光着重在对方的眼睛停留一瞬。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江朔华,第一次清楚看见对方的长相身形,他发现自己一直有个误区。
她假扮双生兄长,在钦天监待了一年多,从未暴露,贺枢不免以为兄妹二人长得很像。
现在亲眼看见,他发现两人的脸型五官并非一模一样,乍一看是有两三分相像,细看的话,便能看出其中差异。
江朔华的长相偏硬朗一些,长得高点,路上同时遇见,很难将两人当成同一个人,至多会猜测两人是不是有亲缘关系。
他不说话,其他三人也不说话。
尤其是江望榆,惴惴不安,强忍住回头看他的冲动,看向兄长,不停挤眉弄眼。
江朔华试图读懂她的意思,又不能在脸上表现不懂。
“一直杵在门口做什么?”孟含月突然说,“这位公子,你如果没有急事的话,不妨再回院子坐坐?正巧碰到了,我给你诊脉,看看你当初的砸伤是否好了。”
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距离八月初一在城隍庙市受伤,已经过了二十四天。
江望榆曾经问过他的伤势,知道完全痊愈了,不明白孟含月为何突然提及此事,甚至还要他再多留一会儿。
但孟含月故意这么说,肯定有所考量,她不出声反驳,只看着兄长。
“孟大夫说的有道理。”
江朔华刚说了个称呼,便看见自家妹妹飞快地眨眼,嘴唇张张合合,无声地吐出“孟姐姐”三个字。
他一愣,那三个
CR
字实在难以启齿,硬着头皮继续说:“先进去诊脉。”
贺枢站在影壁前,看不到她的表情,视线轻轻掠过她紧绷的肩背,答了声好。
还是坐在树下的石桌边。
江望榆收拾先前竹篮和书,并对兄长解释一番,方才坐在孟含月的身边,低头不说话。
“没有带脉枕,公子莫怪。”孟含月伸出右手,“公子,请。”
贺枢拉高衣袖,露出左手手腕,手背搭在桌上。
既是诊脉,孟含月没有应付了事,认真仔细诊了一刻钟,说:“公子脉象平稳,刚才又见你左肩行动如常,就不麻烦你脱衣服了,如果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可以到回春堂拿些药膏。”
“嗯。”贺枢偏移视线,“克晦,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当值?你告假的这几日,李监副另外安排了一名灵台郎,带着六名天文生值守。”
江朔华看了妹妹一眼,按照两人之前商定的计划,回道:“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能去观星台。”
“是吗?既然如此,你直接去观星台便好,我等会儿回去的时候,帮你去官衙销假。”
“好。”江朔华顿了顿,“元极,这几天你也没有去观星台,是在万寿宫当差吗?”
“是。”看来她透露了不少信息,贺枢想了想,抱起大橘,放在桌上,“克晦,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救了这只橘猫吗?”
“七月十六,在太液池边。”江朔华准确无误地说出答案,“你为什么要带大橘过来?”
“它许久没有见江灵台了,有些想她,我就顺道带它来了。”贺枢推了下橘猫,“你抱一下大橘。”
江朔华眼角余光瞥向自家妹妹,见她暗暗点头,不再犹豫,朝橘猫伸出手。
大橘嗅闻一阵,往边上一跳,直接跳到江望榆的跟前,亲昵地喵了两声。
江朔华双手僵在半空。
看来以后要尽量少带大橘去观星台了。
贺枢揪住橘猫,按回怀里,主动开口打圆场:“大概因为你之前生病,身上带着药味,大橘才不亲近你。”
“确实有些药味。”江朔华假装叹气,“这段时日辛苦你照顾大橘了。”
贺枢答了声好,想要知道的事情差不多了,也知道自己继续待在这里,她会一直紧张不安,正想说告辞,有人先他一步开口。
“公子。”江望榆缓缓抬头,挺直腰背,直视他的眼睛,“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不知道公子可愿意回答?”
贺枢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江姑娘请问。”
“我与哥哥是双生,自小就有人说我们长得很像。”她问,“你觉得我们现在还长得像吗?”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她一时竟无法确定他是否早……
话音刚落, 江望榆感觉两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知道是兄长与孟含月,但没有看两人, 继续盯着他。
从五月的相遇,到现在已有三个月又五天, 他并非每夜都去观星台, 可粗略一算, 她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短了。
而且她先前沉迷看书,竟然没有在他的面前保持足够的警惕心。
江望榆轻轻咬住下唇,他心思缜密,观察细致入微, 她一时竟无法确定他是否早有怀疑。
“像肯定是有点像。”孟含月缓缓开口,“毕竟是双生兄妹, 我行医这几年, 见过一些双生子, 长得像,可终归是两个人。”
说这段话的时候, 孟含月一直看着侧前方的人,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不对劲, 谁知依旧是一派的平和冷静, 看不出丝毫异样。
贺枢听出江望榆是在试探自己,没有看孟含月,目光轻轻掠过她和江朔华,选择说实话:“眉眼有两三分的相似,如果站在一起细看,不会认成是一个人。”
江望榆喉咙发干,僵硬地转头去看兄长。
接收到她紧张的目光, 江朔华定了定心神,“元极,你有没有觉得我今天跟以前有哪里不一样?”
贺枢缓缓捋摸大橘背部的毛发,脑海中飞速运转,半晌后,半真半假道:“没有,可能是因为病了一场,瘦了,看上去高了些。”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不再说话,低头揪住衣袖口,不停揉搓。
“怎么都坐在这里?”董氏疑惑的声音响起,“咦?元极,你怎么来了?”
“伯母。”贺枢立刻起身,瞧见董氏抱在怀里的布匹,上前两步,十分自然地顺手接住,“我听说江灵台病了,特意来看看她。”
江朔华慢了一步,看见对方的动作,说:“你是客人,不该让你做这些。”
“伯母,您买这些布匹是打算做什么?”贺枢没理会,“我能帮上忙吗?”
“天气冷了,我想做两件披风。”董氏和蔼笑笑,“免得华儿夜里当值吹了冷风着凉。”
江望榆看看母亲,又看看他,没说话,低头继续盯着手。
“对了,我今天上午做了两笼桂花糕。”董氏说,“之前听说你还算喜欢吃,再带一些回去。”
贺枢没有拒绝:“多谢伯母好意。”
董氏走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交给他,看见他怀里的橘猫,笑问:“这就是大橘吗?我听华儿说过,长得真壮实,看来你花了不少心思。”
贺枢暗暗揉了一把橘猫。
大橘略微直起身躯,响亮地喵了两声。
“时候不早了。”贺枢明白自己再待下去,四人只会觉得不自在,主动开口告辞,“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轻轻一咳。
江朔华会意,保持语气自然:“我送送你。”
“不必。”贺枢控制语气中的疏离恰到好处,“你的病刚好,我认识路。”
话虽如此说,江朔华仍送他走出院子,在门口站定,等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迅速回家,落上门闩,紧闭院门。
“阿榆,他为什么突然过来?你又为什么要放他进院?”
江朔华刚走进正屋,便听见孟含月的问题,随即落座,跟着问:“阿榆,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发现了吗?”
“他说是来看望我,我想着如果他都没有认出来,那么衙门里的其他人认出来的可能性就会更低,就想试一试,但我没想到这么巧,正好碰到你们回来。”
“难怪。”孟含月了然,“我叫他进来,也是想试探他一下。”
江望榆捂住额头,拇指使劲揉按太阳穴,继续说:“至于元极有没有认出来……我不知道。”
手往下滑,盖住眼睛,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她呼出一口闷气,再睁开眼睛时,目光镇定。
“不管元极有没有认出来,明天二十六,只剩四天就到九月了,哥哥,我们还是按原来的计划。”
江朔华同样神色凝重,“好。”
“阿榆,我想问一句。”孟含月疑问,“你们为什么这么着急?一定要这两天就让克晦去观星台?”
“下个月要更换值守的时段。”江望榆仔细解释,“观星台的值守分成四个时段,每个时段三个时辰,从正月到四月、五月到现在,我分别在子时初到寅时末、酉时初到亥时末值守。”
“按照这样的轮换顺序,等到九月初一,你就会在午时初到申时末值守,对不对?”
“是。”她点头,“现在这个时段,大部分时间都在夜里,虽然有宫灯,但光线比不上白天,自然难以看清人。”
“所以我们想趁着还在夜里当值,我先去几次观星台。”江朔华接着说,“不然在白天,光线明亮,暴露的风险更高。”
“原来如此。”
“时间太赶了。”江望榆又捂住额头,“哥哥记住了画像和人名,可有些地方模仿的不像。”
“还有一天的时间,我们还可以再练练。”
“其实,华儿,我觉得你不必刻意模仿榆儿,至少不用学的一模一样。”
董氏听了一阵子,说出自己的看法。
“粗略模仿语气以及一些特别的习惯就好,人都会变的,言行举止自然便好,太过刻意,反而更容易让
别人怀疑。”
“我觉得伯母说的也有道理。”孟含月看看两人,“心中保持警惕,外在的表现越要自然。”
江望榆与兄长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
“华儿,榆儿,你们再商量商量,我去做晚饭。”董氏起身,瞧见女儿跟着站起来,“不用,我一个人就好。”
见母亲不让自己帮忙,她坐回原位,问:“孟姐姐,今天在外面逛的情况如何?哥哥的眼睛没事吧?有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
“情况还好,我看着没什么异常。”
“嗯,我感觉也还行,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至于认识的人……”江朔华顿了顿,“在阜成门大街上,我们遇见一个有些疯疯癫癫的人。”
“疯癫?”
“是。”孟含月拍拍胸口,“衣服很漂亮,人却蓬头垢面,长得挺高,非常瘦,身上没有什么肉,后背的骨头都凸出来了,就像……就像……”
“像一节细细长长的竹竿。”江朔华接上话头,“那个人很奇怪,像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扑到我们跟前,嘴巴叽里呱啦地念些奇怪的话,说什么是我的,本来应该是我的。”
江望榆追问:“那人是疯子?兵马司不管吗?”
“后来有几个壮汉追过来,不管不顾地压着那个人走远了,但我真正觉得奇怪的地方是……”江朔华眉头紧锁,“那个人似乎在画像里出现过。”
“什么?”她一愣,“我画的都是朝廷官员,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人。”
江朔华摇摇头,甩掉那个奇怪疯癫的人,“那个人神智不清,嘴里说的话疯疯癫癫,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病人。”
江望榆内心深处莫名涌起一股不安,还想追问,又听到兄长说:“阿榆,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再演练几遍。”
孟含月搭话:“我帮忙在旁边看。”
江望榆按下那阵不安,应道:“好,我现在来扮演吴监正……”
*
模仿演练的次数不算少,可真到了第二天,江望榆沿着院墙跟,走了一圈又一圈,瞧见换好官袍的兄长,两步跨到他的面前。
“哥哥。”
月初的时候,她以有一身官袍不慎损坏为理由,按照兄长的尺寸,去官衙要了一件新的官袍,时不时地揉搓做旧。
如今官袍穿在兄长身上,很合适。
“不用担心。”江朔华提着一个包袱,略微扯开衣袖口,露出纯白色的面巾一角,“一定会没事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江望榆努力勾起嘴角:“嗯,哥哥,等明天早上,我和阿娘做你喜欢吃的汤包。”
“好,我一定准时回来。”
江朔华深深看了一眼母亲和妹妹,推开院门,按照昨天提前走过两遍的路线,径直走向西苑。
临近傍晚,天色有些阴沉,秋风阵阵,进宫面圣的官员比较少,禁军守卫站在宫门口,偶尔查看几个回宫的内侍。
江朔华在远处观察片刻,找出一个面善的守卫,大步上前,递出牙牌,语气自然而坚定:“在下是钦天监的灵台郎江朔华,进宫前往观星台当值。”
一说完,他立刻抬起衣袖,横在鼻梁的位置,遮住下半张脸,咳嗽一阵,哑着声音再次开口:“抱歉,此前染病,还有些咳。”
守卫仔细查看牙牌,再看看对方身上的官袍,确无不妥,递回牙牌,“江灵台,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被子。”江朔华主动打开,“天冷,我多拿床被子。”
守卫检查一遍,放行,“江灵台慢走。”
进宫第一道关暂时算过了。
江朔华不敢松懈,沿着江望榆所讲的路线,顺利找到角院,放下包袱,再赶往观星台,期间遇到四名内侍,也不打招呼,低头快步经过。
“赵灵台。”他拱手作揖,低头盯着地面,“我前来当值。”
“江灵台的病好了?”
江朔华答了声是,又故意咳嗽一阵子,咳得整个观星台都是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对不住对不住。”他抽出面巾,戴在脸上,“大夫说咳嗽厉害的时候,要拿纱巾遮住脸,免得把病气过给别人。”
“无妨。”
同僚看了两眼面巾,将册子递给他,领着一众天文生离开。
江朔华暗暗松了半口气,捧住册子,一边翻看自家妹妹之前的记录,一边看向西方落日。
太阳落山,天色慢慢变黑。
江朔华点起周围的宫灯,正在想或许今天要独自值守,石阶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江灵台。”昨天刚去过家里的天文生,几步走近,语气轻松,“正巧,我找到一卷书……”
江朔华缓缓转身。
彼此看清对方,他眉间笑意似乎微妙地停顿一下,旋即恢复如常,问:“克晦,今夜是你当值?”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是。”
江朔华暗暗打起精神, 不敢松懈,“我昨天应该跟你说了。”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身形, 目光停在对方的脸上。
天色全黑,唯有几盏宫灯的亮光, 昏暗模糊, 勉强看清样貌, 如果再低头只露出发顶,更难认清。
贺枢思索片刻,露出与往常无异的浅笑:“确实,我一时记岔了。”
江朔华捏紧册子, 反过来认真打量对方的神情,平淡温和, 带着一丝笑意, 看不出任何异样。
回想江望榆告诉他的内容, 他轻咳一声:“元极,你去看测风杆。”
贺枢随意地应了一声, 站在杆下,分出两分心思感受风象, 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台上另一个身影。
捧着册子, 仰头专注地观看夜空,遇到有些难以确认的天象,则借助仪器重新核对一遍,再次确定无误后,方才记录在册。
倒是与她一样的认真严谨。
值守将近两个半时辰,贺枢将今夜观察到的异样记在心里,按照往常的习惯, 说:“我先回去了。”
江朔华当然没有二话,目送他走下观星台,倏地松了一口气,耐心等到亥时末。
正如自家妹妹所说,新来的灵台郎更守规矩,甚少提前到或者迟到,准时准刻地出现在观星台。
“江灵台。”那人看看他遮脸的面巾,并未多问,“到时辰了。”
江朔华自然地递出册子,再一作揖,走回角院。
昨天下午只来得及放下包袱,没有工夫细看,现在认真看了两圈,他发现角院是真的狭小,屋里摆了一榻一椅一案后,转个身都困难。
五天没有住人,积浮了一层灰尘,他打扫干净,把椅子架到书案上,叠好江望榆之前用的被子,铺上刚带来的薄被。
江朔华和衣躺在榻上。
往常这个时候在家早已睡觉,昨夜全神贯注地值守三个时辰,有些累,困意却不怎么重。
从进宫到现在,尤其是和那位天文生值守的过程,他反复回想多遍,找出自己做的不够完善的地方。
五处。
下次要改正,回家后还要告诉阿榆。
*
“哥哥!”
江朔华一进家门,迎面看见江望榆两步走近,拉住他的手,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看了两三遍,缠在眉间的紧张担忧终于散去。
“没事就好。”她念叨两遍,“哥哥,先去吃早饭。”
董氏做好了早饭,正在等他回来,三人围坐在桌边。
“阿榆。”江朔华夹了一个汤包,“往常元极怎么称呼你?”
“姓氏加官职,以前叫过几回表字。”
江望榆咬破汤包,汤汁鲜嫩微烫,她小小地哈了两口冷气,就着鲜美的肉馅一起咬了大半,续上没说完的话。
“怎么了?他有什么表现奇怪的地方吗?”
“不是,就是他之前突然变了一下称呼。”江朔华拧眉回想片刻,叹道,“可能是我最近有些敏感,想太多了。”
她跟着思索:“或许只是巧合?”
“也许吧。”
“华儿。”董
CR
氏关切询问,“你现在有没有觉得眼睛哪里不舒服?”
江朔华立刻回答:“没有。”
江望榆长舒一口气,“哥哥,孟姐姐说你还是要多休息,少用眼,用完早饭,你早点回屋休息。”
临到下午进宫前,江望榆记住兄长所讲的内容,换上自己的官袍。
她没带其他东西,宫门守卫检查牙牌无误,很快就放行,在观星台交接时,上一轮值守的同僚也没有多问。
应该没有认出是两个人吧?
江望榆抓抓脸上的面纱,看向西边的落日,想了想,摘掉面纱,叠好塞进怀里。
太阳落山,她忙着记录时刻,旋即仰头观看天象,忙了大半晌,目光随意一飘,看见站在石阶口的人影。
“元极?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有听见声音?”
“刚到。”
实则站了一刻钟,无声观察今夜来的究竟是谁,上来的时候特意放轻脚步,以免被发现。
“江灵台。”贺枢笑问,“我需要做什么?”
江望榆盯了他一会儿,按照昨天兄长的说法:“麻烦你去观看测风杆。”
贺枢也如昨夜一般答了声好,站在杆下,却偶尔上前帮她拿着册子,以便她更好地查看仪器内容。
与过往无数个相似的夜晚一样,平静安宁,她很少说话,专注地忙着观看夜空。
三个时辰眨眼过去了。
贺枢没有像昨夜提早离开,停在原地,踟蹰片刻,终于问出思索半夜的问题:“江灵台,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方便我去跟你一趟角院吗?”
“什么事情?”江望榆疑问,“很要紧吗?现在不能说吗?”
“很重要。”
还要看她愿不愿意告诉自己,贺枢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继续说:“当然,如果你不想我去的话,全当我没说。”
江望榆想了想角院的布置,除了屋里多了一张被子,没有多余的奇怪地方,摸出一把钥匙交给他。
“没关系,你先去等我。”
与同僚做好交接,她匆匆跑下观星台,一边想同僚跟那几名天文生的神情,好像没有惊讶之色,一边推开角院的门,看见他站在屋檐下。
“坐外面吧,最近天气不冷。”
她点头应好,进屋,想找出两张小矮凳,结果发现江朔华昨夜整理了案椅,一时没有找到,翻出两个布垫。
“地上凉,垫着这个,不容易着凉。”
贺枢没意见,只不动声色地迅速将她放下的布垫挪了一下,略微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江望榆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径直坐在左边的布垫,摸出一个荷包,扯开,飘出一阵芝麻香。
“阿娘用晒干的红枣、核桃仁做的炸米糕。”她拿出一块,“外面裹了芝麻、面粉,放的糖不多。”
贺枢接住,轻轻咬了一口,脆香四溢。
他吃的很慢,借着吃炸糕的机会,反复斟酌三四遍词句,腹稿翻来覆去地变动几回,最后问出来的话语依旧简单。
“江灵台,先前听你说‘令妹’一直在家中养病,但是那天,我看着气色似乎好了不少。”
之前江朔华看不见,便一直假借她的名头在家养病,如今兄长复明,不可能继续待在家里,她自然要慢慢养好身体。
江望榆咬掉剩下半块米糕,一句简短的“是”,结束话题。
贺枢犹豫着开口:“我在万寿宫当差,时常见到陛下,你如果有奏章,可以由我转交,保证陛下能亲自阅看。”
“各地各衙门的奏章不应该先交到通政司吗?还可以这样吗?”
“钦天监的官员比较特殊,可以直接交给陛下。”贺枢循循善诱,“你如果有隐情,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可以写一份密章,我保证除了陛下,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江望榆握紧双手。
两年前,也是在八月底,她开始写奏章,耗费四个月写出来的奏章,直接被人踩进雪水,压根没有机会送到天子的案头。
“……没有。”
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合拢双膝,下巴搭在膝盖,缩成一团。
贺枢盯着她,她的眉间缠绕低落,眼帘低垂,眼瞳里的星光暗淡,全然不见先前的明亮澄净。
那一刹那,他很想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对她说无论有什么隐情委屈,他都会为她做主。
可随之而来的是她知晓他是天子后的反应,势必对他恭恭敬敬,或许还有怨怼,绝对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并肩而坐,闲适自在地吃着米糕,闲谈一些生活遇到的趣事。
贺枢轻轻舔了下嘴唇。
从她这个当事人这里是问不出当年急召的经过了,他也不愿意逼她,看来只能再催促锦衣卫,尽快查明真相。
贺枢仰头看看夜空,有意转移话题:“你愿意跟我讲讲今晚的天象吗?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大懂。”
谈及星象,江望榆略微精神起来,谨慎地补充:“我只描述星月方位形状,至于吉凶祸福的寓意,我不可以随便乱说。”
“好。”贺枢笑笑,“你先讲今夜的月相。”
“过了子时,现在应该是二十八了。”她仰头观察夜空,“已是月末,月相应该是残月,现在应该刚刚升起,暂时看不见,要等到黎明前才能看见挂在东边……”
月暗星明,夜空漆黑,星星闪烁光芒,汇聚成璀璨星河。
讲完月相,江望榆顺势讲起星象,指着星辰,徐徐讲述,描绘出浩渺星图。
一提及星象,她眼中的光芒再次出现,明亮耀眼。
贺枢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星空,目光移回她认真的侧脸,忽然问:“江灵台,星河浩瀚无垠,繁星无数,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嗯?”
江望榆注视天空繁星,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神色极为纠结。
久久没有等到答案,贺枢不免疑惑,自己刚才的问题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更无试探,她为何如此难以回答。
“我平等地喜欢所有星星。”
她紧皱的眉眼骤然放松,“每一颗星星都有属于自己的光芒,无论是东青龙西白虎,还是北玄武南朱雀,或许明亮程度不一样,但它们没有差距,每颗星星都是最好的。”
贺枢愣了下,笑着点头:“确实。”
“你呢?”她抛回同样的问题,“你最喜欢哪颗星星?”
他看向夜空。
秋日时分,北斗七星出现在北方低空,勺柄指向西方,很容易找到首位的那颗星星。
贺枢轻轻一笑:“我大约喜欢天枢……”
最后一个“星”字尚未出口,身侧猛地被人一撞,眼前星空之景旋转变换,整个人向后跌倒在坚硬地面。
她倾身而下,直接压在他的身上。
“你不要命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她压在他的身上
贺枢少见地陷入愣怔之中。
他原本坐在台阶上, 双腿自然而然屈起,双脚踩在院子的石板地面。
如今上半身仰倒躺在廊檐下的地面,下半身不可避免地改变姿势, 略微歪斜,右脚虚虚踩在地面, 左腿微微直起, 有不属于他的触感相碰。
她整个人扑了过来。
下半身勉强交错分开, 左腿贴在他的大腿,压了一半的位置,自髋部开始,从腹部到肋骨末端的部位, 紧紧贴合,直至胸口, 仅剩一指距离。
她全然不知, 还要往下压近。
撞过来之前, 她的左手迅速垫在他的后脑勺,护
着他不被坚硬的地面撞到脑袋, 右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命了?!”她的语气又惊又怕,声音压得极低, 犹如耳闻, “你怎么敢直呼陛下的名讳?北斗七星之首的那颗星星要改称为贪狼星!”
贺枢没有听见。
他清楚地看见她浓密的长睫,乌黑微弯,往下是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瞳如夜空般漆黑,深处闪烁明亮星光,笑起来的时候,星光越发璀璨, 亮晶晶的。
如今,她似乎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一点别的东西。
年轻男子沉默不语,容貌俊美,难得流露出一丝茫然,倒映在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她的嘴唇张张合合,吐露出的词句溜进耳朵里。
贺枢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两人现在贴的有多近。
一缕皂角香气钻进鼻翼,夹杂太阳晒进衣裳里的阳光气息,一点点地从她的身上飘过来。
他浑身一紧,双手微微发抖,迅速搭上她的腰侧,想推开她。
掌心碰到柔软腰肢,明明隔着一层衣裳,却如同碰到炙热的火焰,烫得他飞快撒手,落在地上,指腹划过坚实的地面,粗粝坚实,磨得生出一股刺痛。
随后,两手手肘撑在地面,他试图直起上半身。
她却完全误会他的举止,立刻往上挪动几分,将他刚撑起些许的上半身压回去。
大腿侧面的布料彼此摩挲,生出细微的痒意,贴近的久了,甚至传来她身上的一丝温热,与那点痒意,一起蔓延至脊椎尾部,沿着脊柱一路窜起。
左侧腹部侧边硌着一块东西,长宽适中,形状规则,压他和她之间,随着她压近挪移的动作,越能感受到坚硬的四角。
应该是钦天监的牙牌。
贺枢模模糊糊地想,手指又在地面磨了两下,想要磨掉那股莫名的痒意,借着磨出来的疼痛使自己清醒几分,嘴唇翕动,还未成功说出一字半句,唇瓣抿住柔软的掌心,恍若轻吻。
他浑身紧绷,像是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只要轻轻一弹,就会应声出击。
不能伸手硬推开她,那样会伤到她,又不能说话,他飞快地眨动眼睛,连连点头,试图表达自己记住了,往后绝对不会再直呼自己的名字。
江望榆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出他想表达的意思,仍不放心,继续往下压了一分,压低声音强调:“那是贪狼星,不可以叫原来的名字,尤其是在万寿宫,你一定要记住。”
贴合的部位更多,贺枢甚至感觉胸口也被她压了大半,纵使明白她肯定绑了布条,他仍不免绷得更紧,咬紧牙关,含糊地应了两声。
她终于直起身。
贺枢猛地坐起,五指合拢,摸到掌心濡湿的汗水。
登基至今,他从来没有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境界。
偏偏罪魁祸首还一无所知,睁着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语气严肃:“我刚刚没有听见你的答案,你在别人面前,务必要小心,不可大意。”
舌尖舔过尖锐的犬齿,贺枢甚至觉得后背渗出一层细汗,磨磨牙齿,忍住那股莫名的痒意,哑声应道:“嗯。”
他不再看她,目光飘在角落,按住心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慢慢调匀呼吸,平复狂跳不已的心跳。
一口气呼出一半,后背忽然被人轻轻拍弄,直接拍在腰间的位置,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将后背拍了个遍。
贺枢浑身一僵,意识到是她,硬生生忍住闪身躲避的冲动,语气生硬:“你在做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冲,幸好江望榆没有听出来,手上动作不停,“你刚刚躺在地上了,背后都是灰尘,我帮你拍干净。”
“不用。”他僵着身子往旁边挪远,“脏了就再换一件。”
她歪头看看他,再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哦”了一声,重新坐回原位时,衣袖垂落,擦过手背,泛起一阵轻微刺痛。
她往上一扯衣袖,露出整个左手,手背破了点皮,应该是之前护住他后脑时,不小心被地面擦破了。
看着不算严重,她摸了两下,连血迹都没有,也不疼,轻轻拍掉一层灰尘,正准备收手时,旁边忽然斜伸过来一只手,隔着衣袖,捧住她的小臂。
“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啊?”
江望榆瞅瞅他的神情,眉间紧蹙,视线凝在手背,专注担忧,仿佛她受了什么重伤一样。
“就擦破了一点皮而已,过一两天就好了。”
他没用多少力气,她往后一缩,轻松挣开他的手,左手背在身后,见他保持原来的动作,一动不动,想了想,又伸出左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她随手抽出一条干净帕子,自己单手绑住左手,“好了,没事了。”
贺枢盯着她,随手拉过布垫,坐在她的身侧,一言不发。
江望榆估摸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比先前的近,又看着他俊美的侧脸,试着问:“你不开心吗?还是说我刚才撞疼你了?压疼你了?”
“没有,不疼。”
贺枢摇头,试图甩掉她压在身上时的奇怪感觉,安慰自己幸好压的只是上半身,刻意转回星象相关的话题,改变单方面的奇怪氛围。
“有没有与北斗七星相关的传说故事,我想听听。”
“七只小猪。”
“……?”
“《酉阳杂俎》记载,僧人一行年幼家贫,受邻居王姥姥接济……”
江望榆娓娓道来,学着茶馆说书先生的口吻,抑扬顿挫,神情认真严肃,全然不像是在开玩笑。
“……王姥姥的儿子犯了死罪……一行让人去废园子,拿布袋抓到七只小猪……皇帝发现天上的北斗七星竟然消失了,匆忙召见一行……大赦天下,王姥姥的儿子被释放,回到家里,消失的七星也重新回到天上。”
她双掌合拍,发出一声脆响,全当作说书先生最后结尾时的惊堂木,补充道:“传说而已,你看现在北斗七星还完完整整地挂在天空。”
贺枢按了按额角,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把天枢星和小猪联系在一起,“你再讲一个别的七星故事。”
“别的?”江望榆略一思索,“传闻七星曾经下凡化作僧人,一起去城里……”
这个故事比先前那个好多了,贺枢也终于把那七只小猪挪出脑海,至少想起自己的姓名时,眼前浮现的是天枢星,而不是一只小猪。
他看着她。
一旦提及天文星象,她的眼睛明亮,闪着光芒,话也比往常多了很多,不再沉默木讷,更像真实的她。
她忽然转头。
他撞进一双盛满星光的眼睛,不久之前,那双眼睛离他很近很近,近到里面装着一个小小的他。
贺枢呼吸一窒。
“元极,你怎么了?”她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两下,“七星的故事讲完了,你还想听别的什么故事吗?”
“你的手疼吗?”
“啊?”
江望榆看看左手巾帕,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把话题拉回这件事,打量他一阵子,解开腰侧的香囊,递到他的面前。
“你困了?这个香囊里面放了薄荷,我平常值守困了就闻两下,可以醒神。”
香囊是她一贯常用的靛青色,与之相接的是掌心,白皙柔软。
贺枢盯着那一抹柔白,别开头:“我不困,是你困了吗?”
“我还好。”
先前讲了大半天的星象,她现在满脑子星图,精神得很,甚至有精力去画三垣四象图。
“应该很晚了,晚睡对身体不好。”贺枢压住语气里的生硬不自在,“我想回去了。”
江望榆“嗯”了一声,转头看了他一眼,看着黑色鞋尖,又看了他一眼,继续盯着鞋尖。
“我脸上有奇怪的东西?”贺枢没有起身,抬手摸了下两边脸,“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元极。”她轻声开口,“你愿意再陪我一会儿吗?”
她这个样子很奇怪。
“愿意。”贺枢不假思索地回答,“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可以告诉我。”
江朔华的眼睛已经痊愈,值得她如此担忧的人,难道是董氏?
“没有。”江望榆摇摇头,犹豫许久,终究不敢说出真实原因,“下个月调整值守时段,到时候当值结束,我就直接回家了,至少四个月不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看星星。”
而且计划顺利的话,下个月她就能和兄长换回来,以原本真实的身份
CR
面对世人。
到那时,她和他不过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江望榆紧紧抿唇,揉按心口,试图揉掉缠在心尖的不舍。
“如果我骗了你,”她直视他的眼睛,不避不惧,“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吗?”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朕是不是太仁慈了。”……
欺骗?
贺枢从她目光中读出几分紧张不安, 忽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他已经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可是……他也在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贺枢抛回同样的问题:“假如我也骗了你,你还愿意当我是朋友吗?会生气吗?”
还会愿意像现在这样陪着他吗?
或许不会吧, 他想,毕竟她之前种种言行都流露出对天子的不喜。
如果她不愿意……贺枢轻轻笑了一下, 再看向她的时候, 神色平静, 目光温和。
“当然不会,我还怕你生气呢。”江望榆毫不犹豫地回答,挠挠脸颊,“我知道你是好人, 心地善良,只要你别突然说是你被刑部通缉的江洋大盗, 我们肯定能继续当朋友。”
贺枢微微一愣, 旋即笑出了声, 抬袖遮住下半张脸,眉眼弯弯, 声音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你最近又看话本了?”
“嗯。”
之前兄长看不见的时候,怕他无聊, 又不想他过多琢磨天文伤神, 她偶尔去书坊买些话本,念给兄长听,给他解闷,零零散散地堆积下来,家里的话本占据了小半个书架。
贺枢笑的有些久,放下衣袖,轻咳一声, 再开口时又非常认真:“我不会问你在隐瞒什么事,也不在意你骗了我。”
“元极,”她以同样认真的口吻感慨,“你真是个好人。”
贺枢抿唇笑笑,问:“江灵台,你……今天酉时还会来观星台吗?”
按着计划,今天轮到兄长来观星台值守。
她不想骗他,又不能说真话,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贺枢看出她的犹豫,主动换了话题:“江灵台,我以后还可以去你家里找你吗?”
“……可以是可以。”江望榆迟疑一瞬,选择答应,说不可以的话更加奇怪,“但有时候可能是‘家妹’在家。”
听到她主动提起她自己,贺枢顺势问:“我那天是不是打扰到她了?”
“没有。”
“那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上门探病还带只猫。”
“不会。”她努力想了想,试图假扮自己,“她跟我说你人挺好的,还特意借了书过来。”
贺枢眼中笑意更深,“嗯,下次我再去拜访她。”
江望榆看看他,莫名想起之前叶官正问她有没有定亲的话,嘴比脑子更快:“你要给她说亲?”
“什么?”贺枢实在没能跟上她的思路,心念一动,“那你觉得什么样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嗯……”她被他带偏思绪,回想江朔华往昔的言行,从兄长疼爱妹妹的角度出发,“首先要家世清白,品行端正,样貌不能太差……”
贺枢突发奇想地问了那么一句,没想到她会这么认真地回答,不由自主地认真记在心里。
前面几条都符合,他无意识地抿出点笑意,忽然听到她说:“……最好年龄比她小。”
“为什么?”贺枢一愣,追问,“她不喜欢年纪比她大的男子?”
“可能?也许?”江望榆兢兢业业地扮演自家兄长,“这个我不大清楚。”
他比她大了一岁。
贺枢捏捏眉心。
“你困了?”她误会他的动作,仰头看向夜空,“已经丑时了,你早点回去休息。”
确实很晚了。
贺枢答了声好,走出角院,脚步一顿,踅转回到院门口,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不得不嘱托道:“以后不要随便压在别的男子身上,那样不好,很失礼。”
“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江望榆压低两分声音,“当时情况紧急,我怕你因为直呼圣上名讳受罚,有些着急,以后保证不会了。”
贺枢心中稍安,等她锁紧院门,方才离开。
江朔华已经复明,从那天在江家的情景以及前天江朔华到观星台当值来看,两人正在暗中筹谋换回彼此的身份,并且不希望被其他人知晓。
这一猜测,当他再次前往观星台,看见在台上值守的江朔华时,得到了证实。
之后又观察两天,等到九月初一,贺枢特意去了一趟观星台。
白天光线充足,江朔华淡定自然,言行举止暂时看不出什么错。
贺枢只当不知,待到申时末,注视对方匆匆出宫,回到万寿宫,拿起一卷天文书。
最好的办法是罢免官职,让她离开钦天监,这样一来,她假扮兄长、冒领朝廷官员身份一事将无声无息地沉寂,无人知晓。
可一旦被贬出钦天监,江家藏在家中有关天文历算的书籍全部都会被没收,不得私自研习,至少五年内不得举荐重回钦天监。
以她对天文的热爱……贺枢轻轻摇头,仔细抚平书角。
罢了,不算麻烦,只是要做多手准备。
“已经一个多月了。”贺枢小心放好书,“叫冯斌明天来见朕。”
*
“啊啊啊!我说!我说!”
冯斌一身黑色劲装,一脚踢掉老虎凳上两块砖头。
刑讯牢房只在墙上开了一小扇窗,方方正正,外间的日光照进来,驱散黑暗,像是特意留出来的一线生机。
一个火盆,装满碳火,几根烙铁烧得红通通的。
被反手绑在凳子上的男人顿时大口喘气,头发散乱打成死结,脸上青青紫紫,大腿的衣服破烂不堪,露出一个硕大通红的烙印。
冯斌冷漠地瞥了一眼,直接将记录下来的供词递到面前,“按手印。”
男人哆哆嗦嗦地抬起手,十根手指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是好肉,不停打颤,终于按下指印。
冯斌叠好供词,吩咐心腹:“看好了,别让他轻易死了,否则自己去领罚。”
快步走出牢房,冯斌迅速去沐浴,穿上拿熏香熏过的官袍,确保闻不到任何血腥气,重新整理奏章。
“大人,去彭城的弟兄们回来了。”心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禀道,“还有,您吩咐我们盯着的那个院子,今天终于有人去了。”
冯斌拿着奏章的手一顿,“叫他们立刻来见我,还有继续盯紧院子,无论是谁,都把证据收集齐了。”
“是。”
风尘仆仆的四个人大步走进书房,随即关紧屋门,依次落座。
“时间紧,我就不说什么客套话了。”冯斌神情凝重,“一刻钟后,我要进宫。”
为首那名锦衣卫沉重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份密章,双手恭敬奉上。
冯斌接住,一边翻看,一边听几人禀报。
听到最后,他猛地一拍桌子,几乎在桌面砸出一个浅浅的印记。
“你们一路劳顿,先回去休息。”冯斌起身,妥善装好两份密章,“你们在彭城的经历不得透漏一字一句,最近不要离京,圣上或许要召见你们。”
稳妥安排一番后,冯斌匆匆赶往西苑,隔得老远便看见曹平停在万寿宫外,连忙上前,作了个揖。
“曹掌印,圣上今天心情好吗?”
“嗯?”曹平看了冯斌一眼,心中暗暗警醒起来,“我觉得应该还算不错。”
冯斌道了声谢,随曹平一起进殿。
殿内安静,只有天子坐在休闲的长榻边,手里捧着一卷书。
“坐吧,不必多礼。”
冯斌犹豫一瞬,
选择干脆利落地行礼,随即双手向上,恭敬地奉上供词与密章。
曹平接过,放在天子面前的小案几。
四周静谧无声,唯有天子翻阅时,纸张摩挲发出的细微声响。
一声短促的轻笑打破满室寂静。
落在冯斌耳中,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继续坐在锦凳,迅速站起,垂首站定。
“朕是不是太仁慈了。”贺枢轻轻一丢那份密章,“当初不该判流放千里,而是直接判枭首,你们说是不是?”
冯斌与曹平迅速跪下,不敢对视,又不敢不答话。
“陛下仁慈宽和,是韦谦彦枉顾陛下圣恩……”
“朕不想听这些话。”贺枢的声音骤冷,“韦谦彦既然冒这么大的风险,胆敢拿死囚顶替陈丰,所图必定不小,而你们查到的那个宅子,或许就关着陈丰。”
“臣失职,未能及时察觉韦家变动,请陛下责罚。”冯斌一脑门磕在坚硬的金砖,“臣现在就派人去搜查宅子,必定重新抓捕陈丰。”
“顶替罪员,绝非一个人能完成,与之相关人员全都抓回来。”贺枢冷静吩咐,“韦谦彦不会坐以待毙,那些人证物证务必保护好。”
他看了一眼跪在底下的两个人,拿起那份供词,“先起来。”
冯斌与曹平立刻麻溜地起身。
贺枢将供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沉吟片刻,有条不紊地安排。
“情况有变,原定计划也要该改变,你们依次去通知底下的人,随时做好准备,尤其是都察院那几个御史,叫他们现在开始写弹劾的奏章,随时准备上奏,冯斌,你出宫后,即刻带锦衣卫查封那处宅子,此外……”
贺枢停顿一下,拿起案几上的狼毫,挥笔写满一张纸,“冯斌,上面的内容记在心里,看完就烧了。”
冯斌两步上前,接住纸,扫看两遍,完完全全地记在心里,接过曹平刚刚点燃的灯盏,一把火烧的干净,只剩薄薄灰烬。
“臣遵旨,绝对亲力亲为,请陛下放心。”
贺枢站起来,轻轻拍了下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肩膀,含笑点头:“你最近辛苦了,朕都知道,你那个小儿子,朕记得快十四岁了吧?下个月赐他一个荫监,送去国子监,与次子一起,安心科举。”
荫监通常只荫蔽一人,若要多人入读国子监,通常要天子开圣恩。
冯斌一向板着张严肃国字脸,此时神色流露几分激动,当即跪下:“臣叩谢陛下圣恩,臣必定不负陛下重托。”
贺枢又勉励几句,安排锦衣卫要做的事情,随即说:“召郑仁远进宫。”
曹平即刻应声:“是。”
第70章 第七十章 “这个人不是江朔华!她在假……
韦家。
“父亲!”韦侍郎急匆匆跑进书房, 额头冒汗,大口喘气,风度尽失, “父亲!出事了!”
书房除了韦谦彦,还有两三名官员, 一瞧见韦侍郎这副模样, 彼此暗中对视一眼, 有同一致地起身。
“阁老,下官告辞,必将按照您的嘱托去办。”
韦谦彦微点下颌,“嗯, 你们去忙吧。”
等到那几人离开,韦侍郎一把关上门, 两步跨到父亲跟前, “爹, 我们在南城的宅子被锦衣卫抄查了!”
“人被抓了?”
“没有,陈丰之前发疯逃出去, 正好昨天我派人换个宅子。”韦侍郎猛灌一杯冷茶,拿袖子一抹嘴, “爹, 您说是不是圣上知道了?不然锦衣卫怎么突然去抄宅子?”
“事情只要做了,总会留下痕迹,你当初既然敢收留罪员,心里就该做好准备,文儿,遇事最忌慌慌张张,自乱阵脚, 锦衣卫抄的是外宅,又不是来抄这里的家。”
韦侍郎平复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爹,儿子知错了,现在应该怎么办?”
“陈丰这个人不能再留了。”韦谦彦语气慈祥,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丝毫温情,“人都疯了,不可能记得钦天监的秘密,他说出来的话,没人相信,更不可能假借天象为我们说话。”
“确实,儿子立即派人解决他。”韦侍郎接话,仿佛当初特意救下陈丰的人不是他一样,“不过,爹,陈丰有时候又很清醒,写了不少事情出来。”
“甄别一下,把有用的内容摘出来。”
“是。”韦侍郎回想片刻,“父亲,您知道江朔华吗?就是钦天监一个从七品的灵台郎,这次陈丰写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
韦谦彦拧眉思索一阵子,忽然问:“是不是前年圣上急召进入钦天监的那个人?为人处世木讷,听不懂我们的招揽。”
“没错就是他,当初选任新的灵台郎,就是他把陈丰挤掉了,导致我们后续很被动。”韦侍郎停了一下,“爹,今年年初的时候,圣上为什么故意选这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当灵台郎?”
“就是因为他年轻,刚进入官场不久,没有派系,况且钦天监归圣上直管,吏部、内阁都没有办法插手其中人员任命。”
“爹。”韦侍郎迟疑着开口,“这个人可能有点奇怪。”
“奇怪?”
“主要是陈丰嘴里一直念叨这个姓名。”
“一个从七品而已,虽然很年轻,但是你觉得盯着这个人,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可是……”
韦谦彦眼风一扫,韦侍郎被迫咽下没有说完的话。
“郑仁远跟他手底下那群人虎视眈眈,你要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韦谦彦叹道,“文儿,不能大意。”
韦侍郎只能称是。
离开书房,韦侍郎单手背在身后,跨出院门。
韦管家领着三四名小厮,个个手里捧着锦盒,见到他,躬身行礼:“见过大公子。”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二公子从扬州寄回来的特产,送给阁老及夫人,还有府里诸位小公子和姑娘们,人人都有。”
“切。”韦侍郎嗤了一声,“他倒是会做人,扬州富庶,他在那里过得逍遥自在。”
韦管家没说话,低头道:“老奴该去给阁老送东西了。”
韦侍郎随意摆摆手,跨过月亮门,看见几个小厮抬着一方小辇,上面坐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右脚硬挺挺伸直,把玩一块白玉雕。
“伯父。”韦六郎随意点了点头,“侄儿腿还没好,就不下地给伯父行礼了。”
韦侍郎神色平静,瞥了两眼,径直穿过,停在路口没动。
随行的长随小心觑了一眼,垂着脑袋不说话。
“去准备一下,我要去南城。”
长随不敢多问,立刻着手去安排。
韦侍郎换了身不起眼的长袍,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拐进一处不起眼的宅子。
一路走到后院,还没进屋门,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哐哐当当的声响,像是锁链拖过地面,夹杂嘶哑的喊叫。
韦侍郎嫌恶地看了一眼,“人现在怎么样了?”
“上午灌了药,现在人还算清醒。”守在屋外的壮汉搓搓手,“您放心,拿锁链锁着呢,保准不会再让他跑出去。”
“里面干净吗?”
“干净干净,小的们刚刚打扫干净。”
韦侍郎抬起下巴,“开门。”
屋里宽阔,没有常见的桌椅板凳,只在右边摆了一张床,床尾伸出两根长长的锁链,粗重铁黑,牢牢地锁住一个男子的双手双脚。
男子很瘦,身上挂不住肉,穿着厚重华丽的衣袍,空荡荡的,坐在地面,嘴唇翕动,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韦侍郎站在门口,让那几名壮汉站在周围保护自己,“陈丰。”
男子缓缓转动脖子,拉开披散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蜡黄的脸,眼窝深凹,脸颊瘦削,颧骨高凸。
“侍……侍郎。”陈丰猛扑过来,身后锁链“铮”的一声,牢牢锁住他,摔倒在地,“阁老……阁老愿意救我吗?我还能当上钦天监的监正吗?”
韦侍郎暗暗冷骂一声痴心妄想,面上还是笑着说:“我们倒是想救你,可是谁让你行事不周全,偏偏跟那个叫什么刘益的混在一起,在西苑害人。”
“不关我的事!都是刘益出的主意!还有江朔华!都是他抢了我的……”
“行了。”韦侍郎不耐烦地打断,“颠来倒去说这些事情,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陈丰抓住脑袋,使劲捶打。
眼前浮现一层白蒙蒙的雾气,脑子钝钝发疼,缓缓坠入深水。
一大群人在耳边说话,耄耋老人,垂髫小儿,魁梧男子,妩媚女子,或喜或悲,或怒或惧,全挤在脑子里
,嘈杂烦乱。
“我总觉得江朔华奇奇怪怪。”刘益喝得醉醺醺,大着舌头说,“娘们兮兮,他怕不是个女的。”
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抢掉自己位置的死敌,变来变去,最后变成一张女子的脸。
陈丰狂声大叫,砰砰地磕头,鲜红的血霎时流下来,遍布脸颊。
“刘益死了!我是监正……啊啊!有两个江朔华!”陈丰死死抓住头,硬生生扯掉一小缕头发,“两个江朔华!男的女的!江朔华是女的!”
“疯言疯语。”
韦侍郎一甩衣袖,转身刚抬起脚,忽然听见后面的人大叫:“陛下信任江朔华!要让他当监正!陛下要打压韦家!”
韦侍郎脸色刷地一沉,厉声吩咐:“堵住他的嘴!”
几名壮汉连忙应是,手脚麻利地按住陈丰,狠狠地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团布。
陈丰呜咽出声,奋力挣扎,可他落在壮汉手里,恰如一节瘦竹竿,被人轻轻按住,动弹不得。
韦侍郎神色阴沉,大步离开屋子,一口气往外走了一长段距离,秋风萧瑟,迎面吹来,带着凉意。
已近暮秋,树叶变得枯黄,被风一吹,掉落枝头,跌进泥土里,谁路过的时候都可以踩一脚。
陈丰是疯了,可他刚才有句话说的很对。
当今圣上确实有意打压韦家,扶持郑家,韦侍郎知晓的内情更多,甚至开始怀疑自家父亲还能不能坐稳内阁首辅的位置。
胸口闷气更重,他一拳捶在身侧的树干,枯叶纷纷扬扬,从眼前掉落。
韦侍郎一脚踩住枯叶,用力碾碎,冷声吩咐:“再留陈丰一段时日,还有派人去查一查钦天监那个江朔华,我倒要看看,这个最年轻的灵台郎,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从七品,应该很快查清楚,可从下属的回禀来看,韦侍郎敏锐发现一丝不对劲。
暂且不论对方只带着一个天文生值守,行为奇怪,为人孤僻,更重要的是似乎有人在阻止探查。
“去给陈丰找几个大夫,让他最近清醒一点。”
“可是侍郎,阁老吩咐了,说要赶紧解决他……”
“我说了,找大夫给他治疯病。”韦侍郎脸色阴沉,“以后只听我的话,记住了吗?”
下属不敢再反驳:“是。”
*
“你知道陈丰吗?”
刚问完,贺枢抬起衣袖,遮住下半张脸,咳嗽几声,不动声色地揉揉发疼的太阳穴。
“陈丰?”江朔华回忆片刻,“以前是钦天监的五官挈壶正?七月下旬因为私自勾结朝臣,被判流放。”
“没错。”贺枢又咳了两声,偏偏这今天来观星台当值的是江朔华,有些事情着实不好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跟陈丰有没有什么冲突?”
“应该没有吧?”江朔华拧眉思索,“我很少去钦天监的官衙,以前跟陈丰很少碰面。”
根据锦衣卫探查到的消息猜测,陈丰应该是去年年底竞争灵台郎失败后,一直将她视为眼中钉,除此之外,并无过多交集。
仅仅因为这样,陈丰不惜联合刘益,意图谋害于她。
那天锦衣卫慢了一步,抄查的宅子人去楼空,打草惊蛇,最近冯斌正在城内加紧搜索。
贺枢叮嘱道:“你最近少去官衙,少出门,还有令堂令妹,以及两位孟大夫,也是一样。”
江朔华心头一跳,“我能知道原因吗?”
“朝堂之上或许有大事发生。”贺枢无法细说,强调一遍,“务必嘱托令妹不要出门。”
江朔华紧紧盯着他,“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家妹?”
贺枢闭了闭眼,甚至在想要不要干脆找个理由让两人告假在家,可是韦谦彦说不定已经盯上她了,如此更加显眼。
“总之,你将今天的话转告给令妹,她会明白的。”
说完,贺枢快步离开观星台。
现在是九月初五,观星台值守时段完成更换,江朔华从午时初到申时末当值,赶在宫门关闭前出宫。
因白日光线充足,她来的次数很少,他还是大前天见过她一面,说出同样的叮嘱。
兄妹两人努力不露马脚,他也帮忙抹掉一些痕迹。
可终归是两个人,模仿得再像,难保不会有人察觉。
“陛下。”回到万寿宫,曹平立刻端着一碗药走近,“您该喝药了。”
“韦家有什么动静?”贺枢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全然不顾浓浓苦味,“御史弹劾的奏章写好了吗?”
“冯指挥使亲自盯着,韦阁老暂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韦侍郎一如既往地喜欢和人闲谈书画,时常在外闲逛。”曹平一一回答,“昨天便已经写好,反复推敲,只等陛下吩咐,他们即刻上奏。”
贺枢略略点头,拿起御案上的奏章,一份份细看。
夜色渐深,曹平看看殿内的漏刻,劝道:“陛下,已经过了子时正,您最近只睡不到两个时辰,孙院使也说您要多歇息。”
贺枢不理。
一直忙到丑时正,他咳嗽两声,抬手摸了下额头,模糊觉得有些发热,没放在心上,在曹平苦心劝谏下,终于去休息了。
天色未亮,贺枢便醒了,照旧忙到天色将晚。
难得休息片刻,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向观星台。
如果推断没错的话,今天当值的应该是江朔华。
“元极!”
贺枢一愣,看见奔向他的人,纤细高挑,满脸焦急,“江灵台?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当值。”江望榆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连声问,“我昨天听你咳嗽得厉害,是感染风寒了吗?喉咙痒吗?痛吗?有没有发热?身上有没有觉得没力气?找了太医看吗?不如等会儿一起出宫去回春堂,请孟姐姐给你看看?”
“不用。”贺枢忍着喉咙的痒意,安慰她,“我没事,就是这两天有些着凉,喝了药,当真没事。”
江望榆犹不放心,上下看了他两遍,“你既然生病了,就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守着,不会出事。”
“不用。”
最近忙着部署,贺枢压根没空出宫,常来观星台的是江朔华,往后她进宫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他站在边上,“你忙吧,我在这里看看风景。”
江望榆劝了两遍,见他摇头不语,执意站在旁边,只能先独自去观测天空。
夜里观测星象月相,白天自然是观测空中的太阳。
今日天阴,灰蒙蒙的阴云密布,严严实实遮住太阳,时不时刮过一阵秋风,带着暮秋时分的凉意。
记下风象、云象,她又听到他问:“你今天为什么要来观星台?”
今天的确应该轮到江朔华值守,可昨天自从听到兄长说他咳嗽得厉害,她的心里总是悬着不安,特意和兄长换了身份。
“今天本来就是我当值。”江望榆含糊其辞,“你昨天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样子,上午去大理寺附近宅子又没找到你,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贺枢笑了笑,“你不用担心。”
她看着他,不放心地再次劝道:“你先回去休息。”
贺枢依旧拒绝:“你去忙吧,我就在这里。”
“这个给你。”她摸出一个荷包,“阿娘买了不少梨子,加上你之前带来的雪梨,一起熬制了梨糖,孟姐姐说一般不会和药效冲突。”
说着,她有些懊恼:“怪我一下子忘记了,应该早些给你。”
“没事。”贺枢接过荷包,捻起一块丢进嘴里,“很甜。”
江望榆朝他笑笑,见他情况似乎尚好,继续观测天象。
太阳不露面,整体比较轻松,等到同僚来交接时,贺枢又提前离开。
她低着头,压沉声音模仿自家兄长的语气:“还请拿稳了。”
这位同僚之前在子时到寅时值守,接住册子,面露几分狐疑:“江灵台?你……”
江望榆强定心神,打断对方,“时候不早了,我该出宫了。”
她略一拱手,迈着平稳步伐,走下观星台时,听到他略带嘶哑的声音:“江灵台,你最近不要进宫了,告假在家。”
“为什么?”
贺枢摇头:“原因日后再告诉你,官署那边不必担心。”
江望榆盯着他,见他神情严肃,犹豫半晌,终于点头答了声好。
与他分开后,她快步走向宫门。
守卫查看牙牌,盯着对面的人,多看几眼,正准备归还牙牌,一声嘶哑的尖叫骤然响起,险些刺破耳朵。
“这个人不是江朔华!她在假冒朝廷命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