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灵台, ”贺枢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八月初四,丙辰, 距离中秋还有十一天,距离天子的万寿圣节还有两个多月。
江望榆认真回想片刻,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有何特殊的地方, 又看见对面的曹平, 一如既往地脸上带笑。
这次不比上次在护国寺,正面撞见,她刚刚认出了曹平,还直呼对方的官位, 只能上前两步,拱手作揖:“下官见过曹掌印。”
曹平浑身一绷, 下意识想侧身避开, 猛地察觉边上天子冷淡的目光, 硬生生停在原地,努力笑道:“江灵台不必多礼。”
“曹掌印为何与元极在一起?”江望榆直接问, “还请曹掌印为下官解惑。”
“江灵台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再次听见同样的问题,她微微一愣, 又仔细回想片刻, 瞧见旁边的他,终于想起一个模糊答案:“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似乎是郑阁老的寿辰。”
曹平秉持多说多错的准则,只点头道:“确实。”
“今天郑阁老年满五十五岁,前天晚上我和你说过。”贺枢接过话头,不动声色地掌握话题走向,“圣上亲临郑家, 赐一幅画卷给郑阁老作为寿礼,让我和曹掌印随行。”
江望榆下意识问:“可你不是说郑阁老不收任何……”
话音未落,她反应过来,剩下的话没
能再说出口。
郑仁远是内阁次辅,连首辅韦谦彦的寿礼都可以不收,唯独不能不收天子的赏赐。
“现在圣上刚刚离开郑家,准备回宫,途中觉得市井百态有趣,吩咐我和曹掌印去买一些新奇玩意儿。”贺枢看向曹平,“对吧,曹掌印。”
曹平哪敢说不是,顺着天子给出的答案继续说:“确实如此。”
“但我好像没有看到陛下的车驾……”
江望榆迟疑着开口,视线飞快地掠过面前的两个人,先前匆匆一瞥,她好像看见曹平对他特别恭敬?
“因为陛下不想大张旗鼓,毕竟郑阁老没有大肆操办寿宴。”曹平端起司礼监掌印的架子,“江灵台,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擅自打听陛下的行踪。”
她心中一凛,往后倒退几步,“是,下官失言,还请曹掌印责罚。”
贺枢瞥了曹平一眼,解释道:“并不是责怪你,只是指点。”
“对,江灵台,我绝对没有责怪之意。”曹平立刻改正,“我的语气重了些,江灵台不要在意。”
江望榆看看曹平和善的笑容,应了声是,低头盯着地面,不再说话。
“曹掌印,你先回圣上跟前复命,”贺枢说,“就说我和江灵台去街上逛逛,看能否买到合适的新奇东西。”
“不要说我也在。”她迅速拒绝,详细重复一遍,“还请曹掌印不要在圣上面前提及我。”
曹平一愣,暗暗看向天子,见他点头,方才应道:“我记住了。”
目送那位司礼监掌印走远,身影消失在街角,江望榆浑身一松,朝着相反方向离开。
“江灵台。”贺枢跟上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城东买东西,从这边抄近路。”
贺枢看向她的双手,空空如也,“没有买到?”
“嗯。”江望榆算算时间,更加发愁,“我再去附近逛逛。”
“你想买什么?”贺枢问,“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不知道。”
“嗯?”
“我看了几家铺子,一直没有找到合乎心意的礼物。”她叹道,“我不可能真的把医书当礼物。”
“你准备给孟大夫送礼物?”贺枢缓声问,“为什么?”
她犹豫一下,摇头道:“原因不方便说。”
贺枢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追问,随她一起往前走过两条巷子,转进宽阔的安定门大街。
经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江望榆想起之前送给孟含月的珍珠耳坠,顿时有了主意。
幸好玲珑阁距离这里不远,不过眨眼的工夫,她赶到门口,虽不及之前刚开业时那般人潮汹涌,依旧人进人出。
她正准备抬脚走进去,眼角余光瞥见一直跟在身侧的人,见他似乎也要跟进去,她脚步一顿,往后一收,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僻静角落。
“元极。”江望榆的声音压得很低,几近耳闻,“你要给陛下买首饰?”
“……不是。”贺枢向来控制得平和冷静的神情出现一丝皲裂,“你为什么会有如此惊悚的想法?”
“因为你一直跟着我。”顶着他一言难尽的目光,她后知后觉刚才的问题是很可怕,连忙解释,“我现在要去玲珑阁买首饰,以为你也一样。”
“我不买。”
贺枢抬手按按发疼的额角,结束这个惊悚的话题,率先往前走。
一起走进玲珑阁,江望榆环顾四周,上次买了耳坠,这次可以换个式样。
玲珑阁雇佣的伙计都是女子,一见两人进店,微笑着迎上来。
“公子,不知道您想买什么?最近新出了钗子、步摇,可以到这边细看。”
听完伙计认真详细的介绍,她总觉得都不大满意,盯着面前的步摇,不说话。
“李姑娘,您来了。”门口传来伙计带着笑意的声音,“您先前定制的手镯已经做好了,还请随我去次间,看看是否合乎姑娘的心意。”
“确定是按照我画的图案做的吗?”
“这肯定是了,李姑娘还不相信我们店里工匠的手艺吗?”
“嗯,先去看看,不合适的话再改。”
两人没有刻意控制声音,江望榆听了一耳朵,见她们都走进次间,询问:“你们这里可以定制首饰?”
“是,根据客人画的图案、式样,由店里的工匠制作。”伙计解释,“但是价钱比直接买成品要高许多。”
“大约需要多久?”
“通常是半个月,如果式样复杂,工匠接的单子又多的话,可能需要等一个月。”
她算算时间,还剩十九天,除去描绘图案的工夫,应该来得及。
“那好,我想要定做一件……”江望榆忽然顿住,“你们这里能不能做男子束发的发簪?”
“自然可以。”
在伙计的指引下,江望榆在簿册上做好登记,付了一两五钱银子做定金,下了两个单子。
有点贵,还好之前七夕挣了一笔银子,不至于囊中羞涩。
她放下毛笔,看看站在旁边的人,他一直不说话,也没有对铺子里任何首饰表露出丝毫兴趣,只垂眸盯着柜台。
“我们……”
“克晦?”一道惊讶的声音插进来,“真的是你?好巧。”
她顺着声音看向右边。
来人是位年轻男子,站在四五步开外,穿着一身宝蓝色交领宽袖长袍,神色惊呀,脸上欣喜的笑容不似作伪。
在记忆里搜寻片刻,她找出对应的人和姓名,是叶官正的长子叶盛泉,以前见过几面。
江望榆暗暗打起一分警惕,客气疏离回道,“叶公子。”
叶盛泉笑容一僵,随即恢复如常,笑道:“我时常听父亲提及你,说你才能出众,却为人谦虚,让我向你多学学。”
“嗯。”
“可惜你要当值,太忙了,我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上门,想你探讨学问。”
这话不能随便答应,但叶官正的确对她颇为照顾,她斟酌地回答:“若是休沐日得空,理应由我前去拜访叶大人。”
“父亲说直接来就好了,不用递什么拜帖。”叶盛泉挠挠头,将一枚木牌递给伙计,解释道,“母亲和小妹之前在这里定做了几件首饰,叫我来取,你呢?”
“来买首饰。”
“叶公子。”伙计适时插话,奉上两个长形木匣子,“这便是叶夫人定做的首饰,您瞧瞧,如果不合心意,我们还可以调整。”
江望榆也想看看效果,犹豫一下,没有离开。
叶盛泉打开匣子,见一支玉簪精美秀气,一支步摇摇曳生姿,确无不妥,付了剩下的钱,将两个匣子小心揣进怀里。
见她似乎一直盯着对方,贺枢不由问:“你觉得好看?”
“阁下是……”
叶盛泉疑惑看着对面的人,一身绯色圆领袍,容貌端丽雅致,气质却温和内敛。
先前他一直没有说话,还以为位普通客人,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陌生人。
“他是……”江望榆顿住,环顾四周,见铺子里的人实在多,话锋一转,“不如我们先出去。”
离开玲珑阁,沿着僻静的巷子往城西走,她向双方介绍彼此。
“原来是元公子……”
“叶公子。”她打断道,还记得他之前所讲的话,“你唤他元极就好。”
叶盛泉不解,从善如流地改口:“在下叶盛泉,还请阁下日后多指教。”
贺枢轻轻颔首,没有接话。
叶盛泉倒也不在意,暗自攥紧拳头,抵在嘴边,轻咳几声,“克晦,你觉得家母定做的首饰好看吗?”
他们为什么都要问她相同的问题?
江望榆更加警惕,斟酌片刻,悄悄看了两人一眼,谨慎地回答:“令堂亲自描绘的式样,自然好看。”
“那如果家母再定做一支相似的步摇,送给……送给……”叶盛泉面色微红,越往后说,红晕越浓,结结巴巴地问,“……令妹,她……她会喜欢吗?”
贺枢瞥向对面的人,一眼看穿对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不甚在意,将要收回目光时,忽然顿住。
等等……令妹真正指的不就是眼前的她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天子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 终于分出两分心神,正眼看向叶盛泉。
按对方先前所讲,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寻常男子这个年龄大多已经娶亲,再不济也订婚了。
他盯了一会儿, 叶盛泉却没有反应, 一直看着身侧的她。
“家妹……”
江望榆完全不知道叶盛泉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 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认出她的身份,放缓语速,反复斟酌词句。
“家妹喜静,我不清楚她是否喜欢, 更不方便问她,叶公子莫要前去打扰她休养。”
叶盛泉脸上红晕刹那消
退, 笑容尽失, 垂着脑袋。
“是我失礼了, 对不住,我保证不会去打扰她养病。”
她顺势回答:“这样最好, 还请叶公子体谅。”
叶盛泉勉强笑了两下,略一拱手, 转向右边的巷口, 慢慢走远,背影萦绕几分低落。
目送叶盛泉彻底看不见后,江望榆终于放松下来,一转头就对上他冷静深邃的眼神,疑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贺枢越过她的肩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小巷尽头,“你和那位叶公子认识很久了?”
“先父与叶官正是同僚, 也算是朋友。”
这些并非秘密,江父生前一些同僚都知道此事,隐瞒更显奇怪。
“我与叶公子年少时,曾经一起以天文生的名义在钦天监学习,后来……”她说的是江朔华的经历,停顿片刻,紧紧抿唇,“父亲去世,我在家守孝,就很少来往了。”
“抱歉。”贺枢轻声说,“我不是故意提起令尊的。”
“没事。”江望榆攥紧衣袖,“元极,我先回家了,你如果想要买一些新奇好玩的东西,我听说南城比较多,你可以去看看。”
“这事不急。”贺枢问,“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我认识路。”她下意识拒绝,想起另一件紧急的事,连忙问,“你今天晚上会去观星台吗?”
贺枢想了想,回道:“会。”
“你一定要记得来。”江望榆认真叮嘱,“孟大夫说之前的药膏应差不多擦完了,要开始敷新药膏,可你一直没有去回春堂,她叫我转告你。”
说着,她停了一下,继续解释道:“今天回春堂没有开门,我帮忙带进宫给你。”
“嗯,我记住了。”
贺枢目送她拐进路口,沿着通阔的大街回家,停在原地站了半晌,也没有心思再在城里游逛,径直返回西苑。
曹平回来的更早,禀道:“陛下,奴回宫前,去打扫了一遍宅子。”
贺枢拿起御案上一本医书,翻看两页,随手放下,再拿起《新仪式法要》,仔细拂掉不存在的灰尘,按平页角。
“下次再遇见朕和她在一起,你就按照今天的言行,朕不会怪罪,别露馅了。”
“是。”曹平小心求问,“陛下,奴以后遇见江灵台,是否要恭敬一些?”
贺枢瞥了他一眼,反问:“你说呢?”
堂堂司礼监掌印对她毕恭毕敬,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因此而志得意满,反而会心生怀疑,更加谨慎。
曹平琢磨天子的语气,决定要暗中恭敬,应道:“老奴明白了。”
“这都过了大半天,”贺枢另起话题,“朕去郑家的事情,韦谦彦应该知道了吧。”
“已经知晓。”
“知道了就好办。”他淡淡一哂,“不过韦谦彦是按兵不动,还是闻风而动,都盯紧了。”
*
韦家。
韦谦彦坐在太师椅里,双手搭在椅子把手,微微低头,视线直直地落在书案上的画。
远处山峦起伏,青山绵绵,白云萦绕,近处松柏郁郁葱葱,枝干盘曲弯环,遒劲有力,树下奇石,一位白衣老叟悠然而卧,清闲自在。
天色将晚,书房渐渐暗了下来。
“父亲。”韦侍郎缓步行至他的身边,小声劝道,“天黑了,光线不好,伤眼睛,不妨先点灯。”
韦谦彦闭上眼睛,轻轻点头。
管家一直候在门口,立刻上前,动作利落,沉默无声地点起各处的灯,四周霎时亮堂起来,犹如白昼。
韦谦彦隐约感觉到眼前光亮的变化,仍闭着眼睛,“说吧。”
坐在下首锦凳的除了韦谦彦长子韦侍郎,另外还有三四名官员,没有穿官袍,一身在家的闲适常服。
几人彼此对视一眼,没人出头先说话,一起看向离书案最近的韦侍郎。
内阁首辅奏请天子莅临韦府,以赴寿宴,天子并未应允,只派司礼监掌印前去,赐下丰厚寿礼。
而今内阁次辅早早放话不办寿宴,不收任何寿礼,天子却亲临郑家,还送出一幅亲手所画的画卷。
见微知著,天子此举究竟有何深意,意欲何为?
待消息传开,从京城到各级州府乃至各地边关,朝堂上上下下各级官员会如何想,往后又将如何做,谁都说不准。
尤其是郑仁远一派的官员,明面上与韦谦彦一派和和气气,暗地里两方没少互相使绊子,今日之后,他们又将如何出招,着实要未雨绸缪,提早准备应对。
“父亲。”韦侍郎出声打破满屋安静,“儿子以为皇上没有大张旗鼓地去郑家,或许还是顾及您的。”
“侍郎言之有理,阁老毕竟曾经教导过皇上,总有师生情分。”
“或许,陛下只是单纯的一时兴起?”
“这不可能,皇上送了一幅画,绝非一时半会儿就能画好。”
“那你说圣上为什么要去郑家?”
“大家不都是在猜测吗?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好了!”韦侍郎低声呵斥,“自己人还先吵起来了,像什么样子?!”
底下几名官员顿时安静下来,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坐在书案后的老人。
“圣上为何去郑家给郑仁远送寿礼,原因的确要猜测,但重点不在这里。”
韦谦彦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锐利,一一扫过众人,全然不像六旬老人。
“事已至此,更重要的是如何应对,今日之后,必定有人心思浮动,左右逢源,我们不能先自乱阵脚。”
韦谦彦特意停顿一下,瞥向那几名心腹官员,视线扫过的地方,有两人不自然地低下头。
“都是为官几十年的人,怎么还如此毛躁,你们回去后各自安抚人心,最近要行事低调,手脚放干净些,别被御史弹劾了。”
话说得如此直接明白,几人连忙应是,又商讨一番,各自告辞离开。
“父亲。”韦侍郎奉上一杯温茶,瞥向案上的画,“这幅画是不是先收起来?”
韦谦彦瞥了一眼左上角,天子的题诗与私章清晰在列,“叫工匠陈重新修复装裱,往后挂在书房。”
“是。”
韦谦彦抽了两张信纸,拿起案上的狼毫。
韦侍郎眼疾手快地收起画卷,在旁边研墨,顺势看了看纸上的内容,“爹,您这是在给二弟写信?”
“嗯。”韦谦彦继续写第二张,“你也一样,最近注意言行,手上干净一点,正在营造的那批军械,你盯紧了些,别叫底下人出差错。”
写完信,他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疏漏,装进信封,拿烤漆封住封口,“明天你亲自派人送去扬州,不可大意。”
又叮嘱一番,韦谦彦往后靠坐在椅背,手握成拳,敲击额头。
韦侍郎连忙上前,以合适舒缓的力度为他揉按太阳穴。
“爹,或许真的只是我们想多了?您曾经当过太子少傅、太傅,教导圣上,总归有师生之谊,这么多年,您为先帝、为今上排忧解难,干了多少苦活累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圣上不至于如此无情。”
“师生之谊吗?”韦谦彦轻声呢喃,缓缓阖上眼睛,“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在陛下面前多提。”
“爹……”
“你在官场也待了几十
年,有些事情可以不多想,有些事情看似细微,却必须反复推敲,这个道理,我从小就开始教你,到现在还没有记住吗?”
“儿子知错。”韦侍郎嗫嚅道,“谨遵父亲教导。”
“文儿。”韦谦彦拍拍长子的肩膀,叹道,“我已经六十三了。”
“父亲春秋鼎盛……”
韦谦彦摆摆手,“四娘的婚事怎么样?”
“母亲她们正在相看。”韦侍郎顿了顿,“可惜圣上无意,若是可以进宫,必定能成为家里的助力。”
“此事不准再提,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尽早定下来。”韦谦彦继续问,“六郎的腿好了吗?”
韦侍郎想了半晌,方才说:“他上个月醉酒纵马摔了下来,伤势严重,昨天母亲请太医来看过了,大概还要再养两三个月。”
“六郎年纪不算小了,我会与你母亲说一声,要给他相看姑娘了,武儿远在扬州,你身为他的伯父,平常也该多教教他。”
韦侍郎暗暗撇嘴,面上仍恭敬道:“是,父亲。”
韦谦彦自然发现了长子的小动作,两个儿子之间的嫌隙已深,他说过多次,徒然无用。
“父亲,儿子有一事想要向您禀报。”韦侍郎神情格外犹豫,“您听了,莫要生气。”
韦谦彦眼皮一跳,“说。”
“那个钦天监的陈丰,您还记得吗?被圣上流放岭南,途径彭城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差点连命都丢了,而当地的县令正是父亲的门生……”
韦侍郎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父亲的脸色,阴沉沉的,迅速说完剩下的话:“儿子让那名县令先照看陈丰,找了一名死囚顶替他,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你!”韦谦彦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厉声呵斥,“圣上朱笔红批流放的罪员,你竟敢私自收留?!”
“爹,您别生气。”韦侍郎赶紧替他抚动胸口顺气,“那是因为陈丰此人还有用!”
两侧太阳穴突突的疼,半晌后,韦谦彦才缓过来,哑声问:“他还有什么用?”
“陈丰此人毕竟在钦天监多年,知道不少钦天监的秘密,一直以来对我们忠心耿耿,虽然经此一遭,人有些不清醒,但我们还可以借他的手,利用天象,让朝堂的言论对我们有利。”
耗费数年,苦心孤诣地安插在钦天监的人被一扫而空,有时候确实难以达成一些目的。
韦侍郎观察老人的神情,“父亲,过了今天,朝中人心浮动,借以天象,更有说服力。”
沉默许久,韦侍郎缓缓阖上眼睛,终于点头:“你把这个人藏好了,绝对不可暴露。”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最后一步疗程
夜里值守结束, 江望榆快步赶回角院,看见站在院门口的身影,连忙小跑过去。
“不急。”见她气息微喘, 贺枢说,“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怕你等急了。”她抚按胸口, 看见他手里的书籍, 一边推开院门往里走, 一边问,“这是文渊阁的医书?”
“是,还有苏子容的《新仪式法要》。”
“什么?”她霎时回头,直直盯着那两卷书。
“嗯。”贺枢抿唇笑笑, “给你,慢慢看, 不用着急还。”
“这些书我都能抄写下来吗?”见他点头, 江望榆接过三卷书, “我会好好保管,早日还给你。”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 干脆转移话题:“你之前说的药膏呢?”
“在这里。”
江望榆翻出一个白色圆形瓷盒,打开, 露出浅绿色药膏, 视线飘落在他的肩膀。
“你脱衣服吧。”
她的语气真诚,不带任何其他含义,纯粹怀着帮朋友治伤的善意。
之前在白天的回春堂,细听甚至能隐约听见街上行人的说话声,而现在是深夜,狭小角院内,寂静无声,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贺枢不动声色地往后倒退两步,贴近门口,他特意没有关屋门,随时可以一步跨出去。
“一定要现在敷药吗?”
“孟大夫说是。”她算算日子,“现在是初五的子时一刻,距离你受伤已经过了三天半,原本最好昨天傍晚时分就要改敷新药。”
“那我现在回去。”贺枢伸出手,“我叫别人帮忙。”
江望榆“哦”了一声,没有问他去找谁帮忙,叮嘱道:“还是之前一样,要抹均匀,感觉微微发热就好。”
贺枢接住瓷盒,点头答了声好,抬脚往外走。
几步离开角院,听见身后传来关门声,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院门,缓步返回万寿宫。
“陛下?您怎么快就回来了?”
话一出口,曹平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作势打了下嘴巴,弯腰欠身:“老奴失言,求陛下责罚。”
贺枢没说话,走进寝殿里间,脱掉上半身的衣裳,扭头看向左肩胛骨,还剩一层薄薄的暗青色,比之前淡了很多。
他轻轻按了一下,轻微疼痛,看来恢复的不错。
“陛下。”曹平看见榻边的药盒,“是否需要老奴帮您敷药?”
“不用。”
贺枢打开盒盖,挖了一小块药膏,回忆她之前的动作,反手涂在后背、手臂的位置,徐徐抹匀。
感觉肌肤微微发烫,他穿好衣裳,低头盯着右手掌心,这几天每次敷药后,肩膀都会觉得发烫。
“喵——”
橘猫步伐轻盈,毛茸茸的长尾巴甩来甩去,几步跳过来,肆意地绕圈,喵喵叫。
后面追上来一个内侍,屈膝告罪:“奴知错,没有照顾好橘猫,叨扰陛下,请陛下责罚。”
“无妨。”贺枢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责罚他人,看看行动如常的橘猫,“你倒是把它照顾的不错,伤都好了吗?”
“回陛下,医师两天前看过了,说没事了。”
贺枢弯腰,曲起食指,招手唤道:“大橘。”
橘猫歪歪脑袋,鼻子嗅动,喵了一声,迅速往后蹦,跳到曹平脚边。
“陛下。”曹平反手抱起橘猫,递到天子面前,“老奴照顾过它一段时日,所以不怕老奴。”
橘猫叫了两声,两只爪子抓紧曹平的手臂,全身上下散发抵触的气息,完全不肯靠近天子。
“朕身上有药味。”贺枢瞥了一眼,吩咐那个小内侍,“你继续照顾它,平常看紧些,别让它伤人。”
*
江家。
江望榆走进正屋,看见一道熟悉身影。
中年男子穿着灰扑扑的长袍,风尘仆仆,一手捻住胡须,一手按住江朔华的手腕,认真端详他的神色。
她一喜,习惯性唤道:“孟大夫!”
“阿榆,怎么了?”
“嗯?半年多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呃……”她挠挠脸颊,以更加精准的措辞补充道,“我刚才叫的是老孟大夫,不是在叫小孟大夫。”
“唉,爹,您看您一回来,我就从孟大夫变回小孟大夫了。”孟含月长吁短叹,明艳的眉眼染上浓浓愁绪,“看来在阿榆心里,我还是没有您厉害。”
江望榆急忙说:“不是的!孟大夫,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啦,别逗人家玩了。”孟郎中看了一眼自家女儿,“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看几本医书。”
“是。”孟含月的目光轻轻掠过端坐在桌边的江朔华,转头笑道,“阿榆,以后叫我孟姐姐,这样就不会和我爹弄混了。”
“好的,孟姐姐。”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取出怀里的书,“这是我托人帮忙从文渊阁借的医书,孟姐姐,你看看怎么样?”
孟含月翻开一看,“孙药王的《千金要方》?咦?好像比家里的更详细,还有不少批注。”
“当真?”孟郎中还在诊脉,还在坐在案边,眼睛却不停地往这边看,“月儿,你再仔细看看。”
孟含月一口气看了十几页,合上书时,动作放得特别小心翼翼,抚平微微翘起的封面角。
“爹,虽然只有一卷,但书里的字迹清晰,错字少,批注详实准确,不愧是皇家藏书。”
“孟姐姐,我可以帮你抄写医书,不过元极说最好不要外借给他人。”
听到她话里的名字,孟含月又看看手里的医书,语气和缓些许:“他倒是门路广,药膏给他了吗?淤青应该快散了。”
“给了。”
CR
江望榆简单复述一遍,有些紧张地追问,“他的伤严重吗?会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擦伤而已,淤青彻底散掉就没事了。”想起对方之前磨磨蹭蹭不肯脱衣服的情景,孟含月面露几分犹豫,“你不放心的话,让他再来一趟医馆,现在阿爹回来了,他总不可能再用男女有别当借口。”
“你们在说哪个病人?”孟郎中收起脉枕,“情况跟月儿在信里写的差不多,恢复得很好,脉象平稳,血脉运行通畅。”
“爹,那我们从明天开始施针敷药?”
“可以,最近医馆暂时不要开门,那几名伙计也让他们回家休息半个月,把克晦接过去,医馆药材、银针比较齐全。”
江望榆听得满头雾水:“孟姐姐,你们要做什么?”
“差点忘记跟你说了。”孟含月解释,“就像那天我跟你讲的,现在是最后一步疗程,我和阿爹一起反复商量出治疗方法,如果顺利,克晦将在十五天后复明。”
复明。
两个字传进耳朵里,江望榆恍若在梦中,怔怔地呢喃:“真的吗?”
“是真的。”孟含月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阿榆,但是有些话我必须跟你提前说明白,我和阿爹只有八成半的把握,你……”
她顿住,紧紧抿住唇,扭头看向江朔华,他的眼睛还绑着白绫,露出的神情却很平静。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孟含月艰难地说完剩下的话。
如果可以,江望榆肯定希望孟含月能说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两年前,那么多的大夫全都摇头叹气,让她带着兄长回家,自此接受一辈子失明的结局。
“没事,孟姐姐。”她吸吸鼻子,“你和孟郎中尽力而为,不管结果如何……”
“我和阿榆、母亲都绝对不会怪你们。”
江朔华接上她的话头,缓步走到正中间,深深作揖。
“孟郎中,孟大夫,正如我和母亲先前所讲的那样,无论能否顺利复明,二位都是我江朔华的大恩人。”
江望榆紧跟着深深行礼:“拜托了!”
孟郎中扶起两人,神情凝重,语气亦是一样的郑重:“我和月儿必定不负重托。”
孟含月看向江朔华,有意打破满屋子的沉重,笑道:“爹,我们去东厢房,继续给克晦施针。”
“好。”
“阿榆,你去厨房帮伯母,有阿爹在,不用麻烦你了。”
江望榆答了声好,目送三人走进厢房,转身进了厨房。
“娘。”她一把抱住董氏,额头抵在母亲的后背,“娘,您都知道了吗?”
“嗯。”董氏握住她的手,声音满是喜悦,“今天清晨,孟郎中刚回京就赶来家里,还带了不少江南那边的稀缺草药。”
“阿娘,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哥哥一定会复明。”
江望榆在安慰母亲,也是在安慰自己。
“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父亲也一定在保佑哥哥。”
*
临到傍晚进宫前,江望榆特意找到孟含月,认真听她讲了两刻钟如何查看伤势是否痊愈,带上一盒新药膏,赶往观星台。
新来的那位灵台郎为人不错,从来不问为什么要一个人当值,交接时,总是和气客套。
但元极还是提前一两刻钟离开观星台,几乎不跟对方打交道。
她也没问,与他一起值守到亥时末,连忙说:“元极,你先去角院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嗯?”贺枢迟疑着问,“很重要吗?”
她认真点头:“很重要。”
贺枢犹豫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做好交接,江望榆匆忙赶回角院,一把推开屋门,点灯,翻出刚带进宫的药盒。
“元极。”她说,“脱衣服。”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不要随意说这样的话
同样的话语, 同样地不带任何歧义暗示。
贺枢很清楚,额角微疼,抬手按了按, “以后你不要随意说这样的话。”
“啊?”江望榆知道他比自己更擅长为人处世,“我刚才说错话了?可是你不脱衣服, 我怎么帮你察看伤势跟敷药?”
“我昨天叫人帮忙敷了药膏, 也看了伤势, 已无大碍,你不用担心。”
她没答话,直直盯着他的肩膀,紧紧捏住药盒。
对上她蕴满担忧的眼睛, 贺枢轻声一叹,“罢了, 只是今晚的事情, 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江望榆想了想, “孟姐姐也不能说吗?我还要将病情告诉她。”
不过短短一天,她为何突然换了称呼?
“既然这样, 不如天亮后,我再跟你出宫一起去回春堂?”贺枢说, “由孟大夫帮忙察看。”
“回春堂最近不开门。”她立即说, “由我代为转告。”
等到傍晚时分,趁着天色还未全黑,江朔华就会搬到回春堂,她哪里敢让他去回春堂。
不开门?
贺枢琢磨了一下,决定暂时不追问,见她似乎被自己转移话题,自然而然地说:“也好, 我先回去了。”
“等等。”江望榆两步跨到他的面前,“你刚才答应了,让我看你的伤势。”
她挡在门口,贺枢不能直接推开她,默了默,问:“你为什么如此执着?”
“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她说,“不亲眼看到你没事,我心难安。”
果然如此。
贺枢闭了闭眼,转身坐在椅子,右手勾住腰带,轻声道:“只有今夜。”
江望榆将灯移近了一些。
烛光摇曳,他松开腰带,左侧的衣裳往下一拉,露出半边身子,肩膀宽厚,暗绿色外袍边缘搭在后背,还有一线纯白色里衣,隐约遮住紧实的窄腰。
她只看着他左肩胛骨的位置,淤青颜色比五天前浅了很多,肤色慢慢恢复健康,手臂上被木刺刮出来的两三道伤口已经痊愈,结出细小的血痂。
“我说了没事……”
贺枢刚说了开头,忽然觉得后背一凉,随即覆上一只手,掌心紧绷得平整,以恰到好处的力度,自左向右来回画圈似地揉动。
“这是孟姐姐新给的药膏,跟昨天的不一样,每隔六个时辰敷一次,三天后,淤青就能完全消散。”江望榆微微低头,认真询问,“需要我继续帮你敷药吗?”
她站在他的身边,低头的时候,靠得近了些,烛光之下,一双眼睛明亮专注,浅浅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她的手心紧紧贴在后背,随着她的揉动,药膏渗进肌肤,慢慢生起暖意。
贺枢浑身紧绷,迅速别开头,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用。”
江望榆以为他能找到别人帮忙,况且自己白天不得空,也不强求,说了一遍敷药的要点,指腹轻轻划了下他的后背,摸到药膏涂抹均匀的光滑触感。
“好了,这次不用绑绷带,两个时辰内不要沾水。”
贺枢立刻拉紧衣裳,系好腰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按住心口,感受到似乎平稳如常的心跳。
“你心口不舒服?”江望榆收拾好药膏,一转头就看见他按住胸口,急声问,“心跳加快?有没有觉得疼痛?”
“我没事。”贺枢连忙宽慰道,“只是……只是顺道摸了一下。”
“真的没事?心口不舒服是很严重的情况,你不要讳疾忌医。”
“当真没事。”贺枢顿了顿,迟疑着开口,“我发现你敷药的动作很熟练,先前也听你说有经验,是经常给孟大夫帮忙吗?”
“不算经常。”她算算自己给兄长敷药的次数,“大概每两天一次。”
贺枢轻声继续问:“……是男子?”
“对呀。”
自家兄长肯定是男子,况且以她现在的假身份,肯定不能说是帮女子敷药,应该不算撒谎。
江望榆暗暗腹诽,为免他追问是谁,连忙把药盒塞进他的手里,“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先前堵在门口不让他走,现在又着急催他离开。
贺枢
握住药盒,靠坐在椅背,缓缓笑道:“不急。”
“你小心不要碰到肩膀。”
她下意识提醒,见他坐定不动,不好赶他走,从榻边摸出一本书,翻开来看。
书上内容依旧是往常看的星象位置,熟记于心,她捏住书页一角,直直地盯着星图,捏的久了,指腹甚至渗出一层细汗,黏在纸上。
贺枢坐在她的对面,发现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没动,顺势看向书,辨认出三垣星图,轻声问:“江灵台?你怎么了?”
他的视线转落在她的衣袖,之前在观星台值守时,她紧紧揪住袖角,无意识地不停揉搓,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现在褶皱未消。
“我没事。”江望榆回神,孟含月说的话萦绕在脑海,她不敢在母亲和兄长表露一丝一毫,低声呢喃,“一定会没事的……”
贺枢没有听清,打量她的神情,试着询问:“我最近看了两本不错的话本,故事挺有趣的,你想看的话,等到戌时,我带给你。”
“不用。”
贺枢琢磨了一下,换个问法:“我听闻南城多新奇事物,想去看看,你今天休沐,能陪我去吗?”
“抱歉。”江望榆拒绝,“我最近非常忙,实在不得空,你如果想去的话,下个月再去行吗?”
现在才八月初六,钦天监的事务一向按部就班,除却天象异常的特殊情况,通常不会特别忙。
贺枢略一思索,不再追问,起身道:“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好。”
回万寿宫的路上,贺枢提着一盏灯笼,仔细回想她先前的异样,钦天监的公务没有问题,必定是私事。
而值得她如此担忧紧张的……大概是那位真正的江朔华。
“曹平。”贺枢忽然开口,“天亮后,你暗中去趟太医院,叫他们整理一些治眼睛可能用到的药材,如果她去太医院拿药,不得为难她。”
曹平一听就知道天子说的她是谁,恭声回答:“是。”
贺枢轻轻捻动指尖,指腹擦过瓷制药盒,摸到微凉的瓷器盒面,吩咐道:“明天初七,你安排一下,朕要去翰林院和国子监。”
*
天亮后,江望榆没回家,直奔回春堂,看见紧闭的正门,转到后院,敲门三下。
“进来吧。”孟含月打开门,顺口问,“吃了早饭吗?”
“还没。”
孟郎中站在院子中间,伸手扒拉簸箕里的草药,见到她,说:“厨房有蒸卷,先去吃早饭。”
她还在想兄长治眼睛的事情,实在没胃口,但孟家父女如此关心,她不好意思推拒,随便吃了两口,匆匆转进客房,开始收拾屋内,重新摆放床榻桌椅。
打扫干净后,她出门问:“孟姐姐,除了常穿的衣裳,还需要准备其他什么东西吗?”
“暂时不用。”孟含月说,“大概住十天,中秋就能回家。”
江望榆认真记住,回到家,和董氏一起收拾三四套衣裳,等到太阳落山,天色将晚未晚,光线模糊不清,不用打灯笼,又不容易被人认出来。
孟含月来了一趟江家,与她一起接江朔华去了回春堂,董氏没有跟着去,留在家里。
“哥哥,这是椅子。”她扶着兄长慢慢坐在圈椅里,端来一杯温茶,“这是茶水。”
江朔华来回春堂的次数不多,而医馆各样物件摆放位置时常变化,她特意将客房布置得跟家里一样,仍不放心地详细描述三四遍。
“我记住了。”江朔华认真点头,“阿榆,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
往常这个时候,江望榆正在观星台值守,不觉得累,瞧见屋里的书案,想了想,干脆找孟含月拿到《千金药方》,抽了一沓崭新的宣纸,开始抄写。
孟含月太忙了,压根没空,左右现在没事,她帮忙抄写也是一样的。
《千金要方》足有三十卷,他从文渊阁借的是第六卷,主要讲七窍病,涉及目鼻口耳。
抄着抄着,江望榆慢慢停下来,盯着书里关于治眼睛的内容,捏紧笔杆。
或许只是巧合。
她将抄写完毕的宣纸叠放在一起,又起身挑了下灯花,烛光更亮,返回书案后,妥善放好医书,另外抽了两张画纸。
“阿榆?”江朔华侧耳认真倾听,“你还在抄书?”
屋里只有两个人,孟含月还在外面忙,江望榆仍然往外瞄了几眼,凑到兄长身边,小声解释:“我想亲自描画一支镯子,送去玲珑阁,请工匠定做,送给孟姐姐当生辰礼物。”
她停顿一下,视线掠过兄长束发的簪子,将剩下给他定做发簪的话咽回去。
江朔华的眼睛绑着白绫,手不自觉地握紧,微张开口,又紧紧闭上,反复几次,终于下定决心,轻声说:“阿榆,你能不能帮我……”
“药熬好了,现在不烫,赶紧喝。”孟含月的声音飘进来,看清眼前的情景,“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没什么。”江朔华迅速坐直,循着声音抬头,“辛苦孟大夫了。”
孟含月狐疑地打量兄妹二人,对上江望榆同样疑惑的目光,最后看向江朔华,把药端到他的手里,“先喝药。”
等他喝完药,孟含月又问他感觉如何,确认没有异样,拿着药碗走出客房,继续去忙了。
江朔华听见她的脚步声走远,小声道:“阿榆,你先去关门。”
江望榆疑惑更甚,依言照做,又见兄长招手示意她走近。
“阿榆,明天你去趟安定门大街,”江朔华压低声音,“帮我在玲珑阁下个单子……”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写一篇文章
翰林院。
“陛下。”翰林院之首的翰林学士恭声道, “这里便是臣等日常编纂书籍的地方。”
贺枢缓步走进屋内。
书架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几条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棕色桌面锃亮, 没有丝毫墨渍,甚至倒映出人影。
“倒是挺干净的。”他随口一说, “在这里修书, 可觉得辛苦?”
翰林学士心说整个翰林院的官员、书吏自从接到天子要来的消息, 一天一夜没睡觉,就为了打扫官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洒扫一遍,能不干净吗?
但这话不可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 他躬身道:“修书乃是为了博取典籍之精华,梳理其中疏漏, 乃是为天下文士造福, 精进自身学问, 以待日后为陛下效力。”
听多了这样的恭维,贺枢没怎么放在心上, 视线掠过案上的一卷诗集,看清封面的书名, 握在手里。
翰林学士悄悄掀起眼帘, 觑了一眼封面,隐约窥见乐府二字,不敢再看,又听到天子问:“官署有何短缺?”
那肯定是缺钱又缺人啦。
不过肯定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翰林学士迅速调整语气,表明翰林院的官员全部耐得住清苦,无论条件再差, 绝对恪尽职守,保证修纂的书籍准确无误。
当然,如果户部愿意多拨些银子就更好了,最好让吏部再多安排人员进来。
出口成章,文采斐然,有理有据,不愧是翰林院之首。
贺枢略略点头,翻开手里的诗集,“今年的新科状元呢?朕记得点了他做修撰。”
人群里立刻挤出一个人,刚过而立,一身从六品官袍洗得干干净净,弯腰行礼:“臣张顺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贺枢看向张顺,知道他拜在郑仁远的门下,特意将语气放得和缓一些,“在翰林院待的可还顺心?”
张顺飞速思考天子问话的深意,而自己姓名带了个顺字,斟词酌句:“回陛下,衙门各位上司为人磊落,同僚和气,臣在此万事顺意。”
贺枢忽然想起那天在城隍庙市时,她对那些社戏的感慨,问:“可有娶亲?”
话题跳的太快,张顺愣了下,旋即回道:“回陛下,臣十九岁已经成亲,现有一女年方九岁,一子年方七岁……”
翰林学士轻轻咳嗽一声。
张顺反应过来,迅速告罪:“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无妨。”贺枢看向候在边上诸多的官员,“修身齐家,莫要忘了。”
在场官员齐齐应是。
“朕还要去国子监。”贺枢点了几个人,“你们也一起去。”
被点中的除了翰林学士及侍讲学士,还有今年刚刚高中的三鼎甲。
跨出屋外,贺枢
看了一眼西边,忽然问:“钦天监的天象记录是否按时送来?”
上个月钦天监官员变动剧烈,翰林学士也知晓此事,立刻说:“前日吴监正亲自送来七月天象记录,臣看过了,应该没有疏漏。”
“那六月的呢?”
“同样清晰明了,详略得当。”
贺枢微微勾起嘴角,快步走向轿辇。
翰林学士偷偷看了一眼天子,不由琢磨天子为什么一直拿着那本诗集。
国子监位于城北的安定门附近,从翰林院出发,走城东的安定门大街更近。
天子圣驾,还有众多官员随行,禁军及京兆府早已安排侍卫肃清大街附近,不准百姓随意靠近,就连街边的铺子也要暂时关门。
贺枢坐在辇车内,翻开诗集看了几眼,被上面的墨字晃了下眼睛,干脆合上。
他掀起辇车帘子一角,正好瞥见街边玲珑阁三个字,不由笑了一下,握紧手里的诗集。
到了国子监,国子监祭酒领着一众官员、监生等候在门口,看见天子仪仗,纷纷跪下行礼。
见礼完毕,贺枢坐在上首,问:“哪些是举监?”
中了乡试的举人,如果在来年的会试落榜,确实学识渊博,有些会被举荐进入国子监,称为举监。
国子监祭酒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说出几个姓名。
贺枢随便点了一个举人监生,随口问了几句在国子监的求学生活,问:“你是哪里人士?”
“回陛下,臣来自蜀地。”
贺枢又问了几句蜀地的风土人情,终于问出今日最重要的话:“再过不久便是中秋,你独自一人在京城,是否思念家中父母妻儿?”
如果回答不想,那便是不孝忘义,回答思念成疾的话,又显得不愿意留在京城。
那名举人强定心神,低头答道:“学生自然思念家中亲人,然则在京中求学,亦为日后考取功名、为陛下效忠,家父家母必能理解,日前学生已经寄信回家,聊解思亲之苦。”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贺枢翻开一页诗集,信手画了两笔,视线落在张顺身上,“苏子瞻这首《水调歌头》千古传颂,朕记得你的诗写得还成,就以中秋为题,写首绝句。”
张顺顿时头都大了。
在场的除了皇帝,还有翰林院的官员,更有国子监官员、诸多监生,个个学富五车,饱读诗书。
他又不像曹子建能七步成诗,如果现做的诗不好,反倒丢脸,甚至引君心不快。
顶着在场所有人关注的目光,后背慢慢渗出一层冷汗,张顺拱手作揖:“臣遵命,还请陛下容许臣思考一番。”
“不急。”贺枢扫了一圈在场众人,“今日天朗气清,又逢佳节将至,你们都以中秋为题,不拘诗词歌赋,朕亲自阅看。”
翰林院的人已经中举做官,稍微冷静些许,国子监的人尤其是那些监生,不可避免地骚动起来,甚至有人窃窃私语。
如果能得天子青睐,不说立刻封侯拜相,至少在三年后的殿试,比别人更多了几分胜算,更容易脱颖而出。
国子监祭酒狠狠瞪了几眼底下的监生,恭声告罪:“陛下,这些学子尚且年少,言行不当,还请陛下莫要责罚。”
话一出口,祭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子比在场所有人都年轻,越发弯腰低头。
“无妨。”贺枢吩咐道,“曹平,今日在场的人都赏赐一套文房四宝,另外告诉其他衙门的官员,也可以写一份文章呈交上来。”
“是。”
贺枢看了一眼诗集,没有合上书,放在桌面,步履沉稳,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国子监。
恭送天子銮驾走远后,翰林学士抬手抹掉额头的汗水,摆手示意下属自行回衙门,转身拉住国子监祭酒。
“听说你最近新得了不错的茶叶,难得来一趟,我一定要尝一杯再回去。”
祭酒听出对方话里深意,笑着颔首答应:“去书房。”
进了日常办公的书房,祭酒泡好一壶茶,倒了一杯放在手边的案几,“你盯着这本诗集看了半天,难道是这本书有什么不当的地方?”
“就是因为没有,我才一直想不通。”
两人关系不错,翰林学士没端茶杯,指着书。
“这本诗集是陛下从翰林院一路拿过来的,特意画出这两句诗,还让官员监生写文章,我在想陛下今日之行,背后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祭酒凑近,看清被圈出来的那两句诗,分别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和“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木兰辞》?”祭酒捻住胡须,“让我想想……”
两人对着两句诗,将整篇《木兰辞》都琢磨两遍,甚至连前后的诗也看了一遍,最后又盯着被圈出来的两句诗。
“我有个猜测。”翰林学士另外取了笔纸,缓缓写下两个字。
“忠、孝?”
“为守卫边关,保家卫国奔赴万里之外,乃是忠。”翰林学士玩的就是笔杆子,指着剩下一句诗,“这句前面是天子问所求什么,答不愿做官,只想回家孝顺父母,乃是孝,而今科状元的姓名正有一个顺字。”
祭酒认真思考半晌,缓缓点头:“所以,圣上真正的题意是忠孝,而非中秋。”
“自然。”翰林学士端起茶杯,露出笑容,“难怪皇上特意将诗集给我。”
祭酒拿起纸,盯着上面的字,感慨道:“当年我承蒙先帝圣恩,曾奉命去东宫为陛下讲诗,其中一首便是《木兰辞》,如今我却没能领会深意。”
“陛下登基时,我还是庶吉士,眨眼就过了十年。”翰林学士感慨一句时光易逝,旋即欣慰笑道,“如今陛下仁厚礼贤,贤明持重,实乃臣民之福。”
“故而我等更要恪尽职守,为圣上、为万民排忧解难。”祭酒压低声音,“我听说韦阁老压下几份都察院的奏章,没有直接呈交,陛下今天特意来翰林院、国子监,或许与此有关。”
本朝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今日翰林院的众人,日后未必不是内阁辅臣。
翰林学士眼皮一跳,看见对方神情凝重,轻轻颔首:“我明白了,下属那些文章,我会亲自看过后,再呈交陛下。”
“国子监亦会如此。”
*
听了一天或真或假的恭维逢迎,夜里再去观星台时,贺枢浑身轻松,脚步轻快,举起布袋,“我带了笔墨纸砚,等会儿去角院,教你写一篇文章。”
“嗯?”江望榆满头雾水,“为什么突然要写文章?”
“具体原因迟点告诉你。”
她想了想,相信他不会害自己,答了声好。
相安无事地值守到亥时末,她摸出角院钥匙,“你先去吧。”
“好。”
与同僚交接完毕,江望榆赶回角院,瞧见屋门大开,多点了两盏灯,更加亮堂。
她停在门口,看见一张陌生小型书案,“这是什么?”
“我刚刚……”贺枢顿了顿,决定略去曹平的帮忙,“搬的,方便写字。”
屋子小,书案摆在榻边,勉强再放椅子,两人刚好面对而坐。
江望榆没有追问,接住他递来的狼毫,忽然说:“我昨天看见了陛下……”
贺枢一惊:“你看到……”
“我”字脱口而出半个音,他听见她说完剩下的话:“……的圣驾经过安定门大街。”
声音一瞬间交错,江望榆眨眨眼睛,看着他,迟疑地开口:“元极,你刚刚说的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既食君禄,自然事君以忠……
“是到字。”
江望榆盯着他看了半晌, 实在没能从他温和含笑的神情中发现任何端倪,“你刚才想问什么?”
“你看到圣上了?”贺枢说出改变后的问题,“你当时在安定门大街?”
“嗯, 我在玲珑阁,正好碰见銮驾经过。”她解释, “我看方向好像是去国子监?”
“是, 圣上今天去了翰林院和国子监。”
贺枢十分自然地说出圣上二字, 完全不像在说自己,顺势铺好一沓宣纸,转移话
题。
“圣上要求各部衙门官员以中秋为题写一份文章,也可以写诗词, 中秋节前交到司礼监。”
“做文章?陛下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要求?”江望榆疑惑,“钦天监的人也必须写吗?”
“圣上自有别的用处。”以他现在的身份, 贺枢不便细讲, 将狼毫递给她, “都要写,你先以平时的风格写一份, 突出忠孝二字,我等会儿再帮你改。”
“不是中秋吗?怎么又变成忠孝了?”
“中秋是题面。”贺枢耐心解释, “忠孝才是题意。”
江望榆“哦”一声, 握住毛笔,低头书写。
一时无声。
贺枢侧身而坐,看着桌边的灯,屋门特意留了一道缝,没有关紧,夜风徐徐吹进来,烛火来回晃动。
他伸手挡住风, 见烛光暗淡了几分,把灯往她的方向挪动,目光不由自主地飘落在她的身上。
她摘掉了官帽,忙了大半夜,头发略有松散,额角垂落几缕发丝,贴近在眼尾的位置。
烛火跳跃,点点微光晃进她的眼睛,几根发丝轻轻飘过她的眼前。
贺枢的指尖动了动,正要偏开目光时,她抬起头,伸手勾住发丝,挽至耳后。
“元极,我写好了。”
“我看看。”他接住薄薄的五六张纸,很快便扫完上面的内容,“这么短?”
“应该还好吧。”江望榆瞄了一眼,“又不是做殿试的文章,况且我不想在圣上面前露脸,应付交差就好了。”
贺枢听她说过很多次不想在他面前被提起,抿了抿唇,终于问:“你为什么……如此抗拒他?”
她琢磨了一下,谨慎地求问:“你说的这个他是指陛下吗?”
“……是。”
毕竟是在谈论天子,周围只有她和他两个人,江望榆仍不放心,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勾起腰间的牙牌,指尖抚过钦天监三个字。
“陛下宽厚仁德,贤明睿达,我身为臣子,既食君禄,自然事君以忠,不敢心存不敬。”
她的言辞赞美,语气恭敬,一如那些忠心耿耿的良臣。
贺枢却觉得一股闷气憋在心口,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捏紧纸面,上好的宣纸一角皱起来,险些被揉破。
“你看完了吗?”江望榆问,“我写的怎么样?”
“尚可。”贺枢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再看向她时,依旧温和地笑笑,“不过太短了,有几个地方要改。”
他拿起毛笔,在砚台蘸墨,转瞬便在圈画出需要改正的地方。
“开篇不要写的这么生硬直白,措辞要简约……”贺枢从开头一路指点到末尾,“可以适当用些典故,比如缇萦救父、《木兰辞》等。”
《木兰辞》。
《乐府诗集》中的名篇,讲的是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
江望榆瞬间警惕:“为什么要用《木兰辞》?”
“因为花木兰是忠孝两全之人。”贺枢早有准备,语气自然淡定,“我觉得用这个典故恰到好处。”
她不由打量他一阵,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稍稍放心,问:“我真的需要写这么好?万一陛下问起,我该怎么回答?这毕竟是由你帮忙斧正。”
“没关系。”贺枢忽然坐直,注视着她,“具体原因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但你相信我,这篇文章很重要。”
她一愣,听出他声音里的郑重严肃,旋即笑了起来:“好,我相信你,你再教我怎么改。”
贺枢跟着笑了一下,侧身靠在书案,调转文章的方向,“既然是以忠孝为题,两者应该互为表里,不适合有所偏重……”
江望榆同样侧转半边身子,右手搭在书案,扭头看向纸上的墨字,认真倾听他的指点。
这个姿势坐的有些不舒服,久了有些发麻,她左手撑住榻边,右手手肘搭在书案,眼睛却还盯着纸,往前倾身试图换个姿势,额头猛地磕上一处坚硬的地方。
她下意识捂住额头,抬头看去,见到他也伸出手,指腹搭在额头,眉间轻轻蹙起。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靠得太近了,撞到你了。”她慌忙道歉,起身凑近,“疼吗?”
屋里光线不及白天亮堂,江望榆为了看得更清楚,几乎贴近他,终于看见光洁饱满的额头左边,似乎浮现一点薄薄的红印。
只是不小心碰撞一下,她又没有用太大的力气,短暂轻微疼痛飞速散去,贺枢还未回答,眼前突然靠近靛青色圆领官袍,胸前补子的祥云瑞和。
他迅速往上抬眼,纯白色衣领口搭在修长优美的颈边,下颌白皙,再往上则是……
只一瞬,贺枢反应过来,迅速闭上眼睛,用力攥紧宣纸,揉成一团。
江望榆往后倒退,一低头就看见他双眼紧闭,眼睫微微颤动,更慌了:“很疼吗?你有没有头晕?会不会撞坏了?”
“没有,不疼。”听见她语气的慌乱不安,贺枢连忙睁开眼睛,笑着安慰她,“真的不疼,你不要担心。”
她皱起眉毛,再看一眼他额头浅浅的红印,从眉眼一路皱到嘴角,伸手摸向榻上,从荷包里倒出一样东西,捂在手心,一边来回滚动,一边往里面哈气。
揉搓到外壳有些发暖后,她连忙按在他的额头。
她的动作很快,贺枢来不及阻止,额头感觉有什么微硬的东西滚来滚去。
“你在做什么?”
江望榆摊开掌心,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贺枢盯着她手心的东西,“鸡蛋?”
“对呀。”她叹道,“我昨天进宫前,阿娘给我煮的,可惜现在冷掉了,不适合拿来敷淤伤。”
“我想应该不用了,早就不疼了。”贺枢问,“你呢?有没有被撞疼?”
“不疼,”她摸摸额头,“就碰了一下,哪有这么脆弱。”
说完,江望榆看见案上的文章,快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了,不免有些疑惑,也没问,摸摸肚子,握紧鸡蛋,往桌上一敲。
熬了近半个时辰,写文章又费脑子,她觉得有些饿,剥掉一半的鸡蛋壳,张口咬住大半的蛋白,另一只手继续摸向荷包。
“元极,你饿吗?”她摸出剩下一个鸡蛋,“要吃吗?”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鸡蛋黄香味,贺枢没有拒绝,伸手接住,视线掠过她的衣袖。
从以前的红枣、核桃、果脯还有小鱼干,到现在的鸡蛋,他真的很好奇她究竟还能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
三两下吃完一颗鸡蛋,江望榆正在收拾鸡蛋壳,听到他问:“鸡蛋会有两个蛋黄吗?”
她抬头一看,旋即笑道:“当然了,双蛋黄这是很好的征兆,说明你会好运连连,好事成双。”
“是吗?”
“当然,我都好久没有吃到双黄蛋了,你最近肯定有好运气。”
“鸡蛋是你带的,好运气肯定会有你的一份。”
贺枢抿唇笑笑,吃完剩下的鸡蛋,拿帕子擦拭嘴角,抚平纸上的褶皱,另外抽了一沓崭新的宣纸。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写完,早点休息。”
“这么着急交上去吗?”熬过了往常休息的时刻,江望榆没怎么觉得困。
“尽早写好交给司礼监,就不用一直想着这件事。”
有道理,况且白天还要去回春堂帮忙,更加没空写了。
按照他先前给出的意见,她思索片刻,重新写了一篇。
这次写了厚厚一沓,贺枢捧着慢慢看。
一时间闲了下来,江望榆挠挠手心,见他还在看,干脆抽了张新的宣纸,画出一个圆圈,往上面添画纹路。
字数比第一篇多,她花的心思也多了不少,写的自然比最开始的好。
“再改一下这几个地方……”贺枢抬头看她,将要出口的话顿住,“你在画什么?”
“啊?”
她下意识盖住纸,想了想,又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之前两人一起去了玲珑阁,她下单子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在画手镯。”
“是送给孟大夫?”贺枢猜测,“你昨天去玲珑阁就是为了定做手镯?”
昨天实际是
帮兄长去玲珑阁下单定做首饰,江望榆只能应声:“对。”
只有墨水,没有其他颜料,她画的略显简单,三两道简单的花纹,还特意注明是什么纹路。
贺枢看了一眼,视线往旁边一偏,落在那支发簪,打量簪子的式样,沉默片刻,缓声问:“这支发簪也是送给孟大夫吗?”
簪子画的简洁,比通常女子用的更长些,如果细看,能看出是男子惯用的式样。
江望榆盯着那支簪子,不免懊恼自己为什么顺手就画出来了,总不能真的说是送给孟含月。
“另外送给别人。”
“是吗?”贺枢轻声反问一句,“你想送给哪位男子?”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兄长痊愈复明的希望越来越……
答案是给自家兄长。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直接说, 江望榆思索该如何圆过这个谎,又听到他问:“那人对你很重要?”
贺枢轻轻划过纸上的簪子,停在簪头简约的竹纹。
“……很重要。”她下意识回答, 悄悄抬眸看他,视线停在他的头顶, 斟酌地开口, “要不我再去一趟玲珑阁, 也给你定做一支簪子?”
看来原本不是送给他的。
贺枢闭了闭眼,追问:“你想送给谁?”
他为什么如此执着?
江望榆看看簪子,再看看他指点自己写的文章,含糊其辞:“送给我自己。”
贺枢看向她的发顶, 只是一根普通发簪,素净得没有任何花纹, 她为何要花费这么多心思给自己定做一支男子式样的发簪……等等。
这个“自己”真正指的应该是江朔华。
还有她当初说每两天一次敷药的人, 应该也是江朔华。
贺枢轻咳一声, 偏首避开她的目光,展开文章, “这篇写的不错,你重新誊写一遍, 今天初八, 四天之后,你和钦天监的其他人一起交上去。”
见他不问了,江望榆自然不会再提,连忙应道:“好。”
今天来找她主要就是为了这篇文章,贺枢整理一下桌面,准备起身离开,眼角余光瞥见她还拿着毛笔, 对着画纸的发簪拧眉思索。
“已经很晚了,你不打算休息吗?”
“应该刚过子时正。”她估摸时刻,“我还不觉得困,再画几笔。”
在簪子画了两笔,又在手镯上添了两笔,江望榆一手捏住毛笔,一手托住下巴,盯着画纸看了会儿,忽然看向对面的人。
他单手支在下颌,呼吸平稳,闭着眼睛,烛光晃过他漂亮的眉间,睫毛浓密纤长,隐约在眼底投落一层阴影。
夜里在观星台值守,白天还要万寿宫当差,今天又特意指点她写文章,忙到这么晚。
江望榆心里过意不去,拿起榻边的薄被,轻手轻脚地走到对面,缓缓披在他的身上。
见他没有被吵醒,她轻手轻脚地坐回榻边,将桌边的灯移到榻尾,光线不佳,她不打算看书,在心里默默背诵《礼记》中的月令篇。
四下无声,屋外时不时地刮起一阵秋风,从门缝溜进来,烛火摇晃得越发厉害。
“啪”的一声,一粒灯花炸响。
江望榆背书的思绪一顿,听见后边轻微的窸窣声,扭头看去。
“我刚才……”贺枢捏捏眉心,“睡着了?”
“嗯,你最近很忙吗?”
“还好。”
韦谦彦一派最近有不少小动作,跟郑仁远那一派的人互相使绊子,还有站在中间观望不掺和的,桩桩件件的事情都由锦衣卫记录在案。
贺枢习惯性思索后面的安排,随即笑笑:“现在大概什么时辰了?”
“我去外面看看。”江望榆推门出去,夜里秋风更凉,上弦月已经落下,辨认一会儿,猜测道,“大概快到子时末了。”
“很晚了,我该回去了。”贺枢走出屋,“你早点休息。”
一丝困意涌上来,她掩嘴轻轻打了哈欠,点点头,送他离开角院,关门回屋。
贺枢见她锁紧院门,提灯往回走。
“陛下。”
曹平等了大半夜,终于等到天子回到万寿宫,悄悄打量一眼,确定没有任何异常,提了大半夜的心终于安稳落地。
“陛下是否现在安寝?”
之前在角院小憩片刻,贺枢一时间困意不浓,见曹平面带几分倦色,点了点头。
*
夜里睡得比平时迟了半个时辰,江望榆仍在往常的时辰醒来,稍作收拾,离开西苑,直奔回春堂。
孟含月醒的比她更早,开门的时候,穿着一身窄袖圆领短褐,戴着灰色头巾,头发全部挽在里面。
“孟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烧火熬洗澡水。”孟含月扎紧头巾,“要给初一蒸药浴,得先烧热水。”
她当即捋起袖子,“我来帮忙。”
花了近半个时辰,江望榆烧开一大锅热水,提着木桶走进耳房,倒进浴桶。
孟郎中端起簸箕,上面满满当当地装着草药,旁边还放着两个一样的簸箕,他依次有序将草药倒进,又往里面倒了三瓶药粉。
热气腾腾,清澈的热水逐渐变成浅棕色,浓郁的苦药味飘在空气中。
她为兄长脱掉上衣,只穿着一条深色裤子,试探水温适宜后,扶着他坐进浴桶。
药水浮在他的胸口位置,江朔华的脸色慢慢变红,依照孟郎中的话语,调匀呼吸。
孟郎中握住他的手腕诊脉,“月儿,施针。”
孟含月展开布卷,上面银针寒光湛湛,捏住一枚银针,准确无误扎进穴位,眨眼的工夫,江朔华上半身及头顶扎满银针。
江望榆不敢出声打扰,站在耳房门口,眼睛紧紧盯着兄长,耳朵竖得老高,生怕错过孟郎中的任何吩咐。
药浴一直泡到午时初,几人的额头冒出一层汗水。
江朔华脸上红晕未消,跨进另一个浴桶,洗掉身上的药渍,在江望榆的帮助下,换了身干净衣裳。
“药浴每天上午泡两个时辰,一直泡六天。”孟郎中说,“下午继续施针,晚上休息,按时喝药,所以这几天要辛苦你来医馆帮忙。”
江望榆认真记在心里:“不辛苦,我出宫就过来。”
“午饭做好了。”董氏敲了敲门,“吃饭吧。”
用过午饭,江朔华喝了一碗药,歇到未时正,孟郎中带着孟含月,继续为他施针。
江望榆时不时在旁边打下手,待到申时正,稍作收拾,赶去西苑当值,等到第二天天亮,又赶往回春堂。
一连治了四天,途中偶有波澜,但整体医治进展平稳有序。
到了八月十二日,她抽空去了趟钦天监的官衙,将重新誊写的文章交到主簿厅,再匆匆赶往观星台。
“给你。”江望榆递出那卷《千金要方》,“我抄好了,你先将这卷书还回文渊阁。”
“我说了不用着急还。”贺枢有些无奈,见她眉间萦绕几分倦色,“你又熬夜抄书了?”
“没有,就是比平常晚睡半个时辰。”
白天要去回春堂帮忙,不得空,孟郎中和孟含月也忙着给江朔华治眼睛,她只能见缝插针地帮忙抄书。
江望榆伸手进衣袖摸索一阵,摸出一个香囊,“这个香囊给你,安神静气,你在御前当差肯定辛苦,夜里挂在床头,有益于助眠。”
香囊圆形,靛青色的底,绣了一簇绿竹,香味清淡,微带一缕苦味。
贺枢嗅闻两下,指腹擦过青色布料,鬼使神差地问:“你做的?”
“不是,我在回春堂买的。”她如实回答,勾起腰侧的香囊,“我给自己也买了一个。”
贺枢看向她的手心,同样是圆形靛青色,不过没有绣花纹,试着询问:“最近很忙?”
“嗯。”
江望榆揉揉太阳穴,微微发疼。
忙是真的忙,但每天看见孟郎中与孟含月满意自信的神情,听到说治疗情况顺利良好,兄长痊愈复明的希望越来越近,浑身疲倦顿时一扫而空。
见她眉间含笑,脚步轻快,贺枢想起命人打探到的消息,那位孟大夫的父亲于月初回京,回春堂近来屋门紧闭,院子里却时不时飘出药味。
他
心中隐有猜测,问:“文章交上去了吗?”
“今天刚刚交了。”
贺枢颔首,暗暗决定加快计划布置,面上温和笑道:“先当值。”
风平浪静地值到亥时末,贺枢提前离开观星台,一回到万寿宫,便问:“各个衙门的文章都收齐了吗?”
“已经收了八成。”曹平回答,“部分京官事务繁忙,又去周边府县公干,收到消息比较晚,暂时还没有交上来。”
曹平领着司礼监的人,将所有诗词文章按照衙门分别放好,此时依次摆在殿内的条案上。
贺枢从钦天监的一沓文章里找出她写的,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基本是按照他之前指点所写,字迹工整端正,内容详略得当。
他小心放好,又翻出十几份韦谦彦、郑仁远门下官员所写的文章,看了一遍。
殿内漏刻响起叮咚水声,贺枢吩咐:“今天内阁要进宫议事,你派人去宫门接韦谦彦。”
曹平迅速理解其中深意:“是,奴会派一方轿辇去接韦阁老。”
*
天亮之后,西苑宫门前。
今日要进宫的官员陆陆续续地向守卫出示牙牌,确认无误,方才准许进宫。
距离宫门不远的位置,停着一方轿辇,两名内侍身强力壮,低头候在边上。
站在最前方的则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瞧见自宫外走进来的老人,快步上前,客客气气道:“见过阁老,还请阁老上轿,皇上已经在等您老了。”
韦谦彦扫了一眼前方的轿辇,察觉到在场官员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只当不知,朝万寿宫的方向恭敬行礼:“老臣叩谢皇上圣恩。”
说完,他没有立即上轿,转身看着落后半步的人,笑道:“我便先行一步了。”
郑仁远同样身着正二品绯色官袍,同样笑道:“阁老慢走。”
在场官员悄悄看着内阁首辅、次辅相对而站,两人脸上的笑容是一样的和睦友善,却只觉得其中暗流涌动。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我们还可以一起过中秋……
在韦谦彦等人来到万寿宫之前, 贺枢便知道了宫门前发生的事情,轻轻笑了一下。
等到韦谦彦领着内阁阁臣进殿行礼时,他温声道:“免礼, 赐座。”
曹平指挥几名内侍搬来锦凳,依次放在各位阁臣身后。
四人也不看彼此, 有同一致地谢恩, 坐了下来。
贺枢的视线掠过底下的臣子, 停在最前方的韦谦彦,拿起一份奏章:“已是秋日,边关寒冷,运往边关的粮饷准备得如何?兵部、户部如何安排……”
照例议事, 倘若没有异议,阁臣当场回复具体怎么办。
商议完大部分政事后, 贺枢拿起一份奏章, 缓声开口:“通政使空缺已有半个多月, 虽有左右通政执管公务,但通政司长期缺少主官, 上下难以通达,你们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
坐在后面的两位阁臣没有说话, 低头盯着地面。
“老臣识人不明, 未能察觉陈章的不轨之举,有失察之罪。”韦谦彦站起来,直接跪在地面,痛声告罪,“还请陛下责罚。”
贺枢看了一眼曹平。
曹平立刻上前,扶起韦谦彦,笑得和善:“阁老, 这不是在商议新的人选吗?您怎么又提起旧事了?快起来吧。”
借着起身的动作,韦谦彦飞快抬眸看了一眼上首的天子。
天子神情平静,低垂眼帘,似乎在看奏章。
“陛下。”郑仁远突然起身,“臣有一名人选,名唤黄宏德,现任按察使,行事公正廉明,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为子孝顺,臣愿意举荐他出任新通政使。”
“黄宏德?朕记得他此次还写了篇策论。”贺枢微微一笑,从案上拿起一份文章,“写的还算不错,你们都看看。”
天子让朝中官员以中秋为题做文章一事并非秘密,在场几人都知晓,也叫下属写了文章交上去。
曹平拿着文章在四位阁臣中间转了一圈,放回御案,依照皇帝的指示,又拿起几份文章。
“还有这几篇,你们看看。”
彼此交换地看了七八篇策论,郑仁远发现这些文章来自不同地方。
有礼部、大理寺、翰林院的官员,还有国子监的监生,其中翰林院和国子监的文章,着重突出忠孝两全。
“郑阁老,你觉得写的如何?”贺枢微笑,“朕之前听了首诗,‘缇萦救父古今稀,代父从戎事更奇。全孝全忠又全节,男儿几个不亏移?’,倒是与黄宏德所写的策论相合。”
郑仁远握紧手里的文章,迅速回想先前所读文章,再联想自己举荐的新任通政使人选,斟词酌句:“陛下所言极是,常言道,忠孝难两全,若是能全孝全忠,自然是非常人所能及。”
“朕年幼时听阁老讲《乐府诗集》,倒是对其中的《木兰辞》印象很深,还记得阁老曾说尽忠尽孝,乃是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贺枢看向韦谦彦,笑问,“阁老可还记得?”
韦谦彦一愣,听出天子话里的一丝感怀温情,定了定心神,“自然记得,如今陛下圣明仁德,老臣总算不负先帝所托。”
“若是一个人能全忠全孝,纵有隐情,也无伤大雅。”贺枢状似不经意地说出筹谋许久的话,“朕若是有像花木兰这般忠孝两全的能臣,即使被欺瞒一下,倒也觉得无妨。”
都能入阁当内阁重臣了,自然不会也不敢反驳忠孝二字,四人立即起身,纷纷表示自己以前做得不够好,往后一定对陛下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教导儿女孝顺父母。
贺枢顺势勉励几句,说:“郑阁老亲自举荐,就让黄宏德升任通政使,内阁若有异议,可以现在直言。”
郑仁远当然赞同,剩下两名阁臣话语权比不上首辅和次辅,况且看样子皇帝也满意这个人选,当然不会多说什么。
察觉其他人都在看自己,韦谦彦拱手行礼:“陛下圣明,臣亦认为黄宏德是通政使的合适人选。”
商议剩下的政事,内阁四人陆续告退。
贺枢看了眼走在最前方的韦谦彦和郑仁远,拿起她写的文章,多了两列批注,由内阁首辅与次辅亲笔写下,夸赞其写的不错,勉励其要做到对天子忠心,在家谨记孝悌。
其他文章亦有批注,都在夸奖忠孝两全之人,要以之为榜样,做到修身齐家。
“你把这些文章按衙门分别保管妥当。”
贺枢抚平纸角,目光悠悠地落在她工整清秀的字迹,亲自收好。
“两天后就是中秋了,今年赐给官员的节礼,仍然按照去年的规格,不过赐给韦家和郑家的节礼要一模一样。”
贺枢批完剩下的奏章,拿起锦衣卫呈奏的密章,看完其中一份,轻轻蹙眉,递给曹平。
“这上面说陈丰死在了彭城,告诉冯斌,叫他派几个人去一趟彭城,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
两天之后,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哥哥,你小心,前面是门槛。”
江望榆扶着兄长,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扶着他坐在椅子里。
“渴吗?饿吗?阿娘做了月饼,有豆沙馅、鲜肉馅,还有新想出来的鸡蛋黄馅,哥哥,你想吃的话,我现在去拿。”
在回春堂泡了六天的药浴,观察了一晚,直到今天,江朔华才回家,眼睛绑着一指宽的白色绸布,两侧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
“我暂时不饿,也不渴,阿榆,你忙了大半天,先休息一会儿。”
一同回来的还有孟郎中,握住他的手腕,诊脉片刻,“午饭后和晚饭前分别喝一副药,明天我再和月儿过来施针。”
又详细叮嘱今天要注意的地方
CR
,孟郎中留下一盒药膏,提起药箱。
“孟郎中。”江望榆连忙叫住对方,提起一个竹篮,“今天是中秋,衙门发了一些新鲜瓜果,您带点回去吧。”
“哦?”
孟郎中看向竹篮,里面装着两个大石榴、两节莲藕,甚至还有一颗柚子。
柚子长在南方,京城通常很少见到,通过运河运到北方,外皮有些发皱。
“这……”孟郎中疑惑,“钦天监中秋的节礼如此丰富吗?”
“因为我今天晚上还要去观星台当值,中秋团圆节,所以当值人员领的节礼比较丰盛。”
昨天交接时,同僚特意提醒今天上午要去一趟官署,到了衙门后,她才知道圣上体恤,特意赏赐瓜果月饼。
江望榆将竹篮递过去,语气诚挚:“孟郎中,您半年多不在京城,一定不要推辞,拿回去和孟姐姐一起尝尝。”
“还有这坛酱菜。”董氏走进屋里,“小孟大夫喜欢吃,带回去给她。”
江朔华亦说:“这段时日辛苦您和孟大夫了,还请务必带回去。”
被江家三人同时劝,孟郎中实在推辞不了,道了声谢,提着竹篮和酱菜坛子离开了。
“娘,哥哥。”江望榆抱起一颗柚子,“我剥柚子给你们吃,京城很少见的,孟郎中说不会和药效冲突。”
以前家里中秋大多准备石榴,柚子还真没怎么吃过,她研究半晌,摸摸淡黄色的柚子皮,有些发愁要怎样剥。
“榆儿,我来吧。”
董氏拿着一把小刀,从柚子顶往下割破皮,一连割了四五道口子,左手按住柚子,右手捏住顶端的果皮,向下用力,剥掉一片柚子皮。
剩下的柚子皮依葫芦画瓢地全被剥开,董氏取出圆形果瓤,对半分开,掰下两瓣,递给儿女。
见兄长摸索着撕掉外面一层薄薄的果皮,动作缓慢但灵活,江望榆这才低头咬了口白色果肉。
入口清甜,微微带酸,咬起来沙软,还能闻到一股浅浅的清甜香气。
“有些干,果汁不够充沛。”董氏吃完一瓣柚子,“从江南运到京城,路途遥远,没有刚摘下来的时候新鲜。”
“娘,您以前吃过?”
“嗯,当年我和你爹成亲后,你们还没有出生,送你姑姑出嫁,回了趟江南老家,当时也是中秋,吃了不少柚子。”
提及去世四年的丈夫,董氏不可避免浮现思念之情,旋即消散,温柔笑笑,将剩下的柚子推到两人面前。
“你们喜欢的话,就多吃点,剥皮后要赶紧吃完,不然等干了就更不好吃了。”
“娘……”
董氏摸摸她的脸,“我去做午饭。”
目送母亲走进厨房,江望榆翻出之前买的鲁班锁,又把柚子放在兄长手边的案几,“哥哥,我去煎药,就在屋外,有事喊我一声就好了。”
“阿榆。”江朔华叫住她,递出一瓣柚子肉,笑道,“你多吃点。”
她一愣,随即接住,笑盈盈地应道:“好。”
既是过节,午饭比平常丰盛,江望榆正在舀汤,听到母亲说:“榆儿,我后天早上去护国寺还愿,你待在家里,给孟郎中帮忙。”
“娘,要不我还是陪您一起去?”
“不用。”董氏拒绝,“去还愿而已,不麻烦,你早点回家就好。”
见状,她只得作罢。
下午进宫前,江望榆接住母亲装好的月饼,想了想,又塞了一颗石榴,一起装进随身的佩囊。
今天是十五望日,她不敢有丝毫松懈,抱着册子,仰头专注地观测夜空。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也没回头,确保天象没有任何异常后,才看向他,歉然道:“元极,中秋都要辛苦你陪我一起值守。”
“无妨。”贺枢笑笑,“左右我也是一个人过。”
江望榆一愣。
他之前说过父母已经去世,家中好像也没有其他人了。
她抿紧唇,半晌后,试着开口安慰他:“那你想吃月饼吗?”
“嗯?”
“阿娘做了月饼,我带了一些进宫,我们还可以一起过中秋……”江望榆正打算去拿放在角落的佩囊,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到子时就是十六日了,中秋过了。”
“我想应该不差这一时半刻,还可以当作是十五中秋。”贺枢顿了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去角院?再尝一尝令堂做的月饼,”
“不行,十五就是十五,十六就是十六,不能混淆两者,”她下意识严谨地反驳,“而且算错朔望日的话,不符合历法,可能导致时日混乱。”
贺枢哑然失笑,答了声好,与她一起值守临近亥时末,说:“我先回去拿点东西,等会儿在台下等你。”
江望榆点头答应了,目送他离开,等到同僚交接,步履匆匆地走下观星台。
石阶口等着一个人,身形修长提拔,笔直如竹,沐浴在皎洁月光之中,眉眼端丽,带着柔和笑意。
他问:“你今夜愿意陪我赏月吗?”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陪你一起赏月
江望榆仰头看向夜空, 银月高悬,又看向他,“好”字尚未出口, 前方猛地扑过来一团橘色影子,直往她怀里钻, 兴奋地喵了几声。
“大橘?”她抱住橘猫, 虚虚捂住它的嘴, “不要叫这么大声。”
观星台上还有人在当值,被发现了不大好。
大橘扭动身躯,在她的怀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缩成一团, 窝着不动了。
江望榆摸摸橘猫背部的毛发,顺滑柔软, 毛茸茸的, 摸起来感觉很奇妙。
她忍不住多揉摸一阵, 小声说:“我们去角院吧。”
“好。”
她抬脚往月亮门的方向走,瞥见他走了别的方向, 连忙叫住他:“从这里走。”
“之前吴监正勘探了一下观星台附近的风水。”贺枢解释,“新开了一道角门, 可以直接从观星台去角院, 更近些。”
“是吗?”
在勘算风水方面,吴监正比她精湛,况且只有请示过天子,才能改变观星台的营建。
江望榆没多问,跟着他往前走到院墙根下,看见新辟出一扇角门,上了锁, 很新,能闻到木头的气息。
贺枢翻出一柄钥匙递给她,“给,以后从这边回来,耗费的时间更短。”
原来从观星台回角院,需要先走进月亮门,经过日常办公的堂屋,路过其他人休息的官舍,再走一条通道,尽头就是原来当作闲杂库房的角院。
现在直接沿着院墙走,确实能少走一盏茶的工夫。
角院背对观星台,还有种在庭院的大槐树,即使从观星台俯视,也不容易看到里面的情景。
江望榆比划方位,在脑海里描绘风水图的构造,一时没有想出这样改造有何深意,倒也没有拒绝,接住钥匙,问:“还有谁有这道门的钥匙?”
“只有你一个人。”贺枢说的是实话,连他都没有留一把,“所以你要保管好,不然就只能走旧路。”
她点点头,开锁,越过角门,发现不远处的通道竟然还建起一道小小的月亮门,虽无门板,但能阻隔些许打探的视线。
“我就前天十四日休沐了一天,怎么变化如此大?”
进宫前耽搁了一段时间,她直接去了观星台,没来得及回一趟角院。
当然是因为他特意吩咐工匠赶工,就是为了趁着她休沐在家的机会,以便她日后当值结束可以早些回角院休息。
“你不想改成这样?”贺枢迟疑着问。
江望榆想了想,这样可以减少碰到其他人的机会,回道:“没有,我觉得还不错。”
她推开院门,等他进去后,顺手关上,又进屋找出两张小矮凳,并排摆在屋檐下。
今夜满月,月光清亮,廊檐下挂着一盏灯笼,光线还算明亮。
江望榆搬出之前留下来的小书案,摆在院子中间,从佩囊拿出一筒月饼和一颗石榴,放在案上,对着明月相拜。
已经过了十五,但有条件,还是可以拜月的。
“月饼,阿娘做的。”
她拿起那筒月饼,揭开裹在顶端的油纸,露出一个圆圆
CR
的月饼,个头略小,浅棕色的饼皮,周围缠绕两笔花纹,中间印出一个吉字。
“这个好像是红豆馅的,元极,你吃甜的吗?”
“能。”贺枢捏住月饼,指腹下陷一分,“好像和京城的月饼不一样?”
“嗯,是南方那边的做法。”她拿起一颗月饼,对半掰开,“这个是鲜肉馅的,你要尝尝吗?”
“嗯。”
红豆馅的香甜软糯,口感沙软,肉馅的咸香适宜,与外层的糖皮一起入口,别有风味。
自月初开始,尚食局便在尽力准备宫中的月饼,奉送到皇帝案头的自然外形精巧,馅料用的也是新鲜上佳的食材,无一不精。
既是过节,贺枢只意思意思地尝了两口,便吩咐曹平送去给宫里的内侍、宫女、侍卫等。
他托住剩下一半的月饼,视线落在深色的红豆馅,舌尖残留几分甜味。
“元极?”江望榆问,“是太甜了吗?觉得腻人?”
“不是。”贺枢吃完剩下的红豆月饼,大概放了不少糖,对他来说,甜味重得有些黏腻,“我只是忽然想起了我的母亲。”
他几乎没有提过父母家人的事情,她也很少问,现在听见他的语气清清淡淡,像是怀念感慨,又似乎不是很在意。
她暗暗打起精神,以己度人,谨慎地开口:“令堂应该很疼你,如果还在的话,应该也会做月饼,跟令尊还有你一起度过一个团圆美满的中秋。”
疼他?
三岁立为太子,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从来不曾有所短缺。
可穿过经年的时光,只有在除夕、元旦、中秋等几个重要节日,久居蓬莱殿的男人才会脱下道袍,深居佛堂的女人也会换掉僧衣,分别穿上皇帝与皇后的礼服。
难得分出一丝心神,带着他出席宫宴,在百官勋贵面前和睦相处,昭告天下人,皇家亲睦友善,该为天下典范。
记忆遥远模糊,贺枢却清晰记得远离朝臣后,天子礼服未脱的男人,直接将他推给内侍,语气冷淡:“带太子回东宫。”
女人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他,径直走远。
幼小的男孩坐在台阶上,东宫偌大,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仰头看着夜空明月。
贺枢轻轻笑了一下,微微摇头甩掉那些不该再想起的记忆画面。
他许久没有说话,一转头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宽慰道:“我没事。”
江望榆紧紧抿唇,盯着他,轻声问:“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两位长公主上了奏章恭祝中秋佳节,言辞恭敬疏离,他依旧按照规格赏赐节礼。
至于宗室里其他叔伯堂兄弟,关系更不算亲近,如果其中有人心怀不轨,更是危及皇位的隐患,他自然不会过多亲近,只叫宗人府去赐节礼。
“有,但是关系不怎么好,也不会一起过中秋。”贺枢没有隐瞒,略显迟疑地问,“中秋当值,没能和家人一起过团圆节,你会觉得不开心吗?”
她一直没说想在中秋告假,他也不便另外安排人来值守。
“还好,我白天的时候在家陪母亲和‘妹妹’一起过节,不差这一个晚上。”江望榆语气十分自然,朝他笑笑,“正好可以陪你一起赏月嘛。”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瞳明亮,月光流淌,深处藏着星星。
贺枢跟着笑起来,想了想,问:“我听说圣上赐了瓜果月饼,你觉得好吃吗?”
“你没有收到吗?我记得天文生好像也有。”
“也收到了,味道不错。”
贺枢觉得自己有必要挽回一下她心里的天子形象,学着过往那些臣子夸自己的语气。
“圣上体恤臣子中秋还要当值,特意赏赐丰厚节礼,想来为人一定仁厚宽和,又听闻圣上中秋还在认真处理公务,确实勤勉。”
“哦。”
江望榆头都不抬一下,从荷包掏出一块鸡肉干,在橘猫面前晃来晃去。
“大橘,吃吗?”
橘猫跳起,两只前爪捏住肉干,趴在她的膝头,咬住肉干嚼动,咽了下去,又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她的掌心。
“喵……”
“还有呢,不急。”她又掏出一块肉干,“慢点吃,不着急。”
贺枢注视眼前的一幕,舌尖擦过尖锐的犬齿,瞥见案上的石榴,顺手拿起来,开始剥皮。
他撕开一层石榴皮,露出红彤彤的石榴子,递到她的面前,“尝尝。”
江望榆拿起一小瓣,随意地吃了几口,放在身边,见橘猫嗅动鼻子凑过来,连忙挪远。
“大橘,不可以哦。”她轻柔捏捏猫耳朵,顺摸毛发,“你不能吃石榴,会生病的。”
“你不喜欢吃石榴?”
贺枢看看手里的石榴,是他赐下去的,捏起几粒放进嘴里,味道还算不错。
“也不算不喜欢吧,就是觉得太多籽了,有点麻烦。”
“那你为什么要带石榴进宫?”
“送给你呀。”她反手把剩下干净的石榴塞到他的手里,“都给你了。”
贺枢想了想,从带来的竹篮里提起一个小酒坛,“桂花酿,你想喝吗?”
“不想!”江望榆飞速拒绝,见他面露疑惑,解释道,“我的酒量非常、非常、非常不好,所以我从来不喝酒。”
她一连说了三个非常,还特意加重音,看来是真的不擅饮酒。
“果酒、米酒都不能喝吗?”贺枢问,“那岂不是酒酿圆子也不能吃?”
“能,但也不能多吃。”江望榆挠挠脸颊,“不是说我沾了酒后会生病,只是酒量不行,很容易醉。”
贺枢点点头,记了下来,揭开酒坛封口,桂花清香混杂浅淡的酒味,一同飘出来。
她吸吸鼻子,低头抱紧橘猫,缓缓梳理毛茸茸的毛发。
花间一壶酒,独酌相无亲。
李太白的诗忽然浮现在脑海,她抬头,正好看见他独自饮酒,银色月光洒在他眉间,莫名看出一分寂寥。
“嗯?怎么了?”
酒坛很小,刚好够握在手里,四五口便喝完了,贺枢不常饮酒,只是恰逢中秋,闲来得趣,偶尔饮些果酒也无妨。
见她似乎盯着酒坛,他往后一藏:“喝完了,你既然不能饮酒,不要勉强。”
江望榆打量他的神情,没有再看见寂寥神伤,笑笑:“我知道了。”
夜风微起,徐徐吹拂,漆黑的天幕之中,圆月高悬,晶亮饱满,如同一面宝镜,周围氤氲一层淡淡的清辉。
月光倾洒大地,清透柔和,连墙角的黑影都照亮了。
四周静谧无声,两人一猫,仰头望着那一轮明月,宁静悠远。
圆月缓缓向西移动,贺枢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站起来,“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跟着起身,将橘猫装进竹篮,送他走到角院外。
贺枢提起竹篮,往前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隐约传来关门的声音,忽然顿住,两步跨回院门前。
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贺枢笑了笑。
“你今晚愿意陪我赏月,”他说,“我真的很开心。”
第60章 第六十章 “是个不错的孩子。”……
江望榆微微一怔,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意转回来说这句话,只朝他笑笑:“月圆花好,愿你每天都开心。”
“嗯。”贺枢定定看着她, “愿你平安无恙,万事顺心如意。”
他说的郑重, 她反倒更愣了, 还未开口问原因, 他又笑道:“很晚了,早点回屋休息。”
“好。”
等她锁紧院门,贺枢方才沿着原路返回万寿宫。
曹平接住天子递来的竹篮,敏锐发现他心情很不错, 说出来的话也放松许多:“陛下,殿内还有月饼, 您想吃的话, 奴这就去端过来。”
“不用, 很晚了。”贺枢顿了顿,“往后朕回来迟了的话, 你直接去休息,不必等朕。”
“陛下放心, 奴还不算老, 熬一会儿没事。”曹平提着竹篮,“奴先去放好大橘。”
“等等。”贺枢伸手,摊开掌心,唤道,“大橘,过来。”
橘猫窝在竹篮里,掀起眼皮, 懒洋洋看了一眼,直接跳落在地面,朝着猫窝走,细长的尾巴一甩一甩,压根没有看面前伸
手的人类。
贺枢轻轻一笑,一把揪住橘猫颈部,直接抱在怀里,捏住橘猫的尾巴尖。
“怎么?你嫌弃朕?”
大橘挣扎两下,没能挣开,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仿佛明白眼前这个人类不好惹,不敢乱动。
贺枢松开猫尾巴,用力揉搓橘猫的脑袋,一路搓到背部。
手法简单粗暴,原本光滑柔顺的毛发炸成一团。
曹平看得眼皮一跳,犹豫着如何委婉地提醒天子要温柔一点。
大橘敢怒不敢言,被迫接受揉成乱糟糟一团的悲惨结局,还十分识时务地伸出舌头,小心舔舐他的掌心。
胡乱揉了一通,贺枢将橘猫举到眼前,“你倒是聪明,说起来,朕倒是忘了,你是公猫还是母猫?”
“回陛下。”曹平说,“奴之前请兽医看了,大橘是公猫,听闻橘猫之中,公猫数量更多些。”
“是吗?”贺枢随手将橘猫递给曹平,“帮它洗干净。”
曹平连忙接住,手法熟练地捋顺橘猫毛发。
“之前六月底去了护国寺给皇妣请长明灯,听说七七四十九天后需要再去一趟,你安排一下,朕明天要去护国寺。”
“是。”
*
江望榆正在捣药。
哒哒地捣了一刻钟,她打开石盖,石臼里的草药碎成一团,石壁边缘沾染溅起来的深绿色药汁。
她伸手捻起一点碎末,来回捻动两下,倒出来放在旁边的瓷碗,尔后端起盘子,走进东厢房。
江朔华端坐在屋里,赤裸着上半身,两截裤筒挽至膝盖的位置,露出小腿。
孟郎中站在他的身后,从孟含月手里接过银针,稳稳地扎进最后一个穴位。
江望榆这才出声问:“孟郎中,您看看草药捣成这样行吗?”
孟郎中挑起一点草药放在鼻尖闻闻气味,又放进嘴里尝了一下,点头道:“可以,月儿,准备敷药。”
孟含月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将草药细细涂抹在江朔华的眼睛周围。
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结束今天上午的诊治,江望榆替兄长擦干净脸上残留的药汁,帮他穿好衣服。
“孟郎中,情况怎么样?”
“非常不错。”忙了近半个月,孟郎中面带几分倦色,笑容却很欣慰,“进展比我预想的好很多,成功的把握也更大。”
“今天十七日,从明天开始不用再施针了。”孟含月接上话头,“用浸了草药的纱布敷眼睛,连敷三天,等到二十日……”
她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看着兄妹二人,尽力保持语调平稳:“就能知道最终结果。”
刚刚放了一半的心猛地提起来,悬在高空,江望榆攥紧手,指甲掐住掌心,努力笑道:“好。”
江朔华站在她的身边,许是双生子的感应,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朝着孟家父女的方向弯腰。
“辛苦孟郎中与孟大夫了,正如我之前所言,无论是何结果,我绝无怨怼。”
“不必紧张。”孟郎中宽慰道,“如果这次不成功,我和月儿还会继续寻找别的治疗方法。”
江望榆道了声谢,又说:“孟姐姐,我做好了午饭,你们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吧。”
“不了。”孟含月婉拒,“正好有从蜀地来的药商,我和阿爹打算去看看,那药商说了请客。”
闻言,她不便强留,送孟家父女离开家。
一路送到巷子口,她没有立刻往回走,停在原地,踮起脚尖,看着去护国寺的方向。
快到准备吃午饭的时候了,母亲怎么还没有回来?
早上出门前,她特意盯着董氏吃了早饭,难道是在护国寺遇到什么事了?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江望榆连忙往前走。
幸而刚走了一小段路,一身布衣的董氏从街尾慢慢走过来。
她骤然放松,上前接住竹篮,“娘,还愿很麻烦吗?好像去的有点久?”
“刚过中秋,庙里人多,稍微等久了。”董氏和她一起走回家,继续说,“榆儿,那个叫元极的孩子,跟你是不是很熟?”
“元极?”她困惑不解,“娘,您怎么突然提到他?”
“我在护国寺碰巧遇到他了。”
想起那个一身黑底金边长袍的年轻人,言行举止端方守礼,彼时尚且不知道她的身份,却愿意在街边帮忙救人,可见心地善良。
董氏不由笑笑:“是个不错的孩子。”
江望榆放下最后一盘菜,给兄长舀了半碗汤,“娘,您知道他去护国寺做什么吗?”
“这不方便问。”董氏夹了一筷子菜到女儿碗里,“不过算算日子,之前六月二十八日,我也碰到了他,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或许他也是去护国寺求了愿,今天去还愿。”
但他曾经是道童,现在能去佛寺求愿吗?
江朔华听了一阵子,发觉最近时常从自家妹妹口中听到元极二字,迟疑着问:“阿榆,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是朋友。”江望榆解释,“他之前救了阿娘,他人很好的。”
江朔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榆儿。”董氏说,“我等会儿做点桂花糕,你夜里当值的时候,带给那个孩子,今天在护国寺麻烦人家了。”
“好。”
用过午饭,江望榆端着刚煎好的药走进东厢房,“哥哥,该喝药了。”
江朔华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仍拿着碗,手指摩挲碗壁,久久不言。
她看着兄长,视线停在他绑在眼睛的绸布,语气故作轻松:“哥哥,我念书给你听,好不好?再过三天,我特意从茶馆说书先生学到的本领肯定用不上了。”
江朔华循着声音转向她,嘴角露出安抚的笑容:“用不上最好,秋日干燥,话说多了,嗓子容易嘶哑。”
“没事,孟姐姐给的莲子茶还没喝完。”
江望榆想着兄长不宜思虑过深,没有背天文书,选了之前念到一半的话本,那个故事有些长,还没念完,她清清嗓子,徐徐开口。
“彭君去了,吴君乃上了一座九星的法坛……”
临到进宫前,董氏蒸好两笼桂花糕,拿油纸包着,交到女儿的手里。
“不知道那孩子喜不喜欢吃甜,我放的糖不多,哎,要是他不喜欢的话,让他直说,我下次再改改。”
江望榆把一筒桂花糕装进随身的佩囊,想起昨夜他吃红豆月饼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不适应,又能喝桂酿,应该能吃桂花。
她赶到观星台,捧着册子观测西方太阳落山,忙到天色渐晚,台上宫灯亮起。
盯着台阶口看了半晌,她正要收回目光,忽然看见一道身影慢慢走上来,认出是他后,连忙两步跨到他的面前。
“元极,给你,阿娘做的桂花糕。”
“嗯?”贺枢一愣,“令堂怎么突然做桂花糕给我?”
江望榆解释一番,“你要吃吗?”
桂花糕方方正正的一块,米白色糕点透着几粒金黄色的桂花干,清浅的桂花香飘在空中。
贺枢盯着她掌心的桂花糕,忽然笑笑:“令堂辛苦了。”
等他吃完,她追问:“好吃吗?阿娘说不合口味的话,下次再改。”
“很好吃。”贺枢重复一遍,“真的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阿娘会很开心的。”
江望榆也拿了一块丢进嘴里,嚼到一半,想起了什么,悄悄抬眸看他,又迅速收回视线,欲盖弥彰地咬着桂花糕。
“你想问什么?”贺枢眉眼含笑,“问吧,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嗯,就是……”他说的坦荡,她反倒踟蹰不已,“我能知道……你今天去护国寺做什么吗?”
“我给先母请了一盏长明灯,今天去护国寺添灯油,顺带上香。”提及故去的母亲,贺枢语气平和清淡,“故而碰到了令堂。”
她琢磨了一下:“令堂信佛?”
“是。”贺枢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枚护身符,“今日正巧碰到了护国寺的住持,由他请了一道护身符,在佛祖前开了光,可保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给,拿着。”
江望榆心念一动:“我能送给别人吗?”
贺枢微微皱眉,正想
说不宜送给他人,忽然想起江家的情况,又有前两次的经验,斟酌地开口:“你想送给‘令妹’?”
“是。”
她不敢多说,又觉得他特意请了护身符,自己转手就要送给兄长,似乎有些不大好。
可江朔华正处于治眼睛的最后关键时刻,护国寺住持亲自请的护身符,她真的很想让佛祖保佑兄长顺利痊愈。
江望榆盯着那道护身符,轻声问:“可以吗?”
“可以。”
知道不是送给别人,而是给江朔华,贺枢当然不介意,左不过到时候再麻烦一遍护国寺的住持。
贺枢亲自将护身符交到她的手里。
“你一定会得偿所愿,会保佑他平安无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