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阴谋


    贺枢看向竹篮里趴成一团的猫, 视线掠过它暖橘色的绒毛,“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


    “没有。”江望榆老实回答,“你看, 它的毛色大部分都是橘色,所以就叫大橘。”


    果然如此。


    “你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


    “不是。”贺枢顿了顿, “我以为你会根据遇到它的年月日还有时辰, 推卜出一个相当不错的名字。”


    “应该不用……这么麻烦吧?”江望榆犹豫着唤了两声大橘, 橘猫喵喵回应两声,“我觉得它挺喜欢这个名字。”


    左不过是个猫名,贺枢也不纠结:“就叫大橘吧。”


    江望榆将竹篮放在背风口,继续当值。


    一连忙了一个时辰又两刻钟, 她捶捶有些酸痛的肩颈,“先休息一会儿, 如果我的观察没有出错, 今夜的天象并无异常。”


    她蹲在角落, 摸出一个荷包,掏出一根小鱼干, 夹在指尖,“大橘, 吃吗?”


    闻见鱼干的香味, 一直趴在竹篮里的橘猫舌头一卷,卷走鱼干,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喂了两三根小鱼干,她摸摸毛茸茸的猫头,“没了,晚上不要吃的太撑。”


    大橘喵了一声, 舔舔前足,缓缓趴回去,尾巴绕到身前,蜷成一团。


    江望榆又摸了一把,转头看向蹲在旁边的人,想了想,摸出另一个荷包,“家母做的果脯,你要吃吗?”


    贺枢捻动指尖,“江灵台,我有些好奇,你的衣袖里究竟都放了什么?”


    “就两个荷包。”她摊开手掌,“你放心,我分得清,不会记错哪个装的是给猫吃的小鱼干,哪个装的是夜里填肚子的果脯。”


    贺枢默了默,从荷包拿起一块果脯,送入口中。


    “好吃吗?”江望榆追问,“阿娘总是闲不下来,月初做了不少果脯。”


    “味道很好。”贺枢问,“令堂身体可好些了?还缺不缺草药?”


    “好多了,不缺。”她语气轻松,“按照孟大夫开的药膳方子,隔两天吃一回药膳。”


    稍作休息,两人一直忙到还差两刻钟到亥时末。


    “时辰差不多了,”江望榆说,“要麻烦你带大橘回去,这几天辛苦你照顾它。”


    “等它的腿痊愈之后,我再带它过来。”


    “好”字还未出口,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地跑上来,停在距离两人五六步的位置。


    “江灵台。”刘益提着一盏灯笼,莫名笑得非常和气,“我今夜得空,提前来当值,你辛苦了,还请早些回去休息。”


    手臂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江望榆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两步,直截了当地回绝:“不必。”


    刘益仍笑着,看向旁边,“你就是跟江灵台一直当值的天文生?名叫元极?”


    听出刘益语气里的轻慢,贺枢瞥了他一眼,“江灵台,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她立即应声:“好,天黑,小心些,这里有我守着。”


    被人当场忽视,刘益脸上挂不住,往旁边挪了两步,挡在前面。


    见状,江望榆急忙上前,伸手想拦住刘益,对方突然站回原来位置。


    “慢走,往后跟着江灵台当值,要尽心尽力,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变脸变得太快,跟往常相比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她愣了下,难以置信地看向刘益。


    贺枢多看了刘益一眼,很快便猜出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想了想,收回迈出去的脚步,“应该快到子时初了。”


    江望榆反应过来,应了声好,抱着簿册,记录一圈,准时准刻地等到子时,立即把册子交给刘益。


    “江灵台,辛苦了。”刘益非常客气,平常的臭脸换成笑脸,“慢走。”


    那股恶寒又冒出来,她压根不看刘益,大步流星地走下观星台,走出老远一段距离,看向跟在旁边的人。


    “元极,你知道刘益为什么转变这么大吗?”


    “大概猜得出来。”贺枢解释,“想营造一副与同僚关系很好的假象,也表现自己尽职尽守,为争夺官正的位置增添几分助力。”


    “那是不是等人选定下来后,刘益就不会再像刚才那样了?”她没忍住,搓搓手臂,“太可怕了。”


    “应该是的。”


    “但愿人选早日定下来。”江望榆随口感慨一句,“很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嗯。”


    *


    天亮后,江望榆不想碰到刘益,特意在角院多待了两刻钟,方才出宫。


    走出宫门,她正收起牙牌,眼角余光瞥见刘益,迅速低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听见对方还在后面喊了几声,她全当不知,加快脚步,闷头拐进一个街角。


    被一直讨厌的人当众忽视,刘益恨得牙痒痒,又看看宫门守卫以及进出的人员,总觉得全都在看他的笑话。


    刘益重重哼了一声,径直回家,换了身长袍,拐过两三条街,在城里绕了两圈,停在一条小巷的中间位置,停在院门口,抬手敲了敲。


    等了会儿,门开了,他笑说:“陈兄,叨扰了。”


    “这是刚从西苑出来?”陈丰让他进来,重新关上院门,“走,去书房。”


    “是啊,在观星台值守简直累死了。”刘益跟在陈丰后边,“要熬大半夜,困死了。”


    陈丰的脸色猛地沉下来,声音倒是听不出异样,“那你先回去休息。”


    “那倒不用。”刘益看不见陈丰的神情,跟着跨进书房,顺手端起椅边案几上的茶杯,“陈兄相邀,我哪能不答应。”


    陈丰反手关上门,在刘益的对面落座。


    “陈兄。”刘益故作矜持地喝了一口茶,立刻问,“衙门有什么消息?你在官衙待的比我久,人选定下来了吗?”


    “监正大人还在和两位监副、剩下几位官正商议。”陈丰的声音阴沉,说起假话来没有任何负担,“不过,中元节前的一天,吴监正见了江朔华,两人谈了许久,他还去见了叶官正,相谈甚欢啊。”


    “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


    “好一个江朔华!假惺惺地骗我说不想跟我争,暗地里却去找人疏通关系,亏我最近这么客气待他!”


    陈丰端起茶杯,小小抿了一口,“关于人选,刘监副没有跟你透露什么风声?”


    “没有。”刘益仰头灌完一整杯茶,“砰”的一声放下杯子,“伯父说吴监正不准他们到处议论,要避嫌,没敢告诉我。”


    “我记得……”陈丰压低声音,“刘监副的长子应该快满十五岁了吧?再过不久,刘监副运作一番,以天文生的名义进入钦天监,多在贵人面前露露脸,未来必定前途无量啊。”


    “堂弟他……”


    “毕竟是亲父子,叔侄哪里比得上。”陈丰径直打断,捋捋胡须,摆出一副真心为对方着想的神情,“你要早做准备。”


    刘益握紧茶杯,眉头紧锁,“但伯父一直待我不薄,堂弟比我小,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那么快升上来。”


    “你既然不信我就算了。”陈丰冷下脸,“慢走不送。”


    “陈兄!是小弟的错,还请原谅小弟。”刘益赶忙陪笑几句,亲自替陈丰续上茶水,“依陈兄高见,小弟现在该怎么做?”


    “江朔华此人依旧是眼中钉,即使这次没被选上,往后必定与你相争。”


    “可是我们打探了这么久,只打探出叶官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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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江家有些关系。”


    “那又如何?”陈丰蛊惑地开口,“你难道不想成为钦天监最年轻的五官正,往后也是最年轻的监副乃至最年轻的……监正?”


    刘益猛地抬头,神色狂热,“还请陈兄教我!”


    陈丰起身从书案拿起一沓纸条,“我模仿那个叫元极的字迹,写了你之前所说的内容,但不知道他说话的口吻是什么样子,你看看,哪个符合?更容易让江朔华相信?”


    “陈兄果然厉害。”


    刘益夸赞几句,低头认真看过每一张纸条,回忆昨夜所见,挑出两三条。


    “我认识几个在西苑的内侍。”陈丰压低声音,“他们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耳语一番,刘益满脸信心,朝对方拱手:“多谢陈兄相助!往后必定报答。”


    “不必客气。”


    送刘益走到院门口,陈丰叮嘱:“此事拖得越久越难办,你要小心行事。”


    “陈兄放心,我心里有数。”刘益再次拱手,“陈兄请回吧。”


    陈丰站在原地,瞧着刘益消失在路口,脸上笑容霎时消失,冷嗤一声:“蠢货。”


    转身回了院子,他径直走进正屋,检查长子的功课,“三垣二十八宿的位置都背清楚了吗?”


    男孩才十一二岁,往后一缩:“背……背清楚了。”


    “有空去和吴家的人打好关系,”陈丰冷声,“多交几个朋友,往后对你的官途有帮助。”


    “是……是,父亲。”


    看见进屋的妻子和女儿,陈丰依旧冷着脸,大步走进书房,关紧门,抽出一沓信纸,蘸墨,落笔。


    写了满满当当五六张纸,他装进信封,拿烤漆封住封口,抬头看见案几上还未收拾的茶盏。


    “蠢货。”陈丰又骂了一声,“如果不是有个当监副的伯父,哪里轮得到他这个蠢货当灵台郎。”


    还有江朔华那个臭小子,如果不是他半路杀出来,陈丰又岂会在钦天监熬了十几年,到手的灵台郎都丢了。


    陈丰握紧椅子把手,将信封塞进怀里,径直出门,拐过几条街,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后院,抬手敲了三下又三下。


    门开了。


    看见一身锦袍的管事,陈丰闪身进去,小心地取出信封,双手捧在跟前,露出谄媚的笑容。


    “这是钦天监最近的情况,还有一些特殊的天象,还请管事尽快交给阁老……”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落水


    过了两天, 江望榆发现刘益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每次交接时,总是迟到一刻多钟,脸拉得老长, 从来没有好脸色。


    但比之前故作友善的惺惺作态好多了,至少不会冒出一股恶寒感。


    “所以是五官正的人选定下来了吗?”江望榆抽空问, 隐约猜出答案, “刘益现在是不装了吗?”


    “装的了一时, 装不了一世。”贺枢仰头看看测风杆顶端的羽葆,“东南熏风,大约能吹动树叶。”


    记下他说的风向、风力,她翻看册子, 问:“大橘的伤好了吗?”


    “敷完今晚的药膏,就算全好了, 它还有力气到处乱逛。”


    “那我明天带它回家, 行吗?”


    万寿宫时有百官宗室觐见, 不大适合养猫,况且这也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事情。


    “天亮之后, 辰时正,我……”


    贺枢卡了一下, 明天没有安排召见臣子, 但稳妥起见,他略微改变词句。


    “如果我得空,我亲自带橘猫过来,若是不得空,会叫别的内侍帮忙。”


    江望榆琢磨他说的时刻,来西苑觐见的官员全都进宫了,等她出宫时, 一般碰不到。


    “好。”


    忙到将近子时初,江望榆时不时瞄一眼台阶口。


    贺枢跟着看了几眼,猜测道:“你在看刘益有没有来?”


    “是,刘益最近太奇怪了。”她揉揉脸,催促道,“元极,你先回去,别跟他碰上了。”


    贺枢站在原地没动,“无妨。”


    她催了两遍,他还是不肯先行离开。


    又等了一刻多钟,散漫的脚步声从石阶传来,刘益独自一人出现在观星台。


    江望榆立刻将册子递到刘益的面前。


    刘益随手接住,夹在肋下,见两人步履匆匆地离开,视线落在最后那个天文生身上。


    “辰时正嘛……”


    *


    江望榆准时醒来,换好出宫后穿的普通长袍,端了张矮凳,坐在屋檐下,借着日光看书。


    看了大半,她仰头观看天色,估算时间差不多了,将书放回屋内,锁好屋门,站在院门后。


    耐心等到辰时正,她听见一阵规律的敲门声,随即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江灵台,你在院子里吗?有人托我送封信给你。”


    “敢问阁下贵姓?”她按住门闩,“是何人托你传话?”


    “我姓王,是个叫元极的天文生拜托我来的。”


    听上去应该没有问题。


    江望榆打开一道门缝,迅速闪身出去,反手关紧院门,落锁。


    前方站着一名内侍,穿着绿色的圆领内侍袍,腰间垂落一方牙牌。


    “江灵台。”


    绿袍内侍笑眯眯的,从袖口摸出一个纸卷,还用一根细细的红绳扎起来。


    “拿稳了。”


    她客气地接过,虚虚地握在掌心,扫了一眼绿袍内侍的周围,“除了纸条,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没有。”


    目送绿袍内侍走远后,江望榆展开纸卷,一眼扫完上面的内容,说是他突然有事要忙,让她去太液池的柳树旁边等,他稍后就到。


    指尖抚过纸上的字迹,确实与他之前记在册子的相似,但是与他先前留在书里的纸条字迹不同。


    仔细看了纸条两遍,她重新卷好,朝太液池的方向走。


    七月流火,夜里子时正到寅时正又下了一个时辰的雨,早晨的天气微微转凉,太阳升起来后,阳光驱散几分凉意。


    江望榆停在太液池旁边,眺望浩瀚无垠的水面,看见远处簇拥的荷花,碧波荡漾,清风徐来,与夜晚河灯璀璨相比,另有一番不同的景色。


    纸条上没有写具体在哪里等,她琢磨了一下,选择走到那夜两人放河灯的地方,站在柳树下,借势藏住身形,以免撞见进宫的官员。


    等了一刻半钟,江望榆环顾四周,除了四名内侍急匆匆地跑过,像是在着急找什么东西,再无其他人。


    难道是他突然有急事来不了?


    一直留这样滞留在西苑不好,她又等了半刻钟,抬起脚准备出宫时,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猫叫声。


    她回头一看。


    橘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背部毛发乱糟糟的,又沾染了深深浅浅的灰扑扑痕迹,四肢倒是很灵活,一跳一跳的,眨眼的工夫就跳到她的跟前。


    “喵……”


    橘猫窝在她的脚边,亲昵地蹭蹭衣摆,细长的尾巴甩来甩去,还试图往她的袖子里钻。


    “大橘,你怎么在这里?我没有带小鱼干哦。”


    等到现在,江望榆还没吃早饭,蹲了下来,托住它的右后腿细看,先前的伤口已经痊愈,隐约看见浅浅伤痕,刚才走路的时候,矫捷灵活,完全没有任何行动不便的样子。


    她放松下来,摸摸橘猫毛茸茸的脑袋,一路摸到脊背,“元极呢?”


    橘猫舒服地瞄了两声,干脆躺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腹部。


    她没忍住,伸手摸了几个来回,掏出一条帕子,替它擦拭沾染的灰尘。


    浑身上下都擦干净后,她抱起橘猫,看向万寿宫的方向。


    昨晚约好他或者其他人送橘猫过来,现在橘猫自己跑到跟前,她的确可以直接抱着猫出宫,又担心他找不到橘猫着急。


    江望榆犹豫不决,轻轻揪住猫耳朵:“你知道元极住在哪里吗?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橘猫睁着圆溜溜的绿眼睛,舔了舔前爪,扭动几下身子,团成一团,窝在她的怀里,惬意地闭上眼睛。


    老马识途,也不知道猫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


    脚下踟蹰不前,前边忽然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步子迈得又快又急,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跟前,压根来不及躲开。


    “江朔华,你从哪里找的野猫?”刘益冷笑,“谁准许你在宫里养猫的?”


    刘益一


    副来者不善的样子,江望榆不敢冒险,没说话,直接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走出两三步,后面追上来一阵脚步声,右肩一重,直接被人用力抓紧。


    “你跑什么?”刘益死死地按住,慢慢转到前方,“先前撒谎的时候怎么不跑了?我呸!还骗我说不想争官位!”


    肩膀刺痛,半边身子被按得往下,她伸手努力推开对方的手臂。


    怀里的橘猫猛地跳起来,扑到刘益的脸上,爪子狠狠往下挥舞。


    “啊!”


    橘猫先前被修剪了指甲,不及之前的尖锐,划过脸颊时,依旧是火辣辣的刺痛。


    刘益甚至觉得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流出来。


    “死畜生!”


    “大橘!快回来!”


    身前被人用力一撞,刘益顿时脚步踉跄地往后倒退,偏偏那只橘猫还是死死扑在他的头上。


    眼前视线被遮挡,他也不管脸了,干脆按住橘猫,贴在脸庞,反手抓住猫的尾巴,使劲往下甩。


    距离坚硬石子路只剩一个指节空隙时,江望榆往前一扑,硬生生地接住橘猫,以免砸到脑袋。


    可猫尾巴还被刘益抓在手里,转眼又被他抓回去。


    “你这么在乎这个死畜生啊。”


    刘益的发髻散开,脸上深深浅浅地布满抓痕,有两道比较深,甚至开始流血。


    江望榆站起身,呼出一口浊气,视线从橘猫移到他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和你的恩怨,跟猫没有关系,你放开它。”


    “没关系?!”刘益呸了一声,全然不顾风度,“你看看我的脸,难道不是只死猫抓的吗?!”


    “那也是因为你先伤人。”


    “你!”刘益怒目圆睁,愤愤一甩手里的猫,听见尖细的猫叫声,心头怒火更烈,“叫什么叫?!”


    瞧见旁边太液池,他忽然笑了起来:“江朔华,你既然如此在乎这只野畜生,就去水里救它好了。”


    江望榆眼瞳紧缩,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刚脱口而出“不要”二字,只来得及看见空中闪过一道橘色弧线,紧接着是“咚”的一声巨响,砸进水里。


    “大橘!”


    她冲到池边。


    当初遇到大橘的时候,它就是在水里受伤的,如今在水里扑腾,尖声嘶叫,慢慢下沉。


    江望榆环顾四周,试图找到竹竿之类的东西。


    全部心思都放在救猫,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时,她浑身一僵,刚转过半边身子,背上传来一阵极大的力气。


    视野中刘益的脸庞扭曲狰狞,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眼前景色旋转变化,最后化成水波。


    湖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衣服全湿,吸足水后变得沉重,直直地往下坠。


    江望榆轻轻咬了下口中的软肉,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父亲之前教自己凫水的技巧,往后仰起头,手脚并用,浮在水面。


    大橘距离不远,挣扎的力度比先前小了很多,她赶紧拨开湖水往前游。


    顺利救到橘猫后,她让猫趴在肩颈的位置,看了眼站在岸上的刘益,估算一遍游到对岸的距离,太远了,选择往侧前方游。


    橘猫同样浑身湿透,猫毛吸足了水,很重,还时不时地扭动。


    江望榆咬紧牙关,拼尽全身力气往前游。


    身上的力气一点点流失,腹中空空,又折腾了这么久,视野逐渐变得模糊。


    忽然右小腿一阵痉挛,不受控制地抽了几下,半边身子直接沉进水里。


    不慎灌吸几口冷水,意识开始变得昏沉,她用力咬了下软肉,疼痛刺得浑身一激,使出全身力气游到岸边。


    她先把橘猫撑到岸边,双手抓住岸上的石头,奋力爬上去。


    “喵……喵……”


    江望榆跪在池边,双手撑在石子路,用力甩头,咳出几口冷水,勉强清醒两分,手背传来一阵粗糙濡湿的感觉。


    橘猫全身的毛发湿透了,轻轻舔舐手背,微弱地喵了两声。


    她抱起橘猫,撑着膝盖站起来,脚下踉跄,直接撞在池边的太湖石,不敢继续待在这里,辨认一下方向,咬牙决定奔向万寿宫。


    往前跑了一段,她听见后面追上来的脚步声,紧紧咬住下唇,提起最后一口气,拐过宫墙角,迎面险些撞上一个人。


    江望榆堪堪刹住脚步,靠在墙上,他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紧绷的心弦蓦然一松,倦乏无力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元极……”


    意识陷入无边黑暗之前,她模糊察觉到他轻轻托住自己的肩背,克制地保持适当的距离。


    刘益刚追过拐角,便听到有人说:“押下去,先关进诏狱。”


    诏狱。


    两个简单的字传进耳朵,刘益如坠冰窟,还未反应过来,两条手臂被人向后反扣住,膝盖被人重重一踢,直挺挺跪在坚硬地面。


    刘益费力仰起头,试图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个天文生站在前方,仍然是一身普通的黑色长袍。


    可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白面无须的内侍,一袭绯色通袖袍,胸前蟒纹补子繁复华丽,弯着腰,低眉顺眼地回答:“是,老奴遵命。”


    他的神情很平静,眼中如有寒星,随意瞥来的目光,淡漠冰冷。


    如同在看死人一样。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她是女子


    “陛下, 老奴派人立刻去请孙院使前来,江灵台一定会平安无事。”


    曹平垂头盯着地面,等了半晌没有听到声音, 悄悄掀起眼帘,看向坐在上首的天子。


    神情一如之前的平静。


    背后却渗出更多冷汗, 打湿贴身的里衣, 曹平不敢再看, 越发往下低头,不敢出声。


    “陛下。”里间转出一名宫女,“奴婢尽力替那位大人拧干衣裳,还是有些湿, 奴婢斗胆摸了摸大人的额头,似乎有些发烫。”


    贺枢闭了闭眼, 起身走到里间门口, 看向躺在榻上未醒的人。


    还穿着先前那身湿衣服, 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发髻勉强没有彻底散开, 几缕乌黑的头发被宫女捋顺,贴在脸颊, 越发衬得脸色发白。


    两名宫女正拿棉布擦拭脸颊、双手等, 尽力擦干浑身的水。


    一直这样拖下去容易发热感染风寒,可如果他的怀疑属实,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贺枢挥手让那两名宫女退下去,“朕之前叫你安排的宫女呢?你现在去叫过来,另外准备一套干净衣裳。”


    曹平即刻应是,揪住一名内侍赶紧去取衣服,大步往外走。


    眨眼的工夫, 三名内侍捧着托盘鱼贯而入,上面依次摆着发冠、长袍、皂靴等,从头到脚,一应俱全,整齐放在长榻边,随即躬身退出去。


    一同回来的还有曹平,站在他身边的是一名宫女,穿着寻常的宫女服饰。


    曹平压低声音:“陛下,人来了。”


    贺枢看了一眼那名宫女,淡声开口:“该怎么做,曹平应该教过你了,先换掉湿衣服。”


    宫女伸手比划两下,福身恭敬行礼。


    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人,贺枢转出里间,坐在外边,缓缓握紧椅子把手。


    留在里间的宫女走上前,福身一礼,在心里默默说了声失礼,俯身弯腰,大致看了看对方的耳垂、脖子。


    又看了眼躺着不动的人,没有醒,宫女一边分出心思注意对方的动静,一边慢慢解开腰带。


    夏衣单薄,穿的衣服件数很少,宫女小心翼翼地捏住外袍的衣衿,缓缓往上拉。


    “嗯……”


    一声极轻的呻吟,躺在榻上的人无意识地动了动,眼睫轻颤。


    宫女心下一惊,稳住手上的动作,一咬牙,干脆直接解开外袍衣襟,露出同样湿透的


    纯白里衣。


    里衣湿哒哒地黏在身上,衣领口微微散开,隐约看见底下肉色的肌肤,越过锁骨往下至肋骨末端的位置,却是更深的白色,显露几道横纹,像是还绑着其他什么东西。


    此时上半部分有些松动,隐约看出微妙的细小起伏。


    宫女心中有了计较,继续伸手去摸里衣的系带时,榻上的人眼睫颤动更厉害,眉间蹙起,尚未反应过来,对方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彼此沉默无声。


    “你……你是谁?”


    刚刚醒来,脑子昏昏沉沉,江望榆使劲眨眨眼睛,视野逐渐清晰,正对上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她又眨眨眼睛,顺着对方的手臂往下,正好看见那人的手指碰到里衣系带。


    心中霎时一凛,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对方,双手迅速拉紧衣袍,沉下脸:“你是谁?”


    宫女顺势跌倒在地,跪在地面,无言地啊了两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向榻边的案几。


    江望榆扭头,看见案几上的干净衣裳,捏紧湿漉漉的衣襟,见对方穿着宫女的服饰,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你……”她抿了抿唇,“你先起来,不要跪着了。”


    宫女应声站起来,双手比划两下,拿起长袍,捧到她的面前,露出关心的笑容。


    对方不能说话。


    江望榆盯着宫女看了半晌,没有接衣裳,犹豫着问:“你会写字吗?”


    宫女摇头,指了指湿透的衣服,咳嗽两声,皱着脸,垮下肩膀。


    她大概猜得出宫女表达的意思,可现在究竟什么情况,她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只记得自己从太液池爬上来,遇到元极后,就晕了过去。


    即使能感受到宫女的善意,她也不敢擅动,更不可能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换衣裳。


    “江灵台。”门口忽然冒出一个人,“你醒了。”


    “元极?”见到认识的人,江望榆稍稍放松,问题像炮仗一样,一连串地冒出来,“这是哪里?我为什么躺在这里?是你救了我?她是谁?大橘呢?”


    “先喝姜汤。”贺枢坐在榻边,神色自若,“这里是西苑一处空闲的宫殿,你晕倒了,我就带你来这里了,叫人帮你换衣裳。”


    宫女适时点头,捧起干净衣裳。


    江望榆来回看看两人,故意问:“男女有别,你我都是男子,为什么你不帮我换?”


    “我去准备姜汤了。”贺枢看向宫女,语气自然,“放下衣服,我来帮江灵台换。”


    “不用!”她脱口而出,对上他疑惑不解的目光,勉强扯起嘴角,“我既然醒了,自己能穿,就不麻烦你了。”


    贺枢略略点头,“你去看看驱寒的药,熬好了就送过来。”


    宫女小心觑了眼天子,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她盯着宫女的背影,“你从哪里找到的宫女?叫什么姓名?”


    “在西苑当差的宫女,姓名不方便问。”贺枢说,“我在西苑认识一些内侍宫女,找他们帮个小忙,不会推拒。”


    江望榆微张开口,鼻尖一痒,到嘴边的话完全变样:“阿嚏——阿嚏——”


    “先喝姜汤,再换衣服,你想问什么,等会儿我再告诉你。”


    她吸吸鼻子,湿冷感遍布全身,轻轻发抖,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冒险,灌了一碗姜汤下肚,拿起榻边的长袍。


    “你……”


    “我去看药煎的怎么样了。”贺枢适时起身,“那里有屏风。”


    江望榆一时犹豫,但又不可能真的让他留下来,道了声谢,目送他离开里间,迅速下榻,转进屏风后。


    环顾一圈,确保没有什么问题,她迅速脱掉衣服,穿上新的干净里衣,顺手摸摸身前的束胸布。


    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同样湿得能拧出水,黏在胸前,很不舒服。


    但也不能换。


    她穿好新的干衣服,抬手摸了下头发,摸到一手的水。


    江望榆只得解开发髻,一边分出两分心思注意屏风外的动静,一边用干燥的棉布勉强擦干头发,重新束发。


    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她挽起有些长的裤筒和衣袖,走出屏风。


    先前那名宫女正巧走进来,托盘里放着一碗药,比划两下,示意尽快喝药。


    “多谢。”


    药闻起来很苦,江望榆端起碗,轻抿一口,苦味浓郁,顿时一股恶心反胃感涌上来。


    她硬生生地咽回去,捏住鼻子,一鼓作气地喝完,用力按抚胸口,压住那股恶心感。


    抬头对上宫女担忧的目光,她挤出点笑:“我没事,辛苦你了。”


    停顿一下,她又问:“你认识元极吗?”


    宫女点点头,拿起空碗往外走。


    江望榆跟着走出去,看见坐在官帽椅里的人,并没有其他人。


    “感觉怎么样?”


    “还好。”她摸摸肚子,“就是感觉有点饿。”


    “去取早膳。”贺枢说,“大橘没事,我叫人带它去找医师了,情况不算严重,要养一段时日。”


    “没事就好。”她念叨两遍,想起拼命保护自己的橘猫,抿紧唇,“都是因为我的警惕心不够高。”


    “不是你的错,是刘益心思歹毒,与你无关。”


    他的语气淡淡,江望榆却莫名感觉一股寒意,搓搓手臂,连忙问:“刘益呢?”


    “胆敢在皇宫伤人,不可轻饶,被侍卫抓住了。”贺枢顿了顿,“你可以讲一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好。”


    听完来龙去脉,贺枢紧紧抿唇,“抱歉,是我安排不够妥当,被人钻了空子,平白无故让你遭此一难。”


    “不是你的错!”她急声反驳,“是刘益心思歹毒,而且你还救了我。”


    屋外响起脚步声,先前那名宫女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走进屋。


    “你先吃早饭。”


    贺枢说完,起身走进里间,过了会儿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纸。


    江望榆拿起一块蒸卷,一口气吃了大半,又吃了其他几样,填饱肚子后,她擦擦嘴,问:“你那边也是被人传了假消息吗?”


    “不是,我本来打算抱着大橘去找你,但它突然不肯,到处乱跑,我去找它,在宫墙转角碰到你了。”


    贺枢停顿一下,展开纸,“以后你记住这个才是我的字迹。”


    纸上写着永、心、山、日、月等几个字,字体匀称端正,末尾笔锋凌厉,暗藏刀光。


    她认真看了半晌,记在心里。


    经过今天这么一遭,她跟刘益算是结了死仇,往后必定不可能再和睦相处。


    “我要想办法离开观星台。”她越想,眉眼越皱成苦兮兮的一团,“难道真的要辞官吗?”


    “错不在你,该离开钦天监的是刘益。”贺枢声音微冷,“这两天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去观星台当值,我会帮你向吴监正告假。”


    胸前湿成一块,江望榆也想早点回家,连忙起身:“那麻烦你了。”


    贺枢送对方出殿,派人暗中保护送出宫,方才转回屋内。


    “陛下。”曹平领着先前那名宫女,站在下首,“老奴已经屏退殿外其他人。”


    贺枢轻轻颔首,直视宫女,“你都看到了什么?”


    宫女站直身,转头露出戴着耳坠的耳朵,食指特意点在耳垂上的耳洞。


    然后,宫女仰头露出脖子,手指往下滑,停在平常男子长喉结的位置 ,滑动两下,示意平坦没有凸起。


    紧接着,宫女的左手越过锁骨,停在胸口的位置,按了两下,手掌曲起,在空中虚虚画出一道弯。


    最后,宫女


    指着自己,重重点头。


    她是女子。


    贺枢缓缓阖上眼睛,吩咐曹平照顾好宫女及其家人。


    曹平应是,亲自领着宫女出去,过了片刻,领着冯斌进来。


    “刘益关在诏狱,不要让他轻易死了。”贺枢的声音淡淡,“先从钦天监开始清理那些害群之马,西苑也要清扫干净。”


    冯斌与曹平深深埋头,同时应声:“臣遵旨。”


    “此外,还有一事。”


    贺枢再次开口,语气平稳,仿佛过往相处皆为云烟,恰如一位合格的帝王,淡漠冷静。


    “你再去查一查‘江朔华’,从她接受诏令入朝,她在钦天监和哪些人有所往来,背后是否受人指使,全部查清楚。”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仿佛要大难临头了


    回到家, 江望榆直接冲进屋里,换下尺寸不合的长袍,最重要的是脱掉湿透的束胸布。


    重新换上自己的衣服, 她浑身轻松,摸摸胸口, 反复回想醒来见到那名宫女的情景。


    当时她还穿着里衣, 束胸布也没有解开, 而对方神情自然,没有大惊失色。


    正常而言,如果发现一名男子实际是女子,不会像那名宫女那般淡定。


    江望榆琢磨半晌, 暗自决定最近要谨慎,以不变应万变。


    她走进正屋, 略去那些惊险的细节, 只简单讲自己跟同僚起了冲突, 不慎落水。


    “阿娘,哥哥, 我没事。”她扬起嘴角,语气故作轻松, “幸好元极及时赶过来了, 我刚才穿的衣服也是他帮忙准备的。”


    “确实要感谢那个叫元极的孩子。”董氏紧紧拉住她的手,“榆儿,你有没有感觉发热或者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找孟大夫。”


    “我感觉挺好的。”


    喝了姜汤跟那碗苦药,现在除了喉咙有点痒以外,江望榆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反握住母亲的手,靠在母亲肩膀。


    “阿娘, 我想吃您做的糟瓜茄。”


    董氏摸摸女儿的脸,“我这就去做。”


    送走母亲,她坐直身子,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兄长,他神情平静,手却紧紧抓住竹笛,手背青筋暴起,指骨泛白。


    她轻声道:“哥哥,我……”


    “阿榆,我明白。”江朔华打断她,“你不用说。”


    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江望榆勾起兄长的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晃了两下,甜甜笑道:“哥哥,我听你吹笛子。”


    江朔华握住她的手,笑问:“想听哪首?”


    “《婵娟》,哥哥亲自写的曲。”


    江朔华擦拭两遍竹笛,缓缓抵在唇边。


    清脆的竹笛声悠扬飘起,抚平忧思。


    *


    江望榆知道母亲和兄长非常担心自己,两天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连看诊,也是趁着孟含月上门为江朔华治眼睛的时候,顺道诊了下脉。


    脉象平稳,没有发热咳嗽,只最开始的时候鼻子有些不通气。


    更没有禁军和锦衣卫破门而入,拿着圣旨说她欺君罔上,全家押入天牢。


    应该没有被发现。


    江望榆心中稍安。


    临到进宫上值前,她少不得宽慰母亲和兄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赶往观星台。


    上一个时段值守的同僚客客气气地交出记录的册子,其他天文生也非常恭敬地作揖,与以前相比,言行举止特别有礼有节。


    她心生狐疑,琢磨着等元极来了,向他问问原因。


    可一直等到亥时末,他都没有出现在观星台。


    心中疑惑更甚,在看清来交接当值的人时,江望榆更是满头雾水,两步上前:“下官见过杨监副。”


    来人竟然是钦天监另一位姓杨的监副,衙门总共也就两位监副,居然是正六品的监副亲自代替刘益值守。


    顺利交接完毕,她脚下踟蹰,悄悄环顾四周,小心试探:“杨监副,为什么您会亲自来观星台?”


    “江灵台。”杨监副神色不变,“不该问的别问,你只需要专心当值,尽忠职守。”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


    江望榆答了声是,最后看了眼守在观星台四面的天文生,同样是陌生面孔,而非之前与刘益值守的那群天文生。


    她默了默,快步离开,回到角院。


    观星台值守人员突然变动,言行也有些奇怪,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如果一直被蒙在鼓里,只会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思索半晌,江望榆从脑海里找出一两个适合打听消息的人,耐心等到天亮,出宫后直奔钦天监的官衙。


    衙门里很安静。


    不同于以往那种因为忙公事的安静,现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像是盛夏时分,暴风雨来临之前,四周空气闷热沉寂,令人焦躁不安。


    夸张一点来讲,仿佛要大难临头了。


    零星几名同僚、书吏走过,全都紧紧绷着张脸,没有一丁半点的笑容。


    江望榆躲在角落,观察一阵子后,拦住一名书吏,“阁下……”


    那名书吏猛地往后蹦了两步,瞧见对方身上的牙牌,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原来是江灵台,不知您找我有什么事?”


    “叶官正在吗?”


    “我不知道。”书吏摇头,“告辞。”


    与叶官正的关系局限在父辈,江望榆犹豫片刻,选择离开官衙,直奔大理寺附近。


    隔着尚远,她便看见院门紧锁,仍选择上前,抬手敲了敲,耐心等了两刻钟,迟迟没有人开门。


    她紧紧抿唇,盯着深棕色院门看了一刻钟,终于转身离开。


    没能找到人打听消息,但从昨晚到今天的所见所闻,她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到现在的钦天监十分反常。


    江望榆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按时去观星台当值,独自一人值守三个时辰,再与杨监副交接,天亮后一出宫就回家。


    除了回春堂,哪里都不去,推掉卜算吉日、起名、看风水等一切私活。


    直到七天后,七月二十七日的亥时末,杨监副提前来到观星台。


    “江灵台,你明天去一趟官衙,叶官正找你有事,托我转告你一声。”


    一听到这种找她有事的话,江望榆顿觉头皮发麻,之前被刘益骗去太液池的情景历历在目,下意识追问:“当真是叶官正找我?”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杨监副指了两个天文生,“他们也在场,是叶官正亲口所讲。”


    见那两名天文生有同一致地点头,她心中怀疑不减,只答道:“是。”


    “还有一事。”杨监副露出轻松的笑容,“从明天开始,会有一名新来的灵台郎,在子时到卯时值守。”


    江望榆暗暗攥紧袖口,不多问,低头迅速离开。


    等到天亮后,她站在宫门外,徘徊流连半晌,久到宫门的守卫都忍不住询问:“江灵台,你落了什么东西在宫里吗?”


    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终于朝着钦天监的官衙走去。


    一进衙门,她特意沿人多的路走,遇到同僚或者书吏,一反常态地跟他们打招呼,最后生硬地说自己要去叶官正。


    到了办公的堂屋,江望榆发现屋里除了叶官正,还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年近五旬,穿了身正六品的文官常服。


    她在脑海里搜寻一遍,记起对方现在应该是五官正中的春官正,微微弯腰,“下官……”


    “克晦来了。”叶官正突然开口打断,笑着招手,“过来见见李监副,往后天文科的事务大多是他在管,你在观星台当值,倘若有事,可以直接找他。”


    她心中暗暗一惊。


    与刘益同族的刘监副呢?短短几日,为什么突然换了一名监副?


    她满腹狐疑地作揖,改变刚才没有说完的话:“下官见过李监副,见过叶官正。”


    李监副捋捋长须,上下看了两眼,面露几分满意,“确实年轻有为,听说当值的时候,也认真严谨,很少出差错。”


    江望榆坐在下首倒数第二张椅子,挺直腰背,浑身紧绷,低头扫了眼屋门,估算一下距离,确保自己三四步就能跑出去。


    “克晦。”叶官正唤了两声,“李监副问你话呢。”


    她回神,倒还记得新任上司问了什么,答道:“下官平日喜欢看书。”


    “哦,都喜欢看什么书?”


    她列举两本郭太史所著的典籍,垂下视线,盯着地面。


    坐在上首的两人寒暄片刻,李监副先站起来,“我还要进一趟西苑,去看看观星台的情况。”


    “慢走。”叶官正摆摆手,“克晦,送送李监副。”


    江望榆一愣,跟着叶官正送李监副走到月亮门,见对方走远后,立即说:“叶官正,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事情


    紧急吗?”叶官正迟疑一会儿,“我想跟你说说最近衙门的变动,日后你当差的时候,心中有数。”


    这的确是她想知道的。


    想起多日未见的元极,她思索片刻,选择跟叶官正走回去,坐在原来的位置。


    叶官正喝了半杯茶润润嗓子,沉声开口:“这是昨日才由锦衣卫亲自宣读的诏令……”


    刘益心怀不轨,胆大妄为,竟然敢在皇宫之内害人,目无王法,视天子威权为无物,挨了三十廷杖,流放千里。


    刘监副包庇亲属,治下不严,有故意纵容之罪,贬出钦天监,刘家三十年内不得举荐进入钦天监,亦不可以参加科举。


    江望榆认真倾听,忽然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姓名,追问:“陈丰?他怎么也被贬谪了?”


    “是。”叶官正看看屋外,压低几分声音,“他的罪名也不小,勾结朝臣,擅自泄露天象记录,跟刘益一样被流放,不过听说人现在病了,就连新上任不久的陈通政使也被贬了。”


    捕捉到相同的姓氏,她猜测:“他们是同族?”


    “听闻往上数五代,的确是同族。”


    除了他们三个人,还有五名官员被贬职、罚俸,甚至有几名天文生也牵扯其中,被逐出钦天监,家中天文历法相关的书籍尽数被没收。


    有人贬官,自然有人升官。


    原来春官正升任新监副,空出来的五官正、灵台郎等位置,亦有人补缺。


    江望榆听完升官的人员姓名,仔细回想,以前她去监里借天文书,遇到过其中一两个人,似乎行事忠正,努力钻研天文历法,为人听说不错。


    然后便是坐在上首的叶官正,也从夏官正升为春官正,算是五官正之首,有李监副做例子,以后升为监副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还是懂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况且对方特意告诉她这么多变动,起身作揖:“恭喜叶官正,多谢您指点下官。”


    “哎呀,不用这么客气。”叶官正笑容满面,“无论是何职位,都要恪尽职守,方能不负圣上隆恩。”


    江望榆低着头,没应声。


    “对了,还有一件事。”叶官正笑容微减,语气变得严肃,“我听监正透漏,最近皇上心情似乎不大妙,你在西苑当差,务必小心谨慎。”


    天子心情不好?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或许他以后不会再来观星台……


    江望榆短暂地疑惑一瞬, 随即抛在脑后。


    天子心情不好跟她又没关系,况且朝堂上上下下官员无数,有的是人愿意为天子排忧解难, 舒展君颜。


    “不过这很正常。”叶官正自顾自地说下去,“监里出了这么一档事, 皇上必定生气, 就连吴监正, 都差点以为自己保不住官位了。”


    她没有接话,再次客气地回道:“多谢叶官正指点,我记住了,必定小心行事。”


    “谨慎一些总归没错。”


    江望榆又道了声谢, 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该讲的都差不多了, 叶官正点点头, “也好, 有空常来家里坐坐。”


    她脚步一顿,毕竟对方今天指点良多, 没有完全拒绝:“若是有空,我再去拜访。”


    离开钦天监, 江望榆回想今日所见, 许是因为这场风波已经平息,衙门气氛不像之前那么压抑,上司、同僚、书吏不再一直绷着张脸,有人甚至脸上带笑,脚下生风。


    只是……他们似乎只知道刘益当初在太液池害人,却不知道具体害的是谁。


    她想了想,脚尖一转, 偏离回家的方向。


    深棕色的院门依旧挂着锁,敲门也没人应,抬手一摸,指腹甚至沾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江望榆踮起脚尖,比划两下院墙的高度,再往两边看看,没有种什么树,只得放弃爬墙进去的想法。


    先前听了一堆升官贬官的姓名,没有听到元极二字,看来他在这场风波中平安无事。


    这么一想,她放松下来,估算一下时刻,前往回春堂。


    前脚刚跨过门槛,她听见冷冷的声音:“怎么?你还敢回来?是嫌拿的银子太少了吗?!”


    “孟大夫?”江望榆疑惑开口,扭头往后看看,没有跟着其他人,“怎么了?”


    “十五啊。”孟含月坐在诊案后,抬手按按额角,“对不住,我没发现是你,刚才语气太冲了。”


    她摇摇头,当然不在意,问:“我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账房先生做假账,把医馆的银子往自己的兜里装。”


    “拿了很多吗?”她追问,“要不要报官?”


    “报了,可京兆府哪有闲工夫管这事。”孟含月翻了一页账册,“我现在还得捋清楚医馆的支出,不然购进药材、交税金这一大堆事,全都不好办。”


    江望榆看向满桌子摊开的账册,询问:“需要我帮忙吗?”


    “你有空吗?衙门的事情忙完了?”


    “嗯。”她大致讲了讲结果,“孟大夫,哪些是看完了的?”


    “这本。”孟含月指了下,抬头看见屋外走进来一个人,脸色蜡黄瘦削,“是来看诊的吗?”


    “对,这几天肚子很不舒服,吃不下东西。”


    “孟大夫。”江望榆迅速整理诊桌上的账册,抱在怀里,“我去后院的书房。”


    孟含月颔首,招呼病人,“坐这儿,我先给你把脉。”


    后院晒着草药,也没有其他人,她走进书房,坐在书案后,翻开第一本账册。


    窗户半开,屋外阳光照进来,落下一道细细的光影,缓缓偏移。


    梳理抄写完最后一笔支出,江望榆吹干纸上墨字,合上账册,依照时间顺序摆整齐。


    “你这就看完了?”孟含月惊讶的声音响起,“这么快?”


    “还好。”她捏捏肩颈,“孟大夫,你看看有没有算错。”


    孟含月翻开最上面的一本,算了一会儿,“没错,全都对的上。”


    说着,她看了眼案上的账册,问:“十五,以后有没有兴趣到回春堂当账房先生?”


    “啊?”


    孟含月的语气很认真,神色严肃,并不是在开玩笑。


    江望榆想了想,“我是夜里当值,白天可以来帮忙算账,不用给工钱。”


    “我是说以后。”孟含月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压低声音,“日后你和初一各自归位,你有什么打算?”


    当初为了躲避抗旨不遵的死罪,她才出此险招,从未想过一直假冒兄长的身份。


    思考片刻,她小声回答:“先留在家里照顾阿娘和哥哥,至于找差事的话,不急。”


    “放心,我会在给你留个位置。”孟含月拍拍账册,“我还是今天才知道你擅长书算。”


    “推演历法需要用到算术,我只是算的比较快。”


    临近午间,江望榆同孟含月约好明后两天也来回春堂帮忙整理账务,随后回家。


    她将上午在衙门的经历告诉江朔华,午后又帮孟含月给兄长治眼睛,忙了半天,按时进宫。


    太阳缓缓向下,天边云霞璀璨,与黛色山峦相映。


    注视圆日坠入山峦,她将要收回视线,微微一顿,移往万寿宫的方向。


    万寿宫与观星台只隔了一条宫道,很近,但她一次都没有去过。


    江望榆抿了抿唇,垂下目光,落在册子,记下落日的时刻。


    暮色四起,天逐渐黑了下来,正值月末,月亮是弯弯的一笔,月光浅淡,星星轻轻闪烁光芒。


    除了她,观星台上再无其他人,观测仪器静静矗立,亦如过往无数个宁静的夜。


    四周空荡荡的,寂寥无声。


    江望榆捏紧笔杆,摇摇头,拢回飘散的思绪,专


    心在册子上写到“亥末三刻……”


    写最后一个字时,她听见台阶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立即扭头看过去。


    是同样穿着从七品官袍的陌生男子,身后跟了几名天文生。


    “江灵台。”男子作揖,随即摊开腰间的牙牌,报出自己的姓名,“我初来观星台当值,如果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江灵台多多指教。”


    对方年纪看上去比她大了一轮,言行倒是客客气气的,没有像刘益那样总是一张臭脸。


    礼尚往来,江望榆也客套地回了一句,随即做好交接,离开观星台。


    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她正习惯性准备回角院,忽然顿住,往前迈出一步,又倒退两步。


    停在原地逗留一刻钟,她握紧灯笼柄,回想六月底的那个雨夜,转身,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墙根下的角门。


    烛光照亮挂在门上的锁,她伸手勾起锁,手指轻轻抚过锁扣,摸到一股微凉。


    或许,她想,他以后不会再来观星台了。


    *


    回春堂前堂用来看诊,后院除了日常所居的堂屋,还有一间放药材的库房。


    当年老孟大夫花了大力气,还找江家借钱,才买下这么一处宽阔安静的宅院,改成医馆,将房契握住自己的手里,不用每年交租金。


    江望榆翻开下一页账册,支出通常是购买药材的花费、雇佣伙计的工钱,进账则大多是诊金、药钱等,比较简单。


    “先休息一会儿。”书案前传来孟含月的声音,“我刚刚去外边买了桃花酥,尝尝。”


    “还有最后一笔。”她没抬头,“等我算完。”


    孟含月无奈叹气,见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拉来一张圆凳,拿起竹筐里的绣绷,捏着绣花针,穿过靛青色的缎布。


    算完最后一笔,江望榆放下毛笔,整理好账册,抬头看见这一幕,“孟大夫,你在绣什么?”


    孟含月手一顿,含糊道:“没什么,随便绣来玩玩。”


    她又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一轮明月,没追问,指着旁边的账册,说:“我算好了,总体来说还是有盈余的,损失大概一百零五两七钱三分。”


    先前那个账房先生故意在账册上把买药材的单价写高,又把低价报给药商,中间的差额就弄进他的兜里。


    “看来以后不能嫌麻烦就不看账册了。”孟含月叹气,拿出一个荷包,“这两天辛苦你了,给你的工钱。”


    江望榆没有拒绝,放进袖子里,捏起一块桃花酥,干巴巴地嚼着。


    桃花酥做的香脆,甜度适宜,她吃了两块,慢吞吞地放下擦手的帕子,无意识地盯着书案。


    眼前晃过一只白皙手掌,紧接着响起孟含月疑惑的声音:“十五?想什么呢?你这两天好像经常发呆。”


    她回神,摇头笑笑:“没事。”


    “你也辛苦了,进宫前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孟含月叮嘱,看看窗外的天色,“我现在去给初一施针,钥匙在这里,你出门的时候记得锁门就好。”


    提及这个,江望榆连忙问:“孟大夫……哥哥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她特意在“哥哥”二字停顿一下,嘴唇无声张合。


    “有。”孟含月轻轻蹙眉,“他最近特别能忍,施针、喝苦药,总会有些不舒服,他全都一声不吭地忍下来。”


    她紧紧抿唇,“那情况还好吗?”


    “挺好的,进展一切顺利,你不用担心。”


    江望榆心中稍安,起身道:“我还要去一趟官衙,不坐了。”


    到了钦天监的主簿厅,她看见何主簿,上前问:“见过何主簿,能否借天文生的名录给我看看?”


    “江灵台想多找两个天文生值守?”何主簿递出簿册,“监里最近新来了几个天文生。”


    她直接翻开最后一页,看见熟悉的元极二字,心中莫名一松,婉拒道:“不必。”


    朝对方道了声谢,江望榆照旧去观星台当值。


    依旧是一个人独自值守到子时初,她将记录册交给同僚,和以前一样独自走向角院。


    今天已经是八月初一,朔日,月亮完全隐藏踪影,星星非常明亮,在深邃悠远的夜空中闪闪发光。


    她提着一盏灯笼,随意地抬头一瞥,看见角院前方站着一道身影,修长挺拔,笔直如竹,同样一盏灯笼,昏黄的烛光随夜风轻轻摇晃。


    江望榆一怔。


    内心深处似乎冒出一丝莫名的欣喜,她来不及分辨,小跑上前,举起灯笼,看见多日未见的熟悉脸庞,忍不住笑道:“元极,还真的是你。”


    他抬起眼帘,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往后连连倒退三四步,后背险些贴在院门。


    江望榆莫名其妙,学着他倒退三四步,隔着一长段距离,疑问:“怎么了?”


    等了许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突然走近,停在她的面前。


    他神色淡淡,语气平和,可投来的目光又似乎带上几分冷静的审视。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我只在意你开不开心。”……


    江望榆想了想, 说:“有。”


    贺枢暗暗握紧藏在袖子里的手,缓声道:“你说。”


    “最近衙门好多人调整了官位,连监副都换了一位, 你不要记错人了。”


    擢升贬谪的诏书全是他亲自批的,他不可能记错, 淡声道:“嗯, 还有吗?”


    “我看见你在天文生的名录上, 虽然你不来也……”她卡了一下,“没什么问题,但最好还是隔十天半个月出现一次,别人问起, 我比较好答话。”


    “还有呢?”


    “你在宫外买的宅子,我瞧着院墙有几块砖好像松动了, 你记得找泥瓦匠修补一下。”


    贺枢继续问:“还有吗?”


    还有什么?


    江望榆仔细想了半晌, 忽然拍了下手心, 刚张开嘴,往四周看看, “要不我们先进去?”


    “……好。”


    走进角院,她推开屋门, 在长榻附近翻找。


    贺枢下意识跟上前, 前脚刚跨过门槛,瞧见榻边纤细的身影,迅速往后一收,停在屋门外,又往后倒退两步,站在小院中间。


    江望榆对此一无所知,找出两张小矮凳, 看看屋里,问:“元极,你想坐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她提着两张矮凳出去,放在屋檐下,率先坐下,正准备继续说时,瞧见他把矮凳挪远了些,不免疑惑地看着他。


    “你刚刚想说什么?”贺枢不动声色地问,“你放心,你今天讲的所有话,不会有任何不相关的人知道。”


    江望榆点点头,“我听说圣上最近心情不好,你在御前当差,要谨慎一些,千万别在圣上面前出错,小心被罚。”


    贺枢微微一怔,过了会儿,他才问:“你想告诉我的话就只有这些?”


    “对呀。”


    贺枢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捏捏眉心。


    毕竟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以她谨慎的性格,不可能轻易将重中之重的秘密告诉别人。


    锦衣卫呈奏上来的密章,他反复看了很多遍。


    除了固定的西苑、钦天监官署、江家、回春堂,她平常最多会去书坊、铺子、市集等寻常地点,次数也不多,或许偶尔会假扮游方散道去接私活,额外挣些银子补贴家用。


    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跟钦天监的人只谈公务,极少跟朝臣打交道,唯独给韦谦彦送过只值二钱银子的寿礼,还是听从他的指点才决定送的。


    而她在钦天监的一年七个月里,唯一一个来往较为亲密的人叫……元极。


    贺枢缓缓阖上眼睛。


    至少能确定她冒着欺君的重罪进入钦天监,并非受人指使,更没有跟大臣尤其是韦谦彦有任何关系。


    想起自己曾经送出的石决明等药材,主要功效乃是医治眼睛,他猜测,原因必定与那位真正的江朔华有关。


    “……元极。”耳边传来疑惑的轻声询问,“你不开心吗?”


    他睁开眼睛,注视对面的人,对上她疑惑担心的目光,没说话。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无声对视半晌,江望榆搓搓手臂,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些发毛,“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


    她继续问:“你不开心吗?”


    贺枢收回目光,随意


    地落在院子一角,今夜无月,角落里一片漆黑。


    江望榆盯着他漂亮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想起他之前似乎很好奇市井百态,说:“今天初一,城隍庙有庙市,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今天孟含月不去给兄长看诊,说是要先休息一天,明天开始更换新药方。


    家里不忙,她又想想下半月及九月初的两个重要日子,决定抽空去城隍庙市逛逛,说不定能淘到不错的礼物。


    “你既然知道圣上心情不好,”贺枢却问,“有没有打算为君解忧?”


    她立即摇头,还坚定地摇了几遍:“不想。”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江望榆莫名其妙,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陛下身边那么多臣子,肯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地为陛下解忧,我就不凑热闹了。”


    说着,她忽然顿住,歪头笑笑:“我只在意你开不开心。”


    今夜无月,她的笑容纯粹澄净,满天繁星落在她的眼中,盛满璀璨星光。


    贺枢不自觉地转头避开,紧紧抿唇,“为什么?”


    “因为你救了我。”


    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虽然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么多个为什么,依旧语气坚定郑重地道谢。


    “当初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太液池,我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我要报答你的恩情。”


    确实符合她的性子,但贺枢忍不住追问一句:“只是因为这个?”


    江望榆看了他一眼,低头揪住衣袖口,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小声询问:“……你还当我是朋友吗?”


    之前他问能不能当朋友的时候,自己当场拒绝,后来又特意疏远他,现在他直接回绝,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她颓然垮下双肩。


    “可以。”


    人还是同一个人,只不过隐瞒了真实的姓名和性别,原因甚至可能与他当年的急召有关。


    或许会轻微影响朝政,但还不至于动摇社稷根基。


    贺枢注视她的眼睛,轻轻一笑:“只要江灵台不介意,自然是朋友。”


    “嗯!”江望榆也对他笑笑,上下打量他几眼,连忙问,“你之前一直没来观星台,是留在万寿宫当差吗?还好吗?圣上有没有责罚你?”


    如果说没有,他在钦天监这场风波中独善其身,似乎有些奇怪,容易让人生疑。


    贺枢想了想,选择一个折中的答案:“是在万寿宫,圣上只说我没能及时察觉钦天监的异常,没有其他责罚,要我以后更加敏锐机警。”


    “这么说,你还是被陛下骂了。”


    她不由同情地看着他,伸手进袖子里,摸出两颗圆滚滚的东西,握在掌心,伸手递到他面前。


    “给你。”


    察觉到她同情的目光,贺枢一时心情有些微妙,看向她的手心,微微一愣:“核桃?”


    “嗯,要吃吗?”


    贺枢伸手接住,指腹擦过核桃外壳的纹路,“我暂时不饿。”


    江望榆倒也没问什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问:“大橘现在怎么样了?”


    “我叫兽医仔细看了,皮肉有些扭伤、擦伤,幸好没有伤到骨头和脏腑,养了十来天,现在恢复的差不多了。”


    “没事就好。”她松了口气,“元极,你在宫里方便养猫吗?”


    橘猫在万寿宫过得逍遥自在,曹平每日勤勤恳恳地喂猫,比上个月胖了不少,还特别懂事,每次大臣觐见的时候,都会乖乖躲在后面不出声。


    贺枢想了想,说:“还好,你想让我养大橘?”


    “麻烦吗?”她挠挠脸颊,“可能它习惯了待在宫里,上次都不肯跟我回家。”


    “那就先留在宫里,你可以适当带它回家住几日,说不定以后会愿意留下。”


    “也成。”


    江望榆单手托住下巴,仰头凝望夜空。


    角院偏小,又不是在高高的观星台上,能看到的夜空范围不算大。


    今夜无月无云,天穹犹如一块巨大的漆黑缎布,繁星点缀其中,她很快便找到耀眼的紫微星,目光顺势向下,找到北斗七星。


    现在是八月,斗柄指向西方。


    习惯性地观察半晌后,江望榆低头揉揉脖颈,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人,连忙去看他。


    他神情平和,丝毫不在意被晾了半天。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同样从夜空收回目光,“怎么了?”


    她一时哑然,不知道该如何说,想起最开始的问题:“天亮后,你想去逛城隍庙市吗?”


    先前忙了大半个月,这几日暂时不忙,贺枢以前没有去过城隍庙市,倒是有几分感兴趣,点头应道:“去看看也好。”


    “那我们辰时正在大理寺门口碰面?”城隍庙在三法司附近,江望榆迅速过了遍天亮后的安排,“我要先回家一趟。”


    三法司进进出出的官员不在少数,贺枢不可能冒险,说:“辰时正,但不要在大理寺门口,他们还在当值,你却能去逛庙市,小心都察院的御史弹劾。”


    “不当值的时候也不能去玩吗?御史这么严苛吗?”


    贺枢轻咳一声:“我说的夸张了些,总之不要在三法司附近碰面。”


    “那干脆去城隍庙?”江望榆越想越觉得这个地点不错,“反正逛庙市之前,最好要进城隍庙上香。”


    贺枢也觉得不错,答了声好,见时辰有些晚了,起身道:“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江望榆跟着起身,送他离开角院,落锁回屋睡觉。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贺枢回头看看紧闭的院门,握紧灯笼杆,闲庭信步地晃过宫墙的角门。


    “陛下。”


    瞧见天子的身影,曹平立刻迎上前去,刚准备询问是不是要歇息了,忽然听见天子说:“准备一些碎银和铜钱。”


    “是。”曹平顿了顿,“陛下明天要出宫?”


    “是今天。”贺枢下意识纠正,随即摇头失笑,“上午不见大臣,朕要去逛城隍庙市,若有急递,让金吾卫去城隍庙附近找。”


    庙市人山人海,三教九流都有,曹平实在不放心:“陛下,可否让老奴安排金吾卫暗中保护?”


    “不用,附近是三法司,又逢庙市,刑部和五城兵马司会派人巡逻。”贺枢把玩两个核桃,“再过三天,是不是郑仁远的生辰?”


    “是。”曹平回答,“八月初四,是郑阁老的五十五岁生辰,不过郑阁老早早地放话出来,不办寿宴,更不收任何人的寿礼。”


    贺枢略一思索,“明天准备画纸颜料,等初四那天,朕要去郑家,你也一起去。”


    “是。”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女扮男装的戏文


    江望榆手持三炷香, 朝端坐在正中间的城隍神像弯腰行礼,随即恭敬地把香插在神像前。


    随后,她依次去向供奉在庙里的十殿阎王、八大将等上香。


    正值庙市, 庙里上香的游人很多,挤了几圈出来, 额头冒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她抬手擦擦, 扭头去看跟在旁边的人, 他今日穿了身石绿色的窄袖圆领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左手小臂的位置似乎微微鼓起。


    察觉她的目光落在何处,贺枢轻轻扬起左手, “是带了。”


    江望榆知道他没有说完的两个字是匕首,略略点头, 看向街边的铺子, “元极, 你想买什么?”


    “先随便逛逛,你呢?”


    庙市热闹, 沿街开张的铺子一路向东开到刑部门口,书


    画古玩, 玉器珠宝, 琳琅满目,还有从江南、蜀地、漠北等天南海北来的稀奇玩意儿。


    她一时犹豫,回想片刻孟含月平时的爱好,说:“先去看看书画。”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右前方出现一间书画坊,门口挂着五六副画,画着寻常的山水花鸟, 伙计站在门外,卖力吆喝。


    “各位进来瞧进来看呦!前朝大家所作,绝对真实!您要是不满意,咱店里还有人现场画画写字!”


    江望榆站在门口,见进去的大多是士子文人,观看一阵里面的画,没进去,正要转身离开时,看见挂在角落的一幅画。


    那幅画应该有些年头了,画纸泛黄,许是没有认真保管,漾开几个灰色斑点。


    她盯着画,没动。


    贺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以小圆和直线绘出复杂的星图,问:“你想买那幅画?”


    “不是,我只是发现上面画错了。”她回神,“走吧。”


    逛了四五家铺子,江望榆买了两件小玩意儿,随手塞进随身的褡裢,仍觉得不合心意。


    想起之前送给孟含月的珍珠耳坠,她琢磨着要不干脆再去玲珑阁买一套首饰。


    她正走神想着,忽然发现周围游人似乎都在往一个方向跑。


    “哎呀,你跑快点!”妇女一身布裙,拧眉怒骂,“叫你早点不早点,晚了就没有好位置!”


    “我这不是抱着娃嘛。”男人穿着短褐,抱紧怀里的男孩,讪讪笑了两声,“还没开场,保证能赶上。”


    “娘!看戏!看戏!”


    妇人顺手摸摸孩子的脸颊,一把揪住男人的衣裳,“跑快点。”


    说话间,一家三口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江望榆听了一耳朵,大概猜出来他们要去看什么,再看看其他游人,询问:“元极,前面估计是搭了戏台子,你想去看吗?”


    贺枢不答反问:“你想去?”


    逛了两圈没有找到合乎心意的礼物,她想了想,说:“去看看也行。”


    “那一起去吧。”


    戏台搭在靠近城隍庙的地方,特意选了一处宽阔地方,以木板搭了一层高台,上面用茅草做顶。


    虽简陋,但三面围满了百姓,正巧有两个伶人在台上翻跟斗,交错着一连翻了十个。


    “好!再来两个!”


    有人大声喝彩,那两名伶人远远地瞧着脸色微红,气息不带一点喘的。


    江望榆环顾四周,正好瞅见一个斜对戏台的空位,旁边种了一棵大槐树,树荫凉凉。


    她连忙跨过去,顺手招呼他站在旁边。


    前边挤了不少人,还有几个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笑嘻嘻地指着戏台上伶人穿的鲜艳衣裳。


    有人敲动挂在戏台边上的铜锣,哐当两声,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穿着戏服的伶人身姿翩翩,与同台的伶人相对而唱。


    隔得有些远,江望榆只听了个大概,听到宰相又要榜下抓婿时,忍不住感慨:“为什么戏文里的宰相特别喜欢招状元做女婿,哪怕明明知道他们可能已经成亲了,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三年才出一个状元。”贺枢解释,“如果真的能笼络状元,日后在朝堂之上,状元的同窗、同年,将是不小的助力。”


    “可是状元的妻子什么都没有做错,留在老家孝顺父母,平白无故地就失去了妻子的位置。”她抿了抿唇,“还有宰相的女儿,只是遵循父命嫁人。”


    “戏文而已,都是士子文人写的,自然喜欢写金榜题名、拜相封侯。”贺枢淡淡一哂,“有时候那些所谓的宰相,还未必看得上状元,只想将女儿孙女送到更高的位置。”


    确实都是虚拟的戏文话本,没必要较真。


    江望榆没有接话,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戏台上。


    先前那出戏已经演完了,现在有人一手拿着火把,往前一喷,火焰碰到酒水,烧得更旺,蹿起烈烈火舌。


    比起文绉绉的戏文,这样热烈的杂技更能吸引游人的目光。


    台下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呐喊声,震耳欲聋,还有人大声叫着再来一遍。


    江望榆跟着拍拍手,瞧见先前演书生的伶人从戏台后面转出来,脸上陪笑,弯腰依次从看戏的游人面前经过。


    有人随手丢了几个铜板,也有人假装摸钱袋子,摸着摸着就慢慢走远了。


    见收钱的那个伶人快要走到跟前,她伸手进褡裢里摸荷包,摸了半晌,慢慢拧起眉头。


    “两位公子真真长得俊秀非凡,仪表堂堂,跟天上的谪仙似的。”伶人还穿着戏服,说出来的话也像戏文里一样,“还请二位赏光,捧个钱场。”


    财不露白,贺枢扫了眼铜锣,里面大多是零碎的铜板,夹杂两三粒碎银,便也放了一粒碎银上去。


    转头见她还在翻找,他又添了一枚碎银。


    伶人瞧见两块碎银,笑得见牙不见眼,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走到下一个游人面前。


    “丢东西了?”


    将褡裢翻了个底朝天,江望榆终于找到被压在最底下的钱袋子,幸好里面装的都是铜钱,另一个装着碎银的钱袋贴身塞在怀里。


    “没有,不小心把荷包压在最下面了。”


    她摸出一排铜钱,抬头见收钱的伶人走远了,只能放回去,踮起脚尖看看戏台,上边正在演跳圈。


    “元极,你觉得好看吗?”


    贺枢看了一眼戏台,“好看。”


    “你觉得今天的庙会好玩吗?”


    好玩这两个字一向与他无缘,贺枢笑笑:“还好。”


    “那你有没有觉得开心一点?如果没有的话……”江望榆卡了一下,掏出刚刚买的鲁班锁,“你想玩吗?”


    “我本来也没有不开心。”贺枢伸手拿起鲁班锁,指尖全程没有碰到她的掌心,“你怎么买这个?是打算送给哪家孩童吗?”


    六根木头组合拼成一个常见的鲁班锁,解起来不算难。


    “不是。”她低头碰了下褡裢,“我拿回去自己玩,说不定还能组成七星结。”


    贺枢想想江家的情况,大约猜出是送给谁的,问:“要不要再买些九连环?用玉器做的,不伤手,闲时可以玩。”


    江望榆摇头,眼角余光瞥见戏台上换了一拨伶人。


    日头往正中间移动,唱的好像又是文戏,不少游人慢慢散去,台下空出不少位置。


    她抬手指向戏台侧前方的位置,“那里比较近,看的更清楚。”


    贺枢没有什么意见,点头应好。


    走近之后,听清台上伶人唱的戏词,江望榆微微一僵,尽力维持自然的神情。


    台上一名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忽然转到戏台后面,竟然脱掉先前的男子装扮,换上一身衫裙,简单梳着女子的发髻。


    “爹!女的!”男孩梳着两个小发揪,刚到分辨男女的年纪,“男的变成女的啦!”


    “笨!”正好是先前碰到一家三口,短褐男人拍拍孩子,“原来就是个女的,假扮成男的。”


    “不过这书生真是笨,被人骗了这么久。”妇人伸手轻轻掐了下男孩的脸,“你以后不准这么笨,连女子都认不出来,我看你以后怎么找媳妇!”


    男孩傻乎乎拍手叫道:“找媳妇!”


    “瞧你这傻样。”妇人拉了一把短褐男子,“走,去吃午饭。”


    一家三口走远了,家人之间玩笑话随之飘远。


    早知道就不要过来听这出戏了,江望榆暗自叹息,脸上依旧努力摆出一副认真听戏的模样。


    看了一会儿,她悄悄转头去看站在旁边的人,见他似乎也在认真看戏,在他看过来前,迅速别开视线,落在台上。


    戏文不长,演到最后是书生认清心意,与那位女扮男装的同窗成亲,而不是像梁祝那般双双化蝶,是一个团圆美满的结局。


    两位伶人弯腰致礼,退离戏台,转眼四五名劲装打扮的男子走上来,开始表演杂耍。


    放了两排铜钱到铜锣,


    江望榆不敢再待下去,连忙说:“元极,午时了,我请你去吃午饭。”


    “嗯。”贺枢略略点头,视线从戏台移到她的身上,“你觉得刚才的……”


    话未说完,见她脚步微妙地一顿,溜到嘴边的试探在舌尖转了两圈,贺枢将“戏文如何”几个字咽回去,改口问:“鲁班锁难解吗?”


    不是问她对刚才那出戏的看法,江望榆暗暗一松,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胡思乱想了,控制语气平稳:“不难。”


    临近午间,戏台附近的伶人忙着换衣裳,收拾杂耍时用到的刀剑索圈等,搬运搭戏台的梁木,人来人往,忙的脚不沾地。


    江望榆自觉不去打扰,回忆庙市附近的食肆,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对跟在后面的人说:“去钱记食肆,离这里很近……”


    话未说完,她看见他微微睁大双眼,一向平和的神情不再,浮现一抹慌乱。


    “小心!”有人在后面大叫,“快躲开!”


    她下意识抬头,一根巨大的梁木直直地砸过来,眼瞳一缩,用尽全身力气,迅速矮身往旁边闪躲。


    与此同时,她的手臂被人用力一抓,眼前闪过石绿色衣裳的暗纹,腰间一重,被他紧紧揽在怀里,闪离倒下的梁木。


    一股清淡独特的甘甜香气萦绕在鼻尖,她听见他的一声闷哼,隐约夹杂一分痛苦。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受伤,敷药


    “元极!”


    江望榆反应过来, 迅速从他的怀里退出来,上下打量,见他反手捂住肩膀的位置, 眉心微蹙。


    “我带你去找大夫!”


    那根巨大梁木砸在地上,溅起一阵灰尘, 地面被砸出轻微碎痕。


    贺枢捂住左肩肩膀, 梁木剥掉外层树皮, 但削得不够光滑,留了几颗木刺,直接刮破衣裳,隐约露出纯白里衣。


    附近的游人、戏台班子的人全围上来, 一个打扮得富贵的男人快步挤出来,看着像是戏班的班主, 眼睛滴溜溜地在圆领袍上一转。


    “哎呦, 这位公子, 您没事吧?您说您干嘛往戏台后面跑,这不, 我们搬横木的人还没吃午饭,身上没力气, 没搬稳, 砸到你们了,真是见谅。”


    江望榆翻出一条干净棉布,帮他捂住肩膀,声音有些发抖:“元极,我们去回春堂。”


    视线掠过戏班主,贺枢听出对方刚才那番话看似解释,实则推卸责任, 语气淡淡:“来这里看戏的百姓众多,你们搭的戏台可稳固?搬运梁木、刀具时,不可走神,不能再砸伤人。”


    戏班主被他看得心头一凉,连忙应道:“公子说的是,来人,送公子去医馆!”


    肩膀钝痛,贺枢仍站得笔直,扫了一眼围在边上的伶人,全都神色紧张,生怕他狮子大开口,要走戏班子的钱,日后生计难以为继。


    “不用。”他缓声吐出两个字,看向她,“我们走吧。”


    江望榆连忙扶住他,迅速思索从城隍庙到回春堂的路,“我去车行雇辆马车。”


    “今天有庙市,人多,车马轿子都不好走。”贺枢看看搭在手臂的手,借着避开游人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挣开,“走过去可能更快。”


    手心一轻,她同样侧身避开游人,连忙继续一手托住他的左手小臂,一手伸前挡开游人,“我记得有近路,跟我走。”


    抄近道赶到回春堂,一进门,江望榆看见孟含月坐在诊案后,急声唤道:“孟大夫!快来!元极的肩膀被砸伤了!”


    孟含月正在看医书,听见她的声音,立即起身,扫了一眼两人,目光落在破掉的衣裳,抬手一指。


    “扶他去屏风后面。”


    山水屏风后放着一张长榻,旁边是两座方形小案,上面摆放纱布、药膏等,孟含月平时都在这里替摔伤骨折的病人看诊。


    江望榆搀扶他坐在长榻,“孟大夫,你快来看看!”


    “脱衣服。”孟含月简单明了地开口。


    贺枢伸手按住腰带,没动,视线掠过站在榻边的江望榆,“男女有别……”


    “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孟含月嗤了一声,“看病还分男女?快脱衣服。”


    瞧见他肩膀的衣裳隐约有几道红色血迹,江望榆一急,直接伸手去拉他的腰带。


    贺枢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拔匕首,意识到是她,匆匆往后收手,同时迅速侧身。


    “江灵台。”他避开她,“我自己来。”


    “磨磨蹭蹭的,”孟含月小声嘀咕,“最后痛的不还是自己。”


    贺枢没有理会,肩膀的钝痛越发明显,看向站在榻边的江望榆。


    她神色紧张,双手紧紧揪成一团,对上他的目光,当即往前两步。


    为免她真的上手扒衣服,他解开衣领口,往下一拉,露出受伤的半边肩膀。


    用作梁木的木头很重,他躲得很快,没有直接砸在肩膀,堪堪擦过,从左侧肩胛骨到左手臂膀,砸出一片淤青,带着浅浅的血丝,还有五六道被木刺刮破的伤口,渗出点点血珠。


    “孟大夫……”江望榆死死咬住下唇,“你快给他看看。”


    在看诊治病上,孟含月一向不会大意,说:“你把上半身的衣服全脱了,我要看完整的伤口,还有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贺枢捏紧衣领,飞快地看了一眼江望榆,暗暗叹息一声,解松腰带,将外袍与里衣一起脱下,层叠地堆在腰间。


    孟含月先用湿帕擦干净双手,上前两步。


    发现对方的动作,贺枢立即往旁边一闪,淡声道:“只要看就好了,不用动手。”


    瞧见孟含月的脸色一瞬间沉下来,江望榆来不及思索他究竟为什么如此抗拒看诊,连忙说:“孟大夫,我可以帮忙。”


    久拖容易加重病情,孟含月只能说:“你依次去按肩井、乘风穴,力气控制在轻微。”


    贺枢看向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婉拒,脊柱的几个穴位被她轻轻按住,随即又在孟含月的指引下,依次点过手臂。


    “有没有觉得痛?”孟含月问,“或者其他任何不舒服的异常?”


    “没有,只是被砸到的地方感觉钝痛。”


    “应该没有伤到骨头,情况不算严重,先给你敷药。”


    江望榆从铜盆捞起一条湿棉布,“孟大夫,要怎么做?”


    “先看有没有木刺,有的话要拔出来,再用湿布擦拭伤口的血迹灰尘,最后敷药、绑纱布。”


    伤势不严重,孟含月拿起两瓶药膏,叮嘱一番,转出屏风,继续忙了。


    她认真记住,坐在他的旁边,劝道:“元极,身体为重,你不要讳疾忌医。”


    对孟含月还可以用男女有别的借口,但是对她……


    贺枢看着她身上显而易见的男子衣裳,闭了闭眼,坐直,“好,麻烦江灵台了。”


    “不麻烦。”他毕竟是因为救自己才受伤的,她想了想,补充道,“我经常帮孟大夫打下手,有经验,你放心。”


    “有经验?”


    江望榆凑近,紧紧盯着背部及手臂的淤青,重点看他的伤口,屏住呼吸,果真看见三四根木刺扎进手臂肌肤。


    她没空回答他的问题,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捏紧那根细长的木刺,稳住心神,迅速往外一拔。


    拖得越久,木刺陷进伤口里更难拔,她一鼓作气地拔掉剩下的木刺,凑近几分,认真看了两遍,确定拔干净了,重新浸湿一条新的棉布,搭在臂膀处。


    她放轻力气,棉布搭上去的时候,仍看见他的身子似乎轻轻一颤,立即问:“伤口疼?”


    “……不是。”贺枢缓缓吐出两个字,低垂眼帘,“麻烦了。”


    江望榆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没看出不对劲,放轻一分力度,细细地替他擦掉伤口血迹,去旁边的架子取药膏。


    贺枢掀起眼帘,盯着那道纤细高挑的身影。


    先前拔木刺的时候,她离得很近很近,即使努力屏住呼吸,也不可能不呼吸。


    温热轻微的气息吹落在肌肤,拔木刺时,她的指节不可避免地碰到他的手臂,一触即离,宛若蜻蜓点水。


    随着湿帕敷上后背,先前那股莫名产生的热意被凉意覆盖,一热一冷,反倒……


    “元极?”


    药膏带着凉意,敷在肩胛骨的位置,随后覆上平整的掌心,缓慢规律地推揉,她担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疼吗?孟大夫说要把药膏抹匀,渗进肌肤深层,淤青才能更快消退,这个力度合适吗?”


    为了更好地使力,江望榆站在榻边,左手轻轻按在他的左肩,右手用力匀缓地揉动。


    药膏最开始的凉意逐渐散去,随着她的揉按,慢慢升起一股灼热感,隐约向其他地方蔓延。


    “……我觉得好像有点烫。”贺枢犹豫地开


    口,“是药膏起作用了吗?”


    “是。”确保药膏均匀抹好,江望榆拿起另一瓶药粉,解释道,“孟大夫说这个药膏开始会有点凉,揉到发烫就行了。”


    “这样啊……”


    “你稍微抬高手臂,我给你倒药粉。”


    她捏住瓷瓶的瓶身,食指轻轻点在瓶口,抖出药粉,尽量均匀地洒在伤口,拿起一卷白色纱布,缠在他的左手臂。


    “孟大夫说后背最好要绑纱布,这样药膏不会被衣裳蹭掉。”江望榆拿起一卷更厚的纱布,询问他的意见,“元极,我帮你绑纱布,好吗?”


    贺枢抬起眼帘,对上她担忧的目光,纯粹自然,眼瞳深处满含自责,刚才所做一切,都只是单纯地为朋友治伤。


    “好。”


    江望榆捏住纱布一端,按在他的右肩,纱布向左下方拉动,覆盖左肩胛骨的淤青,绕过肋下,来到胸前,从左肩绕回背部,再绕过肋下,从身前回到右肩。


    来回四遍,她尽力不靠得太近,最后打紧结,轻轻扯了一下纱布,松紧适中,不会掉,也不会因太紧勒得难受。


    “好了。”她放松地笑起来,看见他堆叠在腰间的衣服,估算一下尺寸,“我去给你买件新衣裳。”


    “不用,只是刮破了几道口子,还能穿。”


    贺枢重新穿好衣服,拢紧抚平衣襟,忽然发现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腰腹的位置,系腰带的手一顿。


    “你在……看什么?”


    以前见他身形修长挺拔,一条玄色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她还以为他身形偏瘦,可刚才敷药、绑纱布的时候,她匆匆一瞥,仍看见他紧实有力的腰背,肌肉线条流畅清晰。


    江望榆回想自家兄长的身形,许是因为一直吃药,与他相比,偏瘦一些。


    “元极,你平时一直练武吗?”她捏捏自己的手臂,又摸摸腰间,“我也想练得健壮结实,或许可以像话本写的那样,孔武有力。”


    闻言,贺枢立刻猜出她刚才在看什么位置,视线不自觉地随着她的手,落在她纤细的腰间。


    只一瞬,他迅速挪开目光,“会练剑,偶尔练练拳术。”


    江望榆思索片刻,决定去问问孟含月,看有没有哪一派的拳术适合江朔华,走近两步,伸出手。


    “我扶你……”


    话未说完,她看见他闪身一躲,直接避开她的手。


    双手无声地僵在半空许久,她收回手,攥紧身侧的衣裳,“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受伤的。”


    “我没有怪你。”贺枢抬起右手,捏捏眉心,“我只是不习惯跟人靠得太近。”


    江望榆看了他一眼,低头盯着地面,又抬头看着他。


    “我觉得你今天……”她慢吞吞地开口,“有些奇怪。”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特别注意和她……保持距离……


    夜里子时到白日未时, 短短七个时辰,江望榆仔细回想,与他相处的细节一一浮现在脑海, 尤其是在角院门口的相见,以及他刚才特意避开的动作。


    他现在似乎特别注意和自己……保持距离?


    “我……”


    “药敷好了吗?纱布绑了吗?”孟含月转进屏风, 先看向病人, “还有没有觉得哪里疼痛?左手能自由顺畅地抬起来吗?会不会觉得头晕目眩?”


    一连串地问完, 孟含月瞅瞅沉默相对的两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暂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贺枢率先开口,“孟大夫,今日的诊金是多少?”


    孟含月狐疑地打量他, 顾及对方是病人,语气还算和缓:“二两银子。”


    贺枢伸手去摸怀里的钱袋。


    “孟大夫, 给你。”江望榆先他一步, 从荷包掏出碎银, “他的伤势严重吗?需要喝药吗?还是只用敷药膏?日常饮食、举止要注意哪些地方?”


    “问题不大,只是淤青看上去比较严重, 每天敷一次药膏,先涂五天, 饮食清淡, 少食辛辣,左手不适合做出太大的动作,尽量不要搬运重物。”


    江望榆认真记住,估摸时刻,问:“孟大夫,能不能让他在医馆休息?我现在去外面的食肆买几道饭菜回来。”


    “行啦。”孟含月拉住她,“我刚才出去看诊, 顺手在酒楼买了饭菜,赶紧去后院吃午饭。”


    “你吃了吗?”


    “你们来之前我就吃了。”孟含月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去吧,我在前堂坐诊。”


    江望榆道了声谢,转出屏风,看见桌上的食盒,提在手里,“元极,我们去后院。”


    刚才的对话被打断,她现在肯定心怀疑惑,贺枢犹豫一会儿,跟了上去。


    熟门熟路地走进吃饭的屋里,江望榆打开食盒,端出三盘菜,荤素皆有,都很清淡,还配了两碗白米饭。


    也不知道是哪家酒楼,准备的真齐全。


    她端出一碗饭,目光在他的左肩膀打转,“需要我喂你吗?”


    除了年岁尚小还未学会使用勺筷的时候,长到现在这个年纪,贺枢从来没有让别人喂过饭。


    “我想应该不用。”他补充道,“我惯用右手,没有受伤,孟大夫也说只是要注意左手。”


    见他熟练地握住筷子,利落地夹了两筷子菜,江望榆端起另一碗饭,正准备坐在他的对面,动作一顿,坐在他的左手边。


    “我可以坐这里吗?”她神色自若,“大家都是男子,这个距离应该不算近。”


    听到她一本正经地信口雌黄,贺枢微微一愣,略一思索,解释道:“先前是因为没有习惯你突然的靠近,我才会躲开,往后不会了。”


    “那在庙会上,你为什么愿意救我?”她直视他的眼睛,试图从他平和的神情中找出异样,“为什么?”


    为什么。


    贺枢琢磨这三个字,缓缓笑道:“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先前那样危急的情况,我既然能救你,自然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横木砸伤。”


    江望榆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看出任何异常,捏紧筷子,指腹捏出深痕,“……谢谢,你又救了我。”


    “不必在意。”贺枢打断,“先吃饭,我觉得很饿。”


    报恩的话没能说出口,她暂时吞回腹中,一边关注他是否哪里不方便,随时准备帮忙,一边低头吃饭。


    沉默不语地用过午饭,江望榆收拾桌面,瞧见孟含月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捆药包。


    “给,这个月用来煲药膳的药材。”孟含月在桌面放下两个药盒,“这位公子,这是治淤青擦伤的药膏,另外,我和克晦有些私事要谈。”


    贺枢略略点头,随手拿起药盒,抬脚往外走。


    “元极。”江望榆叫住他,“你先去前堂等一刻钟,我等会儿送你回去。”


    贺枢脚步微顿,答了声好。


    待他一走,孟含月立刻关紧门,拉着她走进里间,抱着双臂,上下打量她。


    “孟大夫?”她不明所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没事。”孟含月另起话题,“特意留你下来,是想告诉你,我今天收到父亲的来信,从寄信的日子开始算,父亲大概三天后回京,到时候跟我一起为初一治眼睛。”


    “那……”


    孟含月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从失明到现在,已经治了两年多,现在是最后的关键时刻,父亲和我一定为尽毕生所学,治好令兄。”


    心口狂跳不已,江望榆用力按抚,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调匀呼吸,深深作揖,行了个大礼:“多谢!如果我能帮得上忙,孟大夫务必直说!”


    “好啦。”孟含月拍拍她的肩膀,“别紧张,父亲看了我写的病况,回信说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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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的把握比之前多了两成。”


    “嗯!”


    再次向孟含月道谢后,江望榆提起药包,走到前堂,看见靠近门口的身影,唤道:“元极。”


    贺枢闻声回头,看清她脸上轻松的笑容,敏锐地发现她的心情非常不错,视线飞快地掠过跟在后面出来的孟含月。


    她们谈了什么事?


    “我们走吧。”江望榆率先跨出门槛,“你受伤了,今天晚上不要去观星台了,我会去衙门帮你告假。”


    “伤势不严重,还不至于要告假。”


    劝了两遍,见他不置可否,她也不强求,暗自决定当值的时候独自观测天象,又问:“元极,文渊阁内有没有医书?”


    “有。”


    “那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借几本医书?最好是在民间书坊没有流传的,或者没有缺字漏句的。”她补充道,“我一定会好好保管,绝不丢失。”


    “你是想借给孟大夫?”贺枢缓声问,“你和她的关系很好吗?”


    “对,孟大夫为人很好很好的。”江望榆没有隐瞒,一连夸了半天,试着问,“我能抄写吗?保证不会外借给其他人。”


    沉默片刻,对上她期待的目光,贺枢轻轻颔首:“好,我叫人去找一找。”


    经过路口,江望榆转向右边,眼角余光瞥见他直接往前走,连忙叫他:“元极,从这里走更近。”


    “我回西苑。”贺枢顿了顿,“你也回家吧,我可以一个人回去,不必担心。”


    她估算从这里去西苑的距离,不算远,再看看天色,确实需要先回家一趟。


    今天没有在城隍庙市选到合适的礼物,江望榆一边琢磨着过两三日去城东逛逛,一边应道:“好。”


    目送她走远,贺枢绕了一圈,进西苑的宫门时,随手递出牙牌。


    禁军守卫一看,不敢盘查,径直放行。


    回到万寿宫,他转进寝殿,脱掉圆领袍,随手拿起一件常服。


    “陛……陛下。”


    先前一看天子左肩膀衣裳破了几道长长的口子,曹平心中不由一慌。


    现在看见大半个后背的白色绷带,曹平顿时丢了三魂,丧了七魄,脸色煞白。


    “老奴立刻去叫孙院使!”


    “回来。”贺枢捏住衣襟,左手缓慢伸出袖口,“不准声张。”


    刚迈出去的脚步顷刻往回一收,曹平立即上前,服侍天子换好新衣。


    “司礼监初步拟一份谕令。”贺枢系紧腰带,“督促京城及各地州府衙门,每逢民间盛大庙会,要派人去检查表演社戏的戏台,不可出现戏台坍塌导致百姓伤亡。”


    “是。”


    “你明天去文渊阁找几本珍藏医书,没有就去太医院问问。”


    曹平应是,见天子坐在长榻,正在翻看锦衣卫的密章,不敢打扰,硬生生地憋了半晌,等到皇帝看完最后一本密章。


    “陛下,医书是找给江灵台吗?”


    “嗯。”贺枢轻点密章,“既然去了,顺带找到苏子容的《新仪象法要》。”


    “是。”曹平小心打量天子的神情,仍是一派的平和清淡,琢磨了一下,选择不问,另起话题,“陛下,三日后,您还去郑家吗?”


    “为何不去?”贺枢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想问什么直接说。”


    看来没有瞒过皇帝的眼睛,曹平认命地低头,小心地开口:“陛下,老奴斗胆问一句,江灵台的事情,您打算如何裁决?”


    “那个宫女及家人安置好了吗?”贺枢压根没回答,“还有,当年传诏的事情,冯斌查清楚了吗?”


    “老奴亲自安置在宫外私宅,一家安好。”曹平哪敢追问,“传诏乃是前年的旧事了,冯指挥使正在全力查探,现在已经查到去江家传诏时,似乎并不符合规制。”


    “叫冯斌继续查,找到去传诏的人员,行事谨慎,绝对不可以让其他官员,尤其是韦谦彦一党知道。”贺枢声音微冷,“知晓此事的人,不准透漏半个字。”


    曹平正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连忙表示自己会严守秘密。


    贺枢往后轻轻动了动肩膀,钝痛感消散许多。


    等到夜里去了观星台,江望榆一见到他,立即问他伤势如何。


    贺枢自然回答没事。


    她一连问了三天,他从不觉得烦。


    转眼便到了初四这日。


    郑家位于城东,从西苑过去有一段距离,贺枢略微起早了些,又毕竟是寿辰,换了身绯色圆领袍。


    曹平候在边上,双手捧着一个长形黄花梨木的匣子。


    “走吧。”


    第50章 第五十章 离首辅只剩一步之遥


    郑家。


    正巧是逢双五的寿辰, 虽然没有大肆操办寿宴,郑家廊檐挂着红灯笼,各样物件系上红绸布, 各处门边贴上红底的祝寿喜联。


    没有宾客前来赴宴,各院仆从不算忙, 也换上喜庆的衣裳, 面带喜色, 从管事手里领喜钱。


    此刻正院的厅堂内,上首端坐两位老人。


    其中一名老人穿着枣红色的交领宽袖袍,衣摆绣着白鹤,仙气高雅, 方形脸,鬓边夹杂几根白发。


    坐在他右手边的是位年过五旬的老妇人, 同样穿着一身红色对襟圆领长袄, 看着站在下首的年轻人, 笑容慈祥。


    “孙儿恭祝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却病延年。”年轻人穿着一身大红色锦袍,捧起一座木雕, “祖父, 这是孙儿亲手雕刻,以松木为基,万望祖父不要嫌弃孙儿技艺粗糙。”


    与那些名工巧匠相比,这座松木雕不算精美,能看出是一只白鹤,眼睛有神,羽毛有些宽粗。


    “我瞧着还成, 你有心了。”郑仁远捋捋胡须,往常一直严肃板着的脸露出一丝笑容,“木雕乃是娱乐,万万不可沉溺此事……”


    “行啦,大喜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郑仁远的妻子郑老夫人打断,和蔼地笑笑,“你祖父喜欢这座白鹤木雕,大郎有心了。”


    年轻人顿时喜笑颜开,弯腰作揖:“祖父能喜欢,是孙儿……”


    “阁老。”一名管事急匆匆地跑进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话都有些说不利索,“阁老……有人来……来送……”


    “谁来送礼?”郑仁远板起脸,厉声呵斥,“我不是说了,不管是谁来,一律不准放进府里,不准收任何寿礼!”


    “看来朕的这份礼物不合阁老的心意。”


    天子平和的声音飘进来,含着几分轻松的笑意。


    郑仁远霍然起身,两步跨到门口,“臣失言!请陛下……”


    “责罚”二字尚未出口,手臂被人轻轻托住,弯着的腰直起,郑仁远抬头,看见皇帝温和的神情。


    “阁老不必多礼。”贺枢笑道,“今日是阁老的生辰,难得逢双五,是朕叨扰了。”


    郑仁远连称不敢,请天子在上首就座,暗暗打了个手势,命令管事立刻奉上最好的茶点。


    屋内一时安静无声,管事匆匆放下茶点,肃手站在最末端。


    贺枢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看向坐在下首的郑仁远,“朕准备了一份寿礼,曹平,拿给阁老看看。”


    曹平打开捧了一路的长形匣子,取出一幅画卷,直接看向站在末尾的郑家大郎,和气地唤道:“郑公子,可否麻烦你帮忙,与奴一起展开画卷。”


    郑大郎下意识看向郑仁远,见自家祖父轻轻颔首,脚步微飘,上前捧住画卷一端,直直站着不动。


    画卷徐徐展开,江水滚滚,卷起浪潮拍击岸边怪石,汹涌浪潮之下,几簇香草悠悠地长在怪石间隙,清雅幽淡,而江边一匹骏马体型优美,奔腾向前。


    “阁老以为这幅画如何?”曹平笑问。


    郑仁远将画卷从头到尾细看两遍,画纸坚白,不泛黄,墨迹尚新,更没


    有留下任何印章及诗文,笔触画法也不像一些书画大家。


    “臣以为此画风格磅礴大气,画法惊细。”他谨慎回答,“不比大家所作差。”


    曹平追问:“那阁老可喜欢这幅画?”


    郑仁远悄悄觑了一眼上首垂眸不语的天子,再看看画上香草、骏马,心中隐有猜测,直接行礼:“自是喜欢,老臣叩谢圣上赐画。”


    “朕不擅丹青,阁老可直言不讳,朕不会在意。”贺枢扫了一眼画,“朕倒是忘记题诗了。”


    “去取笔墨!”


    眨眼的工夫,几名管事在屋内正中间摆好书案、笔墨砚台。


    贺枢站在案桌前,挥毫泼墨,转瞬画卷左上角浮现两列诗句。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他放下狼毫,微微笑道,“阁老以为如何?”


    郑仁远看的却是写在前面那一句“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他从画上的骏马、香草收回目光,双手交叠,深深作揖,坚定而不失恭敬地回答:“老臣必定尽忠职守,谨言慎行,不负陛下重托。”


    毕竟是能做到内阁次辅的人,贺枢暗示如此明显,不可能听不出来。


    “这位是阁老的长孙。”贺枢重新坐回上首,视线掠过站在末尾的年轻人,语气随和,“今年几岁了?”


    郑仁远犹豫一瞬,与长子对视一眼,选择让长孙走到跟前。


    “回陛下,臣今年二十岁。”


    “朕记得你去年八月参加了乡试,现在仍是秀才,如今在哪里求学?”


    郑家大郎面露几分羞愧:“臣愚笨,功课不精落榜了,在家温习,闲暇时分,向祖父、父亲讨教文章。”


    “阁老是一甲榜眼,郑少卿也是二甲进士。”贺枢在语气里加了几分鼓励之情,“你还年少,不必着急,潜心学业,往后必定能金榜题名。”


    年轻人脸上顿时浮现激动的红晕,声音有些发抖:“臣必定……必定头悬梁锥刺股,好学不倦,将来为圣上……”


    郑仁远轻轻咳了一声,率先拱手:“陛下,愚孙无状,还望陛下莫怪。”


    “哪里,令孙赤子热忱,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贺枢笑问,“可有婚配?”


    当初韦谦彦有意两家结亲,议婚对象正是郑家大郎。


    “尚未。”郑仁远斟酌地回道,“愚孙还未立功名,臣想着暂时不急,先考取功名。”


    “婚娶乃是人生大事,确实需要仔细相看。”贺枢顿了顿,“无论何时,如果定下了人选,朕会为两人赐婚。”


    郑仁远心中一凛,定了定心神,恭声回道:“老臣谢陛下圣恩。”


    贺枢起身,“朕还有公务要忙,便不叨扰阁老与家人过寿辰了。”


    奏请皇帝留下来赴宴的腹稿派不上用场,郑仁远小心觑了眼天子的神情,温和含笑,决定不多问。


    “臣送陛下出府。”


    一路送到垂花门。


    “阁老留步。”贺枢背手而立,“倒是有件公务忘记和阁老说了。”


    郑仁远暗暗打起精神,摆手让家里其他人退离,“陛下请讲。”


    “通政使这个位置空了半个多月,阁老如果有合适的人选,等到内阁议事的时候,可以当面告诉朕。”


    “臣遵旨。”


    郑仁远停在原地,保持弯腰行礼的动作不变,一直目送天子的身影消失在府门,方才直起身,缓缓往回走。


    “父亲。”长子郑少卿迎上来,搀扶他的手臂,“您……”


    郑仁远摇头,缓步走回正院,环顾候在屋里的家人,看向妻子:“叫底下人准备寿宴,你们先去,我晚点再到。”


    说完,他捧起画卷,点了两个儿子:“你们跟我去书房。”


    父子三人沉默地走进书房。


    郑仁远展开画卷,凝视画上的骏马、香草,久久不语。


    “父亲,大哥。”小儿子有些急性子,见父亲长兄都不说话,急声打破满屋寂静,“今天皇上特意来家里,还送了父亲这样一幅画,这背后的深意,是不是跟我想的那样,还请父亲、大哥指点。”


    “父亲,刚才皇上和您说的是什么公务?”郑少卿朝幼弟投去安抚的眼神,“可否告诉我们?”


    郑仁远闭了闭眼,“……陛下让我举荐新任通政使的人选。”


    下首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震惊。


    原来的通政使陈章由内阁首辅韦谦彦亲自保举,上任不到一个月,便因为私自勾结钦天监官员被贬,如今天子却叫内阁次辅亲自举荐新人选。


    “父亲。”郑少卿的声音轻颤,“您的决定是什么?”


    郑仁远注视那一簇翠绿的香草,眼前浮现天子平和的神情,目光却沉着冷静,一眼看穿他内心的想法。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他靠在太师椅背,目光只落在画卷,“既然坐到了次辅这个位置,纵使我不想和韦谦彦相争,也由不得我了。”


    “父亲!”


    “你们都不要说了。”郑仁远摆摆手,看向长子,沉声吩咐,“给你二弟写封家书,告诉他今天家里发生的事情,叮嘱他在江南务必小心谨慎,尽力收集证据。”


    “是,儿子这就写。”


    “不必着急在这一时半刻,明天再寄信。”郑仁远小心翼翼地合上画卷,“再去找擅长装裱书画的工匠,圣上亲赐,不可大意。”


    *


    曹平回头看了一眼郑家的宅院。


    与韦府相比,着实低调,府里布置简单,纵使今天是郑仁远五十五岁的寿辰,也不过是在府门口挂了两盏红灯笼。


    “陛下。”巷子里没有其他人,曹平略微压低声音,“郑阁老会答应吗?”


    “都做到次辅了,距离首辅只剩一步之遥,”贺枢语气淡淡,“即使郑仁远不想,底下依附他的官员也会推着他想。”


    “是老奴蠢笨。”曹平也觉得自己刚才问了一个蠢问题,“陛下,您现在打算回宫吗?”


    “傍晚再回去。”贺枢继续吩咐,“今天去郑家一事,不必隐瞒,不准大肆声张,让韦谦彦他们自然而然地知道。”


    拐过一处街角,曹平估算时刻和方位,弯腰欠身,恭声禀道:“时候尚早,老奴想去打扫大理寺那边的……”


    “元极?”


    突如其来的一道熟悉声音,困惑惊讶,从另一边的小巷路口传出来。


    贺枢脚步一顿,缓缓看向声源处。


    江望榆站在巷口,神色镇定,双手却攥紧身侧的衣裳,揉成皱巴巴的一团,视线从曹平移到他的身上。


    “元极。”她问,“你为什么会和曹掌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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