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横在颈边的锋利匕首


    “凡事讲究先来后到。”


    贺枢缓缓开口, 特意压沉声音,透过面具,听起来不似往常那般平和, 又隔着一层面具,不会被轻易认出来。


    “我还没有卜算, 你就着急赶人走, 未免太霸道了。”


    “切, 你以为你是谁?”少年一身大红色锦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猛地一拍桌子,“我让你滚, 听见没有?!”


    “六哥。”


    后面追上来一名少女,与少年年纪相仿, 穿了身鹅黄色衫裙, 发髻插着一支鎏金凤钗, 凤尾纤长,凤头镶嵌一颗红宝石, 晶莹剔透,被附近的花灯一照, 晃过红色的流光。


    “六哥, 你别这样。”少女柔声劝阻,略一颔首,“公子莫怪,家兄先前喝了些酒,有不慎冒犯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多担待。”


    “你跟他道什么歉?不过是个穷酸士子,还戴着个面具, 肯定长得不咋样。”少年撇撇嘴,高高地扬起下颌,“喂,还有你,过来算命。”


    “时辰已晚,在下不算了。”小木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人抱着两个布袋,“两位如果想卜算的话,还请到别处。”


    “你嫌钱少,是不是?”


    “砰”的一声,少年直接砸了个荷包在桌上,装得很满,有些重,直接顺着光滑的桌面掉落在地。


    “一百两,你算不算?”


    那人扫了一眼地上的荷包,拢紧怀里的布袋,仍摇头道:“在下告辞。”


    少年冷笑一声,抬手一指,跟在他身边的两名仆从立刻几步跨过去,直挺挺地挡在前方。


    那人脚步一顿,脚尖转向右边。


    两个仆从紧跟着往旁边一迈,牢牢挡住去路。


    “算不算由不了你。”少年双手抱臂,脸庞尚显稚嫩,却丝毫不掩饰恶意,“今天你必须算,还必须算出大吉上上签。”


    “我不会解签。”那人捏紧身侧的布袋子,“你去找别人算。”


    “你个臭道士!别给脸不要脸!我妹妹天生凤命,让你算是给你赏脸!”少年双眼冒火,“来人!给我……”


    “六哥!”


    少女拔高几分声音,环顾周围一圈,看见不少百姓被仆从隔绝在外,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可脸上都是看热闹的神情,还有几个人在小声指指点点。


    “六哥。”闻到少年身上刺鼻的酒味,她咬牙,勉强挤出一点温柔笑容,“你醉了,我们回去吧。”


    少女一连劝了两遍,少年仍不听,一把推开她,用力抓住那人的手臂。


    “你说,我妹妹是不是天生……”


    “你不要乱说话,这不是我等能问卜的,更不要连累其他人。”那人立刻打断,看了一眼少女,沉下声音,“今日七夕,但兵马司还有……锦衣卫并不是不当值。”


    “你!”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少女神色一瞬间慌乱,连忙拽住少年,“来人,公子喝醉了,扶他回府。”


    “我不走。”


    少年反手摔开小厮,死死地抓紧那人的手臂,靛青色的道袍被掐出五个指印。


    “锦衣卫又怎么样?他以为他是谁?我不怕,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是吗?”


    那人同样抓住少年的手臂,用的力气应该不小,手背上青筋暴起,一点点往下,硬生生地掰开少年的手。


    “冯指挥使,不如上前两步,您亲自来听听。”


    那人神色镇定,语气认真,直直地看向人群的某个地方。


    少年脸上被酒熏出来的红晕霎时消散,匆匆扭头去看密密麻麻的人群。


    街边挂着花灯,烛光透过红色灯笼纸,晃出艳丽的红色烛光,犹如绯色飞鱼服晃过。


    贺枢微微蹙眉,顺势看向人群,还未完全看清,右手忽然一重。


    “快走!”


    他一愣。


    那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飞快地看了眼红袍少年,见仆从还有普通百姓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压低声音重复:“快走!”


    对方身形矫捷,如同一尾游鱼,溜进人群,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头,拐过两三个街角,将先前那群人远远地抛在后面。


    在一处略显偏僻狭小的小巷子口,那人终于停了下来,气息喘息不定,踮起脚尖往后看,长舒一口气。


    “公子,那些人应该不会再追过来了,就此别过。”


    “等等。”贺枢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臂,没有用太大的力气,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是谁?”


    “如公子所见,不过是个游方散修罢了。”那人同样按住他的手,缓缓往下推,“靠给别人问卜姻缘、功名为生罢了,还请公子放在下一条生路。”


    贺枢卸了一两分力气,缓缓笑道:“既然以此为生,那为什么给你五十两甚至一百两,你都不愿意卜算?”


    “问卜


    也讲缘分,更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卜算,一天之内问卜的次数有限。”


    “是吗?不知先生今年贵庚?师从何派?”


    “不惑之年,自学而已。”


    “我见先生健步如飞,看来是修行……”贺枢笑意刹那消失,话锋突兀一转,“江灵台。”


    那人眼瞳微微一缩,握住他的手倏地一紧,神情转瞬恢复平静,“公子谬赞了。”


    贺枢没有错过那一点极快极细微的变化,抓住对方的手松了几分力气,上下来回打量,语气稍缓:“你很缺银子?我可以借你。”


    “公子心善,在下该走了。”


    那人立刻推开他的手,刚转过半边身子,肩膀猛地被人用力抓住,反手按在巷子的墙上,一道寒光闪过,径直落在颈边。


    “既然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贺枢右手拿着匕首,左手抓住对方两只手腕,反按在身后,“把你今天赚的银子都交出来。”


    “你这是抢钱!我可以报官抓你!”


    “那又如何?这里如此偏僻,没有什么人经过,更是你亲自带我跑到这里,别人只会以为我和你认识,况且一路上没有人看清我的模样。”


    那人盯着他脸上的祥云面具,咬紧牙关,“我……”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一闪,一缕长须飘落在地。


    “想好了再回答,你只有一次机会。”贺枢语气淡淡,“不然等下就不是胡须了。”


    那人浑身一颤:“你……你……”


    贺枢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往下压了几分,声音也压得很低:“江灵台,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我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纵使被御史知道了,也不过弹劾几句罢了。”


    无声僵持半晌,那人死死地咬住唇,瞥了眼横在颈边的匕首,锋利冰冷,双肩颓然一垮。


    “……你是如何发现的?”


    对方不再刻意压沉声音,能听出几分熟悉,饱含懊恼与自责。


    “还真的是你。”贺枢立刻收起匕首,上上下下地打量对面的人,“你为什么要扮成这个样子?”


    江望榆扭动身子,“你先放开我。”


    贺枢站直,左手仍虚虚地抓住对方的手臂,“你假扮道士做什么?”


    “就是你猜的那样。”江望榆挣扎几下,没能挣开他的手,长叹一声,“缺钱,想趁着七夕人多,额外挣点银子。”


    “你初四才去户部领了俸禄……”贺枢忽然想起上个月那二十两银子,“因为还我的人情?”


    “不全是。”她当时是算清楚了,才会放那么多银子进去,“多存点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贺枢看看对方黝黑的脸颊脖子,还有长至胸口的胡须,唯独眼睛依旧明亮,默了默,问:“你能不能先换回原来的样子?”


    江望榆往四周扫了两圈,离开东直门大街,附近没有挂花灯,两边铺子没有开门,更没有沿街摆开的摊子,连人影都看不到几个。


    她不可能一直穿着这身道袍,还以现在这个样子回家,原本也计划摆摊结束后,寻个隐蔽的地方卸掉装束。


    她答了声好,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今日初七,将近上弦月,只有满月的一半,月光朦胧,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江望榆观察巷子两侧的石墙,没有烛光,前方尽头没有路,巷口的位置种了一棵槐树,等闲不会有人进来。


    再次确认安全后,她提起身侧的布袋,顺手摸摸长须,摸到一段明显切口,忍不住抱怨:“我的胡须,我花了一个多月,好难做的。”


    贺枢轻咳一声:“你这胡子是拿什么东西做的?我摸着挺像真的。”


    “马尾巴的毛,还有平时掉的头发。”她没有隐瞒,捻住断口,“你真的觉得像吗?”


    “看上去挺像的。”贺枢顿了顿,“不过,你为什么不等自己的胡子长出来?非要用假的胡须?”


    江望榆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回答:“等我的胡子长出来,七夕都要过了,况且哪能用平时的模样。”


    贺枢觉得有几分道理:“确实。”


    她从布袋掏出一个水囊、一条长形棉布和一个白色小瓷瓶,均匀地将瓶里药粉撒在棉布。


    随后,她倒出水囊的水,将棉布浸得半湿,拍在脸上,来回抹了两次,黝黑逐渐褪去,露出原本白皙的肌肤。


    贺枢看得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药粉。”她没细讲如何制作的,“跟水粉有些像。”


    仔细擦干净脸、脖子和双手,江望榆将发黑的棉布折叠好,摸摸下颌,捻起胡须根部,先揉松一些,然后用力往下扯。


    黏得太紧,撕离皮肤时,泛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顿时倒吸几口冷气,又不敢拖得太久,以免更难撕下来。


    一鼓作气地拔掉大半的长须,她轻缓地揉揉下半张脸,舒缓发麻的刺痛。


    贺枢站在旁边,顺手接住撕下来的长须,大约十几根胡须捻成一小缕,放进布袋里,问:“为什么不做成一整片的胡须?要弄的这么麻烦?”


    “那不是被人一扯就把整片胡子都拔下来了?这样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江望榆撕掉嘴唇上面的胡子,“我应该撕完了吧?”


    “差不多?”贺枢凑近看看,“下巴正中间的位置还剩一点,比较短,大概一个指节长。”


    拖得越久越疼,她摸到剩下的短胡须,捻住末端,使劲往下扯。


    扯了半天,麻木的疼痛感更甚,她摸着竟然还有短短的几根胡子。


    “我来帮你。”贺枢有些看不下去了,看对方下巴发红,上前两步,“剩下这些胡子太短了,不好拔,又没有镜子,你看不见具体的位置。”


    江望榆犹豫片刻,点头答应了,微微仰头,抬高下颌。


    借着月光,贺枢轻松地捻住胡须末端,略一用力,利落地拔掉两根短胡子。


    “疼吗?”


    剩下的胡须是最开始黏上去的,紧紧贴在皮肤,撕离的时候,比之前更疼。


    江望榆轻轻摇头,暗暗握紧双手,又往上仰起头,“你快点。”


    “好。”


    贺枢长得高些,盯着下巴时,视线自然而然地向下,落在对方的脖子,修长平坦。


    匆匆瞥了一眼,他自知刚才的动作失礼,收回目光,刚捻住残留的两三根胡子,忽然顿住。


    等等……修长平坦?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贺枢无意识地吞咽一下, 凸起的喉结跟着滚动。


    他克制地将视线往上移,脑海中萦绕先前的匆匆一瞥,捏住胡子末端没动。


    江望榆一直仰着头, 等了片刻,没等到他像刚才那样迅速撕掉胡须, 心生疑惑, 往下瞟, 发现他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落在脖子。


    她浑身一激,猛地往后跳。


    “嘶……”


    下巴最后一小缕胡须拽在他的手里,硬生生扯离皮肤,撕裂的刺痛迅速蔓延, 下颌又麻又疼。


    她双手捂住下巴,蹲在地上, 顺势迅速拉高衣领, 遮住大半的脖子。


    “还好吗?”贺枢反应过来, 紧跟着蹲下来,指尖夹着刚刚拔下来的一缕胡须, “你为什么要突然跳起来?”


    江望榆没说话,额头抵在膝盖的位置, 埋首在膝间。


    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露出乌黑的发顶,一根普通木簪束发,梳得平整,仍有几根头发顽强地翘起来。


    回想刚才那一声惨叫,贺枢连忙问:“很疼?我们现在去医馆,找大夫给你看看。”


    缓过那阵疼痛后,江望榆闷声吐出“不用”两个字, 悄悄拉紧衣领,双手撑在膝盖


    ,站了起来。


    “胡须拔干净了吗?”


    “嗯。”贺枢的目光落在下巴,“但看上去还有点黑。”


    她从布袋取出另一条棉布,同样倒药粉、用水囊里的水浸湿,仔仔细细地擦拭整张脸。


    擦到脖子的时候,她的手微微一顿。


    先前认出她的身份后,他便摘掉了面具,随手别在革带上,现在他似乎随意地看着巷子的石墙。


    她想了想,略微转身,稍向侧前方,没有刻意避开他,擦干净脖颈的药粉。


    又低头看看身上的道袍,江望榆解开腰带,脱下来,露出略显单薄的夏衣。


    “你准备的很齐全。”贺枢看了两眼,只要把逍遥巾一摘道袍一脱药粉一擦,便是一位儒雅文士,“应该不是第一次出来摆摊吧?”


    她正在折叠道袍,闻言,不答反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妄自菲薄。”


    “嗯?”


    “知道我曾经是道士的人不算多,但一个在街边摆摊的算命先生,应该没那个本事知道,更不会在我诋毁道士的时候宽慰我,况且……”


    贺枢停了一下,继续解释。


    “我的朋友很少,几乎可以算没有,一个陌生的算命先生特意带着我一起逃走,你又特意在七夕告假,如此多的巧合,大约能猜出来是谁。”


    江望榆一愣,捕捉他话里的两个字:“曾经?”


    “嗯,我如今不在道录司的名册里。”


    “那为什么别人都说你是道士?”


    贺枢犹豫一会儿,半真半假道:“我曾经在蓬莱殿待过一段时日,勉强算是道童。”


    道童?


    江望榆心里的疑惑不减反增,抬头打量对面的人。


    他比自己大一岁,在蓬莱殿当道童的话,至少是十二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当今圣上都还没有登基。


    “那你……”


    她刚开口说了两个字,正在折叠道袍的右手按过左手小臂,一时没有控制住力气,布料摩挲,生出一股钝痛,小小地嘶了一声。


    贺枢立即问:“受伤了?”


    江望榆先折好道袍,放进布包,捋起衣袖,借着月光,看清小臂上的三四道抓痕,还有几个深深浅浅的指甲印,尚未消散。


    她拿起先前的棉布,擦干净残留的一层黑色药粉,越发衬得肌肤白皙,泛红的抓痕更加明显。


    “我觉得还好,只是被抓了几下,明天应该就没事了。”


    贺枢回想片刻,声音忽然冷下来:“是韦六郎之前抓的。”


    “韦六郎?”她轻轻摸了摸手臂,应该是先前被布料蹭到了,才会觉得比较痛,“你认识那两个人?”


    “知道他们是谁,听宫里其他内侍说过。”贺枢语气淡淡,“男的是韦谦彦的孙子,行六,女的是韦谦彦的孙女。”


    听见他直呼内阁首辅的姓名,江望榆连忙劝道:“你别讲那么大声,万一被人听见就糟了”


    “这里只有你听见,难道你要去向韦谦彦告密?”


    “当然不会。”


    与之前相比,他对首辅的态度似乎更冷淡,她又想起先前的冲突,没空往深处想,皱起眉眼。


    “完了,我跟他们起冲突了。”


    “无妨,不会有事,他们不敢回去告诉韦家人,更没有认出你。”


    他的语气很肯定,江望榆莫名相信他,心中安定不少,回想之前见到韦家人的情景,心里冒出其他疑惑。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在大街上找人算姻缘,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天生……”她卡了一下,含糊地略去凤命二字,“这些话不能乱说。”


    “两人只是堂兄妹,关系没有看上去那么好,韦六郎又喝醉了酒,神智不清,胡乱说醉话。”


    有些话不是他现在这个身份能说的,贺枢顿了顿,“你认识锦衣卫指挥使?”


    江望榆认真听完,暗自感慨还好之前没有给韦家人卜算,听到他的问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知道这些,被他带偏思路。


    “知道姓名和官职算认识吗?”她谨慎地补充,“我没有见过冯指挥使,今晚拿他的名头吓唬韦阁老家里的人,不会出事吧?”


    “不会。”贺枢宽慰,“冯……指挥使不在意这种事情。”


    江望榆想想觉得也对,放松下来,上下看看自己的装扮,看不出之前的模样,抱起布袋,抬脚往外走。


    走出巷子,她停下脚步,和他告别:“我要回去了。”


    “回家?”贺枢跟在旁边,“你先前说七夕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指的就是这个?”


    “是。”


    毕竟是他帮忙,她才能从看她不顺眼的上司那里顺利告假,这会儿不好赶他走。


    拐过两个街角,步入一条宽阔的大街,沿着两边屋檐挂起灯笼,零星几家铺子没有关门,昏黄的烛光从屋里透出来,照亮前方的石板路。


    右前方似乎是一间食肆,店外摆放两张方桌,店门口的锅里白色热气飘荡,一同飘出来的还有食物的香气。


    江望榆摸摸肚子,离得越近,香味越浓,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公子,来碗馄饨吧。”店家在锅里搅动几下,热气腾腾,飘出来的浓汤香味更重,边上的砧板堆放了一堆包好的馄饨,“里面还有空位。”


    她咽了口唾沫,往前两步,又看看一直跟在旁边的人,“你想吃馄饨吗?”


    贺枢点头,先一步从荷包掏出一枚碎银,递给店家,“两碗馄饨,煮快点。”


    店家看看碎银,面露难色,“公子,你给的银子太大,我这找不开。”


    “不用找。”贺枢扫了一眼食肆里面,暂时没有其他人,“等会儿你不要再招待别的客人。”


    “得嘞。”店家干脆应声,收了碎银,笑得见牙不见眼,“二位里边坐会儿,我马上煮。”


    食肆除了店家,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和店家长得很像,大概是店家的儿子,拿抹布来回擦拭两遍桌子。


    “两位公子,坐。”


    江望榆坐在桌边,想起那一锭成色十足的宝银,忍不住盯着对面的人,小声问:“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光凭天文生每个月的食粮,攒不出这么多。


    贺枢想了想,找出一个合适的答案:“贵人赏的。”


    他在万寿宫当差,贵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她挠挠脸颊,不想提及那个人,盯着木桌不说话,看了一会儿,视野里忽然出现一锭银子。


    “给你。”贺枢往前一推,“你缺钱,以后不必再还我的人情,我暂时不缺钱。”


    “不行。”她反手推回去,指了下身侧的布袋,“我也不缺。”


    一个推一个挡,正巧店家端着两碗馄饨走过来。


    江望榆连忙按住他的手,盖住宝银。


    “公子,慢用,我这儿不着急关门。”


    贺枢淡声道:“你们有事就去忙,我喜欢安静。”


    食肆摆放寻常的桌椅,不算贵重,他先前大方地给了一块碎银,店家干脆地应声,熄灭灶火,提溜起儿子,快步转进食肆后面。


    江望榆环顾店内,只剩她和他两个人,店外的街上没有多少游人经过,问:“元极,你想问卜姻缘?我可以不收钱。”


    “不是。”贺枢脸上露出一分诧异,没明白对方是如何得出这个问题,“先吃馄饨。”


    肚子饿得不行,她“哦”了一声,拿起勺子,搅动碗里的馄饨。


    碗里铺满饱满圆白的馄饨,撒了几粒绿色葱花,香味扑鼻,她舀起一颗,皮薄馅大,入口顺滑,裹在浓郁的汤汁,格外鲜美。


    忙活了大半夜,她是真的饿了,挥舞勺子,一口一个馄饨,闷头吃了一刻多钟,碗里还剩三四个。


    之前被他说过饭量太小,她又艰难地吃了两颗馄饨,回忆自家兄长平时的饭量,觉得自己今晚吃的应该算不少了。


    “要不再来一碗?”


    江望榆摸摸发撑的肚子,摇头拒绝,看向他面前的碗,只少了几个馄饨,“你不吃吗?”


    “我不饿。”贺枢问,“当真不要再吃点什么吗?”


    “不了,吃得太撑,夜里容易睡不着。”


    她又轻缓地揉揉腹部,觉得不能一直坐着,站起来。


    “走吧。”贺枢跟着起身,“外面走走,消食。”


    江望榆点点头,跟着他走出


    CR


    食肆,仰头看夜空的月亮。


    现在大概是亥时正,街上行人越发的少,街边的铺子正在关门,摊贩开始收摊。


    她沉默不语地往前走,悄悄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又迅速收回视线,盯着地面。


    走了几步路,她又看了他一眼,在他看过来前,欲盖弥彰地瞄向街边铺子的门匾。


    “你想问什么?”


    江望榆犹豫许久,再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停下脚步,问:“元极,你讨厌道士?”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招惹到这么凶残的人?……


    “嗯。”贺枢没有隐瞒, “准确说是厌恶。”


    江望榆下意识攥紧布袋,里面装着道士常穿的道袍和逍遥巾,低头盯着脚尖, “……对不起。”


    他微微一怔:“什么?”


    “对不起。”她重复一遍,“我不该在你面前假扮游方散修的道士。”


    贺枢盯着面前的人, 从对方脸上看出几分自责与愧疚, 不由笑笑:“正如我刚才所言, 我厌恶的是那些口蜜腹剑、贪得无厌的道士,至于那些有真才实学的道士大家,倒也还好。”


    “真的?”见他肯定地点头,江望榆顿时松了口气, 放松地笑起来,“我以后不会在你的面前假扮道士。”


    贺枢并不在意此事, 但也不想多提道士, 轻轻碰了下藏在袖中的匕首, 说:“对不起,之前我不该那样威胁你。”


    寒光湛湛的匕首横在颈边, 眨眼便削掉一缕长须,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那双眼睛淡漠冰冷, 如同在看蝼蚁。


    仿佛只要她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挥下匕首,割破她的喉咙。


    直到此刻,她后背的冷汗还没有完全干透。


    看来他真的非常厌恶道士。


    “嗯……没事。”江望榆含糊其辞,脚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开几步,“你会武?”


    “学过一些剑术罢了。”


    她模糊应了声,垂头盯着地面, 与他保持距离。


    贺枢看看两人之间格外宽阔的距离,直视前路,“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沉默地往前走了大半条街,江望榆转头看看一直跟在身边的人,辨认一下方向,问:“你是回大理寺附近的宅子吗?”


    这个时辰不适合回宫,贺枢点头:“是。”


    “哦。”


    她不再说话,闷头一路走到回家的路口,先停下脚步,“元极,我……”


    话未说完,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身影,到嘴边的话变了:“孟大夫?”


    孟含月提着一盏灯,从巷子另一头走过来,眉眼含笑,先看见她,打招呼:“阿……”


    “孟大夫!”江望榆立即出声打断,抬手一指,“这位是我在钦天监的同僚,名唤元极。”


    听到她的提醒,孟含月这才看清站在巷子外的人,顺势改口:“克晦,这么晚才回来。”


    她自然应声:“孟大夫,天黑,我送你回去。”


    孟含月面露疑惑,顾及有外人在,只说:“麻烦你了。”


    江望榆走到她的身边,说:“元极,你先回去,我去送送孟大夫。”


    贺枢站定没动,视线掠过一袭月白色衫裙的女子,转落在对面的人身上,“夜深,我陪你一起送这位孟大夫回去。”


    “不用。”她一口回绝,“这太麻烦你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两个人送不是更安全吗?”


    “但是……”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还是不敢冒险,“不行,你先回去。”


    “克晦。”孟含月突然开口,“既然这位公子执意如此,你就不要推拒了。”


    江望榆疑惑地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答应下来。


    “走吧。”孟含月轻轻推了她一下,嘴角抿出浅笑,与她一起快步走出一段距离,压低声音,“表现自然。”


    她明白了:“孟大夫,我来提灯。”


    夜深寂静,三人之间无话,唯有脚步声响起。


    江望榆扭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人,信步闲庭,对上她的目光,还微微一笑:“怎么了?”


    她立即摇头,重新盯着前方,完全想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跟过来。


    一路无话地回到回春堂,察觉一直跟在身后的目光似乎移开,她蓦然松了口气,转手将灯笼递给他,再次说:“我找孟大夫还有些事情,元极,你先回去。”


    “克晦,不能这么失礼。”孟含月端起浅笑,语气客套疏离,以退为进,“辛苦公子送我回来,不妨进来喝杯茶,坐坐再走。”


    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烛光摇曳,贺枢看了一眼对面的女子,将要收回目光时,微微一顿,停在对方的耳垂,看清垂落一对耳坠,珍珠圆润,饱满如月。


    他默了默,淡声道:“好。”


    孟含月一愣,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答应,脸上笑意刹那消失,推开正门,“公子请进。”


    江望榆瞅瞅两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起走进医馆前堂,熟门熟路地找到摆灯的地方,点起三两盏灯。


    “公子莫怪。”孟含月端起茶壶,倒出一杯冷茶,“太晚了,不方便烧水。”


    贺枢瞥了一眼面前的茶杯,没动,“阁下既然是大夫,不妨替克晦看看手臂,先前不小心受伤了。”


    孟含月立即看向江望榆,瞪了她一眼:“过来!受伤了为什么不早说?”


    “……我觉得不严重,”她缩了脖子,“就是被抓了几下。”


    “过来。”孟含月冷着脸,“严不严重由不得你说。”


    江望榆连忙走过去,坐在诊案后,挽起衣袖,往前伸出手臂。


    屋里明亮,诊桌上摆放一盏灯,明晃晃地照亮那几道抓痕,许是一路上被布料摩挲,抓痕比之前通红,印在白皙的肌肤。


    她瞅瞅孟含月的神色,低头缩起来,不敢说话。


    孟含月托住她的手肘,手指自上而下,轻柔点过小臂,按了下手肘、手腕,“痛吗?”


    “不痛。”


    “看来没有伤到骨头。”孟含月打开一个药盒,挖了一小块药膏,均匀地抹在小臂,“上面的指印不像是同一个人的,你干嘛去了?怎么招惹到这么凶残的人?”


    “跟别人起了点冲突。”江望榆正犹豫是否该如实以告,“我没事……”


    “是我抓的。”贺枢突然出声打断,看着手臂上的绿色药膏,拧起眉头,“严重吗?”


    “这跟你没关系。”她连忙说,“是韦家人,你只是抓了下手腕,没事的。”


    孟含月拧眉看看两人,沉下脸,“公子,夜深了,男女有别,你该走了。”


    贺枢压根没有看她,只说:“克晦,我从文渊阁借了两本书,是苏子容所著,明天去观星台的时候给你。”


    “……不用。”江望榆忍痛拒绝,“官衙里也有藏书,想看的话,我会去那里借。”


    贺枢沉默片刻,“我先回去了。”


    她应了声好,顺手一指,不忘提醒:“记得带上那盏灯笼。”


    “嗯。”


    贺枢提灯跨出门槛,听见身后响起的关门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门匾。


    回春堂。


    之前说卖香囊的地方好像就是这里。


    “陛下。”曹平悄无声音地从小巷冒出来,“快到子时初了,奴已经打扫干净寒舍,还请陛下移驾。”


    “你那宅子可算不上什么寒舍。”贺枢随口说,“去朕买的宅子,离这里近,城东太远了。”


    曹平琢磨了下天子的话语,没有听出责怪意味,摆手示意金吾卫把马车牵走。


    “是,请陛下放心,老奴吩咐人时常去洒扫,宅子一应物件都齐全。”


    近是真的近,绕过两三条巷子,便到了。


    曹平摸出钥匙,打开院门,连声吩咐随行的两名的内侍去烧水、收拾被褥,再走进正屋时,看见天子把玩一柄匕首。


    匕首锋利,闪烁凛冽寒光,刀面平整光滑,映出天子冷淡如画的眉眼。


    “韦谦彦那个孙子后来怎么样?”


    “他在人群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冯指挥使,察觉自己被人骗了,十分生气,让仆从砸了


    摊子。”


    曹平不便出面,只派金吾卫暗中保护天子,后来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让人将韦家兄妹引到相反的地方。


    “韦姑娘劝了几遍,也不理他了,径直带着侍女离开,韦六郎更加生气,当街扬言一定要找出那位算命先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他如此喜欢喝酒,让人暗中送他十几坛美酒。”贺枢转了转匕首,语气淡淡,“酒后失足摔一跤,十天半个月出不了门。”


    曹平认真记住,余光瞥见一名年轻内侍端着热茶与糕点进来,连忙上前接住,放在桌上,“陛下,这些点心都容易克化,不易积食。”


    贺枢没看,视线落在底下那个内侍。


    他不说话,那内侍也不敢擅自退下,弯腰低头,兀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几岁?”


    一阵沉默。


    “陛下问你话呢,发愣做什么?”曹平厉声呵斥,“快答话!”


    “奴……二……二十岁。”


    年轻内侍膝盖一弯,径直跪下,额头渗出汗水。


    “起来。”贺枢转了转匕首,忽然说,“抬头,露出脖子。”


    年轻内侍连忙照做,高高地扬起头,使劲往后弯腰。


    盯着脖子那块微微凸起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贺枢又问:“几岁进的宫?”


    “回陛下。”年轻内侍保持仰头弯腰的姿势不变,“十五岁。”


    “下去吧。”


    年轻内侍连忙站起来,弯腰行礼,躬身退出去。


    贺枢慢慢将匕首插回匕鞘,“朕记得你是十四岁进宫。”


    “确实是十四岁。”曹平回答,“十七岁被先帝看中,派奴去东宫照顾陛下。”


    “嗯。”贺枢握紧匕首,看向曹平,“你也稍微抬起头,露出脖子。”


    曹平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同样看见微微凸起的喉结,贺枢缓缓伸手,指尖搭在脖子,轻轻按了一下。


    “曹平,你去查一查西苑内侍进宫时的年纪。”他冷静吩咐,“看他们是不是都有喉结。”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真的没有办法拒绝


    回春堂。


    目送那人跨出门槛, 提灯渐渐走远,身影融进夜色,孟含月关紧门, 重新坐在江望榆的面前,神色凝重。


    “十五, 你和他什么关系?”


    “就是普通同僚啊。”她挠挠脸, 犹豫着补充, “不过他之前说想把我当朋友,我没答应。”


    “他今晚认出你了?”


    “是。”说到这个,她有些懊恼,“是我太不小心了, 还不够谨慎。”


    “你扮成那个样子,他居然还能认出来?”孟含月亲自给她梳妆打扮, “我做的药粉失灵了?”


    “没有, 是我说错话了, 他人不错,也答应我不会去都察院向御史告发我。”


    江望榆提起布袋, 从里面拿出一个最沉的荷包,以及剩下的两个香囊, 一起推到她的面前。


    “孟大夫, 给你,我今天卖香囊赚的钱。”


    孟含月掂量两下荷包,叹道:“阿榆,你是真的不会说谎,这里面还有你卜算赚的银子吧?”


    不等她说话,孟含月数了三串铜钱,反手递回去, “拿着,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总是不想欠别人的人情,一码归一码,我不多拿。”


    “……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江望榆握紧荷包,“孟大夫,我真的没有把你当外人。”


    “我知道。”孟含月抬手轻轻掐了下她的脸,“今天晚上赚了多少钱?”


    “除去给你的香囊钱,总共十九两四钱七分银子。”


    “不愧是七夕,出手就是大方。”孟含月算了算,“跟去年比,好像少了点。”


    “少了六两二钱一分。”江望榆解释,“去年八月有乡试,来问卜功名学业的士子很多。”


    “算不错啦。”


    她也觉得,起码赚了两个多月的俸禄,摸摸手臂上的药膏干了,站起来:“孟大夫,我该回家了。”


    “这么晚了,还回去做什么?你一个人不安全。”孟含月把她按回原位,“我跟伯母说了,要是我在半路遇到你,你又要送我回医馆的话,就让留在这里歇息。”


    “你去了我家?”江望榆恍然大悟,一时没有细想她为什么要盛装打扮前去,“难怪我会在路口遇到你。”


    孟含月轻咳一声,避开她单纯疑惑的目光,“伯母叫我去乞巧,话说你为什么执意送我回来?”


    “因为我担心元极会送我到家门口,只好找这个理由。”她顿了顿,语气诚挚,“谢谢你,孟大夫,我不在家,辛苦你陪阿娘乞巧。”


    “还说什么谢,放心,连带你那份,我一起向织女娘娘乞求心灵手巧。”


    “……我觉得不行,我的女红是真的不好。”


    “不好就不好,别这么在意。”孟含月话锋一转,“现在没有外人了,说说你是怎么弄伤的?”


    “说是可以说,但是能不能不要告诉阿娘和哥哥?”


    见孟含月点头答应了,江望榆简单叙述跟韦家人的争执,稍作犹豫,隐去被他用匕首威胁的事情。


    “……就是这样,韦家人没有认出我,应该不会再找我麻烦。”


    “这可说不准。”孟含月神色凝重,“韦六郎不找,不代表底下那些依附韦家的人不找。”


    “也对。”她长叹一声,“我会注意最近的言行举止,尽量少露面。”


    “小心一点总没错,至于那些找你卜算看风水的,我先帮你推掉。”孟含月停了一下,抿了抿唇,迟疑着开口,“阿榆,你有没有觉得……你跟那个叫元极的天文生走得太近了些?”


    “我知道,我已经很努力地跟他保持距离了,可是……”江望榆低头,双手绞成一团,“我欠了他不少人情,有时候,我真的没有办法拒绝。”


    “好啦。”孟含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现自然就好,不要太亲近,也不要太刻意疏远,两者都容易让人怀疑。”


    怀疑。


    她伸手轻轻揉按脖子,问:“孟大夫,男子是不是都有喉结?”


    孟含月回忆过往看诊的经历,“我没有特别留意这件事,不过应该是的。”


    脑海中浮现他淡漠冰冷的眼睛,江望榆莫名地心尖一颤,捂住脖子,“孟大夫,你能帮我做一个假喉结吗?”


    “这……”孟含月大概猜得出她在担心什么,认真思考片刻,“喉结不比胡须,很难黏紧在脖子上,假的喉结也不会动,反倒更容易让人怀疑。”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挠挠下巴,“那我现在开始留胡须?遮住脖子?”


    “也确实是个办法,但是等胡须长长需要不少时间,我先试着做假喉结。”孟含月掩嘴打了个哈欠,“要不我们先睡觉?”


    现在差不多到了子时初,江望榆立刻答了声好,随孟含月走进后院,在客房歇息。


    以前在回春堂留宿过三次,孟含月特意留了间客房给她,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但心里还惦记喉结那件事,江望榆睡得不算安稳,又想着要早起,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亮前便醒了。


    天色蒙蒙亮,趁着还没有人进医馆,她留下纸条,告诉孟含月她先回家了,悄悄从后院离开。


    担心吵醒母亲兄长,她特意去城门附近逛了两圈,买了两捆新鲜的青菜回家。


    快到院门口时,江望榆看见董氏从里面走出来,穿了身绀青色对襟褙子,提着一个空竹篮。


    “娘。”她两步上前,“我买了菜。”


    董氏看看她手里的青菜,仍挽着竹篮,说:“那正好,我赶早去东便门附近逛逛,听说今天可能有新鲜的河鱼。”


    “我陪您一起去。”


    “不用,买个菜而已,哪能出什么事。”董氏拒绝,“你也辛苦,回家休息。”


    江望榆看向东边的天空,太阳出来了,天边几乎没有白云,劝道:“娘,今天估计是大晴天,会很热,没买到鱼就算了,早点回来。”


    “好。”


    目送董氏走远后,她推门进去,看见江朔华站在屋门口,面露几分迟疑不决。


    “哥哥。”她走过去,“你怎么了?”


    “阿


    榆,你刚才有没有遇到阿娘?”


    “有,就在门口不远的地方,阿娘着急去东便门那边买新鲜河鱼。”


    江朔华眉头皱得更紧:“我今天醒的晚了些,不确定阿娘有没有吃早饭出门了。”


    “应该没事吧?”江望榆想了想,“街上那么多食肆、摊子,阿娘会记得吃的。”


    “也对。”江朔华问,“昨晚忙吗?”


    “不算忙,来问卜的人比去年七夕少。”她捧住钱袋子,“哥哥,我赚了好多钱。”


    “阿榆很厉害。”江朔华握住竹笛,“先去吃早饭,我最近新学了一首曲子,等会儿吹给你听。”


    “好呀。”江望榆一口答应,想了想,补充道,“就听一首,一个时辰后,我还要去找孟大夫。”


    *


    今日没有朝会,亦无其他要紧政事忙。


    贺枢并不着急回宫,天亮醒来之后,慢悠悠地用过早膳。


    曹平让人撤下碗筷,“陛下,奴这就回宫,一定尽快查清楚。”


    “嗯,朕午间再回去,有人觐见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办。”


    “是。”


    贺枢独自坐了半天,拿起荷包,贴身藏稳匕首,推门离开宅子。


    刚过辰时,街上人多,两边铺子都开着,食肆忙碌,还有不少人在吃早饭。


    贺枢缓步往前,耳边响起百姓高声交谈,或是在和摊贩讨价还价,或是在闲聊家里的鸡毛小事,或是在吹嘘在外见识。


    不赶时间,他漫无目的地闲逛。


    拐过一个街角,迎面挤来一个挑担的货郎,贺枢迅速侧身避开,重新站稳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斜斜朝他倒来。


    他下意识搀扶一把,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反握住匕首柄,面上温声询问:“夫人,你还好吗?”


    对方穿了身藏蓝色对襟褙子,搭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抬起头,露出秀美的面容,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脸色微微发白。


    贺枢微微一愣。


    他的记忆很好,认出是六月底在护国寺遇见的那个妇人,松开匕首,隔着一层衣袖,扶对方走到角落的阴影。


    耐心地等对方缓过来后,贺枢收回手,抬脚准备离开,瞥见对方有些熟悉的眉眼,脚步顿在原地。


    “多谢公子相助。”妇人福身一礼,从竹篮提起一尾新鲜河鱼,“如果不介意,还请公子收下这份谢礼。”


    “不必如此郑重。”贺枢回绝,“我只是帮忙搀扶了一下。”


    妇人把鱼放回去,客气道:“公子,就此别过。”


    贺枢“嗯”了一声,目光触及对方还有些发白的脸色,默了默,提醒道:“夫人,你的脸色不大好,还是先去医馆找大夫看看为好。”


    妇人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水,仍温柔笑笑:“多谢公子提醒。”


    话已至此,彼此是陌生人。


    贺枢客套颔首,同妇人告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他立即回头。


    妇人清瘦的身影摇晃几下,径直倒在地面,竹篮里的两尾河鱼蹦出来,在地上蹦来蹦去。


    贺枢快步上前,伸手推开其他人,双手扶起妇人的肩膀,扫视一圈围在边上的百姓,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一位士子打扮的人。


    “去街尾的车行雇佣一辆马车。”


    那士子倒也人好,慌忙答了声好,接住银子,跑步离开。


    贺枢留在原地,唤了几声,妇人依旧紧闭双眼,额头不停冒汗。


    等了片刻,先前那士子领着车行的人赶回来,后面牵着一辆马车。


    贺枢又给出两块碎银,从围观百姓里找了两名婆子,由她们搀扶妇人坐进马车。


    送佛送到西,他留下一个车行的人帮忙赶车,回想附近的医馆,说:“去回春堂。”


    正巧是上午忙的时候,街上人多,幸好不远,紧赶慢赶,花了两刻多钟,总算赶到了。


    贺枢跳下马车,让那两名婆子一起抱着妇人走进医馆。


    前堂只有一个伙计,正在整理药材,乍一看这么多人进来,愣了下,随即大步上前帮忙。


    “快!把人放在这边的榻上。”


    贺枢环顾四周,先让婆子和车行的车夫回去,“去叫孟大夫来看诊。”


    听见如此冷淡的吩咐,伙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深究:“孟大夫出门吃早饭了,我现在就去叫她,公子,你先留在这里看着啊!”


    话音未落,伙计一溜烟地跑出去,眨眼不见了人影。


    贺枢不懂医术,不敢擅动,拉来一张圆凳,坐在隔了一臂的位置,目光落在地面。


    妇人躺在榻上,眉头紧锁,睡得非常不安稳,嘴唇翕动,极轻的几个字冒出来。


    担心对方是哪里不适,他靠近了些许。


    “榆……榆儿……”


    是在想那两尾河鱼吗?还是叫谁的小名?


    贺枢还在思索究竟是哪几个字,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人,径直将他从榻边挤开。


    “娘!您怎么了?孟大夫!求你快过来!”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周身的低落自责


    “都让开!”孟含月拔高声音, “不准围在这里,让病人呼吸新鲜空气!”


    江望榆立刻松开手,给她让出空位, 站在榻尾,紧紧盯着母亲, 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孟含月握住董氏的手腕号脉, 瞧见董氏满脸的汗, 沉声吩咐:“克晦,给伯母擦汗。”


    她匆匆转身,打算去后院打水,面前忽然递来一条湿润的棉布巾。


    “给。”


    抬头看清来人, 她胡乱道了声谢,抄起湿帕, 避开孟含月, 稳住微微发颤的手, 轻柔地为母亲擦拭脸和脖颈。


    仔细擦了两遍,江望榆站直, 刚想换张干的巾帕,眼前又出现一条干净柔软的帕子。


    她接住, 再次替董氏擦拭。


    孟含月放下董氏的手腕, 伸手掐住人中,同时轻声唤道:“伯母?伯母?”


    一连唤了几声,董氏眼睫轻轻颤抖,慢慢掀开一道缝隙,“华儿……榆儿……”


    孟含月神色微变,俯身宽慰:“伯母不必担心,她在家里好好待着呢, 没事,您先吃些东西。”


    董氏眼帘半阖,声音虚弱:“嗯。”


    “克晦。”孟含月特意加重音,“先前听你说伯母可能没有吃早饭,那边有白糖,你去泡碗温糖水。”


    江望榆利落地应声,按照她所讲,从边上的架子取了一小包白糖,倒进碗里,仔细搅拌均匀,连忙端给孟含月。


    “伯母,您先喝些糖水。”孟含月往董氏身后塞了一个迎枕,让她靠坐在榻边,把碗递到她的唇边,“慢慢喝,不要一下子喝太多,小口细抿。”


    董氏轻轻颔首。


    喝了小半碗糖水,孟含月握住董氏的手腕,一边号脉,一边端详她的脸色,问:“伯母,您觉得现在怎么样?身上有力气吗?”


    “还好,应该能走。”


    “克晦,扶伯母去后院的客房休息。”孟含月坐在诊桌后,抽了两张纸,拿起毛笔,“厨房应该还有早上熬的甜粥,你等会儿喂伯母喝一碗。”


    前堂人多眼杂,外面又是大街,吵闹得很,不适合休息。


    江望榆两步上前,双手扶着董氏下了榻,让母亲靠在自己身上,“娘,你慢慢走。”


    “嗯。”


    走得虽慢,但一路顺利地进了客房,她扶董氏靠坐在床头,“娘,我去端粥,马上回来。”


    跑到门口,她看见他端着托盘走近,上面放着满满当当的一碗粥。


    “给你。”贺枢递出托盘,“我另外拿小碟子尝了,是红豆粥,里面放了不少红糖。”


    “多谢。”


    江望榆连忙接住,回屋坐在床边的圆凳,“娘,我喂您。”


    喝了一碗红豆甜粥,董氏脸色好了些,额头不再一直冒冷汗。


    “我没事。”董氏摸摸女儿的手,“吓到你了。”


    她摇摇头,反握住母亲的手,“娘,你困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只是感觉没什么力气。”


    “伯母先睡一会儿。”孟含月的声音自屋外传进来,停在床边。


    江望榆让开位置给她,看着她再次给母亲诊脉,“孟大夫,阿娘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晕倒?”


    “伯母这几年身体不大好。”孟含月解释,“今天没有吃早饭,还赶早去东便门,距离远,天气又热,一时气血不足,这才会晕倒。”


    “那以后要怎么做?”


    “我开一些滋补气血的药膳,药就不用喝了,正巧你之前拿了两支野山参,还没用完,以后伯母要少劳累。”


    “我记住了。”


    “伯母。”孟含月看向董氏,“您先休息,半个时辰后,我再来叫您。”


    “好,辛苦孟大夫。”


    江望榆扶着董氏躺下,捏紧薄被四角,又搬来一张小的方形案几,放在床边,在上面放了一壶茶,方便董氏渴了拿来喝。


    尔后,她放轻脚步,跟着孟含月走出屋,不放心地问:“孟大夫,阿娘真的没事吗?”


    “没事,相信我的医术。”孟含月拍拍她的肩膀,“经过这两年的疗养,伯母身体比当年好多了,今天只是特殊情况。”


    得到她的宽慰,江望榆悬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落了一半,目送孟含月去前堂亲自抓药膳方子,没有跟上去,留在后院,以便及时照顾董氏。


    “元极。”她走到同样留在后院的人跟前,“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贺枢点头,简洁明了地转述前因后果,“……然后,你就来了医馆。”


    “谢谢。”她朝他深深作揖,“幸好是你遇到了阿娘,还及时送阿娘来医馆。”


    “不必客气。”贺枢扶住对方的手臂,看见对方眼角微微泛红,轻声一叹,“如果早知道那是令堂,在看见她脸色不对劲的时候,我就应该请她来医馆,而不是等晕倒了,才急急忙忙送来。”


    “这不是你的错。”江望榆能理解,“你是第一次见到阿娘,不认识的话,很正常。”


    “不是第一次。”


    “嗯?”


    “六月二十八日,在护国寺的时候,我也遇到了令堂。”贺枢解释一番,“当时只觉得有些眼熟,没有想到会是令堂。”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


    江望榆挑了一个地方坐下,既能听见董氏在屋里喊她,又不会因说话叨扰母亲歇息。


    “其实,最没用的是我……”


    她合拢双膝,下巴搭在膝盖,盯着地面的阳光。


    “我明明知道阿娘没有吃早饭,如果我当时跟出去的话,说不定阿娘就不会晕倒了……”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的尾音轻飘飘的,额头一点点往下移,整个人缩成一团。


    贺枢盯着那个乌黑的发顶,一眼看出萦绕在对方周身的低落自责。


    他想了想,坐在旁边,说:“我让人帮忙在太医院拿一些野山参,还有当归、阿胶等滋补气血的草药,品质应该会比医馆里的好一些。”


    “真的?”江望榆猛地坐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肩膀颓然垮下,“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贺枢笑笑,“既然是朋友,我会帮你。”


    他说的真诚,她自然相信他有门路找到那些草药,手却不慎碰到胸口,别开头:“多谢,往后我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贺枢早已习惯对方会说这样的话,转移话题:“你和那位孟大夫很熟?”


    “是。”江望榆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斟酌回道,“阿娘身体不大好,平常要喝药,都是孟大夫替阿娘看诊的。”


    “我听她似乎唤你十五……”贺枢疑问,“这是你的小名?”


    她猛地攥紧衣袖,努力保持神色如常,“没有吧?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从她进医馆到现在,最开始的情况有些混乱,难保孟含月不会失误喊漏嘴,现在只能不承认。


    “或许吧。”贺枢想了想,“令堂买的那两尾河鱼,大概找不回来了,先前昏迷的时候,令堂都还在念叨鱼儿。”


    听到后面两个字,江望榆攥得更紧,勉强维持神情没有异样,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不成,我要去趟监里的官署,今晚要告假,在家照顾阿娘。”


    可想起与自己不对付的上司,她忍不住紧紧皱眉,低声呢喃:“得想个办法,让刘监副答应准假……”


    “我去帮你说,在家照顾生病的母亲是尽孝,不会有人不答应。”贺枢主动开口,“况且太医院在钦天监隔壁,到时我顺道去找人帮忙拿药材。”


    “克晦,你过来。”孟含月出现在穿堂门处,“我抓好了药膳,你现在去厨房煮,中午的时候,让伯母先吃一副,看看情况再回家。”


    江望榆连忙应声,接住药包,匆匆走向厨房。


    贺枢跟上去,扫了一眼厨房,问:“我能帮忙做什么吗?”


    “啊?”她利索地挽起衣袖,卷在手肘卡住,“不用,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你有事要忙的话,先回去也行。”


    贺枢瞥见对方手臂的抓痕,残留一抹微红,上前两步,“我暂时不忙。”


    他不愿意走,她环视一圈厨房,再看看他一身干净肃整的模样,想了想,找出一个最简单的活:“那麻烦你帮忙淘米。”


    “好。”


    自幼所受教导都是君子远庖厨,贺枢倒是没有任何不适,动作生疏淘米。


    江望榆看了一眼,没多问。


    厨房有食材,她又时常跟在董氏身边帮忙,厨艺虽比不上母亲,但做个简单的四菜一汤还是没有什么难度。


    忙了半个多时辰,她擦擦汗,揭开锅盖,见里边的人参红枣鸡汤煲得差不多了,连忙熄火。


    “元极,你不嫌简陋的话。”她端起鸡汤,“不妨留下来吃午饭?”


    贺枢点点头,看看灶台边上的菜,端起其中一盘炒黄瓜丝,问:“端到哪里?”


    见状,江望榆不好再说不要他帮忙,走在前面带路,往右走进后院的正屋,将鸡汤放在八仙桌上。


    “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叫阿娘和孟大夫。”


    她先去前堂叫孟含月,再去客房唤醒母亲,扶着董氏往正屋走。


    对她留人下来吃饭一事,孟含月没什么意见,落座的时候,直接选了最远的位置。


    江望榆舀了半碗鸡汤,选出两块炖得软烂的鸡肉,“娘,我喂你。”


    “我现在身上有力气了。”董氏无奈笑笑,接过碗,“我自己来。”


    她“哦”了一声,见母亲面色恢复两三分红润,略微放心,转头对上一双似乎有些疑惑的目光,不由问:“元极,怎么了?饭菜不合你的口味?”


    “不是。”


    贺枢摇头,视线轻轻掠过坐在对面的两人,之前情况混乱,他没怎么注意,现在坐在一起细看,那种异样更加明显。


    “我只是觉得……”他缓缓开口,“你和令堂长得很像。”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查一个人


    空气里短暂地沉默一瞬。


    “母子长得像不是很正常吗?”孟含月语气平平, 故作疑惑地看他一眼,“这位公子,你问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和令堂长得不像?”


    贺枢没看她, 只看向对面的董氏:“抱歉,是我失言了。”


    “哪里, 公子不必介怀。”董氏不敢停在这个话题, 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女儿, 睁眼说瞎话,“犬子愚钝,平日有劳公子照顾了。”


    “是在下受江灵台照拂良多。”


    彼此客套寒暄几句,像不像这个话题算是揭过了, 几人安静无言地用过午饭。


    江望榆看看正在为董氏诊脉的孟含月,自觉收拾碗筷, 端到厨房, 放进木盆, 准备洗碗。


    “江灵台。”贺枢停在门口,“我现在去官衙帮你告假, 之前说的药材,等明天……”


    他停顿一下, 换了个问题:“你想告假几天?”


    方才听孟含月说母亲的情况不严重, 她想了想,说:“暂时先请一天,如果明天还是不能去观


    星台,我再亲自去找监正。”


    “好,如果顺利的话,明天晚上我把药材带去观星台。”


    江望榆又向他道谢,送他离开回春堂, 转回后院,洗干净碗筷,整齐放好,快步走进正屋。


    “已经没事了。”孟含月知道她最担心什么,“我写了五天的药膳,先吃着,不用喝药。”


    她小心接住药膳单子,认真记在心里,“辛苦你了,孟大夫,今天的诊金是多少钱?”


    虽然和孟含月关系很好,但有些事情还是要算清楚的。


    “一两八钱。”孟含月看向董氏,“伯母,往后一日三餐记得按时吃,千万别觉得少吃一餐没事,幸好今天有人及时送您来医馆。”


    “娘,您听到孟大夫说的话了吗?”江望榆立即接上话头,摆出严肃的神情,“您一定要做到。”


    董氏朝她笑笑,应声:“好,我记住了,保证做到。”


    “十五。”孟含月转身,伸手指了指脖子,“你昨晚说的喉结,我会尽力做出来。”


    “孟大夫,尽力而为就好,不必勉强,我以后会更加小心谨慎。”


    “还有你那个叫元极的同僚……”想起先前那人平和冷静的目光,孟含月不由皱起眉,“我觉得此人心思缜密,你在他的面前,务必多加小心。”


    她知晓轻重,暗暗叹息一声,应道:“我记住了。”


    见董氏脸色好了许多,江望榆提起两捆药包,扶着母亲从后院离开。


    午间后的阳光不再毒辣似火,她仍撑开一把油纸伞,挡在母亲的头顶。


    路上人少,董氏小声开口:“十五,回家后,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初一。”


    “娘,您觉得能瞒得住吗?”她继续往董氏的方向移动油纸伞,“中午我们一直没回家,早就露馅了,瞒不住的。”


    “但是……”


    “而且我压根就没打算瞒着。”江望榆低头盯着鞋尖,“如果今天早上我没有凑巧去找孟大夫,娘,您是不是打算也瞒着我?”


    董氏摸摸女儿的脸,叹道:“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她轻轻揽住母亲,“您平安健康,我们就不担心。”


    说话间,母女二人回到了家。


    一进院子,江望榆一眼看见江朔华坐在正屋门口,紧紧握住竹棒,眼睛覆着白绫,依旧挡不住紧锁的眉头。


    “哥哥。”她几步上前,“我和阿娘回来了。”


    江朔华霍然起身,敲动竹棒往前走,“孟大夫抽空来给我报信,说阿娘在街上晕倒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没事啦。”她连忙扶住兄长,到底是不舍得他担心,特意放松语气,“哥哥,我亲自盯着,阿娘没事。”


    江朔华神色稍缓,仔细询问来龙去脉,劝道:“娘,您现在不宜劳累,还是尽早回屋歇息,晚膳由我和阿榆来做。”


    知道自己这次晕倒吓坏了一双儿女,董氏也不反驳,走进正屋里间休息。


    江望榆瞅瞅兄长的神情,又宽慰他一番,还搬出孟含月,再三保证董氏无碍。


    “对了,哥哥。”她有意转移话题,也是真的疑问,“我能看看你的喉结吗?”


    “嗯?怎么了?”江朔华疑惑反问,略微往后仰起头,露出修长的脖子。


    现在只是未雨绸缪,她没细讲原因,盯着那块微微凸起的位置看了会儿,“没事,就是有些好奇。”


    闲坐片刻,江望榆看看天色,说:“哥哥,我今晚告假了,现在去给阿娘准备晚上的药膳。”


    江朔华跟着起身,抿了抿唇,“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见兄长脸上隐有几分自责,她哪敢拒绝:“好。”


    *


    离开回春堂,贺枢径直回了西苑的万寿宫,一进殿,他直接吩咐曹平派人去趟钦天监,今夜观星台酉时初到亥时末的值守需要换人。


    曹平应是,刚转过身,又听到天子说:“另外再去太医院,拿一些适合女子养气血的药材。”


    有孟含月在,不必让太医开药方,直接给药材更稳妥,以免与董氏现在喝的药发生冲突。


    曹平摸不准为何要找这些药材,不敢问,到殿外揪了两名内侍,各自仔细吩咐一番,转回殿内,站在下首。


    天子正在批奏章,曹平暗暗琢磨自己花了大半天数出来的消息,没说话,继续垂首候在边上。


    余光瞥见天子放下最后一本奏章,曹平立刻奉上一杯温茶,“陛下,这是江南新进的紫笋茶。”


    贺枢端起茶盏,入口细腻顺滑,多喝了几口,指腹轻轻摩挲天青色的杯壁。


    “曹平。”他缓缓问,“朕和皇妣长得像吗?”


    曹平不免嘀咕天子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作为一名合格的皇帝心腹,只恭声回答:“陛下与娘娘自然是像的,尤其是眉毛和眼睛,说句托大的话,陛下年岁尚小的时候,老奴一眼就能看出来。”


    “嗯。”指尖轻轻点过眼睛,划过脸颊,停在下颌,贺枢继续问,“朕和皇考长得像吗?”


    “自然也像,奴瞧着,陛下的脸型更像先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指腹擦过下颌,贺枢语气淡淡:“朕让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回陛下,皇城内侍众多,还有不少人派去了各地的州府,奴暂时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先数了万寿宫的内侍,或许有不慎疏漏的地方,奴会派人再数一遍。”


    曹平说了一通,先给自己留有余地。


    “现在万寿宫有内侍一百三十六名,其中一百一十九名内侍有喉结,大多是十四岁以后进宫,剩下十七名内侍要么是没有喉结,要么是看着不明显,都是十二岁之前进宫的。”


    “不用再数了。”贺枢认真听完,沉默片刻,“你抽空去找趟太医院的太医,问他们这其中的原因,不要太张扬明显,就当是随口一问。”


    “是。”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奏章基本批完了,贺枢走进次间,坐在平日小憩的长榻,顺手拿起案几上的话本,翻了几页。


    “曹平。”他忽然说,“去叫冯斌过来。”


    两刻钟后。


    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走进殿内,身着绯色交领飞鱼服,头戴黑色幞头,身材高大魁梧,一张国字脸,短粗的胡须布满下颌。


    “臣冯斌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赐座。”


    曹平搬来一张锦凳。


    冯斌坐下,双手撑在膝盖,控制视线只落在皂靴前的一小块地面。


    “最近韦谦彦有什么异动?”


    “回陛下,韦阁老照旧去官署当值,当初被郑阁老拒绝结亲后,抹不开面子,休沐的时候,大多待在家里。”


    “韦谦彦不至于看不开。”贺枢问,“那个陈章是不是经常在休沐日去韦家。”


    “是,本月初五,通政使陈章以鉴赏丹青为由,前去拜访韦阁老。”冯斌停顿一下,“两人在书房相谈甚欢,直到天色全黑,陈章才离开韦家。”


    “继续盯紧了,别被他们发现。”贺枢另起话题,“朕又听闻韦氏女天生凤命,你去查查,掐掉这条流言,朕可不相信,命格贵重的人全都出自韦家。”


    冯斌一听命格贵重那四个字,顿觉头皮发麻,在心里怒骂韦谦彦这老匹夫又使这样的招数。


    两年前就用过了,被天子有理有据地驳回,时至今日,还敢用这招。


    如果有用的话,天子的后宫也不会至今空无一人。


    心中百转千回,冯斌面上只恭敬应道:“臣遵旨。”


    说完,冯斌犹豫一会儿,低头禀道:“陛下,韦家既然能再次传出这样的流言,臣以为,韦阁老或许与钦天监的某些人有联系。”


    “你觉得会是谁?”


    冯斌斟酌地说出三个姓名,“这三人都是臣在监视韦家时,顺藤摸瓜发现的,臣绝对没有自作主张地探查钦天监的人员。”


    “无妨。”贺枢轻轻笑了下,“曹平,端杯茶给他,天热,说了这么久,应该渴了。”


    “谢陛下赏赐。”


    等冯斌喝完一杯紫笋茶,贺枢吩咐道:“先盯着那三个人,找到证据,韦谦彦既然敢把手伸进钦天监,不会没有留下痕迹。”


    “


    是。”


    “还有韦谦彦的孙子,行六的那个,你跟曹平都派人盯紧他跟他的手下。”贺枢声音微冷,“他可以当成一个突破口。”


    又问了京城及地方各级官员的情况,贺枢捻动手指,轻轻按了下脖子。


    天子不发话,冯斌继续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许久的沉默后,天子冷静平稳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去查一个人,”他说,“钦天监的灵台郎,江朔华。”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应该还不算怀疑吧。……


    听见姓名与官职, 冯斌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大致找出个人,沉声应道:“是, 臣必定将此人查的一清二楚。”


    贺枢沉默片刻,抿了抿唇, “你一个人查, 不能假以他人之手, 不能让其他不相干的人知道,查出来的内容记在心里,不可以留下纸面记录。”


    明明只是从七品的灵台郎,为何如此多的要求?


    冯斌疑惑一瞬, 随即说:“是,臣明白了。”


    “还有, 探查的过程中, 绝对不能动用私刑, 不可伤害对方,更不能让其察觉。”


    冯斌心中疑惑更甚, 低头应是。


    “往后百官有何异常,及时禀报, 曹平, 你去送送他。”


    “是。”


    两人躬身告退,走出一段距离后,冯斌暗中拉住曹平的衣袖,勾起嘴角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曹掌印……”


    “哎呦,冯指挥使,你可别笑了。”曹平与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关系不错,毫不客气道, “怪渗人的。”


    冯斌抹了把脸,抹掉笑容,压低声音问:“还请曹掌印指点在下,圣上说的那位灵台郎究竟是何方神圣?我查的时候,还需要注意什么?”


    曹平也不清楚天子为什么突然说查江灵台,琢磨了一下,小声回道:“你按圣上旨意行事即可,记住陛下讲的话,不过,圣上看重这位江灵台,你千万不要用查那些有罪官员的法子。”


    “我明白了。”冯斌拱手,“多谢曹掌印指点。”


    送冯斌走出万寿宫,曹平在原地站了会儿,重新走回殿内,瞧见天子捧着本书在看,换了杯新茶,垂手候在边上。


    等到天子放下书,端起茶杯时,曹平瞅准时机,小心求问:“陛下,以后天黑之后,您还要去观星台吗?”


    贺枢抿了口茶,“你想说什么?”


    曹平犹豫片刻,“陛下,您让冯指挥使去查江灵台,是不是江灵台言行有不妥当的地方?若是继续前往观星台,奴有些担心陛下安危。”


    听出曹平是真的关心自己,贺枢也没有怪他,难得解释:“没有,朕只是有些疑惑罢了,其他的你不用多问。”


    话已至此,曹平自然不会追问,说:“陛下,奴去看看去太医院的内侍有没有回来。”


    “嗯,去吧。”


    *


    江望榆留在家里小心照顾母亲,等到初九这日早上,孟含月提着药箱来江家。


    “伯母已经没事了。”孟含月收回诊脉的手,“接下来的两天里,依旧少食多餐,再吃两天的药膳,平时多注意休息,不要劳累。”


    董氏捋平衣袖,“我记住了。”


    江望榆同样认真记住,决定最近出宫后要早点回家。


    “阿榆。”孟含月从药箱掏出一块肉色的东西,“你来试试。”


    她接住一看,很难形容是什么形状,摸起来软乎乎的,往上面涂抹一些浆糊,用力按在脖子上。


    “咳咳——”


    “欸,你不要用这么大的力气,别把喉咙按坏了。”


    “这个喉结粘不紧。”她擦干脖子,“而且不会动。”


    “孟大夫,你这是做了一个假喉结?”江朔华听出个大概,“难道有人怀疑阿榆的身份了?”


    “……应该还不算怀疑吧。”


    江望榆心里也没底,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一会儿又觉得元极连自己假扮道士都能认出来,难保他不会发现其它蛛丝马迹。


    “我就是觉得,如果真的能做出假喉结,这样暴露的风险更小。”她轻轻按了下手里的东西,看向孟含月,“孟大夫,辛苦你了,以后不用再做了,我往后会更加注意言行。”


    “不辛苦,做假喉结蛮有挑战性的。”孟含月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语气有些兴奋,“而且,对于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差异,我还挺感兴趣的。”


    不知为何,兄妹二人同时轻轻打了个寒颤。


    “不过话又说回来,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赶紧把初一的眼睛治好,免得一直这样提心吊胆。”


    孟含月从药箱掏出一个布卷,一溜地打开,露出寒光湛湛的银针。


    “到施针的时辰了,初一,去你屋里。”


    “好。”


    江朔华摸到竹棒,敲在地面,慢慢往前走。


    家里的路每天都走,江望榆和董氏一般不会改变各式物件的摆放,他准确无误地走回厢房,摸到圆凳,伸手解开腰带,脱掉上衣。


    江望榆紧随其后,董氏被她劝说回屋休息了。


    站在旁边看了片刻,耐心等到孟含月施针完毕,她才问:“孟大夫,今天施针的穴位,好像和以前的不同。”


    “根据每天的病情不同,实时调整一些穴位,大体上是不变的。你记得蛮熟的,要不要跟我学医?”


    她认真思考半晌,委婉拒绝:“我觉得可能不行,我记不住那么多草药。”


    孟含月板起脸:“天上繁星的名称与位置都记得住,还怕记不住草药?”


    “我……”


    “好了,逗你的,过来帮忙。”孟含月轻笑,说起另一件事,“我今天寄信给阿爹,说了克晦最近诊治的情况,让阿爹下个月务必回京。”


    “为了给哥哥治眼睛?”


    “是,阿爹行医经验比我多了十几年,把握更大。”


    江望榆立刻说:“多谢孟大夫。”


    施针耗费的时间长,还要时不时地变换穴位,同时又要敷草药。


    结束今天的诊治时,已经临近未时初,太阳过了正当空的位置,继续向西偏移。


    用过午饭,再三确认母亲和兄长都没事,江望榆这才离开家,前往钦天监的官衙。


    进门后,她看见来往的同僚,悄悄拉高衣领,微微低头,走向主簿厅。


    “何主簿。”她作揖,“我来销假。”


    何主簿点点头,在册子写了两笔,询问:“令堂身体无恙了吗?”


    “嗯,大夫说已经没事了。”江望榆顿了顿,暗中扫了一圈周围,“何主簿,昨天我托人来帮我告假,不知道您看见是谁来了吗?”


    “我没遇到,是监正派人来说的。”


    她暗自攥紧袖口,道:“我该进宫了。”


    江望榆微微低头盯着地面,也不跟其他经过的同僚打招呼,只闷头往前走。


    拐过主簿厅的墙角,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迅速往旁边一闪,让开位置。


    来人走得又急又快,勉强停稳,怀里的文书撒了一地。


    自己似乎也有些责任,她弯腰帮忙捡起两本,递给对方。


    来人大概三十多岁,穿着暗绿色圆领官袍,长得又高又瘦,脸颊干瘪,留的胡子也是稀稀疏疏,像一节细长的竹竿。


    在脑海里搜寻一阵,江望榆总算找出一个对的上的称呼:“陈壶正,给。”


    “呵呵,江灵台。”陈丰的声音很嘶哑,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你怎么有空出现在这里?不应该在观星台观星吗?”


    对方一说话,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阴郁气息,语调很冷,一双细长的眼睛冒出寒光。


    像是一条毒蛇。


    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来,江望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把文书往对方怀里一丢,也不管有没有接住,迅速往后倒退,拉开一长段距离。


    陈丰捡起地上的文书,跟着走上前,“江灵台,你怎么敢乱丢文书?这可不是最年轻的灵台郎该做的事情。”


    她咽了口唾沫,迅速环顾四周,寻找其他离开的路。


    “江朔华?你怎么在这里?”


    后面冒出个嫌弃的声音,她回头一看,竟然是一向不对付的刘益。


    “你不进宫当值吗?”刘益撇撇嘴,“你倒是有门路,这么忙还能接连告假两天。”


    前后的路都被人堵住,这块地方又偏僻,很少其他人经过。


    江望榆咽了口唾沫,后背渗出丝丝冷汗。


    “钦天监最年轻的灵台郎怎么不说话了?”陈丰刻意在最年轻这三个字加重音,“下官还想向江灵台讨教如何观星。”


    她浑身紧绷,攥紧拳头,看见陈丰朝自己走来,猛地往旁边一跳,闷头往前冲进右边的路。


    “切,胆子真小。”刘益转头看向陈丰,露出笑容,“陈兄,真是巧了,我正准备去找你。”


    “什么事?”


    刘益往四周看看,拉着陈丰走到角落,从怀里掏出一本簿册,“我知道陈兄擅长临摹字迹,不知道这个人的字迹,陈兄能不能完完全全地模仿出来?”


    陈丰接住册子,看向他指的地方,“这是六月十二日酉时初到亥时末的天象记录?”


    “没错,但这个字迹完全不是江朔华的,我猜是那个一起值守的天文生所写。”


    “所以?”


    “我想请陈兄帮忙写一段话,就用这个字迹。”刘益压低声音,“我要好好教训江朔华一顿,就借着他最信任的天文生的手。”


    陈丰按住册子,“你想怎么做?”


    “这个暂时不便透露。”刘益摆摆手,又往四周看看,越发压低声音,“现在五官正不是缺了一个位置吗?我听叔父说,圣上最近可能会从灵台郎里提拔一人。”


    今年四月,五官正之首的春官正年纪实在太大了,比吴监正还老,今上特旨恩准告老还乡,位置一空便空三个月。


    陈丰大概猜出刘益打的是什么主意,少一个人,他当上五官正的可能性就越高。


    “陈兄,只要搞掉江朔华,灵台郎就又有空位置了,到时候,我一定劝叔父向圣上举荐你成为新任的灵台郎。”


    陈丰的呼吸一瞬间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看向手里的册子。


    这就是在观星台记录天象时用到的簿册。


    “好。”陈丰看向刘益,露出阴测测的笑容,“此事,我们需要周全谋划。”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都说今上是明君


    一路闷头冲出钦天监, 重新站在阳光底下,那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寒意终于散去几分。


    江望榆反手摸摸脖颈,摸到一手的冷汗, 按住胸口顺气,拖着沉重的脚步, 一点点往西苑的方向挪。


    刘益还好, 大概猜得出看她不顺眼的原因。


    今年五月调整观星台值守的时段, 刘益被安排在子时到寅时,比其他三个时段更辛苦,所以心里总是憋着股气。


    可陈丰又是什么原因?


    往常除非有重要的公务,她等闲不会去官署, 跟陈丰更是只打过两三次照面,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为什么?


    一路想到西苑的观星台, 与同僚做好交接, 江望榆还是没能想出答案。


    “江灵台?江灵台?”


    听见熟悉的称呼, 她顺着声音回头,下意识一惊:“这么多?”


    “还好。”贺枢提起一捆药包, “都是当归、阿胶这些普通补气血的草药,所以稍微多拿了一些。”


    她没有太多挑选草药的经验, 先向他道谢, 又盯着他手里的三四捆药包。


    子时要跟刘益交接,如果被对方看到这么多草药,肯定会质问从哪里拿的。


    “怎么了?”贺枢看看药包,想了想,“你觉得太少了?”


    “不是,对了,元极……”


    江望榆习惯性说出两个字, 忽然顿住,打量他的神情,迟疑片刻,问:“你之前说不在道录司的名册里,那我还可以唤你原来的道号吗?或者方便告诉你的俗家姓名吗?”


    “还是叫元极,虽然是以前的道号,现在也算姓名。”贺枢不可能说出真正的俗家姓名,转移话题,“你先前想说什么?”


    见他确实不在意,江望榆连忙问:“那个叫刘益的灵台郎,你还记得吗?”


    见他点头,她简单复述一遍下午在官署的经历,提醒道:“总之,你最近要小心,尽量别跟刘益他们碰上。”


    “嗯。”贺枢叮嘱道,“至于那个叫陈丰的,你一定要远离他,绝对不可以跟他有任何接触。”


    她连忙点头:“我记住了。”


    不过最好还是派人盯着刘益和陈丰。


    贺枢想好之后的安排,指点对面的人:“你觉得刘益为什么要如此针对你?”


    她猜测:“可能是因为他想换个值守的时段。”


    “还有呢?”


    “还有?”


    江望榆一边分出点心神想,一边仰头观看夜空,记录一圈,想起他最开始指点自己说的话。


    “刘益想找出我背后的高人。”


    “嗯,有这方面的原因。”贺枢循循善诱,试图教会对方看清楚官场上的纠葛,“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你再想想。”


    “居然还有?”


    她揉揉脸,从自己进入钦天监开始一路想到现在,越想越觉得思绪乱成一团,两肩一垮,“我想不出来。”


    “现在钦天监的五官正缺了一个人。”贺枢不得不开口指点迷津,“听闻圣上有意擢选一人补任,你身为从七品的灵台郎,自然也在人选范围内,与其他灵台郎是竞争对手。”


    江望榆一惊:“还有这事?”


    “你……”贺枢一时哑然,“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完全不知情?”


    她老实摇头:“不知道。”


    贺枢的语气有些无奈:“难道你不想往上升?”


    “不想。”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观察天象,潜心学习天文、推演历法。”


    有些臣子嘴上说着淡泊名利不想升官,实则以退为进,谋求更高的官位。


    但面前的人目光澄净坚定,贺枢能肯定对方没有说谎,是真的不想升官。


    他默了默,只得说:“我知道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失望,江望榆挠挠脸颊,想不出原因,又问:“那我是不是只要告诉刘益,我不会跟他争官位就好了?”


    “说是可以说,但他可能会以为你是在以退为进。”


    “好复杂。”她长叹一声,打起精神,“先专心当值吧。”


    说完,江望榆看看站在旁边的人,转了个方向,背对他站定,仰头观看天空星月。


    眼角余光瞥见他似乎往前走,她迅速低头,借势在册子上记录,一边写,一边转向别的方向。


    忙到将近亥时末,贺枢说:“我先去角院等你,这些草药帮你提过去。”


    她微张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只能应了声好,目送他走下观星台。


    江望榆低头叹气,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随意散漫,她立即扭头看向台阶口,看清来人,暗暗绷紧心弦。


    “江朔华,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刘益提着一盏灯笼,后面竟然没有跟着平时如影随形的那四名天文生。


    “不是说你找了一个叫元极的天文生吗?怎么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不会是你又把人逼走了吧?”


    往常不过子时初,刘益绝对不会出现在观星台,现在对方提前一刻钟冒出来,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江望榆飞快地看了一眼刘益,微微垂首盯着地面。


    “身为钦天监最年轻的灵台郎,”刘益特地在最年轻这三个字咬重音,“怎么能连个天文生都没有,不如我给你介绍几个,保准合乎你的心意。”


    她不搭话,在心里默默估算时刻。


    唱了一会儿独角戏,刘益脸上挂不住,咬牙切齿:“江朔华,你别太张狂了!别以为有叶官正给你撑腰,你就能肆无忌惮了!”


    叶官正?


    江望榆微微一愣。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春夏中秋冬的五位官正里,原来那位春官正告老还乡了,剩下四位官正依次递补。


    现在的


    夏官正是姓叶,与监副一样是正六品,主要管推演历法、定四时,归在历科。


    自家父亲生前确实曾与这位叶官正交好,还曾经带着她和兄长前去叶家拜访。


    但父亲去世后,两家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自己又在天文科,哪里来的撑腰一说?


    “我与叶官正没有关系,更无意与你争夺官位。”江望榆默数时间,保持声音平稳,递出记录的册子,“已到子时。”


    刘益反倒一愣,还拎得清轻重,不敢不接簿册,上下打量对面的人几眼,狐疑道:“你当真不想升官?”


    “不想。”


    交接完毕,江望榆抬腿就走,一点都不想跟刘益待在一起,步履匆匆地走下观星台。


    途中,她遇见那几名天文生,悄悄看了他们一眼,保持沉默,大步流星地经过。


    遥遥看见角院的一盏灯笼,摇曳照映出挺拔的身影,她连忙跑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药包。


    “要不要……”江望榆勾起门锁,忽然顿住,硬生生改变到嘴边的话,尽力控制声音平淡,“太晚了,我就不请你进屋坐了。”


    “嗯。”贺枢的语气依旧温和,“如果还缺什么药材,尽管和我说。”


    她攥紧手里的药包,点了点头,目送他走远,使劲揉了把脸。


    深夜寂静,叹息声起。


    *


    一连过了五六天,江望榆时刻提心吊胆,刻意保持距离,即便元极挑起话题,也总是一句话就结束。


    但他似乎不受影响,言行举止依旧温和如昔,完全看不出七夕那晚质问她时的冷漠。


    “想什么呢?”


    孟含月疑问声拉回她飘远的思绪,她犹豫一瞬,“孟大夫,我是不是有点……忘恩负义?”


    “啊?”


    “就是元极……他那天送阿娘来医馆,又帮忙从太医院拿了那么多草药,我却如此疏远不搭理他。”


    孟含月正色:“我问你,假如……我是说假如,万一日后你的身份暴露了,当今圣上大怒,他与你是同僚,一起在观星台值守,你觉得他会不会也被皇帝斥责?甚至判他一个包庇之罪?”


    江望榆猛地攥紧手,对上孟含月严肃的目光,迟疑着回答:“别人都说今上是明君,我想应该……不会吧。”


    “真是明君,当年就不会硬逼着让初一去钦天监了。”


    四下无人,孟含月嗤笑一声,见她神色瞬间慌乱,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不必担心。


    “放心,今天医馆闭门,这里就我跟你两个人。”


    江望榆重新坐回去,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语气更颓然:“对不起,孟大夫,把你和令尊都牵扯进来了。”


    “当初如果不是伯母和伯父相助,我和父亲哪能这么容易在京城安顿下来,怕不是早就被那些狗官弄死了,还顺利开了一家医馆。”


    孟含月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笑着拍拍她的手。


    “好了,不要自责,再说了,等顺利治好初一的眼睛,我说不定还会扬名天下呢。”


    江望榆跟着笑起来:“孟大夫将来肯定会是青史留名的明医。”


    “这话我爱听。”孟含月说起另一件要紧事,“今天是十四,明天就是中元节了,你是不是要当值?”


    “是,我之前告了两天的假,上司已经明确说不准再告假。”她交握十指,“不过白天有空,我可以在家帮忙祭祖,只有晚上的放河灯去不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孟含月宽慰她,停顿片刻,“十五,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明天晚上,我想和伯母、初一去庙里放河灯。”


    江望榆一愣。


    “你放心。”孟含月拿出一个面具,“我会给初一做好伪装,也会跟伯母一起照顾好他。”


    “当然可以。”她急忙答应,“他整天待在家里也不好,出去走走,亲自放河灯,祈福的诚意更足,只是……”


    她停了一下,语气歉然:“中元节放河灯的人很多,孟大夫,你和阿娘辛苦了。”


    “那就这么说好了,明天早上我要去给初一施针,到时候告诉他。”孟含月看看屋里的漏刻,“快申时正了,你不是还要去一趟钦天监的官衙吗?”


    “是。”


    想起上次去钦天监遇到陈丰的情景,江望榆忍不住轻轻打个寒颤,偏偏又是吴监正叫人传话说要找她,不得不去。


    去的路上,她仔细回想官衙的布局,找出一条人多的路线,路上时不时地遇到同僚或者书吏,顺利找到监正日常办公的书房。


    她满头雾水地走进去,坐了两刻钟,满头雾水地走出来。


    穿过一道月亮门,江望榆还未想明白吴监正今天找她究竟有何深意,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克晦,你等等。”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令妹可有定亲?


    江望榆脚步一顿, 辨认出不是陈丰的声音,听上去还带着明显的善意,刚才一瞬间跑到嗓子眼的心, 慢慢下落回到原位,转身看向来人。


    对方年近四旬, 穿着青色正六品官袍, 胡须长至胸口, 笑容和善。


    她长舒一口气,上前两步,语气有些拘谨:“下官见过叶官正。”


    “欸,这么客气做什么?”叶官正虚扶了一把, “看来是这几年生疏了,你又常在观星台当值, 是见面少了。”


    她犹豫一会儿, 直接问:“不知道叶官正找下官有什么事?”


    叶官正往周围看看, “时候尚早,先去书房坐坐, 不会耽搁你进宫当值。”


    顾及对方与自家父亲的交情,江望榆不好拒绝, 落后五六步, 跟着走进书房。


    叶官正在上首落座,亲自端了一杯茶,“克晦,这是我近来新得的龙井,尝尝。”


    她接住茶盏,道了声谢,在下首坐定, 礼节性地抿了一口,随即放在手边的案几,垂眸盯着地面。


    “最近要擢选一名新官正的消息,你听说了吗?”


    “……略有耳闻。”


    “此事我听监正与两位监副商量过,已经拟了两个人选呈给圣上,只等圣上做最后决断。”叶官正笑容越发和善,“你任职灵台郎仅半年多,资历尚浅,此次没能选上,往后还有机会,我也会向监正大人举荐你。”


    对方刚说完,江望榆立即开口:“叶大人,我无意参与这次官位选任,还请您不要在监正或者其他人面前提及我。”


    叶官正不免露出诧异的神情,“克晦,你为何这么说?”


    “我……”她低头盯着地面,选择用同样的理由回答,“我资历尚浅,难以服众。”


    “确实,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叶官正了然,另起话题,“你年纪轻轻,看的倒是透彻,比我家那个臭小子强多了。”


    江望榆想了想,从脑海里找出一个人,勉强客套接话:“令郎才思敏捷,往后定能大有作为。”


    “他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天文也好,历法也罢,哪样都学的不好。”


    叶官正嘴上嫌弃,脸上的笑容却露出几分自豪。


    “泉儿前几日还跟我提起你,说要不是住的太远,你又太忙了,还想着上门拜访你呢。”


    这话不能接,她端起茶杯,低头喝茶。


    “对了。”叶官正状似不经意地问,“令妹与你年岁相同,及笄两年多了,身体可好些了?可有定亲?”


    一口茶顿时哽在喉咙,江望榆捏紧茶杯,硬生生吞下去,控制神情自然。


    “家妹身子比前几年康健了些许,但平常还需要喝药。”她低垂眼帘,“家母与我都想再留她几年,暂时不着急婚嫁之事。”


    “身体为重。”叶官正念叨两遍,脸上也有些不自在,“喝茶,喝茶。”


    她客气应了声,看了眼屋外的天色,起身告辞:“叶大人,下官该去当值了。”


    “确实不能耽搁正事。”叶官正的语气依旧和蔼,“有空常来家里坐坐。”


    江望榆含糊其辞,没有直接答好,朝对


    CR


    方作揖,快步跨出门槛,匆匆赶往观星台。


    太阳西落,红彤彤的圆日一半隐在山峦,一半露在天空,缓缓往下坠,天边云霞绚烂。


    她捧着册子,默数日落时刻,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没有回头,等到太阳完全落入西山,朝他转身,主动开口:“元极,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嗯?”贺枢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人,选择把问题抛回去,“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江望榆挠挠脸颊,别开视线,落在天边黛色山峦:“我还欠你的人情,你又不肯收银子,就想问问。”


    “没有。”贺枢无奈一叹,“你不用老是记着还我的人情。”


    她“哦”了一声,又问:“明天是中元节,你晚上要告假吗?”


    中元节宫里会在西苑办法事、放河灯,自上月底便开始准备,到今天基本准备妥当。


    贺枢想了想,说:“不用告假,但万寿宫那边有事情要忙,我可能会迟点来。”


    “好,如果不得空,不来也没关系。”江望榆往万寿宫的方向瞄了一眼,微张开口,又闭上,犹豫片刻,小声问,“我听说明天西苑可以放河灯,过了子时还能放吗?”


    “你想放河灯?”


    “嗯。”


    她低头看看册子的天象,脑海里浮现父亲生前教自己辨认星月的情景,双手无意识地用力,紧紧捏住簿册边缘。


    “过了子时再放不大好。”贺枢说,“不如明天另外安排几名天文生,你提前半个时辰下值,再去太液池放河灯。”


    “真的?”江望榆猛地抬头,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欣喜,忍不住追问,“真的可以吗?”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吴监正会答应的。”


    短暂的喜悦过后,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衙门的事情,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你认识吴监正?跟他关系很好吗?”


    这个问题问的好。


    贺枢略一思索,反问:“知道姓名和官职算认识吗?”


    江望榆一愣,这句话自己在不久前的七夕刚刚说过。


    “只是上司和下属罢了。”贺枢继续说,“吴监正偶尔需要进宫面圣,我遇见过几次,关系自然不算好,只是能说上几句话。”


    确实合乎情理。


    江望榆没有深究下去,想了想,说:“吴监正今天下午叫我去衙门,先问了观星台的近况,最后又问我每日在宫里当差,可曾跟内侍打过交道。”


    “哦?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就说有时候去观星台的路上会碰见一些内侍,只是礼节性地打过招呼。”她顿了顿,“吴监正为什么要问这个?”


    贺枢一猜就知道原因,无外乎是之前有内侍去传过话,不好往宫里打听,便想着从眼前的人入手。


    “你那样回答也行。”他给出另外的原因,“大约是他不喜欢宦官,所以不想下属跟内侍过多牵扯。”


    “这样啊。”


    江望榆不再追问,专心当值。


    *


    第二天便是中元节,家家户户大多白天祭祖,夜里去放河灯。


    江望榆提早出宫回家,帮忙祭祖,一直忙到太阳西斜,孟含月提着一个大包袱进门,再三承诺会照顾好董氏和江朔华。


    她自然相信孟含月,摸出一个荷包,里面装了十两碎银,交给母亲。


    家里安顿稳妥,她提前半个时辰进宫,和同僚交接,让对方早点出宫回家。


    空气中残留一点纸钱燃尽后的气味,她往万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暗自猜测可能是僧道在那边做法事。


    正如他所言,等到亥时正,四名天文生走上观星台,拱手作揖:“见过江灵台,吴监正安排我等前来值守。”


    “嗯。”江望榆学着以前见过的官员,板起脸端着架子,“天象观测不是小事,虽然只有半个时辰,你们也务必小心谨慎,不可松懈。”


    “是。”


    将记录的册子交给他们,又指点一番需要注意的地方,确保不会出事后,她快步走下观星台。


    “江灵台。”贺枢站在墙根下,看见熟悉的人影,“走吧。”


    他的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两盏河灯。


    江望榆连忙接住河灯,跟着他穿过宫门,走到观星台旁边的太液池。


    她往常也会经过,但大多是白天,看见太液池浩瀚无垠,碧波荡漾,远处荷花盛开,幽幽荷香随风飘荡。


    现在是深夜,水面漂浮一大片河灯,烛光微弱,可积少成多,汇聚形成璀璨的光芒,驱散四周的黑暗。


    她一愣:“这么多人放河灯吗?”


    “嗯。”贺枢看看池边,“内侍宫女不便出宫,就在宫里放河灯。”


    “圣上准许吗?”


    “为何不准?”贺枢轻声反问一句,目光悠悠地落在水面的亮光,“是人都有父母亲人,悼念逝去的亲朋,为家人祈福,人性使然,何必因为一些规矩而泯灭人性。”


    他收回目光,轻轻一笑:“走吧,再迟就要过了十五。”


    跟着他走到池边,江望榆找了一个稳固的位置,蹲下,接住他递来的火折子,凑近中间的白色蜡烛。


    烛芯被点燃,一小簇火焰烧起来,逐渐变大,夏夜微风拂过,烛火轻轻晃动,却不会熄灭。


    她双手捧着河灯,弯腰放在水面,轻轻一推,顺着水流飘向远处。


    注视那盏河灯看了半晌,她不信佛,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父亲,家中一切安好,愿您早登极乐,往生净土,也盼您保佑母亲无忧康健,兄长早日复明,顺遂平安。


    眼角泛起酸意,江望榆扭头,用力擦擦眼睛,再看向身边的人。


    他同样放了一盏河灯,视线投落在水面,注视那盏河灯飘远。


    “元极。”她轻声开口,“你不要伤心。”


    贺枢看向对方,听出对方声音里的一丝酸涩,笑笑:“我没有伤心,况且活着的人才需要烦恼世间万事,他们不用。”


    江望榆隐约猜得出他们是指去世的亲人,闷闷地应了一声,最后看一眼水面的河灯,撑着膝盖站起来。


    “我们回去吧。”


    太液池离观星台很近,回去的路上,两人走得很慢,也没有人说话,只一盏灯笼垂在夜色里。


    隐约看见前方宫门的轮廓,江望榆强打精神,忽然听见他问:“现在是不是到了子时?”


    她仰头看向夜空,结合之前钟楼传来的钟声,应道:“嗯,应该是子时一刻。”


    “那现在应该算是七月十六了。”贺枢温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话音刚落,她看见他突然走近,微微低头,落下一片阴影,直接将她笼罩其中。


    “江灵台。”


    他的声音和以往一样温和,神情平和,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很平静,眼瞳深处犹有寒星,孤高寒远,流露几分近似冷漠的审视。


    “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孪生妹妹,是吗?”


    第40章 第四十章 轻轻点过双生二字


    江望榆眼瞳一缩, 下意识低头避开他锐利的目光,猛地想起七夕时他冷静的质问,硬生生止住。


    “是啊。”她控制语气平稳,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些同僚都知道。”


    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半晌, 贺枢直起身, 往后倒退两步, 笑笑:“是吗?我好像一直没有听你说过。”


    “毕竟是私事,况且家妹身体不好,时常在家。”她握紧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刺痛让她冷静下来,甚至有心思开玩笑, “你突然问起家妹, 不会是打算给家妹说亲吧?”


    “听你的意思, 最近有人打算给令妹说亲?”


    “差不多,这个不方便细说。”江望榆顿了顿, “元极,你是听谁说的?”


    “那天


    在回春堂的时候, 碰巧听伙计说了一句。”贺枢不动声色地扯谎, “说是要去送药材。”


    已经过去了八天,她仔细回忆那天的情景,不大确定伙计究竟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倒是记起他那天尽心尽力地救了董氏。


    她慢慢松开手,抬头看向他。


    刚过十五,银月浑圆饱满,高高挂在空中, 清亮的月辉如流水,缓缓流淌在万物之间,穿过太液池边上的柳树,投下斑驳枝影。


    他站在月光之下,眼帘半阖,浓密纤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底打下一层薄薄的阴影,莫名看出一分寂寥。


    “元极。”江望榆不敢再提刚才的话题,犹豫一会儿,选择轻声开口,“你在想什么?”


    “只是忽然想起先父和先母,我没有……”


    贺枢卡了一下,两位异母姐姐比他年长十来岁,除了逢年过节进宫参加宫宴,等闲不会见面,自小关系也算不上和睦。


    “……同母的兄弟姐妹,”他含糊前两个字,“所以有些羡慕你。”


    江望榆一愣。


    她不敢提起家里的情况,自然很少问他家里有什么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更是第一次知道他现在是孑然一身。


    “我……”


    她咬了下唇,试图找出合适的词句宽慰他,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凄鸣,叫声尖细悲切,夜深寂静,格外明显。


    偏偏一阵夜风刮过,池边柳树枝条柔软,随风荡漾,地面晃出妖娆的阴影。


    昨天是中元节。


    江望榆霎时浑身一僵,寒意沿着脊椎骨猛窜到天灵盖,声音都有些发抖:“元……元极,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贺枢侧耳聆听。


    又一阵鸣叫声响起,不似先前的尖锐,略微低了几分,哀哀切切,隐约听得见是从前方池边传出来的。


    一时间,那些讲精怪鬼神的话本内容齐刷刷地冒出来,挤在脑子里,江望榆咽了口唾沫,猛跑到池边,折下两把柳条,再跑回来。


    “元极,拿着。”她递出一把翠绿柳条,剩下一把飞快地缠绕在手臂,“柳条可以辟邪。”


    贺枢随手缠在手臂,看向声源处:“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她一口回绝,无意识往他的身边靠近,“我们回去吧。”


    “好。”


    江望榆直视前路,步履匆匆,紧紧捏住灯笼柄。


    经过刚才叫声来源的四方,一团黑影猛地窜出来,落在她的正前方,伴随一声凄厉惨叫,摇摇晃晃,直接趴在地上,试图站起来,又摇晃着摔倒,一动不动。


    溜到嗓子眼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她用力攥紧灯笼杆,掌心渗出冷汗,慢慢朝黑影伸出灯笼。


    月光皎洁,烛光昏黄,一同照亮前方那团东西,浑身湿漉漉的,背上橘黄色毛发黏成一团,布满深浅不一的灰色痕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是浅浅的绿色。


    贺枢看了一眼,“是只橘猫。”


    “是真的?”江望榆咽了口唾沫,“会不会是什么精怪变的?”


    “我觉得应该是真的。”贺枢轻笑解释,“有影子。”


    她顺势看见地面的阴影,长舒一口气,再瞅瞅趴在地面的橘猫,往前迈出一步。


    橘猫猛地直起身,脊背弯起,犹如一张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嘶鸣声,右后脚软踏踏地拖在地面,隐约看见一点红色。


    江望榆想了想,伸手进衣袖,摸出两块小鱼干:“乖,想吃吗?”


    小鱼干约摸手指大小,炸成金黄色,放的有些久了,香味依旧很浓。


    橘猫僵硬着没动。


    知道不是精怪,她大胆了一些,迈得更近,把小鱼干放在橘猫跟前。


    橘猫嗅嗅,伸出舌头一卷,两块鱼干转瞬被吃得干净。


    荷包里还剩不少,她又不饿,干脆把鱼干全倒出来,看着橘猫一根根地吃完。


    有了一袋小鱼干的交情,橘猫不再排斥,趴在地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前足。


    江望榆尝试性摸了下橘猫的脑袋,见它没有跳起来反抗,也不在意湿漉漉的猫毛,托起右后脚,轻轻摸了一把。


    骨头摸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一道伤口从大腿裂到跗关节,流着血,顺着池水落在地面。


    “可能是在水里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割破了。”贺枢蹲在对面,“你想救这只猫?”


    “碰都碰上了,总不能不管。”


    江望榆摸出两条巾帕,擦干伤口附近的血迹及水渍,小心托起,单手想给橘猫包扎。


    “我来。”


    贺枢抽出帕子,缠绕两圈,打结扎紧。


    伤口一直在出血,过了一会儿,白色的帕子洇出点点红色。


    “没有敷药。”角院同样没有草药,江望榆摸摸橘猫的脑袋,叹道,“看来只能天亮后出宫去找孟大夫,她肯定有办法治好。”


    贺枢默了默,捏住橘猫的脖子,提溜起来。


    橘猫四肢在空中挥舞,喵喵地叫了几声。


    “我带回去,有草药能治好这只猫。”


    “那辛苦你了。”她将灯笼递给他,“你要小心些,不要被猫抓伤了。”


    目送纤细高挑的身影走远,消失在宫门处,贺枢瞥了眼橘猫,朝另外的方向走。


    万寿宫内还没有熄灯,他随手一伸,“给,去看看有没有谁懂治疗猫的腿伤。”


    曹平看看橘猫,不明白天子从哪里找来只猫,应了声好。


    橘猫仿佛能辨认善意,没有像之前那样嘶叫反抗,任由两名内侍抱着,退了下去。


    在铜盆洗干净双手,贺枢一边擦水,一边问:“刘益和陈丰有没有异动?”


    “回陛下。”曹平说,“他们最近的言行还算正常,暂时没有发现对江灵台有何不轨之举。”


    “再盯两天。”贺枢坐在御案后,继续说,“告诉冯斌,监视江家的人可以撤回来了。”


    锦衣卫虽有监视百官的职责,但大部分时候都在盯正五品及以上或者一些特殊官职的官员,继续盯着一个从七品,反倒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贺枢拿起一份密章,上面清晰罗列出江家近三代的人员关系。


    很简单,其祖父原为江南人士,被举荐进入钦天监,江父承袭父职,生前曾任五官正,还有一个妹妹,不过远嫁江南老家,已经很多年没有回京了。


    到了这一代,京城江家仅有三人,江父的妻子董氏和一对双生儿女,儿子江朔华应诏进入钦天监,女儿江望榆因为体弱多病,常年待在家中,时常在回春堂拿药。


    贺枢轻轻点过双生二字。


    以对方假扮游方散道时的谨慎,冒然试探,只会打草惊蛇,先前那一句问话,说不定对方早已心生警惕。


    “去拿钦天监的人员名单。”


    情况或将生变,需要早做准备。


    *


    天亮后,贺枢叫太医来了一趟,重新给橘猫清理伤口,撒药粉的时候,橘猫叫得整个万寿宫都听见了,凄厉悲惨,活像是在受十八般酷刑。


    曹平叫人给橘猫从头到脚地洗了一遍,剪掉多余打结的毛发和过分长的指甲,又准备了鱼干和肉丸,派内侍小心喂着。


    好在这只橘猫似乎通人性,连给它剪爪子的时候,没有随意伤人。


    熬了大半夜,睡的晚醒的早,又批了一上午的奏章,贺枢只在中午的时候小憩了半个时辰,下午继续看各地奏章。


    忙到天色将黑,他在最后一份奏章批下最后一个字,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猫叫声。


    橘猫拖着长长的尾巴,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陛下,是老奴的过错。”曹平告罪,“没有看管住这只猫,叨扰陛下,奴这就抱走。”


    贺枢摆摆手,与那双浅绿色的猫眼睛对视一会儿,视线落在绑着白色绷带的右后腿,“去拿个竹篮,把它装进去。”


    换上暗绿色圆领袍,贺枢提着竹篮,走向观星台。


    太阳刚刚落山,天边云霞璀璨,余晖照落在那道纤细的身影。


    不管心里如何怀疑猜测,贺枢面上依旧露出没有任何破绽的笑容,温声开口:“江……”


    “喵——喵——”


    江望榆没有回头,记录落日的时刻,方才转身,朝他点点头,仰头继续观看天象。


    橘猫叫得更欢。


    她还是没理会,完整记录一圈天象后,走近,看见大变样的橘猫,疑问:“这真的是


    CR


    昨天那只猫?”


    “当然。”贺枢指了下右后腿,“没有伤到骨头,皮肉伤,养个三五天就能好了。”


    江望榆抱紧册子,伸手挠挠橘猫的下巴,“找到猫的主人吗?”


    “没有,大概是只野猫。”贺枢顿了顿,“江灵台,你想养它?”


    “这个……我需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确实。”贺枢问,“不如先给它起个名字?”


    橘猫背部大体是暖橘色,隐约有几道棕色花纹,腹部微白,尾巴尖也是一点白色,缩成一团窝在竹篮,像一颗圆滚滚的大橘子。


    江望榆认真思考片刻,想出一个不错的名字:“就叫大橘,怎么样?”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