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没能听出他话里有话……


    “呼——”


    江望榆一口气吹灭灯, 以免被烛光照出身形。


    眼前顿时变得一片黑暗,她快速眨眨眼睛,勉强适应后, 摸到提前准备的干净官袍,连忙往身上套。


    胡乱穿好衣裳, 她连忙在黑暗中四处摸索, 想找革带, 摸了两步,右脚猛地撞在一个坚硬物件。


    “嘶……”


    隔着一层薄薄的袜子,钝痛从脚尖飞速蔓延至小腿,她下意识抬腿, 用力捂住脚掌,在原地蹦哒两下, 单腿站立不稳, 左右歪歪斜斜, 直接往前扑去,发出一声闷响。


    “江灵台?”他又敲了敲门, 声音带上一分急切,“你怎么了?”


    “没事!”


    幸好屋子不大, 江望榆直接摔趴在榻上, 揉揉右脚,缓解几分疼痛后,往四周摸索,终于摸到革带。


    “我没事。”她一边飞快系革带,一边深深吸气,缓缓呼出,让自己冷静下来, “太晚了,你先回去,姜汤放外面就好了。”


    “地上都是雨水,我在这里等。”屋外的声音停顿一下,“你先点灯。”


    她从肩膀一路摸到小腿,估摸着衣裳没有穿错,套上一双干的布鞋,摸到火折子,揭开盖子,轻轻一吹。


    一点橘红色火焰徐徐燃起,微弱细小,驱散四周的黑暗。


    江望榆捏紧火折子。


    原来一直待在黑暗里是这种感觉。


    她浅浅呼出一口闷气,点起两盏灯,烛光更甚,照亮满屋。


    借着烛光再检查一遍衣裳,确认无误,她打开屋门,看见站在屋檐下的身影,修长挺拔,笔直如竹,不为风雨所侵扰。


    越过他的肩头,江望榆看向院门,“我之前没有锁门吗?”


    “没有。”


    回来的时候雨突然变大,她着急进屋换衣裳,可能真的忘记上锁了。


    “刚刚怎么了?”贺枢的目光上下来回两遍,“为什么要熄灯?”


    “不小心被风吹灭的。”她立刻转移话题,“你从哪里找的姜汤?”


    贺枢微微蹙眉,想起先前在屋外见到的身形光影,忍不住打量对面的人。


    衣服还是普通的靛青色文官常服,没有戴官帽,几缕头发散乱地贴在脸颊,脸色隐约发白。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江望榆赶紧转身,迅速拉高衣领,遮住大半的脖子,压沉声音,“这么短的时间,你从哪里找的姜汤?”


    贺枢走进屋,扫了一圈,将食盒放在榻边,端出一个白色瓷盅和两个瓷碗,放在方形案几上。


    “让一名内侍帮忙煮的。”


    屋里太窄,江望榆让他坐在靠背椅,自己则坐在长榻,低头看看刚倒在碗里的姜汤。


    颜色深黄,热气袅袅,土黄色的姜丝浮在里面,散发出浓浓的姜味。


    她想了想,翻出荷包,取出两块红糖,放进去。


    姜汤尚热,她用勺子搅拌一阵,糖块融化,姜汤的颜色逐渐变成深棕色。


    “元极,你要加红糖吗?”江望榆摸摸荷包,还剩三两块,“加点红糖会比较甜,驱寒效果也更好。”


    贺枢看了眼递到面前的糖块,答了声好,拿了一块放进碗里,缓缓搅拌。


    她端起碗,轻抿一口试试温度,刚刚好,不算烫,一连喝了大半。


    温热的姜汤入肚,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她分出一点心思看对面的人。


    之前在外面躲雨的时候,他身上的衣裳也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湿,现在换了身黑色交领窄袖的长袍,头发依旧梳得整齐,用一根木簪束起。


    他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子,从碗里舀起半勺姜汤,送到唇边,缓缓送入口中。


    姿态异常平和文雅。


    江望榆看了一会儿,挪开视线,落在案几上的椒盐饼。


    “想吃?”贺枢往前轻推盘子,“夜里值守辛苦,不必客气。”


    “我不饿。”她顺势抬头看他,“这饼是从哪里来的?”


    “也是那名内侍帮忙准备的。”贺枢不动声色地回答,“那人古道热肠,喜欢跟人结善缘。”


    她和内侍打过的交道不多,随口应了声,喝完剩下的姜汤,看向对面还在慢条斯理喝姜汤的人。


    昨夜才夸下海口说一定会帮忙,他还特意送来热乎乎的姜汤,现在催对方离开,似乎不大好。


    江望榆挠挠手心,又偷瞄他一眼,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干脆拿起旁边的书,翻到上次看的地方。


    没吃晚膳,喝了一碗姜汤,贺枢仍觉得有点饿,拿起椒盐饼,撕下细长的一条,细细咀嚼。


    夜深静谧,他尽力放轻放缓动作,不发出任何声响。


    吃了两块椒盐饼,贺枢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看向对面的人。


    如果没有算错,两刻钟前,对方还是这个姿势,低着头,右手捧书,左手捏住一页书角,目光一直落在书上。


    他轻轻咳嗽一声。


    “……怎么了?”


    江望榆抬头,茫然地眨眨眼睛,倒是没有忘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瞧见盘子里吃剩的椒盐饼,心里冒出个猜测。


    “你渴了?”


    她夹好书签,拿


    起旁边的水囊,连同茶杯一起递给他,“昨天下午进宫前煮的决明子茶。”


    贺枢倒也不介意,伸手准备接的时候,对方忽然又缩手回去。


    “现在大概过了子时正,再喝茶的话,会不会容易睡不着?”


    “只喝一点的话不碍事。”贺枢倒了小半杯,“是之前的决明子?”


    “嗯。”


    “用完了?”贺枢顿了顿,“你还缺石决明吗?我听说太医院还有不少深海采集的石决明。”


    他说的诚恳,江望榆想起孟含月给她看的药方,为兄长治眼睛时的确还要用到石决明。


    犹豫半晌,她终于点头答应:“麻烦你帮忙再拿四斤七两的石决明。”


    “好。”贺枢继续问,“还需要其他什么药材?”


    她想了想,婉拒:“暂时不缺。”


    “嗯,如果还缺药材的话,不必客气,可以直接告诉我。”


    江望榆又犹豫了一会儿,应了声好,摸出钱袋,“多少钱?”


    贺枢盯着那个钱袋,轻轻一叹:“不急,暂时不确定能不能找到石决明。”


    她“哦”了一声,将钱袋放在旁边,想起他之前的异常,挺直腰背,双手搭在膝盖的位置,问:“元极,我能帮上什么忙?”


    没有问他为何消失那么多天,又为何突然出现在观星台,先前还脱口而出拒绝做朋友,现在问能不能帮忙的语气异常认真,仿佛只要他说出来,便能为他两肋插刀。


    “不用,我只是……”贺枢略微一停,白天议事的情景再次浮现在脑海,内心却平静无波,“……有些失望罢了。”


    “失望?”


    四周安静,小小的角院里只有两个人。


    认识一个多月了,贺枢明白对方的性格,守口如瓶,等闲也不多话。


    “嗯。”


    他不可能原原本本地说出实情,略微琢磨了下词句。


    “我看中一只大雁,为它筑造窝巢,时不时投喂上好的肉干,只等它长成,可以为我捕猎,可惜……它直接投奔到别处去了。”


    知府是正四品,官袍补子绣的正是云雁。


    江望榆认真听完,迟疑地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雁不食肉,也不会捕猎食物,或许你可以试着养几头猎鹰?南城好像有鹰坊,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猎鹰也养了几头,尖喙利爪,潜伏在黑夜,只等合适的时机,一击即中,抓住最庞大的猎物。


    “不用,我暂时不想养鹰。”贺枢轻轻笑了一下,触及对方格外认真的目光,嘴边的话忽然一转,“现在想培养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说?”


    “星星。”


    “啊?”


    江望榆更懵了,扭头看向屋门,虚虚掩着,只留了一道门缝,隐约窥见外边飘洒的雨丝。


    她忍住出门观看夜空的冲动,在脑海里过了两遍所学知识,严谨地反驳:“部分星星所在的位置会随时间发生变化,例如北斗七星,四季斗柄所指的方向都不同,但是我还没有听说过哪颗星星是可以培养的……”


    说着,江望榆停了一下,稍往前倾,认真地求问:“难道你在哪本书上看过关于星星是如何产生的?”


    答案自然是没有。


    坐在对面的人没能听出他话里有话,贺枢早已习惯,反倒觉得轻松。


    对上认真得像是学生向夫子求学的目光,他笑笑:“或许有吧,我不大记得是在哪本书看过了。”


    江望榆皱起眉眼。


    心里一边是对他所说天文书的好奇,一边是谨言慎行不能暴露身份的忍耐,两种情绪来来回回,终究还是小命更重要。


    她缩回去,拿起书,擦擦封皮,决定回家后再把父亲的藏书全都看一遍。


    贺枢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对方追问能不能找到那本书,想了想,微张开口想说直接把书带来,又想起对方的性子,缓缓合上。


    江望榆抚平有些翘起的书角,估算现在的时刻,悄悄抬起眼帘,观察对面的人。


    他微微低头,眼帘半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弯,被烛光一照,在眼底落下点点阴影。


    “元极?”她放轻声音,“你睡着了?”


    贺枢回神:“没有。”


    她仔细打量他的神情,神色平和,眉目舒展,看上去比之前冷冷淡淡的样子好。


    “我觉得现在应该快丑时初了。”江望榆犹疑开口,“卯时三刻,我还要出宫。”


    听见不算高明的逐客令,贺枢了然,起身道:“我回去了。”


    她跟着站起来,顺手拿起油纸伞,送他到屋外。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偶尔吹拂一点微风。


    贺枢手里还提着食盒,既要撑伞又要提灯笼,一时没有拿稳伞柄,被风吹得有点歪。


    江望榆看了几眼,想不明白他先前来的时候是如何拿这么多东西的。


    “你等一下。”


    她收回油纸伞,回屋拿起蓑衣和斗笠递给他。


    蓑衣挂了近一个时辰,外边的雨水差不多干了。


    贺枢没有任何不适,穿上之后,才觉得有些小,抬眸看了眼纤细高挑的人影,说:“回屋吧,早点歇息。”


    左右雨小了很多,距离万寿宫也不算远。


    “嗯。”江望榆送他到院门口,尽力维持客套疏远的语气,“你也早点歇息。”


    目送他走远后,她结结实实地锁上院门,再三确认锁紧了,这才返回屋里,同样紧紧锁稳屋门,安心睡觉。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日后为他所用


    曹平尽职尽责地守在角门, 隔着雨丝看见前面一盏灯笼,再认真辨认出缓步走来的人影,连忙拿着油纸伞跑过去。


    “陛下。”曹平看见天子身上的蓑衣, 依旧撑开伞,挡在头顶, “丑时初了。”


    贺枢见他脸上沾染些许雨水, 抬手把伞一推, “给自己挡雨,朕有斗笠。”


    曹平微微一愣,敏锐地察觉到天子心情似乎由阴变晴,掂量一下手里的食盒, 比先前轻了些。


    穿过角门,曹平略微提高声音:“陛下, 奴吩咐人准备了一些宵夜, 还热着。”


    “不用。”


    不是正经用膳的时候, 刚才又喝了姜汤吃了饼,贺枢现在不觉得饿, 抬脚走进寝殿,解下蓑衣, 打量两眼尺寸, 转手递给曹平。


    “拿去洗干净。”


    曹平应是,奉上一碗温热的姜汤,劝道:“陛下,不如再喝点姜汤,免得着凉感染风寒。”


    “嗯。”


    贺枢接过瓷碗,轻抿一口,尝到浓郁的姜味, 不像之前那样辣过之后,舌尖生出一点甜味。


    “之前让你找的书呢?”他放下碗,“去拿过来。”


    曹平立刻小跑到书架前,取出四本书,抚平封面,放在天子手边的小案几。


    贺枢翻开一本,看了两三页,再看看封面的书名,“先收好剩下三本,另外,天亮后,你亲自去太医院拿五斤石决明,要在深海里采集的,品质要好。”


    曹平大概明白这几样东西要送给谁,不多问,只应声:“是。”


    夜已深,熬到这个时辰,贺枢反倒没有什么困意,揉揉太阳穴,想想今天的安排,只得放下书,转身去休息。


    小憩近两个时辰,贺枢按时在卯时初醒来,之后便是一溜地忙政事,一直忙到黄昏时分,他换上暗绿色的圆领官袍,抱着木盒与书,走向观星台。


    昨天晚上下了场大雨,今日却是个大晴天,天边云霞绚烂如火,为万物披上一层薄薄的红色霞光。


    走上最后一级台阶,贺枢看见站在前方的人影,纤细高挑,直直地注视西方。


    他特意踏重几分。


    对方果然回头一看,见到是他,微微颔首,扭头继续看西边的天空。


    贺枢走近,瞧见对方手持毛笔,一笔一划在册子记录落日时刻以及天象,耐心等了会儿,方才递出木盒。


    “石决明?”见他点头,江望


    榆愣愣地问,“这么快就能拿到吗?”


    “嗯,我认识的那名太医正好有空,就顺便给了五斤。”贺枢神色自然,“你看看能不能用?”


    江望榆将簿册夹在肋下,按照孟含月之前所说的要求,依次检查颜色、触感、味道等等。


    品质最好的石决明。


    “谢谢。”她不由露出轻松真诚的笑容,继续问,“多少钱?”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从太医院拿的,你给一钱银子当辛苦费就好了。”


    江望榆当即答了声好,没有伸手掏出钱袋,眼神往旁边飘了飘,“你现在着急用钱吗?”


    “嗯?”


    “……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她不久前刚给了他二十两,挠挠手心,“等下个月发了俸禄,我再给你。”


    一钱银子不算多,贺枢一听便知道对方又打算多给钱,干脆挑起新的话题:“宅子已经收拾干净了,我打算在下个月初搬进去,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卜算一个吉日良辰?”


    “当然可以。”江望榆一口答应下来,秉持良好的专业素质询问,“你的属相是什么?可否有其他要求?”


    “……龙。”贺枢特意停顿一下,仔细观察对方的神色,没有任何异常,才继续说,“如果可以选的话,我想在初七之前,白天的时候迁居。”


    她掐指算算,“我记住了。”


    贺枢犹豫一会儿,觉得有必要问一下:“你不惊讶吗?”


    “什么?”


    “属相。”


    江望榆扫了一圈周围,并无他人,仍压低几分声音。


    “虽然你的属相非常尊贵,有非常特别的寓意和象征,我也没怎么去过户部,但是天下偌大,属这个属相的人应该不少,总不可能命令百姓不能在辰龙年生孩子吧?”


    “……你说的对。”


    “不过……”她想了想,“你既然是这个属相,在陛下面前当差,会不会有所冲撞?”


    贺枢轻轻将问题抛回去:“不如你算一算?”


    “这可不能乱算!”江望榆瞬间惊得声音都高了几分,拍拍心口,“你以后千万别乱说这种话,圣上的生辰八字只有监正才能知道,才能卜算。”


    贺枢笑笑:“我记住了。”


    “一定要记得。”


    江望榆叮嘱一遍,转身去观测记录天象,忙完一圈,停在宫灯旁边,短暂地休息片刻。


    “给你。”


    面前忽然出现一本书,她看清封面的书名,蓦然一惊:“郭太史的《仪象法式》?你从哪里得来的?我在监里都没有见过。”


    “文渊阁。”贺枢提前准备好答案,“我托人在里面借的。”


    她咽了口唾沫,盯着面前的书看了半晌,硬生生地逼自己挪开目光,脚下往后倒退两步。


    “你以前看过?”贺枢瞥了一眼书面,摸不准有没有其他人借过这本书,往前两步,“或者你想看什么书?”


    江望榆转头盯着旁边的测风杆,一次性回答两个问题:“没有。”


    “那这本书……”贺枢伸手,“你不想看吗?”


    想,当然想。


    可这书是从文渊阁来的,那里确实有浩如烟海的藏书,更是天子听经筵日讲的地方。


    她咬了下唇,飞快地看了一眼跟前的书,干脆转过身,闷头走到测风杆前,仰起头观察顶端的羽葆。


    贺枢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又扫了一眼书,先放回袖子里,不再多说,上前帮忙观测。


    如往常般忙了近三个时辰,贺枢估摸时候差不多了,说:“我先回去。”


    “好。”


    他走到台阶口,看了一眼还在忙着看简仪的身影,取出书,悄悄放在宫灯旁边,快步走下石阶。


    “元极!”


    贺枢脚步一顿,正犹豫是不是该当作没有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后。


    “你把书落下了。”江望榆将书捧到他的面前,“给你。”


    “……你可以悄悄拿回去看。”


    “不行。”她立即反驳,“你从文渊阁借的书,万一弄丢了的话,会挨骂的。”


    “其实,”贺枢暗暗叹息一声,不得不将话说的更明白了些,“这书是我特意借来给你的。”


    江望榆一惊:“什么?”


    “先前见你在书坊找书,我猜测应该是在找天文相关的书。”贺枢笑笑,“你先把书拿回去,慢慢看,慢慢精进在天文历法方面的技术。”


    日后为他所用。


    话音刚落,贺枢转身就走,步子比以前迈得更大。


    江望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夜色中哪里还有他的影子,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手里的书瞬间变得烫手起来,她停在原地,脚下踟蹰不前,想起自己还在当值,匆匆返回台上。


    交接完毕,回到角院,她翻出怀里的书,指腹按在边角,无意识地用力,按得书角微微下凹。


    屋里烛光摇曳,照亮封面的书名,江望榆盯着端正的几个字,攥紧衣袖口,慢慢掀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除了一列列清晰的墨字,还有一张纸条,稳稳地夹在中间。


    她拿起来,一眼扫完上面的内容。


    江灵台,你可以抄写此书。


    字迹匀称,末尾的笔锋随性,又似乎暗藏凌厉刀光。


    江望榆猜出是他留的字条,多看几眼,发现似乎和他以前记录天象时的字迹有点不一样。


    还未想出究竟是哪里不同,她的注意力全部被书上的内容吸引,一句句地看下去,沉迷其中。


    *


    江望榆用力闭紧眼睛,眯了会儿,再睁开,揉揉眼角,一开口就是一个长长的哈欠声。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孟含月递给她一个香囊,“就这么短的工夫,我听你打了好多个哈欠。”


    香囊绣着一簇兰花,放在鼻间,清列的香气迎面而来,昏沉的脑海瞬间清醒几分。


    “里面放了薄荷,提神醒脑。”孟含月从锦盒里捻起一粒石决明,“品质不错,可以加进下次的药方。”


    江望榆闻了一会儿薄荷香囊,浑身的困倦终于被压下去几分,回答:“看书,一不小心看得太晚了。”


    “子时才结束值守,你说的太晚究竟是多晚?”


    她老实回答:“也就看到寅时末而已。”


    “那你不是才睡了两刻钟?”


    孟含月皱起眉头,上下打量她两遍,暂时只熬了这么一夜,脸上除了几分倦意,面色红润,并无不妥。


    “虽然你还很年轻,但作为一名大夫,我必须告诉你,你本来就在夜里当值,再睡这么晚,身体会吃不消的,以后不准熬夜看书。”


    “我保证改。”江望榆乖乖认错,悄悄觑了眼她平静的神情,尝试转移话题,“孟大夫,这些石决明能用吗?”


    “我刚刚说了,可以用。”孟含月合上盖子,“不过下个月开始调整药方,整整五斤的石决明一时半会儿用不完,下次别拿这么多了。”


    “好。”


    向孟含月仔仔细细地询问兄长最近医治的情况,确定一切顺利,没有任何意外,江望榆浑身轻松,带上孟含月开的药,回到家。


    看见坐在石桌旁边的江朔华,她快步走上前,张口想唤一声哥哥,又被一声长长的哈欠代替。


    “阿榆,你夜里有没有按时休息?”


    她瞅瞅自家兄长担忧的神情,老实交代经过,抢先认错:“哥哥,我错了,我现在就去补觉,以后绝对不会熬夜看书了!”


    江朔华哼了一声,抱着手臂,故意沉声问:“那书真有这么好看?”


    “当然!哥哥,那可是郭太史的《仪象法式》!”


    江朔华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别开头:“先去补觉,吃午饭的时候,我再叫你,然后……有空念一下给我听。”


    江望榆明白兄长不生气了,连忙应声:“好。”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天子讨厌有人在他的面前撒……


    一觉睡过午时初, 浑身困


    倦一扫而空,江望榆随手拿发带束起长发,跨出屋门, 走向厨房。


    “娘。”她走近灶台,瞧见董氏额头的汗水, 连忙拿起汗巾, 轻柔擦拭干净, “我不该睡这么晚。”


    “又在瞎说。”董氏从锅里舀起最后一勺菜,将盘子递给她,“端进屋里,准备吃饭。”


    “嗯。”


    天气尚热, 董氏做了三菜一汤,都是开胃又下饭的菜。


    江望榆先给母亲和兄长夹菜, 才夹了一筷子炒黄瓜丝到碗里, 闷头吃了大半碗饭, 感慨道:“阿娘手艺真好。”


    “那就多吃一点。”董氏笑着夹了一块排骨给她,“榆儿, 你最近有空吗?二十八那天,护国寺有法师讲经, 我想去上香求愿, 你如果得空的话,陪我一起去。”


    今天二十五,还有三天。


    她想了想衙门里的事情,不多,答应下来:“有空,那天我早点出宫。”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一家人用过午饭,江望榆跟着董氏挤进厨房, 不管母亲怎么说,硬是留在里面帮忙。


    忙了一刻多钟,她端着一壶熟水走进正屋,拿起桌上的书,另外用纸包住封皮。


    “哥哥,我开始念了。”


    江朔华正坐:“好。”


    一连念了半个时辰,江望榆放好书,端起桌边的熟水,倒给兄长一碗,自己也捧着一碗。


    喝了小半碗,缓解喉咙的干哑,她再次拿起书,清清嗓子。


    “阿榆。”江朔华许是听见声响,出声劝阻,“不用念了,你还要进宫当值,先去休息。”


    “我不困。”


    “行,是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江朔华摸起旁边的竹棒,“我先回屋。”


    江望榆紧跟着站起来,落后半步,跟在兄长身后,亦步亦趋,送他回到厢房。


    见江朔华是真的不想让她再念了,她也不在意,见兄长安稳躺在床上小憩,转回自己的屋里。


    “娘。”她在正屋读书,董氏便到这里做针线活,“您别忙了,先歇一歇。”


    “华儿休息了?”


    “嗯。”


    江望榆端来一杯熟水,放在董氏手边,直接拿走针线筐,走到母亲身后,轻轻捶肩。


    董氏笑笑,喝了小半杯熟水,反手拍拍她的手背,“好了,我回正屋了,忙你自己的事吧。”


    她还藏着针线筐,说:“娘,不要做针线活了,伤眼睛。”


    董氏无奈应声:“好。”


    目送董氏进了正屋,江望榆拿起绣绷,捏住绣花针虚空比划几下,仔细放好,转到书案后,翻开《仪象法式》。


    之前熬了半宿,她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大部分内容熟记于心,可江朔华还没有听完。


    她捏起附在书里的纸条,盯着清晰的墨字看了半晌,从书案左边的架子翻出一沓宣纸,抽出一张铺在案上,对着书,一个一个字地开始抄写。


    一边抄一边记,还要注意字迹清晰明了,只是抄着抄着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理解琢磨其中内容。


    又抄满一张,她双手捧起纸,轻轻呼气吹过纸面,小心放在旁边晾干,抽出一张崭新空白的宣纸。


    “榆儿。”董氏敲门走进来,“快申时正了,饭做好了。”


    江望榆一惊,扭头去看窗外的天色,连忙应道:“我知道啦,这就去。”


    估摸墨迹已干,她按顺序叠起抄好的四张宣纸,稳妥放好,瞥见翻开的书,犹豫一会儿,小心放进布包。


    “榆儿,你在抄书?”董氏装了半碗汤,“你先吃,我跟华儿等会儿再吃。”


    抄书耽搁了不少时间,江望榆匆匆扒拉几口饭,抄起布包,“娘,我进宫了。”


    “慢点,不急。”董氏扫了眼桌面,剩的有些多,塞了两个荷包到她的手里,“里面装了红枣、核桃,夜里饿了就吃。”


    “我知道啦!”


    一路步履不停地赶到西苑的观星台,江望榆与同僚交接完毕,见暂时无事,伸手揉按腹部。


    路上跑得太急,肚子有些涨,隐约还觉得恶心反胃。


    她拍拍胸口,用力按了几回,压下那股不舒服感,抱着册子,观察天边落日。


    忙到天色全黑,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写完一条记录,两步跨到他的跟前,“元极,最迟什么时候要还书?”


    “不急,你慢慢看。”贺枢想了想,补充道,“不要弄丢了就好。”


    “你放心,我都随身带着。”江望榆拍拍身侧的布包,算算自己抄书的速度,“我明天还给你。”


    “你看完了?”


    “嗯。”她攥紧衣袖口,“我看你留的纸条说可以抄写,所以我……”


    她没说完,瞅瞅他的神色,不放心地求证:“是可以抄的吧?”


    如果不行的话,贺枢就不会留那张纸条,点点头:“当然可以,只是不要随意外借给他人看。”


    民间不得私藏天文历法的书籍,她哪敢借给别人,但想起午间念书的情景,悄悄觑了他一眼。


    自家兄长肯定不是外人,也不是看的,而是听的。


    江望榆挠挠脸,别开视线,应道:“我记住了。”


    贺枢直觉对方这模样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不是孤本,并无大碍,提起另外一件事:“我忘记带蓑衣了,明天再还给你。”


    一件蓑衣不算贵重,她自然不会追着他要回来,刚想说不用还,脑海中先浮现那天夜里他穿着蓑衣的模样,看上去并不合身。


    “不急,我还有别的蓑衣。”


    值守的空隙闲聊几句,江望榆不敢耽搁正事,继续去观察天象。


    忙了近半个时辰,她短暂地站在宫灯旁边,一边分出几分心思观察台上,一边从袖子里摸出荷包。


    晚饭吃的比往常少,现在忙了一阵子,那股恶心的不适感逐渐消失,饥饿感随之冒出来。


    “你要吃吗?”她礼貌客气地询问,“红枣,已经去了核。”


    “不用。”


    江望榆便不再管他,低头吃了大半个荷包的红枣,总算觉得没那么饿了。


    今夜天色晴朗,澄净无云,随着时间推移,残月升起,悬挂在空中,月光清浅,黑色夜幕中星辰轻轻闪烁。


    仰头盯着夜空看了一刻多钟,江望榆揉捏酸痛的脖子,低头准备在册子记录无事时,忽然看见残月缓缓移动,似乎在遮掩南方偏东的镇星。


    她登时不管脖颈了,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月亮与镇星的位置。


    残月移动缓慢,她也没空去管其他仪器,捏紧册子,注视月亮离镇星越来越近。


    千万不要掩盖镇星。


    残月尖尖的一角轻轻划过镇星边缘,继续朝着东边的方向移动。


    一直盯到月亮与镇星拉开一段距离,江望榆霎时长长呼出一口气,掌心渗出细微的汗意,差点洇湿册子纸面。


    “刚才的天象有什么异常?”


    见对面的人一动不动,只仰头盯着夜空,神色凝重,紧紧捏住簿册。


    贺枢不敢出声打扰,直到此时才问,仰头看看夜空残月,问:“发生了什么事?”


    “应该说差点发生了什么。”


    江望榆用力揉捏脖子,舒缓酸痛感,将刚才看到的天象完全整齐地记录在册,向他解释一番。


    “我以为会发生月蚀镇星,还好,只是擦过去,月亮没有遮掩镇星。”


    贺枢认真听完,“这有何预示?”


    “首先,月蚀镇星没有真的出现,吉凶未定,难以卜算。”江望榆语气严肃,“其次,倘若真的发生了,也该由监正解读,我不能说。”


    “照你这么说,你懂得如何解读天象。”


    “钦天监的人不应该都懂吗?”她想了想,严谨地补充,“只是根据实际情况,每个人解读出的结果可能会有所不同。”


    贺枢略略点头,没有追问。


    接下来的天象一直正常,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江望榆仔细观察,估算时辰,说:“元极,快子时初了,你可以先回去。”


    贺枢应了声,转身走了两步,又踅转回来,说:“书不着急还,你慢慢看。”


    江望榆犹豫一会儿,应了声好。


    贺枢这才离开观星台。


    刚走进万寿宫,曹平便迎上来,躬身行礼:“陛下。”


    “曹平。”贺枢问,“月


    蚀镇星有何预示。”


    “这……”


    曹平一愣,摸不准天子为何突然问这个,又不得不回话,只能弯腰一揖。


    “陛下恕罪,老奴愚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曹平停顿一下,“陛下,明天是否要传召吴监正进宫?”


    天子非常厌恶有人在他的面前撒谎,不知道就只能老实回答不知道,也不能说假话。


    “不用,随口问问而已。”贺枢拿起榻边的书,翻了两页,“给朕准备一套蓑衣。”


    看了四五页,他夹住书签,吩咐道:“你准备一下,三天后,朕要去一趟护国寺。”


    曹平一算,三天后应该是二十八日,说:“是,奴让太仆寺、京兆府等提前安排。”


    “不必,朕不想大张旗鼓。”贺枢合上书,“安排金吾卫便可,再派人提前去跟护国寺的住持说一声,朕想在庙里供奉一盏长明灯。”


    曹平明白了,迅速在心里过一遍如何安排,恭声应道:“奴遵命,请陛下放心,奴必定安排稳妥。”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去护国寺上香


    被江朔华和孟含月说了一通, 江望榆不敢再熬夜看书,老老实实地睡觉,天亮后, 出宫回家。


    “阿榆,回来了, 伯母蒸了米糕, 还热着呢。”


    孟含月坐在枣树下的石桌边, 左手按住小型石臼,右手握住石杵,上下左右地鼓捣。


    “孟大夫。”她走近,“你在做什么?”


    “捣药, 等会儿拿来给初一敷。”


    “以前没有这个时候敷药。”她当然相信孟含月,纯粹是疑问, “难道以后要改敷药的时辰?”


    “下个月开始换新药方, 这两天调整一下。”孟含月解释, “以免到时候不适应。”


    江望榆放心了,听见竹棒敲击地面的声音, 扭头唤道:“哥哥。”


    “给,米糕。”江朔华端着盘子, 上面摆着白白胖胖切好的米糕, “孟大夫中午在家里吃饭,阿娘出门买菜了。”


    “我都跟伯母说了随便一点就好。”孟含月语气无奈,“不用每次都这么破费。”


    “要的要的。”江望榆立刻接话,“孟大夫,你放心,我有钱。”


    孟含月微微一怔,瞧见她咬着半块米糕, 神情一本正经,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我们阿榆有钱。”


    吃了四块米糕,江望榆觉得饱了,问:“孟大夫,要不要我来捣药?”


    孟含月正好捣完,揭开捣药罐的盖子,食指挑起深绿色的草药,“也成,你看一下,捣到这个程度就好。”


    她认真记住,等孟含月往罐里放进草药,回忆之前观察的捣药动作,握住石杵,哒哒地开始鼓捣。


    孟含月看了一会儿,见她捣的有点慢,但姿势很对,转向旁边,拿出脉枕,说:“克晦,伸右手,我先给你诊脉。”


    江朔华挽起衣袖,掌心朝上,搭在桌面。


    孟含月按住他的手腕,号了一刻多钟的脉,问:“最近感觉怎么样?夜里还会像之前那样觉得眼睛周围发热吗?”


    “次数比较少了,大概每两天一次,感觉还是像泡在温水里。”


    孟含月又问了三四个问题,江朔华一一仔细回答。


    江望榆坐在旁边,一边捣药,一边分出心思倾听。


    听完后,她揭开盖子,打量里面的草药形状,往前一递,“孟大夫,你看这样行吗?”


    孟含月捻起一点药末,“可以,倒进这个碗里。”


    等她照做完毕,孟含月端起装了满满当当草药的碗,“走,进屋,我给克晦敷药。”


    江望榆紧跟着起身,扶兄长走进屋里,帮他脱掉上半身的衣裳,堆叠在腰间。


    孟含月站在他的身后,挑起草药,涂抹在肩颈、耳后根的位置,剩下的则涂在眼睛周围。


    “好了,半个时辰后擦掉。”孟含月拍拍手,“我去外面煎药,有任何不适,朝外面喊一声就能听到。”


    江朔华双手交叠,搭在身前,缓缓点头。


    “孟大夫。”江望榆看了眼兄长,“我能做什么?”


    “暂时不需要。”孟含月往煎药罐里放药材,“先去忙你自己的事情,有事我再叫你。”


    她应了声好,想了想,回屋拿起一小沓宣纸,转回东厢房,坐在距离兄长一臂远的位置,蘸墨,开始抄书。


    “阿榆?”江朔华一动不动,“你在做什么?”


    “在抄《仪象法式》,哥哥,等我抄完以后再念给你听。”


    不再像昨天那样边抄边理解,江望榆只专注地抄,又分出一半心神关注兄长的情况。


    抄完最后一张宣纸,她听见脚步声,立即抬头。


    “我来换药。”孟含月端着木盆,边上搭着一条白色棉布,“你继续忙。”


    “没事,我刚好抄完。”她收拾好纸墨,“等会儿还要涂药吗?”


    “不用,午间喝药就好了,阿榆,你再去打盆水进来。”


    江望榆应声,端着一盆清水进来时,看见孟含月已经仔细擦掉药膏,裸露的肌肤只剩一点细微痕迹。


    她上前帮忙擦拭干净,替兄长穿好衣服,抬头看见董氏站在门口,唤道:“娘。”


    董氏点点头,看向孟含月,说:“孟大夫,不好意思,我和榆儿后天要去护国寺上香,这几天要吃素斋。”


    “没关系。”孟含月毫不在意,“天热,吃素菜也好。”


    一起用过午饭,药也熬好了,孟含月等江朔华喝了药,确认没有什么不适感,这才提着药箱离开。


    等到母亲兄长都进屋休息后,江望榆回屋继续抄书。


    担心像昨天那样险些误了进宫的时辰,她特意坐在窗边,抄满一张纸就抬头看看天空。


    临近申时正,她放下毛笔,看着才抄到一半的书,慢慢皱起眉头,叹息一声,转身准备进宫。


    到了观星台,江望榆看着身侧的布包,一边琢磨如何跟他解释要再借两天的书,一边仰头盯着夜空。


    今夜天色依旧晴朗,月亮更弯,星河璀璨。


    担心再次出现月蚀镇星,每记录一圈天象,她都会直直盯着镇星。


    又盯了差不多两刻钟,确保没有异样后,她揉揉脖颈,扭头去看台阶口。


    现在已经过了亥时正,他还没有来,难道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答案,江望榆看看随身带着的布包,不再纠结,想着明天抄好书就还给他。


    但是一直到二十八这日,她都没有在观星台见到他。


    “阿榆……阿榆?”


    江望榆霎时回神:“哥哥,怎么了?”


    “想什么呢,叫了你几声都没应。”江朔华推来两串铜钱,“等会儿你和阿娘去护国寺,你带上这两吊钱,如果阿娘想捐香油钱,就拿这个。”


    “哥哥,我准备了铜钱……”


    “听我的。”江朔华打断,“拿着。”


    她只得将钱装进袋子里。


    “你刚刚在想什么?好像在走神。”


    “在想元极。”没有隐瞒的必要,江望榆如实回答,“我已经抄好了《仪象法式》,要把书还给他,但他一直没有来观星台。”


    “你不是说他在宫外买了宅子吗?为何不去那里找他。”


    “但他还没有搬进去……”她挠挠脸颊,书不方便一直放在她的手里,“今天晚上再看看他会不会来观星台,不来的话,我再去大理寺那边。”


    正说着,董氏从里间走出来,穿了件圆领对襟的绀青色长衫,搭着一条普通深蓝色布裙,要去上香,仅以一根木簪梳着头发,没有佩戴其他首饰。


    江望榆立即站起来,“娘,您准备好了?”


    “是。”董氏走近,仔细叮嘱,“华儿,茶壶的水是烧好了的,这些是绿豆糕,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小心些。”


    江朔华点头:“阿娘放心,护国寺游人众多,你和阿榆也要注意些。”


    离开家,江望榆看看灿烂的阳光,撑开一把油纸伞,挡在董氏的头顶。


    “别光着遮我一个人。”董氏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况且现在


    太阳又不大,哪里需要撑伞,收起来吧。”


    见董氏执意不要,她只好收起伞,提起母亲手里的香烛,一起朝着护国寺的方向走。


    护国寺距离家不算远,走了两刻多钟,江望榆看见山门前人头攒动,时不时地经过轿子车马。


    “这么多人……”


    “护国寺是大寺,人当然很多了,况且今天又有法师讲经。”董氏拉紧她的手,“跟紧,别走丢了。”


    她应了声,连忙跟在母亲身侧,挤进人群,一起走到山门前,同门口的僧人相对行礼,挤进庙里。


    里面的人更多,大殿前的香炉插满燃香,青烟袅袅。


    “今天山门开的好像比平时晚……”


    “对的对的,我比昨天多等了一个多时辰。”


    “难怪这么多人。”


    “可能是庙里在忙着准备讲经会……”


    旁边走过两名妇人,江望榆听到她们的对话,不由踮起脚尖,看见前方大殿,早间阳光照落,映出一层浅浅的金色。


    她正要收回目光,忽觉身前一重,提在手里的竹篮被撞歪,一小捆信香掉落在地。


    她回神一看,前边一个男孩摔在地上,七八岁的模样,捂着额头。


    “先起来。”江望榆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生气,扶他起身,“不要乱跑,刚刚撞到头了?”


    男孩脸色涨红,也不说话,掉头就跑,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


    江望榆无奈轻叹,捡起香,附近人来人往,上面不可避免地沾染了灰尘,“娘,是不是要换掉?”


    上香的香烛数量是一定的,不能多不能少,更要干净如新。


    董氏仔细看了看,微微皱眉:“要。”


    “我现在去外面买。”她环顾四周,抬手一指,“娘,你先去那里等,我很快回来。”


    “慢点,不急。”


    董氏注视女儿快步离开山门,抱着剩下的香烛与油纸伞,走到她指的大树底下。


    大殿前的广场种了几株绿树,枝繁叶茂,绿茵凉爽,不少香客都在树荫下乘凉。


    周围人多,董氏抱紧东西,客气地同其他人颔首示意,环顾四周,寻了一个没那么挤的角落站定。


    站的久了,怀里的东西不算轻,董氏来回走动两步,踮起脚尖眺望山门,发觉女儿去的时间好像有些长。


    这一分神,手上的力气卸了几分,油纸伞从怀里溜出来,伞尖着地,又不慎被其他人踢了两脚,骨碌碌地往前滚。


    董氏连忙去捡。


    有一只手比她更快,骨肉匀称,修长白皙,握住伞柄,捡了起来,举到她的跟前。


    董氏一愣,看向站在对面的人。


    看上去很年轻,大约未及弱冠,头发却梳得整齐,以金色发冠全部束起。


    他穿了身交领宽袖长袍,纯黑色的底,浅金色的衣袖边,姿容端丽,眉目精致如画,神情平和,语气也是一样的温和。


    “拿稳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似乎有几分熟悉


    半个时辰前, 护国寺的千佛殿内。


    贺枢站在殿内正中间,微微仰头,注视前方莲花座上的金身佛像, 庄严肃穆,慈悲目光投向芸芸众生。


    视线往下, 供桌前方摆着一个黄色蒲团, 空空荡荡。


    穿过经年时光, 他看见一身法衣的妇人跪坐在蒲团上,左手腕上一串沉香木佛珠垂落,指尖轻缓捻动一颗颗圆润的佛珠。


    男孩捧着一束盛开的梅花,跑到妇人跟前, 脸颊被风雪冻得通红,依旧露出灿烂的笑容:“娘!梅花好看!送您!”


    妇人一丝一毫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径直翻开下一页佛经, 随口吩咐:“带太子去别的地方玩, 以后不要让他进佛堂。”


    随侍在旁的宫女立刻半哄半抱,带着男孩离开佛堂。


    那一枝梅花掉落在地, 大红色花瓣被人踩在脚下,再看不出原来漂亮的模样。


    贺枢缓缓闭上眼睛。


    耳边萦绕殿内僧人平缓的诵经声, 慢慢停了下来, 余音绕梁,随即有一道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陛下。”


    他看向站在侧前方的老人,微微颔首:“有劳方丈。”


    住持稍一欠身,缓声询问:“陛下,确定是只点一盏长明灯吗?”


    “嗯。”贺枢声音淡淡,“皇考信道,不便在此供灯, 只要为皇妣供奉长明灯就好。”


    住持弯腰行礼,走回供桌前,亲自点燃佛像前的长明灯。


    一簇橘黄色火焰徐徐燃起,殿内少风,火焰轻轻晃动,久久不熄。


    贺枢盯着那一点火焰,接住曹平递来的三炷佛香,对着长明灯弯腰鞠躬,尔后上前,插在灯前的香炉内。


    最后看了一眼徐徐燃烧的长明灯,他转身往外走。


    “陛下。”住持跟在后面,“慧空师弟善做素斋,还望陛下赏光,午间留在寺内用膳。”


    奏章基本批完,左右无事,贺枢没有拒绝:“好。”


    住持笑容深了几分,继续说:“今日有讲经会,在前边大殿的偏殿内。”


    贺枢没有理会,随意地在庙里闲逛。


    “陛下。”曹平跟上来,回头看了眼留在原地的住持,“庙里香客太多了,还是让金吾卫跟着比较好。”


    “叫他们藏在人群里,无事不得随便亮出身份。”


    曹平应是,连忙招手,示意后面的金吾卫过来,仔细叮嘱一番,不远不近地守卫在天子附近。


    走过几道穿堂门,贺枢看见大殿前拥挤的人群,扫了一圈,看见旁边的绿树,脚尖一转。


    还未走近,他先在地面看见一柄油纸伞。


    是普通常见的油纸伞,伞面素净,没有任何图案,伞柄末端挂了一条红色丝绦,编织成一个简单的平安扣。


    今日是个大晴天,太阳挂在空中,阳光逐渐灿烂,偶有几朵白云飘过,丝毫看不出有下雨的迹象。


    贺枢脚步一顿,顺手捡起油纸伞,直起身,看向对面的妇人。


    妇人穿了身普通的绀青色圆襟长衫,手肘处挽着一个竹篮,里面放了香烛,怀里还抱着一把油纸伞。


    对方大概年过三旬,身形略显清瘦,面容秀美,荆钗布裙,难掩通身温柔娴雅的气质。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秀美的眉眼似乎有几分熟悉。


    贺枢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即半垂眼帘,握住油纸伞,递到对方面前。


    “拿稳了。”


    妇人道了声谢,接住伞。


    贺枢看向山门,瞧见不停往里走的香客,转身往回走。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穿堂口,有人从山门挤进来,手里拿着一小捆的佛香,匆匆跑到树下,停在他原来站的位置。


    “娘,我买到香了,应该没耽搁上香的时刻吧?”


    “没有。”董氏将刚买到的香放进竹篮,“在寺庙外买的?好像去的有点久。”


    “嗯。”江望榆用手背擦过额头,“就在山门外的第三家铺子,里面卖的大部分都是香烛纸扎,所以人很多,我等了蛮久的。”


    等气息稳定后,她提起竹篮,说:“娘,我们去上香吧。”


    董氏点头:“先去大殿。”


    大殿前边排了不少同样来上香的人,三四名僧人守在殿门口,客气地同香客讲解进殿上香时,需要注意哪些禁忌。


    江望榆听了一耳朵,轮到自己时,朝僧人行礼。


    僧人还礼,又耐心地讲解一遍。


    她认真记住,随母亲进殿上香,随后依次去庙里各处佛殿,按着相似的流程,朝供奉的菩萨、罗汉、金刚等上香行礼。


    护国寺不亏是知名大寺,路上遇到的各位僧人都非常和善,耐心地指路。


    最后朝着罗汉像上好三炷香,江望榆从袖子里摸出两串铜钱,交给母亲,“娘,您拿好了。”


    “这是……”董氏握住钱,将要出口的话卡了一下,“给的?”


    她听得出母亲没说完的两个字是华儿,答了声是,又摸出两


    串铜钱,“这是我的这份,娘,你拿去一起捐了。”


    捐了香油钱后,江望榆扶着母亲回到大殿西边的偏殿,看见殿内正前方摆好一方雅座,几名僧人忙着洒扫,本就干净的地面更加干净。


    她扫视两圈,寻了一个靠边的位置,既能听清讲经,又不至于挤在人堆里,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不方便起身。


    “娘。”她蹲在蒲团旁边,“一个时辰后,我来找你。”


    “好。”董氏叮嘱,“庙里人多,逛的时候,小心不要冲撞了别人。”


    “我记住了。”


    确保母亲能安安稳稳地听讲经,江望榆拿起一把油纸伞,起身离开。


    先前在人群里挤了半个多时辰,后背热出了一层薄汗,她不想再跟人挤成一堆,特意询问庙里的僧人后,跨过侧门,准备找个安静地方,熬过接下来的一个时辰。


    离大殿越远,人群的喧闹声也越远,迎面看见的只有三三两两的香客。


    她放缓脚步,沿着青石板路漫步,两侧苍松翠柏,凉意袭人,透过繁茂的枝叶,她仰头看看天空的太阳,估算出现在刚过巳时初。


    收回视线时,她看见小路前方的一道身影。


    修长挺拔,笔直如竹,黑底金边的广袖长袍,玉制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越发衬得他肩宽腿长。


    江望榆犹豫一会儿,小跑上前,停在距离对方五步的位置,小声唤道:“元极?”


    贺枢脚步一顿,趁着转身的工夫,暗中打了个手势,示意金吾卫不要擅动。


    “江灵台。”他笑笑,“好巧。”


    “嗯。”江望榆想了想,直接问,“你今天会去观星台吗?”


    贺枢不答反问:“怎么了?”


    “我已经抄好了《仪象法式》,想把书还给你,但我现在没有带在身上。”


    “你居然抄完了?这才借给你三天。”


    “还好。”如果不是这几天有些忙,她最多用一天半就能抄完,“你得空的话,最好今天晚上来观星台拿书,然后早点还回去。”


    “好。”


    贺枢目送对方转身离开,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又转回来。


    “差点忘了。”江望榆站直,“我卜算出两个吉日,一个是乙丑,初二辰时三刻,一个是丙辰,初五巳时正,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贺枢回想朝堂近况,月初总归会比较忙碌,便说:“初五吧。”


    两件事情一起说完,她浑身一松:“我先回……”


    “去了”二字没能说出口,她看见前方走来一个中年男子,霎时瞪大双眼,反应过来后,迅速低头盯着地面。


    白面无须,没有像去韦府时穿了蟒纹补子的通袖袍,只一身普通的黑色圆领袍,脸上依旧带着和善的笑容。


    “怎么了?”


    “我看到……”江望榆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司礼监的掌印了。”


    贺枢微微一愣,转头往后看。


    曹平站在五六步远的位置,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弯腰,将要摆出行礼的姿势。


    他轻轻摇头,又抬起下颌,往旁边轻轻一偏。


    曹平心领神会,直起身,迈着平缓的步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经过天子身侧时,他还是没忍住,低头迅速一步跨过,随即沿着小路走远。


    眼角余光瞥见路过的黑色衣角,江望榆耐心等了一刻多钟,方才悄悄转头看向后面。


    确保那位司礼监掌印消失在小路尽头,应该不会再出现,她长舒一口气,拍拍胸口,溜到嗓子眼的心慢慢回到原位。


    “你很怕曹……掌印?”


    她摇摇头,没有多说,担心再碰到曹平,不敢按原路返回,越过他往前走。


    只是……这位司礼监掌印为何突然出现在护国寺?还衣着低调,独自一人?


    拧眉想了片刻,江望榆没能想出答案,又觉得对方不会记得自己,心中稍安,往周围看看,准备找个更僻静的地方。


    后边传来平稳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闷头往前走了小半刻钟,幽静的小路上只剩她跟他两个人。


    她又看了他一眼,实在不明白他跟着自己做什么,不好出声让他别跟了,抿了抿唇,干脆站在一株松树下。


    贺枢跟着止步。


    江望榆盯着面前褐色树干,左右无事,选择开始默默背书。


    “江灵台,你还想看什么书?”


    她直接拒绝:“不用。”


    贺枢倒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换了个新话题:“最近天象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


    背完一篇后,江望榆看看褐色树干,不打算继续背书,一边观察上面的纹路,一边在心里默默数时刻。


    大约数了三刻半钟,一阵微风拂过,逐渐变大,空中隐约传来一阵闷雷声。


    仰头看见天空漂浮朵朵阴云,她立即说:“可能要下雨了。”


    贺枢跟着抬头看向天空。


    先前还是大晴天,现在天色微微阴沉,阴云逐渐变多。


    他收回目光,停在对方拿在手里的油纸伞,素净得没有任何花纹,红色丝绦编成平安扣,垂落在半空。


    “你的伞是在哪里买的?”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难道是来找他?


    “西直门大街的王记伞铺, 三百七十五文。”江望榆看看油纸伞,“这是最常见的样式,还有别的样式, 你想买?”


    “随便问问而已。”贺枢说,“早上还是大太阳, 你怎么知道要下雨, 还提前带了伞?”


    “这个时节天气变化大, 出门带伞,遮阳挡雨都可以。”她认真解释,又把伞递到他的面前,“给你。”


    瞧见小路尽头的侧门, 贺枢摇头:“不用,现在还没有下雨, 到时候我去找庙里的僧人借伞。”


    江望榆觉得也对, 不勉强, 拿着油纸伞,匆匆跨过侧门。


    宽阔的青石板路尽头忽然转出一位老僧人, 身着黄色交领法衣,外搭一件红底金纹袈裟, 看见两人后, 慈和面容的笑意更深,直接朝两人走来。


    今天在庙里遇到不少僧人,大多穿着灰蓝色的僧袍,只从衣着来看,这位老僧人至少是位长老。


    江望榆环顾四周,现在天色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周围的香客大概都去躲雨了, 侧门处并没有其他人。


    她再看看前方的老僧人,确定自己不认识,最后看向身边的人。


    难道是来找他?


    她不想和外人接触过多,看看两边,仔细回忆来时的路。


    这一耽搁,老僧人走得又快,距离两人只剩十来步。


    尽头的墙角忽然又冒出个人,急匆匆地跑到老僧人面前,急声唤道:“住持!”


    江望榆一惊。


    来的人正是曹平,语气暗含几分急切,没有压低声量,那两个字的称呼直直传入耳中。


    这位老僧人竟然是护国寺的住持。


    她下意识盯着前面的两个人,停在原地,甚至忘了要赶紧躲开司礼监掌印。


    “曹掌印。”住持微微颔首,“老衲见天色阴沉,想要来请……”


    “住持!”曹平猛地拔高声量,硬生生地截断住持未出口的陛下二字,“请随我来。”


    住持一愣,下意识想转头看向侧门。


    曹平哪里敢给他这个机会,近似失礼地按住他的手臂,半推着住持往后走。


    眨眼的工夫,两人都消失在墙角。


    江望榆看向身侧的人,不自觉地握紧伞柄,“为什么护国寺的住持……会来找你?”


    贺枢轻轻将问题抛回去:“你如何确定住持一定是来找我的?”


    侧门有些偏僻,这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刚才住持一看见两人,径直走过来,完全是一副来找人的模样。


    当然不可能是来找她。


    她仔细回想住持的神情举止,还有那位曹掌印,越想眉头皱得越紧,“但是,你也不能确定住持不是……”


    “来找你”三个字尚未出口,天空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几滴雨珠砸落,在地面晕开点点湿痕,刚被地面热气蒸干,便被更多的雨珠覆盖,水痕更重。


    贺枢立即说:“先去躲雨。”


    江望榆暂时压下疑惑,跟着他往右边跑,穿过


    几道月亮门,前方出现一座禅院。


    贺枢推开院门,“进来吧。”


    她脚步一顿,将伞移过他的头顶,遮住风雨,“这里可以让人进去吗?”


    贺枢回想院内布置,没有与他现在身份不符的名贵物件,更没有庙里僧人留在里面,点头道:“可以。”


    雨势变大,伞顶传来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她踮起脚尖往里瞄,隐约看见屋门紧闭的禅房。


    视线往回收时,顺势落在他的肩膀,衣裳纯黑,靠近看的时候,能看清漂亮的暗纹,被雨水打湿几分。


    江望榆撑伞送他走进禅院,停在台阶下,“元极,你在这里躲雨,我先走了。”


    “去哪?”贺枢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雨下的这么大。”


    “我要去偏殿找人。”她迟疑一瞬,没说是找谁。


    话音刚落,厚重云层中雷声轰鸣,雨水如柱,砸在地面,泛起一层白色水雾。


    “经会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结束,在殿内听讲经的人不会淋到雨。”贺枢说,“反倒是你,冒雨赶过去,只会将自己淋湿。”


    江望榆盯着鞋尖,被雨水溅湿,连衣角也是一片湿漉。


    如果真的淋雨赶到董氏跟前,只会让母亲更担心自己。


    思索片刻,她抬脚走过两级台阶,停在禅房门口。


    “进去坐。”贺枢推开门,“这雨怕是没有那么快停。”


    江望榆跟着进去,扫了一圈禅房。


    前边摆放普通的方桌与两张圈椅,右边是一方打坐参禅的禅凳,左边是一座罗汉床,上面的小案几上摆着一套茶具,看上去是用来待客的,其他地方则放了两三个花瓶,里面养着素白的兰花。


    像是一间极其普通的禅房。


    同他一起在罗汉床落座,她转头往旁边看,窗户半开,透过空隙,看见外面细密的雨帘。


    “给。”


    视野里出现一盏茶,她接住,道了声谢,放在案几上,没有喝。


    一时无话。


    江望榆直直地坐着,双手搭在身前,视线只落在膝盖的位置,盯着衣服上的纹路。


    四周安静,唯有窗外雨声。


    暂时没有背书的心思,她干脆倾听外面的雨声,辨别雨势大小。


    五行中讲水生木,好像遇到元极后,经常会碰到下雨的情景……不对,好像弄反了。


    “饿了吗?”


    温和清润的声音响起,打破满室静谧,亦拉回她飘远的思绪:“什么?”


    贺枢重复问了一遍,“大概快到用午膳的时刻了,你饿了的话,不妨一起用些素斋。”


    江望榆摸摸肚子,想起还在听经的董氏,“不了,我回家吃饭。”


    她转头看窗外,雨还在下,但似乎没那么大了,又补充道:“如果你饿了的话,可以找庙里的僧人送素斋过来。”


    “你既然在这里,”贺枢无奈道,“只我一个人用膳的话,未免太失礼了,所以还是……”


    话未说完,他看见旁边的人突然站起来。


    “雨小了,我先回去了。”江望榆从窗外收回目光,认真地说,“现在你可以一个人用膳了,不会失礼。”


    贺枢微微一怔。


    他只来得及看见那个纤细身影快步朝外走,门口传来撑开伞的声响,紧接着是一阵匆匆脚步声,消失在雨声里。


    过了会儿,门口走进来另一个人。


    “陛下,慧空法师做好了素斋。”曹平躬身行礼,“奴进来的时候,特意和江灵台错开了,没有碰见。”


    “嗯。”贺枢低垂眼帘,“你跟方丈道歉了吗?”


    “道歉了,奴对方丈说,陛下在和臣子商议朝政,不大方便。”曹平顿了顿,“方丈反倒说自己失礼,不该冒然前去打扰陛下,请奴转达歉意。”


    护国寺的住持也是人精,知道什么不该问,哪里还会揪着刚才的事情不放。


    贺枢略略点头,“既然住持盛情,是该尝尝庙里的素斋。”


    “是,奴这就去准备。”


    *


    江望榆赶到偏殿时,经会正好结束。


    香客纷纷从殿里走出来,瞧见外面还在下雨,有的发愁该怎么回去,有的打量雨不算大,一股脑地冲进雨里,还有的去问庙里的僧人借伞。


    她连忙收起伞,一边朝着其他人说借过,一边往里面挤,看见熟悉的绀青色身影,唤道:“娘,已经过了午时初,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回吧。”董氏走到殿外,撑开伞,“我向菩萨求了愿,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健康顺遂,七七四十九天后,再来庙里还愿。”


    “那您呢?”江望榆立即追问,“娘,你有没有给自己求愿?”


    “求了。”董氏拍拍她的手臂,“刚才在庙里逛,有没有淋到雨?”


    “没有。”她抬起手,将衣裳举到母亲面前,“我带了伞,衣服都还是干的。”


    董氏顺手摸了摸,笑笑:“走快些吧。”


    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离开护国寺时,小雨淅淅沥沥,回到家时,雨完全停了。


    乌云散去,太阳重新露面,天色碧蓝,远处天边挂着一架弯弯的彩虹。


    稍作收拾,董氏进厨房做饭,江望榆先去煎上药,随后跟着进去帮忙。


    用过午饭,药也熬的差不多了,她端给江朔华,说:“哥哥,你给的两吊铜钱,阿娘都捐了。”


    “本来也是拿给阿娘捐香油钱的。”江朔华端着药碗,神色如常地喝完药,“刚才没有来得及问,在护国寺情况怎么样?下了场雨,都没淋着吧?”


    “没有。”江望榆简单说了下情况,走到兄长身后,“哥哥,孟大夫说这两天午间喝完药,让我帮你按按风池穴和太阳穴。”


    “好。”


    在家里待了半天,等到要进宫的时候,江望榆仔细抚平书的四角,装进布包,去了观星台。


    和同僚交接完毕,她捧着册子翻看之前的记录,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唤道:“元极。”


    从身侧布包取出书,她小心拍掉压根不存在的灰尘,递到他的面前,“还给你,多谢你帮忙借了这本书,你拿好,早点还回文渊阁。”


    贺枢接过书,随手放进官袍袖子里。


    他的动作透出几分随意,江望榆多看两眼,想起另一件事:“元极,初五那日乔迁,你打算设宴吗?”


    “嗯?”贺枢反问,“怎么了?”


    她帮不少人卜算过乔迁新居的吉日良辰,知道这是一件大喜事,大部分人都会摆宴席,宴请亲朋好友庆祝一番。


    “搬新家是喜事,我应该给你送礼。”


    贺枢默了默,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压根就没打算真的住进去,回道:“不摆宴席,至于礼物……”


    他停了一下,以对方的性子,刚才又明确说要送礼,纵使他说不用,大概也是会送的。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不必破费,即使真的要送,情意到了就好。”


    江望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肯摆宴席,挠挠脸颊,选择不问,想想自己准备的礼物,转移话题:“我去忙了。”


    “我来帮你。”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你七夕约了哪家姑娘?


    月底到月初的这段时间通常比较忙, 上司刘监副还点名让她整理六月的天象记录,送去给翰林院的史官。


    能被记录进史册的天象必定重要,不得出现丝毫差错, 加上孟含月新换了药方和诊治方法,偶尔需要她在旁边帮忙。


    事情堆积到一块, 江望榆一直忙到七月初五, 连之前抄好的书都没空看。


    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整理两遍后, 她将誊写的记录交到刘监副的案头。


    “你这字就不能写的好看点?”刘监副撇撇嘴,“不用考科举,难道就不用学馆阁体了吗?送到翰林院,你不嫌丢人, 我还嫌丢人呢,拿回去再改改。”


    江望榆低头盯着地面。


    对方没有揪住誊写的内容说事, 反倒说字写的不行, 说明她整理内容没错, 答了声是,伸手拿起案上誊写记录的簿册。


    她停在原地, 脚下踟蹰,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上司, “大人, 下官初七那日需要告假一天,会与


    其他同僚做好轮换值守。”


    “七夕告假?难不成你打算去过七夕?”


    “是。”


    “就你这样子……”刘监副嗤了一声,“上哪找个姑娘陪你过七夕。”


    江望榆听出对方话里的嘲笑,只当不知,低头道:“还请大人准许。”


    “忙完你的差事再说吧。”


    她暗暗长叹一声,不想跟对方过多纠缠,离开书房, 仰头看看天空的太阳。


    现在大概是辰时正,距离巳时正还有一个时辰。


    应该来得及。


    她匆匆离开钦天监的官衙,赶回家中。


    刚进门,江望榆看见董氏,连忙说:“娘,我等会儿要出门,赶不回来的话,你们先吃午饭,不用等我。”


    “是你昨天说的要去给搬新家的同僚送礼?”董氏正坐在石桌边折菜,瞧着她匆匆跑进屋,“慢点,小心摔跤。”


    她抱住装了礼物的锦盒,“娘,我先出门了。”


    离开家,江望榆一路直奔,赶到宅子前,看见院门没有落锁,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上前敲了敲。


    门很快就开了。


    “送给你。”她将怀里的锦盒往前一递,“恭喜你乔迁新居。”


    “多谢。”贺枢接住锦盒,“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巳时正。”


    “是。”她仰头看看天色,“应该还差一刻钟。”


    “先进来吧。”


    走进院子,江望榆发现里面跟外边一样冷冷清清,没有像寻常人家挂上红绸布红灯笼,倒是比上一回来的时候干净很多。


    她默了默,提起手里的布袋子,碰了下微微凸起的轮廓,抬头看向对面的人,问:“要放爆竹吗?”


    “嗯?”


    “我觉得放点爆竹比较喜庆热闹。”她扯开系绳,露出大红色的爆竹,“当然,如果你不想的话,全当我没说。”


    “放吧。”贺枢笑笑,觉得有些新奇,“看样子,你会放爆竹?”


    以前在家里都是父亲放爆竹,后来是兄长,再后来兄长看不见了,逢年过节就是她跟母亲一起去放。


    江望榆捏紧布袋,压下一瞬间涌起来的情绪,朝他笑笑:“会。”


    她拿出一串爆竹,仔细摆在院门口,布袋掏出一只香和火折子,点燃了香,耐心等到巳时正,往下蹲了几分,慢慢靠近。


    一点橘红色靠近爆竹引信,眨眼间引信被点燃,一路窜起,烧得飞快。


    她立即直起身,连连往后倒退。


    脚后跟突然碰到一个坚硬物件,江望榆一时不察,脚下不稳,随即肩膀被人轻轻托住。


    “小心。”


    爆竹炸响,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耳朵,她愣了下,隐约闻到一点极轻极淡的香气。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香气,回春堂卖的香囊很多,她也从来没有闻过。


    爆竹只有一小串,响了一会儿,声音逐渐消散,在地面留下一小堆的红色碎纸。


    江望榆重新站直,挠挠脸颊,“对不起,我没站稳。”


    “无妨。”贺枢自然地收回手,“这里要扫干净吗?”


    “不急,等明天再扫。”


    她低头往下看,门口的石阶比地面高出一点,刚刚就是撞在这块地方。


    返回正屋,江望榆环顾四周,问:“你这就算住进了新家吗?”


    “嗯。”贺枢随意点点头,瞧见摆在旁边的锦盒,“可以现在打开来看看吗?”


    “当然。”


    贺枢拆掉系在锦盒外的红绸布,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一套茶具,普通的陶瓷茶壶,白色的底,壶边绘制几笔青色图案,剩下的四个茶杯倒是纯白的。


    贺枢拿起一个茶杯,转了转,又放回去,合上盖子,顺口问:“多少钱?”


    送礼没有告诉别人礼物多少钱的道理,江望榆看了眼锦盒,只说:“不贵。”


    可想起昨日才从户部领的俸禄,以及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开支,再想起七夕不能告假,她一时没忍住,苦着脸长叹一声。”怎么了?”贺枢想了想,“要送去翰林院的天象记录有问题?”


    “不是。”


    这是公事,她之前没有瞒着他,现在也没有必要隐瞒。


    她大致讲了讲先前与刘监副的对话,继续叹道:“监副还不给我七夕准假,难不成真的要去找监正?”


    天象没有异常,贺枢心中稍安,听见对方的自语,提醒道:“这样会落了直属上司的面子,难保他日后不会再给你使绊子。”


    “那我七夕就不能告假了……”


    “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


    想起自己从上个月就开始准备的道袍、胡子等,江望榆认真点头:“很重要。”


    重要到关系她能不能挣一大笔银子。


    “我去找人帮你说说,”贺枢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保证你七夕当晚不用值守。”


    “真的?”


    “自然是真的。”


    他在圣上跟前当差,能在太医院拿到那么好的野山参,门路肯定比她广。


    她莫名笃信,放松笑笑,又问:“会不会很麻烦?”


    “不会。”贺枢随口笑问,“你七夕约了哪家姑娘一起过节?”


    “啊?”


    贺枢反倒一愣:“你不是因为要赴约才如此着急告假吗?”


    “没有赴约。”江望榆心说她哪能找姑娘一起过七夕,但真正要做的事不能说,含糊其辞道,“总之是要紧的事。”


    他帮了自己的忙,现在又瞒着他,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琢磨着到时候可以分他一些银子。


    贺枢没有追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应该快午时初了。”


    “那我先回家了。”江望榆站起来,跟他一起往外走,“如果七夕当晚我不用值守的话,你也不用去观星台。”


    “好。”


    在路口和他分开后,江望榆径直回家,看见孟含月从厨房端着两盘菜出来,连忙上前,接过一盘。


    “孟大夫,你怎么来了?”


    “阿榆,你是不是太忙了?都忙忘了?”孟含月放下盘子,“我今天来给令兄看诊。”


    “我记错了,记成是明天来了。”她懊恼地拍拍额头,“哥哥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挺不错的,新法子挺好的。”孟含月微微抬起下颌,嘴角抿出点笑,“你看他现在不是走得很稳当的。”


    她转头一看。


    江朔华仍用白绫覆着眼睛,手持竹棒,步伐缓慢,迈过门槛时,的确很稳当。


    江望榆忍着没有过去帮忙搀扶,见兄长安安稳稳地坐在桌边,心也稳稳当当地落回原处。


    董氏从屋外进来,放下最后一盘菜,“菜齐了,先吃饭。


    彼此之间都很熟了,更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江望榆给兄长夹了一筷子菜,听到孟含月说:“阿榆,后天晚上打算什么时候去?”


    “酉时正。”她回答,“那会儿天还没黑,也刚好吃了晚饭,出门游玩的人会比较多。”


    “那你想不想拓宽一下生意范围?”


    “嗯?”


    “我不是在医馆卖香囊吗?”


    孟含月放下筷子,神情一本正经,不像是突发奇想。


    “你要不要在摊子摆一些香囊来卖?七夕人多,拿香囊定情的人应该不少,我还特意让绣坊绣了一批鸳鸯纹样的。”


    江望榆认真思考片刻,觉得可行,一口答应:“好。”


    “能卖多少算多少。”孟含月伸手,“到时候赚的钱六四分,我六你四。”


    “不行,要三七分。”她立即拒绝,“我三你七。”


    “好,这是你说的。”孟含月反倒笑起来,“不准反悔。”


    江望榆一愣,反应过来孟含月是故意先说六四分,连忙改口:“不行,二八分,我二你八。”


    “说了三七分就三七分,你可不能反悔。”


    她一连劝了两遍,孟含月就是不听,抱


    着手臂摇摇头,板起脸,“阿榆,我还得给你调制梳妆的药粉,你再说,我可就不帮你了。”


    虽然明白孟含月是故意唬她,江望榆也觉得自己话多,当即紧紧抿住唇,过了会儿,郑重承诺:“孟大夫,我一定帮你把香囊全卖出去。”


    “也别卖那么多。”孟含月露出浅笑,“量力而行。”


    午间之后,江望榆又去了钦天监的官署,重新认认真真地抄写一份记录,交给刘监副。


    “写的很好,我会派人送去翰林院。”刘监副没有像上午的时候拉着张臭脸,笑道,“你之前说七夕要告假,我准了,年轻人嘛,多出去走走,终身大事为重。”


    短短三个半时辰,对方的态度竟然截然相反。


    她盯紧地面,藏在官袍衣袖的手暗暗攥紧,只说:“下官该去观星台了。”


    “去忙吧。”


    去观星台的路上,江望榆想了一会儿,决定问问元极究竟找的是谁帮忙。


    谁知等了两夜,她都没有等到他。


    心中疑惑更甚,又到了七夕,她只能先去回春堂,在后院梳妆换衣服。


    对着铜镜仔细检查两遍,江望榆拍拍脸颊脖子,两只手互相用力摸摸,确保药粉不会被轻易擦掉。


    “放心,我的手艺你还信不过。”孟含月站在侧后方,往布袋装东西,“别说其他人了,就算是我,乍一在路上遇见,都可能认不出来。”


    “还是小心为好,万一被御史知道了,我可不想被弹劾。”


    她提起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见孟含月穿了身圆领对襟月白色长衫,搭着银红色的马面裙,戴了一对珍珠耳坠。


    大概是去过七夕。


    江望榆没问,同孟含月道别后,趁天色没黑,匆匆赶到东直门大街,找到提前托人准备的摊位。


    摊子不过是一张条案,前后各有一张方凳,临近路口,来往的行人很多,遇上紧急情况还能迅速逃走。


    她给了隔壁摊主一把铜钱,感谢对方帮忙准备,坐在桌后,取出布袋的东西,依次摆在案桌。


    江望榆重新坐直,捋捋下巴的长须,看见一对有情人站在前方,面露几分好奇。


    “两位。”她沉下声音,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要卜算姻缘吗?”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不要妄自菲薄


    七月初七, 七夕乞巧节。


    万寿宫里大多是内侍,没几个宫女,曹平仍按照往年的惯例, 放宫女去乞巧,在殿外留了几名内侍。


    “陛下。”他拿走小几子上的茶杯, 换了一盏新茶, “奴放的茶叶不多, 应该不浓。”


    贺枢随口应了声,翻开下一页书,一眼扫完上面的诗,正好是秦少游的“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什么时辰了?”他合上词集, 拿起旁边的一本书, 翻了几页, 又合上,“外面很热闹?”


    “陛下, 现在大概是酉时初,天还亮着。”曹平从殿内的漏刻收回视线, “奴让宫里的那些宫女去别处乞巧了。”


    贺枢端起手边的茶盏, 天青色的汝窑瓷杯,漂浮几片茶叶,茶水颜色很浅。


    他轻抿一口,尝到浅浅的苦味,“观星台有人守着吗?”


    “有,奴派人去看了,一名灵台郎和八名天文生一起守着。”


    “过两天, 你再亲自去趟钦天监,告诉他们不要摆架子,不得随意为难下属。”


    苦味渐渐散去,舌尖浮现一点甜味,贺枢抿了抿唇,放下茶杯,拿起案上的词集,随手翻开,竟然还是秦少游的那首词。


    他默了默,再次合上,“最近韦谦彦有没有异动?”


    曹平心说陛下您不是下午才看过冯指挥使的密章嘛,面上依旧恭敬道:“听闻韦家正在给孙女相看夫婿,看架势,好像是打算和郑阁老家结亲。”


    “郑仁远什么意思?”


    “郑阁老当场回绝了。”


    “看来郑仁远还算聪明。”贺枢轻轻一笑,“曹平,把万寿宫、乾清宫这几个地方都看紧了,朕可不想突然被韦谦彦塞了几个妃子进来。”


    天子的后宫至今空无一人,曹平琢磨了下天子的语气,咂摸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跟着轻松笑笑。


    “陛下放心,老奴亲自盯着,韦阁老还没那个本事把手插进宫里。”


    贺枢单手支着下颌,目光随意地落在地面。


    曹平小心瞅了眼,询问:“陛下,奴吩咐人传膳?”


    “宫门还没关。”贺枢忽然起身,“去准备银子和匕首。”


    曹平一愣,看见天子走进里间,方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准备妥当。


    重新换了身衣裳,贺枢慢悠悠地晃过一个面具摊子。


    七夕不及元宵灯会的满城灯火通明,沿东直门大街挂满灯笼,商铺不关门,摊贩更是见缝插针,寻着一个空隙就摆上摊子。


    香味扑鼻的巧果、精美绝伦的牛郎织女图、憨笑可爱的磨喝乐……摊贩卖力的吆喝声混杂在游人笑声,热闹不已。


    “这个怎么卖?”


    贺枢勾起摊子上的一个面具,不算重,摸起来像是用的柳木,内外裹了一层薄纱布,左眼的位置描绘一枝丹桂


    “六百五十文。”摊主满脸堆笑,举起另一个面具,“这是一对的,您瞧,这个在右边画了满月,取了花好月圆的寓意,送给姑娘家最好了,您要是买一对的话,我可以算便宜些,只要一钱银子。”


    贺枢扫了一眼,从衣袖里摸出一排铜钱,指尖勾起一个祥云纹面具。


    “公子,您要不再瞧瞧其他的面具。”收了钱,摊主笑得更加灿烂,“多买几个送给心上人。”


    他没理会,将摊主的吆喝抛在身后,随手捏着面具,径直往前走。


    街上游人大多是携手同行的有情人,也有一同出来游玩的好友,再不济便是大人带着家中小孩,怀里抱着一个磨喝乐。


    “听说前面有道士在卜算姻缘……”一位年轻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勾住身侧男子的衣袖,“还会算功名,要不我们去看看?”


    男子看上去二十来岁,同样打扮得亮丽,面色微红,“我陪你去。”


    “那我们快走!”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瞥了眼两人匆匆的背影,默立片刻,抬脚跟上去。


    走过两三个摊子,他看见零零星星人挤在一个摊子前面,并不是想象中的人满为患。


    贺枢缓步上前。


    一张普通的条案,后边坐着一个人,穿了身交领靛青色道袍,头戴逍遥巾,留了把长至胸口的胡须,肤色黝黑,正捧着先前那名男子的手,似乎在看手相。


    “公子求问何事?”


    男子挺直腰背,悄悄转头去看旁边的姑娘,脸上红晕更甚,“问……”


    “问功名。”那姑娘抢先开口,“道长,他去年参加乡试,没能中举,还请道长帮忙看看,他两年后能否一举高中?”


    “确定问卜功名吗?”


    “不是……”


    男子急切开口说了两个字,站在他身后的姑娘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是,麻烦道长了。”


    那人略略点头,却说:“还请姑娘慎言,我只是游方散修,不可称呼道长。”


    年轻姑娘立即改口:“辛苦先生了。”


    那人继续看男子的掌心,右手指尖微微捻动,缓声道:“今日七月初七,现在大概戌时末,小吉速喜……”


    两人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意味将有喜事发生,且近在眼前,正因如此,要戒骄戒躁,平心静气,不可冲动行事。”


    “多谢先生!”姑娘脸上漾开笑容,掏出一枚碎银,放在桌面,“先生说是小吉呢。”


    男子也是满脸喜色,下意识抓住姑娘的手,反应过来后,脸色通红,迅速松开,从荷包掏出一枚碎银。


    “先生能否再算一遍?我想求问姻缘。”


    “哎,你别乱说。”姑娘一把拉住他,面露几分羞涩,“先生,我们不算姻缘。”


    那人沉默片刻,只收了一枚碎银,反手指向旁边的托盘,“两位,不如买两个香囊?里面用了芍药,祝两位长长久久


    ,心想事成。”


    “好。”男子一口答应下来,将碎银往前一推。


    “不用这么多。”那人反推回碎银,取了两个香囊,郑重交到男子手里,“六百文就好。”


    男子看清香囊上面绣的鸳鸯,脸色更红,嗫嚅道:“能不能换个图案?”


    那人点点头,另取出两个香囊,一个素白玉兰一个丹桂飘香。


    两人双双道谢,手里揣着香囊,喜笑颜开地走远。


    贺枢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瞧见方桌前的位置空着,坐下来,淡声问:“你用的是小六壬?”


    “是。”那人神色自若,双手藏在身前,被木桌挡住,“公子想卜算什么?”


    贺枢没理会,视线落在对方身上的道袍,语气淡淡:“你说是游方散修,可有度牒?可在道录司的名录里?”


    “我是散修,并未在道观出家,只不过居家修行。”那人微微低头,指向旁边,“公子如果不卜算,是否要看看香囊?自己佩戴也好,赠送心上人亦是不错。”


    贺枢扫了一眼,香囊用的是靛青色布料,只剩两个,一个绣了寻常的青竹纹,另一个绣着一对鸳鸯。


    “多少钱?”


    “三百文一个。”


    “这位公子,你如果不算的话,”旁边一位游人开口,“能不能让个位置?”


    “算。”贺枢缓缓伸出右手,“不过劳烦先生,不能用小六壬,要用六爻。”


    那人盯着他的掌心看了半晌,缓缓摇头,“公子既然不信卜算之法,我便是用六爻算了,也无用。”


    “是吗?”贺枢随手掏出一锭银子,马蹄宝银,价足五十两,“不管先生算的准不准,这锭银子都是你的,我还可以给你更多银子。”


    那人瞥了一眼,直接将银子往他的方向一推,仍摇摇头,眉心微蹙,迟疑着问:“……公子厌恶道士?”


    “道士吗?”


    贺枢直盯着对方,像是在看对面的人,又似乎目光悠悠,在看更加遥远的人或物。


    “不过是一群只会炼丹的人。”他低垂眼帘,浓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底投落一片阴影,“花言巧语,嘴上说着清心寡欲,眼睛不还是盯着金银珠宝,都是些恬不知耻……”


    “不是!”


    贺枢一愣,抬头看向对方。


    不同于之前淡然自若的神情,如今浮现一抹焦急,仿佛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咬紧牙关,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不是这样的。”那人重复一句,“我不知道公子是不是跟一些道士有过龃龉,但有的道士为人磊落,古道热肠,对朋友很好,帮了朋友再多的忙,也不求回报。”


    说着,那人深吸一口气,沉下声音:“还请公子不要以偏概全,更不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


    贺枢琢磨这四个字,冷不丁地问:“你有一个道士朋友?”


    那人没说话,双手从木桌后伸出来,肤色同样有些黑,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公子,请回吧,我不算了。”


    贺枢握住银子,盯着对方低头的姿势,莫名看出一两分熟悉,微微眯起眼睛,“你……”


    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后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名衣着光鲜亮丽的随从跑过来,张手赶走其他行人。


    “妹妹,我听说这里有人卜算姻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玩玩看?我把其他不相干的人赶走了。”


    声音听上去很年轻,语气却很肆意嚣张,还有些熟悉。


    贺枢闭了闭眼,迅速从袖子里取出面具,稳稳地戴在脸上。


    “喂,你是谁?坐在这里干什么?快给我滚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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