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江望榆一口气吹灭灯, 以免被烛光照出身形。
眼前顿时变得一片黑暗,她快速眨眨眼睛,勉强适应后, 摸到提前准备的干净官袍,连忙往身上套。
胡乱穿好衣裳, 她连忙在黑暗中四处摸索, 想找革带, 摸了两步,右脚猛地撞在一个坚硬物件。
“嘶……”
隔着一层薄薄的袜子,钝痛从脚尖飞速蔓延至小腿,她下意识抬腿, 用力捂住脚掌,在原地蹦哒两下, 单腿站立不稳, 左右歪歪斜斜, 直接往前扑去,发出一声闷响。
“江灵台?”他又敲了敲门, 声音带上一分急切,“你怎么了?”
“没事!”
幸好屋子不大, 江望榆直接摔趴在榻上, 揉揉右脚,缓解几分疼痛后,往四周摸索,终于摸到革带。
“我没事。”她一边飞快系革带,一边深深吸气,缓缓呼出,让自己冷静下来, “太晚了,你先回去,姜汤放外面就好了。”
“地上都是雨水,我在这里等。”屋外的声音停顿一下,“你先点灯。”
她从肩膀一路摸到小腿,估摸着衣裳没有穿错,套上一双干的布鞋,摸到火折子,揭开盖子,轻轻一吹。
一点橘红色火焰徐徐燃起,微弱细小,驱散四周的黑暗。
江望榆捏紧火折子。
原来一直待在黑暗里是这种感觉。
她浅浅呼出一口闷气,点起两盏灯,烛光更甚,照亮满屋。
借着烛光再检查一遍衣裳,确认无误,她打开屋门,看见站在屋檐下的身影,修长挺拔,笔直如竹,不为风雨所侵扰。
越过他的肩头,江望榆看向院门,“我之前没有锁门吗?”
“没有。”
回来的时候雨突然变大,她着急进屋换衣裳,可能真的忘记上锁了。
“刚刚怎么了?”贺枢的目光上下来回两遍,“为什么要熄灯?”
“不小心被风吹灭的。”她立刻转移话题,“你从哪里找的姜汤?”
贺枢微微蹙眉,想起先前在屋外见到的身形光影,忍不住打量对面的人。
衣服还是普通的靛青色文官常服,没有戴官帽,几缕头发散乱地贴在脸颊,脸色隐约发白。
“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江望榆赶紧转身,迅速拉高衣领,遮住大半的脖子,压沉声音,“这么短的时间,你从哪里找的姜汤?”
贺枢走进屋,扫了一圈,将食盒放在榻边,端出一个白色瓷盅和两个瓷碗,放在方形案几上。
“让一名内侍帮忙煮的。”
屋里太窄,江望榆让他坐在靠背椅,自己则坐在长榻,低头看看刚倒在碗里的姜汤。
颜色深黄,热气袅袅,土黄色的姜丝浮在里面,散发出浓浓的姜味。
她想了想,翻出荷包,取出两块红糖,放进去。
姜汤尚热,她用勺子搅拌一阵,糖块融化,姜汤的颜色逐渐变成深棕色。
“元极,你要加红糖吗?”江望榆摸摸荷包,还剩三两块,“加点红糖会比较甜,驱寒效果也更好。”
贺枢看了眼递到面前的糖块,答了声好,拿了一块放进碗里,缓缓搅拌。
她端起碗,轻抿一口试试温度,刚刚好,不算烫,一连喝了大半。
温热的姜汤入肚,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她分出一点心思看对面的人。
之前在外面躲雨的时候,他身上的衣裳也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湿,现在换了身黑色交领窄袖的长袍,头发依旧梳得整齐,用一根木簪束起。
他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子,从碗里舀起半勺姜汤,送到唇边,缓缓送入口中。
姿态异常平和文雅。
江望榆看了一会儿,挪开视线,落在案几上的椒盐饼。
“想吃?”贺枢往前轻推盘子,“夜里值守辛苦,不必客气。”
“我不饿。”她顺势抬头看他,“这饼是从哪里来的?”
“也是那名内侍帮忙准备的。”贺枢不动声色地回答,“那人古道热肠,喜欢跟人结善缘。”
她和内侍打过的交道不多,随口应了声,喝完剩下的姜汤,看向对面还在慢条斯理喝姜汤的人。
昨夜才夸下海口说一定会帮忙,他还特意送来热乎乎的姜汤,现在催对方离开,似乎不大好。
江望榆挠挠手心,又偷瞄他一眼,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干脆拿起旁边的书,翻到上次看的地方。
没吃晚膳,喝了一碗姜汤,贺枢仍觉得有点饿,拿起椒盐饼,撕下细长的一条,细细咀嚼。
夜深静谧,他尽力放轻放缓动作,不发出任何声响。
吃了两块椒盐饼,贺枢一边拿帕子擦手,一边看向对面的人。
如果没有算错,两刻钟前,对方还是这个姿势,低着头,右手捧书,左手捏住一页书角,目光一直落在书上。
他轻轻咳嗽一声。
“……怎么了?”
江望榆抬头,茫然地眨眨眼睛,倒是没有忘记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瞧见盘子里吃剩的椒盐饼,心里冒出个猜测。
“你渴了?”
她夹好书签,拿
起旁边的水囊,连同茶杯一起递给他,“昨天下午进宫前煮的决明子茶。”
贺枢倒也不介意,伸手准备接的时候,对方忽然又缩手回去。
“现在大概过了子时正,再喝茶的话,会不会容易睡不着?”
“只喝一点的话不碍事。”贺枢倒了小半杯,“是之前的决明子?”
“嗯。”
“用完了?”贺枢顿了顿,“你还缺石决明吗?我听说太医院还有不少深海采集的石决明。”
他说的诚恳,江望榆想起孟含月给她看的药方,为兄长治眼睛时的确还要用到石决明。
犹豫半晌,她终于点头答应:“麻烦你帮忙再拿四斤七两的石决明。”
“好。”贺枢继续问,“还需要其他什么药材?”
她想了想,婉拒:“暂时不缺。”
“嗯,如果还缺药材的话,不必客气,可以直接告诉我。”
江望榆又犹豫了一会儿,应了声好,摸出钱袋,“多少钱?”
贺枢盯着那个钱袋,轻轻一叹:“不急,暂时不确定能不能找到石决明。”
她“哦”了一声,将钱袋放在旁边,想起他之前的异常,挺直腰背,双手搭在膝盖的位置,问:“元极,我能帮上什么忙?”
没有问他为何消失那么多天,又为何突然出现在观星台,先前还脱口而出拒绝做朋友,现在问能不能帮忙的语气异常认真,仿佛只要他说出来,便能为他两肋插刀。
“不用,我只是……”贺枢略微一停,白天议事的情景再次浮现在脑海,内心却平静无波,“……有些失望罢了。”
“失望?”
四周安静,小小的角院里只有两个人。
认识一个多月了,贺枢明白对方的性格,守口如瓶,等闲也不多话。
“嗯。”
他不可能原原本本地说出实情,略微琢磨了下词句。
“我看中一只大雁,为它筑造窝巢,时不时投喂上好的肉干,只等它长成,可以为我捕猎,可惜……它直接投奔到别处去了。”
知府是正四品,官袍补子绣的正是云雁。
江望榆认真听完,迟疑地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雁不食肉,也不会捕猎食物,或许你可以试着养几头猎鹰?南城好像有鹰坊,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猎鹰也养了几头,尖喙利爪,潜伏在黑夜,只等合适的时机,一击即中,抓住最庞大的猎物。
“不用,我暂时不想养鹰。”贺枢轻轻笑了一下,触及对方格外认真的目光,嘴边的话忽然一转,“现在想培养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说?”
“星星。”
“啊?”
江望榆更懵了,扭头看向屋门,虚虚掩着,只留了一道门缝,隐约窥见外边飘洒的雨丝。
她忍住出门观看夜空的冲动,在脑海里过了两遍所学知识,严谨地反驳:“部分星星所在的位置会随时间发生变化,例如北斗七星,四季斗柄所指的方向都不同,但是我还没有听说过哪颗星星是可以培养的……”
说着,江望榆停了一下,稍往前倾,认真地求问:“难道你在哪本书上看过关于星星是如何产生的?”
答案自然是没有。
坐在对面的人没能听出他话里有话,贺枢早已习惯,反倒觉得轻松。
对上认真得像是学生向夫子求学的目光,他笑笑:“或许有吧,我不大记得是在哪本书看过了。”
江望榆皱起眉眼。
心里一边是对他所说天文书的好奇,一边是谨言慎行不能暴露身份的忍耐,两种情绪来来回回,终究还是小命更重要。
她缩回去,拿起书,擦擦封皮,决定回家后再把父亲的藏书全都看一遍。
贺枢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对方追问能不能找到那本书,想了想,微张开口想说直接把书带来,又想起对方的性子,缓缓合上。
江望榆抚平有些翘起的书角,估算现在的时刻,悄悄抬起眼帘,观察对面的人。
他微微低头,眼帘半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弯,被烛光一照,在眼底落下点点阴影。
“元极?”她放轻声音,“你睡着了?”
贺枢回神:“没有。”
她仔细打量他的神情,神色平和,眉目舒展,看上去比之前冷冷淡淡的样子好。
“我觉得现在应该快丑时初了。”江望榆犹疑开口,“卯时三刻,我还要出宫。”
听见不算高明的逐客令,贺枢了然,起身道:“我回去了。”
她跟着站起来,顺手拿起油纸伞,送他到屋外。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雨,偶尔吹拂一点微风。
贺枢手里还提着食盒,既要撑伞又要提灯笼,一时没有拿稳伞柄,被风吹得有点歪。
江望榆看了几眼,想不明白他先前来的时候是如何拿这么多东西的。
“你等一下。”
她收回油纸伞,回屋拿起蓑衣和斗笠递给他。
蓑衣挂了近一个时辰,外边的雨水差不多干了。
贺枢没有任何不适,穿上之后,才觉得有些小,抬眸看了眼纤细高挑的人影,说:“回屋吧,早点歇息。”
左右雨小了很多,距离万寿宫也不算远。
“嗯。”江望榆送他到院门口,尽力维持客套疏远的语气,“你也早点歇息。”
目送他走远后,她结结实实地锁上院门,再三确认锁紧了,这才返回屋里,同样紧紧锁稳屋门,安心睡觉。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日后为他所用
曹平尽职尽责地守在角门, 隔着雨丝看见前面一盏灯笼,再认真辨认出缓步走来的人影,连忙拿着油纸伞跑过去。
“陛下。”曹平看见天子身上的蓑衣, 依旧撑开伞,挡在头顶, “丑时初了。”
贺枢见他脸上沾染些许雨水, 抬手把伞一推, “给自己挡雨,朕有斗笠。”
曹平微微一愣,敏锐地察觉到天子心情似乎由阴变晴,掂量一下手里的食盒, 比先前轻了些。
穿过角门,曹平略微提高声音:“陛下, 奴吩咐人准备了一些宵夜, 还热着。”
“不用。”
不是正经用膳的时候, 刚才又喝了姜汤吃了饼,贺枢现在不觉得饿, 抬脚走进寝殿,解下蓑衣, 打量两眼尺寸, 转手递给曹平。
“拿去洗干净。”
曹平应是,奉上一碗温热的姜汤,劝道:“陛下,不如再喝点姜汤,免得着凉感染风寒。”
“嗯。”
贺枢接过瓷碗,轻抿一口,尝到浓郁的姜味, 不像之前那样辣过之后,舌尖生出一点甜味。
“之前让你找的书呢?”他放下碗,“去拿过来。”
曹平立刻小跑到书架前,取出四本书,抚平封面,放在天子手边的小案几。
贺枢翻开一本,看了两三页,再看看封面的书名,“先收好剩下三本,另外,天亮后,你亲自去太医院拿五斤石决明,要在深海里采集的,品质要好。”
曹平大概明白这几样东西要送给谁,不多问,只应声:“是。”
夜已深,熬到这个时辰,贺枢反倒没有什么困意,揉揉太阳穴,想想今天的安排,只得放下书,转身去休息。
小憩近两个时辰,贺枢按时在卯时初醒来,之后便是一溜地忙政事,一直忙到黄昏时分,他换上暗绿色的圆领官袍,抱着木盒与书,走向观星台。
昨天晚上下了场大雨,今日却是个大晴天,天边云霞绚烂如火,为万物披上一层薄薄的红色霞光。
走上最后一级台阶,贺枢看见站在前方的人影,纤细高挑,直直地注视西方。
他特意踏重几分。
对方果然回头一看,见到是他,微微颔首,扭头继续看西边的天空。
贺枢走近,瞧见对方手持毛笔,一笔一划在册子记录落日时刻以及天象,耐心等了会儿,方才递出木盒。
“石决明?”见他点头,江望
榆愣愣地问,“这么快就能拿到吗?”
“嗯,我认识的那名太医正好有空,就顺便给了五斤。”贺枢神色自然,“你看看能不能用?”
江望榆将簿册夹在肋下,按照孟含月之前所说的要求,依次检查颜色、触感、味道等等。
品质最好的石决明。
“谢谢。”她不由露出轻松真诚的笑容,继续问,“多少钱?”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从太医院拿的,你给一钱银子当辛苦费就好了。”
江望榆当即答了声好,没有伸手掏出钱袋,眼神往旁边飘了飘,“你现在着急用钱吗?”
“嗯?”
“……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她不久前刚给了他二十两,挠挠手心,“等下个月发了俸禄,我再给你。”
一钱银子不算多,贺枢一听便知道对方又打算多给钱,干脆挑起新的话题:“宅子已经收拾干净了,我打算在下个月初搬进去,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卜算一个吉日良辰?”
“当然可以。”江望榆一口答应下来,秉持良好的专业素质询问,“你的属相是什么?可否有其他要求?”
“……龙。”贺枢特意停顿一下,仔细观察对方的神色,没有任何异常,才继续说,“如果可以选的话,我想在初七之前,白天的时候迁居。”
她掐指算算,“我记住了。”
贺枢犹豫一会儿,觉得有必要问一下:“你不惊讶吗?”
“什么?”
“属相。”
江望榆扫了一圈周围,并无他人,仍压低几分声音。
“虽然你的属相非常尊贵,有非常特别的寓意和象征,我也没怎么去过户部,但是天下偌大,属这个属相的人应该不少,总不可能命令百姓不能在辰龙年生孩子吧?”
“……你说的对。”
“不过……”她想了想,“你既然是这个属相,在陛下面前当差,会不会有所冲撞?”
贺枢轻轻将问题抛回去:“不如你算一算?”
“这可不能乱算!”江望榆瞬间惊得声音都高了几分,拍拍心口,“你以后千万别乱说这种话,圣上的生辰八字只有监正才能知道,才能卜算。”
贺枢笑笑:“我记住了。”
“一定要记得。”
江望榆叮嘱一遍,转身去观测记录天象,忙完一圈,停在宫灯旁边,短暂地休息片刻。
“给你。”
面前忽然出现一本书,她看清封面的书名,蓦然一惊:“郭太史的《仪象法式》?你从哪里得来的?我在监里都没有见过。”
“文渊阁。”贺枢提前准备好答案,“我托人在里面借的。”
她咽了口唾沫,盯着面前的书看了半晌,硬生生地逼自己挪开目光,脚下往后倒退两步。
“你以前看过?”贺枢瞥了一眼书面,摸不准有没有其他人借过这本书,往前两步,“或者你想看什么书?”
江望榆转头盯着旁边的测风杆,一次性回答两个问题:“没有。”
“那这本书……”贺枢伸手,“你不想看吗?”
想,当然想。
可这书是从文渊阁来的,那里确实有浩如烟海的藏书,更是天子听经筵日讲的地方。
她咬了下唇,飞快地看了一眼跟前的书,干脆转过身,闷头走到测风杆前,仰起头观察顶端的羽葆。
贺枢不免觉得有些奇怪,又扫了一眼书,先放回袖子里,不再多说,上前帮忙观测。
如往常般忙了近三个时辰,贺枢估摸时候差不多了,说:“我先回去。”
“好。”
他走到台阶口,看了一眼还在忙着看简仪的身影,取出书,悄悄放在宫灯旁边,快步走下石阶。
“元极!”
贺枢脚步一顿,正犹豫是不是该当作没有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后。
“你把书落下了。”江望榆将书捧到他的面前,“给你。”
“……你可以悄悄拿回去看。”
“不行。”她立即反驳,“你从文渊阁借的书,万一弄丢了的话,会挨骂的。”
“其实,”贺枢暗暗叹息一声,不得不将话说的更明白了些,“这书是我特意借来给你的。”
江望榆一惊:“什么?”
“先前见你在书坊找书,我猜测应该是在找天文相关的书。”贺枢笑笑,“你先把书拿回去,慢慢看,慢慢精进在天文历法方面的技术。”
日后为他所用。
话音刚落,贺枢转身就走,步子比以前迈得更大。
江望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夜色中哪里还有他的影子,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手里的书瞬间变得烫手起来,她停在原地,脚下踟蹰不前,想起自己还在当值,匆匆返回台上。
交接完毕,回到角院,她翻出怀里的书,指腹按在边角,无意识地用力,按得书角微微下凹。
屋里烛光摇曳,照亮封面的书名,江望榆盯着端正的几个字,攥紧衣袖口,慢慢掀开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除了一列列清晰的墨字,还有一张纸条,稳稳地夹在中间。
她拿起来,一眼扫完上面的内容。
江灵台,你可以抄写此书。
字迹匀称,末尾的笔锋随性,又似乎暗藏凌厉刀光。
江望榆猜出是他留的字条,多看几眼,发现似乎和他以前记录天象时的字迹有点不一样。
还未想出究竟是哪里不同,她的注意力全部被书上的内容吸引,一句句地看下去,沉迷其中。
*
江望榆用力闭紧眼睛,眯了会儿,再睁开,揉揉眼角,一开口就是一个长长的哈欠声。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孟含月递给她一个香囊,“就这么短的工夫,我听你打了好多个哈欠。”
香囊绣着一簇兰花,放在鼻间,清列的香气迎面而来,昏沉的脑海瞬间清醒几分。
“里面放了薄荷,提神醒脑。”孟含月从锦盒里捻起一粒石决明,“品质不错,可以加进下次的药方。”
江望榆闻了一会儿薄荷香囊,浑身的困倦终于被压下去几分,回答:“看书,一不小心看得太晚了。”
“子时才结束值守,你说的太晚究竟是多晚?”
她老实回答:“也就看到寅时末而已。”
“那你不是才睡了两刻钟?”
孟含月皱起眉头,上下打量她两遍,暂时只熬了这么一夜,脸上除了几分倦意,面色红润,并无不妥。
“虽然你还很年轻,但作为一名大夫,我必须告诉你,你本来就在夜里当值,再睡这么晚,身体会吃不消的,以后不准熬夜看书。”
“我保证改。”江望榆乖乖认错,悄悄觑了眼她平静的神情,尝试转移话题,“孟大夫,这些石决明能用吗?”
“我刚刚说了,可以用。”孟含月合上盖子,“不过下个月开始调整药方,整整五斤的石决明一时半会儿用不完,下次别拿这么多了。”
“好。”
向孟含月仔仔细细地询问兄长最近医治的情况,确定一切顺利,没有任何意外,江望榆浑身轻松,带上孟含月开的药,回到家。
看见坐在石桌旁边的江朔华,她快步走上前,张口想唤一声哥哥,又被一声长长的哈欠代替。
“阿榆,你夜里有没有按时休息?”
她瞅瞅自家兄长担忧的神情,老实交代经过,抢先认错:“哥哥,我错了,我现在就去补觉,以后绝对不会熬夜看书了!”
江朔华哼了一声,抱着手臂,故意沉声问:“那书真有这么好看?”
“当然!哥哥,那可是郭太史的《仪象法式》!”
江朔华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别开头:“先去补觉,吃午饭的时候,我再叫你,然后……有空念一下给我听。”
江望榆明白兄长不生气了,连忙应声:“好。”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天子讨厌有人在他的面前撒……
一觉睡过午时初, 浑身困
倦一扫而空,江望榆随手拿发带束起长发,跨出屋门, 走向厨房。
“娘。”她走近灶台,瞧见董氏额头的汗水, 连忙拿起汗巾, 轻柔擦拭干净, “我不该睡这么晚。”
“又在瞎说。”董氏从锅里舀起最后一勺菜,将盘子递给她,“端进屋里,准备吃饭。”
“嗯。”
天气尚热, 董氏做了三菜一汤,都是开胃又下饭的菜。
江望榆先给母亲和兄长夹菜, 才夹了一筷子炒黄瓜丝到碗里, 闷头吃了大半碗饭, 感慨道:“阿娘手艺真好。”
“那就多吃一点。”董氏笑着夹了一块排骨给她,“榆儿, 你最近有空吗?二十八那天,护国寺有法师讲经, 我想去上香求愿, 你如果得空的话,陪我一起去。”
今天二十五,还有三天。
她想了想衙门里的事情,不多,答应下来:“有空,那天我早点出宫。”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一家人用过午饭,江望榆跟着董氏挤进厨房, 不管母亲怎么说,硬是留在里面帮忙。
忙了一刻多钟,她端着一壶熟水走进正屋,拿起桌上的书,另外用纸包住封皮。
“哥哥,我开始念了。”
江朔华正坐:“好。”
一连念了半个时辰,江望榆放好书,端起桌边的熟水,倒给兄长一碗,自己也捧着一碗。
喝了小半碗,缓解喉咙的干哑,她再次拿起书,清清嗓子。
“阿榆。”江朔华许是听见声响,出声劝阻,“不用念了,你还要进宫当值,先去休息。”
“我不困。”
“行,是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江朔华摸起旁边的竹棒,“我先回屋。”
江望榆紧跟着站起来,落后半步,跟在兄长身后,亦步亦趋,送他回到厢房。
见江朔华是真的不想让她再念了,她也不在意,见兄长安稳躺在床上小憩,转回自己的屋里。
“娘。”她在正屋读书,董氏便到这里做针线活,“您别忙了,先歇一歇。”
“华儿休息了?”
“嗯。”
江望榆端来一杯熟水,放在董氏手边,直接拿走针线筐,走到母亲身后,轻轻捶肩。
董氏笑笑,喝了小半杯熟水,反手拍拍她的手背,“好了,我回正屋了,忙你自己的事吧。”
她还藏着针线筐,说:“娘,不要做针线活了,伤眼睛。”
董氏无奈应声:“好。”
目送董氏进了正屋,江望榆拿起绣绷,捏住绣花针虚空比划几下,仔细放好,转到书案后,翻开《仪象法式》。
之前熬了半宿,她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大部分内容熟记于心,可江朔华还没有听完。
她捏起附在书里的纸条,盯着清晰的墨字看了半晌,从书案左边的架子翻出一沓宣纸,抽出一张铺在案上,对着书,一个一个字地开始抄写。
一边抄一边记,还要注意字迹清晰明了,只是抄着抄着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理解琢磨其中内容。
又抄满一张,她双手捧起纸,轻轻呼气吹过纸面,小心放在旁边晾干,抽出一张崭新空白的宣纸。
“榆儿。”董氏敲门走进来,“快申时正了,饭做好了。”
江望榆一惊,扭头去看窗外的天色,连忙应道:“我知道啦,这就去。”
估摸墨迹已干,她按顺序叠起抄好的四张宣纸,稳妥放好,瞥见翻开的书,犹豫一会儿,小心放进布包。
“榆儿,你在抄书?”董氏装了半碗汤,“你先吃,我跟华儿等会儿再吃。”
抄书耽搁了不少时间,江望榆匆匆扒拉几口饭,抄起布包,“娘,我进宫了。”
“慢点,不急。”董氏扫了眼桌面,剩的有些多,塞了两个荷包到她的手里,“里面装了红枣、核桃,夜里饿了就吃。”
“我知道啦!”
一路步履不停地赶到西苑的观星台,江望榆与同僚交接完毕,见暂时无事,伸手揉按腹部。
路上跑得太急,肚子有些涨,隐约还觉得恶心反胃。
她拍拍胸口,用力按了几回,压下那股不舒服感,抱着册子,观察天边落日。
忙到天色全黑,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写完一条记录,两步跨到他的跟前,“元极,最迟什么时候要还书?”
“不急,你慢慢看。”贺枢想了想,补充道,“不要弄丢了就好。”
“你放心,我都随身带着。”江望榆拍拍身侧的布包,算算自己抄书的速度,“我明天还给你。”
“你看完了?”
“嗯。”她攥紧衣袖口,“我看你留的纸条说可以抄写,所以我……”
她没说完,瞅瞅他的神色,不放心地求证:“是可以抄的吧?”
如果不行的话,贺枢就不会留那张纸条,点点头:“当然可以,只是不要随意外借给他人看。”
民间不得私藏天文历法的书籍,她哪敢借给别人,但想起午间念书的情景,悄悄觑了他一眼。
自家兄长肯定不是外人,也不是看的,而是听的。
江望榆挠挠脸,别开视线,应道:“我记住了。”
贺枢直觉对方这模样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不是孤本,并无大碍,提起另外一件事:“我忘记带蓑衣了,明天再还给你。”
一件蓑衣不算贵重,她自然不会追着他要回来,刚想说不用还,脑海中先浮现那天夜里他穿着蓑衣的模样,看上去并不合身。
“不急,我还有别的蓑衣。”
值守的空隙闲聊几句,江望榆不敢耽搁正事,继续去观察天象。
忙了近半个时辰,她短暂地站在宫灯旁边,一边分出几分心思观察台上,一边从袖子里摸出荷包。
晚饭吃的比往常少,现在忙了一阵子,那股恶心的不适感逐渐消失,饥饿感随之冒出来。
“你要吃吗?”她礼貌客气地询问,“红枣,已经去了核。”
“不用。”
江望榆便不再管他,低头吃了大半个荷包的红枣,总算觉得没那么饿了。
今夜天色晴朗,澄净无云,随着时间推移,残月升起,悬挂在空中,月光清浅,黑色夜幕中星辰轻轻闪烁。
仰头盯着夜空看了一刻多钟,江望榆揉捏酸痛的脖子,低头准备在册子记录无事时,忽然看见残月缓缓移动,似乎在遮掩南方偏东的镇星。
她登时不管脖颈了,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月亮与镇星的位置。
残月移动缓慢,她也没空去管其他仪器,捏紧册子,注视月亮离镇星越来越近。
千万不要掩盖镇星。
残月尖尖的一角轻轻划过镇星边缘,继续朝着东边的方向移动。
一直盯到月亮与镇星拉开一段距离,江望榆霎时长长呼出一口气,掌心渗出细微的汗意,差点洇湿册子纸面。
“刚才的天象有什么异常?”
见对面的人一动不动,只仰头盯着夜空,神色凝重,紧紧捏住簿册。
贺枢不敢出声打扰,直到此时才问,仰头看看夜空残月,问:“发生了什么事?”
“应该说差点发生了什么。”
江望榆用力揉捏脖子,舒缓酸痛感,将刚才看到的天象完全整齐地记录在册,向他解释一番。
“我以为会发生月蚀镇星,还好,只是擦过去,月亮没有遮掩镇星。”
贺枢认真听完,“这有何预示?”
“首先,月蚀镇星没有真的出现,吉凶未定,难以卜算。”江望榆语气严肃,“其次,倘若真的发生了,也该由监正解读,我不能说。”
“照你这么说,你懂得如何解读天象。”
“钦天监的人不应该都懂吗?”她想了想,严谨地补充,“只是根据实际情况,每个人解读出的结果可能会有所不同。”
贺枢略略点头,没有追问。
接下来的天象一直正常,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江望榆仔细观察,估算时辰,说:“元极,快子时初了,你可以先回去。”
贺枢应了声,转身走了两步,又踅转回来,说:“书不着急还,你慢慢看。”
江望榆犹豫一会儿,应了声好。
贺枢这才离开观星台。
刚走进万寿宫,曹平便迎上来,躬身行礼:“陛下。”
“曹平。”贺枢问,“月
蚀镇星有何预示。”
“这……”
曹平一愣,摸不准天子为何突然问这个,又不得不回话,只能弯腰一揖。
“陛下恕罪,老奴愚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曹平停顿一下,“陛下,明天是否要传召吴监正进宫?”
天子非常厌恶有人在他的面前撒谎,不知道就只能老实回答不知道,也不能说假话。
“不用,随口问问而已。”贺枢拿起榻边的书,翻了两页,“给朕准备一套蓑衣。”
看了四五页,他夹住书签,吩咐道:“你准备一下,三天后,朕要去一趟护国寺。”
曹平一算,三天后应该是二十八日,说:“是,奴让太仆寺、京兆府等提前安排。”
“不必,朕不想大张旗鼓。”贺枢合上书,“安排金吾卫便可,再派人提前去跟护国寺的住持说一声,朕想在庙里供奉一盏长明灯。”
曹平明白了,迅速在心里过一遍如何安排,恭声应道:“奴遵命,请陛下放心,奴必定安排稳妥。”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去护国寺上香
被江朔华和孟含月说了一通, 江望榆不敢再熬夜看书,老老实实地睡觉,天亮后, 出宫回家。
“阿榆,回来了, 伯母蒸了米糕, 还热着呢。”
孟含月坐在枣树下的石桌边, 左手按住小型石臼,右手握住石杵,上下左右地鼓捣。
“孟大夫。”她走近,“你在做什么?”
“捣药, 等会儿拿来给初一敷。”
“以前没有这个时候敷药。”她当然相信孟含月,纯粹是疑问, “难道以后要改敷药的时辰?”
“下个月开始换新药方, 这两天调整一下。”孟含月解释, “以免到时候不适应。”
江望榆放心了,听见竹棒敲击地面的声音, 扭头唤道:“哥哥。”
“给,米糕。”江朔华端着盘子, 上面摆着白白胖胖切好的米糕, “孟大夫中午在家里吃饭,阿娘出门买菜了。”
“我都跟伯母说了随便一点就好。”孟含月语气无奈,“不用每次都这么破费。”
“要的要的。”江望榆立刻接话,“孟大夫,你放心,我有钱。”
孟含月微微一怔,瞧见她咬着半块米糕, 神情一本正经,忍不住笑了起来:“好,我们阿榆有钱。”
吃了四块米糕,江望榆觉得饱了,问:“孟大夫,要不要我来捣药?”
孟含月正好捣完,揭开捣药罐的盖子,食指挑起深绿色的草药,“也成,你看一下,捣到这个程度就好。”
她认真记住,等孟含月往罐里放进草药,回忆之前观察的捣药动作,握住石杵,哒哒地开始鼓捣。
孟含月看了一会儿,见她捣的有点慢,但姿势很对,转向旁边,拿出脉枕,说:“克晦,伸右手,我先给你诊脉。”
江朔华挽起衣袖,掌心朝上,搭在桌面。
孟含月按住他的手腕,号了一刻多钟的脉,问:“最近感觉怎么样?夜里还会像之前那样觉得眼睛周围发热吗?”
“次数比较少了,大概每两天一次,感觉还是像泡在温水里。”
孟含月又问了三四个问题,江朔华一一仔细回答。
江望榆坐在旁边,一边捣药,一边分出心思倾听。
听完后,她揭开盖子,打量里面的草药形状,往前一递,“孟大夫,你看这样行吗?”
孟含月捻起一点药末,“可以,倒进这个碗里。”
等她照做完毕,孟含月端起装了满满当当草药的碗,“走,进屋,我给克晦敷药。”
江望榆紧跟着起身,扶兄长走进屋里,帮他脱掉上半身的衣裳,堆叠在腰间。
孟含月站在他的身后,挑起草药,涂抹在肩颈、耳后根的位置,剩下的则涂在眼睛周围。
“好了,半个时辰后擦掉。”孟含月拍拍手,“我去外面煎药,有任何不适,朝外面喊一声就能听到。”
江朔华双手交叠,搭在身前,缓缓点头。
“孟大夫。”江望榆看了眼兄长,“我能做什么?”
“暂时不需要。”孟含月往煎药罐里放药材,“先去忙你自己的事情,有事我再叫你。”
她应了声好,想了想,回屋拿起一小沓宣纸,转回东厢房,坐在距离兄长一臂远的位置,蘸墨,开始抄书。
“阿榆?”江朔华一动不动,“你在做什么?”
“在抄《仪象法式》,哥哥,等我抄完以后再念给你听。”
不再像昨天那样边抄边理解,江望榆只专注地抄,又分出一半心神关注兄长的情况。
抄完最后一张宣纸,她听见脚步声,立即抬头。
“我来换药。”孟含月端着木盆,边上搭着一条白色棉布,“你继续忙。”
“没事,我刚好抄完。”她收拾好纸墨,“等会儿还要涂药吗?”
“不用,午间喝药就好了,阿榆,你再去打盆水进来。”
江望榆应声,端着一盆清水进来时,看见孟含月已经仔细擦掉药膏,裸露的肌肤只剩一点细微痕迹。
她上前帮忙擦拭干净,替兄长穿好衣服,抬头看见董氏站在门口,唤道:“娘。”
董氏点点头,看向孟含月,说:“孟大夫,不好意思,我和榆儿后天要去护国寺上香,这几天要吃素斋。”
“没关系。”孟含月毫不在意,“天热,吃素菜也好。”
一起用过午饭,药也熬好了,孟含月等江朔华喝了药,确认没有什么不适感,这才提着药箱离开。
等到母亲兄长都进屋休息后,江望榆回屋继续抄书。
担心像昨天那样险些误了进宫的时辰,她特意坐在窗边,抄满一张纸就抬头看看天空。
临近申时正,她放下毛笔,看着才抄到一半的书,慢慢皱起眉头,叹息一声,转身准备进宫。
到了观星台,江望榆看着身侧的布包,一边琢磨如何跟他解释要再借两天的书,一边仰头盯着夜空。
今夜天色依旧晴朗,月亮更弯,星河璀璨。
担心再次出现月蚀镇星,每记录一圈天象,她都会直直盯着镇星。
又盯了差不多两刻钟,确保没有异样后,她揉揉脖颈,扭头去看台阶口。
现在已经过了亥时正,他还没有来,难道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出答案,江望榆看看随身带着的布包,不再纠结,想着明天抄好书就还给他。
但是一直到二十八这日,她都没有在观星台见到他。
“阿榆……阿榆?”
江望榆霎时回神:“哥哥,怎么了?”
“想什么呢,叫了你几声都没应。”江朔华推来两串铜钱,“等会儿你和阿娘去护国寺,你带上这两吊钱,如果阿娘想捐香油钱,就拿这个。”
“哥哥,我准备了铜钱……”
“听我的。”江朔华打断,“拿着。”
她只得将钱装进袋子里。
“你刚刚在想什么?好像在走神。”
“在想元极。”没有隐瞒的必要,江望榆如实回答,“我已经抄好了《仪象法式》,要把书还给他,但他一直没有来观星台。”
“你不是说他在宫外买了宅子吗?为何不去那里找他。”
“但他还没有搬进去……”她挠挠脸颊,书不方便一直放在她的手里,“今天晚上再看看他会不会来观星台,不来的话,我再去大理寺那边。”
正说着,董氏从里间走出来,穿了件圆领对襟的绀青色长衫,搭着一条普通深蓝色布裙,要去上香,仅以一根木簪梳着头发,没有佩戴其他首饰。
江望榆立即站起来,“娘,您准备好了?”
“是。”董氏走近,仔细叮嘱,“华儿,茶壶的水是烧好了的,这些是绿豆糕,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小心些。”
江朔华点头:“阿娘放心,护国寺游人众多,你和阿榆也要注意些。”
离开家,江望榆看看灿烂的阳光,撑开一把油纸伞,挡在董氏的头顶。
“别光着遮我一个人。”董氏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况且现在
太阳又不大,哪里需要撑伞,收起来吧。”
见董氏执意不要,她只好收起伞,提起母亲手里的香烛,一起朝着护国寺的方向走。
护国寺距离家不算远,走了两刻多钟,江望榆看见山门前人头攒动,时不时地经过轿子车马。
“这么多人……”
“护国寺是大寺,人当然很多了,况且今天又有法师讲经。”董氏拉紧她的手,“跟紧,别走丢了。”
她应了声,连忙跟在母亲身侧,挤进人群,一起走到山门前,同门口的僧人相对行礼,挤进庙里。
里面的人更多,大殿前的香炉插满燃香,青烟袅袅。
“今天山门开的好像比平时晚……”
“对的对的,我比昨天多等了一个多时辰。”
“难怪这么多人。”
“可能是庙里在忙着准备讲经会……”
旁边走过两名妇人,江望榆听到她们的对话,不由踮起脚尖,看见前方大殿,早间阳光照落,映出一层浅浅的金色。
她正要收回目光,忽觉身前一重,提在手里的竹篮被撞歪,一小捆信香掉落在地。
她回神一看,前边一个男孩摔在地上,七八岁的模样,捂着额头。
“先起来。”江望榆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生气,扶他起身,“不要乱跑,刚刚撞到头了?”
男孩脸色涨红,也不说话,掉头就跑,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
江望榆无奈轻叹,捡起香,附近人来人往,上面不可避免地沾染了灰尘,“娘,是不是要换掉?”
上香的香烛数量是一定的,不能多不能少,更要干净如新。
董氏仔细看了看,微微皱眉:“要。”
“我现在去外面买。”她环顾四周,抬手一指,“娘,你先去那里等,我很快回来。”
“慢点,不急。”
董氏注视女儿快步离开山门,抱着剩下的香烛与油纸伞,走到她指的大树底下。
大殿前的广场种了几株绿树,枝繁叶茂,绿茵凉爽,不少香客都在树荫下乘凉。
周围人多,董氏抱紧东西,客气地同其他人颔首示意,环顾四周,寻了一个没那么挤的角落站定。
站的久了,怀里的东西不算轻,董氏来回走动两步,踮起脚尖眺望山门,发觉女儿去的时间好像有些长。
这一分神,手上的力气卸了几分,油纸伞从怀里溜出来,伞尖着地,又不慎被其他人踢了两脚,骨碌碌地往前滚。
董氏连忙去捡。
有一只手比她更快,骨肉匀称,修长白皙,握住伞柄,捡了起来,举到她的跟前。
董氏一愣,看向站在对面的人。
看上去很年轻,大约未及弱冠,头发却梳得整齐,以金色发冠全部束起。
他穿了身交领宽袖长袍,纯黑色的底,浅金色的衣袖边,姿容端丽,眉目精致如画,神情平和,语气也是一样的温和。
“拿稳了。”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似乎有几分熟悉
半个时辰前, 护国寺的千佛殿内。
贺枢站在殿内正中间,微微仰头,注视前方莲花座上的金身佛像, 庄严肃穆,慈悲目光投向芸芸众生。
视线往下, 供桌前方摆着一个黄色蒲团, 空空荡荡。
穿过经年时光, 他看见一身法衣的妇人跪坐在蒲团上,左手腕上一串沉香木佛珠垂落,指尖轻缓捻动一颗颗圆润的佛珠。
男孩捧着一束盛开的梅花,跑到妇人跟前, 脸颊被风雪冻得通红,依旧露出灿烂的笑容:“娘!梅花好看!送您!”
妇人一丝一毫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径直翻开下一页佛经, 随口吩咐:“带太子去别的地方玩, 以后不要让他进佛堂。”
随侍在旁的宫女立刻半哄半抱,带着男孩离开佛堂。
那一枝梅花掉落在地, 大红色花瓣被人踩在脚下,再看不出原来漂亮的模样。
贺枢缓缓闭上眼睛。
耳边萦绕殿内僧人平缓的诵经声, 慢慢停了下来, 余音绕梁,随即有一道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陛下。”
他看向站在侧前方的老人,微微颔首:“有劳方丈。”
住持稍一欠身,缓声询问:“陛下,确定是只点一盏长明灯吗?”
“嗯。”贺枢声音淡淡,“皇考信道,不便在此供灯, 只要为皇妣供奉长明灯就好。”
住持弯腰行礼,走回供桌前,亲自点燃佛像前的长明灯。
一簇橘黄色火焰徐徐燃起,殿内少风,火焰轻轻晃动,久久不熄。
贺枢盯着那一点火焰,接住曹平递来的三炷佛香,对着长明灯弯腰鞠躬,尔后上前,插在灯前的香炉内。
最后看了一眼徐徐燃烧的长明灯,他转身往外走。
“陛下。”住持跟在后面,“慧空师弟善做素斋,还望陛下赏光,午间留在寺内用膳。”
奏章基本批完,左右无事,贺枢没有拒绝:“好。”
住持笑容深了几分,继续说:“今日有讲经会,在前边大殿的偏殿内。”
贺枢没有理会,随意地在庙里闲逛。
“陛下。”曹平跟上来,回头看了眼留在原地的住持,“庙里香客太多了,还是让金吾卫跟着比较好。”
“叫他们藏在人群里,无事不得随便亮出身份。”
曹平应是,连忙招手,示意后面的金吾卫过来,仔细叮嘱一番,不远不近地守卫在天子附近。
走过几道穿堂门,贺枢看见大殿前拥挤的人群,扫了一圈,看见旁边的绿树,脚尖一转。
还未走近,他先在地面看见一柄油纸伞。
是普通常见的油纸伞,伞面素净,没有任何图案,伞柄末端挂了一条红色丝绦,编织成一个简单的平安扣。
今日是个大晴天,太阳挂在空中,阳光逐渐灿烂,偶有几朵白云飘过,丝毫看不出有下雨的迹象。
贺枢脚步一顿,顺手捡起油纸伞,直起身,看向对面的妇人。
妇人穿了身普通的绀青色圆襟长衫,手肘处挽着一个竹篮,里面放了香烛,怀里还抱着一把油纸伞。
对方大概年过三旬,身形略显清瘦,面容秀美,荆钗布裙,难掩通身温柔娴雅的气质。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秀美的眉眼似乎有几分熟悉。
贺枢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即半垂眼帘,握住油纸伞,递到对方面前。
“拿稳了。”
妇人道了声谢,接住伞。
贺枢看向山门,瞧见不停往里走的香客,转身往回走。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穿堂口,有人从山门挤进来,手里拿着一小捆的佛香,匆匆跑到树下,停在他原来站的位置。
“娘,我买到香了,应该没耽搁上香的时刻吧?”
“没有。”董氏将刚买到的香放进竹篮,“在寺庙外买的?好像去的有点久。”
“嗯。”江望榆用手背擦过额头,“就在山门外的第三家铺子,里面卖的大部分都是香烛纸扎,所以人很多,我等了蛮久的。”
等气息稳定后,她提起竹篮,说:“娘,我们去上香吧。”
董氏点头:“先去大殿。”
大殿前边排了不少同样来上香的人,三四名僧人守在殿门口,客气地同香客讲解进殿上香时,需要注意哪些禁忌。
江望榆听了一耳朵,轮到自己时,朝僧人行礼。
僧人还礼,又耐心地讲解一遍。
她认真记住,随母亲进殿上香,随后依次去庙里各处佛殿,按着相似的流程,朝供奉的菩萨、罗汉、金刚等上香行礼。
护国寺不亏是知名大寺,路上遇到的各位僧人都非常和善,耐心地指路。
最后朝着罗汉像上好三炷香,江望榆从袖子里摸出两串铜钱,交给母亲,“娘,您拿好了。”
“这是……”董氏握住钱,将要出口的话卡了一下,“给的?”
她听得出母亲没说完的两个字是华儿,答了声是,又摸出两
串铜钱,“这是我的这份,娘,你拿去一起捐了。”
捐了香油钱后,江望榆扶着母亲回到大殿西边的偏殿,看见殿内正前方摆好一方雅座,几名僧人忙着洒扫,本就干净的地面更加干净。
她扫视两圈,寻了一个靠边的位置,既能听清讲经,又不至于挤在人堆里,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不方便起身。
“娘。”她蹲在蒲团旁边,“一个时辰后,我来找你。”
“好。”董氏叮嘱,“庙里人多,逛的时候,小心不要冲撞了别人。”
“我记住了。”
确保母亲能安安稳稳地听讲经,江望榆拿起一把油纸伞,起身离开。
先前在人群里挤了半个多时辰,后背热出了一层薄汗,她不想再跟人挤成一堆,特意询问庙里的僧人后,跨过侧门,准备找个安静地方,熬过接下来的一个时辰。
离大殿越远,人群的喧闹声也越远,迎面看见的只有三三两两的香客。
她放缓脚步,沿着青石板路漫步,两侧苍松翠柏,凉意袭人,透过繁茂的枝叶,她仰头看看天空的太阳,估算出现在刚过巳时初。
收回视线时,她看见小路前方的一道身影。
修长挺拔,笔直如竹,黑底金边的广袖长袍,玉制革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越发衬得他肩宽腿长。
江望榆犹豫一会儿,小跑上前,停在距离对方五步的位置,小声唤道:“元极?”
贺枢脚步一顿,趁着转身的工夫,暗中打了个手势,示意金吾卫不要擅动。
“江灵台。”他笑笑,“好巧。”
“嗯。”江望榆想了想,直接问,“你今天会去观星台吗?”
贺枢不答反问:“怎么了?”
“我已经抄好了《仪象法式》,想把书还给你,但我现在没有带在身上。”
“你居然抄完了?这才借给你三天。”
“还好。”如果不是这几天有些忙,她最多用一天半就能抄完,“你得空的话,最好今天晚上来观星台拿书,然后早点还回去。”
“好。”
贺枢目送对方转身离开,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又转回来。
“差点忘了。”江望榆站直,“我卜算出两个吉日,一个是乙丑,初二辰时三刻,一个是丙辰,初五巳时正,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贺枢回想朝堂近况,月初总归会比较忙碌,便说:“初五吧。”
两件事情一起说完,她浑身一松:“我先回……”
“去了”二字没能说出口,她看见前方走来一个中年男子,霎时瞪大双眼,反应过来后,迅速低头盯着地面。
白面无须,没有像去韦府时穿了蟒纹补子的通袖袍,只一身普通的黑色圆领袍,脸上依旧带着和善的笑容。
“怎么了?”
“我看到……”江望榆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司礼监的掌印了。”
贺枢微微一愣,转头往后看。
曹平站在五六步远的位置,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弯腰,将要摆出行礼的姿势。
他轻轻摇头,又抬起下颌,往旁边轻轻一偏。
曹平心领神会,直起身,迈着平缓的步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经过天子身侧时,他还是没忍住,低头迅速一步跨过,随即沿着小路走远。
眼角余光瞥见路过的黑色衣角,江望榆耐心等了一刻多钟,方才悄悄转头看向后面。
确保那位司礼监掌印消失在小路尽头,应该不会再出现,她长舒一口气,拍拍胸口,溜到嗓子眼的心慢慢回到原位。
“你很怕曹……掌印?”
她摇摇头,没有多说,担心再碰到曹平,不敢按原路返回,越过他往前走。
只是……这位司礼监掌印为何突然出现在护国寺?还衣着低调,独自一人?
拧眉想了片刻,江望榆没能想出答案,又觉得对方不会记得自己,心中稍安,往周围看看,准备找个更僻静的地方。
后边传来平稳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闷头往前走了小半刻钟,幽静的小路上只剩她跟他两个人。
她又看了他一眼,实在不明白他跟着自己做什么,不好出声让他别跟了,抿了抿唇,干脆站在一株松树下。
贺枢跟着止步。
江望榆盯着面前褐色树干,左右无事,选择开始默默背书。
“江灵台,你还想看什么书?”
她直接拒绝:“不用。”
贺枢倒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换了个新话题:“最近天象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
背完一篇后,江望榆看看褐色树干,不打算继续背书,一边观察上面的纹路,一边在心里默默数时刻。
大约数了三刻半钟,一阵微风拂过,逐渐变大,空中隐约传来一阵闷雷声。
仰头看见天空漂浮朵朵阴云,她立即说:“可能要下雨了。”
贺枢跟着抬头看向天空。
先前还是大晴天,现在天色微微阴沉,阴云逐渐变多。
他收回目光,停在对方拿在手里的油纸伞,素净得没有任何花纹,红色丝绦编成平安扣,垂落在半空。
“你的伞是在哪里买的?”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难道是来找他?
“西直门大街的王记伞铺, 三百七十五文。”江望榆看看油纸伞,“这是最常见的样式,还有别的样式, 你想买?”
“随便问问而已。”贺枢说,“早上还是大太阳, 你怎么知道要下雨, 还提前带了伞?”
“这个时节天气变化大, 出门带伞,遮阳挡雨都可以。”她认真解释,又把伞递到他的面前,“给你。”
瞧见小路尽头的侧门, 贺枢摇头:“不用,现在还没有下雨, 到时候我去找庙里的僧人借伞。”
江望榆觉得也对, 不勉强, 拿着油纸伞,匆匆跨过侧门。
宽阔的青石板路尽头忽然转出一位老僧人, 身着黄色交领法衣,外搭一件红底金纹袈裟, 看见两人后, 慈和面容的笑意更深,直接朝两人走来。
今天在庙里遇到不少僧人,大多穿着灰蓝色的僧袍,只从衣着来看,这位老僧人至少是位长老。
江望榆环顾四周,现在天色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周围的香客大概都去躲雨了, 侧门处并没有其他人。
她再看看前方的老僧人,确定自己不认识,最后看向身边的人。
难道是来找他?
她不想和外人接触过多,看看两边,仔细回忆来时的路。
这一耽搁,老僧人走得又快,距离两人只剩十来步。
尽头的墙角忽然又冒出个人,急匆匆地跑到老僧人面前,急声唤道:“住持!”
江望榆一惊。
来的人正是曹平,语气暗含几分急切,没有压低声量,那两个字的称呼直直传入耳中。
这位老僧人竟然是护国寺的住持。
她下意识盯着前面的两个人,停在原地,甚至忘了要赶紧躲开司礼监掌印。
“曹掌印。”住持微微颔首,“老衲见天色阴沉,想要来请……”
“住持!”曹平猛地拔高声量,硬生生地截断住持未出口的陛下二字,“请随我来。”
住持一愣,下意识想转头看向侧门。
曹平哪里敢给他这个机会,近似失礼地按住他的手臂,半推着住持往后走。
眨眼的工夫,两人都消失在墙角。
江望榆看向身侧的人,不自觉地握紧伞柄,“为什么护国寺的住持……会来找你?”
贺枢轻轻将问题抛回去:“你如何确定住持一定是来找我的?”
侧门有些偏僻,这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刚才住持一看见两人,径直走过来,完全是一副来找人的模样。
当然不可能是来找她。
她仔细回想住持的神情举止,还有那位曹掌印,越想眉头皱得越紧,“但是,你也不能确定住持不是……”
“来找你”三个字尚未出口,天空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几滴雨珠砸落,在地面晕开点点湿痕,刚被地面热气蒸干,便被更多的雨珠覆盖,水痕更重。
贺枢立即说:“先去躲雨。”
江望榆暂时压下疑惑,跟着他往右边跑,穿过
几道月亮门,前方出现一座禅院。
贺枢推开院门,“进来吧。”
她脚步一顿,将伞移过他的头顶,遮住风雨,“这里可以让人进去吗?”
贺枢回想院内布置,没有与他现在身份不符的名贵物件,更没有庙里僧人留在里面,点头道:“可以。”
雨势变大,伞顶传来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她踮起脚尖往里瞄,隐约看见屋门紧闭的禅房。
视线往回收时,顺势落在他的肩膀,衣裳纯黑,靠近看的时候,能看清漂亮的暗纹,被雨水打湿几分。
江望榆撑伞送他走进禅院,停在台阶下,“元极,你在这里躲雨,我先走了。”
“去哪?”贺枢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雨下的这么大。”
“我要去偏殿找人。”她迟疑一瞬,没说是找谁。
话音刚落,厚重云层中雷声轰鸣,雨水如柱,砸在地面,泛起一层白色水雾。
“经会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结束,在殿内听讲经的人不会淋到雨。”贺枢说,“反倒是你,冒雨赶过去,只会将自己淋湿。”
江望榆盯着鞋尖,被雨水溅湿,连衣角也是一片湿漉。
如果真的淋雨赶到董氏跟前,只会让母亲更担心自己。
思索片刻,她抬脚走过两级台阶,停在禅房门口。
“进去坐。”贺枢推开门,“这雨怕是没有那么快停。”
江望榆跟着进去,扫了一圈禅房。
前边摆放普通的方桌与两张圈椅,右边是一方打坐参禅的禅凳,左边是一座罗汉床,上面的小案几上摆着一套茶具,看上去是用来待客的,其他地方则放了两三个花瓶,里面养着素白的兰花。
像是一间极其普通的禅房。
同他一起在罗汉床落座,她转头往旁边看,窗户半开,透过空隙,看见外面细密的雨帘。
“给。”
视野里出现一盏茶,她接住,道了声谢,放在案几上,没有喝。
一时无话。
江望榆直直地坐着,双手搭在身前,视线只落在膝盖的位置,盯着衣服上的纹路。
四周安静,唯有窗外雨声。
暂时没有背书的心思,她干脆倾听外面的雨声,辨别雨势大小。
五行中讲水生木,好像遇到元极后,经常会碰到下雨的情景……不对,好像弄反了。
“饿了吗?”
温和清润的声音响起,打破满室静谧,亦拉回她飘远的思绪:“什么?”
贺枢重复问了一遍,“大概快到用午膳的时刻了,你饿了的话,不妨一起用些素斋。”
江望榆摸摸肚子,想起还在听经的董氏,“不了,我回家吃饭。”
她转头看窗外,雨还在下,但似乎没那么大了,又补充道:“如果你饿了的话,可以找庙里的僧人送素斋过来。”
“你既然在这里,”贺枢无奈道,“只我一个人用膳的话,未免太失礼了,所以还是……”
话未说完,他看见旁边的人突然站起来。
“雨小了,我先回去了。”江望榆从窗外收回目光,认真地说,“现在你可以一个人用膳了,不会失礼。”
贺枢微微一怔。
他只来得及看见那个纤细身影快步朝外走,门口传来撑开伞的声响,紧接着是一阵匆匆脚步声,消失在雨声里。
过了会儿,门口走进来另一个人。
“陛下,慧空法师做好了素斋。”曹平躬身行礼,“奴进来的时候,特意和江灵台错开了,没有碰见。”
“嗯。”贺枢低垂眼帘,“你跟方丈道歉了吗?”
“道歉了,奴对方丈说,陛下在和臣子商议朝政,不大方便。”曹平顿了顿,“方丈反倒说自己失礼,不该冒然前去打扰陛下,请奴转达歉意。”
护国寺的住持也是人精,知道什么不该问,哪里还会揪着刚才的事情不放。
贺枢略略点头,“既然住持盛情,是该尝尝庙里的素斋。”
“是,奴这就去准备。”
*
江望榆赶到偏殿时,经会正好结束。
香客纷纷从殿里走出来,瞧见外面还在下雨,有的发愁该怎么回去,有的打量雨不算大,一股脑地冲进雨里,还有的去问庙里的僧人借伞。
她连忙收起伞,一边朝着其他人说借过,一边往里面挤,看见熟悉的绀青色身影,唤道:“娘,已经过了午时初,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回吧。”董氏走到殿外,撑开伞,“我向菩萨求了愿,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健康顺遂,七七四十九天后,再来庙里还愿。”
“那您呢?”江望榆立即追问,“娘,你有没有给自己求愿?”
“求了。”董氏拍拍她的手臂,“刚才在庙里逛,有没有淋到雨?”
“没有。”她抬起手,将衣裳举到母亲面前,“我带了伞,衣服都还是干的。”
董氏顺手摸了摸,笑笑:“走快些吧。”
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离开护国寺时,小雨淅淅沥沥,回到家时,雨完全停了。
乌云散去,太阳重新露面,天色碧蓝,远处天边挂着一架弯弯的彩虹。
稍作收拾,董氏进厨房做饭,江望榆先去煎上药,随后跟着进去帮忙。
用过午饭,药也熬的差不多了,她端给江朔华,说:“哥哥,你给的两吊铜钱,阿娘都捐了。”
“本来也是拿给阿娘捐香油钱的。”江朔华端着药碗,神色如常地喝完药,“刚才没有来得及问,在护国寺情况怎么样?下了场雨,都没淋着吧?”
“没有。”江望榆简单说了下情况,走到兄长身后,“哥哥,孟大夫说这两天午间喝完药,让我帮你按按风池穴和太阳穴。”
“好。”
在家里待了半天,等到要进宫的时候,江望榆仔细抚平书的四角,装进布包,去了观星台。
和同僚交接完毕,她捧着册子翻看之前的记录,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唤道:“元极。”
从身侧布包取出书,她小心拍掉压根不存在的灰尘,递到他的面前,“还给你,多谢你帮忙借了这本书,你拿好,早点还回文渊阁。”
贺枢接过书,随手放进官袍袖子里。
他的动作透出几分随意,江望榆多看两眼,想起另一件事:“元极,初五那日乔迁,你打算设宴吗?”
“嗯?”贺枢反问,“怎么了?”
她帮不少人卜算过乔迁新居的吉日良辰,知道这是一件大喜事,大部分人都会摆宴席,宴请亲朋好友庆祝一番。
“搬新家是喜事,我应该给你送礼。”
贺枢默了默,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压根就没打算真的住进去,回道:“不摆宴席,至于礼物……”
他停了一下,以对方的性子,刚才又明确说要送礼,纵使他说不用,大概也是会送的。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不必破费,即使真的要送,情意到了就好。”
江望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不肯摆宴席,挠挠脸颊,选择不问,想想自己准备的礼物,转移话题:“我去忙了。”
“我来帮你。”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你七夕约了哪家姑娘?
月底到月初的这段时间通常比较忙, 上司刘监副还点名让她整理六月的天象记录,送去给翰林院的史官。
能被记录进史册的天象必定重要,不得出现丝毫差错, 加上孟含月新换了药方和诊治方法,偶尔需要她在旁边帮忙。
事情堆积到一块, 江望榆一直忙到七月初五, 连之前抄好的书都没空看。
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整理两遍后, 她将誊写的记录交到刘监副的案头。
“你这字就不能写的好看点?”刘监副撇撇嘴,“不用考科举,难道就不用学馆阁体了吗?送到翰林院,你不嫌丢人, 我还嫌丢人呢,拿回去再改改。”
江望榆低头盯着地面。
对方没有揪住誊写的内容说事, 反倒说字写的不行, 说明她整理内容没错, 答了声是,伸手拿起案上誊写记录的簿册。
她停在原地, 脚下踟蹰,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上司, “大人, 下官初七那日需要告假一天,会与
其他同僚做好轮换值守。”
“七夕告假?难不成你打算去过七夕?”
“是。”
“就你这样子……”刘监副嗤了一声,“上哪找个姑娘陪你过七夕。”
江望榆听出对方话里的嘲笑,只当不知,低头道:“还请大人准许。”
“忙完你的差事再说吧。”
她暗暗长叹一声,不想跟对方过多纠缠,离开书房, 仰头看看天空的太阳。
现在大概是辰时正,距离巳时正还有一个时辰。
应该来得及。
她匆匆离开钦天监的官衙,赶回家中。
刚进门,江望榆看见董氏,连忙说:“娘,我等会儿要出门,赶不回来的话,你们先吃午饭,不用等我。”
“是你昨天说的要去给搬新家的同僚送礼?”董氏正坐在石桌边折菜,瞧着她匆匆跑进屋,“慢点,小心摔跤。”
她抱住装了礼物的锦盒,“娘,我先出门了。”
离开家,江望榆一路直奔,赶到宅子前,看见院门没有落锁,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上前敲了敲。
门很快就开了。
“送给你。”她将怀里的锦盒往前一递,“恭喜你乔迁新居。”
“多谢。”贺枢接住锦盒,“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巳时正。”
“是。”她仰头看看天色,“应该还差一刻钟。”
“先进来吧。”
走进院子,江望榆发现里面跟外边一样冷冷清清,没有像寻常人家挂上红绸布红灯笼,倒是比上一回来的时候干净很多。
她默了默,提起手里的布袋子,碰了下微微凸起的轮廓,抬头看向对面的人,问:“要放爆竹吗?”
“嗯?”
“我觉得放点爆竹比较喜庆热闹。”她扯开系绳,露出大红色的爆竹,“当然,如果你不想的话,全当我没说。”
“放吧。”贺枢笑笑,觉得有些新奇,“看样子,你会放爆竹?”
以前在家里都是父亲放爆竹,后来是兄长,再后来兄长看不见了,逢年过节就是她跟母亲一起去放。
江望榆捏紧布袋,压下一瞬间涌起来的情绪,朝他笑笑:“会。”
她拿出一串爆竹,仔细摆在院门口,布袋掏出一只香和火折子,点燃了香,耐心等到巳时正,往下蹲了几分,慢慢靠近。
一点橘红色靠近爆竹引信,眨眼间引信被点燃,一路窜起,烧得飞快。
她立即直起身,连连往后倒退。
脚后跟突然碰到一个坚硬物件,江望榆一时不察,脚下不稳,随即肩膀被人轻轻托住。
“小心。”
爆竹炸响,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耳朵,她愣了下,隐约闻到一点极轻极淡的香气。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香气,回春堂卖的香囊很多,她也从来没有闻过。
爆竹只有一小串,响了一会儿,声音逐渐消散,在地面留下一小堆的红色碎纸。
江望榆重新站直,挠挠脸颊,“对不起,我没站稳。”
“无妨。”贺枢自然地收回手,“这里要扫干净吗?”
“不急,等明天再扫。”
她低头往下看,门口的石阶比地面高出一点,刚刚就是撞在这块地方。
返回正屋,江望榆环顾四周,问:“你这就算住进了新家吗?”
“嗯。”贺枢随意点点头,瞧见摆在旁边的锦盒,“可以现在打开来看看吗?”
“当然。”
贺枢拆掉系在锦盒外的红绸布,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一套茶具,普通的陶瓷茶壶,白色的底,壶边绘制几笔青色图案,剩下的四个茶杯倒是纯白的。
贺枢拿起一个茶杯,转了转,又放回去,合上盖子,顺口问:“多少钱?”
送礼没有告诉别人礼物多少钱的道理,江望榆看了眼锦盒,只说:“不贵。”
可想起昨日才从户部领的俸禄,以及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开支,再想起七夕不能告假,她一时没忍住,苦着脸长叹一声。”怎么了?”贺枢想了想,“要送去翰林院的天象记录有问题?”
“不是。”
这是公事,她之前没有瞒着他,现在也没有必要隐瞒。
她大致讲了讲先前与刘监副的对话,继续叹道:“监副还不给我七夕准假,难不成真的要去找监正?”
天象没有异常,贺枢心中稍安,听见对方的自语,提醒道:“这样会落了直属上司的面子,难保他日后不会再给你使绊子。”
“那我七夕就不能告假了……”
“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
想起自己从上个月就开始准备的道袍、胡子等,江望榆认真点头:“很重要。”
重要到关系她能不能挣一大笔银子。
“我去找人帮你说说,”贺枢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保证你七夕当晚不用值守。”
“真的?”
“自然是真的。”
他在圣上跟前当差,能在太医院拿到那么好的野山参,门路肯定比她广。
她莫名笃信,放松笑笑,又问:“会不会很麻烦?”
“不会。”贺枢随口笑问,“你七夕约了哪家姑娘一起过节?”
“啊?”
贺枢反倒一愣:“你不是因为要赴约才如此着急告假吗?”
“没有赴约。”江望榆心说她哪能找姑娘一起过七夕,但真正要做的事不能说,含糊其辞道,“总之是要紧的事。”
他帮了自己的忙,现在又瞒着他,她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琢磨着到时候可以分他一些银子。
贺枢没有追问,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说:“应该快午时初了。”
“那我先回家了。”江望榆站起来,跟他一起往外走,“如果七夕当晚我不用值守的话,你也不用去观星台。”
“好。”
在路口和他分开后,江望榆径直回家,看见孟含月从厨房端着两盘菜出来,连忙上前,接过一盘。
“孟大夫,你怎么来了?”
“阿榆,你是不是太忙了?都忙忘了?”孟含月放下盘子,“我今天来给令兄看诊。”
“我记错了,记成是明天来了。”她懊恼地拍拍额头,“哥哥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挺不错的,新法子挺好的。”孟含月微微抬起下颌,嘴角抿出点笑,“你看他现在不是走得很稳当的。”
她转头一看。
江朔华仍用白绫覆着眼睛,手持竹棒,步伐缓慢,迈过门槛时,的确很稳当。
江望榆忍着没有过去帮忙搀扶,见兄长安安稳稳地坐在桌边,心也稳稳当当地落回原处。
董氏从屋外进来,放下最后一盘菜,“菜齐了,先吃饭。
彼此之间都很熟了,更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江望榆给兄长夹了一筷子菜,听到孟含月说:“阿榆,后天晚上打算什么时候去?”
“酉时正。”她回答,“那会儿天还没黑,也刚好吃了晚饭,出门游玩的人会比较多。”
“那你想不想拓宽一下生意范围?”
“嗯?”
“我不是在医馆卖香囊吗?”
孟含月放下筷子,神情一本正经,不像是突发奇想。
“你要不要在摊子摆一些香囊来卖?七夕人多,拿香囊定情的人应该不少,我还特意让绣坊绣了一批鸳鸯纹样的。”
江望榆认真思考片刻,觉得可行,一口答应:“好。”
“能卖多少算多少。”孟含月伸手,“到时候赚的钱六四分,我六你四。”
“不行,要三七分。”她立即拒绝,“我三你七。”
“好,这是你说的。”孟含月反倒笑起来,“不准反悔。”
江望榆一愣,反应过来孟含月是故意先说六四分,连忙改口:“不行,二八分,我二你八。”
“说了三七分就三七分,你可不能反悔。”
她一连劝了两遍,孟含月就是不听,抱
着手臂摇摇头,板起脸,“阿榆,我还得给你调制梳妆的药粉,你再说,我可就不帮你了。”
虽然明白孟含月是故意唬她,江望榆也觉得自己话多,当即紧紧抿住唇,过了会儿,郑重承诺:“孟大夫,我一定帮你把香囊全卖出去。”
“也别卖那么多。”孟含月露出浅笑,“量力而行。”
午间之后,江望榆又去了钦天监的官署,重新认认真真地抄写一份记录,交给刘监副。
“写的很好,我会派人送去翰林院。”刘监副没有像上午的时候拉着张臭脸,笑道,“你之前说七夕要告假,我准了,年轻人嘛,多出去走走,终身大事为重。”
短短三个半时辰,对方的态度竟然截然相反。
她盯紧地面,藏在官袍衣袖的手暗暗攥紧,只说:“下官该去观星台了。”
“去忙吧。”
去观星台的路上,江望榆想了一会儿,决定问问元极究竟找的是谁帮忙。
谁知等了两夜,她都没有等到他。
心中疑惑更甚,又到了七夕,她只能先去回春堂,在后院梳妆换衣服。
对着铜镜仔细检查两遍,江望榆拍拍脸颊脖子,两只手互相用力摸摸,确保药粉不会被轻易擦掉。
“放心,我的手艺你还信不过。”孟含月站在侧后方,往布袋装东西,“别说其他人了,就算是我,乍一在路上遇见,都可能认不出来。”
“还是小心为好,万一被御史知道了,我可不想被弹劾。”
她提起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见孟含月穿了身圆领对襟月白色长衫,搭着银红色的马面裙,戴了一对珍珠耳坠。
大概是去过七夕。
江望榆没问,同孟含月道别后,趁天色没黑,匆匆赶到东直门大街,找到提前托人准备的摊位。
摊子不过是一张条案,前后各有一张方凳,临近路口,来往的行人很多,遇上紧急情况还能迅速逃走。
她给了隔壁摊主一把铜钱,感谢对方帮忙准备,坐在桌后,取出布袋的东西,依次摆在案桌。
江望榆重新坐直,捋捋下巴的长须,看见一对有情人站在前方,面露几分好奇。
“两位。”她沉下声音,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要卜算姻缘吗?”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不要妄自菲薄
七月初七, 七夕乞巧节。
万寿宫里大多是内侍,没几个宫女,曹平仍按照往年的惯例, 放宫女去乞巧,在殿外留了几名内侍。
“陛下。”他拿走小几子上的茶杯, 换了一盏新茶, “奴放的茶叶不多, 应该不浓。”
贺枢随口应了声,翻开下一页书,一眼扫完上面的诗,正好是秦少游的“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什么时辰了?”他合上词集, 拿起旁边的一本书, 翻了几页, 又合上,“外面很热闹?”
“陛下, 现在大概是酉时初,天还亮着。”曹平从殿内的漏刻收回视线, “奴让宫里的那些宫女去别处乞巧了。”
贺枢端起手边的茶盏, 天青色的汝窑瓷杯,漂浮几片茶叶,茶水颜色很浅。
他轻抿一口,尝到浅浅的苦味,“观星台有人守着吗?”
“有,奴派人去看了,一名灵台郎和八名天文生一起守着。”
“过两天, 你再亲自去趟钦天监,告诉他们不要摆架子,不得随意为难下属。”
苦味渐渐散去,舌尖浮现一点甜味,贺枢抿了抿唇,放下茶杯,拿起案上的词集,随手翻开,竟然还是秦少游的那首词。
他默了默,再次合上,“最近韦谦彦有没有异动?”
曹平心说陛下您不是下午才看过冯指挥使的密章嘛,面上依旧恭敬道:“听闻韦家正在给孙女相看夫婿,看架势,好像是打算和郑阁老家结亲。”
“郑仁远什么意思?”
“郑阁老当场回绝了。”
“看来郑仁远还算聪明。”贺枢轻轻一笑,“曹平,把万寿宫、乾清宫这几个地方都看紧了,朕可不想突然被韦谦彦塞了几个妃子进来。”
天子的后宫至今空无一人,曹平琢磨了下天子的语气,咂摸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跟着轻松笑笑。
“陛下放心,老奴亲自盯着,韦阁老还没那个本事把手插进宫里。”
贺枢单手支着下颌,目光随意地落在地面。
曹平小心瞅了眼,询问:“陛下,奴吩咐人传膳?”
“宫门还没关。”贺枢忽然起身,“去准备银子和匕首。”
曹平一愣,看见天子走进里间,方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准备妥当。
重新换了身衣裳,贺枢慢悠悠地晃过一个面具摊子。
七夕不及元宵灯会的满城灯火通明,沿东直门大街挂满灯笼,商铺不关门,摊贩更是见缝插针,寻着一个空隙就摆上摊子。
香味扑鼻的巧果、精美绝伦的牛郎织女图、憨笑可爱的磨喝乐……摊贩卖力的吆喝声混杂在游人笑声,热闹不已。
“这个怎么卖?”
贺枢勾起摊子上的一个面具,不算重,摸起来像是用的柳木,内外裹了一层薄纱布,左眼的位置描绘一枝丹桂
“六百五十文。”摊主满脸堆笑,举起另一个面具,“这是一对的,您瞧,这个在右边画了满月,取了花好月圆的寓意,送给姑娘家最好了,您要是买一对的话,我可以算便宜些,只要一钱银子。”
贺枢扫了一眼,从衣袖里摸出一排铜钱,指尖勾起一个祥云纹面具。
“公子,您要不再瞧瞧其他的面具。”收了钱,摊主笑得更加灿烂,“多买几个送给心上人。”
他没理会,将摊主的吆喝抛在身后,随手捏着面具,径直往前走。
街上游人大多是携手同行的有情人,也有一同出来游玩的好友,再不济便是大人带着家中小孩,怀里抱着一个磨喝乐。
“听说前面有道士在卜算姻缘……”一位年轻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勾住身侧男子的衣袖,“还会算功名,要不我们去看看?”
男子看上去二十来岁,同样打扮得亮丽,面色微红,“我陪你去。”
“那我们快走!”
贺枢微微眯起眼睛,瞥了眼两人匆匆的背影,默立片刻,抬脚跟上去。
走过两三个摊子,他看见零零星星人挤在一个摊子前面,并不是想象中的人满为患。
贺枢缓步上前。
一张普通的条案,后边坐着一个人,穿了身交领靛青色道袍,头戴逍遥巾,留了把长至胸口的胡须,肤色黝黑,正捧着先前那名男子的手,似乎在看手相。
“公子求问何事?”
男子挺直腰背,悄悄转头去看旁边的姑娘,脸上红晕更甚,“问……”
“问功名。”那姑娘抢先开口,“道长,他去年参加乡试,没能中举,还请道长帮忙看看,他两年后能否一举高中?”
“确定问卜功名吗?”
“不是……”
男子急切开口说了两个字,站在他身后的姑娘一手按住他的肩膀。
“是,麻烦道长了。”
那人略略点头,却说:“还请姑娘慎言,我只是游方散修,不可称呼道长。”
年轻姑娘立即改口:“辛苦先生了。”
那人继续看男子的掌心,右手指尖微微捻动,缓声道:“今日七月初七,现在大概戌时末,小吉速喜……”
两人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意味将有喜事发生,且近在眼前,正因如此,要戒骄戒躁,平心静气,不可冲动行事。”
“多谢先生!”姑娘脸上漾开笑容,掏出一枚碎银,放在桌面,“先生说是小吉呢。”
男子也是满脸喜色,下意识抓住姑娘的手,反应过来后,脸色通红,迅速松开,从荷包掏出一枚碎银。
“先生能否再算一遍?我想求问姻缘。”
“哎,你别乱说。”姑娘一把拉住他,面露几分羞涩,“先生,我们不算姻缘。”
那人沉默片刻,只收了一枚碎银,反手指向旁边的托盘,“两位,不如买两个香囊?里面用了芍药,祝两位长长久久
,心想事成。”
“好。”男子一口答应下来,将碎银往前一推。
“不用这么多。”那人反推回碎银,取了两个香囊,郑重交到男子手里,“六百文就好。”
男子看清香囊上面绣的鸳鸯,脸色更红,嗫嚅道:“能不能换个图案?”
那人点点头,另取出两个香囊,一个素白玉兰一个丹桂飘香。
两人双双道谢,手里揣着香囊,喜笑颜开地走远。
贺枢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瞧见方桌前的位置空着,坐下来,淡声问:“你用的是小六壬?”
“是。”那人神色自若,双手藏在身前,被木桌挡住,“公子想卜算什么?”
贺枢没理会,视线落在对方身上的道袍,语气淡淡:“你说是游方散修,可有度牒?可在道录司的名录里?”
“我是散修,并未在道观出家,只不过居家修行。”那人微微低头,指向旁边,“公子如果不卜算,是否要看看香囊?自己佩戴也好,赠送心上人亦是不错。”
贺枢扫了一眼,香囊用的是靛青色布料,只剩两个,一个绣了寻常的青竹纹,另一个绣着一对鸳鸯。
“多少钱?”
“三百文一个。”
“这位公子,你如果不算的话,”旁边一位游人开口,“能不能让个位置?”
“算。”贺枢缓缓伸出右手,“不过劳烦先生,不能用小六壬,要用六爻。”
那人盯着他的掌心看了半晌,缓缓摇头,“公子既然不信卜算之法,我便是用六爻算了,也无用。”
“是吗?”贺枢随手掏出一锭银子,马蹄宝银,价足五十两,“不管先生算的准不准,这锭银子都是你的,我还可以给你更多银子。”
那人瞥了一眼,直接将银子往他的方向一推,仍摇摇头,眉心微蹙,迟疑着问:“……公子厌恶道士?”
“道士吗?”
贺枢直盯着对方,像是在看对面的人,又似乎目光悠悠,在看更加遥远的人或物。
“不过是一群只会炼丹的人。”他低垂眼帘,浓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底投落一片阴影,“花言巧语,嘴上说着清心寡欲,眼睛不还是盯着金银珠宝,都是些恬不知耻……”
“不是!”
贺枢一愣,抬头看向对方。
不同于之前淡然自若的神情,如今浮现一抹焦急,仿佛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言,咬紧牙关,却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不是这样的。”那人重复一句,“我不知道公子是不是跟一些道士有过龃龉,但有的道士为人磊落,古道热肠,对朋友很好,帮了朋友再多的忙,也不求回报。”
说着,那人深吸一口气,沉下声音:“还请公子不要以偏概全,更不要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
贺枢琢磨这四个字,冷不丁地问:“你有一个道士朋友?”
那人没说话,双手从木桌后伸出来,肤色同样有些黑,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公子,请回吧,我不算了。”
贺枢握住银子,盯着对方低头的姿势,莫名看出一两分熟悉,微微眯起眼睛,“你……”
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后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几名衣着光鲜亮丽的随从跑过来,张手赶走其他行人。
“妹妹,我听说这里有人卜算姻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玩玩看?我把其他不相干的人赶走了。”
声音听上去很年轻,语气却很肆意嚣张,还有些熟悉。
贺枢闭了闭眼,迅速从袖子里取出面具,稳稳地戴在脸上。
“喂,你是谁?坐在这里干什么?快给我滚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