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泽:!!!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现场静止了。
他们愣愣看着路回玉,不知道是在惊讶他有对象还是震惊他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别人大脑还在宕机,最快的不过是在思考对象能是谁,林嘉泽却第一个出声:“什么?谁??!”
激动得都变调了。
路回玉往另一边侧头:“谁租的喇叭?”
林嘉泽脑海里闪过数张脸,每一个都被贴在射击靶上。
“哇靠,”有其他人回过神,惊叹,“你太行了吧!路同学?!”
不仅先人一步谈起了恋爱,而且这么自然地提起“恋人互动”,很熟练的样子,高手啊!
是哪个女孩生??北高的?他们认识吗??
林嘉泽嘴唇动了动,靠近想劝说:“小玉,你现在还在养病,不适合……”
他话没说完,被路回玉寡淡的一个眼神看的自动停止,嚅嗫着闭上嘴,眼可见的纠结和小心。
众人在两人间来回看,十分惊讶刚正不阿的学生会长、纪律委员竟然被路回玉看一眼就偃旗息鼓了。
这还是曾经抓违纪一个不手软,硬刚一群人武力威胁、联合警察抓捕闯校者,软硬不吃铁面无私的那个林嘉泽吗??
你本来就是抓早恋的啊?!醒醒!!
就算已经休学,但林嘉泽因为家风家教的缘故,从小学就严格要求自己到变态,打小就是道德小卫士。
陈明轩跟林嘉泽从幼儿园就认识,在小班因为调皮撞掉了女同学的橡皮擦,梗着脖子不肯捡而惨遭“友情”的淘汰,到现在都只是同班同学而不是朋友。
午夜梦回,陈明轩捡老梦到自己捡橡皮。
他眼睛睁得圆鼓鼓地看路回玉。
其他人也挺意外,看林嘉泽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路回玉没多瞅他,目光放回手里游戏机,困困地打了个呵欠。
这让林嘉泽想起什么,俯身从包里取出几本书来到床侧,递到路回玉面前:“小玉,这是你以前说想看的漫画,我找了一套,给你住院打发时间……”
路回玉还没望过来,眼尖看到书脊上名称的一个男生就卧槽了声,报出那部漫画的名字诧异:“绝版的全册??典藏???”
他起身兴奋地凑近,眼睛一眨不眨地在那一叠书上描摹:“妈的,我搜集了一年都没找到!会长你哪收的这么牛?!”
林嘉泽没扭头,冰冷道:“说脏话,班级扣两分。”
“……”那男生一愣,探头探脑的动作缓慢收回,很憋屈,“这都校外了,那学校还不让看这种血腥暴力的漫画呢,封面那么明显了你还送人?病人能看这种么?不如……”
林嘉泽无动于衷:“下周升完旗,加你一个,去扫主席台吧。”
男生倒退两步,一副被什么东西冲击的样子,旁边人发出一阵哄笑,陈明轩在后边拍拍肩安慰他。
路回玉从演小品的两人身上挪开视线,看向林嘉泽手里的漫画。
没什么印象。
原主的记忆他没有全部回想起,扫一眼也没对这种风格生出多大感兴趣,所以路回玉没接,抬手放在床桌上撑住脸,瞥林嘉泽,恹恹的。
“我现在不喜欢了,也没理由收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林嘉泽顿了顿,但只有一瞬,在众人倏然的静默中,他好似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很熟练面对这种状况一般,把漫画放到床头木桌上。
他脸上依然维持着镇定,对路回玉笑了笑:“……没关系,就当我,暂时放在这里……我跟家里申请了每天晚几个小时回去,以后放学,我都过来看你……”
宋子慕跟陈明轩在背后悄悄对视了一眼。
林嘉泽家里管得很严格,他上这么多年学从未晚归或不归过,偶尔出去玩都掐着表往回赶,而且跟学习无关的事,很难得到允许。
一直让他们当玩笑讲的是,甭管陆棠光当初跟林嘉泽关系多好,林嘉泽多喜欢他,都没为他耽误一秒放学回家。
听见林嘉泽的话,路回玉一下眯起眼,注意力从漫画转移:“过来干什么,添堵吗?”
住院还要跟不熟的人共处一室,什么人间疾苦。
他有别的要玩。
林嘉泽低头,嘴唇抿了下,难得地局促。
他没法信任陆应深,不管他怎么说,他的想法从根本上就是极度危险的。
以他那个病态的模样,路回玉口里的“对象”,基本不会是别人,否则不可能有机会接近病房,更别说跟路回玉发生什么……
可路回玉好像不是被强迫的,而且他们现在连朋友都不是……
“对、对不起。”林嘉泽吐出这几个字,失魂落魄地走进人堆里坐下,眼睛看着地面出着神。
旁人麻了,这还是他们十项全能、钢铁一般的学生代表吗?
宋子慕毫无负担地欣赏完林嘉泽吃瘪,然后才提起自己的正事,对着路回玉道:“有个事,老师让我带话说一个特别厉害的美术冬令营,发邀请函到学校了,叫我把信拿给你……”
宋子慕从包里拿出一个没有拆开的硬壳大信封,表面就印的是某某艺术冬令营的logo和文字,她到床边递给路回玉,然后就近坐下。
路回玉拆信封时,外面又有人进来,撞见这么一伙学生,陆家父母面露意外,但很快就扬起微笑,稳步走近。
所有学生霎时齐刷刷站起来。
病房出现连声的问好:“陆阿姨、陆叔叔好!”
“我们是路回玉的同学!”
还有很小的声音在讨论:“我没认错吧???”
“昨天的推送没看?阿姨参加艺术盛典,对着镜头夸了五分钟路回玉,这不是他妈妈还能有谁那么心无旁骛?”
“啊?可是我听家里说,何夫人很优雅很高冷……”
“对待家人当然不一样。”
看着两位气质卓然、平时只出现在电视上的大人物走进来,学生们多多少少有点紧张拘束。
何如薇温和地冲他们点点头,心里高兴有同学来看望路回玉,请他们坐下后诚心道:“谢谢你们来探望小玉。”
任佳眼睛一下就张大了,路回玉妈妈好好看,好温柔,艺术家的氛围感扑面而来……
陆言虽没说什么,但也缓下面容向众人示意,然后走到病床边拿出保温壶。
有一部分人不自觉咽咽口水松口气,跟何如薇的如沐春风比起来,陆言从进门起就自然给人一种严正的感觉,虽然看得出来他对他们没任何意见,但那种纵使处在他们爸爸那个阶层,也仍然会忌惮的上位感,却已经经年累月地烙印在了他身上,不是想收敛就马上能做到的。
总之,离学生很远,是霸总层次。
不过当他转身面对着路回玉时,众人的感受却彻底推翻——
“小、小玉……爸爸…我给你煮了汤,里面没有不能吃的东西,保姆看着做的,应该还能入口……保镖也检查过了,你要尝尝吗?”
某种自带的压迫感顷刻全然消退。
说没就没。
众人:……
这,这还是能立马做到的。
不过……就是这位豪门掌权人,前几天公然宣告断绝整个陆家跟陆棠光的关系?
不太像了。
仔细追究的话,昨天只要采访就狂夸自己儿子的,好像也不是何夫人。
陆棠光曾经那么多“荣誉”,却也没听说何女士什么时候夸耀过,反倒是这样才更符合传言对这位文艺鉴赏家、重点期刊主理人的描述——矜持、犀利,不假辞色。
两位大人物都有点颠覆了。
众人关注着病床上的路回玉,后者刚刚从门口那边收回视线,仰脸没太大兴致地看向陆言:“喝这个需要我找个镜头鞠躬歌颂你吗?”
艹……
病房里的学生们立马一个接一个噤声,瞬间扭开头假装自己很忙,恨不得当场消失。
这他妈的也太勇了。
在坐试问谁敢这么跟父母说话?!??
众人慌不择路移开视线、埋起脑袋,心里生起一股敬意的同时,也体会到了去同学家做客,家长当着自己面抽同学条子的茫然。
不会打起来吧??
放他们家这可少不了一番鸡飞狗跳!更别说陆总这种人物?还有他们这么多人在跟前围观??
这情况就算私下里能忍,表面也会顾及自己的身份和面子吧?!
咋办?
救命呐!打起来要帮谁??
紧绷的气氛里,众人撇着脸一动不动看不见陆言脸色,只在窒息般的几秒后,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用,小玉,以后都不用……你要是不想喝,我喝了就是了,下次努力再做你喜欢的。”
言语里竟然没有丝毫的恼怒生气,甚至听不出在忍耐,还刻意带上了些轻松。
仿佛在叫人不要放在心上。
在场面有所缓和后,陆言真就自己坐在边上,把饭盒打开,盛出了一碗汤。
众人这会儿才敢抬眼看过去时,发现陆言的脸上确实有不易察觉的失落和难堪,但他仍然放缓语气问:“真的不试试吗?”
路回玉不理他,转开脑袋。
陆言扯扯嘴角,这才端起碗自己尝了尝。
不过不愧历经千帆,他很快收拾好情绪,没多久就继续开口:“小玉,这个其实…嗯,还可以的……”
终于能直起腰杆的众人再一次沉默了。
什么久经沙场的狠厉掌舵者,努力哄孩子的碎嘴罢了。
难以想象这二位曾把路回玉赶出陆家。
只能说,看得出来有在后悔。
路回玉没理别人,兀自拆着冬令营寄来的邀请函。
淡淡旁观完陆言的行为,何如薇这时才走到床边,提起手上的旅行袋,将里面的几套睡衣拿出来,温声道:“我问了陆应深,说你觉得这个面料的衣服舒服,我就给你定做了几套,已经洗过了,小玉可以换着穿……”
她把那些可爱毛茸茸的衣服那给路回玉看了看,见后者没有说质疑或拒绝的话,很开心地笑了笑,眼角瞥向自产自销的陆言。
陆言也正看着她的动作,接触到自己妻子的眼神,从里面看出了活该二字。
陆言:“……”
年轻时风流倜傥,现在人到中年也依然是仪表堂堂,人人称羡,可在此刻却只能认下这些揶揄。
谁叫是他自己犯的错呢?
妻子比他醒悟得早,向来都比他更关心孩子们更关心这个家,她跟自己待遇不一样也是正常的。
不过……陆言喝着给病号做的没什么味道的汤,小玉不说话不代表他接受了,不代表事情已经过去了。
从妻子仍然小心翼翼的态度看,她也非常明白——小玉只是不在乎而已。
过去不在意他们坏,现在也不在意他们好,父母亲情对于他无关紧要,影响微乎其微。
这是他们最难以赎清的罪恶。
哪怕推出一个从中作梗的陆棠光,也不能豁免。
何如薇从衣柜那边走回,注意到路回玉手里的物件,认出那是一个很有分量的艺术性质冬令营。
她想了想,记起这个冬令营是十二月底开始,时间离得不远。
何如薇犹豫了下,斟酌着开口:“小玉,你想去这个冬令营吗?”
正在后面听男生们议论保镖的任佳,把注意力转回,望着那边交流的母子。
她是艺术生,对这个冬令营很了解也一直有在关注,知道能收到它的邀请函,非常不容易。
据她了解国内没有任何竞赛或机构渠道能保证一定能进,因为它从举办开始就是邀请制的,每年国内只有寥寥四五个名额,大概是综合考量,标准没有公布,但能去的人绝对在这一批青少年里技艺不凡。
她整个家族都和艺术行业相关,前些年旁家有个很远房的表哥,从小就被当做天才,说什么天赋异禀,人也自傲的很,有段时间四处放消息说被邀请了,但结果呢,是托了各种关系花了大价钱想强塞人进去,然后还没个准信就迫不及待四处炫耀,任佳就是他的受害者之一。
结果后来名单公布,里面压根就没他,据说钱也没花出去,大部分都被退回来,还差点被加入黑名单。
从那以后那位表哥再也不敢吹了,虽然时不时还说些忆往昔的梦话,但别人都懒得理他……
任佳望着何如薇,这位阿姨听说不染俗尘,从来没跟陆言一起出席过金融、科技类的场合,一心扑在艺术相关的事业上,对自己孩子在这方面的发展也很重视。
就比如说陆棠光,她虽然不公开吹捧孩子,但私下里没少花功夫,听说当陆棠光展露兴趣和天赋后,她不遗余力地教育培养,对方只不过15岁才接触绘画,但却汲取得当,没有浪费母亲给的每一个机会,进步神速。
即使他的最高成就都是假的,但其他一些作品确实也不像普通人仅仅接触两年,就能创作出来的。
何如薇在他身上花了大功夫。
任佳正想着,路回玉本身也很喜欢绘画,何如薇肯定很支持他参加这个冬令营吧?
转眼却听到,没获得路回玉回应的何如薇,忧心张口——
“小玉……要么咱别去了吧?”她商量着,“你身体还没好,就算到开营的时候也才刚刚痊愈,还虚弱着呢,要出国……那么远又冷的,那要求住宿舍还不允许人陪,我很不放心你自己过去……”
路回玉闲闲地晃着冬令营充满设计感的雪人吉祥物,没有说话。
“而且小玉,你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去那地方根本学不到什么更新的东西,白跑一趟不说,树都秃了风景也是很一般,还不如在家多吃两口饭呢……是吧?”
任佳:???
是吧?
是什么啊!!?
不是,说好的文无第一呢??
何女士你作为评鉴家连成名已久的大艺术家都敢骂“还需要再上两年基础课”,怎么对路回玉就“学不到新东西”了?
嗯???
而且,好好的艺术殿堂,怎么就只剩风景这一个吸引人的点了啊?
为什么会跟多吃两口饭来比较啊……
救命。
何阿姨天鹅一样的形象有点斑驳了。
沾了点大米饭。
病床上的路回玉还是没有表示,也没去看何如薇,眼神清凌凌地摆弄着桌子上的小雪人,表情很平静。
他没在考虑何如薇的建议,只是在想……
竟然可以自己决定做喜欢的事情还是躺平玩乐,这个世界真奇幻啊。
连他都有的选了。
或许他已经在漆黑无声里被关到疯了,或者早就死在了那个房间,这些只是他临死前编纂出的一些可怜安慰。
穿书也是,反抗也是。
朋友也是。
陆应深也是。
第62章 也不错不熟练地就跟陆应深的剪发技术……
那也不错。
路回玉挺乐观地想。
实在懒得理会那谜语人系统之书,反正他一直就什么也没做,或者说一直都在做自己,那继续就对了。
他厌烦那种随时随地都得忧虑下一秒的日子,从前就过得想吐。
上路担心被车撞,独自一人要担心被绑架打劫、被狗追,有人了要担心被围殴,担心不知哪个下一秒会扇来巴掌,让他连别人的嘲笑声都听不见,记不了仇。
……
没有谁的只言片语能改变他,哪怕是老天和系统也一样。
不必杞人忧天。
担忧也一样会发生,那就等到时候再说。
路回玉靠着洁白病床,眼睛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游弋。
……他可以勉强把这个世界看做真实,直到它再次崩坏为止。
陆家两人跟很少能遇到的孩子的同学们聊起来,路回玉本人懒得参与,拿起手机,自顾自编辑消息——你很忙么?
两秒后,陆应深:有点,怎么了?
路回玉把手机举到仰起的脸前,想了想。
路回玉打字:合同工也有上班时间。
陆应深那边有一分钟都没回复,路回玉把手机丢下,目光索然无味地想,什么秒回,放屁。
陆应深把编辑框里的“敬业是不是能早点转正”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
顿了几秒,瞥一眼时间,陆应深看向病房所在的楼层。
中秋的连续强降雨过去,天气迅速转凉,大部分树叶都变成金黄,银杏零落地飘散在空中,脚下医院的人工草坪成了唯一一点绿。
陆应深坐在长椅上,手机查了查每年的初雪时间,他们这个地区从十一月起就有可能下雪,但大部分初雪时间都在十二月到次年一月。
大概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
陆应深放下手机。
*
探望的人在病房呆了快一小时,外面的保镖敲敲门,里面始终站在角落的保镖立即动身,开始客气地告知时间到了,请大家下次再来。
包括陆家夫妇在内的人,都站起身,同学们惊觉探视结束,一窝蜂拿着手机到病床前要加路回玉微信。
“路同学加我,我可会聊天了,保管你每天都充满欢声笑语。”
“加我加我,我给你发笔记照片啊!每到考试好多人都跟我借呢……”
“下次约网吧!不是…约饭!!”
“听说你休学是要出去玩,马上寒假了,我也有时间啊~我经常自己出去玩,做攻略什么的是小意思!”
“玩归玩,我们都挺希望你回学校的……三年同学了不是,而且马上高考,你要是忙完了,记得回来一起上课哦,哈哈。”
路回玉被叽叽喳喳吵得脸麻,二维码摊开在桌子上让他们扫。
“拜拜!改天来看你~”
“……”
“记得通过好友哈!发你好东西嘿嘿!”
“……”
真有精神啊。
一伙人浩浩荡荡往外走,路回玉倒在床上不语,无视了林嘉泽一步三回头充满不放心的眼神。
众人来到门口,路过几位严阵以待的保镖一下变得颇为拘谨,明明啥也没做,却莫名感到心虚,好怕下一秒因为吵闹被逮捕。
“嚯,这么多人,团建呐。”走廊另一头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含糊声音。
宋子慕等人看过去,就见陈弛叼这个棒棒糖,校服大剌剌敞着,脸上乐乐呵呵地冲这边走过来。
有些同学对校霸还是有畏惧的,自觉给他让出了路。
他路过宋子慕身边,后者困惑地问:“昨天也叫你了,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来啊?”
陈弛自带戾气的眼睛转过来看她,把旁边几个学生吓得纷纷往后退,但他没怎么样,只是抬手拿下嘴里的糖,戏谑地道:“哦,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天天都要和亲爱的玉崽见面,跟你们凑啥热闹?”
宋子慕:……
林嘉泽眼神瞬间扫向陈弛,却只见到一个,不需保镖检查就能自如进入病房的潇洒背影。
陈弛语气闲闲的不经意,明显和对话的人非常熟稔:“今天玩啥啊?继续打那个驯服不了四肢的人形面团?你再沾我身上,我可不客气了啊……”
林嘉泽:“……”
他有一口气郁结在心头和胸膛,堵住了喉咙。
他固执地走向保镖,不相信地问:“陈弛,天天来吗?”
保镖脸色不变地点头:“陈二少是小少爷最好的朋友,他是少数不用过检的。”
实际是除了老板外的唯一一个。
“……”林嘉泽不动声色地咬住了牙关。
……
陆应深到的时候,路回玉两人正玩得在兴头上。
屏幕里一个纯白一个五颜六色的小人,正在拉扯。
陈弛气得笑了起来:“放开我,独立行走行不行?没人去那边,你说这关咋过?”
陈弛:“你又爬不上去!在这拖我后腿有用么??”
路回玉不说话,表情挺高深的,看不出来游戏里一直死命拽着队友,不让人先一步爬墙离开的是他。
好不容易把陈弛甩到一边,路回玉自己上前,操纵小人想爬过去,但没两下就掉了下来,摔得像颗趴菜,半天起不来。
陈弛冷笑:“呵。”
路回玉面无表情,没有愧疚,不觉得刚才那一幕痛击队友有什么问题。
他放下手柄回头看陆应深,自己坐着而对方站着,所以只能仰头。
陈弛沉迷于趁机通关,没关心他俩在干嘛。
陆应深顿了顿,抬手比量了下他的头发,说:“确实长了点。”
路回玉没所谓地眨眼:“那就剪吧。”
“……”
他还仰着头,一手松开手柄,往后靠上沙发背,伸手去抓陆应深的领带,后者被他用力一拽俯下身,很近地贴到他面前,但没有顺着他的心意吻下去。
路回玉也可以主动往上,但他不想动,只眯眼懒洋洋地瞧陆应深。
两人位处前后,头的方向是反的,路回玉的脸笼罩在他的阴影中,脸上的等待和不悦近距离地传递给他。
陆应深没说话,手搭着沙发背停了几秒,见对方没有放开的意思,便继续躬身,手从沙发挪向路回玉的脖颈,在两人的距离近到路回玉以为这个吻即将落下,而闭上眼时,他换了个地方,亲吻了他的鼻尖。
同时,右手整个轻轻握住了路回玉脖子,把他的喉结压在掌心。
刚刚感受到手下的震动,身体被推开,路回玉坐直身体,不自在地拧拧脖子。
陈弛终于是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转过来看他俩,不明白:“咋了?”
不等表情不高兴又带点古怪的路回玉开口,陆应深平静道:“一会儿我给你剪头发。”
“……”路回玉没说话了。
陈弛一下睁大眼:“这么好玩?”
……
等又打了两把,陈弛想起今天必须得回家吃饭,眼看时间快到五点,他只能收拾东西离开。
“明天同一时间。”他还回头做了下期预告。
路回玉从卫生间出来时,陆应深已经搭建好了临时“理发厅”,地上铺着地垫,中间一把椅子,还煞有介事地准备了围脖。
他顿了顿,走过去坐下,陆应深低头在他上方,道:“我没有技术,但会认真剪。”
路回玉瞥他一眼,头发而已他挺无所谓的,坐着任由陆应深给自己戴好装备。
剪头发第一步,陆应深在他额头和脖子上探了探温度,然后才略显生疏地开始。
别的不说,胜在动作很小心。
感受到梳子在自己发丝间穿行,路回玉听见陆应深说:“马上入冬了,知道该怎么穿衣服么?”
路回玉寡寡的,不是很想理他。
“冬天过完,又是春天,你会不会忘记自己花粉过敏?”
路回玉掀起眼皮,但没说话。
“夏天,不能吃的水果变多了。”陆应深碰了碰的他耳朵。
路回玉认真:“……你有病?”
身后的人笑了下,震动通过贴近身躯隐隐传来。
“你的发质很好。”他还没完。
“……”
“不笑也很可爱。”一本正经的。
路回玉微扬起头,见陆应深也正倾身过来,凑在他脸侧,看他:“喜欢你的痣。”
“……”正想回他两句的路回玉呼吸滞了一瞬,就这么跟他对视着。
不多久,陆应深回身把剪刀放在柜子上,还站在他身后但抬手放上了他的下巴,垂眸一寸寸抬起。
此刻他们跟刚才在沙发上一模一样,一前一后身体却朝着同个方向,一个俯身一个仰头,面对这面,脸却是相反的。
靠着椅背,察觉到放上脖子手靠近唇边,路回玉想到什么凝眸去看,却目光刚移过去被猛地抬正下颌,耳朵听见一声“不是那边”的同时,唇被人倾身过来吻住。
也不过是第二次,路回玉不熟练地就跟陆应深的剪发技术一样。
这回陆应深没有很快闯进来,路回玉配合了几次,在又觉得他故意逗人、就要不乐意睁眼时,紧跟着的情况让他挺直了脖子,却依然吞咽困难。
“……”
室内静默无声。
这个动作确实不太好顺气,陆应深手指往下顺着他的喉结,让他调整节奏,畅通呼吸。
一被碰路回玉就想抖,但他竭力忍住,努力表现的风轻云淡。
垂在身侧的手在不间断的接吻中慢慢抬起,顺从心意按住了陆应深脖颈,将他更紧密地拉向自己。
另一只手则在暗处扣紧了身下座椅。
艹……
他真的很喜欢跟陆应深亲。
禁止进入的病房无人打扰,这次时间应该过了很久,但路回玉感受不到。
他只知道幸好陆应深知道托住他的后脑勺,不然他早就仰酸了。
双唇终于分开时,路回玉缓慢睁开眼,耳边像电视雪花屏一样模糊燥然,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剧烈运动后才会有的潮红和水汽。
“……”他气息不稳,但按住陆应深的手却没放开,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下一步呢?继续。”
陆应深捧着他的脸,再次靠近,却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又碰碰额头,接着一下下蜻蜓点水般轻吻他的眼睛、下巴、鼻梁,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路回玉都懒得闭眼了,放松脊*背随便他怎么亲。
在陆应深拉着他的手,亲他指尖的时候,他听到对方低哑艰涩的嗓音:“之前说的旅游,计划去哪里?有什么好玩的么?”
路回玉也有点不自然,稍微摆正脑袋,清了清嗓子,问他:“怎么,你要去?”
“说来听听,我看有多有趣。”
第63章 有点冷玉崽,太好了…
路回玉说着目的地风景和调查的攻略,陆应深给他剪着头发。
跟他自己说的一样,他没有手法,但每一次动刀都要斟酌很久,拿着剪刀和一撮头发四处比量,最后才痛下决心。
路回玉想到什么说什么,天马行空地讲完了他觉得最有意思的安排,陆应深才勉强剪出了满意的造型。
路回玉举着镜子看了看,也不过是比原样整体短了一截,没有任何多余的发挥,转了下头,后面的头发不再骚扰脖子,他挺满意。
陆应深放下剪刀,用梳子顺他的头发,镜面反射着他专注的眼神。
“今天和同学相处的怎么样?”
“……”路回玉的视线从镜面移开,淡淡的,“没有相处。”
“他们不像原来世界那样,完全不相信你,”陆应深俯身靠近他耳边,“好像还可以,是吧?”
路回玉一脸无所谓:“哦。”
“陆言和何如薇似乎比以前正常,爷爷一直都很喜欢你。”陆应深起身,手指穿过他的发丝,语气平静,“这个世界,没有太糟糕。”
“……”今天陆应深的话属实有点多了。
路回玉靠上椅子,转回眼珠打量他,陆应深的表情一如既往,动作也很稳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好了。”陆应深垂眸把梳子放下,用毛巾扫了扫他的脖子,解开那一圈围脖。
路回玉回神,撸一把自己新鲜出炉的短发,虽然也没有很短,但比起之前来说确实清爽多了,他挺满意地站起身,余光透过窗户瞥到旁边院子里,路灯照耀下有一颗巨大的银杏树金灿灿的,澄黄的叶子铺了满地。
路回玉走过去抬着下巴隔窗遥望,他刚住院的时候,这银杏叶子还一点黄的意思都没有呢。
秋冬换季气候多变,又隔了两天,天气难得转暖,太阳好险变回之前一样热烈。
好久没下楼的路回玉,晃晃悠悠溜溜达达地在院子里走路。
陆应深远远地坠在他身后。
路回玉眯眼懒洋洋瞧一眼日光,原本嫌晒不想动,但新配的外机正好到了,医生让他戴上出门走一圈,跟新机器磨合一下。
好烦,路回玉寡寡地想,不能刚认识就是好朋友吗?
这个花园绿地处于住院部内部,占地面积不小,其间绿树掩映,四周栽种了多种花草,还修筑了个水池养鱼,花园中央就是那颗大银杏,围绕着它的是一片草地,这样金色的叶子满满地铺在地上变得很显眼。
一般情况外面的人不允许进入住院部,加上现在是午休时间,所以花园里的人稀稀拉拉不算多。
路回玉走着走着,回头,见跟在身后的陆应深弯腰捡起一片银杏叶,拿在眼前瞧。
研究半晌,他说:“这个做成标本也好看。”
路回玉想起了自己钥匙串上的那个小透明方块,里面封存的是一朵橘粉色的金鱼草。
陆应深今天是从公司过来的,穿的白衬衣西装裤,太阳一照要发光一样。
他走过来,路回玉半阖起眼:“那个钥匙挂坠是你做的?”
陆应深看向他,摇头:“大概吧,记不得。”
已经转了十来分钟,秋天的太阳不烈,但很亮,路回玉感觉快瞎了,拧眉扭头往银杏树下走,过去后就没骨头似的顺着树干滑到了地上,没几秒,陆应深也在他身边坐下。
路回玉闭着眼,语气散漫,像在太阳底下开始有点化了:“好像是之前生日你送的……我应该有给你回礼……”
陆应深:“嗯,在我过生日的时候,送了个更大的。”
“你生日?什么时候?”路回玉垂着的眼眸半睁开。
“……”
路回玉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阳光下清凌凌的,蒙着层冷淡的光,好像能解暑。
他无聊:“行,连生日也能忘,没被删成傻|逼算你基础好……”
他说着扫一眼陆应深手里黄灿灿的银杏叶,目光索然地道:“你可以再做一个试试,看看还有没有那个技术……”
正说着,被陆应深拿在指尖的叶子松开,飘飘荡荡掉到地上,跟其他的混在一起。
树荫下的阳光是一块一块的,还是有点晃眼,路回玉顺着陆应深的指尖看上去,余光还没稳定,被陆应深倾身过来双手抬起了下巴。
路回玉微微顿了下,哪怕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陆应深都很少主动,像个被迫营业的纯情少男,现在当众捧他的脸是想干嘛?
对他唱“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么?
“你送的那个,很不认真,里面还有气泡。”陆应深表情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样,现在记起来了开始一丝不苟地追究。
“……”路回玉面无表情看他两秒,慢慢地咧嘴笑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戏谑的慵懒笑容在斑斓的日光下,无声但灿烂,“你求我,求我就给你做个新的……”
放在草坪上的右臂感受到什么温热的东西,路回玉想低头去看,但再一次被陆应深捧起脸。
那种触感,湿滑炙热,从手臂上慢慢滚落,他怔了下,抬手去摸索陆应深胸口。
“别担心,医生马上就来了。”陆应深凑近,脑袋放在他右侧肩膀上,像刚运动完累了想借他的支撑休息一下。
自然而然地挡住了他的目光。
路回玉有些茫然:“什……”
“玉崽,你坚持了那么久,让我很崇拜,”陆应深的嗓音很低,带着遮掩不住的喘息,“没有什么能打败你。”
路回玉的右手已经紧紧按住了他的左胸,碰到了一大股烫手的,涓涓流淌的东西。
“……”
陆应深的身体突然被一堆人扶起,热源离开,路回玉一下打了个抖,感到有点冷。
被一拥而上的众人拉起上半身,陆应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没顺着力道撤开反而对抗着着更加靠近,拼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手伸向路回玉肩膀,在对方错愕不解的目光中扣住后颈将他拉近到自己眼前。
他看着路回玉的双眼露出一个气息不稳但发自内心的笑,他确实脸部神经不发达,说是笑也只是轻微扯动嘴角而已,只是眼里不再是同往日一样对任何事都不为所动的平静,带着丝丝风吹起的涟漪:“我有点想起来了……没有天道,是一本书,这边是真的、我和你也是真的,太好了,玉崽,太好了……”
陆应深说完这句话就垂下手闭上了眼,任由众人将浑身无力的他拉走抬上了担架。
路回玉保持着那一瞬的表情低头,看见自己满手的血,那喷溅的痕迹甚至沾到了他领口,顺着他按住对方的手臂流到了手肘……
路回玉眨了下眼,抬头看着远去的担架,上面陆应深无声无息地躺着,雪白的衬衣以左胸为中心被染红了大半,大量血迹从胸口浸透到了腰部,让黑色西装裤的颜色变得更深。
什么意思?
有其他人过来,递给他毛巾。
路回玉想,什么意思?
深秋的太阳暖而不晒,照在身上,路回玉却感受不到。
……
手术室的灯亮着,陆应深留下的人训练有素地像是早就有预演,连检查都不用,医生就在医院候着,从出现意外到进手术室,也不过三分钟。
他们没有通知陆家其他人,这大概也是陆应深的吩咐,但却有其他人来了。
手术室外的走廊只有路回玉和陈驰两个人。
陈驰来来回回走着,眉头皱的死紧,嘴里不断呢喃:“咋回事啊?这是咋回事??”
他只听说了一句“旧伤复发”,具体的不怎么清楚。
可旧伤复发能这么严重这么突然??
听了下手术成功率,他当场就呆住不动了。
可看见路回玉定定的一言不发,他强迫自己走起来,这里已经不能承受更多沉默了。
路回玉静静回想着陈弛来之前,高助理对他说的话。
陆应深几个月前莫名受了枪伤。
但没找到攻击者,连子弹也没有。
他当时在陆家自己的卧室,查了很多遍都没有发现外人闯入的痕迹。
陆应深坚持隐匿踪迹去国外手术,连夜出发,上手术台时已经严重失血过多。
而最奇怪的在于,手术进行到一半时,伤口出血自行停止,并且在随后数个小时内奇迹般逐步自动修复,最后甚至恢复到那穿胸而过的伤口,只剩一个小小的创面。
陆应深的各方面指标,也复原到和平时没有丝毫差别。
直到半个月前宴会那晚,突然恶化。
路回玉思考着。
高助理给的时间很精确,陆应深中枪出国,正是路回玉穿过来那天的凌晨。
路回玉闭上眼,后脑磕上医院墙面上的瓷砖,重重地发出咚的一声,惹得陈弛和高助理齐齐看过来。
他的手虽然已经擦净,但好似还残留着血液流淌过的触感,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有点熟悉。
粘稠的,奔涌的东西,和一具温暖宽厚的躯体,在某个时刻,也曾在他身边在他眼前。
只是他看不到也听不见。
更别说在漫长的时间中,他对外界的感知早已被消磨地十分迟钝模糊,有时候连自己的存在都难以肯定。
路回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感觉很累很困,想就这么睡一觉算了。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什么事?
他最后想。
路回玉的气息一直很平稳,在陈弛和高助理都未曾察觉的时候,在某一刻突然悄然停止,很长时间都没有其他动静。
直到他的身体从墙上滑到地面,两人才惊觉,他已经停止呼吸很久。
第64章 新花样什么陆应深,只是他虚构出来的……
再次感受到自身存在,路回玉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无论他如何挪动自己,都听不到任何一点声音。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在动。
路回玉摸索着,没用几分钟就回想起了这种感受。
在原来世界的最后几个月,他就一直处在这种环境,准确地说,是被人关在这种地方。
耳蜗外机被拿走,房间没有装灯,几个月来连门缝窗缝透出的光都没看到过。
空旷的房间只有简单必要的生活用品,一张架子的床和一个卫生间,除此之外,每天或许隔一天会有人送顿饭,他在那里对时间的判断不怎么准确,也不能确定。
确定的是,路回玉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囚禁的自己,人选倒是有那么四五六七八个,太多了反而不好选。
路回玉在模糊的移动中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光滑的东西,抬手摸索,像是个洗脸台……
怎么,他是回到那个地方了?
路回玉无聊且随意地想着,继续伸手往前探,想看看洗手台的布局,他从记忆中熟悉的地方摸出牙刷,左手拂过顶端有点变形的毛刷。
也是奇怪,都这种境地了,他那时候竟然还坚持天天洗漱,即使牙膏不经用,洗脸洗澡也只有肥皂,迫使他每次都吝啬地只用一点点,但还是非要洗刷一下。
没人看,连他自己都看不着,裸奔都行。
但他牙刷都刷卷了,毛巾好险没破洞。
他正想百无聊赖地扯扯嘴角,拿着牙刷的右手忽然被什么碰触,他条件反射地往回收,却被那东西稳稳握住,很宽大温热的一只手,从下面拖着他的右手,慢慢抓紧。
“……”路回玉又瞎又聋,不知道身边在发生什么。
等施加的力量让他没法乱动后,那只手没再继续用劲,过了没几秒,指尖一重,而后那只手撤开,很快一个硬物被凑到了他悬空的左手上。
路回玉懒得动,不乐意配合,那只手再一次出现,对方的根根手指顺着缝隙插入他指间,一点点展开,然后又从手背扣拢帮助他慢慢紧握。
路回玉的左手多了个杯子,有点重,应该装了水。
“……”不明白这什么情况,路回玉完全不想洗漱,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后盲人摸象一样伸起双手往外探路。
不知道身后的人有没有跟来,毕竟他浑身的感知力已经因为长久的关押而变得极低。
不过每当他快倾倒时总会被扶一下,走错路会被轻轻转动身体——为什么知道走错,因为他是凭着记忆在找床,而被多次纠正后,他找到了。
路回玉在床沿坐下,身下的铁架子床大概正在发出牙酸的咯吱声,但他听不到,也无所谓。
这状况,好像他的猜测成真了一样。
穿书只是做梦,现在回到现实了。
路回玉花了一分钟回忆那个梦,而后想,那也很奇怪,他的牢房什么时候多了别人?监|禁者的新花样?
陆应深伤那么严重,是不是死了?
什么陆应深,只是他虚构出来的人。
他正这么想着,身下还算有点软度的床褥一下变得很硬,路回玉稳住身体发现自己又坐椅子上了,是一个不怎么稳的椅子。
他之前还挺喜欢的,因为它摇晃起来也算一种运动,很安全,而且重心的改变能让他不至于摔倒也能感受到自己。
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被丢弃到外太空,也没有瘫痪。
他经常就靠着椅子晃荡。
不等他后仰,唇侧被有点硬的东西碰了下,鼻尖闻到点米香。
又是白米稀饭,不是很想吃。
他寡着脸不动,没多久感受到脖子被握住,对方的拇指刮了刮自己的脸颊。
这人倒底是谁?
路回玉没记得监|禁者有安排人照顾自己,给口吃的没让他直接饿死就不错了,放在门后的饭单调敷衍,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不吃很快就会被收走,可不惯着他。
路回玉蹙眉偏开头,那勺子也没追,反倒是后颈的手顺了几下,像在安抚。
路回玉没理他,右手下伸,摸到木椅子底部,指尖在背面那些粗糙的刻痕上面划过,他手读很快,一遍过去就能清楚地获得55这个数字。
才五十五顿饭?
没法确定时间,路回玉就把吃饭的次数当天数,实际在这里度过的日子要比这个长,不过聊胜于无。
可这不太对劲,他穿书的时候,这里已经有八十六道整齐排列的痕迹,如果是回来,不可能会倒退。
路回玉又摸了一遍,确定那是自己刻下的,椅子也是同一把,因为身处彻底的黑暗,所以他对一切的记忆都来自于触感,特殊的分辨方式让别人很难复刻造假。
他的手停下,低下头保持着神情的平静。
他回到了监|禁中期。
……这也没什么意外,刚刚他身下从床突然换成椅子,可能就是时间在跳跃。
天道都能摄取人的灵魂、操控人的记忆了…做到这点些可能一点都不难。
他仰起头,黑暗中那带点热度的勺子又凑到唇边,路回玉张开嘴。
……
时间确实在跳跃,但是在跳跃向前。
又莫名地移动了几次,路回玉每次都第一时间去摸椅子,下面的划痕一直在不同幅度的增加,现在,是七十一。
那个记忆中不存在的人也始终存在,仍然帮他洗漱给他喂饭,偶尔给他盖被子,经常把站不稳的他扶起。
有时会拿毛巾把他身上看不见的水渍擦去,有时他突发奇想想用肥皂洗头,他就一手搂着他,一手按揉他低垂的脑袋,有时在他缩在墙角的时候坐在他身旁。
不过有时他也不在。
路回玉把整个房间每一个角落摸遍,墙上、桌子、地面,磕磕绊绊沾了一身灰,只要对方不是有意躲避,那么他确实是从屋子里消失了。
路回玉拍拍身上的灰,坐在椅子上摇了摇,手下摸到了八十。
他慢悠悠地晃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前方,耳边寂静直到很久,肩上残余的尘埃被一只手拂去。
他可能又忘记了,也许那段时间是有这么个人,只不过后来被系统或天道删除。
毕竟原来,一个人呆着是这么无聊。
他想他很难忍受八十六天。
时间不断跨越来到了最后。
路回玉前一天没有吃饭,现在正整个人团在床上坐着。
也没别的事,就是坐着。
他觉得他这会儿的状况比真实的最后一天要好很多,那时候他已经感受不到什么,连思考都不能确定是否还存在,可能被人打一顿都没感觉。
可现在他感到腿蜷的有点酸。
四周的幽寂一如既往,突然前方无缘无故射来一道光,照得他眯起眼睛,余光这才发现自己身侧那把跛脚椅上居然有个人影。
不等他看清任何一方,光源那头迅速逼近,然后眼前的光亮就被从椅子上跃起的身躯彻底挡住,他自己也同时被那人按倒,睁眼只能看到一个昏暗光线勾勒出的轮廓。
然后就是滴答滴答,什么东西落在了他脸上脖子上,他抬手去抓,涓涓的温热液体顺着后背流到他指尖。
和那天陆应深的血很像。
……
路回玉醒来,眼前的天花板很亮堂。
仔细看了看,也有些眼熟。
他又回到了陆家医院的特殊病房。
有人扑上前,满眼蓄泪地激动地说着什么。
路回玉望着前方的目光垂落,手撑着床面想坐起来,但他还没用力,很快被另一人扶起,他转眼看见了林嘉泽。
对方的手伸到他眼前,手心里是他的耳蜗外机。
“小玉,你感觉怎么样?”何如薇难以忍受地哽咽着。
“小玉没事了,医生马上就来了。”陆言在床的另一侧护着他。
陈弛没抢到林嘉泽那么好的位置,但比他头伸的更长,从未有过严肃地仔细打量着路回玉的神情。
陆进站在床尾,虽然没说话,但嘴唇紧紧抿着,眼底泛红。
路回玉看向他,刚开口嗓子有些沙哑:“陆应深,怎么样了?”
他话一出,房间就有些安静。
路回玉敛了下眸,嘴里慢慢道:“手术失败,死了么?”
刚进门的医生穿过众人走到床边,正要开口,被路回玉抬眼直直看来,静静地问:“陆应深死了吗?”
能在此刻被安排到这个病房,就不会是一无所知或完全不了解状况。
医生肩膀沉了沉,不待开口,床尾的陆进就率先出声道:“手术没有问题,但现在还没醒……医生无法确定什么时候能醒。”
路回玉环顾周围人的表情,他们只是沉默难过,没有透露出思考或难以理解。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陆应深伤痕的奇怪之处,也许都不清楚那是枪伤。
路回玉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不再说话。
路回玉的身体没有出问题,一些检查在他异常昏迷时就做过了,也都并未发现病灶。
陈弛在他耳边三句话平均每句都带脏字地诉说着,他们发现路回玉呼吸停止有多震惊慌张,然后一直抢救没戏,只能进行插管又有多险峻。
还好在昏迷一天后,他恢复了自主呼吸,不然他们都不知道该咋办了。
路回玉吃过一口饭,仰靠在床头也不知听没听,等他说完转过眼来看他半晌,道:“你不用上课么?”
“……”陈弛顿了好几秒,然后掏烟盒的手变得哆哆嗦嗦,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你太无情了太冷酷了,简直是无理取闹……”
但他没有抽,拿出来看了看又放回了口袋。
路回玉从他开始飙戏就移开了视线,目光停着,过了会儿,说:“谢谢。”
“……”陈弛没再插科打诨,也没说什么不用谢,他望着对面雪白的墙纸,一下看起来既不像爱开玩笑的朋友,也不像无所畏惧的校霸,他眨了下眼,声音平静沉稳,“会没事的。”
第65章 一百天看一眼心率,好像还活着
等病房重新安静下来,路回玉独自靠坐着回想刚刚回到过去的梦。
灯光照过来时,背后人的脸和他手里的凶器出现了一瞬间,但那时路回玉没时间辨认。
跟上次见那人隔得有点久了,路回玉又向来不把他们放在脑子里站位置,费了点力气才对上脸——是那边的真少爷。
他手里拿着把枪。
那可是个悲天悯人的菩萨,怎么会杀人?
怎么可能自己动手杀人?
他一向“遵纪守法”、剑不刃血,怎么会碰枪这么暴力的东西?想做什么不用开口就有别人代劳,压根犯不着真身下场,正面冲突。
看起来,那个时候他真的很急迫。
路回玉翻出自己穿过来时这边的时间,九月三十号,那边的日子不好判断,不过刚被关起来的时候他快要过十七岁生日。
“……”路回玉目光凝实。
这边的原主六月二十二号生日,到九月三十号正好一百天,年龄十七岁零一百天,而那边他被监禁至少八十六天,囫囵算个一百多天没有问题。
减去临近生日的十来天,他也许在生日后,正巧在囚|禁中度过了一百天。
他穿书时,可能一样十七岁零一百天。
路回玉缓缓挪动眼珠,这日子很特殊么?让真少爷着急成那样,非得亲自前来杀了他不可?
路回玉没想太久,撑住床面下床,默默守着他保温桶里饭的陈弛赶紧上来搀扶。
“去哪,我背你。”
路回玉瞥他一眼,收回视线:“腿好着。”
路回玉躺了一天,起来也没胃口不想吃东西,走了两步感觉脚底发虚,他反手撑住墙。
陈弛对他拍拍自己肩膀,问:“背?”
“……”这身体太弱了,路回玉还是没辛苦他,只是攥住了他的手腕。
陈弛个头大,搀着他这样的体格不费什么劲,看他磕磕巴巴地走着,心想还不如抱走省时省力。
陈弛欲言又止,他觉得路回玉不会同意,说不定还会直接撒开他。
两人出了病房,迎面撞见正赶过来的林嘉泽,看见二人赶紧过来想从另一边搀扶路回玉,但被后者躲开。
林嘉泽伸出的手落空,不放心地看向陈弛,见路回玉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腕,眸子黯淡了一瞬。
他盯向陈弛,后者冲他摆了个寡淡的死鱼眼。
林嘉泽:“……”
路回玉没管他们,一路来到陆应深的特护病房门口,面前的房门紧闭,外面连着的这整段走廊都被封锁,保镖守在身后的大门处,严格检查,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
巨大的探视窗前也立着保镖,路回玉没管,透过厚厚的玻璃瞧着里面。
陆应深的身周围着各种仪器,还有一些电线、管子连在他身上,薄被盖到腹部,裸露胸前缠着纱布,呼吸面罩把脸挡了一部分,总是透着平静的眼睛闭着,只剩一个弯曲的弧度,好像能看见睫毛。
路回玉凑进一步,盯着面罩。
没有规律的白雾,是不是死了?
看一眼心率,好像还活着。
路回玉视线下移看向陆应深的身体,一寸寸用眼描摹一圈,没看出来什么,还不如靠他的记忆和感受判断。
那边真少爷袭击时,最后挡在他面前的人有点像陆应深……
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
没有很难想,之前已经有猜测陆应深可能去过那边,只是他们都不记得。
可他倒底怎么在那个小黑屋自由出入的?又是怎么在两个世界来回穿梭?
路回玉站在玻璃前,安静往里看。
两个世界他的年龄达到一致,又代表什么呢?
他望着平平躺着的陆应深,偶尔转开眼漫无目的地思考,偶尔又看回来。
难道,陆应深枪伤复发,是因为偏离主线,喜欢他所以被惩罚了?
哈……
他差点把自己逗笑。
身后传来脚步声,路回玉表情慢慢沉敛,没带上任何东西地扭头,平平淡淡地看着高助理越过保镖走来。
远处因路回玉不让跟着而站在原地的陈弛和林嘉泽,远远望来的目光都透着担忧。
路回玉只是扫了一眼,转回头,听见高助理在自己身后停下。
陆应深安排的很周全,手术医生包括护士,都没有对这么奇怪的伤透露出一点惊异和慌乱,连陆家人都认为这是一场惊险的意外。
场面幽静沉默,仪器声被墙体和玻璃遮挡,也传不出来。
“他准备的还挺充足,”路回玉放下手,直起身,“我挺好奇,他给我留陆氏股份了么?”
高助理想了想,虽然老板还没死没到遗嘱被掏出来的时候,但既然小少爷主动问了,也不算是他故意提前透露。
他嘴唇启动:“百分之十。”
“哦,”路回玉点头,“真有。”
小说都这么写。
所以,这就是爱么?
说他不懂,他其实挺懂的,跟他认知的没有多大差别。
他对着玻璃扯了扯嘴角,吸气到一半止住。
眉头皱起,胸闷,不舒服。
有什么堵得慌,让他很不舒服。
“小玉。”走廊尽头有人出声。
路回玉停了两秒,回眸,看见陆言等人站在保镖防线前。
其他人的探视有严格时间限制,他们今天来过了所以不能过来,但对路回玉则没有这条规矩。
他没再看玻璃里面,转身走回去,撑着墙,没让高助理扶。
“小玉,下午怎么没吃饭?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身体最要紧……”陆言道。
“小玉别太担心,你哥一直身强体健不会有事的……反倒是你自己,本来就还在养病,其他的有大人操心,你安心休息好吗?”何如薇在旁边说,“李阿姨刚才来过了,她送来了你喜欢的汤,就放在病房呢。”
路回玉没应他们的声,回到病房也没动桌子上的食物,独自坐在一旁出神似得思考着什么。
陆家二老站在一旁,满脸忧心焦虑,但又不敢再多出声。
一般朋友的父母来了,别人不好继续留在场,但陈弛和林嘉泽却依然没走。
林嘉泽在对面看着路回玉,陈弛跟路回玉一样坐在沙发上,却仰着头,目光状似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屋里众人。
他可没觉得这些两面三刀,变脸跟演戏似的人有多值得信任。
路回玉没理会旁人,没去看他们又露出了什么表情,眼里又透露着什么感情,他只愿意想自己的。
他想,不管那边的真少爷目的是什么,他都失败了,因为最后有人替他挡住了子弹,他没有被杀掉。
之后发生的,比如两边的他年龄达到一致,比如他穿书回来,大概率都不是真少爷想看见的。
系统之书列出了两个世界小说的原文,那边的故事从假少爷十一岁开始,这边则是十五岁,小说开启的时间原本就有相差,但两边的时间流速好似不太相同,那边快一点,这边慢一点,时间逐渐同频对齐。
真少爷不乐意这个发展,所以想杀了他……也许,杀了他会让那边变慢,或者……这边变快。
……还是想不清楚。
光想怎么可能想清楚。
可他又能怎样。
他能怎样?
路回玉后脑抵着沙发,气息细微漫长。
他不过是个一点神通没有的凡人,几个月前还在任由他人愚弄摆布,在天道手里过得像个畜生,自己都满身坑坑洼洼破破烂烂,他能怎样??
……是,他是不能怎么样。
外人眼里的路回玉靠着沙发偏过头,看着还很平静。
但他能确定,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陆应深那会儿,说世界是真的,没有天道,是一本书,指的是什么?
罪魁祸首是一本书?是他见过的那本系统之书么?
那书曾说它的力量将消退,之前陆应深被神秘力量治愈,现在突然复发,是不是就因为系统之书对世界的影响在如它所说减弱?
路回玉手里紧紧攥着钥匙串,不过……疑似幕后黑手的东西,也不能全信。
退一步讲,如果确实是这样,上次的致命一击有神奇力量才得以痊愈,这回没了外界帮助,那么凶险的伤就只能靠现代医学和陆应深自己。
除非找到天道帮忙,否则谁都代替不了。
路回玉旁若无人地任由思绪蔓延,神情抽离而索然。
好半晌,就在有人实在忍不住想开口劝解时,路回玉自顾自没头没尾地出声:“明天,去警察局看陆棠光。”
他眼神没挪回来,不知道在看哪,像是自言自语。
第66章 演多久就算没有陆应深,也不需要你们……
“去……看他做什么?”林嘉泽顿了一下,而后微微蹙眉,不赞同中带着迟疑,“你现在最主要是养病……”
陆言也很不理解:“那种地方最好都不要靠近,小玉你还是……”
何如薇询问:“小玉是有什么想跟他说的?那个以后随时都……”
三人陆续开口,语重心长地劝解着,言辞间全是关切和忧虑。
三个人的声音,让路*回玉慢慢回神,放空的目光一点点转向面前三人,他面无表情地瞧着:“你们怎么还在?”
不含任何情绪的目光落在对面人身上,停了几秒:“别搞错了,我没有在询问你们意见。”
“我的事,说到底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他蹙着眉,很冷淡。
刚刚出声的三人全部如静止一般愣住。
路回玉的满脸病容,嘴唇泛白发干,神情只有深到无法驱散的厌倦和淡漠:“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根本没怪过你们,根本全无所谓……我不在乎,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怎么对我。”
“那算得了什么,你们把我养大,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养……”
“可你们先自以为是地不满,又自以为是地想弥补关心,不累么?
“说实话,没有你们我一样活得好好的,我又不是你们养大的,还不是照样活到了现在……而你们没有我,人生也同样完美圆满,又能有多大的遗憾?”
路回玉的眸子黝黑澄澈,半掩着垂下:“……我很忙,我这里没地方让你们施舍,没空提供满足感,也没有机会让你们填平脑中的悔恨。”
“别再来烦我,就算没有陆应深,我也不会需要你们。”
他的言辞一点也不激烈:“不需要,从以前到现在哪怕以后,也是一样。”
路回玉脊背慢慢靠回沙发,眼神没在对面众人比死人还灰白的脸上多停留,透露着冷寂宁静:“探视时间结束了,走吧。”
陈弛在路回玉说话时悄然绷紧的牙关此时松开,他腾地站起身,冲众人咧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灿烂笑容:“路同学现在很好不用关心,别打扰病人休息了,请走吧大家伙儿!”
他摆出送客的架势,十几秒内把病房闲杂人等全部清空。
但他自己没离开,关好门又回到沙发,脸色早已恢复了黯淡和低沉,黑黢黢地坐在路回玉旁边。
没了好些人的房间静到极致,过了悄无声息的十几分钟,陈弛才又出声:“我跟你一起去。”
“……”路回玉滑着窝进沙发里,仰起头望向天花板,良久偏过头,短了一截的头发,没像以前那样铺开一个小圈。
第二天,路回玉座着高助理的车去看守所,身侧还有个陈弛。
到了看守所门口,发现陆进居然就等在门口,路回玉下车,陆进杵着拐走过来时他伸手想扶,却反被对方一把揽进怀里抱住,拍拍他的背,嘴上并没多说什么。
跟陆进一起站在门口等他们的还有两个警察,路回玉看过去时瞥见其中一个肩章上带着穗。
路回玉仰头看了眼门牌,众人没有过多寒暄,很快就由几个警察领着往里走。
沿着长长的过道七拐八拐,他们来到了建筑物深处。
陆棠光已经被提前安置在一个房间,不过不是路回玉常见的那种、四周全透明隔着厚厚玻璃的专门探视室,而是会客厅一样的普通屋子。
“犯人被铐着没法自由行动,但也不要主动靠近,这房子隔音一般,有什么喊一声外面能听见,”领头的警察说着,抬手敲敲自己面前的玻璃,“这里也能看到里面。”
他说完冲旁边另一个警察示意,后者掏钥匙上前开门。
“我自己进去。”路回玉在旁人开口前出声。
说着他就拧动把手,推开木门后反手和拢,外面的人只好挪到玻璃前密切关注。
陈弛扒着护栏,忽略了背后警察的压迫感,一心一意监视里面的状况。
这个临时“探视室”里的东西都差不多搬空了,这会儿很简单地放了两把椅子,不仅中间隔得老远,而且椅子还没法移动。
室内的陈设一眼就能望尽,路回玉扫向对面的陆棠光,后者穿着不合身的囚服,正不大自在地被拘束在椅子中,右手和身下的金属椅铐在一起。
短短十来天没见,他快要看不出来之前意气风发豪门少爷的模样,身体消瘦,外形寥落,神色和目光全都死气沉沉,阴郁地注视着路回玉走到自己正前方。
路回玉没有落座,就停在椅子旁瞧他。
他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但又好像没把他放在眼里,非常无所谓地打量着。
“……”陆棠光腮帮鼓了鼓,眼睛沉了一分。
又等了许久,见路回玉压根没一点开口的意思,看起来悠悠哉哉、不紧不慢,陆棠光烦躁地坐直身体,跨着脸不咸不淡地问他:“你找我就是站在那跟我叙旧吗?”
路回玉没回答,在他对面坐下,抬起眼又等了一阵,才缓缓开口:“你知道这个世界是本书?”
陆棠光冷笑:“你才知道吗?陆应深费那么大劲问出来,不跟你分享?”
路回玉没理会他说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棠光的笑容带上了从未有过的疯癫,“做梦啊,神仙告诉我的,他说我是主角,让我完成任务,让我害你不然就要我死。”
路回玉眨了下眼,这个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然后呢,”他不动声色地又问,“它还说了什么?”
路回玉的语气让陆棠光像又回到了山里被审讯那晚,他原本就有睡眠障碍,每天很难入睡,自从那天过后,他直接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就算睡了也会因噩梦惊醒,梦里他不断被一个可怕的人追,他怎么逃都逃不脱,一次次地被抓住,被折磨凌虐被残忍地杀死。
而他竟然会疼醒!
醒来像刚刚死过一次一样痛苦地滚到地上,满身大汗,神魂俱震。
身体上有莫名深刻的痛苦袭来,陆棠光拳头攥紧,深深喘息,表情随着逐渐狰狞:“还说了什么?哈哈,你很想知道吗?你可以去问陆应深啊——”
路回玉平静地听他在那头突兀大笑,听够了,正要开口打断,见陆棠光整张脸不知何时已经憋得通红,身体不住打颤,话语像从牙齿中间挤出来,但却带着轻微的嘶吼:“哈,你问不了,陆应深快死了对吧??哈哈哈,你问不了他!!”
路回玉的眼神在一瞬变得锋锐。
他直白不加掩饰地,专注地盯着陆棠光。
“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垃圾,死的怎么不是你!!!”
他陷入了旁人无法理解的歇斯底里:“老天爷告诉我了,陆应深靠自己撑不过去!他跟我说了,他受的是枪伤对吧?!救不活的,谁也没有办法!!”
路回玉瞳孔渐渐放大,他转过头,被陆棠光突然爆发引来的众人,刚刚冲进房间就因为最后几句话而震惊地停在了原地。
注意到路回玉的眼神,陆言和高助理不约而同诧异又空茫地摇头——
陆棠光全程单独关押,严格封闭消息,没有任何人把陆应深的事情告诉他。
他们全都感到一阵心惊胆寒。
陆棠光却没说完,他低垂着眉眼阴恻恻地往外吐字:“路回玉,你要救他吗?只有一个办法能救他!你知道的,别的什么都不可能管用……”
他仿佛变成了一只鬼,每个细胞都淬满恶意,被一群人屏息凝视——
“你死了就行,你死了他才能活。”
“这是你的惩罚。”
第67章 谁杀他送你走好阳间最后一段路
陆棠光怨毒说完,路回玉还没什么反应,突然门口那边有人几步窜过去,瞬间到陆棠光面前重重一巴掌甩到他脸上。
“你他妈的疯够了没?!!”
陆言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但明显他听见了陆棠光最后的话,扇完人还不够,又是抬起一脚踹到他身上,让他身下的厚重铁椅都颤了颤。
“畜生!”
被几个警察拉开时陆言还在骂。
何如薇应该是和陆言一起来的,他们知道路回玉想来看陆棠光,所以会跟过来也不意外。
她进门后眼眶通红而充满仇恨地看一眼陆棠光,那眼神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出现在她这样的人身上。
随后竟然第一时间来到路回玉身边,路回玉回神望向眼前人时,只见到何如薇难以掩饰的、不断掉落的眼泪。
“小玉……”她伸出颤抖的手,慢慢蹲下,抱住路回玉的身体,将他紧紧搂住时,滚烫的泪不断滴在对方单薄的肩膀上。
“他疯了,不要听他的话,”何如薇哽咽地说着,“他在放屁,你不用理他,我们小玉、是多好多好的孩子……”
她说到后面有些泣不成声。
当陆棠光把内心的恶全部暴露,何如薇才得以直观地窥见路回玉以前都面临着什么。
陆棠光从地狱爬出来,曾把小玉也拽进天昏地暗的炼狱。
何如薇不敢想象路回玉曾经的遭遇,她只是从陆棠光穷凶极恶的表现窥见一角,就触目惊心,五脏震颤。
进门看到路回玉独自坐在那空白的表情,何如薇再也控住不了情绪,泪如泉涌,从未有过失态地崩溃大哭。
陆棠光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她自己都曾做了些什么。
他们这些人,都对小玉做了什么……
陆言被警察拉住,陆进按住拐杖的手也在不住地抖,他目光炯炯地迫视着陆棠光,好似下一秒也要拿着坚硬的木杖抽过去。
“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陈弛也是进门后立马就要冲到陆棠光那边去,但警察本来就离他近,眼疾手快给他拽住了。
但这位年轻力壮的警察发现自己一个人使出全力竟然还有点拉不住,赶紧跟旁边同事使眼色,两个人好歹没让陈弛当着众警察的面施暴。
不过就算制住身体也控住不了陈弛的嘴巴,他火力全开地喷着:“做你妈春秋大梦呢?!你是知道自己要吃枪子了,通灵到地府花下辈子阳寿买的消息是吧??!”
“狗日东西,你被骗了!你他妈的就没下辈子,十八层地狱里轮去吧!!”
“孙子当我在这地方没人?且等着,好赖还能苟活两天呢,老子肯定派人送你走好阳间最后一段路……”
“喂!”原本没想堵住嘴,让他发泄一下也好,但听到后面活跃在法律边缘的话,警察冷汗滑下来,不得不出声阻止。
林嘉泽也来到了人群前方,两手拳头攥紧,一眨不眨看着眼前嘴角带血却还笑意盈盈状若癫狂的陆棠光,两只眼里全是陌生。
他几乎认不出来这是谁。
他曾经,喜欢过这种人……?
有一口蕴藏暴戾的郁气堵在林嘉泽胸口,他静静凝视陆棠光,深吸口气:“恶毒的诅咒也救不了你,收回你说的话。”
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陆言等人脸上划过,陆棠光像才发现林嘉泽一样,倒在椅子里摇晃着脑袋看向他。
他浑身凌乱地扯起一个笑,极尽戏谑地道:“怎么啦,移情别恋啦?这么快不喜欢我了吗,林、会、长?”
在林嘉泽一点一点白下去的脸色中,陆棠光变化很快地垮下脸,冲他吐了口口水:“蠢东西,最蠢的就是你……”
他话音未落,被暴起的林嘉泽一拳砸在脸上,他疯狂地呕吐起来,地上全是带着血沫的口水。
原本看着最冷静的林嘉泽也出乎意料地动手,警察赶紧又分一个人来拦他,整个房间的人们一时抱成一团,乱成一锅粥。
陆棠光无力地抬起头,看着屋里站在自己对面的众人,过长的发丝让他的眼神隐在一片阴影中。
曾经他是被众人护在身后的那个,所有人无怨无悔为他冲锋陷阵,而路回玉才是所有人的对立面,被驱赶、攻击,厌恶针对。
现在全都反了。
他落到了最想让路回玉处于的穷途末路。
而路回玉站到了他梦寐以求的高位,目无下尘地俯瞰。
真好笑。
真好笑。
但不是他,而是其他的所有人。
果然,他早就知道,没有哪个人类值得信任,他们的感情也不过是一种廉价的糖果,今天给你明天也可能给别人。
用来骗骗小孩就算了,可是他,早已经长成大人了。
只不过他回想起来的有点晚……
……
直到十分钟后坐上回程的车,路回玉还是没多少表情。
他只在陆棠光刚刚发狂的时候表现出了意外,听完他说的话,反而悄无声息地冷静了下来。
他毫无波澜地看着警察阻拦众人,看着陆棠光被打被骂,然后死不悔改地骂回去。
迎着何如薇等人投来含泪的视线,他始终冷冷淡淡,无动于衷。
反倒是事不关己地出了神,想到了一些有的没的。
陆应深想让他活着,从那边努力到了这边,虽然也在他被关起来前说过死也没关系,但那只是无可奈何的手段,可以说是妥协是认输。
而那边真少爷等人和陆棠光都想让自己死,费尽心机,不知倒底是谁,还为此编织了一场复杂难辨的计谋。
而路回玉自己。
他比谁都想死,但却一直活着,就算在那边的很多时候都生不如死,但他还是活着。
连真少爷都失败了,陆棠光都坐牢了,他这个没多少活着欲望的人却还赖在世上,像打不死的小强。
也是造化弄人了。
*
路回玉回到病房关上门,反锁没让任何人进。
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坐着,安静地等了等,闭上眼又睁开,没等到系统之书出现。
他去卫生间转一圈,坐回摄像头照不到的床上,又耐心等了许久,系统之书仍旧没有现身的意思。
……
书上写的是奖励,陆棠光嘴里说的惩罚。
这神仙、老天是同一个么?
左右脑互搏了?
路回玉等累了,靠着床头想。
一边鼓励他破坏原著剧情,一边给陆棠光通风报信让他对着干,幕后的势力想干什么?
难道,有两个天道么?
所谓的游戏,就是它们在玩?
“……”路回玉木着脸,默默无言。
就当是这样也行。
那明显是他这边的力量大一些,不仅能以实体出现,而且给的奖励也都真实存在,比如让他不过敏、不应激,这没有点神通不可能办到。
反观陆棠光那边的则要猥琐许多,只会在梦里出现,没有实质帮助,还威胁人。
没用的很。
最关键的是,系统之书没有具体任务,路回玉哪怕全程按照自己心意摆烂,也无所谓——他就是这么做的。
换句话说,路回玉不是在做任务,他就在做自己。
很让人称心如意。
按照这个思路,路回玉往下顺。
系统书现在应该不会出来,它上次说下回出现就是最后时刻,是他获得最终胜利的时候。
它几次给奖励表示获得阶段胜利,都是在路回玉扭转原著剧情的时候,也就是……他远离原著众叛亲离的死亡剧情,或陆棠光也远离众星拱月,一步步露出真面目的时候。
……
这么说,他还没达到最终的胜利,是因为这个目标还没真正地达成?
陆棠光难道还有机会绝地反击?
病房的门紧闭半小时后被拉开,陆进早就让路回玉暗示陈弛拉走吃饭,其他人投来挂心的目光时,路回玉都没管,只让发短信招呼来的高助理进了房门。
“你们对陆棠光都调查出了些什么?”路回玉坐在椅子上单刀直入。
高助理有点犹豫,几秒后递出一个袋子。
路回玉精神头不高地瞥他一眼:“怎么,有谁说了不能告诉我?”
“不……”高助理摇头道,“陆总说了,只要你问都可以回答。”
只是他自己不太理解,动用那么多人手都查不出来究竟的神秘离奇事件,告诉小少爷除了把人吓到还能有什么用。
路回玉接过口袋的手顿了下,随后自然而然地收回,仿佛无事发生,打开口袋往里看。
高助理讲了他们之前在陆棠光房间搜出枪等东西的事,又补充了最新调查结果:“枪是陆棠光从一个小帮派手里买的,你们学校周围的混混有些就是他们的外围成员,”他停一瞬,“那帮派大概率给裴家有些牵扯。”
他用汇报工作的态度,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继续往下说:“陆棠光在两个月前下单购**支,隔了一周拿到枪,紧接着不到半个月,陆总就奇异受伤了。”
“……但我们没法确定凶器就是这把枪,因为没有子弹,并且,同类型的枪支都有相似的威力……
“之前的审问陆棠光挺不了多久就全招了,但关于枪他却一口咬定不知情,信誓旦旦说肯定是谁陷害他,不论用什么手段他都没有改口。”
高助理垂着眼,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老板要把这些告诉还是学生的小少爷,但专业素养和对老板的信任,让他压下异议、严格执行。
“做梦了解剧情和持枪暗害老板,对他来说都是最要紧的秘密,都同样致命,他没道理一边扛不住折磨坦白,一边却矢口否认,毕竟……”
路回玉抬起眼,想了想,问:“陆应深要怎么处理陆棠光?”
他有那么长时间做安排,可以不愿意告诉他,但按照他的性格不可能有什么遗漏。
高助理不禁看了眼路回玉。
小少爷很敏锐,令他都感到惊讶。
而且面对这么多消息,始终非常淡定,没有疑问也跟得上思路。
简直像他不说,小少爷都知道老板做了些什么。
高助理敛下眸子,他有些明白为什么陆总要让他们在他出事后,全权听小少爷调遣了。
思绪电转间,高助理又抿了抿唇,虽然这么说,但是……把这个告诉还没成年的小少爷,真的没问题吗?
他纠结了一秒,开口:“陆棠光会在判决十年有期徒刑后,坐牢两个月,意外死在监狱。”
“……”
路回玉张了张嘴,有点说不出话。
消化半晌,他扭回头,神情恢复沉稳问起了别的。
“他有没有可能逃脱?”
高助理不解:“不可能,他本来就有罪,而且……这件事是陆家在跟进。”
“那如果有人帮他呢?帮他……减刑、越狱,保护他的安全,比如裴家、何家,林家、赵家和陈家出手帮忙?”
所有包含一丝可能对陆棠光施以援手的势力,他都算进去了。
“陈家何家?没那个可能性,”高助理拧起眉头,但没有敷衍,认真地考量着,“陈家跟陆家牵扯比较深,而且陈家那两位,大的小的对您的好感都不是做戏……”
高助理摇摇头:“何家更不会,近几年他们还仰仗陆家而活呢,更关键的是,何家不是何兴辉的一言堂,您可能不知道,何如薇持何家不低于何兴辉的股份,虽然平时不管事,但何小姐不会放任他们在跟你有关的事情上做手脚……
“上次何兴辉在山上胡乱说话,夫人立马就在股东大会上给他施压了,您看,他很久都没出现作妖了。”
高助理的话简直合情合理、通俗易懂。
“另外赵家,赵家跟陆家也有合作,虽然他们跟陈家不太对付,但两家的孩子都有同一个母亲,很厉害的母亲,盛青女士在两家都有持股,在赵家近乎是实权第一人,嗯,她爱好赚钱、交朋友,不喜欢掺和别人家务事……可以说陈赵两家的相安无事就是她一力促成的。”
“至于裴家,陆总对他们早有防范,裴家早就不过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狗急跳墙,也不会仰仗一个学生去做什么大事……光一个陆家裴茂学都接不住,现在陈家、赵家也在趁机蚕食其势力,他们没多少日子了……”
“最后林家……林家就是我们计划的合作者,即便是林嘉泽,他很明显已经清醒,哪怕再次昏头也越不过他父亲、他爷爷。”
路回玉一字不落地听完,望着前方虚空,淡淡地问:“陆棠光不可能有机会?”
“没有。”高助理笃定。
路回玉转开眼珠。
陆棠光那边不可能,那翻盘的机会在哪里?
他么?
陆棠光达不到万人迷的好结局,但假少爷却按照原著结局死了?
他怎么会死?
就像高助理说的,没人能帮陆棠光就相当于没人会在这时候伤害陆家小少爷。
他怎么死?
谁能杀了他?
要是某些神秘力量能做到早就做了,至于等到现在……
路回玉想着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顿,缓缓抬起眼。
第68章 手写字要交给最喜欢的小玉哥哥……
高助理离开,路回玉拿出袋子里装着的东西。
枪被拿去检查追踪了,路回玉要它也没用,现在袋子里只有一本书。
是原著剧情中主角攻给真少爷送定情礼的产物。
那时陆应深大概率没被操控影响,他是故意在走小说剧情线。
这一点也很奇怪,原著中竟然没写主角攻送的定情信物是什么。
这应该是件挺重要的事,毕竟真少爷爱情事业两手抓,根据作者的一贯风格,这种能彰显他阶段性胜利的标志物,都是要重点描写的,最好再加进去几个以此为由头的打脸剧情,才能让他们进一步发展的“爱情”更有意义,“爱情”的火花更加绚烂……
但作者没写定情物品是什么。
路回玉拿起那本书。
所以这应该是陆应深自己选的东西。
《双城记》,[英],查尔斯狄更斯。
简装版。
路回玉随意翻了翻,没发现任何东西,丢到了一边。
做完手术第三天,医生说今天再不醒来就比较危险。
陆家人这几天除了处理必要的事务,都守在医院等待。
陆老爷子倒成了最冷静的一个,每天下午来一个小时,陪陪路回玉,晚上还回自己家睡觉。
他笑着对路回玉吐槽:“不知道这时候才显得多关心能有什么用。”
陆进的眼里透出追忆:“深崽不像小时候,早就不需要他们也能应对所有事了。”
比如这次,他把自己倒下后,不论醒不醒、多久醒,都安排的很妥善,用不着谁操心插手。
路回玉坐在陆应深特护病房外的长椅上,看着对面用来探视的玻璃。
不知道是不是频繁下地到处跑,他又觉得嗓子开始疼,体温上升,耳里也时不时出现细弱短暂的耳鸣。
路回玉侧头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纱窗关闭,那边只透来模糊的白光,看不见外面景物。
耳鸣比换外机前那一次要好得多,几乎只是正常使用耳蜗时会出现的水平。
特别轻微,像风偶尔弹动琴弦。
路回玉起身去开特护病房的门,远处这时传来脚步声。
他站定扭头,见何兴辉抱着女儿走过来。
看见路回玉他一愣,然后脸上透出隐藏的抵触和打量。
他走到玻璃前,往里看了看,停几秒又扫向一旁路回玉。
“你手段了得啊,这就把真正连着血源的陆棠光都打倒了?”他目光沉沉的。
路回玉没看他,浑身淡然又随意地道:“这么心疼不如去牢里陪他?”
何兴辉一噎,女儿也开始再怀里小幅度挣扎,他调整了下抱孩子的姿势,瞥一眼病房门口正板着脸看过来的保镖,嘴巴闭了下,转而去哄劝何敏。
“敏敏不是想哥哥了么?棠光哥哥现在不在这里,但是你看,表哥在里面,表哥生病了,来敏敏说表哥快点好起来……”
患有自闭症的何敏自然不会配合,只一言不发地奋力挣扎,嘴里断断续续地呢喃:“哥哥、哥哥……”
和其他小孩不同,何敏对外界毫不关心,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交流,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坚持不懈地说这些话。
何兴辉眼里闪过一瞬痛心,他转过何敏的脑袋,拍着小孩的背试图逗她,但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依然无功而返。
何敏根本不会回应任何人,说话也大多自言自语,从一年前情况恶化起,已经整整一年没跟身边人有过正常交流。
要不是她偶尔会独自念叨一些话,何兴辉差点要以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成了哑巴。
这是他唯一的孩子,即使生下来就患病,但看到她可爱的脸,何兴辉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他也从没想过再生一个。
因为疾病,几年相处下来他仍然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但他心里发了誓要好好养大敏敏。
在何兴辉耐心的安抚下,何敏终于不再挣扎,只是嘴里还一直可怜巴巴地叫着哥哥。
何兴辉眼睛有些红,搂着何敏看向路回玉:“棠光是唯一被敏敏接纳的人,只要有他在,敏敏都会很乖……”
他说着有点咬牙切齿,明显不满路回玉把陆棠光弄进了监狱。
路回玉无所谓地扫他一眼,又看了看被何兴辉按住背对自己的何敏:“上次在山上,他们看起来可不是很熟。”
何兴辉又被噎住,他还没想出反驳的话,怀里何敏突然前所未有强烈地挣扎起来。
何兴辉手里简直像抱了只离开水的鱼,饶是他一个成年人都快控制不住。
“哥哥!哥哥!”何敏放声尖叫,那声音竟然有些凄厉。
路回玉蹙起眉望向身旁两人,何兴辉此时已经有些手忙脚乱,何敏直接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转过来后路回玉看到了她哭的满脸是泪的脸,小姑娘脸颊涨红,悲伤地大喊着,像正在遭受什么痛苦。
路回玉没接触过小孩,木着脸有点无措哑然。
但何敏转过来看清楚他的瞬间,却突然改了口,嘴里的哥哥陡然变成了——
“小玉哥哥!小玉哥哥!!”
路回玉更加不解地愣住,微微张眼看着哭喊的何敏。
何兴辉的反应则非常大,他几乎激动欣喜地忘记了何敏挥动手臂在他身上抓出来的伤,嘴里一个劲又笑又喘地问:“敏敏会叫哥哥了!?敏敏是在跟哥哥说话吗!??”
跟之前的叫“哥哥”不同,现在何敏是在对着某个特定的人喊,而且没有叫错人,她不是无意识地乱说,而是会认人了!会辨别称呼了,最主要的是——她主动跟人说话了!!
何兴辉都顾不得看一眼路回玉,只想压下手脚不受控的何敏,怕她摔到地上,另一方面无比兴奋地想跟何敏搭话,嘴里比何敏念得还碎。
这不过是路回玉跟何敏第二次见面,一句话也没说过,说实话他完全不理解,这小姑娘是怎么了。
明显他爹都不理解。
何敏越哭越凄惨可怜,不顾自己爸爸只冲路回玉伸出手,眼睛都被泪水淹没地要肿起来了,但努力往路回玉这边够。
可她爸在狂喜之下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顾把她往回拽,不遗余力地想跟她建立对话。
“……”路回玉眯眼。
这一幕混乱到让人看着就眼烦。
在保镖都忍不住蹙眉时,路回玉上前一步一把从何兴辉手里抱过小姑娘,不等他反应扭头就推门进了特护病房,反手将门合上反锁。
“喂!你干什么……”何兴辉目眦尽裂地冲过来,却只对上保镖笔直的右手,伸展开挡在病房门前。
“不经允许不能进入。”保镖浑身肌肉不是花架子,说话一板一眼,神情严正目光直视,没有何兴辉抗议的余地。
“他抢了我女儿!!”何兴辉愤怒大喊。
保镖不为所动,另一个立在墙角的保镖也走过来一同拦截。
两个小山似的保镖挡着,何兴辉知道陆家保镖不是开玩笑吃干饭的,只能骂一句脏话,飞快跑到玻璃前紧贴着往里看。
要是路回玉这小子敢对他女儿做什么,他一定会、一定要……
正十分癫狂残忍地想着,担当何兴辉看到室内景象时却所有狠话、所有恶毒构想全都消失,连思路都有些僵住——
路回玉没有故意把何敏带到外面看不到死角,而是就在房间中央。
两人在病床边上一蹲一站,路回玉蹲在何敏跟前低头折叠着兜里摸出来的卫生纸,而刚刚还歇斯底里的何敏现在只是肩膀耸动,竟然非常乖巧地站着原地,嘴闭着也不闹了,手也不乱挥了,两只小手捏着裙子,吸着鼻子很坚强的样子。
眼泪汪汪的眼睛盯着路回玉手里的卫生纸,很关心它什么时候能落到自己脸上。
“……”何兴辉震惊着,说目瞪口呆也不为过。
他又屏息等了等。
不是……路回玉你那张纸一定要叠地四四方方吗??能不能快给敏敏擦一擦???
好在下一秒,不熟练的路回玉就把纸巾拿去,抬眼轻柔地在何敏脸上沾了沾。
他确实不会哄孩子,左点右点地像拿着笔在画画。
何兴辉:……
他快急死了。
但他不再怒吼,抿唇紧紧闭上自己嘴巴,眼睛都不愿意眨地直往里看。
等第一张纸被丢进垃圾桶,第二张纸用到一半时,何敏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捏住裙子的手松了松,嘴巴嘟嘟囔囔地开始说话。
何兴辉听不见,努力辨认唇语。
“小玉哥哥……”
路回玉看着自己手里卫生纸上的鼻涕,掀掀眼皮:“啊?”
伸手也甩进垃圾桶。
“哥哥……”
因为何敏的自闭症,以及何兴辉所说的,她经常这么叫陆棠光,所以路回玉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是不是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于是看着她问:“哪个哥哥?”
何敏嘴巴像个小鸭子一样,左手抓抓自己的裙摆,慢吞吞:“小玉哥哥……”
路回玉看她这样笑了下,抬手捏捏她一边脸颊,没用劲。
看的屋外何兴辉心惊胆战。
一方面他担心不知道在做什么的路回玉突然下重手,另一方面,何敏从来不让外人靠近,尤其是爸爸妈妈不在身边时,她会崩溃发狂。
但屋里的何敏却任由小玉哥哥盘了下,没有任何过激反应。
路回玉不知道自己怪怪的行为属于危险,他还平静着脸,放低的视线跟小姑娘平齐,想了想,问她:“敏……敏敏,刚刚怎么那么伤心啊?”
他想夹一下显得更亲切,但夹不起来。
就很自然地问了。
但跟平时不一样,最后加了个啊。
想到这个,何敏的眼睛马上又要变成鸡蛋花,路回玉瞬间僵住。
但何敏只是落了两滴眼泪,没有跟刚才一样放声哭喊,委屈地道:“小玉哥哥又要走了……”
路回玉以为自己干了坏事,把小姑娘气哭了,尴尬地再次掏出纸巾给她擦拭:“啊?我、我没有啊……”
何敏抬起脸看他,鼓鼓囊囊地打量一会儿,又低头,用伤心的语气问:“那哥哥还保护敏敏吗?”
路回玉干巴巴拍拍她瘦小的肩膀,露出个强扯出来的微笑:“当然。”
何敏这下才瞬间放下戒备,往前一头栽倒路回玉怀里,趴到他肩膀上,大声哭诉起来:“敏敏不要棠光哥哥!不要!!”
原本手忙脚乱的路回玉瞬间怔住,表情一下褪尽。
他眼珠慢慢转向玻璃外的何兴辉,后者因为这句何敏喊得很大声,小孩声音又尖穿透力强,所以也算勉强听清了,此时脸上比谁都空白,顷刻间就变得惨白,瞪眼定定望着屋里两人。
接触到路回玉怀疑的目光,他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
什么意思?敏敏这是什么意思??!
他曾经都做了些什么?
难道……难道他做错了吗?
路回玉拍拍何敏的后背,把她抱起来放到一旁单人沙发上,一回生二回熟地擦了下鼻涕,等她稍微平静一些,温声问她:“为什么,敏敏遇到什么事了?……告诉小玉哥哥,哥哥帮你把坏人打跑。”
何敏本来就对路回玉很信任,否则也不会在他面前表现的不同。
路回玉估摸着,在他被删除的记忆里,他跟这小女孩应该认识。
何敏更难过了,她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手也开始习惯性地绞自己的纱裙:“棠光哥哥打我,还一直骂我……把我一个人关起来,让我自己站好久都不许动……”
路回玉瞪大眼睛。
他无法理解……陆棠光算计权势就罢了,对一个才几岁的小女孩为什么要……
他定定神,又扫一眼探视窗外,见何兴辉的妻子也来了。
也是,何敏母亲应该不会放心让父亲一个人,带着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走远……
何兴辉跟她说了什么,加上眼前直观的画面,她紧紧盯着里面,眼眶也有泪光闪动。
路回玉看向面前仿佛又要陷入自闭小女孩,何敏说完也不哭了,又开始闷头沉默。
路回玉听见自己声音有些艰难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敏敏可以告诉我吗?”
“……有一次敏敏去棠光哥哥房间找他玩,哥哥很生气把敏敏推得摔倒地上,敏敏胳膊都磕破了……”何敏眼泪无声地掉,“棠光哥哥让敏敏滚出去,还说不许跟别人告状,不然以后见到都打敏敏……”
路回玉挂起一个勉强的笑脸,费劲拿出全身的亲和力:“那次他只是很坏地把敏敏推摔了……对吧?”
“嗯,棠光哥哥坏……不许我进房间找他玩,敏敏一进去他就很生气地喊我滚,”何敏伸起右臂,指着自己手肘,“敏敏这里都被垃圾桶撞青了喔……”
路回玉装模作样很不熟练地吹了吹,何敏连忙收回手,摇头解释:“小玉哥哥,现在已经不痛了……”
“……好。”
路回玉又跟何敏聊了几分钟,绞尽脑汁想了些有趣的把她逗得咯咯笑。
小孩的心情阈值比较低,容易开心也容易难过,不然路回玉还真没办法。
在何敏一颤一颤的笑声中,路回玉往探视窗看了眼,何家夫妇都是满脸痛惜,跟何敏似的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何敏的问题还得父母长久陪伴治疗,把人家孩子抢走太久也不是个事。
等路回玉安抚好何敏将门打开后,她却又飞快躲到了路回玉身后。
来到走廊,何兴辉再也没有之前的气焰,整个人灰蒙蒙地、拘束地看着面前一大一小。
他的夫人正眼含热泪对着他推搡:“我看你是把那个陆棠光当自己亲儿子了是吧??……我们敏敏难道、难道就不是你的骨肉吗??为什么一直把她往火坑里推!何兴辉你这个混蛋,你滚!我娘俩没你也能活……”
何兴辉像被一盆冷水泼过,颓唐的埋着头。
路回玉没理会他怎么样,捂着何敏耳朵,跟他们把自己问出来的事情平铺直叙地讲了一遍。
夫妻俩听的更加懊悔不已,一边又忍不住地泣不成声,一向脾气很好的敏何敏母亲,气到极点扇了何兴辉一巴掌——是他一直认为何敏接近陆棠光就安静是因为喜欢这个哥哥,竭力促成两人相处……
夫妻俩痛哭、争执,何兴辉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只管挨训不敢出声辩解什么。
他只是很心疼,痛的不必比妻子少一分一毫……
路回玉观察了许久,判断他们应该不是装的。
现在何敏抗拒除了路回玉之外的任何人,不愿意靠近自己父母,毕竟在她眼里,近一年爸爸妈妈都变得很奇怪,总是不保护自己,还主动把她送到恶魔手里。
她自闭的心灵难以理解这些,只能本能地继续封闭自己来躲避,现在有了让她放心的小玉哥哥,她再也不用忍耐了……
看见女儿不愿意自己接近,何敏母亲情绪轰然决堤,痛苦的语不成句。
何兴辉脸色也灰败得像死了一次,全身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佝偻着背一边搀扶妻子,一边打电话联系何敏的主治医生……
又僵持了半小时,路回玉别的不懂,但将心比心站在小孩这边,始终做出帮助保护的姿态,跟小朋友统一战线,这样一来竟神奇地让她放下了戒备,好歹愿意配合医生说两句。
陪着何敏在空出来的休息室做简单咨询,听着医生对何敏父母的询问交流,路回玉知道了何敏那次摔倒受伤的时间点。
近一年前。
之后的一年间,只要单独相处,陆棠光就会极尽威胁辱骂,用不会留下伤痕的方式令何敏感到恐惧……
她母亲完全止不住泪,那次何敏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磕到,他们也没有细问追究,竟然让自己孩子遭受了这么久、这么可怕的欺负,身上的伤可以很快痊愈,敏敏本来就有自闭症啊!这么明显的心理创伤究竟谁来偿?!
“敏敏以前很喜欢去陆家,大多是找小玉哥哥玩,但两年前开始就不怎么想去了,我们以为她……不喜欢这个哥哥了,后来再去陆家,敏敏认识了刚被接回来的陆棠光,刚开始敏敏也没有特别表现,没有很亲近但也不抗拒,自从那次受伤,敏敏基本就不爱跟人说话了……而且总是突然哭闹……
“只有陆棠光出现他会安静下来,我们还以为……
“现在想想,她也是在陆家才会闹的异常厉害!她那是害怕啊!哪里是、是想亲近、喜欢!?陆棠光这个杂|种,他竟然敢虐待我女儿……!!”
“敏敏之前还对书法感兴趣,但从一年前开始,她就什么都不愿意做了,连笔都不再碰……”
陆家有人过来询问,被何兴辉夫妇愤然赶走,连陆言前来关心都只收到了仇视的目光。
……
折腾了几个小时,昏昏欲睡的何敏被母亲抱走时,强撑着非要跟“小玉哥哥”告别,胳膊环到路回玉脖子上,她凑到耳边跟他说了句悄悄话。
经过耐心的安慰开解,这次她在母亲怀里没有哭闹,只是没精打采地望着路回玉,慢慢闭上了眼。
“……谢谢,”何兴辉落后一步,站在路回玉面前对他郑重地欠了个身,“我、我之前说的话不中听,是我错了,对不……”
“敏敏的病,需要无微不至的关爱、理解和陪伴,这一点谁也代替不了父母。”路回玉眸子清冷地打断他,看着他的表情和最开始没有任何不同。
“……”何兴辉深深低头,没人能看到的脸上,眼睛狠狠地闭了下,他仍然坚持地又道了声谢,然后才直起身追着妻女的背影离去。
目送何敏彻底在视野中隐没,路回玉独自回到病房,坐在沙发上展开掌心。
何敏递给他的是一张皱巴巴的纸,大概是被捏的太久已经湿润泛黄,表面全是裂纹和毛刺,边上还有烧灼过的痕迹,吹口气几乎就能散架。
路回玉看到小小的碎纸上,那十几个不成篇章的、意义不明的字,目光逐渐清晰凝固,仿佛迷雾散去,尘埃落定。
也没有太意外。
何敏最后跟他说——“敏敏那天捡的”。
这是她在陆棠光房间摔倒那天,从垃圾桶捡到的纸条。
上面已经模糊的字体,怎么看都和“系统之书”上两篇小说的手写字,没什么区别。
……想来也是,陆棠光再变态,也不会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成年累月揪住不放……
他很担心,担心聪慧的敏敏看到什么、记住什么,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概率暴露,他都要把它扼在摇篮。
何敏不懂为什么那天看到陆棠光哥哥换了只手写字,字还跟平时不同,也不懂哥哥为什么突然暴怒。
但撞翻垃圾桶,落出一堆烧过的灰烬,她刚好攥住了其中一片残余。
莫名就觉得很重要。
要交给最喜欢的小玉哥哥。
等他变成跟以前一样的时候,再偷偷给他。
第69章 的某人我将入梦
两个世界的剧情是陆棠光安排的。
为什么要写两篇?
世界按照他的小说运转,是意外或者,他写的时候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路回玉站在病房中央垂眸思索。
太阳西斜,病房茶几上有一本书的影子被拉长。
像第一次出现一样,页面无风自动,哗哗地翻到了其中一页。
在陆棠光所有文字的结尾,三个系统字体浮现在空白处,横在页面中间,将之后的一切全部断结。
【全文完】
*
狭窄窗户透来的光比夕阳更早黯淡,牢房陷入长长的黑暗,只有外面走廊橘黄的灯泡,遥远地提供着最后一点光亮。
陆棠光躺在看守所的单人床上,望着缝隙里彻底黑下去的天空,嘴角一点点勾起个隐秘的弧度。
路回玉死了吗?
……他应该想起来不少吧?
会为了亲爱的哥哥自|杀么?
他们曾经那么温馨那么亲近,就跟真正的亲人一样,连他这个实实在在有血缘的家人都比不上。
以路回玉的性格,一定不愿意就那么束手无策地看着陆应深死。
可这都是天道的旨意,他除了牺牲自己,还能怎么挣扎呢?
呵呵……
陆棠光闭上眼睛,忍不住愉悦地畅想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咚咚”,牢房的铁门被大力敲响,陆棠光瞬间睁开眼。
“出来,探监!”
铁门还在震颤,外面狱警没有感情地说道。
探监?
陆家人不是昨天才来过,怎么这么快又来?
……想打他出气吗?
陆棠光冷下眸子,嘲讽的笑了下。
没用的,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稍微威胁一下就能屈打成招的懦弱东西,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活的够久经历的够多,比这些普通人强大无数倍,这次就算头破血流、断手断脚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陆棠光知道自己被陆家重点“关照”,整个看守所都对他管理的很严密,他不可能有机会逃出去。
没有反抗地被戴上手铐,和狱警一起沿着牢房区域的长廊往外走,两边的铁门偶尔发出撞击声,还能听道不像人声的怪叫。
陆棠光面上无波无澜,早就习惯了,全部无视。
狱警刷卡带着他走出监狱区的最后一道铁栅栏,没前进几步陆棠光忽然觉得奇怪。
狱警不是把他带往探视室,也不是去上次陆家人来时的房间,而是带着他像要往楼上走。
被推上楼梯,陆棠光拧眉,驻足不放心地问:“这是要去哪?”
狱警扫他一眼,目光冷厉,嘴里也不客气:“哪那么多废话?!让你走你就走!”
说着又狠狠推了他一下,迫使陆棠光往前几个踉跄,跌跌撞撞地上了楼梯。
“……”妈的!
陆棠光咬牙,心底怒骂。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现在就敢对着他耀武扬威了??等他出去,这个看守所的所有人全都不得好死……尤其是那些趋炎附势的警察!
一路被推搡着向上,后路被几个狱警堵死,陆棠光虽然憋屈但竭力忍着。
法院都还没判,料想他们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上到顶楼,再有半截楼梯就到天台,陆棠光心里费解极了。
狱警依然带着他往上,到了天台门口,拉开门把他推进去就重重关上了门。
天台有点昏暗,只有楼顶角落装着盏大灯,还是朝下的,用来照亮楼体和楼下周边。
借着这点光适应一会儿,陆棠光看清了眼前全貌,空空荡荡的一片空地,周围是护栏,没有别人。
他往前几步,耳边听着高处别样明显的风声,想不出是谁弄得这么一出,到底要干什么。
天台的楼梯间挡住了部分视野,他正想转过去看看,突然迎面撞上一个巨大的身躯,或者说那人就是直直冲着他来的。
背在身后被手铐束缚的双手被人一把抓住,陆棠光来不及质问就被拖拽着走过转角,那人手一甩,他就整个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你他妈……”他骂着就要回头看清那人是谁,却忽地听见前方传来几声气虚不稳的咳嗽。
他往前看去,瞳孔猛地散大。
另一边空地中央摆着个铁架椅,路回玉坐在上面,低头看着脚边的厚重金属盆,火焰在盆中跃动,每一次路回玉往里面丢纸张,那火焰就会烧的更加热烈。
微风吹过,有点点腥猩红余烬飘散,与他眼底的火光相互映照。
“……”陆棠光张了张嘴,勉力镇定,“你怎么在这?”
路回玉缓缓抬眼,俯视过来时,嘴唇也跟着迟缓地启合:“怎么,以为我会如你所愿自杀?”
陆棠光眼睛睁得更大。
“你、你……”他有些口不择言,“你怎么这么冷血?他是你哥!你竟然可以就这么看着他死??!”
“是啊,”路回玉垂下眼,语气轻松而淡然,“活着总比死了好,是吧。”
他又丢下一张纸,看着它在烈焰中焚烧,歪了下头:“可我不这么觉得,否则也不会早就懒得活……”
他声音低下去,似乎不是说给陆棠光听。
路回玉凝视着火焰,曾经抗争逃离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如果实在得不到他大概会自己去死……要是唯一自由的死亡都让别人操纵,那他连自己都会丢掉。
那不是路回玉。
更不会是谁的朋友、谁的弟弟,谁尽力喜欢的某人。
陆棠光愣着,不明白不理解,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逼迫路回玉自杀是陆棠光最后翻盘的机会了。
空茫地盯着路回玉的动作半晌,他半跪在地上喃喃:“你在…烧什么?”
路回玉没回答,只是淡漠着神色一张一张,将或写满或空白的纸张丢进火盆。
眼睛借着灯光和火光捕捉到纸张上的字,陆棠光惶恐挣扎着想起身,却被身后保镖不由分说按下。
膝盖磕到水泥地上,他惊慌大喊:“停下,不许烧!那是我的,那是我的东西!!!”
风拂过路回玉瘦弱单薄的身躯,纤细的胳膊被呼呼作响的衣袖裹紧,他伸向火盆的手停了停,嘴里的咳却无法抑制。
但那也不过是半秒,路回玉抬眼看着目眦尽裂的陆棠光,在他眼下手腕没有一丝颤抖地引燃白纸,待它烧到指尖,松手将残骸扔进火盆。
灰烬再次激起爆裂的火星。
似乎是感应到什么,陆棠光的叫喊陡然变得凄厉,在保镖手下挣扎拧动:“住手!住手……我有办法,我告诉你救陆应深的办法,你把我的书还给我!!”
他突然像个耍赖的小孩,在地上扭动大哭,眼睛像止不住的水龙头,飞快将整张脸濡湿。
“我的书!我的书!!”陆棠光崩溃地整个扑倒在地,“你烧了它你也会死,所有人都会死,世界也会毁灭,呜呜呜呜……”
他蠕动着,像个濒死的虫子。
保镖抿起唇侧目,觉得在自己手里挣扎的是个白日梦失心疯。
熟悉又陌生的回忆像一面面书页在路回玉脑中飞速翻动,他半阖下眼轻轻蹙起眉。
忍耐着经年的记忆复现带来的疼痛,他的语气断续着有些抖——
“别闹,世界好好的,是你要毁灭了……”
说着又撕下一页书。
陆棠光渐渐的不动了,只躺在地上盯着火盆的方向绝望痛哭,眼泪打湿他脸下一小块地方,让他的脸也脏兮兮。
他转着眼珠看一眼周围保镖,继续哽咽:“不是我害你,不是我路回玉……那书是神仙给我的,我只是看了下,上面的东西也不是我写的!”
他有气无力地抽噎:“之前我的记忆也被做了手脚,我真的不知道……我现在想起来了,那书是两年多前突然出现的,我什么也没做,都是天道、是神仙编纂的恶毒故事,他们要我按照剧情做,威胁我害你……
“求你……书没了我会死的,幕后黑手会杀了我……”
最后的硬壳书封也被丢进火中,路回玉手里终于空空荡荡,一干二净。
因为脑海不停歇的抽痛,他的脸色倍加惨白,额前的发丝比以往听话许多,不再怎么挡眼,他目光不偏移地盯着火盆,直到一切全变成黑灰,连零星的残留物都没有剩下。
路回玉抬头,瞧着地上的人戏谑:“如果不知道书是你写的,我就要信了。”
陆棠光:“……”
劈啪的燃烧声消失,只有一盆无声的火焰。
远处的陆棠光哑然收声,他顿了会儿转头四处张望,重新转回来时表情又带上了莫名的张狂:“烧了,然后呢?那是神物,你以为你毁得掉么??
“那是我的东西,我的!跟我的灵魂永远绑定!!你不知道吧?它在保佑我,只有它彻底被毁我才会死……可是你看,你忙了半天,我还活得好好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生死关头心情急转,陆棠光克制不住发出一阵狂笑:“赢了没有记忆的我又怎样,那就是个蠢货,要不是那样你根本斗不过我!不然你也不会被丢到那边折磨这么多年!!
“我告诉你,那本书可以靠入梦把人带到那边,哈哈哈,我每晚都去!每晚!!你所有的煎熬所有的痛苦我全都知道!我全看在眼里!!太精彩了,太有意思了!”
“你等着,等着吧!它马上就会回到我的身边!我可以逃到另一个世界,你们根本没法对我怎么样……!”
他在地上蹭动着,爬不起来脸贴着地面,只能看到正前方一小块区域,但他痴迷地欣赏着狭小的围栏、天空,期待路回玉脸上能露出错愕挫败的神色,那将让他心情无比畅爽!
路回玉没理他,收回视线看着平稳燃烧的火盆,夜风染得唇色很浅,他的表情仍然寡淡,眼底有少许橘色浮动,心里没有太多波澜。
什么啊,说终结一切回到原点,又是骗人的么……
毁掉这本书,毁掉了,然后呢?
连胜的奖励,第一次的都没见到,第二次又能在哪?
……回到原点,原点是多久以前?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真是想太多。
“……”
路回玉靠回椅背,无趣又乏味地敛下神情,瞥向地上陆棠光时视线掠过却发现对方在瞪着自己身后发呆。
路回玉正怔着,身后忽地靠来一具宽大温烫的躯体。
早已习惯的气息带着浅淡的消毒水味悄然笼罩,让路回玉慢慢张起眼睛,心跳也慢了一拍。
落在身前的阴影继续凝实放大,他瞳孔不由自主地震颤。
右手被人执起,一页纸被放进掌心,纸有些皱,上面写满了文字,沾满了血。
“最后一张。”那人道。
眼眸在屏息中寸寸下移,入目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狭窄纸面上的每个缝隙都全部写着——
“我将入梦”。
第70章 是哥哥停止当鬼
路回玉想回头,被身后的人贴近阻止。
他的呼吸凑近耳边,呢喃一般跟他说道:“烧掉。”
“……”
路回玉屏息盯着火苗,半晌伸出手,那布满字和血、不成模样的纸被燎灼点燃。
橘焰蹿升,最后一张系统之书埋进火堆。
远处陆棠光比刚才更加声嘶力竭地哭喊,但路回玉耳边的声音却在褪去。
记忆像走马灯,让他有点难受地合上眼。
——原来,他活到现在不是意外,也跟什么天意造化都没关系。
他不止在监禁期间见过陆应深。
那次掉进江水被看不见脸的人捞上来。
被狗咬伤缠满绷带听见有谁在念故事书。
倒在车轮下神志不清不知被谁轻轻擦着脸颊。
黄昏时遥望尘沙滚滚的土路,身后的人拍拍他的肩膀牵起十一岁小朋友的手。
面容模糊,声音难言得宛如外星怪物,出现时总看着他,一言不发却像是想把他揽进怀里。
偶尔还会念叨一些听不太清的句子。
玉崽……
你好痛。
你很难受。
……
活着吧……
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
更久远的时间和记忆一同闪过。
他还真是哥哥养大的。
一有问题最紧张非要带他去医院的是年仅九岁的陆应深。
十岁开始研究自己容易过敏的弟弟怎么才能吃得跟别人一样开心。
十二岁就霸气侧漏,整治整个幼儿园,不许他们区别对待跑不快跳不高的弟弟。
十五岁因为父母选的学校太远,第一次激烈反抗,学不上了也要留下照顾弟弟,灰头土脸但神情已经能做到一丝不苟,却又在半夜悄悄跟弟弟吐露心声,强调他是他的弟弟,说他们一辈子相依为命。
逃了高三模拟考,不顾学校和家里的多方问责,跑回家带他过生日,大学排下了详细到分钟的电话、视频计划表,弟弟不接也不打第二遍,只会在对方回过来时故意多等两秒,然后让视频里的脸冷得像块铁板。
早早接手陆氏,在每一次完美达成弟弟要求,被对方竖起大拇指夸奖时,都会十分举重若轻波澜不惊地说一声“我是哥哥……”
不过因为对方太叛逆而教训时,面对不服气的弟弟,沉默半天也经常只会淡定地冒出同样一句。
……
“我的弟弟。”
“我的。”
“玉崽……”
“我是哥哥。”
“不要死”
……
“没关系,撑不住也可以。”
“我会杀了你。”
“……不痛。”
随着最后的纸张也燃烧殆尽,陆棠光猛地窜起来,用尽全力撞开天台门跌跌撞撞往下跑。
陆应深没理会那边,搂住路回玉逐渐滚烫升温、力气丝丝抽离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玉崽?”陆应深捏着他敛下眼眸的脸,想让他回神看着自己。
路回玉睁开眼却扭头将他的手挣脱,脑袋低垂深埋进他的肩膀,嗓音憋闷沙哑:“哥……”
他哽咽着颤抖。
陆应深还侧着头,听见愣了下。
很快一手扣住路回玉后颈,抱紧他,用所有的温柔和耐心安抚。
……
陆棠光双手还被铐在身后,三步并作俩地窜过一级级阶梯往下跑,真情实感地逃着命。
他能感觉到,他的书真的被毁了。
曾经来去无踪,除了他谁都控制不了的东西竟然一烧就没了??
不就玩了把游戏,不过是暂时输了而已!!怎么能、怎么就抛下了他,就这么彻底消失了呢???!!
这个书……连这个书也偏心……他只是最后没能杀掉路回玉让他侥幸赢了一局,凭什么就把他的记忆删了,迫使他一个人玩这种不公平游戏??!
要是他全记得,才不会那么蠢!才不会输!!
什么败者惩罚,胜者奖励……全是偏心,全都恨他,全都帮路回玉!
连一直属于他的书都不帮他,这个世界恶意太大了,他努力筹谋那么久,还为此编了两篇故事,怎么可能失败!怎么可能???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
陆棠光看也不看前方有什么,只顾逃窜,没下几层就踩空踉跄跌倒,他嘶吼着挣扎着,被人扶起也还陷在癫狂之中无法自拔。
“陆棠光!陆棠光!”有人摇晃着他的肩膀,“路回玉呢?你把路回玉怎么样了!?”
愤怒又紧张的语气动作让陆棠光渐渐回神,他一点点看向面前人,眼睛恍恍惚惚聚焦。
林嘉泽还扣着他的肩膀,还在拧眉逼问,陆棠光一身狼狈,手被捆着,脸上不仅有泪痕还沾着灰,他看清了,立马骂了一句:“滚!傻逼东西!”
他拧动身体,想要挣开钳制趁着陆应深他们没追归来继续逃命,却怎么都奈何不了力气巨大、坚持要将他盘问清楚的林嘉泽。
“你给我说清楚!这是监狱你别想跑!”林嘉泽就像他对他那样,同样地凶狠,死死扳住他的身体,瞪视着他的眼睛喝叫,“说!路回玉在哪?!!”
陆棠光不可能回答他,两人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几乎扭打成一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陆棠光发出绝望的嘶鸣,像是有什么无法逃脱的恐惧在不断逼近,他看起来要断气一般,却还在发了疯地拧动着不甘地嘶吼着。
“啊……”
陆棠光的身体忽然一震,喉咙的声音陡然转成微弱的气音。
他不抵抗了,身体莫名后仰软倒,林嘉泽蹙起眉头疑惑戒备,顺着陆棠光倒下的躯体看向他身前。
秋季粗糙又厚重的蓝色囚服,胸前被红色浸染了一大片,那滚烫的液体还在不断向外蔓延,很快就要打湿衣摆。
林嘉泽睁大眼睛,浑身僵硬凝固。
陆棠光丧失全部力气地颓然倾倒,仿佛瞬息间被夺去了生息,林嘉泽放在他后背的手不由自主跟着移动,摸到了一手粘稠濡湿。
林嘉泽迟缓转头,却什么都没看到,整个楼道不存在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
全然瘫倒在楼梯上,陆棠光后背磕着一级一级坚硬冰冷的台阶,眼里神采慢慢灰暗泯灭。
林嘉泽完全无法理解,他从刚刚浑身上下就全是茫然,连呼吸都仿佛十分艰难。
楼梯间里很小的窗户透来唯一一点光亮,陆棠光尚还能动的眼珠转向他,林嘉泽俯身想凑近却被对方费力吐了满脸口水混和血液。
“呸,蠢货……”陆棠光气若游丝地往外吐字,“你知道么,别人都被模糊了记忆,但是你没有,你什么都记得却还是选择、背叛自己的朋友相信我……你是最蠢的、蠢东西……”
陆棠光瞳仁里光芒散开,重重阖上眼睛。
林嘉泽跪在他身侧,脊背僵立着,心很凉体表却在烧灼。
不知过去多久,过于寂静的楼道将还很远的脚步声穿过来。
林嘉泽抬眼看着前方,过了一分钟,陆应深怀里抱着个人从转角走下,看到他,看一眼陆棠光的尸体,不为所动地走过。
“小玉怎么样?”林嘉泽就着动作转过身,目光追随两人的背影。
陆应深没说话也没停留,稳步往下走,林嘉泽顿了几秒起身追着两人往楼下跑。
楼下是看守所内部操场,楼梯口停着好几辆车,四周保镖林立,他刚刚进来的时候没被阻拦,但想来就算陆棠光顺利跑下楼,也是逃不掉的。
林嘉泽追逐着,楼下明亮的灯光让陆应深怀里的人微微张起眼,他放在对方肩膀上的脑袋挪了挪,看到林嘉泽,没有停留地略过,打量了一眼四周,重新疲惫地闭上。
林嘉泽脚步停住。
陆应深似乎跟高助理说了几句话,一部分人还留在现场,陆应深*俯身把路回玉抱上后座,车尾灯迅速消失。
站在原地的他,遥远地遥望着。
*
路回玉发起了高烧。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迅猛严重。
外机暂时被摘下不能再使用,植入体在持续高烧下很可能出现损伤,需要尽快让体温降下。
陆应深带人回到医院,他前脚陪着昏沉的路回玉推进病房,后脚就被医生拦住。
纱布拆开,胸口的伤不出所料地崩裂,渗出不少血。
他也躺下了。
按照医生的说法——
“我靠,你是怎么下得了地的?超人吗??还是脑子出了问题???”
重新缝合修补,稍微进了点食,医生不放心地给他开了镇定药物,让他必须给他闭上眼睛睡。
药效很强,可后半夜陆应深还是醒了,他在黑暗中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隔壁病房,又在朦胧月光中坐上床边沙发,看着路回玉。
看着他的弟弟。
看着他很喜欢的,一想起就心疼得要裂成两半的人。
室内无比宁静,直到破晓时分,晨光熹微。
……
睡前吃过药,路回玉的高烧在梦中缓和,眼皮感觉到光,他睁开眼,眼珠在朦胧的病房里转一圈,看到了床边的人。
“……”他嗓子还有点不舒服,开口沙沙的,有气无力,“停止当鬼。”
“……”陆应深没有丝毫自觉,姿势都不变地淡定坐着,“只是看看。”
“不亲么?”辨认着他的唇语,路回玉随口,说完自己先沉默了。
他略有点不自在地动了下,脑子里从小到大兄弟相处的记忆闪出,他舔舔嘴唇,干巴巴补充,“我是说……”
“玉崽,”陆应深沉眸,平静且自然地接过话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我给你讲讲我知道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