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寂才到宫门外, 便听闻景濯前来,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他和景濯少时相交,如今故友重聚, 如何不值得高兴。
身为六道轮回五方鬼帝之一, 玄寂需坐镇碧落川,轻易不能擅离, 景濯也是魔族君侯, 近年间多在九幽闭关修行,上一次见, 竟要追溯到数千载前了。
身上血衣未换,他抬步向景濯走来,口中只道要喝酒大醉一场。
话还没说完, 身体向前一倾,顿时栽了个五体投地。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看着趴在自己面前的玄寂,景濯抽了抽嘴角。
他其实没什么事,就是灵力消耗太过,又急着赶回来,所以才会倒头就睡。
这点同少时竟是一点没变。
眼见这一幕, 身后亲卫连忙上前, 一左一右将玄寂撑了起来。
景濯注意到韶锦伸出又收回的手,她看着玄寂,眼中有不容错辨的专注, 却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示意亲卫将玄寂带回寝殿休息。
“看来要等他睡醒后,才能同你喝酒了。”韶锦看向景濯,方才望着玄寂时浓烈的情绪已尽数隐去。
目光相对, 景濯不由道:“既然关心,为何又不肯跟去看看?”
“论起照顾,满宫侍女做得都比我好。”韶锦平静答道,她原就不长于照顾谁,“何况对他来说,是我,还是这些侍女来照顾,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若是她来做,他便更要觉得愧疚了。
闻言,景濯从她话中听出了隐秘怅惘,却不知她为何会生出这等失落心绪。
他若是记得不错,因为心中有玄寂,她才会与他成婚。
不等景濯再说什么,韶锦抬头看着他,忽地笑了笑:“桓乌景,你如今得偿所愿了吗?”
景濯对她的心事有所了解,韶锦对他又何尝不是。
她先后跟随过还是桓乌景的景濯和息棠,也就知道在东境许多年间,息棠和景濯常有书信往来,守望相助,关系非其他仙神所能比。
对于息棠而言,桓乌景是珍之重之的朋友。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谁也不会想到。
她和景濯原本该并肩对敌,最后却为了各自立场,不得不刀兵相向。
韶锦大约察觉到一点景濯还是桓乌景时的心思,他曾经为息棠种过满山的朝暮槿,但还来不及告诉她,便被揭露了身世。
原本以为他们不会有结果,直到幽冥黄泉边,两盏祈天灯升起,韶锦望着他看息棠的眼神,才恍然知道,他的心意至今还是不改。
他得偿所愿了吗?
迎着她的目光,景濯缄默数息,沉声道:“你应当得偿所愿了才是。”
为何还会不能展颜?
韶锦心许玄寂,与他成婚已有两万载。
闻言,韶锦眼底泄露出一丝难以自抑的悲伤:“可愧疚不是爱。”
低缓的尾音消散在风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取了令钥的息棠自后方走来,韶锦唤来侍女,为他们领路前往酆都罗山。
夜色笼罩宫阙,六道轮回中不见天光,只有悬在檐角的风灯轻晃,借来一点光亮。
“君后既然回了碧落川,竟然也不见她来关心陛下……”捧着银盘走出殿中,宫婢低声开口,实在觉得费解。
陛下待君后真是再好没有,她如此,未免显得薄情。
“陛下同君后的事,又如何轮得到你我来议论。”前方女子冷声开口,叫身后低语的议论声骤息。
这些碧落川中的宫婢如何议论,韶锦并不在意,直到玄寂休息了大半日转醒,她才来看了他一眼。
“阿锦,你不必担心,我并未受什么伤。”见韶锦前来,玄寂立时坐正了身,待她的态度很是郑重。
他眉目疏朗,生得副朗月清风的相貌,不见阴郁,与鬼帝这个身份看起来竟是颇不相称。
韶锦目光描摹过他的脸,忽然起身欺近。
玄寂虽是一怔,却也没有躲,任她指尖拂过自己脸侧,显出别样缱绻。
肩上黑纱滑落些许,露出韶锦半张满是赤痕的脸,纵横交错,连一只眼睛都化作惨白,看上去尤为可怖。
这的确是张恍如恶鬼的脸。
玄寂看着这张脸,却没有露出什么厌憎畏惧的神色,眼中只有说不出的愧疚。
韶锦的伤是当初为了救他而留下的,除了脸上这些伤痕,她的修为也因此折损大半,再无恢复可能。
这么多年来,玄寂一直多方寻药,找来无数灵物缓解伤势,试图为她恢复修为,但都收效甚微。
她是为了他,才会落得如此。
韶锦看到了玄寂眼中的愧疚,可也只有愧疚。
这一刹那,她忽然有很多话想说,汹涌情绪席卷而来,漫上心头,让她想酝酿出许多诛心之语。
她当然知道怎么刺痛玄寂。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他又有什么错?
在与玄寂成婚前,韶锦便与他是好友,得他许多照顾,方才会动心。成婚后,玄寂待她也不可谓不好,身为道侣该做的,他都尽力为之,六道轮回都知碧落川鬼帝爱重君后,对其他女子都不假辞色。
韶锦知道,他已经努力学着来爱自己,可这世上,唯有爱是不能凭努力就能成就的。
他当她是好友,是恩人,尽自己所能地报答,待她好,可这不是爱。
她花了无数年月,终于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不爱她。
韶锦向着玄寂怔忡笑了笑,收回手,也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他待她百般好,但她想要的,他终究给不了。
随意寻了个借口,韶锦无意再与玄寂多说什么,径直出了内殿。
她抬头望着碧落川的永夜,袍袖被风扬起,喉中咽下寒凉。
她并不需要玄寂的愧疚,即便到了如今,为救他落下这身伤势,她也不曾后悔。就算她不曾歆慕他,凭他是她的至交好友,她也会这么做。
韶锦想,她只是不该在玄寂出于愧疚向她求亲时,为心中妄念应下。
原来愧疚只能是愧疚,不会是爱。
渺渺茫茫的云烟缭绕,酆都罗山中,还没有息棠腿高的一串小鬼灵蹦蹦跳跳,哼着调子不明的歌谣,引着她和景濯向山巅行去。
山巅湖泊如镜,其中却空茫无物,在永夜下不曾映出任何景色,数枚如同星辰的石种正浮在湖面上,没有沉下。
这些便是尘寰种。
眼前湖泊是经六道轮回的幽魂残留执念所化,是以其中蕴养出的尘寰种得以超脱于六界,也只有这样的灵物,才能承受混沌浊息力量。
鬼灵负责引路,却不会替息棠取尘寰种,以他们的修为当然也做不到这一点。
无论是谁,要取尘寰种,都需凭自己的力量。
息棠半蹲下身,指尖没入湖水,丝丝缕缕的灵力延伸,卷向浮在湖面的尘寰种。
但就在她的手触及湖水的刹那,原本空茫无物的湖泊光影扭曲,虚空中忽然映出模糊景象。
景濯抬眼望去,只见漫天风雪中,耀目箭光亮起,随着弓弦振响,破空而出。
这一幕,于他而言,实在再熟悉不过。
心口恍惚传来锐痛,景濯恍惚望向湖面上方,身形久久不动。
执念所化的湖水,会映出心中执迷之事。
息棠手中握住尘寰种,随着她的动作,湖面景象已然破碎,消失得没有影踪,她却没有立时起身,神情有些怔忡。
离开酆都罗山的一路,景濯都没有再开口,直到碧落川边界,在落向轮回井的幽冥黄泉旁,他突然站定,向息棠道:“阿棠,你对我,可是问心有愧?”
息棠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身形微滞,抬头对上景濯目光,一时无言。
其实有的答案,也不必她说出口。
自河面吹来的风从身侧卷过,无数盏祈天灯悬在永夜之下,这是生者不该涉足的轮回之地,长夜静寂,幽魂的哭声从远方隐隐约约传来,尽是不能消解的执念。
就连神魔,也难免为执念所困,景濯自嘲地想。
这么久以来,他似乎只顾向她逼近,却忘了考虑她对自己的纵容未必是出于欢喜,而是出于愧怍。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息棠,景濯收紧手,心头像是有凶兽叫嚣不止,随时都会挣破锁链。
既然知道她对自己心怀有愧,他大可以凭着这些愧怍,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既然她对自己有愧,又如何不能被利用——
可愧疚不会是爱。
韶锦的话响在耳边,心上陈伤像是又有鲜血汩汩。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景濯伸出手,将息棠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倘若不爱,便不要为了愧疚纵容我。”
是愧,还是爱——
听着这句话,息棠怔怔靠在他怀中,眼前魔族,于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什么才算是爱?
无数破碎记忆淹没心绪,她想了很多,却什么也说不出。
数息沉默后,景濯在风声中收回了手,向后退了一步。
接下来,息棠要去紫微宫。
这枚尘寰种,本是她为重嬴所求,如今自是要去紫微宫交给他。
景濯没有随她离开,而是留在了碧落川,如约和玄寂大醉一场。
碧落川王宫中所藏琼浆被尽数呈上,玄寂不知他心事,只为旧友重逢开怀,举盏相庆。
也就在景濯滞留碧落川的数日,紫微宫中忽传来消息,昔年紫微宫丹华上神死因存疑,或为太初氏所害。
收到承州传讯,景濯手中一松,斟满酒液的犀角樽摔落在地,发出声沉重闷响。
他面上泛起的浅淡酒意悉数褪去,来不及与玄寂解释什么,拂袖踏出殿外。
他要赶去紫微宫。
第六十二章
“啊啊啊——”
三道惊叫声重叠, 黑暗中,陵昭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飞速下落,体内灵力不知为何动用不了分毫, 他手脚乱划, 没能阻止半点下落之势。
和他一样的倒霉蛋还有两个,在陵昭身边自由落体的怀炽难得有些抓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上一刻他们还在藏书楼中, 转眼就不知道掉哪儿来了。
按理说, 紫微宫的藏书楼,该是这世上一等一安全的地方, 怎么还能撞上意外。
陵昭简直想迎风落泪了:“我也不知道啊!”
他记得自己好像就是拿了一卷玉简而已。
这么危险的东西就不要乱放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先后砸落在地,身形交叠, 惨遭压在最下的怀炽只觉受到重击。
灰头土脸地爬起身,只见周围一片黑暗,素一感知扫过,不太确定地开口:“这好像是一处洞府?”
怀炽若有所思:“难道方才是意外被触动的传送阵法?”
“这会是谁的洞府?”
不太习惯这样的黑暗,感觉已经能动用灵力的陵昭掐诀点亮了洞府,他打量过周围:“这里看起来,好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
不过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
“我们要怎么出去啊?!”
三张脸面面相觑, 他们连怎么来的都迷迷糊糊,何况要怎么出去。
另一边,紫微宫太章殿中, 两鬓已有雪色的青年坐在上首,面上透出掩饰不住的苍白,像是久病未愈。
不过便是如此,也并不影响他举手投足间的沉稳气势, 看起来颇为叫人信服。
如今任天载掌尊的听榆坐在他身旁,一向不见什么情绪的脸上难得有了写波动:“大师兄,你能醒来,真是再好不过——”
坐在太章殿中的青年,正是昔年紫微宫丹华上神门下首徒,天载一脉曾经的大师兄褚麟。
听榆也师从丹华,与褚麟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妹,自少时便在一处修行,情分当然不同寻常。
当年褚麟在大战中重伤,险些神魂溃散,如今经数万载蕴养才得醒转。只是因伤势太重,他的修为终究有所损伤,以至于黑发中都已经染上了刺目雪色。
听榆心中充斥着说不出的情绪,大师兄本是师尊门下资质最出众的弟子,甚至有望上神境界,如今却沉疴难愈,有迟暮之像,如何不令她伤怀。
对于自己如今情形,褚麟倒是称得上安之若素,时移世易,他还能活着见到在场同门,如何不是幸事。
不知有多少仙神,已经永远沉眠在昔年神魔的战场上。
看向褚麟,正在殿中列坐的数十仙神抬手行礼,面上多有欣然之色。
他们俱都出自天载一脉,与褚麟颇有交情,原本早已出师,离了紫微宫,也是听闻褚麟醒转,才会来此,只为与他一叙。
“这些年,还要谢过你们为我寻来诸般灵物。”褚麟温声开口,这些事,在他醒来后,已经从麒麟族口中听说。
“当年我等皆受大师兄教导,如此行事,原是应有之义。”下方有仙君开口,并不居功。
只是话说到这里,不免让在场仙神回忆起许多旧事。
听榆眼中黯了一瞬:“师尊意外陨落后,紫微宫天载一脉多赖师兄支撑,我等也是因师兄庇护,才能安心修行。”
不必受天族风雨袭扰。
褚麟放在膝上的手微顿,神情也显出两分怅惘。
近六万载前,时任天载掌尊的丹华上神意外陨落。她的突然陨落,可谓令紫微宫上下措手不及,也是在这前后,天宫又传来先任天君或将陨落的消息。
那时先任天君闭关日久,多年不曾过问九天之事,天君权柄也就逐渐旁落身为太子的神秀手中。
他已晋位上神,又有煊赫声名,九天仙神理当从其命,除了没有正式继位,其余已与天君无异。
随着先任天君迟迟不见出关,他将陨落的传言也甚嚣尘上。或许是不再担心父亲掣肘,神秀在大权独揽后,渐渐显露出专断得近乎暴虐的一面。
他并不满足于九天仙神奉他为尊,而是要他们对自己言听计从,令行禁止,不能有半个不字。
对于他的转变,初时还有许多仙神加以规劝,毕竟在从前许多年间,神秀都是光耀昭昭的天族太子,行事任谁都找不出错处,这便让诸多仙神都对他抱着期待。
可惜,事情终究未能如他们所愿。
紫微宫在天族地位超然,加之有上神坐镇,就算太初氏天君也一向对紫微宫礼敬有加,是以就算面对天族太子,紫微宫也不必摆出俯首称臣,誓命效忠的姿态。
这当然不是神秀所乐见,他降下旨意,要将紫微宫收归麾下所用,还下令将紫微宫门下非天族的弟子尽数除名。
紫微宫当然不肯答应。
就算丹华陨落,紫微宫中也还有一位上神坐镇,便是当时的悬镜掌尊。
为维护门下弟子,悬镜掌尊拒接神秀旨意,也就成了他用以立威的对象。
这一战令九天震动,同为上神的悬镜掌尊被神秀重伤,无数仙神终于意识到这位天族太子究竟有何等恐怖的力量。
他们已经没有资格质疑神秀旨意,只能俯首听命,至于敢有不从者,都死在他手上。
玉霄殿上越来越安静,到最后,只剩下一道声音。
褚麟便是在这样的局面下继任了天载掌尊,此时紫微宫地位微妙,连上神面对神秀都已经败退,并无上神修为的褚麟就更做不了什么。
他只能向神秀低头,设法为紫微宫尽力转圜,以护住门中弟子,为此不免说过许多违心的话,做过许多违心的事。
在场仙神都清楚褚麟昔年难处,当然不会责怪他这些作为,换作是谁,或许也不能比他做得更好。
就在气氛不可避免地显出两分沉郁之际,殿外忽有弟子匆匆前来。
“禀掌尊,天族穹靖神君前来求见,他说——”
“有事关当年丹华上神的隐秘,要告知掌尊!”
为此,天载弟子才会顾不得许多礼数,匆忙闯了进来。
闻言,殿中仙神顿时都看了过来,脸上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惊疑。
这位穹靖神君,传闻是天族最善匠造的神君,与丹华上神曾有旧,究竟是如何隐秘,让他在此时来了紫微宫?
上神陨落,都是近六万载前的事了!
迎着众多揣测视线,白发白须的老者踏入太章殿中,或许是活得太长,他连腰背都有些佝偻了。
当着殿中仙神的面,老者伸出手,掌心浮起一缕灵光,缓声开口:“这是云海玉皇弓箭光残留下的气息。”
前日,东海之中,息棠时隔数万载再次动用云海玉皇弓,让正好在场的老者捕捉到了一缕气息。
“昔年老朽曾受丹华上神所托,为她弟子打造法器,是以得了她灵力所凝的精魄。”
“若是我还没有老眼昏花到失常的地步,丹羲境上神所用的那把云海玉皇弓,当是丹华上神遗蜕。”
老者的语气不见太激烈的起伏,但随着他话音落下,不少列坐殿中的仙神都惊得站起身来,脸上神色各异。
听榆的手按住身旁桌案,她望着老者掌心那缕气息,神情只见一片空白。
若云海玉皇弓当真是师尊遗蜕……
师尊遗蜕所化的法器,为何会在太初氏的上神手中?!
回想起神秀曾经所为,听榆脸色难看得无以复加。
难道当初师尊的陨落,其实也与太初氏有关?!
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她心中涌上难以形容的惊怒,竟无法压制身周涌动的气息,在瞬息惊动殿中所设防护禁制。
重重灵光隐现,与听榆力量所对抗,褚麟强压下诸般情绪,并未妄下定论,沉声道:“此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就算老者所言不假,也未必就是太初氏谋害了师尊。
此事牵涉紫微宫和太初氏,稍有不慎,天族或许又要迎来巨大动荡。虽说麒麟不属天族麾下,褚麟也并不想见这样的场面。
老者带来的消息飞快传遍紫微宫高层,在门中席卷起一场无声风暴,引得无数仙神震动。
事关丹华,紫微宫既然有了怀疑,就不可能轻易揭过,只是涉及太初氏,息棠又是上神之尊,要如何开口讨个交代,也是个问题。
还没等讨论出个所以然,紫微宫中便听闻息棠前来。
息棠这次来紫微宫,并没有刻意遮掩行迹。毕竟她只是来见自己的弟子,实在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接引的侍女屈身行礼,引她入内,前往陵昭住处。
紫微宫中侍女倒是还不知关于丹华的传闻,面对息棠也就没有显出异色。
不过才踏入紫微宫不远,天边忽有数道灵光交相掠过,两息后,上百仙神已经先后落在了息棠周围,目光颇显沉凝。
这阵仗看起来实在有些大,息棠心道。
她没听说陵昭这些时日又在紫微宫中干了什么大事啊?
除了陵昭,息棠这个丹羲境上神,明面上和紫微宫实在没有什么交集了。
站在息棠面前,听榆脸上不见半分笑意,神情显出肃杀。在她身旁,承州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涉及传道于己的师尊,她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也不奇怪。
他将目光投向息棠,丹华上神的死,究竟与太初氏有没有关系,与这位上神,又有没有关系?
也就在这时,听榆沉声向息棠开口:“我有一事不解,想请上神解惑。”
既然她来了,紫微宫和天载一脉便要向她要个解释。
第六十三章
只看随听榆现身的众多仙神神情凝肃, 便知道她要问的,应当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除了紫微宫数名高层,在场还有天载一脉早已出师避世的弟子, 能让他们都站在这里的, 会是什么事?
目光扫过周围,息棠神情从容如常, 并未因紫微宫这样的阵仗露出什么异色, 徐声开口道:“掌尊想问什么。”
他们既然站在这里,也不必费心再猜, 自会告知来意。
听榆与息棠目光相接,向来冷肃的脸上多了几分莫名情绪,她强压住翻腾的心绪, 沉声开口:“敢问上神,你手中云海玉皇弓是何来历——”
对于这件能诛杀天魔的法器,天下都以为是太初氏所藏,鸿蒙初开时留下的先天宝物,听榆从前也不曾将其和自己的师尊相联系。
直到穹靖现身,道出这个让紫微宫上下都为之震动的消息,也让听榆陡生疑虑。
当年师尊在紫微宫须臾境中羽化, 他们赶到时, 所看到的只有被业火燃尽的残骸。
以师尊修为,谁又能轻易算计了她,还不留一丝痕迹?
这么多年来, 不止听榆,紫微宫仙神都以为丹华是因为修行出了差错才会意外陨落,没有怀疑过别的可能。
但如果云海玉皇弓真是师尊遗蜕,那在她的陨落背后, 势必存有隐情。
云海玉皇弓为什么会在出身太初氏的息棠手里,她是从何而得?!
在师尊的陨落中,太初氏究竟又扮演了何等角色?
听榆记起那位天族太子,肺腑一片冰寒,以他的疯狂,又有什么事做不出?当初紫微宫有多少师长弟子,都死在了他手里!
死在神秀手中的紫微宫弟子,何尝又比后来战死在神魔战场上的少。
师尊的死,会不会也有神秀这个疯子的算计?
随着听榆的话出口,息棠就已经猜到,她为何会有此一问。
要说如何意外,好像又算不太上。
息棠想,这世上,只要发生过的事,无论藏得如何好,都不可能永远成为秘密。
听榆直直看向息棠:“这件法器涉及我已故师尊,紫微宫第三任天载掌尊丹华上神,是以唐突前来,请上神取云海玉皇弓一观!”
老者的话犹在耳边,天族最善匠造的神君会辨错吗?听榆不知。
但究竟是真是假,只要得云海玉皇弓一观,或许就能有结论了。
如果只是误会,那便再好不过……
“倘若我不肯呢。”对于她这个要求,息棠却道,语气有些飘忽,透着股难言的漠然。
听榆深深皱起了眉。
在场仙神彼此对视,只是取云海玉皇弓一观,绝非什么难事,她不肯应下,是觉得紫微宫冒犯,还是其中真有什么不可说的隐情。
宫门前的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起来,听榆沉声向息棠道:“那便容我冒犯,请战上神,一睹云海玉皇弓的风采。”
如果息棠不肯,她便只能设法逼她用出云海玉皇弓。
听榆的话引来数道忧心视线,她距上神只有一线之差,但正是这一线之差,注定她绝不可能是息棠对手。
承州向前踏出一步,想要劝阻,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若是换作是自己师尊,他或许也不能比听榆更冷静。
听榆自幼没有父母,早早拜入丹华门下,得她亲自教导,对丹华的孺慕敬仰自不必多言。
就在局面紧张时,一只手按在了听榆肩头。
褚麟从听榆身后缓缓走出,像是赶来得太急,他的面色更显苍白虚弱。
咳了两声,他俯身向息棠行过礼,这才开口,态度客气:“阿榆请求的确唐突,只是因事涉师尊丹华上神,她心中焦灼,故才如此行事。”
看着这位曾经的大师兄再站在自己面前,息棠倒也没有生出太多复杂感想来,只记起前日正好遇上承州取松木樨,便是为了给他用。
原来他已经醒了。
不过这件事,与丹羲境上神着实没什么关系了。
褚麟当然也不可能认出眼前的息棠曾经是谁,他温声解释道:“日前紫微宫得了消息,云海玉皇弓是我等师尊丹华上神遗蜕所化。此事不知真假,只需上神取出云海玉皇弓一观,或许就能解除误会。”
“是以还请上神体谅我等为弟子的心情,借云海玉皇弓一观。”
褚麟三言两语将事情道清,如果不是,当然再好不过。紫微宫无意与这位上神为敌,在事情未明前,听榆并未冲动请来如今坐镇紫微宫的三位上神。
“可惜——”息棠迎上他的目光,话中听不出太多情绪,“没有什么误会。”
“丹华是死在了我手中。”
她拿到了她的遗蜕,杀了她。
在息棠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周围倏地安静下来,云停不动,连宫阙中流转的风声都为之止息,所有仙神怔然看向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听榆瞳孔放大,呆立在原地,神情只见一片空白。连褚麟也不能再维持之前温和神色,右手从听榆肩头垂落,显出少有的失常。
承州心中震惊也是无以复加,六万年前,息棠分明还不是上神,她是怎么杀了丹华上神?!
但如果不是她做的,她又何必承认?若其中有何隐情,她又为什么不肯解释?至于太初氏神族,又在其中扮演了如何角色?!
“其中缘由,还请上神给紫微宫一个解释!”他忍不住开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有合适理由,这等生死之仇,不仅听榆,紫微宫天载一脉也绝不能善罢甘休。
息棠却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站在紫微宫一众仙神面前,她的神情漠然得可怕。
听榆看着她,终于从息棠的话中回过神。
脚下一顿,这位紫微宫天载掌尊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瞬间有无边阵纹自地面蔓延开来:“听榆虽修为不比上神,但蒙受师恩,不可不报。”
丹华门下三弟子听榆,最长于阵法。
“还请上神指教。”
话音一落,大大小小无数阵纹骤然在空中爆发,灵光交织,将息棠囚困在原地。
周围出自天载一脉的仙神也都抬手向息棠一礼,话中不见畏怯:“请上神指教。”
他们中除了寥寥二三是丹华弟子,其余许多,只是天载门下后进小辈,却都蒙受丹华传道,对于仙神而言,不逊于父母生恩。
承州看着眼前一触即发的局面,竟不知如何才能消弭争端,是息棠亲口说,她杀了丹华——
“等等,先别动手,我师尊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一道声音从天边传来,只见怀炽化为原形,正载着陵昭和素一从远处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
远远便看见剑拔弩张的局面,陵昭心中一急,顾不得其他,连忙高声开口。
这话引来了众多注意,陵昭他们的出现显然不在在场仙神的预料中,无数视线汇聚在陵昭身上,神色都显出审视意味。
对他的身份,这些仙神大约也有些了解,丹羲境上神数万载来收的唯一一个弟子,当然值得他们关注一二。
不过对陵昭话中所言,紫微宫仙神却并不如何相信,他不过是个小辈,又怎么会清楚当年之事的隐情?
知道情况紧要,还没近前,陵昭便高举起手中那卷玉简,正想一鼓作气地解释,息棠却下意识抬手,无形灵力运转,要封住他的口,将所有事情尽数留在他腹中。
只是下一刻,她的灵力却被另一道截然不同的灵力拦下,刹那间在空中消弭于无。
息棠还要动作,景濯的身影却在这时出现在眼前,紧握住她的手。
目光交错,一神一魔身周威压碰撞,在宫门前掀起数重风浪,惊起云烟浮动。
无形威势下,周围仙神不得不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也只有已至天魔境的景濯,可以拦下息棠的灵力。
“桓乌景——”息棠开口,看着面前与自己相持的景濯,话中难得带了怒音。
景濯并未被她喝退,垂目回望,眸中沉沉:“难道你真要与紫微宫成生死之仇么——”
她什么也不愿解释,难道真要与昔年同门结下这桩死仇吗?!
景濯如今是魔族君侯,太初氏和紫微宫的关系会如何恶化,其实已经不与他相干。
但他不想见息棠和紫微宫结下不解的仇怨——
于他而言,紫微宫终究是不同的,就像在息棠心中,这里也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她不愿解释,如今有人能替她开口。
有景濯拦下息棠这两息,陵昭终于顺利将话说出了口:“我师尊原是丹华上神门下十三弟子,她取云海玉皇弓杀丹华上神,是受丹华上神之命!”
他高高举起手中玉简:“这里有丹华上神留下的手记为证!”
第六十四章
数万载前, 紫微宫须臾境中。
尚且还是仙君境的息棠站在丹华面前,紫微宫最为强大的上神此时气息混乱,身躯上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许多裂痕。
无数细小流光从身上裂痕飞散, 往日高束的长发散落, 连她脸上也有裂痕蔓延,丹华的气息震荡着, 像是随时都会崩溃。
‘杀了我——’她对息棠这样说。
时隔数千载, 当息棠再次站在丹华面前,得来的却是这句话。
她要自己杀了她。
息棠定在原地, 怔怔看向盘坐在地的丹华,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时她才知,丹华为湮灭混沌浊息, 不惜将之引入体内,以自身为封印,已近强弩之末。
鸿蒙初开时遗留的浊息与混沌同源,能吞噬天下万灵,若是放任不管,这方经数十万载衍化而成的天地都可能重归混沌。
是以紫微宫天载一脉,历来肩负着封印混沌浊息之责, 为此可以不惜性命。
为防混沌浊息被有心者利用, 便是紫微宫中,知道此事的仙神也寥寥无几。
丹华原本打算以自身作为混沌浊息的封印,但就算是上神之躯, 也不可避免地为其侵染,心神沦丧。
到了这个时候,只有杀了她,才能将混沌浊息一并抹除。否则再继续下去, 丹华彻底陷入疯狂,就会成为另一场祸患。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在听完丹华的解释后,息棠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息棠最初的记忆,是从丹华身边开始。
就算丹华不曾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只是偶有指点,待她也要求也近严苛,少有温言细语,但她始终是她的师尊。
是丹华传道于她,将她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教她如何做紫微宫弟子,又该如何立身于世。
如果不是得丹华灵力蕴养,息棠神魂不可能寄身苦无花,得数千载安宁。
倘若丹华不曾将息棠放在心上,不曾对她倾注一丝半毫的心意,息棠或许可以为了所谓大义,不在意她的生死。
但偏偏不是。
就算是后来,霁望师尊肯为息棠费心奔波,尽其所能治疗神魂不稳的伤势,也是因为丹华这个师姐出面请托。
息棠生来就被自己的母亲放弃了,她对母亲的概念,其实更多来自于作为师尊的丹华。
无论是对从前的商九危,还是对后来的息棠,丹华的意义甚至比宣后更为重要。
所以她又怎么能下手杀她——
须臾境缭绕的云烟中,丹华的声音响起:‘你可还记得,我天载弟子门训为何——’
承天载道,利万物而生。
‘既是天载弟子,便要承担起应负的责任!’丹华看着息棠,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以师尊身份,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要自己的弟子,杀了她。
‘为什么是我?’
丹华门下弟子众多,只论修为,息棠在其中称不上出众。因生来失了枚龙珠,就算最后神魂圆满,她终究空耗了许多年月,便是回归本体,修为也比不得丹华其他弟子。
她却偏偏选中了息棠来做这件事。
为什么是她?
息棠不明白。
‘九危,你能做到。’
因为她一定能做到。
丹华很清楚这一点。
息棠能做到,她会做得很好。
换作天载门下其他弟子,未必能下这样的决心,也未必能在背负了弑师的罪孽后活下来。
‘因为我生来凉薄么?’息棠喃喃开口,不知是在问丹华,还是在问自己。
她生来凉薄,所以可以承受弑师的过错,是吗?
丹华不能回答,身周气息动荡得更加厉害,她看着息棠,许久,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口:‘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息棠的确知道。
她知道,自己必须杀了丹华。
为了丹华,为了身为天载弟子应承担的责任,为了这方天地——
丹华教过她的。
息棠从丹华心口中剥离出了云海玉皇弓,那把弓就这样落在她手中,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要诛杀上神,只能用上神体内蕴养出的法器。
息棠握住了弓。
长弓入手的刹那,染就丹华鲜血的法器驯服地为她灵力所炼化,这是丹华的意志。
她退身,张开了弓。
弓弦振响之际,息棠和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景濯目光交错,丹华或许早已察觉他的存在,只是没有点破。
也就是在这一日,从丹华和息棠的对话中,景濯才知,原来她就是商九危。
原来商九危没有死。
只是还来不及生出半分失而不得的庆幸,对上息棠的目光,恍惚间,他想,在今日,商九危被杀死了第二次。
箭光中,丹华形神溃散,无边业火自她身周燃起,将禁锢于体内的混沌浊息一并湮灭。
息棠落在了她面前,踉跄着半跪下身,体内灵力都被这一箭抽空。
丹华抬起手,掌心触到息棠脸侧,蜿蜒水迹落下,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对不起……’她像呓语般轻声开口,眼底透出无法形容的悲色。
丹华的身体在息棠面前崩碎,无边业火中,感知到丹华陨落的紫微宫仙神震动,纷纷向须臾境赶来。
‘你如果不想见他们,就快走吧。’来不及问息棠为什么会从商九危成了太初氏的骊丘女君,景濯轻声提醒道。
她现在,应当不会想见昔年同门。
亲手杀了心中所敬的师尊,无论是为什么理应的缘由,对她,又怎么会是可堪诉诸于口的事。
须臾境中的事,成为了景濯和息棠之间的秘密。
她不愿提,景濯便也不曾擅自对外人言。
只是无常天命下,秘密又怎么可能永远都是秘密。
时隔数万载后,紫微宫中,当年旧事终究还是被揭开了一角。
听完陵昭一番话,听榆虽没有尽信,但也缓下灵力。她抬手,玉简便从陵昭手中浮起,飞落在她掌心。
息棠不在意这卷手记中记下了什么,挥袖震开景濯,转身想要离开。
她不惧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承认杀了丹华,却不肯道出自己曾经是商九危。
因为丹羲境上神和丹华没有关系,而商九危,却是丹华的弟子。
神识扫过手记内容,不过瞬息,听榆手中玉简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在息棠离开之前,听榆闪身出现在她面前,伸手抱住了她,一如少时。
“对不起……”听榆开口,话中竟有几分哽咽。
息棠身形一滞,神情有些微怔然。
“是我杀了丹华。”她冷声道。
“但这不是你的错……”听榆阖上眼,掩住痛色,“师妹,这本不是你该承担的责任。”
是他们不济,才会让所有的过错都落到了身为师妹的九危身上。
褚麟自地上捡起玉简,在场紫微宫仙神俱都紧张地看向他,想从他口中得到解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息后,褚麟抬起头,怔愣地看向息棠,哑声道:“她是九危……”
在丹华留下的手记中,足以窥知当年之事的所有真相。
原来九危还活着……
“九危师姐……不是说,这位师姐早已陨落在了万象洞天中么?!”
何况她是苦无花化身,又怎么会和太初氏扯上了关系?
虽然心存疑虑,但连褚麟都已经这么说,在场仙神不由散去手中灵力,听他道出手记中所载真相。
承州有些不能回神,师妹……
她竟然是九危——
承州比景濯年岁还要大上些许,又怎么会不识得商九危,只是当年的承州与这位天载一脉的师妹不算熟识罢了。
承州不由看向拦住了息棠的景濯,他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么?
诸多紫微宫仙神不由为方才质问显出愧怍,在丹华一事上,他们又有何资格责怪息棠?
但得知她就是商九危,不免又觉欣然。
数万载已过,昔年同门多已死散,能见她活着,心中当然只会高兴。
这已经是值得展颜之事。
第六十五章
“你们应当是落入了师尊从前闭关幽居的洞府。”
在对息棠的误会解开后, 在场众多紫微宫仙神终于有余暇关注取来丹华手记的陵昭三个小辈。
听陵昭讲完这两日经历后,跟随在丹华身边最久的褚麟开口道。
这是她晋位上神后在虚空裂隙中开辟的洞府,只容丹华自己清修静心, 并非平常居所, 就算是身为首徒的褚麟,也不曾入内一观。
是以在丹华陨落后, 这处洞府也就失落在虚空中, 不曾再有仙神涉足,没想到数万载后, 陵昭会在机缘巧合下带着素一和怀炽意外落入。
看向陵昭,褚麟温声笑道:“或许这就是你与师尊的缘分。”
他手中握着那卷丹华留下的手记,此时不由想道, 师尊当年是不是推算出了什么,才会留下这样一卷手记?
只是丹华已经陨落,无论答案是什么,他们都无从求证了。
拾级而上,自紫微宫最高处的楼台抬目远望,可以将渺茫云烟中相连的琼宫玉阙尽收眼底。
白鹤振翅而起,云中传来两声清亮鹤鸣, 与数万载前竟无所差。
“没想到你我等师兄妹, 时隔不能计数的年月,还能并肩再站在这里。”褚麟凭栏而立,轻声叹道。
他身旁除了息棠, 便只有听榆与另外三五仙神。
昔日丹华门下二十余亲传弟子,活到如今的,也不过只有他们,余者都为各种缘故, 在漫长岁月中陨落。
天光为重云镀上金辉,光华万丈。
此间天地衍化数十万载,这世上,或许只有日月依旧,亘古不变。
“九危,你能活着,真是再好不过的事。”褚麟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当年万象洞天中,他于生死之际舍她而救旁人,一直是褚麟心中深以为愧的事。
他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机会亲口向息棠说一声抱歉。
虽然并非褚麟有心如此,但雾潮中,终究是他放弃了商九危这个师妹。
而最后,弑师这样的罪孽,还要由这个他本就亏欠的师妹来承担。
褚麟不由再暗嘲自己的无能,就算这样的感觉,在从前接任紫微宫天载掌尊时,他已经体会过无数遍。
若是他能做得更好,许多事或许就会有所不同。
“是我,是师尊,有愧于你。”
息棠望着前方,对褚麟这位大师兄,商九危曾有过最深的依赖。丹华事忙,于是商九危很多时候都是跟在他身后,跟随他认识了紫微宫,也对这方天地有了最初的感知。
她有过怨忿么?
对丹华,对褚麟。
大约是有的。
只是当再次站在这里,抬眼见天地广阔,息棠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
数万载来刻意不去提起的事被袒露,陈伤固然难堪,但她终于也不必再隐瞒什么。
息棠看向旧日同门:“我做得很好,不是么?”
这些年来,丹羲境上神平定九天,促成神魔和谈,方令六界能有如今安宁。
褚麟喉中微哽,他哑声道:“是,你做得很好。”
任是谁,处于息棠的境地,当是不能比她做得更好。
息棠缓缓笑了,天光落在身上,为她蒙上了一重灿烂辉光:“那就够了。”
只是这世上不会再有商九危了。
她是天族太初氏的息棠,坐镇丹羲境,掌上神权柄,九天仙神见她都需俯首。
半空中灵光如水波漾开,白袍上绣有灿金纹章,苍溟身形闪过,转眼出现在高台上,额前冕旒晃动,他口中道:“阿姐!”
事涉息棠,在听说从紫微宫传出的消息后,他甚至不及告知臣属,匆忙向这里赶来。
见了他,高台上的仙神自是抬手行礼,口中敬称一声天君。
苍溟顾不得与他们见礼,快步上前,拉着息棠上下察看过,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阿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放下心,神态也就恢复了寻常见外人的冷静,沉声问起来龙去脉。
对于当年丹华之事,苍溟也并不了解,还是褚麟开口,向他道明原委。
得知是穹靖前来紫微宫告知云海玉皇弓之事,苍溟脸上虽然还噙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神君与师尊交好,是以察觉此事后,才会先来告知紫微宫。”听榆解释道。
之所以没有先知会太初氏,究其原因,还是当年神秀遗祸。
直到如今,九天仙神对太初氏都有所忌惮。也是为这个缘故,苍溟这个天君做得实在不易,尤其是最初才登位时。天族诸多势力心思各异,暗流汹涌,为了收拾神秀留下的残局,他不得不有许多妥协让步。
直到近万载,苍溟才算真正掌握了天君权柄,压制下各方势力。
不过当年神秀余党终究还没有死绝,心中或许还抱着些不可说的心思。
苍溟不想做神秀,便不可能干脆杀了了事。
今日紫微宫之事,究竟只是意外,还是有心算计?
如果不是其中另有内情,凭云海玉皇弓之事,就能挑起太初氏和紫微宫的对立。
高台下,景濯与承州并肩走过,正在说着什么。
该说的话也说尽,景濯无意再留,别过承州,最后向高台上看了一眼。
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息棠垂眸向这个方向望来,目光交错,她看到景濯消失在原地的身影,下意识按住了面前玉砌的阑干。
息棠说不出自己此时是如何心情。
半日后,紫微宫弟子起居的楼阙中,陵昭趴在软榻上,一手撑着脸,一手滚着堆在榻上的许多法器,唉声叹气,看起来很是苦恼。
这些法器都是丹华洞府中所留,因着是陵昭发现了洞府,听榆做主,将诸多遗留的法器都分给了他们三个小辈,只将丹华载录的修行体悟收归紫微宫藏书楼,供门中取阅。
不过有此际遇,得了许多法器,陵昭却算不上多高兴。
师尊……
“阿嬴,你为什么不理我啊?”神游天外许久,陵昭回过神,又忍不住骚扰起了重嬴。
好像从掉入师祖洞府后,阿嬴就特别安静。
重嬴没有回答。
陵昭不清楚,他却知道自己就是混沌浊息。
只是知道归知道,从前重嬴也不明白混沌浊息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看过丹华手记,他终于理解息棠当初为什么要封印自己。
所以,他就是不该存在的祸端吗?
就在陵昭和重嬴各怀心思时,息棠抬步走进内室。
见她来,陵昭眼睛微微睁大,当即从榻上跳了起来,口中响亮唤道:“师尊!”
看着雀跃地迎上前的少年,息棠嘴角微挑,抚了抚他的头。
陵昭仰头望着她,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双手背在身后,姿态只能用纠结来形容。
息棠难得见他有这样踌躇的时候,屈身坐下:“怎么了?”
陵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开口:“师尊,你之前是不是不想将关于丹华上神的真相说出?”
不过是因为那位逢夜君突然出现,拦下了师尊,才让他将话都说了出来。
从丹华手记中得知关于云海玉皇弓的来历后,陵昭很难形容自己是如何心情。那么多弟子中,丹华上神偏偏选了师尊来做这件事。
就算是为大义,杀了自己的师尊,应当也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吧?师尊不愿提起,其实也情有可原。
只是当时见息棠被紫微宫仙神误会,马上就要动起手来,陵昭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将真相如数道出。
师尊会怪他吗?
息棠没有说话,只是从桌案上取过茶盏,不疾不徐地为自己斟了盏茶,神情看不出喜怒,这番动作顿时让陵昭的心情变得更忐忑了。
轻抿了一口茶,息棠才抬眸看他。
眼见陵昭坐立不安的神色,她眼中浮起些微笑意。
屈指在陵昭额间弹了弹,息棠道:“那这就算是你不听话的惩罚吧。”
陵昭挨了这一下,非但没觉得伤心,反而看着息棠傻笑了起来。
太好了,师尊没有怪他。
与他闲话了两句,息棠也没忘了自己专程来紫微宫走一趟的真正目的。不是为此事,她也不必特地来紫微宫。
她张开手,那枚自酆都罗山中取来的尘寰种现在掌心。
“这是什么?”陵昭目光看了过去,口中不由问道。
看起来就同石头没什么两样,不过师尊就算拿出的是石头,肯定也不是什么普通石头。
“这是生于六道轮回中的尘寰种。”息棠回答道。
不过就算她说明了来历,对于缺乏常识的陵昭而言,也不明白这尘寰种有什么用。
倒是他头顶两片叶子动了动,若有所感。
“这不是给你用的。”息棠看着他头顶叶片,“是给他。”
什么?
陵昭意外地看向息棠,只见随着灵力注入,尘寰种表面石壳褪去,在簌簌落下的响声中,一团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柔和光芒浮在息棠手中。
她没有多说,抬手拂过,任这团光芒没入陵昭额心。
就在这一刻,陵昭头顶地叶片摇曳着,像是因此也蒙上了氤氲灵光。
茫然抬头看向息棠,陵昭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息棠再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解释:“有这枚尘寰种,他便可寄身其中,也不必时时在你头顶做个摆设。”
原来是这样……
陵昭意外地看向息棠,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费心为重嬴做这样打算。毕竟就在不久前,息棠还要将重嬴从他体内剥离,强行封印。
重嬴的心情只会比陵昭更复杂。
为湮灭混沌浊息,息棠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师尊,而他正是从混沌浊息中诞生的意识。
就算如此,她也愿意给他这枚尘寰种吗?
‘你真的要给我么?’重嬴很小声地问,或许是因为紧张,陵昭头顶的叶片微微卷了起来。
“既然你没有做错过什么,理应有存于此世的资格。”像是看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想法,息棠眉目微垂,她没有向陵昭提起重嬴的来历,只是这样说。
“师尊……”陵昭喃喃唤道,难以言说的情绪突兀涌上心头,让他双眼发酸。
见息棠转头看向自己,他伸手抱住她,震声道:“师尊是这世上最好的师尊——”
没有谁会比师尊更好了!
握着茶盏的手晃了晃,好在盏中茶水没有洒落,息棠看起来有些意外于陵昭这样直白的话。
在怔然后,她拍了拍陵昭后背,脸上现出一点柔和笑意。
借着陵昭动作,他头顶小苗摇曳,最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叶片,轻轻碰了碰息棠脸侧。像是被发现,叶片一触即分,很快又收了回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六十六章
紫微宫门下有无相剑冢, 其中藏有剑器三千,凡紫微宫弟子,有意习剑者, 皆可入冢中取本命剑。
才踏入剑冢, 毫无防备地的陵昭就被凛然杀伐之意震得顿了顿脚步。
剑鸣声响起,如同金石相击, 他险险躲开了冢中交掠过的无形剑气, 不免觉得心有余悸。
抬目望向周围,只见无数长剑立于嶙峋山石间, 或直或斜,剑身都蒙着氤氲灵光,每一柄剑都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威势, 一眼便知不凡。
看起来都好威风啊,不知道哪一柄愿意做他的本命剑?
陵昭左右望了一圈,没觉出自己对哪柄剑有什么特殊感知,于是在略作犹豫后,干脆冲着看起来气势最强的那把剑走了去,伸手欲拔。
怎么这么重啊?!没能撼动剑身分毫的陵昭加了只手,然后又手脚并用, 但努力了半天, 换了好几个姿势,死活没能将这把剑抬起半点儿。
“看来……不是这把剑……”
累得气喘吁吁的陵昭松开手,抹了把汗, 决定不和自己过不去,换个目标好了。
他倒是不挑。
不过在连换了十来个目标,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后,陵昭顿时有些怀疑人生了。
难道就没有一把剑看中了自己?!
陵昭跪地, 这听起来也太惨了吧——
不过两息,他又重新振作起来,来都来了,怎么能空手而归,这剑冢中这么多剑,他就不信真的连一柄肯做他本命剑的都没有!
陵昭眼中燃起代表斗志的熊熊烈火。
“他是真的没发现吗?”剑冢外,望向水镜中景象,一向少言的听榆忍不住开口。
因着陵昭和息棠这重关系,她不免对他也多关注了两分。
看着已经跟在陵昭身后很久的长剑,承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过这把剑……”他沉吟开口,一时竟也看不出选中了陵昭的剑是什么来历。
不过无相剑冢中剑器众多,不乏有鸿蒙初开时遗留的先天法器,就算是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也并非尽知。
另一边,重嬴倒是对跟了陵昭一路的长剑有所察觉,却完全不想提醒。能到现在都还没发觉,不得不说也是种本事。
终于,在陵昭企图再作尝试的时候,一直跟在背后,像是幽幽盯着他的长剑终于忍无可忍暴起,剑身如狂风骤雨般拍下,抽得陵昭抱头鼠窜。
片刻后,终于觉得解气的长剑停了动作,高傲地浮在陵昭面前,表示愿意屈尊降贵做他的本命剑。
陵昭抬头看着自己面前灰扑扑的铁剑,没觉出半点法器该有的威势,寻常得简直像是从凡俗人间铁铺中随手抓来的。
这真的是法器吗?
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口,顿时引来长剑又一番愤怒抽打。
“我错了!”陵昭抱头蹲下,很识时务地连声道歉。
最终,在长剑武力的威慑下,陵昭怂怂伸手,与它定下了魂契。
不过就算认了主,长剑灰扑扑的外形看上去也没什么改变。浅淡流光闪过,近剑柄的篆文明灭一瞬,又没去痕迹,隐约现出帝血二字。
虽然这把本命剑没有想象中那么威风,但至少没有空手而归,陵昭心态很好地想,能出现在紫微宫剑冢里的,怎么也比寻常铁剑强吧?
“以后,你就是我的剑了——”陵昭顺脚踩上山石,一手高举起长剑,扬声宣告。
如果重嬴有身体,现在只想扶额捂眼。
大概也是被他这番举动震住了,长剑接下来安详得躺在陵昭手中,动也不动,任凭他将自己收归体内。
既然已经找到了本命剑,陵昭也就准备从剑冢离开了。
不过转身之际,他却注意到一柄遗落在山石间的剑。
那是一柄断剑。
剑身黯淡无光,静静躺在地上,已然失了灵性。
无相剑冢中怎么会有断剑?陵昭停住了脚步,神情有些意外。
不过这同他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何,陵昭抬步上前,拾起了那柄断剑。
他并不知道,在他拿起那柄断剑的时候,水镜外,承州和听榆看着这一幕,倏然都失了声,久久没能回神。
九天,丹羲境。
夏末的日光还有些刺眼,息棠躺在小筑外的竹椅上,裙袂垂落,意态显得很是懒散。
此处又没有外人,她当然不必再端起什么上神的架子。
逢紫微宫休沐,终于得空再回镜花寒的陵昭正坐在她旁边,手舞足蹈地讲着自己在无相剑冢中取剑的经历,神情很是丰富,看得息棠不由失笑。
话说罢,陵昭还特意召出了本命剑要给她看看,息棠目光扫过,竟也没看出长剑来历,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伸出手,那把灰扑扑的长剑便落在了她手中,显得莫名乖顺,没有半点面对陵昭这个主人时的桀骜不驯。
帝血剑——
息棠缓缓开口:“这剑的名字倒是挺有气势。”
陵昭也不否认这一点,但——
“它看上去和这个名字一点都不相称……”
随着他话音落下,为息棠所执的长剑轻颤起来,如果不是碍于她在场,陵昭或许又要惨遭自己的本命剑痛击。
大约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连忙向自己的本命剑讨饶,心下不由想,这剑真是不随主人,看他脾气多好啊。
眼见此景,息棠轻笑一声,示意他将本命剑收起。
虽然还不知来历,但这把帝血的力量并不寻常,当是堪比先天法器了。
不过身为主人的陵昭,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息棠伸手拿过茶盏,目光落向桌案,只见藤蔓重重缠绕成三寸余的人形,能看出手脚,不过脸上还没有五官。
此时他正安静地坐在桌案边缘,看起来像是树叶枝条编出的精致木偶。
“做得不错。”息棠道。
能用这么短的时间就化出实体,让意识脱离陵昭体内,就算还不能显出真正的人形,也殊为不易了。
“阿嬴一向都很厉害!”听了这话,陵昭一脸得意地开口,只觉与有荣焉。
没有五官的树偶脸上好像也浮起了薄红,息棠没忍住,抬起手,指尖在人偶似的重嬴头上揉了揉。
直到她收回手,重嬴好像才回过神来,两只小短手呆呆地抱住头,下一刻,头顶忽地开出了一朵白色小花,颤巍巍地摇着。
像是不想被发现,嫩绿枝条伸展,手忙脚乱地将这朵白色小花藏了起来,只是他悬在桌案边缘的双腿忍不住晃了起来。
陵昭没注意到这一幕,他收回本命剑,才想起了另一件事,低头自玉珏中取出了那柄断剑。
在看到断剑的刹那,息棠脸上笑意忽地一凝,意外显出怔忡。
“这是我离开剑冢的时候发现的。”陵昭开口道。
他将断剑带出了剑冢,也向承州求证过这把剑的来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自己收好断剑。
觉得莫名的陵昭也就只能来问息棠了。
见她如今神色,陵昭不由问:“师尊,你识得这把剑吗?”
息棠垂眸看着他手中断剑,低声道:“此剑名为飞光。”
她当然识得这把剑。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注一)。
“这是昔年紫微宫门下,悬镜弟子桓乌景的本命剑。”
桓乌景?
陵昭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他似乎听过,但突然之下没想起来。
重嬴已经记了起来,树偶将头转向息棠,像是在看着她。
“你见过他的。”息棠的声音有些轻,她说,“不过他如今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
“世人都称他逢夜君。”
昔日桓乌神族的桓乌景,如今魔族阿修罗氏的君侯景濯。
数万载前,桓乌神族因天族太子神秀下令,不得不毁去景濯体内神族本源,剖出神骨,他的本命剑飞光也因此与神魂剥离。
后来,桓乌神族将这柄剑送回了紫微宫无相剑冢,飞光却在回归剑冢时轰然崩碎,只余半截断剑,失落冢中,不见踪迹。
没想到这柄断剑最终会为陵昭所察,带出剑冢。
息棠指尖抚过断剑剑身,她垂着眸,神情难以看出悲喜。
*
血海翻涌,发出沉闷怒涛声。
上方,无数破碎开的山岩浮空,之间以锁链相连,景濯端坐在最当中的山岩,闭目冥想。
充溢于血海炼狱中的煞气震荡,长衡的身形缓缓浮现在血海上空,他抬脚跨出一步,转眼已经站在了景濯面前。
“兄长,九天桓乌神族传了消息来。”
血海中光线昏暗,长衡的眉目像是也因此多了几分阴翳。他负手而立,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显出魔君威严,神态与景濯颇有肖似。
这么多年来,桓乌神族自知对景濯不住,也没妄想过能与他重修旧好,对于他从来都是绕着走的,不敢凑上前来讨嫌,更不曾向幽都中传过什么消息。
若是换作寻常,长衡大约也不会理会桓乌神族说了什么,更不会替他们传话。
只是这一次,情况到底有所不同。
“桓乌神族那位逢湘老祖,将要羽化了。”长衡轻声道。
或许就在这两三日间。
这位老祖是桓乌神族现存年纪最长的族裔,或许遍数九天,都找不出多少年纪比她更长的神族。以她年岁,就算渡过了数次大劫,如今终于也到了寿尽之时。
她与景濯的关系也并不一般,当初还在九天时,景濯唤她一声祖母。
如今桓乌氏中,最后见过桓乌景执那把飞光的神族,终于也要陨落了。
“她想见你。”长衡说。
在羽化前,桓乌逢湘想最后再见景濯一面。
在他的话中,景濯睁开了眼睛。
第六十七章
景濯父亲出身桓乌神族, 母亲则是九幽阿修罗氏的魔,少时相遇,没过多久便倾心相许, 有过一段很是情深义重的岁月。
只是后来, 一个只愿做九天的神君,一个要回魔族当阿修罗氏的君侯。
缘起则聚, 缘落而散, 因着都算是坦荡的性情,他们分开得还算体面, 没有为此成了死生不复见的仇敌。
景濯的出生应该被称作意外。
在分开后,他母亲才察觉了他的存在。生下他送回九天,也并不是她不想要这个儿子, 而是景濯生来就显露出神族的血脉本源,并不适合在九幽长大,也不好修行魔族功法。
对于突然多出了个儿子,景濯父亲只觉欢喜。
他当然爱景濯。
这是曾经深爱的女子为他诞下的血脉,就算最后不得不分散,从前有过的感情也并不会就此抹消。
这个时候,神秀还是为天下生灵所敬仰的天族太子, 六界都还算得上安平, 长在九天大族中,景濯少时一直过得很是自在。
虽然自幼没有母亲相伴,但他有父亲, 有一众性情或严厉或温和,待小辈多有包容的长辈,有可以一起玩闹闯祸,一起被骂被罚的同族兄姐。
时不时, 他也会收到自九幽阿修罗氏送来的灵物。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才会养出桓乌景初入紫微宫时散漫不经,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性情。
比起要有如何高的修为,他父亲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找到想做的事,不必追求如何高的境界。有桓乌神族为依靠,他当然有底气这样过一生。
如果不是商九危的死,桓乌景大约会一直都是那个没什么太大志向,散漫度日的少年。
待他从紫微宫出师后,便听从族中安排入玉霄殿效命。桓乌神族主要是想让他有些事做,倒也不指望桓乌景能谋什么高位。
再后来,他去了东境。在这里,他又遇见了息棠,只是彼时,他还不知道她就是商九危。
在东境的近万载间实在发生了很多事,虽然没有认出息棠曾经身份,但一起封印了赤女,他们也成了可通信往来的相识。
之后又经许多事,交情更深许多,相约同游,举盏共饮,息棠生性凉薄,朋友不多,桓乌景算是一个。
于桓乌景而言,商九危是少时的心动,息棠是可托付身后的至交。他没想过,原来息棠就是商九危。
后来他终于察觉了这件事,却还来不及对她说什么,魔族阿修罗氏曾与桓乌神族的往来被灵蕖麾下查出,送到了她面前。
先任天君已久未现身玉霄殿上,这等情况下,从前只听命于他,不肯向神秀俯首的桓乌神族,地位也逐渐微妙起来。
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神秀起了对魔族动兵之意。他有意吞并九幽,再一统六界,成就不世功业,也就要将天族和魔族的关系彻底割裂开。
值此时,九天敢对神秀稍加违逆的仙神,大都落得身陨魂消的下场,在他修为的威慑下,便是桓乌氏这等自鸿蒙以来就已存在的大族,也如履薄冰,随时都有倾覆之虞。
所以当他降下旨意,要桓乌神族废去桓乌景修为,送来玉霄殿上请罪时,他们终究还是选择了低头。
桓乌氏族地中,跟随景濯有万载的飞光发出一声悲鸣,回荡在天地间,久久不绝。
大雨滂沱落下,景濯跪在地上,镣铐加身,在玉霄殿派来的使者面前,父亲亲手从儿子体内剖出了神骨。
他不能为自己的儿子,让整个桓乌神族都陷于危亡境地。
在神骨落入手中的刹那,他也跪了下来,双手颤抖着,像是不能承其重。
‘桓乌氏已处决逆端,绝无叛离天族之意,请太子明鉴。’神族伏下身,一字一句开口,话中每个字都像是噙着血。
周围桓乌氏神族静默站在原地,大雨模糊了神情,他们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能说。
这就是景濯对桓乌氏最后的记忆。
烟蔼缭绕,楼阙隐没在白云深处,时隔多年后,他再次站在了桓乌氏的族地上,心中竟然并未生出太多感想。
他还是来了。
楼阙前,中年神族见他现身,神情也没有泄露出太多复杂意味,只是远远向他抬手行礼,也没有再多说什么,默然让开了身。
周围并无其他神族,安静得过分。
这场会面,不必有更多看客。
景濯从他身侧走过,抬步踏入拱门,眼前所见景象忽然变得异常熟悉。
他曾在这楼阙前庭执剑起舞,也踏过楼顶最高处的鸱吻,饮酒放歌,兴尽后卧在庭中高树上观星入梦。
原来当时年少,竟是不识愁滋味。
他走过少时曾踏过无数次的路,只是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内室光线幽冷,鸡皮鹤发的老妪盘坐在地,头微微垂下。她身上透露出无法掩饰的暮气,如同山巅将要沉落的夕阳,只剩最后一缕余晖。
感知到面前多出的气息,老妪抬起头,浑浊双眼中映出了景濯身影。
“小景……”桓乌逢湘轻声唤道,苍老的面容同景濯记忆中的脸相重合。
就算是仙神,随着寿命将尽,形貌也不可避免地衰老。
景濯被毁去神族本源的百载后,他父亲因哀恸衰微而死;三千载后,神魔重燃战火,曾经看着他长大的那些桓乌氏神族先后陨落在战场上;又过数万载,岁月的洪流下,桓乌氏中与他同辈甚至后辈的神族许多也都不在了。
如今,他曾经唤过一声祖母的桓乌逢湘也要羽化了。
景濯在她面前站定,天光从窗棂照落,从他眉目间投下阴影,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情,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
老妪没有在意他的沉默,抬头仰望着这个曾长在自己身边的小辈,眼中多了两分神采:“小景,你来了……”
算起来,她上一次见他,还是魔族君侯率麾下前往天宫议事,她站得远远地望过一眼,却难以从威势如渊的逢夜君身上,找到她曾经熟悉的影子。
终究还是放不下,是以羽化之前,她请族中向幽都传讯,想再见景濯一面。
这么做,不是想为当年桓乌氏的选择辩白什么,无论有如何的不得已,都不会改变已成事实的结果。
是桓乌氏放弃了景濯,便是道再多的抱歉,也不能挽回曾发生过的事。
她唯一感到庆幸的是,他最终还是活下来了。他父亲若是知道这件事,大约也会觉得欣慰吧。
能在离开前最后见这个孩子一面,总算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老妪看着景濯,温和笑着,在记忆的余温中,找到一点支离破碎的旧景。
日光熹微,空中微尘浮动,天地好像都沉寂下来。
走出内室时,景濯脸上神情不见有什么变化,看不出心中正作何想。
直到看到息棠,他眼中终于现出些微恍惚。
景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息棠,这一刹,他好像又回到了数万载前,在被押往玉霄殿问罪的路上,乍见明光斩落。
当年局面下,神秀连敢反对自己的儿女都杀了,何况涯虞这个关系不甚亲近的弟弟,何况他的女儿。
可她还是来了。
她还是来救他。
息棠看着他神情,忽然说:“若是想哭,我不介意借你一个怀抱。”
她向来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
景濯没有动,他凝视着息棠,许久,哑声问她道:“你为什么来?”
对上他的目光,息棠默然一瞬,语气有些飘然:“我来归还一件旧物。”
话音落下,她抬手,一柄轻灵长剑在身旁浮起,剑身上笼着氤氲光辉,近剑柄处,镌着笔走龙蛇的两个字。
飞光——
息棠重铸了飞光。
要重铸这样一柄断剑,比再打造一把不输于其的新剑还要费心费力,何况以飞光品阶,能做到重铸的,遍数九天,也就只有那位以匠造闻名的穹靖神君。
他脾性古怪,就算是上神的面子也未必会给,与息棠并没有什么交情。
不过前日紫微宫中事端,也算是因他而起,在息棠面前便短了声气,又念在她曾是丹华弟子,终于应下这劳心费神的差事,花了两月才令断剑重现旧日光景。
飞光……
看着眼前长剑,景濯默然失声,无数种情绪纷至沓来,要将他溺毙。
“为什么?”他又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所能做的,不过如此。”息棠抬头看向景濯。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场大雨,于是她的心好像也空茫茫地坠落,触不到实处。
爱与恨纠缠,恩和仇催长愧疚,很多事,原来早就已经分辨不清。
在蔓延开的沉默中,景濯伸手,拥住了息棠。
“我不需要你的愧疚。”他轻声开口,在她耳边道。
我只要你的爱。
不等息棠再说什么,景濯已经退开了身。他伸手握住飞光,长剑从空中划过,映出他双眼,灵光明灭中,发出一声清越长鸣。
为剑势而起的风扬起袍袖,恍惚可见少时意气,枯坐于内的老妪垂首,神情安详,身躯上浮起无数灵光,随着这阵风飞散于天地。
“太初息棠,我原谅你了。”景濯的目光回到了息棠身上,神情缱绻而平和。
从她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他就原谅她了,原谅墟渊上那一箭,原谅她所有的不得已。
只是在他的话中,息棠却显出从未有过的怔忡。
她瞳孔微微放大,竟然像是在颤抖,汹涌海潮漫上心头,席卷而过,只留下沉重余响。
不——
她下意识伸出手,景濯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原地。
第六十八章
冰湖投下云影, 入冬的萧瑟凉意中,湖边仍有数不尽的琼玉花开得繁盛,素洁如雪。
相隔不远的另一侧, 竹影婆娑, 息棠闭目躺在小筑楼外,像是在冬日熹微的日光下, 懒散睡了过去。
霁望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青衫落拓, 空中漾起如水波般的痕迹,他抬步走入镜花寒, 手中转着长箫,什么时候都显出股从容不迫的气度。
自顾自地在息棠身旁坐下,霁望看了眼桌案上的清茶, 含笑叹道:“师姐,既是你主动唤我来,怎么也不备些酒水待客?”
息棠终于睁开了眼,眸中灿金闪过,这一刹,她的容颜显出近乎神性的美,让人觉出不可触及的距离感。
只是瞬息, 灿金隐没, 息棠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道:“你总算是忙空了?”
数月前,她就已经向他传讯, 但直到今日,霁望才出现在她面前。
闻言,霁望略显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近来正好遇上了些麻烦,这不是一得空, 立刻便来应师姐的约了么。”
“听闻这几月间,师姐难得出了丹羲境,惹来了许多热闹,可惜我竟不曾亲眼得见。”他开口,语气透出几分戏谑意味。
纵是霁望不在场,对这些热闹也隐约有所耳闻。
爱恨纠葛本就是经久不衰的话本戏码,何况其中还涉及了上神,又岂有不疯传的道理。
息棠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嘴角:“你这么感兴趣,可是也想体会一番?”
在她逼视的目光下,霁望干咳一声,很识时务地收了笑,不敢招惹:“师姐这是心情不太好?”
她这些年修身养性,看来成效真是不大啊。
息棠的心情的确不太好,论起缘由,大约要溯及前日在桓乌神族的事。但究竟为什么心情不好,其实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她不需要被他原谅——
息棠一阵心烦意乱,望着前方,眼神有些放空。
霁望不知有没有察觉她烦杂心绪,随手从白玉盘中拣了枚点心,一边吃一边问道:“听说师姐新收了个弟子?”
“不知是何等惊才绝艳,竟能入了师姐的眼?”
这么多年来,多少仙神想入丹羲境上神门下,得她传道,息棠一概没有兴趣,如今竟然想通了,破天荒地收了弟子。
“我为什么会收这个弟子,旁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会不清楚?”息棠回过头看他,幽幽反问。
霁望正吃着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回望,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关于陵昭身世,息棠已经推衍过许多次,但无论如何推衍,都难以溯及因果。或许是因混沌浊息在身,他的命盘完全被迷雾遮掩,连上神也不能窥得分毫。
“前日,我在丹羲境中,忽见子女宫亮起。”息棠屈指敲了敲桌案,偏头看着霁望,“你说,这是为何故?”
说来,当日若非陵昭身陷绝境,混沌浊息的力量爆发,息棠也不会捕捉到那一线异样。
回溯过自己所有的记忆,息棠大约可以肯定,陵昭的出现,和混沌浊息脱不了关系,而可能知道内情的,就只有霁望了。
万年前,为了治好她伤势,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原来不只是弟子啊。”霁望握着长箫在掌心敲了敲,徐声叹道,不必息棠说得太明白,他就已经猜到了陵昭身份。
“多了个儿子也不错不是,师姐也不必担心后继无人了。”他向息棠笑道,大约是脸生得好,便是这样揶揄的神情也并不惹人厌,反而莫名显得洒脱。
息棠呵了声,放在桌案上的五指收紧,笑容已经带上了十足危险意味。
霁望微不可见地坐直了身,也不敢真的惹恼了她——毕竟,他的确打不过她。
要是真被按在地上摩擦,就算没人看到,也实在太丢脸了。霁望还是很要脸的。
“师姐都不知道这弟子来历,我又如何清楚。不过当年如何解决你身上伤势——”霁望拖长了声音,“要我告诉师姐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世上之事,总是讲究个有来有回的。”
息棠没接话,只是抱着手看他。
霁望脸上噙着别有深意的笑,口中继续道:“前些时日,我不小心丢了枚都天印,偏生又另有要事在身,一时顾不上找回。”
要找回这都天印,还颇有些麻烦。
“不如这样,师姐帮我将都天印找回,我便告知你当年旧事如何?”霁望提出了条件。
“你说话,当真是随了你师尊。”息棠轻啧一声,拐弯抹角,什么都不肯直说。
以息棠对他的了解,霁望要她寻都天印,绝不只是为找回都天印。
“许多事,若是直说,便太没有意思了。”霁望悠悠开口,“师姐以为这条件如何?”
息棠没说话,只是伸出手,与他击掌为约。左右近日她在丹羲境待得心烦意乱,找些事做也好。
不过要取回这枚都天印,却比她预想中还要麻烦几分。
这枚法印能推衍天机,也就有防推衍之用,所以盗了它的狐妖身在何处,是什么情况,一概都是算不出的。
“不过虽然不清楚她的行迹,但我知道,她盗都天印原是为了个人族。我手中,正好有那人族神魂一缕气息。”霁望张开手,掌心现出一缕游光。
守在那人族身边,大约就能等到狐妖。
“如果没等到呢?”息棠问。
霁望摸了摸下巴:“我看她执念深重,应该不会吧?”
所以他其实也不能肯定。
息棠看着他,认真地考虑起自己要不要反悔,直接将霁望打上一顿,让他老实交代好了。不过终究还是道德占据了上风,没有突然暴起。
见息棠接过这缕气息,像是不想给她留反悔的余地,霁望施施然起身:“师姐,我还与人有约,就不在此多留了。”
没有应声,息棠掌心灵气汇聚,繁复阵纹萦绕着这缕人族气息展开。
她垂眸看着推衍出的结果,西荒——
再望向霁望背影,息棠覆手隐没灵光,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终于站起身,抬步迈出,转眼已经踏出丹羲境。
她要往西荒一行。
只是乘云行经西荒险峻山峦,却意外见身长足有数丈的猿猴正在追赶少年。
猿猴白首赤足,气息强横,正是在西荒颇有凶名的妖兽朱厌。
少年显然不是朱厌对手,被追得连滚带爬地逃窜,看起来很是狼狈。
这本与息棠不相干,她也不怎么喜欢多管闲事,不过分辨出少年来历,却是顿住了身形,忽然想起桩旧事。
椿冥树灵……
这么说来,还真是不好袖手旁观了。
她心念转过,朱厌已经追上了少年,挥掌就要拍下,他摔在地上,体内灵力耗尽,难以再有什么抵抗。
椿冥树灵寿命漫长,是天下各族所不能及,但相应地,他们修行与成长的速度也会慢上许多。
就在这凶险刹那,息棠现身于少年面前,抬手时灵光乍现,轻易便接下了朱厌重逾千钧的一击。
跌坐在地上的少年仰头望向她,只见裙袂猎猎,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呆。
不知出于如何考虑,息棠刻意在少年面前隐去了上神气息,是以在他感知中,只如寻常仙君。
朱厌被灵力反震开,退了两步后发出愤怒咆哮,倾身再扑了过来,汹汹气势却为息棠轻易化解。
“你打不过我。”息棠站在原地,袖袍被风扬起,她指尖隔空点在朱厌眉心,很是平静地道出了这句狂妄实话,“回去吧。”
在一股难以违抗的压力下,朱厌的身形摔出了不知多少丈,再爬起身时,看向息棠的目光多了难言忌惮。
虽然对闯入自己领地的少年很是不满,但在权衡之后,他还是忍气吞声地退入了山林。
谁让他打不过——
朱厌抬脚重重落下,随着他走过,山林中一阵地动山摇,让少年心有余悸。
息棠看了他一眼,指尖微屈,少年的身形便如腾云驾雾般摔出了山中。
抬头看着天边将要离开的身影,少年连忙爬起身,躬身向她一礼,扬声道:“多谢仙子相救!还请仙子告知名姓,日后我定会报答!”
“报答就不必了。”息棠没有道出自己名姓,“我与你椿冥氏有些因果,如今只当还报。”
也不等少年再说什么,云端已经失了她的身影。
少年直直望向天边,神情怅然若失,不知这位仙子究竟是何等身份,竟连名姓都不曾留下,让他想报答都没有机会。
不知他心中遗憾,随手为之的息棠并没有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一路再向西,渡过辽阔湖泽后,西荒最大的人族王朝大渊便近在眼前。
大渊帝都天宁城外,息棠孤身站在山巅,远望着盘踞于原野上的城池,手中衍化出的星盘光辉明灭。
她要找的人,就在这座城池中。
朔风卷来,挟裹着凛冽寒意,如今已是入冬时节,林木萧疏,四望只见肃杀之景。
上方枭鸟振翅,雪白羽翼展开,近有人双臂之长,叫声在云中愈显凶戾。
在进入人族之地后,息棠便封住了自己所有气息,将力量压制得只剩一线,如今在感知上同寻常人族无异。
大约是为这个缘故,这只白隼不曾被她吓退,反而盘旋着落了下来。
眼中并未显露出敌意,它悬停在息棠面前,偏头看着她,忽地又叫了两声。
猛禽的叫声当然不会如何美妙,就算它夹着嗓子,也不会好上多少,白隼却浑然不觉,见息棠没躲,主动振翅上前,伸头蹭了蹭她的脸。
意外于这只白隼对自己的亲近,息棠失笑,抬手接住了它。
只见白隼鸟爪上有一道赤环,显然是为人所豢养的,也怪不得看起来凶戾,却没露出什么伤人之意。
息棠为它顺了顺羽毛,随手取了枚拇指大小的赤红灵果投喂。
这白隼身怀修为,并非凡鸟,朱玉寒浆灵气温和,它便也能受得了。
嗅到浓郁灵气,白隼眼睛顿时一亮,啄起灵果吞了下去。
人,鸟喜欢你!
尝过朱玉寒浆滋味,白隼激动地绕着息棠飞了两圈,翎羽因为灵气滋养更显鲜亮。
它振翅往前飞了一段,又回过头看息棠,分明是要她跟上自己。
来啊——
白隼回头,发出催促声。
息棠终于是不想看它边回头边飞,还是跟了上去。
天宁城外的驰道上,一行车驾正停在路旁暂作休整,护卫的兵士着甲在身,其中不乏有踏入道途的修士,看得出,这一行人马身份并不寻常。
冬日天寒,少女披着厚重狐裘,领口一圈绒毛越发显得她脸小,有弱不胜衣之态。
她温声与侍女说着什么,身旁车驾上镌着代表楚国的徽印。
听到枭鸟长鸣,少女连忙抬头,眼见白隼振翅而来,气势凛然,她不仅没有露出惊吓之色,反而没好气道:“大白,你又去哪里野了!”
马上就要到天宁,在这大启帝都,可不比在楚国时,若是不小心招惹了什么大人物,小心被拔光了毛做烤鸡。
白隼落在她头顶,敷衍地踩了两爪,权作安抚,随即轻车熟路地落入车驾,翻开木箱,从中叼出了不过巴掌大的鞠球。
这木箱中装的,都是白隼心爱的玩物,至于鞠球,更是它在其中最喜欢的一件。
以象牙雕成的鞠球重重嵌套,多层镂空,每一层都可以拨动,繁复精巧,最当中放着两枚铃铛,晃动时会发出悦耳响声。
它叼着鬼工球要去哪里?少女还没开口问,顺着白隼振翅的方向,终于看到了息棠。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白隼将鬼工球放在息棠手中,叫了两声。
“这是回礼?”息棠把玩着手中精巧的鞠球,不免也有些感叹人族的匠心独运。
白隼点头,这是它最喜欢的珍藏,和她交换,它可不是那等白吃白喝的鸟!
周围护卫的甲士看着突然现身的息棠,不由都是一惊,在她出声前,他们竟丝毫没有察觉她的行迹。
感觉不出息棠修为如何,为首甲士走到少女身边,分明显出护持姿态。
“女公子……”
少女示意他们不必担心,她并未觉出息棠有什么恶意,何必先作防备姿态。再说自己身上也找不出什么值得图谋的吧?
抬步上前,她抬手向息棠一礼,很是客气道:“楚女求月,见过阁下。”
说罢,她抬手要招白隼回来,却见白隼大鸟依人地靠在息棠肩头,神情陶醉。
求月拳头硬了,这臭鸟从来都喜欢生得好看的,这回竟还将人骗了回来,估摸着又想养个人——没错,在白隼看来,一直以来,不是求月在养它,而是它在养求月。
它不仅喜欢生得好看的,还时时想着多养两个人,堪称花心大渣鸟。
见白隼非要将鬼工球塞给自己,息棠便也不和它多作推拒,她也挺喜欢这鞠球,于是又取了两枚朱玉寒浆投喂。
灵光氤氲,虽然没看出她手中灵果是什么来历,但在场身怀修为的人族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灵气。
能随手拿出这等灵物的,势必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一行自楚地而来的人族看向息棠的目光顿时更郑重许多。
这回白隼却不急着自己吃了,它衔着灵果飞回求月身边,将灵果给了她。
随后落在她肩头,挺着胸膛等夸,模样很是骄傲,它可不会厚此薄彼。
鸟,厉害,能养人!
求月接下朱玉寒浆,看看白隼,又看看不显山不露水的息棠,哑口无言。
难道这回竟是叫这臭鸟拐回了位大能不成?
第六十九章
“阁下来天宁城, 原来是为寻人的。”
经一番休整后,继续往天宁城进发的楚国车驾中,求月听了息棠的话, 恍然道。
虽然心中好奇息棠要找的是什么人, 又是为了什么,她也很有分寸地没有多问, 不过萍水相逢, 还是不要交浅言深。
息棠会坐上楚国车辇,也是受求月相邀。
朱玉寒浆并非凡品, 自己养的鸟儿占了这么大的便宜,求月自觉受之有愧,但息棠却没有收回灵物的意思, 于是得知她也要去天宁,求月便主动请她同行。
息棠没有拒绝。
或许是一时并不急于取回都天印,她坐在求月身旁,看着车辇外风景,有些出神。
远处群山起伏,映出或深或浅的黛影,原野荒草萋萋, 马蹄踏过, 车辇上悬挂的銮铃叮铃作响,天地开阔,于是人心好像也就随之开阔起来。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慢地看过这方天地。
息棠总是有许多事要做, 好不容易将该做的事都做了,她又在丹羲境中一睡就是成千上万年。
白隼振翅,跟随在车辇左右,风吹动翎羽, 它眼神锐利,看上去很是威风。
从与求月的闲谈中,息棠也得知了她的来历。
大渊盘踞西荒,是西荒最大的人族王朝,境中有一百二十余封国,楚国便是其一。
求月是楚国国君之女,她此行前来大渊帝都天宁,除了代自己的父亲朝见天子外,也是要这个机会,入帝都学宫就学修行。
半个时辰后,楚国的车驾终于到了天宁城下。
巍峨城墙横亘于前,才到城门前,已经能听到鼎沸人声。
因城中情形复杂,她也不好再放任白隼乱飞,强行将它唤了回来,不顾白隼愿不愿意,像抱老母鸡一样将它死死抱在怀中。
周围来往者众,没忍住好奇,求月从车辇中看了出去,这也是她第一次前来被称为神都的天宁,自是见什么都觉得新鲜。
足可供六驾马车同行的道路挤满了来往行人,叫卖声不绝,除了忙于生计的贩夫走卒,也有诸多锦帽貂裘的世族子弟结伴出游。
“天宁果然比我楚国国都还要热闹许多。”求月不由感慨道。
“的确是很多人。”息棠开口,她还难得见到这么多的人。
车队艰难地穿过人潮汹涌的坊市,向天宁城中使馆行去。
求月虽然想逛一逛天宁,但她身为楚国国君之女,下榻使馆后得先安心待着,等大渊天子召见,不能妄自行事。
息棠倒是没有这等顾虑,她甚至在求月之前就已经踏进了大渊皇宫。
求月并不知道息棠要找的人就在大渊皇宫中,她还问过息棠需不需要自己帮忙,但这显然是不必的。
就算是守备森严的皇宫禁地,息棠有心想去,便不可能有人拦得了,也就不用求月带她入内。
抬步自错落宫阙走过,布设于大渊皇宫内外的禁制并未被她的闯入触动,平静得不见任何异样。
这宫城中也不乏坐镇的人族修行大能,但还未飞升仙君的修为,在息棠面前终究是不够用的。
她着意遮掩下气息,既是要寻盗了都天印的狐妖,便也不能有什么大阵仗,否则就算找到了那人族,也未必能等来狐狸。
下方来往的宫婢内侍脚步匆匆,说话间吐出白色烟气,就算裹着厚重裘衣,也难以抵御寒意肆虐。
相比之下,息棠的裙裳未免单薄得过分,寒意攀上裙袂,就算她从身边走过,一众宫婢内侍也全无所觉。
楼阙环绕,皇宫西侧的校场上,有凛冽剑锋划破冬日风声。青年以黑布覆眼,长剑在他手中如惊鸿游龙,身形腾跃,天地间的灵气汇集,温驯地随他手中剑式而动。
校场周围聚了不少看上去不过才十三四的少年人,都着便于行动的劲装,只从衣饰来看,便知他们的身份并不寻常。
除了大渊皇族血脉,其余少年男女也都出身天宁城中颇有地位的世族。
高台上,正循着气息找人的息棠突然停住脚步,望向下方情形,原本不见什么情绪的脸上突然有了波澜,眼神显出几分微妙。
息棠实在没想到,会在西荒人族的宫城中见到这一幕。
天光熹微,他执剑回身,举止分明可见少时意气
这剑法在息棠看来很熟悉,用剑的人在她看来也很熟悉,应该说,他根本就不是人。
令九幽俯首的魔族君侯,如今竟然在西荒大渊王宫中做个教习剑法的武师,说出去又有谁敢信。
看来他的日子果真过得很清闲啊,她尚且还在为当日桓乌氏中的事心烦意乱,他倒是自在轻松,还有闲心在这里夸耀剑法。
息棠面无表情地看向下方校场,按在阑干上的手不自觉用力,于是下一刻,石砌的阑干上忽有裂痕无声蔓延。
如果不是她及时收回手,或许整座高台都要被殃及,随蔓延的裂痕垮塌。
指尖微微勾起,裂痕便悄无声息地消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是在这时,息棠挑起了嘴角,笑意怎么看怎么都带着几分危险。
校场边的剑架上正置了数柄长剑,大小长短不一,供习剑的少年男女选用。
就在此时,剑架最上方的长剑轻轻颤动,并未引来什么注意,直到瞬息后,长剑倏而出鞘,自上方掠过,剑锋直指景濯。
“这是?!”
突来的变故让校场上围观的少年男女都露出意外神色,不过也没有太过慌乱。在他们看来,天下没有比大渊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
这应该是景师自己准备的吧?
只有景濯自己清楚并非如此,他来人族王朝后便封去了自己修为,也就动用不了半分灵力。
也是因为不能动用灵力,他一时也就无从查探这剑是为谁所操控。
来不及考虑太多,长剑已经携凛然之势逼近,景濯侧身,冰冷剑锋从面前飞掠,离他不过毫厘,看起来颇为惊险。
呼啸卷起的风声中,长剑再度折回,铮鸣声震响,他循声退开,以飞光接下汹汹剑势,没忘记维持从容风度。
他来这宫中两月,应当还来不及同人结下仇才是,这是谁干的?
旋手转过飞光,景濯震退这柄被灵力驱使的长剑,剑身碰撞,如同金石相接,响声清脆。
不容他分神,长剑步步紧逼,无形中似有杀机乍现,险象环生,看得围观的少年男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什么声响扰乱局面。
就算在这等局面下,景濯并不显得如何慌乱,就算不能动用灵力,也凭剑式举重若轻地将攻势化解,引来一片叫好的惊叹声。
手中挽出剑花,景濯衣袍翻振,身姿矫然,心下也不免自得。便是许多年没有用剑,他终究没有荒废。
也就在这一刹,长剑锋芒忽地一改,骤显诡谲,招式变得难以预料,让景濯应对起来更多几分麻烦。
耳边破风声响起,景濯来不及犹豫,反手挑起飞光。剑身相撞,长剑贴着脸侧掠过,挑下了景濯覆眼的黑布。
灵气被剑锋搅乱,反震的力道下,长剑剑刃没入青石,斜插进地面。景濯的身形也被逼退,他挥手收剑,飞光划过地面,他半屈着身,终于止住了去势。
究竟是谁想害他——
黑布在风中卷起,景濯抬头望去,飞光剑身上折射出冰冷锋芒,他的眼神也显出几分锐利。
但当对上高台上息棠似笑非笑的目光,他身形一滞,脸上神情顿时显出空白。
怎么会是她?!
景濯心下只剩这个想法,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息棠会出现在这里。
“景师好厉害!”
“景师能不能将方才回身那招先教我?看起来就很唬人!”
“我们从现在开始学,要用多久才能同你一般厉害啊?”
……
就在景濯愣神的刹那,方才围观了他用剑的少年人已经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开口,堪比无数只聒噪鹦鹉,让他颇有些头大。
等他再抬头,已经不见息棠踪影。
当真是她?
夜色漫入宫城,残月如钩,柔和月色像是为宫阙蒙上了一重轻纱。
一行宫婢执灯转过回廊,烟青裙袂在走动时荡开,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怎么会来这里?”
宫阙殿顶,景濯从息棠身后夜色中走出,徐声开口。
息棠转头看向他,冷声反问,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如神魔这等身份,轻易都不会踏足凡俗人间,毕竟人族羸弱,稍有不慎,或许就会徒生因果。
景濯上前,停在她身旁,并肩俯瞰这座宫城,听到这句话,干咳一声道:“两月前,我与人打赌输了,于是只能自封修为,做段时日的寻常凡人。”
愿赌服输,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又怎么有反悔的道理。如今九幽诸事都由长衡处置,也不必他多作过问,来这凡俗人间一行,权作散心了。
虽然封了灵力,他也不需要吃喝,但既然要做人,总要做得像些,也该有个生计。
景濯寻了个护卫的差事,跟着商队到了天宁,又在机缘巧合下成了大渊皇宫中教习剑法的武师。
他实在没想到,自桓乌氏中一别后不过几月,他竟然又在这里见到了息棠。
景濯以为他们要再见,或许又是不知多少年月后。毕竟若是无心相见,从前三万载有余,也不曾见上一面。
所以他当下心情实在有些复杂。
听完他的解释,息棠淡淡哦了声,神情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你呢?”景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来这宫城中又是因为什么?”
还有,白日她为何会对自己出手?如今再回忆起来,总觉得其中带着几分私人恩怨。
他应该没做什么招惹她的事吧?景濯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息棠当然不会向他坦白自己的幽微心思。对于景濯的问题,她视线偏移,垂眸看去,只见在浓稠夜色的遮掩下,不过十来岁的少年正偷偷摸摸地翻过宫墙,举止堪称鬼祟。
“我是来找他的。”她轻飘飘地开口。
景濯循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爬上墙头的少年,他微微眯了眯眼,挑起眉头。
不知为何,少年忽觉背后一凉。他打了个喷嚏,随即脚下踩空,滚地葫芦一样落下宫墙,摔了个人仰马翻。
“殿下!”候在宫墙下的内侍神情紧张,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少年撑着腰,被他扶着一瘸一拐地往殿里走,真是马有失足人有失蹄……
嗯……好像有什么不对?
第七十章
封少殷是大渊如今这位天子的第十六个儿子。
他的生母身份算不上太高, 但也出自大渊传承了许多年的一方世族,因此封位并不低。
不过她也没指望自己这个儿子能有什么成就,毕竟序齿已经到了十六的封少殷, 和前面的兄姐岁数差了何止一轮, 又如何能与他们争。
而且因着资质有限,所以在诸多兄姐都已经掌权的时候, 如今已经快满十七的封少殷却还老实地蹲在帝都学宫中上课, 做个没什么烦忧的富贵闲人。无论朝堂上如何风起云涌,和他都没有太大关系。
前日翻墙崴了脚, 封少殷还以此为借口逃了两日课。
不过这点小伤,也就只够让他逍遥两日,今日一早, 他便被自己的母妃催促着赶去学宫。
不过前往学宫的车辇上,封少殷不由向身旁内侍道:“如意,这几日我怎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说着,他忍不住向四周望了望,却没能发现有什么异常,也不太明白自己这莫名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矮了他半头的内侍有双好像没睡醒的死鱼眼,配上天生下抿的嘴角, 长相看起来实在不太如意, 和自己的名字可谓相差甚远。
听了封少殷的话,被他称作如意的近侍面无表情地回道:“殿下想多了。”
他有什么值得看的。
封少殷还想就此事再与他分辩一二,车辇却在这时经由坊市过。
隐隐有糕团香气传来, 别的不灵,唯独鼻子特别灵的封长殷眼睛一亮,顿时忘了自己刚才在纠结什么,连声让车夫停下。
“殿下, 学宫——”如意开口提醒道。
“来得及,来得及。”封长殷敷衍地回了声,出门得这样早,不会迟了的。
他从车中跳下,伸出五指,示意先给自己来上五个,身旁跟着他下来的如意很是及时地递上了两枚大钱。
就算是皇子,也没有白吃白喝的道理。
接过糕团,热气在冬日寒气中升腾,只是闻着便觉出一股香甜。
封少殷大张开嘴,正要咬下,却忽有劲风扑面,手里用叶片包着的糕团全都没有了踪影。
咬了个空的他抬头,只见白隼振翅飞离的背影,在它爪上的可不就是自己刚买的糕团。
白隼落在树上,竟是比封少殷更先尝到了糕团滋味。
真是岂有此理啊!
封少殷在目瞪口呆后怒发冲冠,自己这是被只鸟打劫了?!
他当场捋起袖子,势要好好教训这胆敢抢劫他的鸟,作为近侍的如意却拉住了他的腰带。
做人还是要对自己的实力有点数——就封少殷这点微薄修为,他教训鸟还是鸟教训他,实在是个未知数。
如意没敢将心里话说出口,行动上却很坚决地阻止了封少殷。
就在封少殷挣扎之际,远处传来一声高呼:“大白!”
他不由循声看去,只见少女披着素白狐裘,正一路小跑而来,冬日的风扬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裙袂扬起,如同轻盈飞鸟。
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封少殷微张开嘴,只觉心头小鹿乱撞。
“殿下——”如意一言难尽地看向他,忍不住唤了声,提醒他回神。
这副嘴脸真是太呆了。
转眼,求月已经到了他面前,不待封少殷说什么,她看向树上,怒声道:“下来!”
闻言,白隼虽然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振翅飞落在她手臂上,看得封少殷倒吸一口凉气。
看似身形单薄,眉目楚楚可怜的求月,竟然能驱使这样的猛禽。见此,封少殷心头小鹿不仅没撞死,反而蹦得更欢快了,真是太厉害了!
求月不知他在想什么,上前按着白隼的头,和它一起为方才它的强盗行径道歉。
这明明是它凭本事抢来的猎物!白隼忿忿。
“只是几个糕团而已,不必介怀。”封少殷站直身,握拳在嘴边干咳一声,尽显大度,不见半点方才要与白隼一决高下的冲动。
他脸上扬起笑,正想问求月名姓,却被白隼翅膀糊了一脸。
离鸟的人远点!白隼瞪着他。
其实封少殷生得也不算太差,加之从小养尊处优的气度,端起来也还像那么回事。不过他的相貌显然还不够入白隼的眼,对他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求月手忙脚乱地抓回白隼翅膀,满怀愧意地再向封少殷道歉。
经过好一番混乱后,求月抱着白隼退开,令跟上来的护卫赔了糕团,又道了两声歉,这才离开。
没能问到她名姓的封少殷遗憾长叹,不过便是再丧气,这学宫还是要去的。
不过他没想到,自己转头又在帝都学宫中遇上了求月。
原来她就是来朝见的楚国国君之女——
前方,求月跟着学宫师长,身上已经换上了弟子服。
从周围议论的少年口中得知她的身份,封少殷心道,什么是缘分,这就是缘分啊!
“阿殷!”
正感慨着,少女的声音响起,一双略有凉意的手从身后捧住了他的脸,桑枝笑着转过身来:“听说你前日翻墙摔了?”
她语气亲近,言语间与封少殷显然相识日久。
他们的确认识了许多年了——桑枝的父亲任廷尉,位列大渊九卿之一,她长于天宁,与封少殷同入帝都学宫修行,称得上青梅竹马的交情。
“只是不小心而已!”封少殷不由强调道,不愿在她面前跌了面子。
桑枝轻笑,她生得本就明艳,这样一笑就更显得眉目出众了。
没有就此事多取笑封少殷,她凑到他身边:“夜游宴将至,今年我们何日出游?”
每逢岁末之际,大渊天宁城中都会举行声势浩大的庆典,火树银花,昼夜不歇,甚至会长达半月有余,被称作神都夜游宴。
对封少殷而言,这也是每年最值得期待的盛会,他常与交好的世族少年结伴出游,踏歌游街,彻夜欢饮。
“这便要看小左他们什么时候合适,”闻言,封少殷抬手招呼着远处走来的二三少年,扬声道,“你们哪日得空?”
因着他的举动,桑枝脸上笑意微不可察地淡了淡,封少殷并无所觉,还摩拳擦掌地走来的少年道:“今年夜游宴上,我一定要先你们之前在虹桥上射下一盏灯!”
少年戏谑道:“就你的准头,恐怕有些难啊。”
就封少殷的射术,也就比没习过箭术的人能强上一点。
学宫楼阁上,息棠望着下方,指尖不自觉地在阑干上点了点。
景濯站在她身旁,右手负在身后,开口道:“有都天印在身,盗宝的狐妖若有心遮掩,便难以从这些凡人中分辨出她。”
如果真如霁望所言,狐妖对封少殷执念深重,定会出现在他身边。
要找到都天印,恐怕还要费上些时日。
息棠没有接话,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么闲?”
既是有差事在身,这两日还跟着她来蹲封少殷。
“皇族武师事少钱多。”对此,景濯真诚回道。
这就是他为什么最后选了这差事。
*
神都夜游宴堪称天宁城每年最大的盛事,提前两日,城中上下便已经开始筹备。无论长街陋巷还是楼阁亭台,都巧作装饰,以待佳时。
及至寒冬岁末,月半之时,神都夜游宴也自今日始。
夜色降下,天宁城中张灯明烛,辉煌灿烂更胜满天星斗,将城池映得恍如白昼。
诸如世族公卿及下隶工贾,都相约夜游,香车宝辇阻塞通衢,人声嘈杂,喧闹中甚至难以顾及周围情况。
父母抱起稚童走过街市,便是再节俭的人也不吝买些饴糖给孩子甜甜嘴。青年男女并肩而行,手中持灯,言笑间有薄红漫上脸颊。世族少年打马行过,衣着锦绣,举止尽显意气。
大渊正值最强盛之际,天宁城也就尽显盛世气韵。
封少殷披着厚重氅衣,在临河的白石桥上与早已约好的少年男女汇合,谈笑着走入灯火中。
息棠看着这一幕,不觉有些失神。这是九天上不能见到的光景,也是她第一次见这样的景象。
“可否请上神赏光,与我同游夜宴?”
就在她失神的刹那,树上忽有声音传来,息棠抬头望去,只见景濯斜靠在树上,含笑看来,姿态洒脱。
灯火下,他的眉目似乎也蒙上了朦胧暖意。
在不顾息棠退避,向她逼近无数步后,景濯却在只差半步就能如愿的时候,选择了退让。
或许为心中愧疚,息棠会容忍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但这何尝是景濯所求。
爱是什么?
至少不是只为遂自己心愿。
爱要两厢情愿。
如果不是因为爱,只是为愧疚凑作一处,那就算结成道侣,终究还是会意难平。
那不如还是朋友。
不过是朋友,也可同游夜宴。
息棠抬头望着他,忽然指尖微挑。
于是下一刻,身无灵力的景濯就猝不及防从树上栽了下来。好在他及时反应,总算没有落得个脸着地的狼狈下场,只是屈腿半跪下来。
就算封了修为,以魔族身躯之强,寻常仙君的灵力对他都没什么效用,偏偏出手的是息棠。
见他没了方才的从容,息棠才觉心气略顺,她看向景濯,轻飘飘地开口:“既然你行此大礼,本尊允了。”
景濯无奈起身,也没在意方才那点小意外,跟上她的脚步:“你难道就这么去?”
“怎么?”息棠反问,不觉有什么不妥。
“既是要赏夜游宴,便该如寻常人族一般行事,否则未免失了兴味。”景濯不疾不徐道,今夜,烦请她陪他做一夜凡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