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窄袖素锦衫, 织金长裙曳地,裙裳上有大朵大朵的荼蘼花盛开,艳色衬得息棠脸上也多了两分柔和暖意。


    腰间环佩垂落, 叮铃作响, 很是清脆。人族的裙裳实在有些繁琐,息棠抬手, 低头打量着自己这一身, 心下不由想道。


    不过终究也没有换下来。


    待她从帷帐后走出时,景濯的目光随之投来, 眼底顿时闪过不能掩饰的惊艳。


    “很好看。”他默了默,才想起对息棠开口,话说得很是真心。


    是么?


    对于这等夸赞, 息棠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对于上神而言,好不好看早就不是什么要紧事,她也就不可能对这话有太多反应。


    景濯也没有多说的意思,他伸手展开赤红斗篷,披在了息棠肩上,又近前半步, 为她系上飘带。


    息棠仰脸, 看见了他垂眸时意外认真的神情,心中忽然冒出点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像是湖面上悄无声息地冒出几个气泡, 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这是什么心情?


    景濯难以觉出她心中所想,站直身道:“好了。既是冬日,还是要应景些才好。”


    息棠的脸陷在斗篷领口蓬松的雪白绒毛中,眨了眨眼, 没说话。


    见此,景濯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又在察觉了自己的动作故作无事地收回。将手背在身后,同样披着厚重白狐裘的他开口道:“走吧。”


    他寻常多着玄裳,如今穿月白,倒是少了两分持重,多了几分从前还是神族的意气。


    与息棠站在一处,他们看起来同冬夜出游的寻常青年男女并无分别。


    走出景濯在天宁城中暂居的小院,息棠抬头,第一眼便注意到前方缀满琉璃灯盏的七重高塔。


    夜风吹过,灯盏摇晃,传来清脆声响。


    息棠的视线越过高塔,只见前方明灯错落,宝马雕车充街塞陌,来往行人衣饰光鲜,昂首谈笑,尽显盛世景象。


    “此处是常乐坊,往东,便能走到天街。”景濯开口说明道,他在天宁城待了两月,对这里也算有所了解。


    天街是直通大渊皇宫的通衢,逢夜游宴,也是最为热闹的地方,巡游、傩舞、踏歌等仪式都在此处。


    息棠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跟着他向前,并未提出什么异议。目光扫过周围,她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味。


    息棠甚少踏足人族王朝,从前也就没有机会见识这等热闹的场面。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在前方摊位的糖画上多停留了两息,景濯很是知趣地掏出钱袋,主动开口,要了两支糖画。


    糖稀画出的棣棠花有些粗拙,息棠举起来对着灯烛看了看,果断咬了口。


    要说味道如何好,实在是算不上的。


    凡俗世间的饴糖又怎么能与九天上的瑶果琼浆相提并论,不过的确是很甜。


    见她感兴趣,景濯又买了些夜游宴上特有的丝笼、玉梁糕之类的点心,与她分了吃。


    他对这些市井吃食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若是与她一起,也不妨一尝。


    一念可颠倒山海的神魔穿行在夜游宴的人潮中,看上去与身旁交错走过的男女老少并没有什么分别,如同水滴汇入大海,难以寻得踪迹。


    不远处鸣鼓聒天,引得来往行人驻足,街市上有百戏陈设,既见吞刀履火,又有绳戏、寻橦之技,围观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不远处,乐声从楼阙上传来,唱弹弦索,女子歌声宛转,像是乘着河水飘向夜空。沿岸缀满灯火,映在水中,像是星汉尽坠人间。


    正对长桥的河面坐落石台,石台上架起灯轮,由各色灯盏满缀而成,白鸾转花,黄龙吐水,金鬼,银燕,浮光洞,攒星阁(注一)……天宁城中时兴的花灯式样,大约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这里便是虹桥。


    虹桥射灯也是夜游宴由来已久的习俗了,只要能举箭射中悬挂灯盏的环扣,这盏灯便归出箭的人所有。


    不过越是繁复精巧的灯,挂得便越高,环扣也越小。最上方那盏连枝攒星阁,环扣更是小得只有箭尖大小。


    长桥上,封长殷弯弓搭箭,正与同行几名少年比试,谁能更早夺下这石台上的灯。


    他们都出身世族,当然不会缺买一盏灯的银钱,但买来的灯,又怎么比得上自己赢来的。


    封少殷对自己的射术如何也还是有几分数的,没打算挑战不可能,只对准下方环扣足够显眼的灯。


    但就算如此,还是三发三不中,引来倚在长桥阑干上的桑枝一阵笑声,眉间花钿灼灼,她神情生动。


    人潮涌动,有如巨鳌的花车被牛马拉动,缓缓行经长桥。车辇上以簇簇鲜花为饰,在冬夜中显出蓬勃春意,乐师鼓瑟吹笙,衣着锦绣的舞姬翩然而动,巡游过城中。


    也因为近百乘花车经过,桑枝视线被遮挡,在她不及看清的一瞬,封少殷手中弓弦振响,长箭疾飞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偏移了目标。


    他脸上不由现出丧气之色,但谁也没想到,射偏的箭落下,正好射中下方那盏灯的环扣。


    原本以为又要落空的封少殷瞪大眼,脸上立时浮起得意,扬声向身旁尚无所获的少年炫耀了两句,就急不可耐地去取自己的战利品了。


    兴高采烈地取下自己射中的第一盏灯,封少殷转头,灯影阑珊间,竟然正好看到求月带着白隼向这里来。


    果然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求月姑娘——”没考虑太多,他开口唤道。


    求月闻声看了过来,认出了正欢快地向自己挥手的封少殷,走上前,向他回以一礼。


    刚要说些什么,白隼便张开了翅膀,好在求月反应及时,抬手就将它抓了回来,引得白隼发出两声不满嘶叫。


    叫得真难听啊,封少殷心下道,还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了白隼的利爪。


    看求月空着手,又看看自己手中这盏灯,他抬起手来:“求月姑娘是第一次来夜游宴吧,不如带着这盏灯?”


    于是桑枝越过花车,正好看到了从封少殷手中接过莲花灯的柔弱少女,她脚步一顿,神情有说不出的怔然。


    她以为,他在夜游宴射中的第一盏灯,理应是自己的。


    “看起来,局面还挺复杂的。”景濯站在长桥上,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感叹道。


    息棠站在他旁边,对这话不置可否。这等少年幽微情思,她实在体会不能。


    花车从身侧行过,她收回目光,跟着花车的方向向前。景濯陪在她身边,将最后一块玉梁糕吃了干净,顺着人潮向前。


    行至天街,只见来往的人大多戴着粗拙鬼面,色彩艳丽,有狰狞之貌,实在谈不上好看。


    不过大渊人族的傩面本就是仿鬼神威严之貌,并不追求好看。


    景濯停在摊位前,手中拿起凶恶的赤红面具,向息棠问道:“你喜欢哪一个?”


    息棠抬头看去,只见悬挂的傩面多以樟木斧凿粗雕而成,线条粗犷,显出剽悍之气。


    她随手指了个青面獠牙的傩面,景濯从摊主手中接过,为她戴上,自己也将赤色鬼面覆在脸上,融入了人群中。


    错落楼阙前,众多戴着傩面的祭者着赤衣现身。傩自古有驱鬼逐疫之意,傩舞又被称作鬼戏,西荒人族于岁末跳起傩舞,是为逐疫酬神,祈求安庆。


    乐工擂动大鼓,鼓声浑然雄壮,声震八方。挂在腰间的铜铃轻响,起舞祭者随高低起伏的鼓点而动,手持刀斧,呼号跳跃,动作矫健凶猛,随乐声不断变阵。


    灯火下,他们脸上的傩面更显狰狞可怖,莫名又有肃穆意味。


    在这样雄壮的鼓乐中,原本嘈杂的人声不由低了下来。


    直到最后一道鼓点落下,肃穆威严的气氛才就此散去,只听到一重高过一重的喝彩。


    随着红衣祭者先后退去,衣着锦绣的青年男女相携而出,灿烂灯火中,他们面上含笑,拂袖低头,旋身踏歌。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注二),自上古传袭至今,到如今在大渊帝都夜游宴上形成踏歌之俗。


    踏地为节,吹笙和弦,踏歌的动作往往简单有力,于是越来越多戴着傩面的行人加入其中,联袂踏歌为戏。


    歌从载民唱至玄鸟,景濯拉着息棠的手,也混入了踏歌的人群中。


    傩面掩住了她有些错愕的神情,息棠在茫然中随着景濯的动作旋身。脚下踏过,与踏歌的曲调相和,她裙袂扬起,像是在灯火中开出了一朵花。


    身形交错,通衢上充斥着踏歌声,燎炬照地,无数人族戴着狰狞傩面,相对而舞,以贺佳时。


    在这里,息棠是不是上神,有着何等身份,似乎都不怎么要紧了。


    顿足拂袖,她与景濯侧身相对,傩面下,现出些微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的笑意。


    直到八阕歌都唱尽,天街上悠远的琴瑟声才为之一止。


    踏歌的人停下动作,相顾而笑,这才逐渐四散,不过却没有立时打道回府的意思。


    “亥时将至,天宁城中会放千余架烟火,以庆夜游宴。”景濯解释道。


    他带着息棠向临水的楼台走去,打算找个合适赏烟火的地方,周围无数行人交错,言笑晏晏,无论平日有什么烦忧,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因着周围都是想留下一观烟火的人,桥上桥下都显得异常拥堵,人头攒动,息棠身边忽然失了景濯身影。


    她转头望去,诸多形貌各异的来往行人,或有脸覆傩面,并不见熟悉身影。


    身边有戴着赤色鬼面的青年走过,却并非景濯。


    息棠顺着涌动的人潮走上长桥,或高或低的人声在耳边响起又飘远,她没有动用神识感知景濯所在,只是安静地打量着她第一次涉足的人间盛景。


    忽然,一声闷响盖过嘈杂人声,息棠停住脚步,自长桥上望去,只见烟火升空,火树银花将漆黑夜空点燃。


    她仰头,烟火映在眼中,如同碎星。


    就在无数人都抬头一观夜空烟火时,有道身影提着灯,从桥下向息棠缓缓走来。


    像是有所察觉,息棠回过头,覆着赤红鬼面的景濯看着她,即便看不见脸上神情,目光分明也透出柔和笑意。


    在他手中,正是虹桥射灯中悬得最高的那盏连枝攒星阁。


    身后,绚烂烟火再度升上夜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注三)。


    每一次,他出现的时机好像恰到好处。


    景濯抬步走近,停在息棠面前,抬手将手中的灯向她递了来:“我想,你也该有一盏灯才是。”


    见这夜游宴上的女子大多都提了盏灯,他便想,她也该有一盏才是。


    息棠却没有接,她抬头看着景濯,在两息静默后,突然伸手,取下他脸上赤红鬼面。


    身后有烟火盛放,如金砂喷洒,在夜色中飞掠,目光相触,天地间的一切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景濯眼中夹杂着未能料及的意外,息棠好像到此时终于发现,他原来生得是很好的。人声渐远,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微弱而急促地多跳了一拍。


    她心动了。


    原来这就是心动——


    息棠后知后觉地想。


    这些时日的心烦意乱好像都找到了答案,原来她是这样的心情。


    景濯不知她在想什么,迎上她傩面后的目光,手顿在空中,有些回不过神。


    就在这个时候,息棠取下了自己脸上所覆的狰狞傩面。


    在无声对视中,她轻轻笑了起来,欺近前,如同蜻蜓点水一样在景濯唇上亲了亲。


    原本就觉得惘然的景濯僵直了身形,神情只剩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息棠却没有给他更多反应的时间,她退开身,从他手中接过花灯,施施然地走开,完全不觉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足以让他失魂落魄的举动。


    “阿棠——”景濯终于反应过来,转身唤道,甚至在这时就已经开始疑心起方才发生的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这是什么意思?


    息棠没有回头,她提着灯,嘴角现出些微笑意,似乎让满城烟火下都为之失色。


    “阿棠!”景濯看着她的背影,口中再道,抬步跟了上前。


    在她身后,他再次唤:“太初息棠——”


    他终于伸手,捉住了息棠指尖。


    息棠没有挣扎,任他握紧自己的手,淡淡嗯了声,算作回应。


    景濯倏然也笑了起来,他牵着她的手,走进灯火阑珊处的溶溶夜色中,身后是神都夜游宴的盛大烟火。


    第七十二章


    “成婚?”封少殷指着自己, 像是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我和桑枝?”


    他脸上现出不加掩饰的迷惑,显然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准备, 满心只觉得不可思议。


    登位数十载的大渊天子此时正坐在上方桌案后, 手中握着呈奉上的竹简,闻言向这个儿子瞥来一眼:“怎么, 你还不愿意?”


    “当然!”封少殷理所当然地回道, 并不觉得自己的拒绝有任何不该。


    他当然不愿意。


    “为什么?我记得你同她自幼相识,关系亲近, 前日不是还一起去逛了夜游宴?”大渊天子意外于他的答案,不由放下了手中竹简,抬眼看向这个素来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儿子, 打算听一听他的理由。


    “我也不是只和她出去啊。”封少殷没想到他还知道这一点,应声答道,“就是因为从小就认识,所以我和她成婚……也太奇怪了吧!”


    “有什么不好?”话说到这里,大渊天子还是理解不了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以她出身,生得出众, 又有不俗修为, 配你足矣。”


    甚至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不是做父亲的看不起自己的儿子,但封少殷实在是资质有限,说句不学无术也不为过。除了出身皇族, 他身上实在找不出多少值得称道的地方。


    至于桑枝,不仅父亲是大渊九卿之一的廷尉,桑氏也是天宁城中颇有底蕴的世族,她自己更是修为出众, 容色颇佳,天宁城中倾慕她的少年不在少数。


    所以当桑氏透露出想将她许配给封少殷的意思时,连大渊天子也觉出乎意料。毕竟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封少殷前程有限,将来或许只能做个有皇族身份的闲人,怎么看也不是桑枝最好的选择。


    但封少殷没有一口应下,也更让大渊天子意外,他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心思简单的儿子了。


    “她是很好,除了皇族这个身份,我什么也比不上她。”封少殷长叹一声,并不讳于承认这一点,“可是我并不心悦于她——”


    就算她再好,他既然不喜欢她,又怎么能和她成婚,将剩余不知多少载的生命都绑在一起。


    “她应该去找个真心喜欢她的,比我好得多的人。”封少殷这样总结道。


    正因为他真心将她当朋友,所以不会应下这件事。


    在身居高位,生杀予夺的大渊天子看来,这样的想法幼稚得有些可笑,比起儿女情长,从这桩亲事能得的好处才是真的。


    这天下男女成婚,又有多少是因为彼此欢喜,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利益权衡后的结果。


    “别人如何,同我有什么关系?”封少殷并没有被他带偏,听完这番话,斜眼看过去,有些微妙地道,“父皇,难道你已经混到了要卖儿子的地步吗?”


    大渊天子被他这句话气笑了,抬手将竹简扔了来,被封少殷蹲身灵活躲过,走位堪称熟练。


    “罢了,既然你不喜欢,此事就作罢。”大渊天子开口道,也无意勉强。


    反正只是桑枝的父亲隐晦地透出了这个意思,他也还未答复,这门婚事也不是非要成。


    得了他这句话,封少殷松了口气,捡起竹简放上桌案,向父亲讨好一笑:“父皇英明!”


    看着他狗腿的嘴脸,大渊天子略带嫌弃地扫来一眼,开口道:“你近日课业学得如何……”


    竟是有意要考校他的课业。


    闻言,封少殷浑身一凛,不等他话说完,飞快行了礼,转眼已经退到了殿门处:“父皇我还有事,先退下了!”


    说完,转身溜了。


    大渊天子深吸一口气,总算忍下了将他抓回来打一顿的想法。


    罢了,左右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出息。


    封少殷还不知道在他一念之差下,自己逃过了一顿打,走出殿外,只见宫阙殿顶尽数覆上霜白。


    冬日寒意渐深,昨夜下了一晚雪,直到破晓才渐渐停了,宫城内外都见一片皑皑雪色。


    封少殷伸了个懒腰,踢踢踏踏地踩着薄雪往自己殿中走,作为近侍的如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如意,下雪了,我们去寻摸些鹿肉烤了吧!”封少殷兴致勃勃地开口。


    不过一个人吃未免无趣,还是去学宫,邀大家一起才热闹。


    也是在昨夜一场雪后,天宁城外红梅灼灼盛放,引来诸多游人赏玩。


    梅枝掩映间,中年世族于梅林中的轩阁设宴,亲自引着陵昭上座,身边奴仆奉上各色珍馐,简直如流水不绝。


    “此番真是要多谢少侠,若无少侠出手,我便不可能平安回到天宁。”中年世族感慨开口,说着,举起酒盏向他一敬。


    陵昭连忙也拿起酒盏回礼。


    紫微宫弟子寻常不可擅离门中,不过他会出现在这里,还当真不是私自从紫微宫偷溜出来的。


    他此行,是奉紫微宫之命,与诸多同门入世历练——其实就是有凶兽从九天偷渡到了八荒之地,为免其殃及无辜,需要及时抓回来。


    因着这些凶兽修为并不算太高,紫微宫干脆将此事交由门中弟子来办,正好当做对他们的小小磨砺。


    陵昭没有多犹豫便选了来西荒抓那群青纹恶鹜。


    距他离开西荒已有数载,如今借这个机会,陵昭便想来见一见聂逐。


    聂逐虽然也踏入道途,但他修为微薄,在分开这些年也不知有没有进步,能活上多少年实在是个未知数。


    而对于仙神而言,随意闭关或许就是百年,陵昭怕自己来日再寻,聂逐就真成了荒冢枯骨了。


    遁入西荒的青纹恶鹜为数不少,于是陵昭和其余紫微宫弟子便分头行动,也是在抓鸟的时候,他险险在恶鸟爪下救了眼前这中年世族。


    得陵昭援手,又看出他修为不俗,中年世族殷切地谢过他,又请他与自己同行前往天宁,要设宴谢他。


    陵昭推拒不得,又算出聂逐的位置指向天宁城方向,于是上了他的车,一路前来天宁。


    看他好像颇有身份,是不是能帮自己找找聂叔?陵昭喝了口酒,忽然想道。


    他卜筮之术学得尚且粗浅,如今只能算出聂逐大约方位,想找到人还需费一番功夫。


    吃了两块点心,正想开口的陵昭抬头,不经意地扫过前方行经的人影,目光顿时一凝。


    在昨夜一场大雪后,梅林中的梅花开得正盛,天宁城内外来此赏梅的人络绎不绝,原本也不值得陵昭多留心什么。


    但——


    “师尊?!”他忘了自己想说什么,蓦地站起身来,不敢相信地抹了抹眼睛。


    这梅树下的人,怎么会生得那么像他师尊?


    枝头红梅坠下,落在息棠斗篷上,就在景濯抬手拂去这朵红梅之际,陵昭的声音传了来。


    随着这一声,正站在树下的息棠将目光投了过去,见是陵昭,脸上也不由现出些微意外。


    他怎么也来了?


    景濯还没来得及收回手,转过头去,就看见陵昭不管不顾地向这个方向冲了来。他脸上笑意微滞,怎么都到了人间,还能遇上这小子?!


    陵昭此时的心情也与他有了微妙重合,近前来,看着站在息棠身边,姿态亲近的景濯,他忍不住开口:“怎么老是你啊?!”


    而且……他看着景濯和息棠,心下道,怎么总觉得有哪里和之前不一样了?


    自觉已经在息棠这里有了身份,面对陵昭的打量,景濯的心态比起从前也能放平许多。不过想了想,他还是没忍住,故作炫耀一般揽住了息棠的腰,动作怎么看都有两分挑衅意味。


    “放开我师尊!”陵昭下意识上前,一手环住息棠的腰,一手试图扒拉景濯,让他放开。


    景濯抬手按住了他的头,他便再也近不得半分,那只手徒劳地在空中乱摆,张牙舞爪,也碰不到景濯半分。


    就算不能动用灵力,景濯想应付个连仙君都不是的陵昭,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眼见这一幕,周围穿行过梅林的路人都投来了异样目光。


    息棠在沉默后,选择以武力将这一大一小强行撕开。


    片刻后,三足鼎立地坐在临湖的凉亭中,息棠将斟满的茶盏放在石桌上,升腾热气终于打断了景濯和陵昭的眼神交锋。


    她将茶盏推向陵昭,问起他来意。


    陵昭当然不会对她隐瞒什么,不过说清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后,他不由向息棠问道:“师尊又怎么会来了西荒人族的地界?”


    话说完,他又看了看景濯,这个魔族为什么也在?


    陵昭的目光游弋在息棠和景濯之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到这时,他终于隐隐觉出,他们之间的气氛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没发现,石桌下,袍袖垂落,景濯正捉着息棠指尖,亲密得过分。


    息棠原本还在想着要如何和陵昭说明自己如今和景濯的关系,这实在不怎么好解释,听到他这话,忽然想起什么,动作立时一顿。


    她忽然想起,自己来这天宁城,原来是有正事要办的。


    这几日她和景濯逛完夜游宴,又去乐坊赏歌舞,游园赏梅,已经完全将找回都天印的事忘在了脑后。


    握紧了手中茶盏,她下意识看了景濯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这种事当然不能让弟子知道,否则她这做师尊的威严何在。


    抿了口茶,息棠终于想出合适措辞,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在下一刻突然抬头,看向天宁城中。


    那里出现了一道不寻常的灵力波动——盗都天印的狐妖终于按捺不住,动用了灵力。


    只要她敢动用灵力,即便有都天印在身,都不可能躲过息棠感知。


    第七十三章


    封少殷醒来的时候, 眼前只见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他摇了摇有些混沌的头,试图回忆之前发生了什么。


    对了,他想趁着雪天烤些鹿肉, 正是应景, 于是兴冲冲地来了学宫。就在他准备呼朋引伴时,正好遇上了求月, 便顺道问她要不要也一起来。


    封少殷本就对求月颇有好感, 这正是与她多些相处的好机会。


    然后……他好像就失去了意识。


    发生了什么?这是何处?他又怎么会在这里?封少殷只觉满头雾水,记不起半点之后的事。


    眼前忽然有微光亮了起来, 他抬眼,看见了坐在前方的桑枝,惊得退了一步, 险些没能端住脸上表情。


    这氛围,这环境,她还穿着一身红衣,简直如同厉鬼在世。胆子向来算不上大的封少殷自是被唬了一跳,差点当场惨叫出声。


    不过在认出桑枝后,他顿时松了口气。


    心头惧意散去,封少殷上前, 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语气自然地问:“阿枝,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什么情况?


    桑枝却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问他:“你为什么要拒婚?”


    她知道?


    封少殷有些不自在, 他以为这事儿只是自己父亲在乱点鸳鸯谱而已,桑枝并不知情。


    “你不觉得,我们成婚不合适么?”他犹豫着开口,斟酌着字句, 不想折了桑枝的面子。


    “有什么不合适?”桑枝反问,抬眼看他,艳丽的脸上失了笑意,神情在幽暗光线上显得有些诡谲。


    她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与他一同长大,形影不离,他们成婚,难道不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可在封少殷看来,朋友就只是朋友,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和桑枝的关系更进一步。


    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才好,却见桑枝抬手指向身边:“是为她么?”


    封少殷这才注意到,原来除了自己,这里还有一个人。


    “求月?!”从衣饰上分辨出了躺在这里的是谁,封少殷失声道。


    目光回到桑枝身上,他心下升起不妙预感:“你做了什么?!”


    桑枝没有回答,抬手一招,求月的脖颈便被扼在她手中。面容楚楚的少女紧闭着双眼,对外界失了感知。


    “为什么?”桑枝没有在意封少殷的问题,只是执着地问他,“她有什么比我好吗?”


    不过是个出身边荒封国的楚女,有何处比得上她?!


    “只因为这张脸么?”她捏住求月的脸,直勾勾地看着封少殷。


    封少殷只觉眼前与他相识十余载的少女是如此陌生,他脸上轻松神色褪去:“这和她没有关系。”


    他没有说谎。


    就算没有遇见求月,封少殷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我不相信!”桑枝怒声道,她甩开了求月,赤红袍袖扬起,神色显出几分扭曲。


    求月重重摔在地上,引得封少殷心中一跳。他下意识想起身,周身却被加诸了莫名压力,动弹不得。


    迎着封少殷惊疑目光,桑枝的神情蓦地又平和下来,袖中滑落一柄短匕,她拔刀出鞘,匕首寒光闪过,映出她冰冷双眼。


    “既然这样,你便证明给我看。”她轻声道,“是与我成婚,还是杀了她。”


    “你疯了吧?!”


    闻言,封少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桑枝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既然她对他无甚要紧,那用她的命来换自己的自由,也没有什么可不舍的。


    封少殷当然不可能杀求月。或者说,换作任何无辜的人在这里,他都不可能下得了手。


    人命怎么能这样轻贱!


    虽然出身皇族,但封少殷不涉权势争斗,也就没有养出视人命为草芥的性情,遇上宫中仆婢被罚,若非大事,他都会求上两句情。大渊皇宫都知,天子第十六子能力不济,却是最心善的。


    只是无论封少殷作何想,他的手却在桑枝近乎可怖的目光下不受控制地拿起了匕首。


    她其实不打算给他选择。


    两件事,她都要他做到。


    封少殷竭尽全力,也难以阻止自己的动作,手指颤抖着握住了匕首。


    少年的身体如同提线木偶般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逼近求月。


    封少殷额上冒汗,瞪大的双眼难掩惊恐。


    就在匕首将要刺下之际,地上昏迷的求月忽然旋身而起,踢落封少殷手中短匕,昏暗光线下,她柔美的面容显出凛然。


    她已经醒了。


    求月回身,摘下腰间银铃抛向桑枝,随着灵力注入,银铃迸发出刺目光辉。


    桑枝坐在原地,冷眼向她看了来,甚至不必起身,只是抬手,空中银铃便被湮碎。


    求月再次摔了出去,鲜血染红了衣襟,她眼底现出几分不可置信。


    桑枝所展露的实力,完全超出了她这个身份应有的境界。


    “求月姑娘!”封少殷意外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下意识奔向前,蹲身想查探求月情况。


    眼见这一幕,桑枝终于起身,缓缓向他们行来,鲜红裙袂迤逦,像是拖曳着血色。


    封少殷心中一颤,伸手挡在了求月面前。


    今日之事,她完全是被自己连累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桑枝直直地看着封少殷,似是被他的举动刺痛。“你为什么又要失言?”


    她在说什么?


    面对桑枝眼中哀色,封少殷难以感同身受,他想,真该哭的,应当是莫名被她针对的求月吧。


    “第一世的时候,你便说过要娶我。”桑枝微微躬下身,轻声向封少殷道,“檀郎,你已经失言两次了——”


    桑枝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误将她当做寻常狐狸救下,却不知道桑枝已经修成七尾,只待成就九尾,她便能飞升仙君。


    她跟在少年将军身边,原本只是想逗个趣,最后却丢了自己的心。


    少年将军也喜欢上了明眸善睐的狐妖,红着脸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


    桑枝答应了。


    只是在她受族中所召离开的时日,他为人构陷,率部深入敌营,陷入敌军包围。她分明斩下了一条狐尾留在他身边,他最后却选择用这条狐尾为自己的部众争得一线生机,放弃了自己性命。


    他终究没来得及娶她。


    同族的阿姐说,他们缘分已尽,她该放下才是,桑枝却不肯听。


    她要寻他的转世。


    只是她来得迟了,这一世,少年将军不再是少年将军,他是个生来体弱的世族子弟,早早便和青梅竹马定了亲。


    他们写诗唱和,踏春赏花,不久后便要成亲。


    当桑枝出现时,无论她生得如何美,都没能动摇世族青年的心意,他心中已经有了人,便看不见其他女子。


    于是在他成婚前,桑枝强行带走了他,就算青年不愿,区区凡人,又如何能与她对抗。


    她满心以为,只要他和自己相处过后,总能改变心意。


    青年被她困在山中小院,朝夕相对,却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


    直到桑枝带他去了一场婚宴——他的心上人,终究做了别人的妻子。


    青年对桑枝的态度和缓下来,就在她以为一切终将如自己所愿时,他却选择用刀了结了自己。


    他宁可死,也不肯爱她。


    所以第三世,桑枝早早找到了封少殷,她为自己寻了合适的身份,与他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但这一次,他还是不肯娶她,反而对才认识不久的求月有了好感。


    从桑枝口中得知前世之事,封少殷实在不知该作何表情,他只知道自己是封少殷,对前世种种毫无印象。


    桑枝话中透出感情,沉重得让他有些不能负担,封少殷干巴巴地开口:“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她口中的人,和自己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无关系。


    桑枝脸上笑意隐没,让封少殷默默向后缩了缩,没敢将话说完。


    “没关系。”桑枝缓缓道,她笑了起来,“我取来了都天印,只要你恢复了从前记忆,我们便能相守了。”


    只要他恢复了檀郎的记忆,他就会爱她了。


    有苏氏狐族与霁望有些交情,是以桑枝趁他醉酒盗出都天印,便是作此用。


    但强行恢复前世记忆,或许会损及封少殷神魂。为这个缘故,桑枝才没有贸然动用都天印,到如今,她却顾不得许多。


    便是伤及神魂,日后她再设法修补便是。


    她抬起手,隔空点向封少殷眉心。


    就在这时,一声嘶哑难闻的叫声响起,白隼振翅从黑暗中冲出,如白虹贯日,径直袭向桑枝。


    也是在这一刻,封少殷面前现出繁复阵纹,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边的近侍如意抬手,强行挡下了桑枝指尖灵光。


    封少殷有些错愕,他没想到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如意原来有这等修为。


    大渊天子安排在儿子身边的近侍,又怎么会是普通人。不过从前封少殷没碰上过什么危险,他也就不曾显露实力。


    桑枝神情未改,她拂手,白隼便被挥退。掌心灵光亮起,如意撑起的阵纹瞬息破碎,她将手收回,身后灵光化作数道箭矢,飞驰着贯穿了他周身。


    谁也不能拦她。


    灼烫鲜血喷溅在脸上,封少殷看着在自己面前倒下的如意,瞳孔微微放大。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目光移向面无表情的桑枝,他觉得自己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如意虽只是近侍,但就算是父母,也没有他和封少殷相处的时日更长。


    这一刻,封少殷心中对桑枝的恐惧尽数化作怒火。


    “你说你爱我?!”他怒声道,“你就是这样爱一个人的?真是太可笑了!”


    “你所谓的爱,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念罢了!”


    “你最好看清楚,我是封少殷,不是你口中的檀郎,你口中的檀郎早就死了!”


    就算他真的是他的转世,他们也是两个人!


    “我不爱你——”封少殷高声宣告道。


    他的脸像是与前世重合,桑枝怔怔地看着他,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泪。


    她抬起手,轻飘飘地开口:“等你恢复了记忆就好了。”


    等他恢复了作为檀郎的记忆,便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都天印现在手中,桑枝催动法器,周身都被箭光贯穿的如意强撑起身,想要护住封少殷,却已经没有余力。


    灵光亮起,封少殷只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硬塞进了他的脑子里,眼前浮起许多从前光怪陆离景象,他只觉头疼欲裂,踉跄着退了一步。


    桑枝的身影映在他眼中,封少殷神情中多了两分怔忪。


    “檀郎……”


    桑枝上前一步,伸出手,却在将要触到脸侧时,被封少殷用力挥开。


    他强忍痛苦,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封少殷。”


    不是她的檀郎。


    就算多出了前世记忆,他也还是封少殷。


    这世上,不会再有爱她的檀郎。


    “不!”桑枝的声音尖利而刺耳。


    像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身后蓦地冒出六条长尾,双眼也不受控制地化作竖瞳,泛着诡异猩红。


    随着狐尾现出,黑暗中卷起灵力形成的风暴,仿佛要将一切都撕碎。


    求月伸手,将挣扎着的白隼护进怀中。


    “大白,别怕。”她轻声道。


    自己或许难以走出这里,但它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我们重新来过吧。”桑枝看着封少殷,话中透露出诡异温柔,“这次转世,你只要看着我就好。”


    她要杀了封少殷,换他下一世。


    “这就是你的爱吗?”封少殷问。


    他觉得有些可笑。


    “就算再重来多少次,我也不会爱你。”他近乎冷酷地开口。


    话音落下,桑枝五指化作利爪,飞身扑来。


    就在封少殷以为自己真的难逃一劫时,忽有灵光乍现,撕破了黑暗。


    在他身后,息棠抬起手,桑枝身形便顿在空中。


    “你也要拦我?!”


    没有认出息棠,桑枝此时只知所有阻止她的都是敌人,越过封少殷,袭向息棠。


    并指为剑,息棠不过随手挥过,便已断去她两尾。


    “你执念太深,已成心魔。”息棠接过飘来的都天印,徐声开口。


    修为跌落,桑枝化为赤狐原形摔了出去,想着她和霁望或许有些渊源,息棠没有杀她,只是断她两尾以作惩戒。


    灵力肆虐的风暴散去,求月怔怔看着现身于此的息棠,有些不能回神。她知道息棠修为深厚,却没想到连六尾的狐妖也非她一合之敌。


    羽翼染血的白隼没想那么多,见到息棠显然很是高兴,强撑着飞落到她的肩头,轻轻蹭了蹭她。


    息棠脸上浮起些微笑意,指尖抚过,它身上伤势便恢复如初。


    求月也起身,抬手郑重向息棠一礼。


    若非这位大能出手,自己或许真要殒身于此。


    松了口气的封少殷腿一软,当场跪了下来,他刚才对桑枝话说得硬气,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打颤。从袖中取出丹药,他胡乱地往如意口中塞,手还在发着抖。


    眼中猩红褪去,赤狐抬眼看着封少殷,向他的方向爬了来。


    为什么……


    看着她这般情状,就算她刚才要杀了自己,封少殷心中也有不忍。于他而言,她终究也是那个与他朝夕相处十余载的姑娘。


    “我是封少殷。”他说。


    她的檀郎,很多年就已经不在了。


    赤狐眼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沾湿了皮毛。


    另一边,城外梅林中,眼见息棠消失,对情况一无所知的陵昭露出茫然神情。


    师尊为什么突然离开了?


    还是景濯不疾不徐地开口,向他解释道:“她只是去取回件法器而已。”


    景濯半点不觉担心,以息棠修为,区区狐妖又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因着息棠不在,他的注意才终于都落在陵昭身上,目光停留在安静坐在少年肩头的小树偶上,景濯意识到什么,伸手取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比起陵昭上次回丹羲境时,重嬴的树偶已经化出了粗拙五官,对上景濯目光,一双黑豆眼眨了眨,看起来有些紧张。


    “竟然这么快就化出实体了,还算不错。”景濯开口道,顺手捏了捏重嬴的脸。


    何止不错,简直是很不错了,不过以景濯教导长衡的经验来看,夸得太过容易让小辈失了进取心,得收着些才行。


    他施施然起身,将重嬴放回了陵昭头上:“走吧,去接你师尊。”


    息棠离开,他也就不想在这湖边凉亭继续吹冷风了。


    陵昭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向重嬴道:“阿嬴,他这口气,难道是想当你师尊?”


    重嬴斜睨他一眼,这位魔族君侯想当的不是师尊,是师尊道侣。


    洞察一切的重嬴没有解释,扯了扯陵昭的头发,示意他跟上。


    早习惯了他问十句只答一句,陵昭也没有不依不饶地追问,跟上了景濯的脚步。


    才走到天宁帝都学宫外,便看见了拎着只委顿狐狸走出来的息棠。


    见他们来,她随手将狐狸扔给景濯,另一只手挥去灵光,向霁望传讯。


    沿着长街往回走,陵昭跟在他们身后,数息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师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当然是回我住的地方。”回答他的却是景濯,语气中不由泄露出一点得意。


    这些时日,他们一向是同进同出。


    息棠也没反驳,她还要在天宁等霁望来。


    陵昭品着景濯的话,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对劲,不过琢磨着琢磨着,他就被街边红艳艳的糖葫芦吸引了目光,哪怕走开了,眼睛也没能移开。


    他好久没有吃过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息棠沉默地看向了景濯。


    上神也没有钱。


    这些时日,一应花销,都是由景濯来出。


    闻弦音而知雅意,不必息棠开口,景濯已经很识时务地取下了钱袋。


    片刻后,望着冰糖葫芦走不动道的陵昭收获了一草垛的冰糖葫芦。


    当年跟着聂逐混的时候,陵昭和他分着同一根冰糖葫芦,立下的豪言壮语,今天总算是实现了。


    在九天上已经尝过许多琼浆珍馐的陵昭再吃到凡俗人间的冰糖葫芦,也还是觉得很甜。


    他偷眼望了望自己身边的息棠和景濯,他们手中各拿了一支,不过不同于陵昭,吃相显得文雅许多。


    重嬴如今化作树偶,也能尝到五味。他坐在陵昭头顶,也抱着枚红果正在啃,对于他现在的身形,这颇有些费力。


    陵昭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抱着一草垛的冰糖葫芦,不免引来沿路许多稚童注目,陵昭手里拿的,简直是所有小孩儿的梦想。


    他没有吝惜,取下冰糖葫芦分了出去,自己原本也吃不了这么多。


    看着这一幕,息棠的神色柔和下来。


    景濯看着她,目光对视,他为息棠抹去嘴角沾上的糖渣。


    第七十四章


    次日一早, 常乐坊中,天不过才刚拂晓,景濯便伸手推开了院门。


    他身上还担着皇族武师的职任, 拿了钱总还是要办事的, 休息了数日,今日总该去宫城中露个脸。


    深冬寒意深重, 他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陵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大约是被两位大能盯着指点了一夜修行, 神情看上去有些萎靡。


    他实在没想到会在这大渊帝都中遇上息棠和景濯,更没想到遇上的第一晚就毫无防备地被考校了修行,这等惨事,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就连重嬴也没能逃过,此时坐在他肩上,一双黑豆眼乍一看都有些无神。


    可惜如今的景濯已经体会不了他们这做弟子的心情,完全忘了自己当年刚入紫微宫时是如何怕被师尊考问课业。


    这世上,果真是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景濯在前方小摊停住脚步,冬日的朝食,用些馎饦(注一)便不错。


    “大人这是带家中小辈来买朝食?”


    景濯住进常乐坊中两月有余, 卖馎饦的老叟也算眼熟了他, 不过还是第一次见他带着人来,笑呵呵地问了句。


    闻言,景濯矜持地点了点头, 认下了陵昭这个小辈。


    如今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同于以往,自是不必再和小辈多作计较。阿棠的弟子,便也能算是他的弟子


    这么想着,景濯看了一眼陵昭, 眼神带上几分以长辈自居的和善。


    陵昭却没能感受到他传达的善意,上身不由自主地微向后倾,双手防备地挡在自己身前,暗中向重嬴道:“我怎么觉得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啊?”


    就算自封修为,五识仍然灵敏的景濯笑意一顿,忽觉手痒。


    重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陵昭一眼,没答话。不知道是不想理会陵昭,还是不想开口惊吓到凡人,或者两个原因都有。


    冒着热气的馎饦被老叟装进陵昭手中食盒,含笑递了来。


    景濯往大渊皇宫的方向去,陵昭则溜溜达达地提着食盒往回走,虽然才拂晓,街市上已经渐渐有行人来往。


    行走在逐渐醒来的大渊都城中,陵昭呼吸着冬日凛冽寒意,心情觉出前所未有的轻快。


    真好啊,他想。


    坐在他肩头的重嬴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树偶粗拙的五官上也露出浅薄笑意。


    雪覆屋宅,陵昭站在小院门外,高声道:“师尊,我回来啦!”


    吃完朝食,陵昭和息棠并肩躺在廊下竹椅上无所事事,向她讲起自己这些时日来的见闻。


    到了午后,诸多赏赐,或者说谢礼,从大渊皇宫送到了景濯暂居的小院,为的当然是昨日息棠出手救了封少殷和求月的事。


    封少殷随侍卫前来,再次谢过了息棠。如果没有这位大能,自己或许真要小命不保了。


    大渊天子原想亲自见一见她,但息棠无意见他,碍于她修为莫测,他也就不好强行召见。


    无论何时何处,有足够的实力,便可随心意行事。


    封少殷其实很好奇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又与才做了皇族武师不久的景濯是什么关系,不过他也清楚,有些事还是不要贸然多问的好。


    得知陵昭在寻聂逐,封少殷立时便道自己可以帮忙。


    因为混沌浊息的影响,陵昭命盘都被天机遮掩,他身上又没有留下什么与聂逐相关的信物,只凭一个名字,便是息棠,也难以卜算出聂逐所在。


    这等情况下,以人族的方式来找,或许更有效率。


    封少殷是皇子,母族在天宁城中也颇有些势力,有他出面,要找个人应该并非什么难事。


    离开时,看着被息棠随手关在竹笼里的赤狐,封少殷欲言又止。


    桑枝父亲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原来是赤狐托生,大渊天子也并未迁怒于他。只是得知女儿并不算是他的女儿,犹自还不敢相信,心中哀恸。


    连封少殷也觉得昨日发生的一切像是幻梦,并不真切。


    赤狐趴在竹笼中,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两息,别开了头。封少殷终究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带着侍卫出了院门。


    不久后,求月也上门来道谢,白隼看着笼中狐狸,竖起了浑身羽毛,还是求月赶紧将它抱开了。


    觉得这只鸟儿看起来很威风,陵昭忍不住伸手摸了两把,大约是因为他生得很不错,白隼不仅没躲,还主动往他手下凑了凑。


    又过几日,笼罩在天宁城上空的阴云散去,照下冬日难得的和煦日光。


    小院中,陵昭正拿着剑,跟着景濯练习剑式。


    虽说景濯成为魔族后就不怎么用剑了,但教导陵昭还是绰绰有余,他当初学的也是紫微宫最正统的剑法。


    在陵昭脚边,手短脚短的小树偶也拿着柄景濯用树枝削出的短剑,像模像样地挥动着。


    如果不是这副身体拖了后腿,其实重嬴的动作比起陵昭还要利落许多,不过因为树偶略显短小的手脚,看起来就有些笨拙。


    息棠躺在廊下竹椅上,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挑起了唇角。


    灵光自天边飞驰而过,径直落向息棠指尖,霁望的回信终于到了。


    他请息棠,前往大渊皇宫中的藏书阁一叙。


    息棠挑了挑眉,起身向景濯说了声,让他看好陵昭,随后拎起赤狐,消失在了小院中。


    作为西荒最鼎盛的人族王朝,大渊藏书阁中所藏典籍不可计数,抬眼望去,只见无数卷竹简呈放在高大书架上,显出恢宏气势。


    阁中此时不见有人来往,静得落针可闻,随着息棠抬头看来,霁望缓步从书架后走出,温声笑道:“不愧是师姐,这样快便将事情都解决了。”


    息棠没在意他这不走心的夸赞,取出都天印,同手上拎着的赤狐一起扔到了他怀里。


    霁望收下都天印,低头打量着神态萎靡的赤狐,摇头叹道:“竟然只剩四条尾巴了。”


    感叹完这句,他随手将赤狐塞进自己袖中。看在有苏氏狐族与他的交情,霁望不打算将她如何,将这小狐狸交给族中长辈处置便是。


    “或许是修行太过顺遂,没受过什么挫折,一朝有了求而不得的东西,便非要个圆满,久而久之,成了心中执念。”


    她原本已经修得七尾,如今失了其三,上千年的苦修都化为乌有,为心中一点执念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重。


    “执念太深,便成心魔。”息棠神情看不出太多喜恶,平淡道。


    当日如果不是被她斩去两尾,这只赤狐未必能清醒过来。


    霁望点头,只觉唏嘘:“便是如你我这等仙神,也难免会为执念所困。”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抬步向前,像是对这里颇为熟悉,至少不是第一次来。


    息棠跟上他的脚步,幽静楼阁中,九天来的仙神自无数卷安静呈放的竹简中走过,形影缥缈。


    “墟渊之后,我试过许多种办法,也难以剥离师姐体内残留的混沌浊息。”霁望开口,话音带着几分叹息,赤狐被隔绝在袖中,无法窥探到这番对话。


    昔年丹华不得不以自身为容器封印混沌浊息,数万载后,息棠也为混沌浊息所侵,她不得不将自己禁锁于丹羲境镜花寒中,以沉眠抵御混沌浊息侵蚀,时梦时醒,情况很是不稳。


    霁望试过许多方法压制混沌浊息,却还是没能阻止浊息侵入神魂,要将息棠吞噬。


    在情况越加恶化时,霁望想出了个近乎剑走偏锋的方法。


    他看向息棠,徐声道:“我将师姐你被混沌浊息侵染的神魂强行割裂,送入六道轮回的黄泉水中,想借往生之力为你涤尽浊息。”


    在将近万载岁月中,息棠陷入了对外界无知无觉的沉眠。


    每千年,霁望都会前往六道轮回查探她的情况,虽然未见明显好转,但情况至少没有恶化。


    又是一个千年,在霁望再次来到黄泉时,却发现息棠的那缕残魂失了踪迹。


    息棠的情形攸关九天局势,是以设于黄泉下的禁制只有霁望清楚,连镇守六道轮回的五方鬼帝也不曾获知半点消息,也就不会关注残魂何时不见。


    霁望寻迹找去,才发现这缕残魂竟然经由黄泉,落入了轮回井——


    大渊藏书阁中,他停下脚步,从书架上取出了一卷竹简。


    息棠低头,随着那卷竹简展开,刻录的篆文映入了她眼中。


    ‘西荒有尧商部,部中巫者能沟通天地,以歌舞迎神。有女祭出于尧商,佐楚文王建国,国立,有雷霆落于野,大火三日不绝。’


    息棠看着竹简上所载,脸上泄露出些微复杂神色。


    “天宁城外,就是西荒古楚国原址。”霁望开口道。


    据说尧商部的女祭,就羽化在那场雷霆下的大火中,古楚人都传言,她是蒙神明接引,回到了天上。


    古楚国建国数十载后,霁望在这里找回了息棠失落的那缕残魂,原本污染残魂的混沌浊息经轮回井堕入人间后,竟然得以剥离。


    “如果我没有猜错,师姐那缕残魂当是化作了这尧商部的女祭。”霁望开口道,“我原本以为,混沌浊息是在雷火中消湮,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或是被师姐的血脉所继承。”


    就算息棠并未提及,霁望还是猜到了陵昭身怀混沌浊息之事。也正如息棠最初所料想,陵昭身上的混沌浊息,果然是来源于她。


    既然是霁望,息棠也就没有多作隐瞒:“你说得不错。不知何故,他的身体与混沌浊息相生共存,至少现在,还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不过,他体内的混沌浊息生出了意识。”


    她看向了霁望,他脸上果然因此露出意外神色。


    霁望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混沌浊息会生出意识,不过,他拿起竹简在手中敲了敲,若有所思地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混沌浊息生自天地本源,只要这方天地生灵不绝,恶念滋长,总会有浊息泄露。


    若是重嬴能够压制自身吞噬的本能,或许就不必他们费心封印湮灭混沌浊息。


    但比起这一点,霁望其实还有件更好奇的事:“听闻师姐你这个弟子,是神魔血脉——”


    “师姐难道不好奇,他身上魔族血脉,是继承了谁?”


    迎着霁望戏谑目光,息棠不客气地夺过竹简,对着他的头敲了敲:“你的问题太多了。”


    见息棠这样态度,对她颇为了解的霁望立时笑道:“看来师姐已经有猜测了啊。”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息棠早就有了猜想,只是迟迟未能验证。


    若想验证,还需取景濯一滴血。


    第七十五章


    在戏谑两句后, 霁望拢着袖子,难得显出些正经:“毕竟已经是万载前发生的事,便是付诸文字, 这些记载也不免在漫长岁月中散失, 到如今,只留下只言片语。”


    对人族而言, 万载实在太长, 长得足够经历数次王朝更迭。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身怀息棠血脉的陵昭又是如何降生于世, 似乎已经无从探究。


    “许是神息与魔息相合,感天地而生。”霁望猜测道,上古之时, 有诸多神魔便是感天地而生。


    不过陵昭如何降生,于息棠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确继承了她的血脉,那她理当对他负有责任。


    “师姐之后作何打算,可是要回丹羲境了?”霁望也没有再纠结这件事,开口问道。


    息棠将竹简放回书架:“应该还会在天宁留上些时日。”


    霁望不由投来了意外眼神, 他打量着息棠, 挤了挤眼睛:“师姐是何时动了凡心的?”


    这话说的是她多留凡世的事,又好像带着几分别的意味。


    “若是这么好奇,不如随我去看看?”息棠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反问道。


    霁望原想应下,旋即却叹了声:“我应了云栖一桩事,如今还未解决,实在不好在这人族之地多作停留。”


    他这些时日踪迹杳然, 便是为了此事在奔忙。


    “何况,还要将这小狐狸送回她族中。”


    息棠点头,算是知道了的意思,没有多问霁望口中之事。


    他承袭了自己师尊的医术,又交游广阔,同谁都论得上交情,便不免总有许多神魔仙妖求上门来。


    这事若是需要她出手,以他们的关系,霁望又怎么会客气。既是没有说,便是用不上。


    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了,霁望离了大渊皇宫的藏书阁,息棠也没有在此多留。


    出了大渊皇宫,她从天街走向常乐坊,心下难得有几分踌躇。


    要向景濯解释陵昭来历,便不得不提及当年她当年为混沌浊息所侵之事,但这件事涉及了一个秘密。


    或许有关息棠的许多事,景濯都清楚,但总还有些事,连他也不知。


    秘密之所以会成为秘密,就是因为有不足以道出的原因。


    一点冰冷落在她眼睫,转瞬融化,息棠抬头望向灰白天穹,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又飞起了薄雪。


    走入常乐坊,小院院门大开,景濯挽起袍袖,正蹲着身为面前这架秋千钉上最后一枚椽钉,手边堆了不少用剩的木料。


    起身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他神情骄傲,显然对此颇为自得。就算没有修为,打一架秋千也难不倒他。


    拍了拍才立好的秋千,景濯回头向陵昭道:“来试试。”


    已经在旁边围观了很久的陵昭看着秋千,又看看景濯,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提了句,景濯就真的为他打了架秋千。


    陵昭可还没忘记,在凤族丹穴山初见时,这位魔族君侯简直是变着花样挑自己毛病,之后几次遇见,看自己也都不怎么顺眼,如今怎么突然变了态度?


    事出反常必有妖,陵昭看向景濯,深沉地想,他不会轻易被骗的!


    “这不会是什么陷阱吧?”


    他还是别想了,重嬴树偶脸上的粗拙五官也流露出一点无语。


    景濯抽了抽嘴角,按着他的头坐在秋千上,顺手也把旁边的重嬴也放了上去,抬脚推了一把。


    陵昭连忙握紧绳索,秋千荡起,他顿时忘了自己刚才在思考什么,脸上露出笑来。


    果真是记吃不记打,不过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个优点。


    景濯抬头,见息棠倚在门边,语气自然道:“回来了?”


    他挽起袍袖,脚边还放着曲尺刀锯,看上去分毫也不像压服九幽魔族的君侯。


    息棠不知为何勾起了唇角,她应了声,抬步向他们走来。


    小院中安静了两日,这日午后,封少殷和求月竟然一起登了门。


    经过桑枝之事,便是求月没有怪封少殷牵连了自己,他心中也难免有愧,下意识与她保持了距离。


    不过同在学宫修行,免不了有遇上的时候,也不能视而不见。寒暄中得知他要来常乐坊,白隼立刻表示了强烈想来的意愿,对它来说,小院中不仅有长得好看的人,还有很多好吃的。


    求月拿它没有办法,这才冒昧与封少殷同行。


    向息棠行过礼,目光无意中瞥过一旁摊开的竹简,求月有些意外道:“前辈是在看关于古楚国的记载?”


    息棠颔首,忽然想起,求月便来自大渊楚地。


    不过她出身的楚国,和书简中记载的古楚国可有什么关联?


    自是有的。


    “我楚国先祖,便是古楚国尧商部的遗民。”听息棠问起,求月回道,但古楚国和如今效命大渊的封国,显然有很大分别。


    因先祖是尧商部遗民,求月倒是知道些并不在大渊藏书阁记录的事。


    “在我族传承下的玉简中有载,尧商部信奉春神,部中巫祭能借来这位神明之力,才令尧商部在当时凶兽横行,多有灾异的西荒生存下来。”


    “不过在古楚国建国后,那位楚文王却下令抹去了书简中所有有关这位春神的记载。”求月解释道。


    所以大渊藏书阁中,有关古楚国的记载,都不曾有所谓春神的存在。


    息棠指尖点了点桌案,九天仙神奉太初氏为主,受天规辖制,不可涉足人族之事。何况若妄加干涉他族,会引因果业障加身,对自身修为无益。


    是以人族所敬奉的神明,除了少数不惧因果缠身,瞒过天宫行事的仙神,更多的,可能是邪祟妖魔之类。


    不知古楚国尧商部敬奉的所谓春神,又属于哪一种?


    求月不知她所想,口中又道:“当年有信奉春神的尧商部遗民留下手记,将此事归咎于那位佐文王立国的女祭。”


    她这话说得很是委婉,那篇遗留下的手记,其实通篇都在怒骂女祭叛离神明,理当受雷火之刑,万劫不复。


    所谓的春神,当是因女祭之故销声匿迹,古楚国立国时的那场雷火,或许也是因此现世。


    息棠若有所思。


    另一边,封少殷为陵昭带来了有关聂逐的消息。


    聂逐是居无定所的游侠,踪迹飘忽不定,不过他在市井间竟也有几分声名,让封少殷托的人不至于海底捞针。


    若是消息无误,他如今并不在天宁,而是去了天宁以北的丰邑。


    清楚陵昭急于找到聂逐,于是一收到他的行迹,封少殷便立时赶来告知,而不是命人将聂逐带到陵昭面前。


    得知聂逐踪迹后,陵昭立时有些坐不住了。若不及时赶去丰邑,以聂逐行事,或许不用两日,他又要离开了。


    息棠当然不会阻止,她也想见一见聂逐,或许从他口中,能窥得陵昭那些不为她所知的过往。


    丰邑和天宁颇有一段距离,但以陵昭如今修为,要赶去也不过是半日功夫。


    息棠和景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如今景濯自封修为,动用不了灵力,不过有息棠在,带上一个他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赶到丰邑时,不过才刚入夜,陵昭先见到了效命于封少殷母族的游侠,也从他口中得知了聂逐如今究竟在哪里——


    丰邑豪族张氏设宴招揽门客,聂逐也混了张帖子,前去赴宴。


    以陵昭对聂逐的了解,庶民出身的他对这些世族向来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又最爱自在,决计是不愿当什么门客的。


    一定是去蹭吃蹭喝了,陵昭点着头肯定自己的想法,从前他跟着聂逐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


    没有多作犹豫,他这便向设宴世族的宅院赶去。


    息棠跟在身后,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不打算在陵昭和聂逐刚重聚时喧宾夺主。


    不过随着富丽宅院在夜色中显露出一角,她抬眸望去,忽然道:“看来这宴上很是热闹啊。”


    话音落下,景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以他对她的了解,这话说得绝不会是宴饮场面。


    弯月如钩,楼阁外林木掩映,悬在飞檐下的宫灯摇晃,透出如月色般的晕黄。


    乐声从阁中传来,众多踏入道途的修行者在此列坐,形貌打扮各异,境界也有高有低。


    束发戴冠的中年世族坐在主位,宽袍大袖显出十足文雅,他身旁青年着华服,两者眉目间颇有相似,分明是同出一族。


    矜持地举起酒盏,中年世族向在场修者说着场面话,席间觥筹交错,气氛很是热络。乐工鼓瑟吹笙,琴声流泻,卖力装点着这场宴饮。


    聂逐混在其中,他顶着一头乱发,满面虬髯,一看便知经了不少风霜。加上修为也算不上出众,他在人群中实在不怎么起眼。


    聂逐没有如其他赴宴来客一般彼此寒暄,只是毫不客气地大口吃喝,左手却握着自己那柄从不离身的陌刀。


    被他放在膝头的刀没有刀鞘,只是用布条胡乱裹住了刀刃,看起来简直和聂逐这个人一样粗疏。


    酒至酣时,宴上气氛也越发热烈,坐在主位旁的张氏青年起身,带着醉意结交招揽面前三五修者。


    琴声渐急,乐工指尖拨弦,素手纤纤,让人近有眼花缭乱之感。


    聂逐喝尽盏中最后一口酒,裹在陌刀上的布条被掀开,雪亮刀光乍现。


    他的刀是这样快,快得这姓张的世族青年只觉脖颈一痛,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空中跃起的聂逐,颈间喷溅的鲜血染红了华服,摇曳的灯火和湍急琴声中,青年的身形缓缓向后倒了下去。


    第七十六章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 无论是此间设宴的主人,还是为数众多的来客,对此都有些反应不及。


    又过两息, 原本拨至高潮的琴声戛然而止,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惶的乐工抱着琴笙慌忙四散。


    赴宴的修者看向聂逐, 神情多有愕然, 显然谁也没想到上一刻还在大吃大喝的聂逐,下一刻便突然暴起。


    在呼喝声中, 有大量张氏豢养的护卫拥入阁中,护住了坐在主位的中年世族,只见他起身向后退去, 与聂逐拉开距离,神情惊怒难言。


    “我张氏设宴款待阁下,你却逞凶杀我族中子弟,可是为客之道?!”中年世族厉声喝问,实在被气得不轻。


    聂逐抬头看向他,像是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不该的事,风轻云淡地答:“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 有人花钱买他的命,我应了——”


    闻言,中年世族怒视向他:“究竟是几千金, 值得你如此!”


    身为丰邑大族,张氏族中护卫众多,更不乏实力强横的修士坐镇,就算聂逐在猝不及防下得了手, 他今日能活着踏出这里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聂逐的修为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尚且不能和张氏族中坐镇的修士相比。


    若非如此,聂逐也不必迂回地来赴这场宴,借机出手。


    “不多不少,正好两枚大钱。”面对中年世族的问题,聂逐甩去陌刀上残留的血迹,神情从容地答。


    丰邑豪族行事一向霸道。


    数日前,这张氏的青年看中了没落寒门子弟家传的那方印鉴,要以重金来换。谁能想到,已经穷得连顿肉都吃不起的父子俩竟是如此固执,断然拒绝了他的交易,只道先祖所遗,不敢予他人。


    其实这方印鉴并没有什么特别作用,于这出身张氏的青年何曾值什么,不过用作赏玩而已。但他自觉颜面被驳,心气不顺,于是一把火点燃了那两间茅屋,砸了那方印鉴,带着扈从扬长而去。


    聂逐遇上被烧伤得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女童时,她的父亲和祖父都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中,至于她自己,也因烧伤不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听说聂逐是游侠,无处可去,蜷缩在街角的女童在他经过时,拉住了他的袍角。


    她给了他两枚大钱,托他杀一个人。


    拿钱办事,对于聂逐这样的游侠而言,这是道之所在,义不容辞。


    一方印鉴,三条人命,这豪族出身的青年砸了印鉴时,大约想不到,自己的性命最后也不过只值两枚大钱而已。


    听了聂逐所言,中年世族只觉他是在戏耍自己,两枚大钱这个数目,对他来说实在太儿戏。


    究竟是谁买凶要杀自己的族侄?!看来,只能等擒下他再作拷问!


    中年世族神色变幻:“将他拿下!”


    聂逐的刀的确很快,不过随着坐镇张氏中的修士现身,在强横灵力的压制下,他终究还是显出颓势来。


    护卫长刀劈落,他以陌刀相架,在数重压力下,被逼得半跪下身。


    直到这时,中年世族才略松了口气,他实在很怕自己一不小心也成了聂逐刀下亡魂。


    就在他以为聂逐已败时,不会再有什么变故时,忽有一声巨响从上方传来,木石砸落,引得阁中众人纷纷抬头。


    只见楼阁上方破开一个大洞,少年飞身落下,耀目灵光爆发,瞬息便将周围持刀向聂逐的护卫尽数逼退。


    陵昭一手撑地,一手握剑,落在了聂逐面前。


    半跪在地的聂逐抬头看向前方少年,神情现出怔然,显然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气势凛然的陵昭起身,抬手挽出个漂亮剑花,回头向聂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我厉害吧!”


    以前都是他躲在聂逐身后,如今也轮到他站在他面前了,这就叫神兵天降。


    一听这口气,聂逐不由失笑,分别十多载带来的陌生感乍然消失。这十多年的时光好像并没有在陵昭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不过还是有些事是不同的了,至少他的修为,确实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就算陵昭有意收敛,他身上散发的气息还是令在场修士都觉凛然,不敢与之为敌。


    坐镇张氏的修士当属在场众人中修为最高者,此时度量着陵昭实力,也不敢贸然再出手。


    于是中年世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陵昭带聂逐离开,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为之气结。


    走出宅院的一路,为数众多的张氏护卫持刀戒备地看了过来,却不敢相拦,任他们光明正大地出了院门。


    这实在是聂逐没能想到的结果,他出刀时,就已经做好了走不出这里的准备。没想到最后不仅手脚俱全地走了出来,还是从正门走的。


    不过看这张氏敢怒不敢言的反应,恃势凌人的感觉好像也还不错。


    聂逐打量着陵昭,手中用布条缠了刀刃,口中道:“不错啊小子,你现在的修为都到了这等地步,看来这些年没白混,就是个子怎么还是没怎么长?”


    他说着,伸手按着陵昭的头和自己比了比,果然还是和十多年前分开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


    “我又不是人族,当然不会长得那么快!”陵昭抗议道。


    神魔都要万岁才能成年,他长得慢点儿也是应该。


    聂逐于是没什么诚意地安抚了两句,陵昭气哼哼理顺被他揉乱的头发,表示不与他一般见识,随后献宝一样捧出自己放在怀中的重嬴:“聂叔,你看,这是阿嬴!”


    聂逐将陵昭带在身边二十来年,对于他体内另一道意识,聂逐也略有所知,还告诫过他以后不要再告诉别人。


    低头和巴掌大的树偶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聂逐没忍住,伸手戳了戳。


    被戳倒的重嬴爬起身,像是不满地鼓了鼓嘴,见此,聂逐不由笑了出来。


    他将长刀背在身后,搂过陵昭,半点不显生疏道:“庆祝大难不死,我请你去喝酒。”


    “你有钱吗?”闻言,陵昭不由怀疑道。


    以陵昭对聂逐的了解,他身上从来是留不下两个钱的,所以听说他去张氏赴宴,陵昭初时还以为他就是去蹭吃蹭喝的。


    聂逐不太确定地在袖子里掏了掏,最后摸出十来个串在一起的大钱,笑道:“虽然不多,但换些酒喝该是够了。”


    这十来个大钱,能买到的当然只有坊间酒肆最粗劣的浊酒,不过对于这一点,聂逐不在意,陵昭也不在意。


    当年跟着聂逐混的时候,他连半生不熟的兽肉都吃过,还有什么吃不下的。


    虽已入夜,街角破落的酒肆却还点着灯,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在其中,却是显出一番热闹光景。店主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聂逐将手中那串钱扔在他面前,自顾自地拿了坛酒,和陵昭挑了个角落坐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浑浊酒液倒入酒碗,重嬴凑在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酒碗旁喝了口,顿时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陵昭倒是什么都入得了口,学着聂逐的样子大口灌下了碗中浊酒,看着与从前没什么分别的少年,聂逐粗豪面容上也不由现出一点柔和笑意。


    久别重逢,实在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既然遇上了,聂逐也就免不了要问一问陵昭这些年经历。


    对他,陵昭当然不会有什么隐瞒,不过在他谈起火雀族的事时,聂逐尚且还能维持住表情,等说到了章莪山毕方鸟族,聂逐就彻底茫然了。


    凤族,丹羲境,紫微宫……


    他神思不属地喝了口酒,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陵昭话中提到的这些,实在超出了聂逐作为一个人族的认知。


    他知道四海八荒中有龙凤麒麟这等异兽,也听说过飞升九天之事,但九天上的仙神,离他这个人族还是太过遥远。


    周围酒桌上的游侠儿正在高谈阔论,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陵昭说了什么。


    以聂逐对陵昭的了解,他说不出这样的谎,何况陵昭如今的修为确实突飞猛进,已经到了自己看不透深浅的地步,又为这些话增添了不少可信度。


    夜色渐深,酒肆悬着的那盏孤灯下,陵昭没抵过醉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旁边已经堆了好几个酒坛。重嬴靠在他手边,像是也安静睡了过去。


    见状,聂逐摇着头,捧着酒坛喝完了最后一口,这酒量还是不行啊。


    摇晃的烛火中,息棠和景濯并肩走来,看起来和这间破败的酒肆实在不怎么搭调,就算并未显露修为,聂逐还是觉出了不寻常。


    像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这里才是,他心道。


    但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人对他们多看一眼,好像除了他,谁都没有看见这两道身影。


    聂逐突然对息棠的身份有了猜测,毕竟,陵昭方才已经说过,他不久前拜了个师尊。


    “大渊聂逐,见过两位。”聂逐站起身,抬手施礼。


    对了,陵昭这小子说,他师尊是什么身份来着?


    “九天,太初息棠。”息棠向他回以一礼,道出自己的名姓。


    聂逐怔了怔,此时方对陵昭所言有了点实感,站在自己眼前的,便是是从九天来的仙神。


    仙神——


    摸了摸下巴,他的目光又落在景濯身上,揣度着他们的关系,道出了自己觉得可能的猜测:“这位是神尊的道侣?”


    这话一出口,景濯看他顿时多了两分顺眼,含笑道:“有眼光。”


    息棠听得一默,终究还是没反驳。


    自己这是猜对了?看着一神一魔的反应,聂逐不太确定地想。


    第七十七章


    “在这里喝酒, 大约很难尽兴,不知阁下可愿赏光共饮?”得意过后,景濯适时地转开了话题, 提议道。


    聂逐在世间行走多年, 又怎么会听不出他话外的意思,从善如流地应了。


    丰邑最高的塔楼上, 站在楼顶, 只需伸手,好像就能探到星辰。


    高处的风吹来, 聂逐盘腿坐下,低头看着下方灯火已歇的城池,露出懒散笑意。之前在张氏府宅中经历的凶险, 似乎转眼就被他抛在脑后,并不放在心上。


    接过息棠递来的酒坛,聂逐揭开酒封,顿时嗅到甘冽酒香,不由眼睛一亮。


    好酒!


    丹羲境中,最不缺的就是好酒。


    “我还没喝过这等好酒。”聂逐这样感叹了一句,哪怕还没入口, 也感知到了其中富蕴的灵气。


    不过心大如他, 也没有为此露出太过诚惶诚恐的姿态。


    就算知道息棠有个了不得的身份,景濯或许也来历不凡,他也没有紧张得失了常态, 连话也说不清。


    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情,当年聂逐也不会将陵昭留在身边。


    关于陵昭的过去,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陵昭的父母是谁,从何处来, 聂逐也不清楚,当年山神庙中的严婆捡到他时,他就已经是五、六岁模样。


    寒冬时节,陵昭赤身地走出山林,身上只胡乱缠着些藤条枝叶,不知寒暖,连话也不会说。


    严婆年轻时失了丈夫,孤身将儿子拉拔大。


    儿子成家有了女儿,日子眼看着要越来越好的时候,遇上一场洪水,两间茅屋,几亩薄田,什么都没了。


    儿子被洪水冲走,不知所踪,儿媳和孙女死在了洪水后的瘟疫中,到最后,只有她活了下来,沦落到破败的山神庙中。


    失了亲人的严婆以为陵昭是因痴傻为家人所弃,就算自己境况困窘,也还是将他留在了庙中照顾。


    严婆叫他小叶子,或许是因为陵昭出现时缠了一身藤蔓枝叶,又或许是因为她病死的孙女叫小花。


    陵昭虽然不哭不闹,却听不懂她的话,拿着什么都只会往嘴里放,严婆花了很大的功夫,终于让他知道了什么能吃,什么不是用来吃的。


    眼见陵昭学会了理解自己话中意思,也能简单地说上几个字表达自己的情绪,这让严婆升起希望,或许有朝一日,他能与常人无异。


    只是冬去春来,严婆越来越老,陵昭却还和被捡到时一样,半点没有长大的迹象。


    她终于意识到,陵昭或许根本不是人。


    严婆不觉得害怕,只是抚着陵昭的头,喃喃道:‘若是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谁来照顾他?


    严婆隐约觉出,自己已经大限将至。她并不畏惧死亡,甚至期盼着能与家人在黄泉团聚,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养了十多年的孩子。


    就算他可能不是人,而是什么山精鬼怪,对她也没有分别。


    这年入冬的时候,严婆病了。


    她突然发起高热,意识混沌,连起身也不能。


    陵昭一遍遍地叫着婆婆,却没得来任何回应,似乎意识到她是病了,于是背起她,冒着风雪往县中走。


    他记得婆婆说过,病了,就要求医。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修士试图擒下周边山林出没的凶兽,却高估了自己的实力,狼狈奔逃向县中,有诸多百姓因此遭难。


    当凶兽利爪落向自己时,陵昭下意识护住了严婆,刹那间,灰蒙雾气从他体内疯狂涌出,只是瞬息,便将凶兽的血与骨都吞没。


    惊叫声中,周围人群望向他的目光,带着比对凶兽更甚的恐惧。


    闻讯赶来的几名修士围了上来,分明将陵昭视作了妖魔。


    灰雾将他们袭来的灵力吞噬,并不知道该如何运用这些力量的陵昭为了护住严婆,身上不免添了几道伤。


    他像是被激怒了,近乎无穷无尽的灰雾从体内涌出,遮天蔽日,似乎要将目之所及的所有生灵都吞没。


    就在力量将要失控时,恢复了微弱意识的严婆按住了他的手。


    “不要伤人……”她虚弱道,“他们可能……只是太害怕了……”


    在她的话中,陵昭看着周围恐惧而戒备的目光,向后退了开。


    灰雾涌回体内,他背着严婆逃回了山神庙。


    只是将他视作妖魔的修士却忌惮于他的存在,追来了山神庙,想要将他降服甚至诛杀。


    严婆让他跑,对一切尚且懵懂的陵昭被她赶出了山神庙,躲进了山林深处。


    聂逐原本也是闻讯来围剿陵昭的修士,不过在山神庙中歇脚时,他见到了气息衰微的严婆。


    ‘他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害过人,就算他不是人,又有什么错……’她拉着聂逐的手,跪在他面前,重重叩首。


    聂逐当然不想受一个老人这样的重礼,严婆却怎么也不肯放手,不停地哀求他。


    虽然没有答应严婆什么,但她的话或许还是影响了聂逐。在山林深处发现了蜷缩在洞中的陵昭时,他举起了刀,但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或许是因为严婆那句不要伤人的话,陵昭始终没有对聂逐出手,不过在吞噬了那头凶兽后,他好像终于长大了一点。


    聂逐放下刀,带着他回了山神庙,让陵昭见了严婆最后一面,她抱着陪在自己身边许多年的孩子,含笑而逝。


    直到她的声息湮灭,陵昭像是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口中叫着婆婆,想让她睁开眼。


    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死亡。


    聂逐蹲在他面前,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句不知算不算安慰的话:‘她只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总不可能带着具尸体上路,在聂逐的强硬态度下,陵昭还是委屈地埋了严婆,没忘记在她坟冢上摘来许多白色小花,才跟着聂逐上路。


    聂逐少时父母双亡,不得不混迹市井,阴差阳错入了修行的门,从此做了拿钱办事的游侠。


    他自己都过得堪称粗糙,就别提能如何精心地照顾陵昭,好在陵昭也不是什么寻常人族孩童,这才没被他养死。


    也是因为跟着聂逐,陵昭跟着他学了些粗浅的修行道法,总算学会了吸收灵气,加之聂逐总是能猎些凶兽投喂他,陵昭这才有了长大的趋势。


    聂逐修为算不上如何出众,受托得来的银钱除了吃喝外,偶尔还要接济些穷苦庶民,手边从来留不下多少钱,陵昭跟着他的日子并不算多好过,但很是快活。


    接下来的二十多快三十年间,陵昭就这样跟着聂逐走过许多地方,经历过许多人和事,说话行事也渐渐和寻常人族少年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陵昭终究不是人族,所以当遇到火雀族时,聂逐觉得,他们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丰邑的塔楼上,朝阳从天边升起,刺目天光让睡在楼顶的陵昭若有所觉地睁开了眼。


    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聂逐,又看了看另一侧坐着的息棠和景濯,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怎么从酒肆到了塔楼上。


    聂逐却没有解释,示意他抬头看:“日出了。”


    陵昭随火雀族离开的那日,好像也是个有日出的清晨。


    天光为重云镀上灿金,照落山林,又是新的一日。


    顺着聂逐的话,陵昭抬起头来,迎着天光露出了一个笑。


    在人间的那些时日,陵昭过得说不上有多好,但值得庆幸的是,他遇上了很好的人。


    景濯只觉肩头一重,垂目看了过去,只见息棠歪头倚在了他肩上,于是脸上也牵起了一点笑意。


    重嬴坐在息棠掌心,晃着两条小短腿,嘴边好像也能看出些微弧度。


    第七十八章


    喝过酒后, 陵昭跟着聂逐奔袭万里,去祭拜葬在山神庙外的婆婆。


    几十年过去,当年就已经败落的庙宇彻底荒废, 只剩残垣断壁, 不见人迹。枯黄杂草没过小腿,在寒冬将尽的时节隐隐焕发出新的生机。


    陵昭没有动用术法, 而是亲手将严婆坟茔周围的枯树杂草都清理干净, 又重新立了碑。


    忙碌了大半日,站在碑前, 已经在这天地间走过许多路的陵昭跪下身,向这个照顾了自己十多年的老妪叩首。


    这里是他记忆的起点,如果陵昭一开始遇到的不是经世事沧桑却仍怀慈心的严婆, 如今的他不知会是如何光景。


    应该不会是现在这样。


    如果他放任体内混沌浊息吞噬生灵,或许早已成了这世上不得不除的灾殃。


    重嬴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他对于严婆的印象并不深。


    大约是从陵昭跟着聂逐学会引灵气入体后,重嬴才在他体内逐渐复苏了意识。不过影影绰绰中,他似乎也还记得那道抬手喂来热汤的苍老身影。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坟冢旁,伸出树偶的小短手。氤氲灵光闪过, 顿时有青绿枝叶漫上, 冢上开出无名白花,在朔风中摇曳着,为寒冬带来一丝春意。


    “阿嬴……”


    陵昭眼泪汪汪地看向重嬴, 好像是感动得不行,双手抱起他高高举起。要是婆婆能看到阿嬴,一定也会很喜欢他的。


    重嬴头上草叶在朔风中抖了抖,树偶捏紧了手, 显然并不喜欢他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


    被重嬴跳起来捶了头的陵昭抱住自己的头,看得站在旁边的聂逐捧腹。


    息棠也弯了弯嘴角,她指尖微勾,有禁制悄无声息地护住了这座坟茔,不过除了景濯,谁也没有察觉这件事。


    对于逝者,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在陪陵昭祭拜过严婆后,聂逐也准备继续上路了。像他这样的游侠,早已习惯了漂泊,注定不会在哪里多作停留。


    凭他曾经对陵昭和重嬴的照顾,聂逐便是想入九天仙门大派修行,息棠也不会不应,但他显然意不在此。


    聂逐还是更喜欢做个仗刀天涯的市井游侠儿,兴起时击节而歌,伤怀时大醉一场,醒来便尽忘愁绪,偶尔也会管些闲事,抱些不平。


    是以他只收下了那卷息棠所赠道法,至于其他,都非他所求。


    “走了。”聂逐拿起那把陌刀,背对着陵昭,洒脱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天涯路远,山高水长,总有再见之时。


    看着他逐渐行远的背影,陵昭忍不住喊道:“聂叔,你记得要认真修行,不要等我下回再来人间,你都变成拿不动刀的老头子了!”


    “臭小子,先管好你自己吧!”聂逐没有回头,只是笑骂道。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知道了。


    天光下,背起刀的落拓游侠大步向前,他口中唱起荒腔走板的古朴小调,歌声随着他飘散在山河间。


    渡河的时候,聂逐才发现自己很久以前低价淘来的破旧纳戒中多了些什么。


    陵昭偷偷在纳戒中塞了不少灵果。


    聂逐摸出一枚,拿袖子擦了擦,干脆咬了口。他脸上扬起些微笑意,抬头望向天边聚散不定的浮云,心境开阔。


    另一边,见过聂逐,也祭拜了严婆,陵昭也是时候该回九天了。


    与他同来历练的紫微宫弟子已经将遁入西荒的凶兽尽数擒获,见他迟迟没有现身,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正打算要来寻他。


    分别之际,陵昭看着息棠和景濯,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除了不舍,又好像还夹杂着几分别的意味。


    在天宁这数日,陵昭心下终于隐约有了对家这个字的概念。虽然重嬴从来不说,但陵昭知道,他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师尊,我很快就会回丹羲境的!”陵昭算了算休沐的时日,向息棠道。


    说完,他又看了眼景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你要是也在的话,我可以烤鱼给你吃。”


    他烤鱼的手艺可是一绝,对于这一点,陵昭很是得意。


    这大约算得上是个邀请了,景濯看着陵昭,似乎有些意外。随后,他抬手摸了摸陵昭的头,含笑道:“好。”


    重嬴坐在陵昭头顶,抬头望向息棠,头上草叶努力开出了朵小花,被他摘下来放在了她手中。


    看了看景濯,他又再努力了一番,将另一朵花也放在了息棠掌心,这才随陵昭离开。


    这些时日,景濯对他们的照顾,他们也不是没有记在心上。


    看着掌心的两朵小花,息棠指尖捻起一朵,随手簪在景濯鬓间,这才收好了另一朵。


    景濯失笑,侧身跟上了她的脚步。


    息棠并不急于离开西荒,她去了位于大渊边地的楚国。


    据求月所言,楚国秘库中藏有当日古楚国尧商部遗民留下的旧物,也是为这个缘故,息棠才会有此一行。


    抬步行过楼阙,息棠神识扫过,楼中一切都纳入了她感知。


    楚国秘库中所藏的诸多法器灵物,为了方便鉴别来历,都分别录有文字记载,如此一来,便省了息棠许多功夫。


    数息后,她带着景濯走向楼阙角落,站在了那枚蒙尘的巫铃前。


    或许是因为所经岁月太过久远,青铜铸成的巫铃表面已经出现了锈蚀,看起来很有些历尽沧桑的意味。


    这并不是一件威力如何值得称道的法器,否则也不会被尘封于这昏暗一隅,至今无人问津。


    从巫铃中捕捉到那丝残留的魔族气息,息棠微微皱起了眉。


    景濯显然也有所察觉,身为魔族,若论对魔族的了解,他如今显然更胜过息棠。


    觉出这道气息有些熟悉,他伸手取出巫铃,仔细端详过后才开口:“这是昔年九幽敕风氏天魔残留的气息。”


    敕风氏天魔的气息,又怎么会遗留在尧商部遗民流传下的巫铃中?息棠想起她之前在书简中所见,有关尧商部巫祭的记载。


    看来当年尧商部敬奉的春神,或许并非什么仙神,而是生自九幽的魔。


    “敕风氏的天魔,为何会出现在西荒?”息棠看向景濯,还装起了什么春神,要凡人供奉。


    对于天魔来说,这癖好实在有些特别了。


    如果息棠没有记错,敕风氏原也是九幽大族,不过到了近万年间,好像渐渐落寞了下来。


    她这些年都待在丹羲境中,对九幽局势的了解实在有限。


    景濯点头,证明她没有记错:“万载前,九幽发生过一场叛乱。”


    参与这场叛乱的,正有敕风氏。


    在以力量为尊的魔族中,针对魔君的叛乱实在不是什么鲜见的事,就算到了现在,盯着长衡魔君之位,有意将他取而代之的魔族也不在少数。


    万年前的情况还要更复杂许多。自墟渊为云海玉皇弓重伤后,景濯隐于血海炼狱,半步不出。


    对于他伤势如何,九幽有诸多猜测,只是任何前往血海炼狱中刺探的魔族,都没能活着走出来。


    诛杀天族神秀太子,以一己之力压服众多天魔扶持长衡上位,只要景濯活着一日,就算他身负重伤,也余威尚在,令诸多魔族心中忌惮。


    不过随着景濯久未现身,九幽魔族开始怀疑他早已陨落,只是长衡为了稳固君位,才秘而不宣。


    终于,万载前,数名有心上位的天魔终于按捺不住,谋划了那场叛乱,却在幽都中遭遇了已经恢复全盛修为的景濯。


    早在这场叛乱前,景濯的伤势就已经恢复,他们的谋划当然都落了空。


    也是在这场叛乱中,敕风氏天魔虽然为景濯重伤,却趁乱遁走,还盗走了半颗心脏——半颗原本属于景濯的心脏。


    听到这里,息棠不由瞳孔微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为了断绝云海玉皇弓残留的力量影响,在伤势反复了无数日夜后,他不惜剜去了自己半颗心脏,才险死还生。


    就算景濯说得轻描淡写,在听他说起这件事时,息棠指尖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颤。


    景濯像是有所察觉,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度传来,息棠心脏觉出一阵钝疼。


    为了稳固九幽局势,加上也在血战中受伤,景濯一时无暇追杀敕风氏天魔。


    数载后,等他终于抽身,来找敕风氏天魔麻烦时,他却已经销声匿迹,就连那半颗被他盗走的心脏也寻不到任何踪影,不知是不是已经为其吞噬。


    “当年,他是逃来过西荒?”景濯看着巫铃,露出思索之色。


    “尧商部所敬奉的春神,大约就是敕风氏天魔。”息棠开口,将之前得到的线索串联。


    她的残魂,和景濯半颗心脏,原来他们在西荒中,当真有过联系。


    景濯的目光落在息棠身上,她为什么会突然查起了这些事?她没有明说,是因为此事涉及了天族之秘?


    毕竟景濯如今是魔族君侯,就算神魔修好,终究还是各有立场,有些事不便言说也不奇怪。


    息棠微垂下眸,像是陷入了沉思,没有回应他的注视。


    就在楼阙中陷入安静时,天边有灵光疾驰而过,飞落入楼中,直向息棠而来。


    她抬手接住灵光,神识扫过,眼神忽然一凝。


    这是霁望发来的传讯。


    他被困于鸿蒙秘境中,如今难以脱身,只能传讯向息棠求援。


    霁望虽还未修得上神境,但以他修为,天上地下能对付得了他的,其实都已经不多了。


    这回会栽在鸿蒙秘境,完全是因为熟人作案,让他全无防备。


    第七十九章


    九天, 鸿蒙秘境中。


    无尽棋盘在身周展开,巨大的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光影明灭间, 似乎能看到山川湖海投映下的虚影, 构成了困住仙神的囚牢。


    霁望浮在棋盘上,周围黑白灵光交错, 让他举步维艰, 难以脱身。他是喜欢下棋,不过如今这盘棋, 霁望却是当真不怎么想下的。


    在他对面,生得副清心寡欲面容的青年衣袍飘然,盘坐在云上, 双目一片空寂。


    “云兄,我已说过,并非是我不想救那女仙,但她神魂自散,是自己放弃了那一线生机,我也别无他法。”霁望再次开口解释,试图说服他。


    云栖是九天浮罗洞仙君, 霁望与他也有许多年的交情了, 算是不时就会相聚对弈的棋友。


    浮罗洞仙君是九天出了名的七情淡薄,只一心向道,霁望没想到, 有朝一日,他竟也会为了个凡人飞升的女仙失了惯常会有的冷静自持。


    虽然对他们之间有如何纠葛不甚清楚,但看在从前许多年交情的份上,霁望还是不辞麻烦, 尽力为他救治那女仙。


    他和云栖此番前来鸿蒙秘境,便是要寻最后一味药引。不想药引寻到,女仙却自己放弃了一线生机,在这等情形下,便是霁望有再好的医术,终究也救不了她了。


    就算是仙神,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


    霁望的修为原在云栖之上,但因对他并未设防,才会在措手不及下落入了他的棋局。


    天罗棋局是件连上神也能困住数刻的法器,一旦落入其中,想从内部打破更是尤为艰难,完全没料到这等局面的霁望真是无语凝噎。


    他只是好心帮忙,何必难为他呢?


    “我负她九世,如今渡她成仙,却为天命所咎。”云栖语气与平日无异,话中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味,“若不能救她,我心不能平,还请再作一试。”


    听着他的要求,霁望扶额:“我方才已经尽力试过,你不顾天命强渡她为仙时,就该做好这样的准备。如今,便是你将我困在这里,也没有用。难道你非要这样耗下去,让我们也与她同生共死不成?”


    “若是她的生死已经注定,我能做的,也就只有如此了。”云栖回望向他的目光,身姿飘然,视之当然道。


    越是看起来冷清的仙神,一旦固执起来,当真是破坏力越强,讲不了半点道理。霁望生无可恋地望向对面老友,就算他真的想殉情,能不能不要拉上自己?


    看来,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师姐了,也不知她有没有接到自己传讯?霁望躲过黑白棋子交织出的天罗地网,心下暗道。


    只是鸿蒙秘境中有诸般凶险——这里是混沌初开时留下的一处上古遗迹,便是到了上神修为,行走也需小心,也不知师姐何时能赶到。


    霁望如今只希望,在息棠赶来前,被困在天罗棋局中的他不要碰上几头修为堪比上神的异兽,否则就真成瓮中之鳖,连跑也跑不了。


    就在霁望与云栖周旋之际,接到他传讯的息棠及时从西荒赶回了九天。


    与她同行的自是还有景濯,心知鸿蒙秘境凶险,他便也顾不得之前那个玩笑般的赌约,解了身上禁制,随息棠前来。


    只是在踏入鸿蒙秘境的刹那,忽有汹涌雾气涌来,混淆了感知。


    景濯心下一凛,原本在他身旁的息棠不知如何失了踪影,感知中只剩一片空茫。


    这是……


    鸿蒙秘境中有迷障,与混沌同源,能惑神魔感知。


    恍惚间,时光倒溯,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滂沱大雨中,他跪在桓乌氏族地,看见自己的父亲,亲手从他身上抽出了那截神骨。


    景濯以为自己会死,九天仙神也都以为,他活不了了。


    天族太子诏令已下,又有谁还能救得了他?


    但景濯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是息棠瞒过九天仙神,跨越山海,将他送到了他的母亲面前。


    为了救这个儿子,阿修罗氏的君侯力排众议,不顾族中群魔反对,将他沉入阿修罗氏的禁地血海炼狱。


    若是能将血海炼狱炼化为自己的领域,化作魔族本源重塑道体,他不仅能活下来,或许还能修得不逊于从前的修为。


    于是接下来的无数载时光,景濯在血海中沉浮,忍受着煞气入体的煎熬,对外界种种一概不知。


    当时九幽在位的魔君还是长衡的母亲朝颜。除了君臣这个身份外,她与景濯母亲还是可以将性命交托的至交。


    不同于历任暴虐好战的九幽魔君,朝颜的性情称得上平和。天族在神秀的意志下与魔族断交,更兼有挑衅之举,希望激怒魔族,师出有名地向九幽宣战,但因为朝颜压制,两族还是维系下了岌岌可危的安稳。


    只是这样的安稳,终究是不长久的。


    三千年后,朝颜的第二个儿子夙酆(音同风)踏着母亲的血,登上了魔君之位。他连自己的母亲都杀了,自然不会放过一众同母所出,可能威胁自己君位的魔族。


    魔族的力量可以借血脉而传承,所以就算是还未成年的长衡,他也容不下。


    在这场弑君弑母的叛乱中,景濯母亲撑着最后一口气,带着朝颜最小的儿子长衡杀出重围,回到了阿修罗氏。


    她将长衡交给了景濯,在陨落前向他提出了唯一一个请求。


    她请他保住长衡的命。


    血海翻滚,景濯接下夙酆劈落的长戟,第一次以魔族的身份现身于世人眼前。


    他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哪怕是以魔族的身份。


    就算是全盛时的夙酆,想杀炼化血海炼狱得入天魔境的景濯,也不是轻易能办到的事,何况他为了推翻自己的母亲,已然消耗太过。


    在权衡利弊后,这位魔族新君加封景濯成为阿修罗氏下一任君侯,还未成年的长衡也得以保住性命,留在景濯身边,从此受他教导。


    也是随着夙酆上位,神魔之间原本隐于海下的暗潮终于都浮出了水面。身为天君的父亲坐化,神秀却并不急于继位,他要用九幽的臣服为自己加冕。


    早已不悦于天族行事的夙酆怀着与他相差无几的想法,才继位的魔君也迫不及待地想打上九天。


    不是没有神魔想阻止这样的战事,但无论神秀还是夙酆,都有着膨胀的野心,又怎么听得进劝谏。


    终于,维系多年的安稳被彻底打破,天族与九幽正式宣战,这一次,任谁也不能阻止战火蔓延。


    少时还在紫微宫时,景濯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以魔族君侯的身份站在神魔战场上,与从前亲友刀剑相向。


    但他没有选择。


    他炼化了血海炼狱,做了阿修罗氏的君侯,就必须担起与身份相应的责任,庇护阿修罗氏,庇护追随于他的魔族。


    数百年过去,神魔争端不仅没有平息,战场反而越来越大。无论甘愿与否,越来越多的六界生灵被卷入战火,洪流下,谁也不能幸免,令天地都化作熔炉。


    身为太初氏血脉,受神秀之命,息棠也不得不领兵出战。


    神魔纷纷自高空而落,热血如雨,无论如何强大的神魔,在这样的战场上,不知哪一日就会迎来陨落的下场。


    六界河山疮痍,湖海都为鲜血浸透,息棠看不出战火何时能终结,也不知这样的战事意义何在。


    她斩下越来越多的魔族头颅,在血战中晋位上神,却越发沉默起来。


    也是在日益拉长的战线中,神秀变得愈发暴躁易怒,动辄加罪于九天仙神。直到数载后,他为魔族所诱,于旸谷中伏时,戮于景濯之手,玉霄殿上笼罩的阴影才终于散去。


    连逼景濯出手设伏的夙酆也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他原是想借景濯之手削弱神秀,为自己亲征铺路,没想到成全了景濯。


    自此后,在九幽甚至六界,景濯声名更压过夙酆这个魔君一筹。


    之后的事,也并未尽如夙酆所愿。


    神秀的死的确在天族引发了短暂混乱,但这件事背后,本就有诸多仙神推波助澜,又何尝没有应对的准备。


    灵蕖失权,有上神修为的涯虞临危受命,得以代掌九天权柄。


    息棠知道,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


    神魔战火并无湮熄之势,夙酆没有放弃攻占九天的野心,涯虞也需要功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战场上尸骨堆积如山,高空刮过的风声如同号哭,息棠抬头,捕捉到了一缕久违的气息。


    她怔然望去,那缕气息转瞬消失,像是从未出现过,让息棠不由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但在之后的战事,在鲜血与杀戮中,她再次捕捉到了这道气息。


    这是,混沌浊息——


    下方神魔厮杀着,丝毫不知被血气和杀念滋养的混沌浊息膨胀着,成为盘踞于天穹上的阴霾,来得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就会将这方天地吞没。


    或许是因为丹华以自身为容器封印过混沌浊息,而息棠炼化了她遗蜕所化的云海玉皇弓,才得以察觉。


    弓弦振动,箭光撕裂天穹,却不足以将混沌浊息湮灭,因战火而壮大的混沌浊息,远比丹华所封印的更为可怖。


    莫可名状的浊息翻滚着,在息棠感知中隐去,不见影踪。


    只有她知道,天地间不息的战火中,将有一场真正的浩劫席卷。


    她要怎么做?


    回首望向这片飘摇的天地,息棠的袍袖在风中扬起,她的神情显出难以言说的肃杀。


    三载后,魔族夙酆与天族上神涯虞领兵会于墟渊。


    这一次,墟渊之地都成为息棠的棋盘。


    第八十章


    墟渊风雪不歇, 自神魔宣战后,这里曾不止一次地沦为两族战场。山势奇崛,河海干涸为焦土, 又在很多年后再化作沧海。


    战火燃遍六界, 天下各族或主动,或被迫, 各择立场, 先后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争斗。


    直到这一年,神魔主力尽汇于墟渊。旌旗蔽空, 魔族展开翅翼,景濯领阿修罗氏等部在外围与天族一路主力狭路相逢,被搅乱的灵气中, 厮杀声不绝于耳。


    而在墟渊深处,夙酆领麾下数部魔族先行,在此截下了涯虞为首的十余上神。


    大约是不想重演当年神秀之事,夙酆才会与景濯分兵,这一次,他要亲手杀了涯虞,踏破九天!


    上神与天魔的力量相撞, 怒涛声中, 海水掀起万丈浪潮,像是要将天穹都淹没,恍如末日。


    迎上化为原形的夙酆, 涯虞身后神光凛然,长戟卷起风雪,与他相持不下。


    能接任神秀统率九天仙神,涯虞自是有可堪为君的实力。不过在此之前, 何止夙酆等魔族,就连对涯虞相熟的仙神都不清楚他真正的实力。


    神秀尚在时,同为太初氏天君血脉的涯虞被这个兄长对比得一无是处。及至神秀独掌玉霄殿,他更是只能任由差遣,九天仙神对这位神尊的印象,就只剩庸常可形容。


    直至神秀身死,从未显露过野心的涯虞败退灵蕖,以雷霆手段从神秀余党手中夺权,接掌天族。


    到这个时候,九天仙神才终于意识到,看似庸常的涯虞不知何时已经有了堪与神秀相比的实力,却一直引而不发。


    是以面对夙酆,涯虞也并未落于下风,诸多上神在旁掠阵,这一战相持数日,迟迟未分胜负。


    如果不是实力并无悬殊分别,战火也不会持续到如今。


    滚烫的鲜血从空中洒落,不断有神魔被收割性命,在这样的战场上,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杀戮都已经成为唯一的意义。


    血气中,息棠一直在等的那片阴霾终于现身,向下方探出了触角。


    她抬头望去,神情平静得过分。


    手中结印,刹那间,周边有十二道水柱擎天而起,禁制阵纹以她为中心向周围不断延伸,及至千里之外。


    夙酆与涯虞身形交错,磅礴力量碰撞,空中不断传来爆鸣声,无暇他顾。


    在数重交织的灵力中,海域上纠缠的神魔尚且没有察觉异样,直到十二道水柱上章纹流动,将禁制内的空间与外界分离,他们终于露出惊异神情。


    无形丝弦自水柱延伸,缠绕上落入禁制的神魔,莫名压力下,体内灵力不由为之一滞。


    涯虞破开夙酆掀起的浪潮,余光望向息棠,看着这一幕,神情隐隐现出不可置信。他从来不知,她原来有实力布下这等大阵。


    这是藏于太初氏神族中的禁术——是那位破开鸿蒙的帝君所留,太初氏第一任天君,便是得他授法,方有后来的修为。


    海域禁制成形,身处禁制中的神魔如同局中棋子,共同筑成这方棋局。


    看不见的命线牵引着,息棠站在高处,随着她抬手,无论上神还是天魔,都如同棋子,不受控制地随她动作而挪移。


    神魔两族生自混沌,一为清,一为浊,于是聚神魔本源,可重唤混沌降世。以此,才足以湮灭被血气滋养壮大到如今程度的浊息。


    只是夙酆又怎么甘心做她手中棋子,意识到这道禁制是为息棠所设,化为原形的九幽魔君不再与涯虞缠斗,强行挣脱禁制命线。


    周身所覆麟甲因此被切割出道道血痕,夙酆洒落的鲜血令海水为之沸腾,狰狞头颅向息棠撕咬而来,体内外泄的力量掀起风暴,形成无数气旋。


    他来得很快,瞬息便已逼近,但所有举动在息棠眼中又被放缓,氤氲神光汇聚,在息棠身后化作巨大虚影,日月相交成光相,明耀昭昭。


    高空的风声中,风卷动息棠袍袖,身后法相睁开眼,瞳中一片灿金,倾身迎上魔族。


    也是在这一刻,息棠取出云海玉皇弓,抬手对准了涯虞。


    在此之前,涯虞并不知,她手中原来还有这样一件法器。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成长了如此地步。


    长箭离弦,如裂日白虹,直破苍穹,像是要将天地都割分。


    视线交错,涯虞身体为箭光贯穿,令无数神族失色,谁也没想到,息棠会向自己的父亲出手。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后光相破碎,夙酆庞大的身体为命线拖曳着向下,他口中发出愤怒咆哮,向禁制中跌落。


    息棠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抬起手,盘踞在上方的混沌浊息被牵引着流泻而下,浓稠如雾,刹那便已经满溢禁制。


    “混沌浊息……”涯虞开口,心口箭光破裂,看向息棠,终于意识到她的目的。


    息棠落在禁制中心,以自身为引,长弓重重向禁制章纹一顿,灵光游离,缠绕在神魔身上的无形命线被尽数牵动。


    无数灿金辉芒自禁制中涌出,交缠上神魔身躯,将他们囚于原地,包括息棠自己。或者说,她本就是这道禁制的枢纽。


    “原来,你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惜。”涯虞抬头望向高处,意外地没有显出多少被她算计的暴怒。


    或许是因为,到了此时,无论暴怒还是怨忿都没有多少意义了。


    正如他所言,息棠算进了所有,包括自己的命。


    灾劫起于神魔战火,如今以他们的性命终,也很公平。


    息棠没有看他,对于算计了涯虞,她心中谈不上如何愧疚,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本就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体内灵力迸发,清浊有别的两道气息从禁制中诸多神魔本源中升腾,在上方汇聚,与混沌浊息相交融。


    灰雾在混沌中逐渐有了消弭之势,翻涌不息,如同挣扎的困兽,席卷向禁制中的神魔。


    随着体内本源消耗,修为不足的神魔无声无息地湮灭在雾气中,息棠神情漠然。


    这是她能算出的,牺牲最小的方法。


    就算眼前要被牺牲的不止有立场相对的魔族,还有曾与她并肩,追随于她的诸多神族。


    灰雾染上血色,在身体为混沌浊息所淹没时,息棠想,好多血啊。


    一道又一道气息在如同雾气的混沌浊息中湮灭,她看到了自己的双手满是鲜血。


    禁制与外界天地相隔绝,海水奔流不止,在十二道水柱外化作旋涡,这道禁制开始收束,与混沌浊息共湮。


    也只有修为高如夙酆,此时尚且形神不散,魔族振身而起,试图再作挣扎。


    飘荡的雾气中,息棠运转灵力,要将他永远留在这里,魔族口中发出嘶吼,与她相撞,不甘湮灭于此。


    息棠原本也会这样湮灭,和这些为她所算计的神魔一样,湮灭在这道禁术中。


    只是这世上,终究有她没有算到的事。


    尚存一息的涯虞手中化出长戟,自上方刺入夙酆头颅,顿时有鲜血飞溅。


    魔族的哀嚎中,息棠对上了涯虞的目光,她看见他伸出了手。


    身体逆着风向外跌落,袍袖翻飞,息棠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错愕。


    在禁制裂隙将要彻底收拢那一刹,涯虞将息棠推出了裂隙。


    她活了下来。


    很多年前,骊丘之内,息棠的神魂在本体中醒来,神思混沌,尚且不知身在何处。


    神情冷峻的神族自殿外缓缓踏入,他停在床榻边,看着息棠,冷声开口道:‘本尊,太初涯虞,论起来,你该唤我一声父亲。’


    息棠体内流着他的血,但自有记忆起的数千载,她都不曾有过父亲。


    她于他而言,还要排在他的野心后。


    所以她没有想到涯虞会这么做,他会身殒于此,全然是出自息棠手笔。


    为什么——


    息棠想问,但禁制裂隙在眼前彻底闭合,像是要将天地都翻覆的爆裂声响起,十二道水柱轰然炸开,刺目灵光将晦暗天穹都照亮。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这世上许多事,或许原本就是不会有答案的。


    后世史载,是年岁末,太初氏神尊涯虞与魔君夙酆共殒墟渊,战死神魔不可计数。


    墟渊的风雪中,天族与九幽的其余兵力闻听动静,都向海域上聚拢。


    息棠无暇再去想太初涯虞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声势浩荡地赶来的魔族中,她看见了景濯。


    夙酆已死,魔族中却还有与他声势相当的景濯,除了息棠自己,天族还活着的上神中,已经没有能与他一战者。


    只是息棠是从禁制中捡回一命不错,但体内神族本源消耗,又为混沌浊息所侵,她如今所剩的力量不过只够再出一箭。


    这一点,绝不能为魔族察觉。


    所以她压下翻涌的气血,站起身,手中紧握住长弓。


    息棠和景濯曾是同门,是至交,但如今在墟渊上,他是魔族君侯,而她是天族上神。


    为野心挑起的战火早就应该结束,但就算因为曾经出身,景濯有意平息战火,其他魔族又如何看待?


    凛冽寒意落入息棠肺腑,她不必花什么时间就已经意识到,如今只有景濯身死,才能震慑魔族和谈。


    而她手中,正好还有一箭。


    她只剩这一箭。


    只要景濯身死,魔族失去能服众者,九幽势必因空悬的下任君位再起内斗,也就难以对天族用兵,令和谈之事再有反复。


    墟渊的风雪中,过往片段在眼前闪掠,息棠没有任何犹豫,伸手张开了弓。


    箭光破空,她对上景濯犹自不敢相信的眼神,有碎雪落在眼睫。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