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见景濯和逐曜对立相持, 严峻气氛下,周围水族不由屏住了呼吸,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算是什么情况。


    连与景濯同行前来的东海龙君也是一头雾水, 不知他为何会向逐曜突然发难, 从前也没听说过这位魔族君侯和北海的龙君有仇啊?


    眼见这等场面,东海龙君悬起了心, 以他们的修为, 若是真动起手来,这龙宫怕不是要塌个大半。


    有心想说些什么缓和局面, 但东海龙君对景濯和逐曜因何起了冲突毫无头绪,便是想劝,也不知要说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满心茫然之际, 东海龙君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被景濯挡住半边身形的息棠,双眼微微瞪大,连眼见要打起来的景濯和逐曜都顾不上了,她——


    就在他惊得忘了言语之际,还是满心只想着残念之事的越梨上前,打破了僵持局面。


    她仰头看着逐曜,急急道:“君上, 一定是她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会将残念吸收, 你不要被她骗了!”


    自己才是君上要找的转世,绝不会有错——


    如同溺水的人看到浮木,越梨伸手, 想抓住逐曜,宽大袍袖却从掌心一掠而过,让她抓了个空。


    不必逐曜开口,跟随越梨左右的北海侍女上前, 不顾她的反抗,强行将人扶到一旁。


    “放开我!”越梨怒声道,不敢相信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侍女敢这么对她。


    她的修为并不如这些侍女,便是想挣脱也没有可能,张口欲骂,喉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所享有的一切,本质上都源自逐曜这个北海龙君的权威,当他想收回时,她便一无所有。


    越梨看向逐曜,不愿相信他会对自己如此无情。


    逐曜却没有多看她一眼,他直直望向息棠,语气肯定道:“你是阿虞。”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她真的是她。


    景濯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息棠身上,语气透出难以捉摸的意味,他盯着息棠:“阿虞是谁——”


    感到无数目光瞬间都汇聚在自己身上,息棠当真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只喜欢看热闹,实在没有兴趣被当做热闹看啊。


    息棠想,她实在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谁叫她阿虞了。


    令虞是谁?


    数万载前,不知第多少代的北海龙君有个千娇万宠的小女儿,就唤作令虞。


    初遇令虞时,逐曜尚且年少,还差个千载才将将成年。他幼时失了双亲,在海中流浪,羸弱得像条小蛇,甚至看不出有龙族血脉。


    后来有只心善的水族收留了他,逐曜便同这水族的女儿一起长大,她是尾很漂亮的锦鲤。


    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少年男女间已然暗生情愫,只是还没来得及言明,逐曜意外遇上出游的北海公主令虞,为她一眼看中,要他留在身边侍奉。


    逐曜原本是不情愿的。


    侍奉在北海公主身旁,固然有无尽好处,但他正值最要脸的年纪,比起什么好处,更看重脸面和尊严,不肯为奴为仆。


    何况,那尾小锦鲤也很是不舍他。


    可惜令虞并不在意他愿不愿意,北海公主有命,并无出身,修为也不如何的逐曜如何有资格拒绝。他被令虞强行带回北海龙宫,做了她身边随侍。


    无数道目光明里暗里地审视着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入了北海公主的眼,一定要将他留在身边。


    就连逐曜自己都想不明白,令虞身边比他出众的龙族不知多少,她为什么偏偏看中了他。


    但感情之事,或许就是这样没道理。


    不必多久,北海龙宫上下便都知道令虞欢喜他,欢喜到将无数灵物资源捧到他面前,任其取用,便是他对她冷言以待,她也并不在意。


    那时的逐曜并不觉得这份真心如何难得,只觉得是种负担。


    北海龙宫中的水族反复提醒着他,没有令虞,他什么也不是,他理应感恩才是。


    但这本就不是他求来的。


    何况,令虞如此轻易地对他付出心意,也随时可以轻率收回,他若是将一切都寄托在她的情意上,该是何其愚蠢。


    逐曜原是称得上温和的性情,面对令虞时却总是会露出最冲动的一面,有时态度甚至称得上恶劣。


    每每有所争端,逐曜从来不肯向令虞低头,但她便是再如何生气,也还是不愿放开他。


    就在时好时坏的关系中,逐曜陪着令虞长大,直到三千岁成年,他晋位仙君,终于有了足以立身的修为。


    逐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北海龙君求来镇守一方水域的职位,离开北海赴任。


    留在令虞身边,无论他如何努力修行,做成了什么,在北海水族眼里,他终究只是因为攀附上令虞这个公主而晋身。


    他永远都配不上她。


    ‘你原来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北海龙宫?’


    离开她。


    ‘是。’


    逐曜以臣下之身半跪在令虞面前,低着头,看不清她是如何神色。


    不过这一次,令虞没有再阻止他。


    逐曜没有想到,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当他再次回到北海时,得到的便是令虞因镇杀海兽而陨落的消息。


    将葬入龙冢的,是一具已经失了神魂的躯壳,再也不会坐起身,理所当然地指使他做些什么。


    他只来得及以溯洄石留下躯壳中将要消散的最后一缕残念。


    逐曜后悔了。


    在令虞陨落的许多年后,他登上龙君之位,坐拥北海,却始终没能放下找回她的执念。


    但就算他做了北海龙君,这世上终究还是有他不能如愿的事。


    数万载间,逐曜曾寻来无数个可能是令虞转世的女子,相似的,不相似的,但最后都不是她。


    直到越梨出现,命盘相合,证明她就是令虞转世。只要将溯洄石中残念融合,她便能逐渐恢复前世记忆。


    但此后数载,越梨始终未能找回记忆,逐曜对此并非没有怀疑,不过到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她终于再站在他的面前。


    在逐曜灼灼目光下,景濯简直想冷笑了,他看向息棠:“我怎么不知,你原来还有阿虞这个名字。”


    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周围水族暗暗竖起耳朵,心中都在揣度他和息棠是如何关系。


    逢夜君少时也曾在紫微宫中修行,难道他们是因此相识?再说这句话,难道逢夜君对这位神君,竟是……


    一众水族交换过眼神,虽然不敢开口议论,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等息棠回答,逐曜却向景濯道:“敢问逢夜君与阿虞是何关系,又是用什么身份来问出这句话?”


    他是魔族君侯不错,但又凭什么来干涉他与阿虞的事。


    逐曜不曾听说魔族这位逢夜君有道侣。


    “那你与你口中的阿虞又是什么关系?”景濯扫了一眼越梨,“听闻北海龙君钟情人族女子,待她千般万般好,将以君后位许之,如今怎么又来纠缠旁的女子?”


    “此中误会,我自会向阿虞分辩。”逐曜默然一瞬,语气依旧称得上冷静。“这是我与阿虞的过往,不必君侯来过问。”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还请君侯让步——”


    景濯当然不可能让,他脸上噙着笑,眼神却有些冷:“连她身份如何都不知,也妄谈什么过往。”


    话音落下,两道威压无声碰撞,引得周围海水震荡,像是随时都会掀起巨大浪潮。


    这场面,看起来怎么像是在争风吃醋?


    周围水族听着这番你来我往的对话,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飘过这样念头。


    争风吃醋的戏码不少见,但争风吃醋,互相冷嘲热讽的一方是北海龙君,一方是魔族君侯,可就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


    不过暗流涌动的海水令在场水族都感到躁动不安。


    “不会真打起来吧?”陵昭往息棠身边靠了靠,说出了许多水族的心声。


    息棠当然不能让他们真动起手来,螭颜继位礼在即,这时候毁了东海龙宫,这东海新君的继位礼要怎么办。


    屈指敲了敲景濯肩头,息棠道:“既是来观礼的,总该知道些为客之道才是。”


    说话间,属于上神的威压不再有所保留,席卷过海水,将周围涌动的暗流消弭于无。


    也是为她的动作,景濯下意识收起了灵力,像是被驯服的凶兽。


    在他身后,息棠抬眸看向逐曜,脸上噙着漫不经心的笑:“龙君觉得呢。”


    逐曜对上她的目光,怔怔站在原地,像是有些反应不及。


    她怎么会是上神?


    在场无数水族相互对视,有些不敢相信,她不是紫微宫的神君吗?


    只是上神威压难以作伪,足以证明她的修为。


    只是她究竟是哪位上神,又为何会现身于此?


    正在局面陷入死寂时,奔流海水中,宝光熠然的车辇自高处落下,只见诸多来自九天的仙神乘云渡水,浩浩荡荡地穿过龙宫,不过数息已经降于南殿之前。


    为首神族感知到此处局面尚可,不由松了口气,方才感知到上神动用力量,她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慌张赶来。


    “我等见过上神。”一行天族仙神抬手向息棠行礼。


    惊得当了许久木头的东海龙君也终于确定了息棠身份,上前向她深施一礼:“不知丹羲境上神亲临,东海失仪。”


    丹羲境上神?


    她便是天后所出的那位丹羲境上神?


    周围水族一惊,先后都向息棠拜下,心中多有意外。


    如今东海龙族中,有一个算一个,包括眼前的东海龙君,竟都该称这位上神一声老祖。


    此番代表天族前来观礼的,竟然是这位上神。


    第五十二章


    等等, 如果她是丹羲境上神……


    意识到息棠是什么身份后,在场水族再看方才对峙的景濯和逐曜,心中所想便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无数视线落在景濯身上, 诸多水族心情堪称微妙。他们不曾见过丹羲境上神, 不识得她倒也罢,但这位逢夜君, 绝不可能不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才是。


    所以……他明知是丹羲境上神, 却还为她与北海龙君冷言相对,险些要打起来?!


    这、这怎么看也不是对仇敌该有的态度吧?


    想到这里, 在场相熟的水族交换过眼神,都觉得自己刚才好像窥见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


    只是碍于息棠和景濯的身份,就算他们再怎么好奇, 也不敢当着这两位的面议论。


    不过丹羲境上神和逢夜君的宿怨,天下人尽皆知,这北海龙君与她之间,又有何纠葛?


    方才他们都看得分明,溯洄石中残念竟是与上神气息相融合了。


    但丹羲境上神分明比北海龙君年岁更长,又怎么可能是他要寻的女子转世?


    这其中竟是有什么误会不成?


    没有在意这些饱含探究的视线,息棠抬眸打量过东海龙君, 依稀记起自己当年应该是见过他的。


    不过彼时的东海龙君还没有坐上东海君位, 尚是青年相貌,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再对比眼前,看着他两鬓华发, 息棠不由感叹了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真是明显见老。”


    看上去已近中年相貌的东海龙君站在息棠面前,俨然是后辈姿态:“数万载已过,连东海畔最为坚硬的顽石都在海水冲刷下变了形貌, 小龙又怎么能还如旧时。”


    也只有上神这等修为,方能如日月亘远。


    同东海龙君说了两句废话,也算寒暄过了,息棠总算没忘了自己此行来意,溯洄石的事,总要有个结果。


    息棠看向逐曜,开门见山地问道:“虽说溯洄石是为我东海小辈撞破,终归最后是在我手中碎去,此事,北海龙君想如何处置?”


    因宣后之故,她要管这闲事,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既是无心之失,就算不得太大过错。”逐曜对上她的目光,沉声开口,“何况,溯洄石中残念已经认主,便尽了作用。”


    面对他眼中浓重得化不开的汹涌情绪,息棠心中轻啧一声,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逐曜不是深厌令虞,恨她将自己强留在身边,以至于晋位仙君后便迫不及待地远离北海龙宫,溯洄石中又怎么会是令虞残念?


    见逐曜愿意息事宁人,为自己女儿闯祸悬心已久的中年龙族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连声谢过他不再追究,又向息棠再行拜礼。


    如果不是息棠出面,此事会如何发展便实在不好说了。


    原本因为越梨削角剐鳞的话瑟瑟发抖的小龙在父亲安抚下,终于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她怯怯随着父亲向息棠道谢:“谢过老祖。”


    每次听到这称呼,都会想起自己已经年纪一大把了,息棠心下长叹一声。所以为什么她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会成为被看的热闹?


    感受到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视线和景濯眼底不加掩饰的冷笑,息棠当下只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毕竟,她对成为被看的热闹,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但逐曜却不愿让她就这么离开,见息棠转身,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阿虞,你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么?”


    就算她从前没有作为令虞的记忆,如今残念融合,也该记起了他。


    逐曜不知,息棠自始至终就保留着当初记忆,她当然记得逐曜是谁,只是觉得凭他们从前的关系,着实没有什么多说的必要。


    如果一定要说什么……


    息棠回过身,不甚在意道:“只是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本尊不曾放在心上,龙君也不必放在心上才是。”


    虽说令虞当年是不顾他的意愿,强行将他留在了身边,但当真计较起来,也未曾有什么对他不住的地方,息棠不觉得自己需要对他有什么解释。


    这显然不是逐曜想要的答案。


    “阿虞——”


    他再次开口,息棠却已经转过身,她没有回头,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北海虽不属天族麾下,但龙君见我,还是该称一声上神。”


    不管论及身份还是修为,他都不该对她直呼其名,失了礼数。


    陵昭听到了一声冷笑,不由偷眼瞄向身旁景濯,是他吧?


    肯定是他!


    逐曜似乎没想到息棠对自己会有如此态度,一时失语,眼中有刹那恍惚。


    令虞从不会这样对他。


    眼见这一幕,景濯只觉心头浊气终于呼出,这北海的四脚蛇也想同他争——


    随着息棠领天族仙神离开,这场意外引发的对峙终于暂时落幕,不过对于有的人而言,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北海暂居的宫阙中,越梨抬眼见了逐曜,脸上闪过喜色。


    “君上!”她用力挣脱侍女,踉跄着扑到了逐曜身边,抓住他的袍角。


    北海侍女见此,连忙为没能拦下越梨向他屈身请罪,逐曜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她们先退下,片刻后,偌大内殿中便只剩他和越梨。


    “溯洄石之事,是你故意为之。”


    在逐曜近乎漠然的目光下,越梨松开手,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心神动摇下,她身形不稳,竟是跌坐在了地上。


    “君上,不,不是的,我只是……”她不敢抬头看他是什么表情,语无伦次地开口,想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想让你看着我而已,我只是不想你再透过我看着别的女子了……”


    她打破溯洄石,不过是想他能看见自己,而不是永远透过自己看着那个令虞——


    只是越梨不曾想到,原来自己不是他要找的令虞转世。她心下顿时生出无尽悔意,早知如此,她便不该设法打破那枚溯洄石。


    逐曜半蹲下身,指尖捏住她的脸:“你该庆幸自己运气不错,如果不是意外帮我寻到阿虞,你便该为溯洄石破碎陪葬。”


    越梨在他身边待了也有数载,自然听得出他这话并不只是威胁,不由瑟缩一瞬。


    不过是块破石头而已——


    “我陪在君上身边这样久,不比君上记忆中虚无缥缈的幻影更重要吗?”听着逐曜的话,越梨抓住了他的袖角,“就算我不是令虞,这些年来陪在君上身边的都是我啊!”


    她如同往日一般祈求地看向逐曜,却没能换来他任何动容。


    “除了这张脸,你真是一点也不像她。”逐曜凉声道。


    这数载间,他当真没有察觉出端倪吗?


    或许逐曜只是不愿揭破事实。


    过往数万载岁月中,他用尽自己所知的办法,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失望,在他将要绝望的时候,越梨被送到了他面前。


    除了张与令虞相似的脸,越梨生的时辰实在很是合适,合适到她的命盘与令虞有了部分重合。


    如果越梨也是假的,是不是证明他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她了?


    至少她还有这张脸。


    他满足她所有的虚荣、贪妄,不过想借此一解心中悔意。


    他后悔了。


    越梨看着逐曜没有情绪的眼神,觉出不知如何形容的慌乱,如果自己不是令虞转世,如果失去了北海龙君的独宠……


    “君上今日也见了那位上神,就算她真是令虞转世又如何,她对你何曾有什么真心!”


    越梨不知逐曜和令虞的过往,但只看息棠今日言行,逐曜念念不忘的过往,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又如何?”逐曜拂袖挥开越梨,“我与她的事,又何须你来置评?”


    她和他的事,又何须不相干的人来评断。


    越梨伏身在地,似乎久久不能回神。


    第五十三章


    东海为天族安排下榻的宫阙中, 陵昭跟着息棠走入内殿,满脑子都还想着刚才发生的事。


    见周围没有其他仙神在,他才终于没忍住开口:“师尊, 被你强取豪夺的, 不会就是这北海龙君吧?”


    不过看北海龙君的态度,似乎又不太像, 哪有他被强取豪夺了, 还念念不忘的?


    “什么强取豪夺?”一道声音从帷帐后传来,只见景濯缓步走出, 目光直直落在息棠身上。


    怎么老是他?!这是陵昭看见景濯后唯一的心情。


    息棠竟是不觉得太意外,关于令虞的过往,大约也是关于她, 景濯少有不清楚的事。


    “看不出,你原来还会强取豪夺?”景濯实在有些想象不出这等场面,“你那时是什么眼光?”


    这和个人族女子纠缠不清的龙族,有何处值得她这么做?


    “你想知道?”息棠挑眉看着他。


    景濯反客为主,施施然地在桌案前跪坐下,袖袍拂过,颇显魔族君侯的气度:“只是好奇, 你那时为什么会突然瞎了眼。”


    息棠觉得他这副神情实在有些欠揍, 没忍住踹了他一脚,这才在对面坐下,示意他为自己倒盏茶。


    “这其中颇有些误会, ”息棠在他面前坐下,“说来,总归是当年为稳固神魂惹出的麻烦罢了。”


    息棠生来神魂不稳的传闻,景濯也曾听说过。他隐约知道, 她会寄身苦无花,拜入丹华门下,也是为这个缘故。


    但当年万象洞天突发雾潮,令商九危还未修成仙君便意外陨落,蕴养神魂之举也就半途而废。


    景濯清楚前因,对息棠过去堪称一无所知的陵昭却听得云里雾里,又不知该如何发问,只能先听着。


    “大约是在被封为骊丘女君后不久,我体内神魂动摇,又有流散之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太初氏从北海龙族中借来了一枚生机早已散尽的龙蛋。”息棠撑着脸,不算太认真地回忆道。


    她的神魂被引入龙蛋中,以龙身孵化,希望借此能让她蕴养出一颗龙珠。


    有商九危的前车之鉴,这一次,涯虞和宣后亲自出面,将她托付给了当时的北海龙君,请他务必周全照顾,于是北海龙君膝下因此多了个叫令虞的小女儿。


    “既然担心,他们为什么不将师尊留在身边?”陵昭不免觉得奇怪。


    “当然是因为,我神魂不稳的事,不足与外人道。”息棠勾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至于为什么不足为外人道,她没有详说。


    景濯算了算时间,那时他应该正在紫微宫中苦修。


    初为令虞时,息棠并没有从前记忆,所以她倒也确确实实做了两千载北海公主。


    为着她真正的身份,当时的北海龙君待她很是宽纵,任她想要什么都别无二话。


    对于令虞一眼看中了逐曜,定要将他留在身边,北海龙君很是意外,他没想到一条出身修为都很是平常的小龙会入了她的眼。


    但既然她喜欢,留在身边便是,至于逐曜愿不愿意,并不重要。


    “你为什么会一眼看中了他?!”这回没忍住开口的是景濯。


    他分明笑着,神情却莫名显出几分危险意味,让陵昭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退了退,不想被殃及池鱼。


    “应该说,我是一眼看中了他的龙珠。”息棠纠正道。


    陵昭不明白,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啊?”


    “大约是因为,我正好丢了颗龙珠。”息棠漫不经心地答。


    逐曜的龙珠,与她丢了的那颗龙珠恰好有共通之处,因此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吸引。


    她想让他待在身边,时时刻刻不离,便是为这个缘故。


    不过当时令虞并不清楚这一点,问起身边侍女自己为何会对逐曜有这样感觉,她们听完她的形容,只说这叫欢喜。


    ‘殿下既是欢喜这少年,便要待他好,才能叫他动心呢。’


    将这话听了进去的令虞于是便尽自己所能地对逐曜好,认真学着怎么喜欢。


    只是那时候的她尚且不明白,对于逐曜而言,她的欢喜不过是种随时可收回的施舍,绝不值得他舍却最后的尊严来回应。


    年深日久,在令虞自觉和逐曜的关系有所和缓之际,却突然传来了与他青梅竹马的锦鲤少女陨落在了凶兽獠牙下的消息。


    这原本与令虞无关,只是逐曜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没有被强留在北海龙宫,而是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就能活下来。


    席卷而来的悲伤下,他压抑日久的情绪爆发,向令虞道尽了伤人的话。


    令虞这才知道,原来无论她如何待他好,终归是没有意义的。


    爱是要两厢情愿,她恍然意识到。


    所以当逐曜三千岁成年,自请离开北海龙宫时,她没有再作强留。!


    令虞大约明白,这世上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就像是爱。


    也是因此,息棠从没想过溯洄石中会是令虞的残念。若要说逐曜念念不忘,怎么想都该是他青梅竹马,却不幸早夭的那尾锦鲤才是。


    就在逐曜离开北海后不久,令虞随当时的北海龙君前往东海龙宫,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了结嫣。


    在她身上,她感受到了比对逐曜更为强烈的渴望——


    令虞扑了上去。


    周围无数张脸现出惊异之色,结嫣踉跄后退,挡在她面前的,是宣后。


    还没有做天后的漓渚拦下了令虞,母女交锋,恍惚间,她都记了起来。


    她是天族太初氏神族涯虞和东海龙族公主漓渚的女儿,生来神魂不稳,被养在骊丘,少见外人。


    至于为何会生来神魂不稳——她丢了颗龙珠。


    亲手剖出龙珠的,是生下她的母亲。


    原来她一生下来,就被自己的母亲舍弃了,息棠后知后觉地想道。


    为太初氏和东海的关系,为两族的体面,也为了涯虞神尊的威严,息棠神魂不稳的真相被隐去,世人只知她是生来体弱。


    这就是为什么商九危和令虞的存在,都不足为外人道。


    陵昭怔怔地看着息棠,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明白怎么会有母亲这样对自己的女儿。


    但这世上,爱是强求不得的。


    息棠的目光落在陵昭身上,敛去眼底深意。


    她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个母亲。


    所以她只能努力先做他的师尊。


    景濯嘴角紧抿,他声音有些发紧:“后来呢?”


    他问。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息棠撑着脸,姿势没怎么变,后来,阴差阳错堪破了情障,令虞那具龙身将要飞升仙君,体内龙珠只差一步便能蕴养圆满。


    只需将蕴养圆满的龙珠与本体融合,便可以补足体内缺漏。


    但息棠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啊?!”不等她解释,陵昭便已经坐不住了,急得像只团团转的小狗。


    “这颗龙珠养得再圆满,终究也是不足的。”息棠平静道,就是这一点不足,将成为上神境前无法逾越的天堑。


    甚至就算将与结嫣血肉相融的那枚龙珠剖出,对息棠也已经无用。


    于是令虞龙身飞升仙君的雷劫下,她引雷霆入体,无论是宣后还是涯虞,都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雷劫之下,稍有不慎,她的神魂都会为之寂灭。


    撕裂夜幕的蓝紫雷电下,父母与女儿遥遥相望,漫天星斗像是要坠沉。


    将圆满的龙珠在雷电中破碎,但属于息棠的神魂撑过雷霆洗礼,却得以凝实。


    她赌赢了。


    令虞的躯壳从此沉眠于北海龙冢,而息棠以骊丘女君的身份正式登上玉霄殿,迎着九天仙神各异的目光,她向自己的祖父俯身,接下了镇守九天东境的敕令。


    景濯站在众多仙神中,目光掠过这位骊丘女君,并不如何在意。不久,他接到调令,与息棠先后前往东境。


    目光相对,桌案袖袍的掩盖下,景濯不知何时捉住了息棠指尖。


    他的神情,看上去竟是比她自己还要在意这些事,息棠失笑,只觉不必。


    宣后生她一场,那颗龙珠也算还了生恩,两不相欠。为此,后来息棠将她拉下君位时,没有半点手软。


    就在这个时候,陵昭蓦地扑进息棠怀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抱住了她。


    息棠脸上现出愕然,她转头再看向景濯,心中忽然涌起种说不分明的情绪。


    只是还没等她感动两息,景濯挪了挪位置,试图不着痕迹地将陵昭从她怀里拔出来。


    陵昭当然不肯放手,两相较劲下,连带着息棠一起滚成一团,最后一大一小的重量全压在了她身上。


    她仰躺在地,深吸一口气,分别赏了他们一个爆栗。


    第五十四章


    珊瑚丛生, 素一大张开嘴,随手将巴掌大小的银鱼扔了进去,嘴里獠牙隐现, 看得陵昭不由心生感叹。


    师姐的牙口还真是好啊。


    怀炽蹲在地上, 双手刨了半天,惊喜道:“找到了!”


    两颗脑袋一左一右凑了过来, 只见他手中正握着个流光熠熠的贝壳。


    素一道:“能吃吗?”


    陵昭也道:“好吃吗?”


    怀炽简直要被他们打败了:“你们就知道吃是吧!”


    跟着他外出觅食的素一和陵昭点头, 并不以为耻。


    新君继位礼将至,东海龙宫上下忙乱, 不过这些忙乱与他们却是不相干。


    “师兄,海底为什么会有涡流啊?”陵昭向远处望了眼,忽然道。


    “什么涡流……”怀炽回过头, 话还没说完,彻底变了脸色。


    “这是海底乱流!”


    海底乱流是什么?


    从前没有在海底待过的素一和陵昭不太明白。


    东海海底有数处海眼,连通归墟,天下海水尽归于此。


    海眼每每暴动,便会在海底引发乱流,寻常修为的水族被卷入,多有被绞杀之虞。


    乱流最为严重时, 甚至需要四海龙君率众多水族联手才能镇压海眼。


    怀炽分明记得, 就在前不久,东海海眼才发生过一次暴动,怎么才过不久又有情况?


    不过如今也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来不及多解释,他当即化作原形,抓着陵昭和素一窜了出去。


    但乱流来得比他预料中更为汹涌,便是龙身长有数丈, 在辽阔海域中也未免显得微渺,他被乱流卷得晕头转向地打着转,根本挣脱不得。


    不知被乱流卷过多远,终于落入还算平稳的海域,死死扒着他鬃毛才没走散的素一和陵昭爬起来,身形都还有些摇晃,看什么都觉天旋地转。


    “这是哪儿?”


    三双眼睛相对,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并没有太大区别的茫然。


    “师兄,你不是东海的吗?”陵昭问。


    怀炽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以东海辽阔,就算自己出身于此,也不可能对这整片海域都了如指掌。


    海水翻卷,素一嗅到了血腥味。


    她循着血腥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被染红的海水。


    这是怎么了?


    越往前,血腥气便越重,浓稠黏腻的鲜血浸染海域,模糊了视线。


    螭颜持刀半跪在地,身边除了被挖去妖丹的犼兽,还堆了许多水族尸首。


    龙族新君的继位礼,需要以食龙的犼兽作为祭品,是以提前数日,她便率部属来猎杀这头在东海有赫赫凶名的犼兽。


    对不想看到螭颜坐上东海龙君之位的水族来说,这应当也是对她出手的最好,甚至可以说最后的机会。


    等继位礼后,许多事便尘埃落定。


    如今螭颜身旁倒下的水族,许多都不是死于犼兽之手,而是为她所戮。


    部属叛主,倒戈相向,身边众多亲卫都为她战死,螭颜口中咳出许多血沫,看上去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鲜血将海水染成猩红,周围只剩一片死寂,数息后,她有些模糊的视线中现出女子身形。


    那是一道她很熟悉的身影,熟悉得刺痛了螭颜双眼。


    “阿池,我从来没想过,会是你。”抬头看向女子,螭颜哑声开口,眼中情绪让人有些看不清。


    想要自己命的,竟然会有她。


    落池噙着笑,闻言叹道:“阿姐,我也没想到,便是中了毒,你竟然也还能撑这样久。”


    东海少君善战之名,并非虚言。


    可惜她离开龙宫前曾饮下一盏酒,一盏由面前她从没怀疑过的龙族递来的酒。


    怎么偏偏是她呢?


    虽然并非同父同母所生,但落池同螭颜自幼长在龙宫,一处修行,相伴长大,她与她亲妹妹也没什么分别。


    甚至螭颜当初能争得少君之位,也是因为多有落池助力。


    所以在此之前,她从没怀疑过她。


    赤红纹路自螭颜掌心延伸向上,逐渐蔓延向心脏。如果不是中毒,以她实力,也不会落得这么狼狈。


    喉中咽下冰寒,螭颜含笑问:“为了今日,你大约是费了不少心思吧?”


    原来这龙君之位,真是谁也忍不住会动心。


    “是啊,所以还请阿姐将命借我,为我一偿夙愿才是。”落池也笑着回道。


    凭她和螭颜的关系,只要螭颜身死,追随于她的水族势力,都会顺理成章地被落池继承。


    不过想达到目的,她谋算螭颜之事就需要成为不为人知的秘密。


    落池抬手,掌心阵纹成形,她拂手挥过,便落向角落处的礁石。


    礁石轰然破碎,躲在其后的怀炽卷住素一和陵昭,仓皇逃离。


    原来他们早就被发现了。


    阵纹盘旋着追了上来,灵光闪过,怀炽只觉忽有万钧压力加身,气血翻腾,以龙族身躯之强,竟然也生出难以承受的错觉。


    素一没有说话,化出魔族原形,形貌狰狞的庞大魔躯主动与降下的阵纹相撞。令人牙酸的破碎声响起,她身周撕裂出巨大伤口,看起来尤为可怖。


    能拜入紫微宫,他们的资质当然不会差,但无论有如何出众的资质,终究年岁不足,连仙君境都未能修得,又怎么能与落池相比。


    落池实力固然不如全盛时的螭颜,但在东海龙族中,堪与她相比的龙族也所剩不多。


    阵纹破碎的灵光下,一切并未结束,数道水波翻腾而起,盘旋着向素一袭来,威势可怖。


    危急之际,陵昭显出少有的冷静,他手中结印,体内灵力瞬息被抽空,在上方撑起一道护盾。


    护盾一触既溃,也就借这刹那时间,他挥手自腰间玉珏中取出数件法器,同时催动,随着法器爆裂声连串响起,终于将阵法力量彻底消弭。


    “跑——”螭颜执刀起身,口中向怀炽厉喝道。


    以她如今情况,也护持不了他们,不想死就自己跑吧。


    她不曾见过陵昭,此时也就不可能分辨出他的身份。


    怀炽没有犹豫,长尾将素一和陵昭卷起,不敢回头,随意选了个方向冲了出去。


    刀光亮起,映在落池眼中,她面上现出一点意外。


    她没想到螭颜还有余力。


    螭颜方才愿意与她说上那么一通废话,便是为了给自己争得片刻喘息之机。


    避开刀光,落池一时没有余暇再管其他,让怀炽顺利撞出了这片猩红海域。


    就在这一刻,海水中乱流再起,形成巨大旋涡,本就负伤的怀炽难以挣脱,只能死死卷住素一和陵昭,身体不受控制地陷入旋涡之中。


    这里是海眼所在……


    怀炽隐约意识到,汹涌乱流中,他身周撕裂出大大小小的伤口,鳞片倒翻,看上去很是凄惨。


    一行水族站在海眼外,为首女子面前浮起数寸长的墨尺,其上镌刻有繁复纹路。


    在她灵力驱使下,墨尺散发出幽幽光辉,映在昏暗海水中,显出莫名阴森。


    墨尺力量震荡,受法器冲击,海眼中不断爆发出汹涌暗流,以此为中心形成旋涡。


    怀炽忽然意识到,或许方才突然爆发的乱流,也不是什么意外。


    是东海势力为了围剿螭颜,阻止她登上君位的谋划。


    落池会放任怀炽他们逃脱,大约也是认为,他们不可能逃得出海眼。


    硬接下落池阵法的素一已经陷入昏迷,怀炽吃力地卷着她庞大的魔躯,试图对抗以海眼为中心形成的涡流。


    陵昭抓住他犄角,乱流冲击,他的身形像是随时都会被抛出。


    以他们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与旋涡之势对抗,无论怀炽如何挣扎,身形还是不受控制地卷入旋涡,陷向海眼。


    他口中发出愤怒龙吟,如果被卷入海眼,不必两息,他们连神魂都会为海眼下涌动的暗潮撕扯得七零八落。


    乱流中,陵昭艰难地从玉珏中取出一口不过手大的青铜古钟,向上抛了出去。


    青铜钟骤然暴涨数倍,将怀炽龙身笼于其中,暂时隔绝了乱流,为他们争得喘息之机。


    为他手中还有这等护身法器意外一瞬,女子没有犹豫,手中催动墨尺,巨大的海眼旋涡上,灵光在她身后凝出高有数丈的墨尺虚影。


    虚影向青铜钟斩落,凛然威势下,青铜钟发出一声沉重闷响,回荡在海水中,让人陡生头晕目眩之感。


    裂痕在青铜钟上蔓延,受到力量反噬的陵昭喷出一口鲜血。


    无论何等法器,境界不足时,都难以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墨尺虚影不散,感受到威胁,陵昭抬起头,眼中灿金与猩红顿现,身周灰雾不受控制地涌出,他眉心浮起禁制纹印。


    这一刻,东海龙宫中,息棠眼中也映出了那道墨尺虚影。


    她抬眸,神色只见一片冰冷。


    起身踏出一步,她现身于宫阙之上,静默流动的海水因她的动作震荡开来,整座龙宫都好像在摇晃。


    灿金流光闪过,息棠手中握住了长弓。


    弓身莹白如玉,沁着丝丝缕缕的血色,几乎与她等身高,以日辉凝就的弓弦细若不见。


    在这把长弓出现的刹那,龙宫中无数生灵似都有所觉,莫名感知到神魂中传来的战栗。


    这是……


    以东海龙君为首的诸多龙族现身于息棠周围,眼见这一幕,望向她的眼神都显出惊恐。


    这位上神要做什么?!


    天地间的灵气席卷而来,在弓弦上凝作箭支,息棠张弓,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


    她松开了指尖。


    随着弓弦振响,诸多龙族心下狠狠一跳,望着光箭飞落的方向,都有些控制不住表情。


    流光飞逝,如白虹贯日,东海龙宫中无数生灵抬头,无论修为高低,都为这一箭的威力而震悚。


    “云海玉皇弓——”


    时隔数万载,足以诛杀天魔的箭,再次现身于东海。


    第五十五章


    东海海眼处, 就当青铜钟在墨尺虚影下分崩离析的刹那,箭光呼啸而至,射落了浮在女子身前的墨尺。


    墨尺轰然破碎, 上方显化出的虚影如影遇光, 瞬息在海水中消散。


    就算箭光的目标并不是操控这柄墨尺的女子,法器破碎的余威也足以让她肺腑重伤。


    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震荡开的力量中, 她落入为自己掀起的旋涡,失去灵力加持, 乱流转眼在身周割裂出无数伤痕。


    周围为她护法的水族脸上露出惊惧神情,不说救她,便是他们自己也尽数被潮水卷过, 身形不能自主。


    也是在这一刻,那片浑然以鲜血汇成的猩红海域中,螭颜扬手,将长刀刺入了苍龙逆鳞。


    苍龙发出一声痛苦到极点的咆哮,身形翻腾,搅动了血红海水,却怎么也无法挣脱她的手。


    “少君——”


    数丈之外, 楚垣已经带着众多水族赶来。


    “阿池, ”螭颜轻声开口,眼角血色滚落,“你输了。”


    另一边, 以海眼为中心形成的巨大旋涡中,青铜钟的残骸被卷入涡流,发出沉闷声响。


    重嬴站在原地,墨尺崩碎的余波中, 息棠的身影出现在海眼上方,目光相对,重嬴怔怔看着她,像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以东海龙君为首的十余龙族赶来此处,看着海眼外爆发的汹涌乱流,顿时都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回事?!


    近乎要将天地都翻覆的狂潮中,息棠抬起手,灵气所化的长箭在射破墨尺后并未消散,此时受她牵引,自身侧飞掠而过。


    息棠拂袖挥下,还未消散的箭光径直没入海眼,与乱流相撞。


    无尽海水震荡,原本疯狂向海眼中陷下的涡流去势一滞,发出声声如同惊雷的轰响,原本疯狂涌动的海水向四方席卷,终于在强大力量下平息下来。


    这就是上神之力吗?东海龙君仰头望去,心神不免为这样的力量摇曳。


    海眼外,景濯负手而立,心上陈伤隐约又传来刻骨痛楚。


    痛过多少次,他就想过她多少次。


    没有察觉他的存在,在海眼乱流被镇压后,松了口气的十余龙族终于将注意到了重嬴他们。


    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息棠,重嬴身形有些紧绷。尽管顶着同一张脸,要分辨他和陵昭却再简单不过。


    息棠看着他一只灿金,一只猩红的瞳眸,神情似乎显出些微复杂。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手用指尖抹去重嬴脸侧溅上的血迹。


    重嬴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愣在原地,原本怀有戒备的眼神被冲散,显出点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对息棠说什么。


    东海龙君带着十余龙族上前,只见息棠抬手,墨尺碎片汇聚,落在她手中。


    即便这件法器只剩下破碎残片,在场龙族还是立时分辨出了它的来历。


    这是纯钧尺——


    原本藏于天族的先天法器,纯钧尺。


    半日后,东海龙宫中。


    东海龙君坐在主位,在他下手的螭颜气息较之往日明显虚弱许多,但她身周威势却并未因此减损半分。


    才经历数场血战,就算螭颜已经逼出体内毒素,一这等沉重伤势,便是她服下再如何玄妙的灵药,也不可能立时恢复如初,总还需要许多时日休养。


    大殿两侧,诸多东海手握实权的龙族长老都在此列坐,看着前方被押来受审的涉事主谋,心思各异,殿中气氛显得有些诡谲。


    毕竟就算如今还坐在这里的龙族长老,也未必就没有参与螭颜遇袭之事。


    龙族据有四海,原本有镇压海眼之责,如今落池却为争龙君之位,不惜以纯钧尺搅动海眼乱流,此事若是传开,东海龙族简直无颜面对天下水族。


    落池谋划落空,如今螭颜活着回到龙宫,不止落池,想要她命的各方势力便势必要为此付出代价。


    在得知海眼异动的始末后,诸多龙族也不免感慨落池实在少了几分运气。


    她麾下水族操控纯钧尺引动的乱流,竟会在无意中将上神弟子卷入海眼旋涡,最后惊动丹羲境上神,以云海玉皇弓破纯钧尺。


    若不是纯钧尺被破,以螭颜当时状况,根本不可能在这等有无上之威的法器下全身而退。


    不过如今纯钧尺破碎,这位借来法器的水君,又当如何?


    想到这里,诸多龙族看向结嫣,在这些各有深意的目光下,她直身站在殿中,神情看不出什么异色。


    纯钧尺原藏于天族,就在前不久,东海鲛人族水君结嫣,从当今天后手中借来了这件先天法器。


    迎着众多打量视线,结嫣抬头向坐在主位的东海龙君道:“我虽将纯钧尺出借,但落池殿下如何用这件法器,我并不清楚,也难以左右,还请龙君明察。”


    言下之意,并不承认自己参与了这场对螭颜的算计。


    不过她这番话,不仅螭颜,在场这些龙族长老也没有多少会信。


    只是心中清楚是一回事,如果没有证据,的确难以定下结嫣什么罪名,毕竟若只是出借纯钧尺,怎么也不能算是过错。


    结嫣脸上勾起一点笑意,似乎成竹在胸,并不畏惧他们的诘问。


    就在东海龙君开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殿中海水忽然震荡起来,水波流转,如同藤蔓缠绕上她的身体。


    下一刻,结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向上提了起来。


    她试图挣脱桎梏,体内流淌的灵力却好像被凝结了一般,动用不了分毫,只能无助地浮在海水中,眼中现出惊惶。


    是谁?!


    在她身后,息棠抬步踏入殿中,脸上不见有什么表情。


    “上神——”


    见息棠现身,原本安坐于殿中的龙族纷纷站起身来,俯首向她行礼。云海玉皇弓那一箭似乎威力犹在,让他们近乎失了直视息棠的勇气。


    骤然安静下来的宫阙中,息棠缓步自结嫣身边走过,停在了她面前。


    是她!


    目光相对,结嫣心中蓦地涌起说不出的恼恨,她最不想的,应该就是在息棠面前显出弱势。


    再次尝试挣脱束缚,海水化作的锁链却随之收紧,任结嫣如何催动灵力,也只能感受到经络传来的刺痛,没有半分作用。


    “不知上神前来,是为……”东海龙君迎上前,不知她为何前来,心下陡然生出几分忐忑。


    不由得他不紧张,此番陵昭会被牵连重伤,究其根本,原是东海龙族内斗之祸,他身为龙君,也总有几分责任。


    还有这位结嫣水君……


    “我来取一样东西。”息棠打断他的话,径直道出自己的来意。


    只是听着这句话,在场龙族不免都有些不明其意。


    息棠看向结嫣,神情看不出什么喜怒。


    “早些年,我丢了枚龙珠。”她缓缓开口,“这原本已经不甚要紧,但如今看来,还是该取回合适。”


    息棠只当以这枚龙珠还过宣后生恩,从此两不相欠,结嫣若是知趣,便该安分地做她的鲛人族水君。


    偏偏,她要做些多余的事。


    周围龙族眼中多有愕然之色,不是说丹羲境上神虽是天后所生,继承的却只有神族血脉吗?


    她如何会有龙珠?这丢了龙珠又是怎么一回事?


    便是在场年纪最长的龙族,也都是息棠的小辈,对于当年宣后所为当然是不甚清楚。


    就算是如今的东海龙君,也只是听说过结嫣是宣后在与天族太初氏联姻前生下的女儿。


    她话中所言,是要取回丢了的龙珠?


    那龙珠是在……


    东海龙君的目光落在结嫣身上,不知该作何表情。


    就在他与诸多龙族心中揣测之际,息棠抬手,那枚泛着熠熠灵光的龙珠从结嫣身上破体而出,被息棠强行取出。


    在失了这枚龙珠后,结嫣的气息陡然弱了下来,她能修得如今修为,本就是以体内龙珠为根基。


    海水所化的锁链破灭,她自半空跌落,摔在地上。抬头见龙珠落入息棠手中,结嫣顿时露出难以言说的惊惶之色。


    “你想做什么?!”她失声叫道,声音显得异常尖利。“将龙珠还给我!”


    还?


    “这是你的龙珠么?”息棠反问,眼中难得透出讥嘲之色。


    在息棠手中,龙珠气息与她相融,震颤着发出低沉嗡鸣。


    与结嫣血肉相融,蕴养数万载的龙珠中,竟然能与息棠气息共鸣。


    怔然看着这一幕,殿中龙族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他们既是龙族,又怎么会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她的龙珠……”


    螭颜看着结嫣,喃喃开口,恍惚明白了息棠方才那番话的意思。


    怎么会……


    上神的龙珠,怎么会在结嫣体内?!螭颜心中惊骇莫名,她有些不敢再想下去。


    “不可能——”


    最不能接受眼前这一幕的无疑是结嫣,她从来以自己继承了宣后血脉,生来便怀有龙珠为傲,又怎么能接受这枚龙珠原本并不属于自己。


    绝不可能!


    定是她用了什么法子在混淆视听!


    “将龙珠还给我!”


    结嫣起身,体内灵力运转,想从息棠手中夺回龙珠,但她还没近得了息棠的身,便被无形威压所制,重重摔了出去。


    伏在地上,她抬头看去,只见息棠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握住龙珠的手指缓缓收紧。


    如今息棠修得上神,境界早已圆满,纵使这枚龙珠是她的,终究也已经用之不上。


    既是如此,便也不必再留。


    结嫣瞳孔微微放大,心中升起莫可名状的恐惧,不敢相信息棠要做什么。


    “不——”


    随着息棠手中用力,龙珠轰然破碎,结嫣伸出手,湮灭的灵光从指缝漏过,她口中发出凄厉哭嚎。


    第五十六章


    鲛人匆匆赶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破碎的龙珠消湮为无数灵光,在海水中飞散。


    结嫣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 看上去狼狈又仓皇。


    鲛人连忙上前扶住结嫣, 只见她气息委顿,口中正不断呛咳出鲜血, 下半身不受控制地现出似龙又似鲛的长尾, 鳞片光彩尽失。


    龙珠为结嫣蕴养数万载,她的境界依托于此修成, 如今龙珠破碎,修为也就随之尽废。


    “不知结嫣做错了什么,上神要如此重惩于她——”眼见女儿惨状, 鲛人脸上闪过痛心,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之别,抬头向息棠道。


    她们身上分明流着一半相同血脉,既然她已经什么都有了,何必还要这样针对结嫣?!


    息棠的目光落在鲛人身上,神情平静得过分:“本尊的龙珠,如今不想借她用了, 也轮得到你来质问?”


    她的话说得很是风轻云淡, 却在鲛人心中落下一道惊雷,他抱住结嫣的手收紧,顿时只觉悚然, 她知道……


    她怎么可能知道?!


    他以为,在那位涯虞神尊陨落后,世上还知道这个秘密的便只剩自己和宣后了。


    如果她早就知道,这么多年来怎么会什么也不做?!


    就在鲛人心慌意乱之际, 结嫣拉住他的手,犹自不肯相信:“阿爹……她在说谎……那是我的龙珠……那是我的龙珠——”


    那是她的龙珠,对吗?


    鲛人对上她迫切想得到自己认同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是因为知道结嫣从来都为自己体内那枚龙珠自傲,这么多年来,他才迟迟不能对她说出真相。


    在自己父亲的沉默中,结嫣松开手,愤怒、惊疑还有不可置信的种种情绪在心头翻涌,最终尽数在脸上化作怔忪。


    在场龙族看着这样情景,一时都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


    “我去求天后,天后一定有办法为你恢复修为……”鲛人抱着自己的女儿,颤声安抚道。


    “本尊也很好奇,这一次,你能不能再说服她剖出自己的龙珠给你女儿。”息棠抬步从这对父女身边越过,话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因同母所生,体内流着一半相同血脉,息棠的龙珠才能为结嫣所用。如今息棠毁去了自己的龙珠,世上与结嫣血脉相连,能有龙珠为她所用的也就只有宣后了。


    两日后,鲛人终于赶到九天。


    九天天后殿中,他跪在宣后面前分说过事情始末。


    听着他这番话,坐在上方的宣后忽地开口,她说:“晏知,你老了。”


    鲛人终于抬头看她,神情分明显出怔然。


    宣后很少会追忆往昔,但如今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却也莫名生出两分感触。


    她是东海龙族的公主,才记事不久,叫晏知的鲛人便被送到她身边侍奉。


    东海的公主很多,这名头也就算不上如何值钱。不过宣后生来就在修行上显露出不凡天资,数百载间便已经修得仙君境,遍数四海也没有多少龙族能与她相提并论。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宣后未来当有很大可能继任龙君之位,执掌东海权柄。


    她生来凉薄,最好权势,身边仙妖只分可用和不可用的,也只有自少时便与她相伴的鲛人晏知有些不同。


    他生得颇合她心意,事事以她为重,进退有度,从不令宣后烦心,她当然喜欢。


    也是因为宣后,出身并不如何的晏知方能做了鲛人族少主,后来又成了鲛人族的族长。


    对他感情最深时,宣后生下了女儿,还向他许了东海君后之位——来日她做了东海龙君,便封他为君后。


    只是随着太初氏有意与东海联姻的消息传来,事情却有了许多变化。


    有意与东海联姻的是那位天君次子,涯虞神尊。


    原本此事与宣后没有多大关系,毕竟涯虞又不是天族太子,与他成婚能得的好处实在有限。


    天族神秀太子声名煊赫,为天下各族所敬仰,在这个兄长的对比下,涯虞不免显得黯淡无光,存在感称得上薄弱。


    但在见了涯虞一面后,她却主动应下了这场联姻。


    宣后在涯虞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类似的野心。


    所以她应下了涯虞的求亲。


    鲛人跟在宣后身边多年,很清楚自己左右不了她的决定。与其作无谓争吵,不如委曲求全,做足理解姿态,让她对自己和女儿能更多几分愧疚。


    他实在很了解宣后,这几分愧疚,在不久后便派上了用场。


    结嫣虽是宣后所生,却没能继承她的资质,更像鲛人不说,还生来体弱多病,修行艰难,注定寿将不永。


    所以在息棠出生后,鲛人求到了宣后面前。


    ‘结嫣生来体弱,若能得这颗龙珠,或许修行有成,便能多活些年月。公主,您这个女儿生来什么都有了,可结嫣除了我,却什么都没有——’


    ‘她既有神族血脉本源,便是失了这枚龙珠,想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宣后被他说动了。


    若是换作后来,她大约不会因为鲛人一番哭诉便做出冲动决定,但那时她大约对他的确有些真心,对结嫣这个女儿,也确实心怀愧疚。


    待涯虞察觉时,此事已成定局。


    到这个时候,就算再从结嫣体内剖出那枚龙珠,息棠也用不了。


    何况以结嫣当时低微境界,将已经与她血肉相融的龙珠剖出,与要她的命无异,宣后当然不会答应。


    为此,涯虞和宣后的关系第一次降入冰点。


    但比起息棠这个才出生,说不上有多少感情的女儿,他还有更想要的东西,所以他与宣后的合作不会为这件事破裂。


    息棠失了龙珠的事成了一个秘密。毕竟这对涯虞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不过他和宣后都没有想到,失了那枚龙珠对息棠的影响远比他们预想中要严重许多,以至于连神魂都有不稳迹象。


    息棠被送去了骊丘,涯虞求上时任紫微宫天载掌尊的上神丹华出手,设法为她稳固神魂。


    此后数千载间,宣后和涯虞关系有所缓和,他们却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过这个女儿。


    宣后偶尔听说过紫微宫传来的消息,却从来没有去见过商九危。


    她只是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既然都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再装出一副对这个女儿如何愧疚的模样,未免惹人发笑。


    凉薄如宣后,其实并不如何在意息棠如何看待自己。


    宣后唯一见过商九危的那一面,是在她为灵蕖所养的狰兽所伤,昏迷不醒时。


    身为师尊的丹华坐在床边为她疗伤,神情紧绷,冷静持重的脸上少有现出焦灼,看起来比自己更像个母亲。


    此时正在殿中的紫微宫弟子俱都为商九危伤重愤懑不平,言谈中一定要为她向灵蕖讨个公道,并不畏惧天族太子之女的威严。


    听闻救下她的,也是个紫微宫的弟子。


    同门师友俱在,有没有父母,想来对她也无关紧要。


    宣后这样想道,她侧身,看到了站在数尺外的涯虞。


    他也不曾踏进殿中。


    目光相对,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背身离开,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后来丹华向神秀父女发难时,宣后和涯虞也默契地借这个机会为他们找了些麻烦。


    做他们的女儿,或许真是种不幸。


    北海海水翻涌,宣后看着引天雷入体的息棠,恍惚惊觉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疯狂。


    这是她的女儿,许多年来,宣后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实感。


    她向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便是后来再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应下鲛人晏知所求,剖出息棠龙珠的举动堪称不智,她也不曾后悔。


    因为后悔一向是最没用的事。


    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


    所以后来当她只差一步便能登上天君之位,却败在了被自己放弃的女儿手上时,宣后也认这个结果。


    她是如此,他们也是如此。


    天后殿中,宣后凝视着面前鲛人,语气不由透出了几分怅然:“晏知,你老了。”


    她突来的叹息让鲛人感到莫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该说什么,便听她再次开口:“你方才说了这么多,是有意让我去为结嫣讨个说法?”


    鲛人没有说话,但他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


    宣后笑了声:“可那本是她的龙珠,她想如何处置,都是应当。”


    “何况,天族上神想做什么,又何须向谁交代。”


    便是资质出众如宣后,终究也没能触及上神之境。


    这天上地下,终究是以实力为第一准则,他们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像是兜头被泼了一盆冰水,鲛人为女儿凄惨情形冲昏的头脑像是终于清醒了过来,他说不出话来。


    在数息沉默后,他再次向宣后叩首:“还请君后垂怜,设法为结嫣恢复修为……”


    否则修为尽废的结嫣,在接下来时日中,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寻常凡人老朽,红颜白骨。


    “龙珠已碎,便是我也无力回天。”宣后话音中带着几分叹息,她也不是什么都能办到。


    不过,结嫣已经多活了原本不该有的年岁了。如果不是得了息棠的龙珠,她又怎么会有如今修为,又怎么能活过这数万载岁月。


    “我已经提醒过她,不要做多余的事。”


    她为什么非要那么蠢呢?


    “君后……”


    鲛人抬起头,似乎还想恳求,宣后倾身看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莫名有些危险:“既然敢做,那无论如何结果,都该学会承担才是。”


    他们都是如此。


    第五十七章


    云海玉皇弓一箭响彻东海, 螭颜遇袭之事也在龙宫内外飞快传开,不过碍于东海龙族颜面,谁也没有公然议论。


    继位礼得以如期举行, 息棠代表天族而来, 当然在场列坐,大约是云海玉皇弓余威犹在, 周围仙神竟是少有敢直视于她的。


    这场继位礼上总算没有再出什么意外, 在天下各族见证下,面色仍显出几分苍白的螭颜从自己叔祖父手中接过了代表君权的印玺。


    从这一刻起, 她便是新任东海龙君。


    东海无数水族俯首躬身,拜见新君。


    息棠看着这一幕,不免也有些感怀, 当年那条小龙,如今也是执掌一海的君王了。


    继位礼结束后,她便准备带着天族仙神离开,却被逐曜在龙宫后殿拦下。


    之前几日间,他曾数次求见息棠,不过都被她拒绝。天族上神不想见谁,自是不必见的。


    没想到逐曜竟是出乎息棠意料的执着。


    示意随行仙神先退下, 息棠拂袖坐在石桌前, 风轻云淡地看向他:“龙君要见本尊,究竟有什么话想说?”


    息棠以为,前日自己已经与他说得足够清楚。


    逐曜凝神看着她的动作, 最后将目光移到她脸上:“我只是想知道,上神和北海的令虞,究竟是什么关系?”


    北海的公主为什么会成了天族上神?


    在息棠显露身份后,逐曜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数万载来的寻找为何会一无所获, 如果她是上神,一切就有了解释。


    便是凭他修为,也没有资格窥探到上神命盘,又怎么可能找到她。


    息棠看了逐曜一眼,心中未免觉得不必,但见他执着于此,终究还是给出了答案:“前日东海龙宫发生的事,你也该有所耳闻才是。”


    她当着那么多龙族的面从结嫣体内取出龙珠,就没想过他们都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对如今的息棠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可称作禁忌的事。


    以逐曜的身份,听到些风声不奇怪。


    “因为丢了枚龙珠的缘故,本尊曾做过两千载令虞,后来时机到了,神魂自归本体。”


    “在你的事上,说来,的确是本尊行事有差。”息棠缓声道,“为着少了枚龙珠,本尊因缘巧合为你体内龙珠所吸引,这才不顾你的意愿,强留在身边侍奉。”


    这近乎强取豪夺的行径,让息棠在恢复所有记忆后着实觉出几分尴尬,这实在不像是她会干出的事。后来她对逐曜这条当事龙也是能避则避,不愿多回想当初的黑历史。


    只是听完她这番话,逐曜似有些回不过神,许久才道:“你当初看中我,原来只是因为龙珠?”


    不然?闻言,息棠投去疑问眼神。


    对上她的目光,逐曜蓦地笑了笑:“本该如此。”


    当年的他,又有什么值得北海公主一眼看中,非他不可的理由?


    这才是应该,逐曜这样想着,心却不可避免地沉沉坠下。


    息棠不知他在想什么,此时只道:“当年是本尊将你强留身边不错,但你终究也有所获益,想来也不算对不住你了。”


    误以为自己欢喜逐曜的令虞一心待他好,至少在外物上,逐曜没吃过什么苦头,反而得了诸多好处。


    如果不是年少时得了足够灵物资源用于修行,他也未必能有今日,越过无数北海龙族,成为执掌一海的龙君。


    令虞对他的欢喜是假,待他的好却并不作伪,是以在息棠看来,自己当是不曾对逐曜有所亏欠。


    逐曜也承认这一点。


    活的年岁越长,他便越能体会到当初想坚守的自尊和颜面原来并不值什么。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活着?”逐曜看着息棠,想从她与令虞有所差别的脸上找出从前痕迹。


    对他这句话,息棠显然有些意外,理所当然道:“以你我当初关系,当是没有这个必要吧?”


    “你苦心修行千载,不曾有一日懈怠,为的不就是能远离北海龙宫么?”


    远离北海龙宫,远离将他强留身边不肯放手的令虞。


    “令虞不在了,你该觉得高兴才是。”息棠语气随意,仿佛口中说的事同自己无关一般。


    令虞陨落,逐曜就真正自由了,不必再担心她会对自己再作纠缠,以强权相压。


    在息棠平静的目光中,逐曜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该说什么?


    说他少时只是想维持自己仅剩的尊严,所以才会对她冷言相对?说他后来知道她待他好,不曾真的厌憎她?说他当初离开,迫不及待想摆脱的,并不是她,只是想能有底气与她并肩?


    如今再说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正是知道她对自己好,他才只会对她说出最恶劣的话,那是少时的逐曜能做出的唯一反抗。


    只是那时的他不曾想到,原来有些事,是不能挽回的。


    见逐曜呆立不语,自觉已经将所有事情都说清的息棠站起身,准备离开。


    在她转身之际,身后的逐曜哑声开口:“无论如何,令虞,知道你没有死,我很高兴。”


    他从来没有为她的陨落欢欣庆幸。


    背对着他,息棠看不见逐曜是如何神情,她没有回头,眼中难得闪过一丝茫然。在沉默后,她轻轻哦了声,走上回廊,将逐曜留在原地。


    原来就算是上神,也总还有不明之事。


    “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重的好奇心。”


    回廊前后不见有人,息棠却突然开口,话中听不出是如何情绪。


    一道声音从后方响起,语气从容:“既然你不曾特意避开,想来是不介意我听的。”


    景濯现身在息棠身后两步外,并不觉得自己方才听了她和逐曜一番对话有什么问题。


    海底昏暗,只有缀在廊下的无数明珠带来几许光亮,他跟在她朦胧投下的影子后逐步向前,步子迈得很慢。


    “如今听也听了,还跟来干什么。”息棠没有回头,话音散漫。


    左手负在身后,玄裳上繁复纹章在海水中曳动,景濯回她:“因为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息棠问得不甚在意。


    “我想知道,你对他动过心吗?”景濯的目光没有落在息棠身上,而是望向半空,眼神中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些微复杂。


    息棠脚下未停,只是反问:“这重要么?”


    “对我来说,很重要。”景濯脸上现出难得会有的认真,“对你来说,或许也很重要。”


    听了他这句话,息棠眼中再次浮起几许空茫。


    不长不短的沉默后,她再次开口,话音轻得像是一拂即散的云烟:“我大约是没有心的。”


    既然没有心,又何谈会动心。


    恍惚间,息棠又看到很多张染血的脸,破碎景象自眼前闪掠,耳边响起模糊不清的声音,不知是谁在唤着她的名姓。


    景濯忽然停下脚步,他抬手,拉住了她。


    大约是在失神的缘故,息棠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身形顺着他手中力道跌向后方,径直落入景濯怀中。


    右手环住她的腰,景濯身量比她高上几寸,低头时气息拂过耳边,亲近得有些过分。


    “可我听见了你的心跳。”他开口,恍如在叹息。


    息棠就这样靠在了他怀中,心脏隔着血肉贴近,于是两道心跳就此交汇。海水静默流淌,周围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息棠听见了他的心跳。


    她抬头,墟渊的风雪像是又落入眼中。


    原来直到如今,那场雪还是没有停。


    息棠侧身,将手抵在景濯心口,将他推开:“伤好了,就想再重蹈覆辙?”


    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惨痛?


    她从前不知,他竟然是这么不吃教训的性情。


    这应该称作勇气,还是愚蠢?


    “只有你可以让我重蹈覆辙。”景濯低头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


    只有她,让他觉得就算是重蹈覆辙也甘愿。


    “你究竟想如何呢?”在他的注视下,息棠喃喃道。


    “你不知道吗?”景濯反问,身形微微向前,深邃眉目在这一刻显出难以言说的侵略性。


    他不是没想过要放下,只是时隔数万载,再见她一面,心头便又再生妄念。


    景濯大约知道,对息棠而言,自己应该也是不同的,毕竟他在她的过往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分量。


    同门、朋友、仇敌——


    如今呢?


    如今又算是什么?


    “你想要的,我或许没有。”


    息棠指尖无意识地颤了颤,她想收回手,却被景濯握住,语气没有动摇:“没有试过,你又怎么知道?”


    他不容她再逃避。


    “不……”


    两张脸相对,息棠话才出口,景濯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有些话,他实在不想听。


    眼中映出他凑近的脸,呼吸交融,息棠瞳孔微微放大,神情只剩一片空白。


    数息沉寂后,就在景濯准备得寸进尺时,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咬住了他的舌尖。


    景濯却好像没有半点感觉,她挥手,终于将他推开。


    尝够了甜头的景濯退了半步稳住身形,脸上分明带着些微餍足笑意。


    魔族还真是皮厚,息棠面无表情地想。


    素日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薄红,消解了许多疏冷。


    指尖抚过唇上,息棠心下竟然并不觉得如何恼怒,让她也有些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了。


    他原本,只要恨她就够了。


    景濯含笑看着她,他方才确定了一件事。


    至少,她并不抗拒他的亲近。


    就在暗流涌动之际,海水中忽有传讯灵光飞掠而过,让息棠得以从繁杂心绪中剥离。


    她抬手,指尖将灵光接下,随着神识扫过,神情忽而一凝。


    涂延一地封印告急——


    第五十八章


    涂延位于九天东境, 数万载前,在天族先任天君在位时,这里曾是一片焦火肆虐, 寸草不生的赤地。


    经令虞飞升仙君的雷劫后, 息棠神魂圆满,修为也得以稳固。她以骊丘女君的身份站上玉霄殿, 主动踏入了九天权力争斗的旋涡中。


    彼时神秀还是光耀昭昭的天族太子, 不仅九天,连六界都敬仰其声名。在他的光耀下, 息棠的父亲,天君的次子涯虞神尊,便被比得有些一无是处, 难以被天君委以重任,手中执掌的权力有限。


    在这样的前提下,身为他的女儿,息棠原也没有资格与太子长女灵蕖相提并论,所以数千载前,天君突然加封在骊丘养病的息棠为女君时,九天仙神都颇觉意外。


    要知道神秀并不止灵蕖这一个女儿, 但他的儿女中, 也只有身为长女的灵蕖在出生后就被封为女君,余者都没有这等殊遇。


    是以连神秀都不曾想到,息棠竟然能得等同灵蕖的封位, 这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太妙的信号。


    虽然同为天君血脉,但神秀和涯虞的关系颇为微妙。


    当时天族大权仍归于天君,神秀再如何声名煊赫, 也只是天族的太子,没有资格置喙天君行事。


    不过转念想想,息棠生来神魂不稳,天君册封她,或许只是出于怜惜。


    神秀猜得大略不错,天君当时会册封息棠,便是因为商九危身死,神魂回归本体,为他所察。


    不过事情已成定局,为了涯虞颜面,又因宣后是息棠生母,天君终究没有再多过问此事,只是怜息棠为生母所加苦难,故册封她为骊丘女君。


    因为这个身份,息棠得以名正言顺地站上玉霄殿,涉足九天最高的权力之争。


    应她所请,天君命息棠前往东境镇守,肆虐涂延一地的神灵赤女便是在此之后为她和来援的景濯设法封印。


    自此,原本黄沙漫卷的涂延才有仙族生息,他们皆以涂延为称,也世代承担着看守赤女封印之责。


    不过此时,位于涂延中心的山谷开裂出无数长而狭的缝隙,有赤红烈焰自其中泄露,灼烫温度像是连仙族躯壳都会被引燃。


    地面封印阵纹隐现,灵光流转,压制着将喷涌的火焰。


    为数众多的涂延仙族守在山谷上方,体内灵力运转,手中掐诀,艰难维持着灵光不稳的封印禁制。


    涂延族长站在最前,无数灵力都汇聚在她前方权杖中,重重光晕扩散,支撑着封印核心。


    狂风携裹着灼烫温度卷来,虽然并未落于下风,但她眉目沉凝,分明显出难以掩饰的焦忧。


    不知天族来使何时能至,如今以涂延仙族之力,实在难以修复封印上已经形成的裂隙。


    就在众多涂延仙族尽力支撑的时候,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涂延族长身后,没有引来多余注意。


    一只手猛地从她身后贯穿,腰腹鲜血喷涌而出,周围仙族眼见这一幕,失声叫道:“族长!”


    涂延族长回过头,看着身后青年,面上现出不可置信之色。


    看清青年的脸,诸多出身涂延的仙灵也都现出惊怒神色,怎么也不敢相信:“少主?!”


    他们显然没有想到,偷袭涂延族长的竟然会是眼前青年——他是涂延仙族的少主,也是涂延族长唯一的儿子。


    面对惊呼声,青年神情麻木,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收回手,拂袖挥开了自己的母亲,没有多看她一眼。


    涂延族长动了动唇,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着她身形跌落在地,汇聚众多仙族之力的权杖难以为继,刺目灵光爆发,随之轰然向周围扩散。


    受到自身力量冲击,守在封印四方的仙族猝不可防之下,纷纷摔出数丈,体内气血翻涌,迟迟难以平复。


    失去了与地火相对抗的力量,封印上已生出的裂隙不受控制地扩大,灵光飞快闪动,像是随时都会熄灭。


    青年抬手夺过权杖,众多仙族阻止不及,只能看着他隔空向封印重重砸下,破碎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令人心惊。


    地火涌动,下方传来女子一声轻叹:“昀郎,你做得真好。”


    听着这句话,再抬头看向双目无神的涂延昀,老妪咬牙道:“少主定是在掉入裂隙时,为赤女所惑!”


    之前涂延地动,身为少主的涂延昀意外落入裂隙,为赤女地火灼伤,情形危急。


    为了救他,涂延仙族不得不入天宫,向息棠求来凝霜琉璃枝,才遏制了他扩散的伤势。


    因伤势不轻,涂延昀昏睡不醒,他们也没有多加留意,没想到他会在赤女破封时出现,出手重伤自己的母亲,致使情势急转直下。


    听到耳边断续传来的破碎声,涂延仙族心中一沉,若是封印被破,他们面对赤女就更加没有还手之力。


    数名仙族勉强提气,试图用最后的力量维持封印,再拖延片刻,但以他们的修为,此时实在作用有限。


    地火自山谷中喷涌而出,照亮了天阙,像是要将周围绵延山林尽数点燃。骤然升高的温度下,众多仙族只觉体内灵力都将随云雾蒸发,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就算被封印压制数万载,赤女的力量仍旧不是寻常仙神所能企及,如今封印还未彻底破除,便已经让他们失了反抗余力。


    看着赤红烈火升空,逐渐汇聚成形,在场仙族眼中不由隐隐透出惧色,赤女本就凶戾,被困数万载,破除封印后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若真让她脱身,涂延一地恐怕要再次沦为赤土,仙灵精魅尽作她口中血食。


    只有涂延昀眼中闪过狂热喜色,他张开双手,似乎迫不及待地要迎接赤女重归九天。


    就在这一刻,有灵光掠过天际,如同刀锋,将被烈焰沁染成赤色的云雾撕裂。


    长发拂动,息棠现身于山谷上方,袍袖被风吹鼓,上神威压在瞬息涤荡过山林,连天地间流转的灵气似乎都为此一滞,令地火燃烧的声势顿弱。


    察觉她的出现,正在冲击封印的赤女近乎咬牙切齿地唤道:“太初息棠——”


    来的怎么会是她,她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上神!”


    眼见息棠现身,原本心中已近绝望的涂延仙族却感到喜出望外,抬头看去,脸上不由都露出如释重负之色。


    既是上神前来,如今当是不必担心赤女会破封而出。


    涂延仙族向天宫求援时,也没想到来的竟然会是身为上神的息棠,赤女就更不会想到。


    谁让息棠正好在东海龙宫,苍溟便想着让她回丹羲境前顺手将此事解决了。


    许多年前,封印赤女的便有息棠,如今再见,大约可以称作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只是如今形势调转,赤女面对息棠已经没有一战之力。但她筹谋多年,又怎么甘心就此放弃。


    涂延昀飞身而起,竟是不顾自身境界差距,想阻拦息棠,她垂眸看来,只是一眼便将他困住。


    随着息棠旋手引动灵力,周围仙族顿觉压力一轻,先后盘坐,调息体内震荡灵力。


    也是在这一瞬,不甘放弃的赤女用尽所有力量冲击着将要溃散的封印。灵光游离,赤红火焰冲天而起,刹那间像是要将天地都点燃。


    游荡在天穹下的灵气受到牵引,向息棠蜂拥而来,浓郁得几乎要化作实质。


    她抬手结印,立时便有繁复阵纹自身周延伸,不过瞬息便已经覆盖过万丈。


    封印彻底破碎,无数微渺灵光随火焰浮动,这一刻,涂延数万里疆域都泛起赤色,陡然升高的温度令修为不足的仙灵心悸不已。


    息棠神情不变,她飞身落下,覆手与喷涌而出的烈火相对。火焰自她身周燃过,沾染上裙袂,风浪震荡,像是开出了重重叠叠的莲花。


    随着息棠动作,空中蔓延开的阵纹瞬息落下,没入地面,形成新的封印,将火焰力量彻底压制。


    赤女口中发出不甘尖啸,但无论如何催动力量,也难以与之相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要肆虐山林的火焰尽数被压制回地下。


    “太初息棠——”她恨声叫出息棠名字,声音湮灭在山谷回荡的风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古木参天的山林最深处,不过寸余长的细小裂隙中火焰窜动,看起来随时都会湮熄。


    脚步声响起,景濯不疾不徐地走近,他如今是魔族君侯,自是不好干涉天族的事。是以虽然随息棠前来,却隐下气息,没有同她一起现身于涂延仙族面前。


    就算这是桓乌景曾经镇守过的疆土,但他已经不是桓乌神族的桓乌景了。


    低头看着微弱火焰,景濯没露出什么意外神色,抬步上前,他没有犹豫,毫不留情地踩灭了火焰。


    “又是你们——”


    随着火焰湮熄,封印中传来赤女愤怒的咆哮。


    数万载前,集诸多仙神之力,终于将赤女封印于此的,正是息棠和桓乌景。


    当时他们还没有如今这等修为,面对赤女着实吃了不小的亏,险些全栽在了她手里。好在最后觉察出她的弱点,才能设阵将她封印在这片与她息息相关的土地下。


    如今息棠没有杀赤女,而是将她再次封印,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时隔数万载,赤女实在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破除封印的时机,会再遇上息棠和景濯赶来,心中可谓是怨气冲天。


    不过她的心情如何,就不是景濯会在意的事,回头看向同样向这里走来的息棠,他悠悠道:“不用谢。”


    顺脚的事。


    第五十九章


    景濯再遇息棠时, 并不知她就是商九危,也就不可能对这位骊丘女君有什么太好的印象。


    至于其中原因,就要追溯到身为巫山女君的灵蕖身上了。


    当年商九危险些死在灵蕖养的狰兽爪下, 杀了狰兽的景濯也被她记恨。在他入玉霄殿为天族效命后, 就算碍于颇受天君看重的桓乌神族,灵蕖不好光明正大地对付他, 暗中找些麻烦却是常有。


    同为太初氏血脉, 又都是天君亲封的女君,就算息棠和灵蕖看起来不甚亲近, 景濯也不免对她的身份心存芥蒂,绝没有主动结交的意思。


    不过在息棠出任东境镇守之一后,景濯也意外领命前往东境, 所辖疆域竟与她相距不远。


    还没等景濯理清镇守之责,当时统率整个东境的神君降下令旨,命涂延周边数名镇守以息棠为首,率麾下讨伐肆虐此地的赤女。


    赤女是生于涂延的先天神灵,修为非当时的息棠所能及,又于黄沙中筑城,收揽仙妖效命, 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至少周边镇守仙神, 修为境界比之赤女都有所不及,面对她的胜算实在不大。


    ——这其中正有灵蕖手笔。


    就算不知息棠就是商九危,她还是碍了灵蕖的眼。


    灵蕖的不满, 从息棠受封为骊丘女君起,便已有端倪。


    不过是个神魂不稳的废物,境界低微,又怎么配和自己一样同封女君?!


    只是在受封后, 息棠仍隐居骊丘休养,就算灵蕖想找她麻烦,也没有机会。直到她领命出任东境镇守,灵蕖想打压她,却是再简单不过。


    身为太子长女,自少时起,灵蕖便在父亲的默许下开始接触天族权柄,在她成年后,手中可动用的势力甚至不比叔父涯虞少。


    正是在她授意下,征讨赤女的事落到了息棠头上。


    息棠当然可以拒绝,只要她愿意承认自己修为不足,不堪担当此事。但如此一来,注定要在才效命于她麾下的仙神面前堕了声势,传出去,也未免会被议论她这个骊丘女君空有太初氏血脉,却没有相匹配的实力。


    是以无论如何艰难,息棠还是选择接下这道令旨。


    山林中云雾渺茫,偶尔听得鸟雀振翅掠过林梢,发出簌然响动。


    抬脚踩灭了赤女脱身封印的最后希望,景濯站上山崖,举目望去,心情还算不错:“我记得,从前涂延都是黄沙。第一次潜入涂延的时候,如果不是正好躲进流沙,避开耳目,还真的要落在她手上了。”


    因修为不及,当年面对占据涂延的赤女,正面袭城显然不是什么上策。


    黄沙漫卷,涂延中情形如何少有流传于外,息棠思虑过后,还是选择先潜入涂延中的城池查明情况,与她同行的正是景濯。


    虽然对息棠没有太多好印象,不过大敌当前,自是要抛去这等幽微情绪,以正事为先。


    此行称得上惊险,他们不仅探明了涂延情况,还意外得知了赤女弱点,却在离开前他们为赤女所察觉,被追杀得只能在无尽黄沙中狼狈逃窜。


    在险些要落入赤女手中时,景濯注意到流沙轨迹,拉住息棠跳入了流沙眼,终于摆脱了赤女。


    息棠比景濯运气略好上两分,伤得更轻,醒来得也就比他更早。在爬出流沙眼后,她又费劲从中扒拉出了景濯。


    因着灵力耗尽,息棠只能强拽着景濯的衣领,将他拖出黄沙。


    不知走了多远,落日下迷迷糊糊醒来的景濯有气无力地开口:‘就不能选个更体面点儿的姿势吗?’


    ‘没把你留下就算不错了。’累得不想再多说半个字的息棠松开手,既然醒了,就自己走。


    花了两日,息棠和景濯终于避开赤女耳目,灰头土脸地走出了涂延黄沙,麾下仙神来迎时,差点以为他们是逃难的。


    山林葱茏,息棠站在景濯身旁,回忆起从前旧事,微微挑起了嘴角。


    时过境迁,当时的狼狈再回忆起来,竟也是可珍重的回忆。


    “你可是要在涂延留上两日?”景濯问。


    “不必。”


    如今赤女已经被再次封印,其余的事自会有赶来的天族仙官接手善后,倒是不必息棠这个上神亲自过问。


    “那你是打算回返丹羲境了?”


    息棠看向前方苍茫山林,徐声道:“不急。”


    “先往碧落川一行。”


    天地生灵寂灭后,神魂归于轮回界,而碧落川正在轮回界中。


    “你去碧落川做什么?”闻言,景濯神情现出些微意外。


    “向碧落川的鬼帝讨枚尘寰种。”息棠答道。


    不必她再多作解释,景濯便已经明白了息棠此举用意,口中不由道:“我以为你对混沌浊息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她讨这枚尘寰种,是为了那道混沌浊息所诞生的意识。


    “他既然没做错事,便也算我的弟子。”息棠望向远处山林,神情现出一点复杂。


    或许无论陵昭还是重嬴,会降生于世,都是因她而起。


    “你这样,倒是叫我有些羡慕他们了。”景濯不由叹息道,他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近乎呢喃。


    见息棠的目光看过来,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自己刚才的话,只说:“你将师尊做得很好。”


    更胜过她的师尊丹华上神许多。


    不过后面这半句话,景濯没有说出口,他无意在息棠面前提起这位上神。


    丹华的死,是息棠从此不愿踏足紫微宫的真正缘由,当今世上,大约也只有景濯清楚其中内情。


    对于他这句话,息棠不见回应,她垂目望向山崖下,不知在想什么。


    安静片刻,景濯不由道:“怎么?”


    难道这里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这倒是没有,息棠将视线放回他身上,微微挑了挑眉:“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很多年前的事。


    在费心部署,经历诸多波折后,息棠终于领众多仙神将赤女封印,肃清了涂延。


    便是凭这一战,她得以在东境真正立足,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那场大战后,身上血迹还未干透的景濯就地坐在沙丘上,也顾不得什么神族气度,累得不想动弹。


    许久,缓过气的他才对身旁的息棠道:‘我觉得,你比那位巫山女君还是要强上许多。’


    息棠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哦了声,并不觉得这话算是什么夸奖。


    清朗月色下,景濯将手中酒壶递给她,息棠却没有接。


    ‘我不喝酒。’她说。


    ‘难道是酒量太差?’听到这话,景濯下意识问了句。


    息棠没有否认:‘算是吧。’


    ‘那真是可惜了……’景濯收回手,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看着息棠,‘这点,你和她倒是有些像。’


    息棠迎上他的目光,景濯却在这时候移开了眼。


    他抬头望向黄沙上那轮孤月,声音难得显出几分沉郁:‘昔年我在紫微宫中有个同门,酒量也不太好。’


    息棠知道他说的是商九危,却有些不明白他脸上为何会露出这等怔忡怅惘的神色。


    景濯已经很久没有同谁说起过商九危,那株苦无花湮灭在万象洞天的雾潮中,只有天载殿中的玉璧还留着她确实存在过的痕迹。


    或许是月色太安静,让景濯起了些谈兴。


    ‘她生得不如何好看,修为寻常,脾气也不怎么好,固执得要命不说,还很记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仰头望着夜空,像是陷入了回忆,‘但……’


    但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觉得她很好,可惜这话,没来得及对她说。


    不过在息棠面前,景濯剩下的话也没能说完。


    他口中既不好看,脾气又差,修为也不怎么样的息棠发出一声冷笑,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是站起身,果断从背后狠狠给了他一脚。


    于是正沉浸在伤怀中的景濯毫无防备地从沙丘上栽了下去,用脸着地,险些吃了一嘴的沙子。


    ‘你干什么?!’他满头雾水地爬了起来,转身向息棠质问,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翻脸。


    息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尽显睥睨,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她拂袖转身,没有半点愧疚。


    时隔多年,重临涂延,息棠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景濯,不明意味地开口:“生得不如何好看,修为寻常,脾气也不怎么好……”


    景濯听得满身冷汗,他当时怎么能想到,息棠原来就是商九危。


    所以说,无论做什么,都需谨言慎行啊。


    这种事实在不必再追忆了,景濯主动滑跪:“不如我自己再跳一次?”


    息棠抬手,摆出请的姿势。


    第六十章


    六道轮回, 碧落川。


    宫阙殿门大开,雪白宫灯亮起,挥散浓稠夜色。云烟缭绕, 轿辇浮在空中, 两侧有数名素衣侍女提灯相随,风过时掀起辇外垂落的薄纱, 像是就此要融进夜色。


    轮回界是幽魂归处, 便只能见永夜。


    女子端坐在轿辇中,黑纱如披风般蒙住半身, 让她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为她的归来,数名宫婢出迎,垂首侍立, 态度很是恭谨。


    “陛下不在?”抬头望去,似乎有所察觉,轿辇中的女子开口,语气中听不出有太多情绪。


    “回君后,因前日有无数幽魂冲击碧落川边界,陛下亲往平息动乱,是以至今未归。”听了问话, 站在最前方的宫婢屈身向她一礼, 口中回道。


    闻言,女子没有再说什么,周遭倏而安静下来。


    “君后, 如今正逢碧落川明灯节,不如前往一观?”素衣侍女轻声开口,向她提议道。


    “又到了明灯节么?”女子喃喃道,随后开口, “去看看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轿辇悄然调转,向宫阙外的鬼市而去。


    “这便是那位出身天族的君后娘娘?”


    直到轿辇彻底隐没在夜色中,才有宫婢低声开口。


    六道轮回中有五方鬼帝坐镇,碧落川鬼帝玄寂便是其中之一。两万载前,他迎娶了出身天族的神君韶锦为君后。


    这相貌稚嫩的宫婢才入宫中不久,正遇上韶锦回返九天,到今日才归,是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君后。


    “听闻这位君后,曾经也是位很厉害的神君,可惜为了救陛下,修为折损,半张脸都留下了不能褪去的伤痕。”


    “可我方才怎么没看到君后脸上有伤……”她趁着行礼时,小心觑了眼。


    “那是因为她披着雾隐纱,才能模糊我等感知,不至窥见她真容。”


    “真有那般可怕吗?”少女讶异道,竟然需要以雾隐纱来遮掩。


    “便是与恶鬼也无异了——”生得有些刻薄的女子这样说。


    “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还会愿意与她成婚?”


    “她可是为了救陛下才落得如此下场,又出身神族,以君后之位回报也是应当。””不过这位君后如今和陛下站在一起,着实有些不相配了……”


    随着一行宫婢转过楼阙,如同絮语的议论声也渐渐远去。


    宫阙外,黄泉水涌流不息,河面上鬼影幢幢,这些神魂将在渡过幽冥黄泉后,经轮回井重入六道。


    在踏入轮回界的刹那,无尽阴冷气息涌来,冰寒刺骨,若非有修为护体,寻常凡人到此,立时便会折损无数寿命。


    息棠和景濯虽没有这等顾虑,却在进入轮回界后收敛了所有气息,刻意自身压制威势。


    轮回界中游离的神魂大多脆弱不堪,以他们的修为,只是泄露出分毫威势,也足以令这些神魂烟消云散。


    息棠是来讨尘寰种,不是来砸场子的。


    柳叶化出的孤舟飘在黄泉上,须发皆白的老艄公躬身坐着,正打着盹。直到息棠和景濯走到眼前,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问:“可是要渡水?”


    要渡水,没有船资可不行。


    魔族和轮回界多有往来,这也不是景濯第一次来碧落川了,当然知道规矩。


    他向这撑船的老艄公扔去两枚泛着幽光的榆钱,他身手灵敏地接了,脸上顿时堆起笑:“请贵客上船——”


    孤舟悠缓地自河面飘过,碧落川中静得只能听到水流声,无数幽魂从两侧飘过,神情空茫,薄弱得随时都会湮灭。


    若神魂虚弱太过,渡不过幽冥黄泉,便会湮灭在河水中,连轮回也入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河岸,盏盏明灯升起,在漫无边际的夜空升起,化作无数星辰。


    见息棠望着这些悬在夜空的灯火,老艄公主动解释道:“如今正是我碧落川的明灯节,这些祈天灯,都是滞留在此的幽魂在以此寄托思念。”


    “前方就是轮回井了,渡过轮回井,便能到碧落川。”老艄公抬手指向前方那片倾泻而下的瀑布,又道。


    这便是六道轮回中的轮回井,因为广阔太过,从幽冥黄泉上不能望见轮回井全貌,只能看见向其中倾泻落下的河水,如同瀑布。


    “小老儿就只能送到这里了,前面的路,还请两位贵客自己走。”泊船靠岸,老艄公笑呵呵地开口。


    抬眼望去,只见远处街市灯火通明。


    碧落川中有许多幽魂因执念过深,徘徊不去,迟迟不愿重入轮回,久而久之,便在这里结成了街市,其中无数幽魂来往,形貌如同生时,热闹与凡俗人间没有分别。


    不过要入碧落川,便需经轮回井上过,若是修为不及,便有可能被黄泉水卷入轮回,是以碧落川也不是谁都来得的地方。


    好在以息棠和景濯的修为,倒是不必有此顾虑。


    这不是景濯第一次来碧落川鬼市,不过还是第一次遇上了老艄公口中所说的明灯节。


    这明灯节时,鬼市上所卖的货物像是与寻常也有些分别。


    景濯停在摊位前,买了两盏祈天灯。


    “来都来了,不如凑个热闹。”他向息棠道。


    对于这话,息棠只是挑了挑眉,看不出是不是赞同,不过她还是接过景濯递来的祈天灯,随他一起站在幽冥黄泉边。


    抬指点燃烛火,两盏祈天灯悠悠升空,飘荡着汇入天边灯火形成的星河。


    息棠抬头望向天边,灯火映在她脸上,显出几分不同于寻常的柔和。


    黄泉上卷过的风扬起裙袂,景濯与她并肩而立,周围倏而安静下来,只听得水声奔流。


    时隔数万载,他们还能并肩站在这里,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不过静谧气氛没能持续多久,后方突然传来女子轻飘飘的声音:“你们这是终于同归于尽了?”


    景濯回过头去,只见轿辇靠近,素衣侍女提灯在前,走得悄无声息。


    看着并肩而立的息棠和景濯,轿辇中端坐的女子抬眸望来,方才开口的显然正是她。


    这乘辇而来的,分明还是个老相识。


    景濯抽了抽嘴角,过了这么多年,她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他无言以对。


    “韶锦?”息棠认出了辇中女子。


    当年在东境镇守的仙神中,韶锦当是少有待过景濯身边,后来又跟随在她麾下的仙神。


    韶锦收了玩笑语气,向她郑重行礼,又拜过景濯。


    只是打量过她如今情形,息棠却不由皱了皱眉:“你身上伤势是?”


    雾隐纱瞒得过旁人,却不可能瞒得过息棠这个上神的感知。


    对此,韶锦只是轻描淡写道:“受了些伤,治不好,便只能掩一掩,以免吓了鬼。”


    就算这碧落川中没有人,只有鬼,但吓到鬼总也是不好的。


    身为神族的韶锦为何会出现在碧落川?


    息棠迟了片刻才想起,两万载前,韶锦已经和碧落川鬼帝玄寂成婚。


    那时丹羲境也接了帖子,只是息棠当时意识混沌,离不得镜花寒,便也不曾前来观礼。景濯倒是亲自来了,他还是神族时便与还没当上碧落川鬼帝的玄寂相识,交情也算得上深厚。


    提起这件事,韶锦不甚在意道:“其实没什么意思,上神不来也是好的。”


    无意多言,她向息棠问起来意,听闻是要讨尘寰种,也不必问过玄寂,已然应下。


    无论如何,她担着鬼后的名头,这点事还是能做主的。


    不过尘寰种在酆都罗山之中,须有令钥才能入山中,此时令钥并不在韶锦手边,需回宫中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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