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身在紫微宫的弟子定是毕生难忘这一日, 仿佛无穷无尽的海水自高空倾泻,转眼已经没过重重楼阙,无数正在闭关的长老被惊动, 先后现身于天际。
最后, 还是天载与悬镜两脉掌尊联手,才将海水倒引回天境海楼, 又有诸多长老及时将裂隙修补。
怎么说呢, 无论如何,虽然场面大了点儿, 但至少不是谁想不开了要对紫微宫出手,只是场让紫微宫上下都始料未及的意外。
能打破作为先天法器的天境海楼,称得上是件了不起的壮举。
做出如此壮举的陵昭此时站在紫微宫两脉掌尊和长老面前, 头恨不得低到地里。
无数意味各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怎么就能这么寸呢?
以这少年如今修为,原是没有打破天境海楼的实力。但他偏偏堪破了叩问道心的幻境,进入了天境海楼的海眼,又成功吸收了藏于此的鸿蒙之气。
正是因为鸿蒙之气才为他所吸收,还没有被完全炼化,他向海眼一击才会导致界壁破碎。
了解了前因后果后, 紫微宫上下一干仙神一口气梗在喉中, 竟是无言以对。
说起来,这还真不是陵昭有意破坏,只是一切都太过巧合。
“天境海楼中留下的鸿蒙之气, 本就是有缘者得之。既然他能堪破虚妄,将鸿蒙之气吸收,这便是他的机缘。”天载掌尊听榆开口,她是昔年丹华门下第七弟子, 生得一副冷淡面容,行事最是讲究规矩。
闻言,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也点了点头,他嘴边噙着笑,看上去比听榆好说话许多。
既然两位掌尊已经表明态度,其他紫微宫长老或有不满,不过犹豫后,终究也没有多说什么。
虽说陵昭还不是紫微宫弟子,但就这一点为他得了鸿蒙之气多作计较,未免失了紫微宫的气度。
也是因为他还未入紫微宫门下,责罚起来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好在天境海楼界壁破损之事,因紫微宫仙神及时出手,倒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收拾的破坏,参与问心擢选的弟子也并未受到影响。
就是水淹紫微宫的场面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
不同他计较么?
陵昭意识到这一点,抬起头来,惊喜道:“真的?!”
他脸上喜色未免太过明显,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个刚捅了这么大娄子的人身上。
诸多仙神向陵昭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他连忙收起脸上惊喜之色,怂怂地低下头去。
“此事并非你有心所为,紫微宫也就不多作苛责,只是之后行事,还需谨慎才是。”承州含笑道,他打量着陵昭,不知为何觉得眼前少年有些面善。
大约也是因此,他对陵昭有几分莫名好感。
陵昭听得连连点头,心下说不出的感动,他还以为紫微宫会要自己赔呢。
可就算是把他卖了,大约也是赔不起的。
比起凤族的赤羽君,紫微宫真是讲道理多了。
也在殿中的南云仙翁也松了口气,虽然觉得两位掌尊应当不会难为他,不过在结果落定前,总是悬着心的。
将陵昭强行带来的南云仙翁也没想到,他在第一轮问心擢选中就能闹出这么大场面。
不过他连鸿蒙之气也拿到了手,是不是说明自己的眼光还算不错,南云仙翁面上不显,心下却颇有些沾沾自喜地想。
息棠蹲在殿顶,下方情形尽数纳入感知,神情算不得太意外。
看来,这次不必她出面了。
不过虽是找到了陵昭,息棠却没有直接出现在他面前。
她在犹豫。
陵昭身上会有混沌浊息情有可原,这或许是她的遗祸,但他体内混沌浊息为什么会生出意识?
这等足以颠覆天地的狂暴力量,不应游离于世间,是以紫微宫天载一脉,向来便承担着封印混沌浊息的责任。
但息棠此前从不知,混沌浊息中也会诞生意识。
其实这于她本也没有什么意义,但显然,重嬴对于陵昭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在见陵昭的第一面,息棠就隐约察觉了这一点。
她无意用什么天下大义来逼陵昭做出选择,这是她身为天族上神的责任,决定由她来做便好。
至少他可以怨恨她,不必怨恨自己。
只是息棠没想到,禁制封印还未成形,陵昭便已经从中醒来,悍然破开术法,自镜花寒出逃。
她竟然小觑了他。
如今又该怎么做才好?
息棠一向不在意旁人想法,但她对陵昭本就有所亏欠,便也无法毫不顾及他的感受。
“你要让他继续参加紫微宫擢选?”景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坐在息棠身边,语气有些难以捉摸。
也只有以他们这等修为,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殿顶偷听,而下方紫微宫仙神却丝毫没有察觉。
对于景濯的问题,息棠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就算他入紫微宫,和做我的弟子也并不冲突。”
当年她不也是在紫微宫启蒙入道。
她如今烦恼的,是另一件事。
息棠托着脸,沉默两息后,突然向景濯开问道:“若牵系天地生灵,是不是该先将隐患彻底抹杀?”
景濯闻言神情一凝,转头与她目光相对,已然察觉出什么。
她定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样的问题。
“陵昭身上,有混沌浊息。”息棠轻描淡写地道出足以一石惊起千重浪的消息,“这道混沌浊息生出了意识,与他相伴多年。”
景濯瞳孔微缩,脸上难得泄露些微惊色。这世上,能叫他觉得惊异的事,实在已经不多。
他当然知道混沌浊息是什么,或者说,景濯是这世上为数不多清楚混沌浊息的存在。昔年还任天载掌尊的丹华,便是为封印混沌浊息而死。
除了景濯,息棠一时竟也不知还有谁能与自己谈论这个问题。
“你会收他为弟子,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消化了这个消息后,景濯忽地问。
息棠迷惑地看向他,重点是这个吗?
在她的注视下,景濯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混沌浊息怎么会诞生意识?”
这也是息棠想知道的问题,最初察觉这一点时,她的意外并不比景濯少。
若只是混沌浊息,封印便封印了,但如今祂有了意识,再作封印,无异是在抹杀这道意识。
“所以你是在犹豫,要不要不教而诛?”景濯问。
“我已经试过封印祂,不过出了些意外,没成功。”息棠回道。
以她性情,原不会对重嬴的存在有多少感触。只是到了此时,她也不免想这会不会是天意。
“若是你,你会怎么做?”息棠看着景濯,向他问。
“或许要看,那道意识有没有做理当被抹杀的事。”景濯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蓦地显出些少年时的神采,“悬镜所求的道,与天载一向不同。”
悬镜照心,诸法见我。
天载与悬镜两脉,求的道向来不同,也在息棠和景濯身上留下了深刻烙痕,即便他们如今都已不是紫微宫弟子,也能窥见这样的痕迹。
听了他的话,息棠良久没有开口,神色中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不会为景濯一句话说服,但的确有所动摇。
没有再说什么,息棠站起身,隔空看了陵昭一眼,身影转瞬已经消失在原地。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景濯没有追上去,这个时候,她应该不想被打扰。
不过——
景濯低头看向自殿中走出的陵昭,终于对他看得顺眼了两分
原来她是为这个缘故才收他做了弟子。
不错,他就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辈,怎么能入得她的眼。
片刻后,天载殿中,息棠坐在房梁上,她看着灵台上无数镌刻名姓的玉璧,摇曳烛火映入眼底,让她神情显得有些朦胧。
下方魔族少女正在安睡,殿中安静得过分。
过了许久,脚步声响起,中年男子站在了素一身旁,她却毫无察觉,翻身砸了咂嘴。
见此,中年男子额上青筋跳了跳,他躬下身,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睡得昏天黑地,连紫微宫被水淹都没惊醒的弟子。
像是终于感受到了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素一睁开眼,正好对上自家师尊的脸。
她不由发出声惊呼,连滚带爬地退开两步,这才定下神,随即惊魂未定地向面前中年男子抱怨道:“师尊,你干嘛凑这么近,我还以为在做噩梦。”
中年男子拳头硬了,他的脸看起来像噩梦吗?!
自从收了这个弟子后,他想维持仙君气度真是越来越难了。
素一没察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她爬起身拍了拍袖角,诶,法衣怎么好像有些湿了?
素一师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我让你来天载殿思过,你就是来睡觉的是吗?”
除了吃就是睡,连水淹进天载殿都没醒,怎么没让水给她冲走呢!
意识到自己是来思过,却美美睡了过去,素一眼中闪过心虚:“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睡着了,不过师尊你要相信,我真是诚心悔过的!”
素一师尊看了她一眼,对这番话半个字也不信。
他拎住她的耳朵,径直往殿外走去:“明日开始,你就跟着负责擢选的弟子一起去巡查秘境!”
“那是不是不用罚跪了?”
“怎么不用,你巡查完就回来继续跪!”
素一扁了扁嘴:“好吧……师尊,我饿了。”
“除了吃和睡,你还知道什么!”素一师尊恨铁不成钢道,顿了顿,却又说,“……等会儿,我去给你抓头凶兽。”
两道身影渐渐走远,房梁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息棠勾了勾嘴角,看来这年头,师尊果真是不好当。
第四十二章
飞檐斗拱, 紫微宫用作宴客的九重楼阙中,如今满坐仙神。楼外有数面水镜展开,参选弟子情形将会被悉数投映其中。
这是紫微宫第二轮擢选, 参选生灵将入被称为方寸洲的秘境洞天寻洞冥石。
紫微宫长老已经提前数日在方寸洲中放下千枚洞冥石, 拿到洞冥石便可传送离开秘境,也得到了进入最终擢选的资格。
方寸洲中颇多险境, 又有凶兽横行, 是以想拿到洞冥石,无论运气还是实力, 都颇为重要。
紫微宫地位崇高,天下各族前来参选者不可计数,就算能通过天境海楼叩问道心的百中无一, 如今成功进入第二轮擢选的也有数千之众。
在九重楼中一观水镜的除了紫微宫仙神,还有许多参选者亲族,不仅有神魔,还有诸如龙凤等妖族。
景濯与紫微宫两脉掌尊同坐首席,他是得悬镜掌尊承州相邀前来观礼,以魔族君侯的身份,当然有资格列坐首席。
想起景濯曾经身份, 周围紫微宫仙神也颇觉感慨, 他原本也是紫微宫弟子,只是迫于神秀压力,紫微宫不得不将当初的桓乌景除名。
楼中仙神先后举盏, 抬手向现身于此的景濯一敬。
殿顶飞檐延伸,息棠斜靠在琉璃瓦上,周身气息在有意压制下稀薄得近乎于无,纵使周围神魔仙妖修为都不低, 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脑海中思绪堪称杂乱,她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道声音:‘要喝酒吗?’
息棠低头一看,只见景濯向她的方向抬手举盏,怎么看都有些故作姿态。
‘不。’她收回目光,无情拒绝。
像是察觉有异,一旁的承州看了过来:“在看什么?”
说话间,他的神识顺势扫过息棠所在,不过并无所获。
无论是他还是听榆,其实都非上神境。紫微宫门下三名上神,都出自他们之后的几代弟子中。晋升上神,有时实在讲求机缘。
景濯饮尽杯中酒液,嘴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没什么。”
就在诸多神魔仙妖于九重楼中就坐后,进入第二轮擢选的各族生灵都已经穿过阵法,准备进入方寸洲中。
不过他们穿过阵法后会出现在秘境何处,却并不受控制。
若是气运极佳,说不定就直接掉落在洞冥石附近,直接就可取走洞冥石传送离开方寸洲。若是气运不济,说不定当场掉进什么厉害凶兽的巢穴,出师未捷身先死。
紫微宫当然没有让参选者丢了性命的道理,危急时只需捏碎腰间所佩令符,他们便可脱离方寸洲。只要没发生太离谱的情况,保住性命是绝没有问题的。
也是借令符,他们的情形才会被投映在水镜中,此时水镜先后亮起,只见确实有三五个运气好到直接出现在洞冥石旁的。
不过陵昭并不是其中之一,虽然没有倒霉到直接撞上什么穷凶极恶的妖兽,但看了眼下方,他觉得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只见树下正有无数只背壳漆黑,足有一人大小的虫蚁从四面八方聚集,就算陵昭原来不怕什么虫蚁,但现在看着被放大了数倍的虫蚁触须挥动,源源不断地爬了来,不免也觉毛骨悚然。
“你们不要过来啊!”眼见汇聚的虫蚁越来越多,他扒在树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眼泪横飙。
究竟还有多少啊?!
息棠看着这一幕,也不知道他这运气算好还是不好。
这些虫蚁单论个体实力其实不算什么,陵昭也能轻易应付,但成千上万只聚集起来,那便是仙君,都要觉得头疼了。
若是不在虫蚁真正聚集起来围捕猎物前逃掉,他便很难脱身了。
片刻后,在差点把自己也烧了的灵火中,陵昭险险逃离了虫蚁的聚居地,但铺天盖地的虫蚁还是给他留下了沉重的心理阴影。
看来还不算太笨,息棠勾了勾唇角。
陵昭并不知道她正在看着自己,气喘吁吁地停在湖边,回首发现已经看不见源源不断的虫蚁,终于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还没能松完,他突然感知到身后投来两道凶戾注视。
陵昭缓缓转过头,正对上了银狼冰冷的双眼,他一口气憋在喉咙,原地跳了起来,赶紧夺路狂奔。
银狼追在身后,四爪乘风,陵昭拼命运转灵力,也顾不得什么方向不方向,只管先逃命便是。
他心中悲愤莫名,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在前来参选的各族小辈中,陵昭并不如何起眼,如果不是前日意外打破了天境海楼,他称得上毫无存在感。
也是为这个缘故,才有不少紫微宫仙神偶或会关注一下他的情况。
不过无论什么时候看过来,他好像都在逃命?
没错,在进入方寸洲后,陵昭就重复着被凶兽追,逃命,再遇上凶兽,再次逃命的过程,别说找洞冥石,就连停下来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
暗中关注着他的景濯心情复杂,这样的运气,不得不说……
连他都觉得有点过于惨了。
就在陵昭还在忙于逃命时,另一边,已经有许多参选生灵为争夺洞冥石动起手来。
方寸洲中洞冥石不过千枚,进入第二轮擢选的却有数千,注定会有拿不到的。
要知道紫微宫每百年才收一次弟子,错过了这次便要再等百年,无论对手是谁也没有相让的道理。
高耸的断崖上,正有一枚洞冥石被放在枯树伸展的枝桠间,下方少年男女交手,灵力飞溅,惊起重重风浪。
“这是麒麟族的牧铮和司垣神族的江陵?他们竟然碰上了——”
在此番参选紫微宫的各族小辈中,若论修为高低,便是他们当属其中翘楚。以二者如今实力,通过擢选拜入紫微宫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
没想到他们会在入方寸洲不久后狭路相逢,看到了同一枚洞冥石。
“如今时日尚早,洞冥石所余甚多,他们又何必执着于这一枚?”
不如一方先作放弃,另寻一枚便是,否则实力相近,一时实在不可能分出胜负。
“说来简单,但尚在年少便能有如此修为,他们又岂能没有一点傲气,怎么愿意向对方低头。”
牧铮和江陵从前并无交情,又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若是放弃,岂不是有向对方认输的意思,心中如何情愿。
“看来势必要分出个胜负不可了。”有仙神叹道。
“他们修为相差不多,如今斗了大半日,体内灵力也将耗尽,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数道视线聚焦于这场争斗,不少神魔仙妖都好奇最后会是谁胜谁负。麒麟族和司垣神族的长老安坐席间,面上都噙着笑,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结果,心中却都暗暗较着劲。
少有仙神注意,在不知不觉间,有面水镜中所现,正和断崖上的风景相重合。
满身狼狈的陵昭被只青色大鸟抓住双肩,他的神情很是沧桑,已经不想回忆这是自己第几次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针对了。
“要不你往下飞点儿怎么样,这么高我有点晕。”陵昭开口,试图和这只鸟打个商量。
闻言,青色大鸟发出了两声呕哑难听的笑声,似乎在嘲笑陵昭异想天开,身为猎物居然和自己谈条件。
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经过大半日的逃亡,陵昭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现在的死水不惊,他运转起体内恢复了几分的灵力,反手握住了鸟爪,重重向下一拽。
青色大鸟没想到陵昭会突然反抗,猝不及防间被他拽得失了平衡,倾斜着翅膀下滑了数丈,口中发出更为难听的惊叫。
趁此机会,陵昭想翻身爬上鸟背,认识到他的意图,青色大鸟连忙松爪,扇动着翅膀想将他蹬离,这回不放手的成了陵昭了。
在他的纠缠下,青色大鸟不受控制地越飞越低,翅翼刮过山巅高耸的林木,青羽乱飘,在刺耳摩擦声中,一人一鸟不受控制地滑落向断崖。
陵昭和青色大鸟滚成一团,晕头转向地砸在断崖上。
江陵和牧铮显然都没想到,在他们将要分出胜负的时候,还会杀出第三者来。
先将他解决了——
于是陵昭灰头土脸地刚坐起身,还没弄清眼前是什么情况,便见一头身形庞大的麒麟扑向了自己。
不是吧,又来?!
来不及多想,陵昭顺手抓起身旁还在头晕目眩的青色大鸟,向面前麒麟扔了过去。
巨大冲击力下,本就力量耗尽的麒麟被大鸟撞飞,连身后正歇着气的江陵也不幸被殃及,滚成一团摔下了断崖。
三杀——
水镜外,九重楼上鸦雀无声,正较着劲的麒麟族和司垣神族长老像是被突然掐住了脖子。
谁能想到,这次参选紫微宫的两大强者,最后竟都在境界并不如他们的陵昭手上饮恨败北。
这合理吗?!
陵昭还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爬起身,站在枯树旁探头望去,只能见到云雾渺茫的山林,良久才传来一道重物落地声。
等了两息,没见再有什么变故,他挠了挠头,应该没事吧?
转过头,他终于注意到枯树上的洞冥石,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这真不是陷阱么?
不管是不是陷阱,先拿到手再说!
陵昭也没多作犹豫,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树,手中握住洞冥石,确定不是假的后,他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看着这一幕,水镜外的仙神陷入无尽沉默。
他这究竟算是什么运气?
第四十三章
陵昭被传送回紫微宫的第一时间, 便感受到有无数双眼睛正看着自己,他四下望了望,不免有些莫名。
他好像也不是第一个拿到洞冥石的啊, 为什么都看着他?
这个时候, 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刚才被自己随手扔鸟撞出断崖的都是谁。
暗中较了半天劲的麒麟和司垣神族长老面对这堪称双输的局面, 脸色决计称不上好看。
若不是灵力将耗尽, 又怎么会让这境界有限的小子捡了便宜!
“算他运气好,不过到了终选, 便不是能赌运气的时候了!”麒麟族长老冷哼一声。
当真较量起来,这小子如何会是铮儿对手。便是侥幸得了鸿蒙之气,境界也不可能在两三日间就突飞猛进。
而紫微宫第三轮擢选, 也就是最后一场终选,看的便是实力。拿到洞冥石的千名仙妖中,只有三百能正式拜入紫微宫门下。
以陵昭境界和实力,显然还没有到稳进前三百的程度。
坐在斜对面的司垣神族长老虽然没有说话,心下分明也是作此想。
虽然心中不爽,他们也并未因族中小辈一时输在陵昭手上气急败坏。如今方寸洲中还有诸多尚未被取走的洞冥石,以牧铮和江陵的实力, 要另寻一枚并非难事。
‘你觉得他能过终选么?’景濯问。
他话中所指, 当然是陵昭。
就方才在方寸洲中狼狈逃窜的表现来看,相比丹穴山上,陵昭境界有所提升不错, 但对术法的运用堪称粗糙。
息棠压根还没来得及教他。
陵昭一应会的道法,都是在火雀和毕方族中习得,以他的身份,也没有资格修习如何高深的术法。
‘不知。’息棠望着还在为逃离方寸洲庆幸的陵昭, 忍不住叹了声。
每次发生在陵昭身上的事,都能出乎她的意料,这对息棠来说,也算是极为难得的体验了。
两日后,方寸洲中千枚洞冥石都被取尽,无论为何种缘由,没有找到洞冥石的参选者此番都注定与紫微宫无缘。
不过惨被陵昭砸下山崖的牧铮和江陵,都还是进入了终选。
对于自己被陵昭意外捡漏的事,这位从小就众星捧月,至今未尝一败的麒麟族少主幼子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三百石台在九重楼外升起,高低错落地浮在空中,最早拿到洞冥石的三百参选者正站在石台上。
其余参选仙妖都可自择对手,只有最终留在石台上的,才有资格拜入紫微宫。
若说在方寸洲中,有仙妖是靠运气拿到了洞冥石,但在这场终选中,没有相应的实力便不可能留下。
牧铮抬头望去,脸上不见任何笑意。
他目光掠过之处,石台上诸多仙妖都一阵紧张,毕竟以牧铮实力,他们大都不是对手。
不过牧铮最后看向的,是陵昭所在位置。
低头对上他的目光,陵昭看到牧铮脸上露出讥嘲笑意。
陵昭还没有反应过来,牧铮已经闪身出现在他面前,下一刻,携雷霆之势向他欺近。
拳风凌厉,陵昭根本来不及躲闪,腰腹已经挨了重重一击。
他根本不是牧铮对手。
对于牧铮选了陵昭做对手,旁观仙妖有些意外,又不算太意外。毕竟陵昭在方寸洲中意外抢了牧铮将到手的洞冥石,他想借这个机会讨回面子也不奇怪。
陵昭的境界不高,绝对算得上是好捏的软柿子,其实盯上他的参选仙妖不少,只是牧铮动作最快。
九重楼中关注着牧铮和陵昭动手的仙神不在少数,或高或低的议论声响起,牧铮境界在陵昭之上,对道法的熟知也是他所不及,在这样的前提下,或许只需片刻,就能决出胜负。
但他们都猜错了。
一脚踏在陵昭心口,牧铮冷笑着看向他,并不急于结束这场战斗。
陵昭从来没有与牧铮这等境界的对手正面交锋过,在实力压制下,他连个完整的法诀也用不出。
在这不过数丈大小的石台上,就算陵昭想躲,也没有多少腾挪余地。
牧铮抬脚将他踢了起来,甚至没有动用灵力,只以拳脚相加。
陵昭脸上身上多处青紫,就算想认输,也来不及发出半点声音。
息棠脸上已经不见有笑意,牧铮这不是在比试,而是刻意羞辱陵昭以泄愤。
原本在向她传音的景濯也顿住了话头,神色骤然冷了许多。
在许多微妙视线的注视下,在场几名麒麟族长老几乎有些坐立难安,显然也没想到牧铮会这么做。
虽说这终选的较量是各凭实力,只要生死无尤,便没有违背规则,紫微宫也没有理由出手阻止。
但牧铮这么行事,着实有些失了气量,让他们都觉面上无光。
“既已定胜局,便不要再浪费时间。”负责监察比试的紫微宫长老沉声开口,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话中针对的分明就是牧铮。
大约是考虑到自己还要拜入紫微宫,牧铮冷眼扫过倒在地上,已经爬不起来的陵昭,右手灵力汇聚,倾身向前。
紫微宫长老深深皱起眉,若是这一击落在陵昭身上,他只怕逃不过重伤的下场。
这样一来,他便失了再挑战其他参选者的机会。
牧铮此举,就是要断绝他拜入紫微宫的可能。
连一向面带笑意的承州也微微冷下神色。就算牧铮并未违反比试规则,他展露的心性也近乎不堪。
牧铮并不知旁观仙神如何想,少年眼底噙着不加掩饰的恶意,一无是处的无名小辈,也敢胜他!
就在他的灵力将要落在陵昭身上时,息棠的气息不受控制地降临在九重楼上,楼中神魔仙妖下意识站起身,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
上神——
紫微宫两脉掌尊都向息棠的方向看了过去,她却并不在意,只是冷冷盯着石台上将要交汇的身形。
就在她将要出手时,石台上,原本倒在地上的陵昭忽然失了踪迹,牧铮原本以为必中的一击落了空。
牧铮脸上现出些微错愕,这是怎么回事?!
身后忽有破风声响起,他转过头,只见陵昭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只眼猩红如血,另一只眼却燃起灿金辉芒。
“他是神魔血脉?!”有仙神失声道破。
在此之前,陵昭身上不曾显露过神魔气息,他们只当他是无甚出身的妖族。
息棠单足立在飞檐上,风吹鼓袍袖,衣角翩跹如飞鸟,她神情中只见一片漠然。
这不是陵昭。
风声中,取代陵昭掌控了这具身体的重嬴抬手,天地间游离的灵气近乎驯服地聚拢,为他所号令。
风锁住了牧铮身形,让他的动作不受控制地迟缓下来,也就在这一刹那,重嬴身后腾起水龙,鳞爪分明,有真龙之威。
景濯也意识到,如今出现的,应该是区别于陵昭的另一道意识。
混沌浊息——
他对道法的运用,不说陵昭,就算自己在这个年纪时,也远远不及。
在一声悠长龙吟中,水龙撞向牧铮,他无可躲闪,口中鲜血喷溅,神情中的错愕还未散去。
水龙轰然破碎,散落成无数水滴浮在空中,并未消散,而是尽数向牧铮射落。这些水滴如同最锐利的锋刃,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麒麟肉身强横,他竟然能轻易破开牧铮的防御?!
眼见这一幕,九重楼中仙妖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陵昭前后实力的反差,实在太大。
不过也没有谁怀疑这具躯壳换了道意识主宰,只当是他体内血脉力量被激发。
在混着鲜血落下的水滴中,重嬴扼住了牧铮脖颈,自上而下用力,带着他从空中重重砸落。
牧铮后背着地,在石台上留下深深坑洞,重嬴踩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地砸在他脸上,他却丝毫反抗不得。
石台上的局面,竟然就此调转。
牧铮如何对陵昭,如今重嬴就如何教训他,这回轮到牧铮说不出认输的话了。
紫微宫仙神一面注意着石台上情形,一面揣测着息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九重楼中气氛近乎凝滞。
随着牧铮身周血腥气溢散,重嬴眼中猩红涌动,这是食物,能被他吞吃以补充自身的食物……
不能为仙神所感知的灰雾在身周涌动,在他张开手的瞬间,牧铮神魂摇曳,忽然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恐惧。
周身灵力像是要与神魂一起脱离躯壳,牧铮瞳孔微微放大,气息急剧微弱下来。
息棠盯着重嬴,混沌浊息的可怕,便在于能将天地万物都复归混沌的力量。
不断吞噬万物以壮大自身,到最后颠覆天地,重归混沌。
是以混沌浊息的出现,每一次都意味着一场会让天地重归混沌的大劫。
只是与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无相无妄的混沌浊息生出了意识。
不过刹那时间,但在上神感知中,一切都好像被放缓了速度。
不能这么做,否则……
如果这么做了……
在倏而静下的风声中,重嬴指尖抽动,最终,他还是握拳,收回了手,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着。
‘混沌浊息竟然真的衍生出了意识。’景濯的声音在息棠耳边响起,话中带着几分叹息意味。
就算还未成长起来,这样的力量也让人惧怖。
牧铮将脱离身躯的神魂沉落,他气息微弱,并不清楚自己方才距离神魂尽湮只差半步。
重嬴冰冷地看着他,最终抬脚,将他踢下石台。
牧铮想断绝陵昭拜入紫微宫的可能,如今要面对这个结果的,反而是他自己了。
重嬴抬头,异色双瞳对上息棠目光,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第四十四章
牧铮自高台摔落, 在地上连滚了两圈才止住去势,他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得已近乎于无。
“铮儿!”几名麒麟族长老眼见这一幕, 口中失声呼道, 神情惊怒难言。
他们实在没想到,不过数息之间, 石台上便形势逆转。
顾不得许多, 立时就有两名麒麟族长老现身在牧铮身旁,运转灵力为他疗伤, 感知到牧铮伤势比自己料想中还要严重,神情变得很是难看。
就算是牧铮对陵昭下重手在先,他们此时也难以公允看待此事, 这可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后辈!
“竖子尔敢!”麒麟族老者起身,对重嬴怒声喝道,一身凌厉气势碾压向他。
他怎么敢下如此重手!
听榆站起身,原就冷峻的神色看起来更冷了,只是不等她出手,属于上神的威压已经落在麒麟族老者身上,他瞬间涨红了脸, 一身气势顿消。
以他的修为, 又怎么能与上神相抗。
息棠立在飞檐上,察觉她的存在后,无数目光投来, 关注着她一举一动。
“是丹羲境上神——”有辨出她身份的仙君低声道。
“这位上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紫微宫中?”
“难道她与逢夜君一样,是受紫微宫掌尊相邀前来?”
九重楼中骤起纷杂议论,对于息棠突然现身紫微宫,在场神魔仙妖显然都觉得意外。
没有在意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诸多视线, 息棠看向麒麟族老者,话中不带多少情绪道:“既是各凭本事的比试,麒麟族如今是要以势相压?”
在她的话中,麒麟族老者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我等并无此意。”
话是这么说,但谁都看得出他方才冲动之下,分明就是想对陵昭动手。
明知是牧铮有错在先,麒麟族老者还是向陵昭发难,甚至没怎么顾及眼下场合,无非就是觉得陵昭没有什么出身背景,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他不曾想过息棠会现身于此,更没想到她会亲自出手阻止。
在上神威压下,麒麟族老者身形摇摇欲坠,不过两息后,他的双膝不堪重负,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声闷响。
沉默的气氛中,承州起身上前,向息棠遥遥一礼,沉声道:“未知上神驾临,紫微宫失礼。不知上神来此,是为何故?”
对于不告而来的息棠,他并未表露出如何热络态度。
身为丹羲境上神的息棠与紫微宫素无交情,紫微宫也并不属她所辖,也就不怪承州的话说得疏离客气。
息棠看着重嬴,少年对上她的目光,身形微微僵直,神情也明显有些紧绷,不知在想什么。
‘阿嬴,完了完了,师尊来了,我们快跑!’陵昭恢复些许意识,只觉大祸临头,慌乱道。
‘跑不了。’重嬴回道,虽然真正情况危急的其实是他,语气却比陵昭冷静许多。
就在无声对视中,息棠开口,冷声向承州回道:“本尊来寻弟子。”
注意到她的视线落点,九重楼内外仙妖都露出讶异之色,不会吧?
这少年原来和丹羲境上神有关系?!
目光游移在息棠和重嬴之间,诸多仙妖神情各异,其中有数者不久前曾赴丹穴山满岁宴,此时认真打量过重嬴,终于回忆了起来。
当时被丹羲境上神护在身边的,好像真的就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在场仙妖面面相觑,既然他已经是上神弟子,何必还来参加紫微宫擢选?
紫微宫便是再好,怕也比不过上神亲自教导。
连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一时也觉意外。不过纵有如何疑问,此时也不好再僵持下去,否则这最后一轮的擢选便难以再继续。
承州抬手请息棠入内,她终于自重嬴身上收回目光,拂袖落入九重楼中。
麒麟族老者身上压力一轻,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多作分辩,他将牧铮带离治伤。
九重楼中,随着息棠踏入,在场无论如何身份的仙妖都纷纷抬手,向她一礼。只有景濯安坐原地,目光直视着她,眸色幽深,神情辨不出喜怒。
承州笑意微僵,不好,怎么忘了这两位是有宿怨的,但以楼中所设座席,除了同坐外,再怎么安排似乎都不合适。
总不好让息棠这个丹羲境上神坐在景濯下手,更没有让景濯起身,退居下位的道理。
看了景濯一眼,息棠终究没说什么。
看着她真的与景濯同坐,不少仙妖都忍不住偷瞟了过来,这等场面,还真是难见……
不过这是在紫微宫中,应当不必担心他们会一言不合打起来吧?
石台上,虽然已经不见息棠身影,重嬴却没有放松下来,他不清楚息棠方才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在正面交锋胜过牧铮后,一时已经没有谁有挑战他的把握,少年站在石台上,身形不知为何显出几分寥落。
金乌西沉,夜色悄然侵入紫微宫。
徜徉星河下,息棠躺在天载殿顶,微屈着一条腿,神情放空。
才别过叙旧的师兄弟,景濯在她身边躺下,望向同一片夜空。
“很少见你有这样犹豫的时候。”他开口道。
从某种程度而言,也足以说明息棠待陵昭这个弟子颇为不同。
从今日混沌浊息那道意识的表现来看,祂或许是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景濯想,这或许也是让她犹豫的重要原因。
他无意多说什么影响息棠的决断,只是开口问她:“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一起看过星星了?”
的确是很久了。
息棠隐约想起,上一次,应该还是数万年前,先任天君尚在位。
那时息棠和还是桓乌景的景濯都听命于玉霄殿,领谕令前往镇压九天边境,也称得上相守相望的同袍了。
息棠没有说话,岁月洪流下,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似乎也只有日月星辰依旧如故。
“你为什么要为商九危闯万象洞天?”她终于还是问了。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景濯闻言微怔。
他转头看向息棠,没有问她是如何得知此事,又为什么会有此一问:“你觉得呢?”
息棠侧首,对上他的目光,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景濯看着她难得有些呆的神情,忽然笑道:“阿棠,你这样,我会很想亲你。”
目光停留在她唇上,他话中带着几许叹息,语气莫名显得有些缱绻。
察觉到他若有实质的视线,息棠猛地站起身来,倒退一步。大约觉得就这么离开实在弱了气势,她抬腿踢了景濯一脚,这才消失在原地。
景濯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笑意微深。
这不会就是他们的结局。
次日一早,紫微宫中,连乔跟随着侍女穿过高低错落的楼阙,神色显出难以掩饰的急切。
也不知樵儿在紫微宫中可好……
火雀族少主乌樵因南云仙翁的信物得入紫微宫修行,在他入紫微宫数月后,连乔终于得了机会前来探望儿子,心中如何迫切,自是不必多言。
只是她没想到,在见到儿子前,自己会先在紫微宫中看见了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陵昭。
乌樵是连乔唯一的儿子,生来便显出出众资质,当然,与龙族凤族这等生来强大的生灵是不能比的,但至少在火雀族中,他的资质已经算出类拔萃。
对于火雀族这等小族而言,若是能培养出一个仙君,便能举族受益,为这个缘故,火雀族族长将乌樵收为弟子,自幼留在身边教导。
但也是因此,他与自己母亲能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尤其后来火雀族长越过自己资质平常的儿女,将他立为少主后,乌樵需要忙的事便越发多了起来。
甚至比起母亲,乌樵与自己的师尊更加亲近,为此,连乔忍不住生出怨怼,觉得火雀族族长抢走了自己的儿子。
只是她心中又清楚,比起留在自己身边,能得火雀族族长教养才是更为要紧的事。为了乌樵的未来,她可以忍下对他的思念。
或许也是出自对儿子的思念,在西荒人族王朝遇上陵昭时,她才会应下了聂逐所求,将陵昭带回了火雀族。
连乔在陵昭身上寄托了对儿子的思念,十余年相处,从没有过父母的陵昭也将她当做极为重要的亲长,
只是陵昭终究不是连乔的儿子。
在知道他意外得了南云仙翁的信物后,连乔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的儿子才该得这入紫微宫修行的机会。
既然手握信物便可入紫微宫修行,那她的儿子拿着信物,不就可以去紫微宫。
这可是入紫微宫修行的机会!
天上地下,有谁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在陵昭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跪了下来,求他让出这个机会。
这十余载来,自己悉心照顾于他,他理应有所回报才是。
连乔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紫微宫中再见陵昭,他不是该在章莪山么?!
前往丹穴山赴宴的火雀倒是对陵昭情况有所了解,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到族中,连乔便已经急着前来紫微宫探望儿子。
她甚至疑心会不会是自己看错了,但陵昭半转过身,让她看得真切。
真的是他——
连乔心如火灼,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这样紧张,自是担心他的出现会影响自己儿子的处境。
连乔没有告诉过儿子,入紫微宫的信物是她向陵昭索来,只说是意外所得。如此,乌樵才能没有顾忌地前往紫微宫。
是以她当然不想见陵昭出现在紫微宫,怕他揭露真相,让自己的儿子难堪,甚至错失这弥足珍贵的机会。
不,绝不可以——
眼中闪过惊怒之色,连乔骤然停住脚步,引路侍女察觉她动作,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
连乔却顾不得她有什么反应,沉声唤道:“陵昭!”
陵昭正在和同入紫微宫的弟子说话,心下还在与重嬴争论着要不要再次跑路的事,听到有些耳熟的声音,他回过头,神情显出怔然。
陵昭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连乔,就像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并不在意他是如何心情,连乔上前,看了眼周围几名投来异样眼光的新弟子,心中微紧。
强拉着陵昭走到一旁,她才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她质问的目光下,陵昭张了张嘴,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看着连乔举动,几名紫微宫新弟子都觉得奇怪。
她看起来境界低微,对上神弟子说话却有些疾言厉色的味道,不知会是什么身份?
连乔不知他们的想法,盯着陵昭:“你难道想反悔不成?!”
虽然早就知道连乔心系亲子,但面对她这样态度,陵昭心下终归觉出些黯然。
她甚至没有关心一句他这些时日来过得好不好,只在乎他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儿子。
她终究不是他的母亲。
“请夫人放心,当初答应过的事,我不会失言。”陵昭认真回道。
他从前都叫连乔姑姑,只是既然已经说好了恩义两清,再这么叫未免有些不合适了。
那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连乔眼中带着怀疑。
“陵昭。”
便在这时,有声音自身后传来,陵昭回过头,看着缓步走来的息棠,不由有些愣神。
“我等见过上神——”
眼见息棠出现,一旁正暗暗关注着他们动向的紫微宫弟子连忙收回目光,抬手行礼。
上神?
连乔脸上现出茫然,似乎有些反应不及,还是在引路侍女的提醒下,才仓促下拜。
息棠眼风扫过,陵昭不敢有二话,立马乖乖走到她身边,紧张地甚至有点想抖腿,一时倒是顾不上失落了。
“她是谁?”
没想到息棠会问起连乔身份,陵昭看了她一眼,讷讷回道:“是从前照拂过我的一位夫人,不过,我已经还过她的恩情了。”
他没有提究竟是什么样的恩情,也没有提自己是怎么还了恩情。
或许在旁人看来,火雀族十来年的照拂并不够换得入紫微宫修行的机会,但对陵昭来说,事情其实并不能这么算。
他也并不如何埋怨她,母亲为儿子筹谋,原本也不是什么过错。
陵昭想,他可能只是有些羡慕而已。
不过那终究是别人的阿娘,不是他的。
息棠查过陵昭还在火雀族的事,大约也推测出当初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是见陵昭神情,她终究没有对连乔发难。
既然陵昭无意计较,她便也尊重他的意愿。只是从此以后,火雀族不必再和他有任何关联。
摸了摸陵昭的头,她说:“跟我来。”
看着陵昭跟在息棠身边离开,连乔本想阻止,却因为她的身份,迟迟未敢开口。直到息棠走远,她才忍不住向引路侍女求证:“陵昭和上神,是什么关系?”
“这位陵昭少君,是丹羲境上神唯一的弟子。”
连乔愣住了,上神弟子?
陵昭怎么会成了上神弟子?!
她下意识望向陵昭的背影,神色变幻,眼中闪过颇多意味,不知在想什么,许久都没能收回目光。
至于陵昭,他这时候已经没心情考虑连乔是如何想法,数着自己的脚步,他跟在息棠身旁,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直到穿过楼阙,四下已经不见其他人在,息棠终于开口,语气难辨喜怒:“如今,你还可以选择随我回镜花寒。还是说,为了他,你宁肯留在这里。”
陵昭听出了她话中意思,他抬头对上息棠目光:“阿嬴保护过我很多次,所以现在,我也想为他做点事。”
为了阿嬴,就算不做上神弟子,也没关系。
陵昭已经亲身体会过上神弟子是何等显赫的身份,何况还是丹羲境上神门下唯一的弟子,但他仍旧没有任何犹豫。
息棠并不意外陵昭的选择,她看着他,神情只见一片冷然:“你该知道,无论是谁,都要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
她望进他眼底,看的又好像不仅是他。
“我知道。”陵昭想起了长亘的那场雨,他轻声回道,语气坚定。
息棠心下叹了声,隔空点在他眉心。
‘阿嬴?!’陵昭有些紧张地唤道。
“这只是个确保他可以控制自己的禁制。”息棠平静道,“若有一日他为祸于世,无论是他,还是你,都要付出代价。”
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息棠给重嬴这个机会,但机会只会有一次。
‘我没事。’
陵昭听到了重嬴的声音,他抬头再看向息棠,认真应是。在他身体中,另一道声音似乎也与这句话相重合。
留在原地,看着息棠离开的背影,陵昭忽觉有些鼻酸。
日后,或许就没什么机会见到这位上神了。
就在他伤感的时候,息棠抬手向他扔了个什么来,陵昭眨了眨眼,手忙脚乱地接下,低头发现正是那枚被自己留在竹林小筑中的玉珏。
陵昭有些呆愣地手中玉珏,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息棠话中意思。
他以为自己选择留在紫微宫,便和息棠没有关系了。
“紫微宫每隔一段时日,会有休沐,你应该知道怎么回镜花寒才是。”息棠风轻云淡道,“比起我,紫微宫为你作道法启蒙,或许更合适几分。”
“师尊!”听到这里,陵昭吸了吸鼻子,突然唤她。
息棠回过身,只见少年大步跑上前,伸手拥住了她的腰。
“师尊——”陵昭将头埋进她怀里,哽咽道。
原来她还认他做弟子。
就算他不肯听她的话,她原来也不会放弃自己。
陵昭想,他突然也不是那么羡慕乌樵了。
息棠拍了拍他的头,神情显出少有的柔和。
第四十五章
“我说, 你差不多也该抱够了吧。”就在陵昭抱着息棠不松手的时候,上方忽然有道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飘了过来。
不必回头,息棠也听出了这道声音是谁, 她不由扶额, 他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陵昭没听出这话是谁说的,他从息棠怀里探头, 循声望去, 只见景濯正负手站在前方楼阙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陵昭,目光像是要将他环着息棠的手盯穿。
陵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手, 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又缓缓将目光移回景濯身上。
怎么又是他?
陵昭对这位魔族君侯当然是颇为敬畏的,毕竟景濯的身份和修为摆在这里, 不容他不敬畏。
不过……他抱自己的师尊,又关这位魔族君侯什么事?
这又不归他管!
心下这么想着,陵昭不但没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这般举动看在景濯眼里,简直与挑衅无异,他磨了磨牙,自楼阙上落地, 转眼已经到了息棠身后。
他过来了!
眼见景濯突然靠近, 陵昭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喊了声:“师尊——”
他好像打不过他……不,肯定打不过他啊!想到这里, 陵昭默默往息棠怀里缩了缩。
息棠无奈转头,正想让景濯不要恐吓小孩儿,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腕上传来他掌心温热温度,目光交错, 息棠眼底带着几分不及预料的意外,景濯手中用力,顺势便将她带进了自己怀中。
后背撞进他胸膛,大约是太过意外,息棠一时竟忘了挣脱。
陵昭惊呆了,抬头对上景濯目光,他嘴边勾起一抹笑,眼神中竟是带着明晃晃的得意。
他他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陵昭被景濯的动作气鼓了嘴,更不想遂了他的意,像是较量一般,二者不约而同地将息棠抱得更紧了。
作为被争抢的对象,息棠拳头缓缓硬了。
她伸出手,分别在这一大一小头上重重捶下。
片刻后,头上各挨了她一拳的景濯和陵昭老实坐在紫微宫白玉铸就的宫墙上。息棠坐在他们当中,取出两枚灵果分别塞进手里,都消停点儿吧。
景濯重重咬了口灵果,目光落在陵昭身上,不管怎么看,这小子还是很碍眼。
息棠拿出卷玉简,顺手用玉简将他侧过来的脸推正,示意他打开。
景濯接过玉简,神识扫过,不过数息已经将所载功法通读过一遍。
“这是你为他所撰的功法?”看了眼陵昭,他向息棠道。
也是通过玉简上载录的功法,景濯意识到息棠是有意让陵昭同修神魔本源。
他体内两道本源能达成平衡,若是毁去其一,也的确有些可惜。
想到之前重嬴掌控身体时激发的血脉力量,就算景濯看陵昭不太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资质大有可为。
不过在此之前,天下还没有过同修神魔两道本源的先例,现今已有的功法也就并不适用于陵昭。
“你对他还真是上心。”景濯开口又道,语气怎么听都有些酸。
师尊当然对我上心!陵昭理所当然地想,但在景濯目光洗礼下,终究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息棠没理会景濯这句活像拈酸吃醋的话,只道:“你看看可有勘误之处。”
就算她是上神,通天地诸法,但毕竟体内没有魔族本源,对魔族如何修行了解有限。如今景濯在此,正好可以让他看看。
虽然嘴上不满,但息棠开了口,景濯自是没有推拒之理,目光扫过玉简,他对其中关于魔族的部分增补了不少。
见他好像是在帮自己,陵昭一时便不好意思在心里骂他了。
‘阿嬴,他和师尊怎么看起来也不像宿敌啊?’陵昭啃着灵果,心里很是纳闷。
他原就有些想不明白,经过今日,就更不明白了。
这还不明显吗?重嬴完全不想搭理他,他是不是又忘了,给自己传音的话,他师尊其实都能听到。
忙着修撰功法,景濯倒是没有余暇挑陵昭的不是,场面一时竟显得颇为和谐。
“不是说了,紫微宫中不许随便上墙……”
数刻后,路过看见宫墙上并肩坐下的三道身影,承州不由开口教训道。
不过随着三张脸先后转了过来,他的话还没说完就顿住了。
承州沉默了。
怎么说呢,如今坐在宫墙上的,恰好都是他没资格管的对象。就算是陵昭,有息棠这个师尊在,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也就罢了,怎么他们会坐在一起?怎么想都不太合情理吧?
承州看向自己曾经的师弟,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和这位丹羲境上神是有生死大仇的。向来被称作宿敌的一神一魔岁月静好地并肩坐在宫墙上,这事儿,是应该发生的吗?
一时间,承州甚至有些怀疑神生了,难道他从前听说的传闻都是假的不成?
息棠却没有在意他是如何震惊,他在这里,倒是正好省了她再去寻他和听榆的功夫。
“上神要将弟子留在紫微宫?”听完息棠的话,承州面上不由流露出几许讶然,显然有些意外她的决定。
紫微宫便是再好,怕是也比不上上神教导。
这个时候,他却是没有功夫思虑息棠和景濯的关系了。
“他对修行知道得还太粗浅,紫微宫中道法诸多,正可让他多作了解。”息棠回道。
若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就先跟随她修行,陵昭就注定难以摆脱她的影响,修成属于自己的道。
“何况,他也该结交些朋友。”她看了眼陵昭,才又道。
镜花寒中空寂,除了息棠自己,便是侍奉的仙灵轻易也不能踏足。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安静,但对于陵昭现在的年纪而言,这里未免就太无趣了些。
息棠并不需要陵昭有多高的修为,她只想他能够享受年少时的岁月,将曾经错失的弥补。
听到这里,承州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推拒的话。陵昭本就已经凭自己的实力通过了紫微宫三轮擢选,既然息棠也同意,他当然有资格在此进学。
对这件事,景濯简直称得上乐见其成,方才听息棠说完,他险些要越过承州替他答应下来。
比起让陵昭跟着息棠回镜花寒,朝夕相处,怎么想都是让他留在这紫微宫中要更强上几分。
瞥了眼陵昭,想到他之后不会时时出现在息棠身边,景濯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息棠目光扫过,不知有没有看出他的心思,终究没说什么,只向承州道:“今后时日,陵昭便有劳掌尊看顾。”
说罢,她抬指,一枚玄玉现在掌心。
随着息棠拂手,玄玉便落在了承州面前。
这枚玄玉中,装的自是诸多灵物。因血脉之故,陵昭修行所需的灵物自是要比寻常神魔更多,息棠也就早有准备。
见此,承州神情微妙地看向息棠,他怎么觉得自己这是被赖上了?
目光相对,息棠神情坦然,就陵昭这神鬼难料的运气,当然得找个能托底的对象。
承州大约领会了她的意图,不由抽了抽嘴角,还没回话,就听景濯道:“师兄不必客气,收下便是。”
他这是迫不及待地想将陵昭交到承州手里了。
你究竟是哪边的?!承州面无表情地望向景濯,看得他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承州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一点不可言说的隐秘,他木着脸,终究还是将玄玉收下了。
抬手间,景濯注意到他袖中花枝,不由皱了皱眉:“师兄取松木樨是为何用?”
松木樨效用特殊,寻常甚少有用到的时候。
承州看了眼袖中,也没有多作隐瞒:“这是麒麟族所求。”
并非是他要用。
不过麒麟族怎么会来求松木樨?
承州解释道:“当年与你我同辈那位天载大师兄在神魔战火中重伤,神魂几近溃散,濒死之际,麒麟族以至宝为他强行聚拢神魂。”
“不过他虽得不死,却因神魂受损沉睡至今,经数万载温养,如今才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
麒麟族长老此番前来紫微宫,除了送族中后辈前来参与擢选,也是为了向紫微宫求松木樨制返魂香,早日将他唤醒。
不必多加回忆,景濯就想起了承州口中说的是谁,当年天载一脉的大师兄,正是褚麟——
他下意识看向息棠,她正将玉简交到陵昭手中,对于承州所言,并不见失神之色。
褚麟是商九危最重要的大师兄,但息棠早已不是商九危。丹羲境上神和这位天载大师兄,实在没有太多交集,也就不必多问什么。
陵昭对当年旧事一无所知,也就不会关心承州口中提到的天载大师兄会不会醒,他依依不舍地别过息棠,终于还是跳下宫墙。
跟着承州离开的时候,陵昭还忍不住回头向息棠挥手:“师尊,等我沐休就回镜花寒!”
看起来也挺听话的,怎么前日就能闹出那么大场面,承州心里着实有些纳闷。
息棠笑了笑,看着他走远。
“你准备回丹羲境了?”景濯在她身旁开口。
息棠没说话,只是取出壶甘露扔给了他,随即站起身来。
她喝了他一壶莲华甘露,如今还他一壶。
景濯抬手接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我会记得给你写信。”
“不收。”息棠近乎冷酷地回了两个字。
景濯丝毫没有被她这话打击到,气定神闲地开口:“我还是会写。”
至于她收不收,都没关系。
息棠没有回头,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随你。”
她的身影消失在宫墙上,景濯嘴边噙着笑,将甘露饮下。
第四十六章
东海, 琉璃铸就宫墙,金玉珊瑚为饰,廊柱上嵌着各色贝壳, 高悬的明珠照亮了幽暗海底。
结嫣走下碧玉阶, 抬眼见前方诸多水族来往,口中正议论着数日后东海的一件大事。
再过数日, 东海如今的少君螭颜, 便要正式接过龙君之位,统率东海千万水族。
如今龙宫内外都在为这件事奔忙, 届时将请天下各族前来观礼。
或高或低的议论声传入耳中,结嫣收紧手,任锐利指爪划破掌心才能维持住波澜不惊的神情。
“阿嫣——”中年鲛人游到她身旁, 见她停步不动,不由担忧地唤了声,眼中满是关切。
结嫣同他生得实在很像,眉宇间不经意显露的神情更是多有相似,任是谁来看,也不会错辨他们的关系。
“阿爹,我没事。”无论心绪如何翻腾, 结嫣终究没有对身旁鲛人多说什么, 轻声回道,将所有想法都藏进心底。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只能做鲛人族的水君,不可染指东海龙族的权柄。
结嫣想,她只是有些不甘心。
她怎么能甘心——
依照龙族一贯以来的规矩,只要继承了龙族血脉, 能显化龙身,便能被承认为龙族。
但作为宣后血脉,生来便怀龙珠的结嫣,却因神族太初氏的缘故,始终不能得东海龙族承认。
即便在龙族中,生来就凝出龙珠的也是极少数,结嫣一向以此为傲,也正因如此,她更为自己的处境不甘。
她明明是母亲的长女,却只能留在鲛人族中长大,继承生父鲛人族水君之位。
结嫣少时便觉得不公,她向宣后哭求过,但向来对她心怀有愧,故而多有纵容的宣后在这件事上,却不肯为她争取什么。
结嫣心中难以不生怨忿,自己生来就怀有龙珠,原本也该有一争东海君位的可能!
四海龙族的君位,向来都不是只有历任龙君的子女才能继承,如即将继位的东海少君螭颜,论关系,如今还在位的东海龙君只是她的叔祖父。
宣后曾是东海龙族的公主,原有继承君位之权。这也就意味着,身为她的女儿,如果结嫣能得东海龙族承认,同样有资格争夺东海少君甚至龙君之位。
但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她分明是龙族血脉,为何到头来只能屈居鲛人族水君之位?
与偌大东海相比,鲛人一族又算得上什么。
结嫣抬头仰望着眼前金雕玉砌的龙宫,这数万载来,东海龙君之位经数次更迭,却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在沉默中与父亲穿过珊瑚丛,身旁鲛人注意着她的神情,尽管没看出什么异色,他也知道结嫣心下绝不好受。
只是……
鲛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当然清楚自己女儿的执念所在,却不知能如何劝解。有些事,当初没有告诉她,如今便更难再开口了。
东海少君继位之事,回到镜花寒的息棠也接到了消息。并未太过在意此事,她将东海送来的请函随手放在桌案上,算了算时日,有些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有收到霁望的回信。
早在前往天宫时,息棠便已经向霁望传讯,让他前来丹羲境一叙,但直到现在竟然也没有得他回复。
事关陵昭身世,若说有谁能知晓其中内情,就只能是霁望了。
霁望会叫息棠一声师姐,便是因为他也是紫微宫天载门下弟子。他自少时拜入师尊门下,随他行走世间,如孤云野鹤,虽是紫微宫弟子,却并没有在紫微宫中待过多少时间,与还是商九危的息棠也并无交集。
直到息棠的神魂因意外提前脱离了栖身的苦无花,被迫回归本体,因尚未修得仙君境界,神魂伤势也就没能完全恢复。
后来,长于医道的霁望师尊受师姐丹华所托,带着弟子前往骊丘,设法为息棠稳固了神魂,他们也是到这时候才算真正认识了。
霁望继承了自己师尊的医术,在神魔和谈后,息棠因沉疴闭关丹羲境,陷入长眠,境况危急之际,也是霁望设法,终于为她解决了体内隐患。
息棠实在想不出陵昭是从何而来,思来想去,或许也就只有霁望有可能为她解惑。
只是性情也像足了自己师尊的霁望行迹杳然,之前说要赴赤羽君幼子那场满岁宴,谁想不想去的息棠最后倒是去了,他却不曾在丹穴山上现身。
离开丹羲境前,他随口说去寻老友云栖下两局棋,难道是又下得忘了时间?
他们这等修为的仙神,对时间的概念的确会模糊许多,兴致来了,一局棋下上个三五载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息棠也常常百年千年才见他一回,不过她如今颇多疑问,却不想再拖上许多年来解决,既然迟迟没有收到霁望回信,息棠想了想,干脆又向云栖的洞府传讯,打算向他问问情况。
手边才将传讯送出,神识感知到异响,她思绪就此一顿,回头望向了酒窖的方向。
息棠酒量不行,也并不如何好酒,不过丹羲境中灵物丰足,境中仙灵善以此制酒,是以她窖中藏酒颇为可观,馥郁甘醇,为天下所周知。
酒香诱人,不免便引来偷酒贼。
山石砌成的地下洞窟中,女子拂袖扫过,周围酒坛便尽数落进她袖中,转眼扫空了上百坛美酒,她袍袖也没见鼓起来。
她还想再动作,却见息棠突然出现在眼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螭颜若无其事地站直身,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阿棠,我难得来丹羲境一趟,你是不是该请我喝两坛酒?”
她肤色微黝,生得副风神疏朗的容貌,眉宇间透出勃发英气,是寻常男子都不及。
宣后出身东海龙族,算起来,螭颜和息棠也能扯上一点亲缘。不过宣后都是螭颜祖父的祖父的妹妹了,息棠比起她何止高了一辈,甚至还见过螭颜还是枚龙蛋的时候。
后来随着年岁渐大,螭颜便不再以长辈敬称她,只唤阿棠,息棠也并不介意。
她也不喜欢被叫什么曾祖母、太曾祖母,总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入土了。
也算是息棠看着长大,脸皮向来很厚的螭颜在走出酒窖前还不忘两只手再各搬了坛酒。
待在竹林中坐定,她揭开酒封,很是孝顺地先给息棠奉上,却被她推了回来。
“阿棠,这么多年,你酒量还是没进步啊?”
息棠闻言,很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喝你的吧。”
与息棠不同,螭颜嗜酒,从来是千杯不醉。
“阿棠,你说天后娘娘究竟在想什么,前日竟然将纯均尺借给了那位鲛人族水君。”螭颜忍不住抱怨道,这简直是在给她找麻烦。
除了天族君后权柄外,宣后在东海的影响也并未被完全抹去,手中还掌握着不小势力。
她下的任何决定,或许都会引发多方反应。
螭颜这个少君的位置,本就有不少同族虎视眈眈,因为宣后的举动,又生不小波澜。
对于这话,息棠开口,语气不见有什么起伏:“你连她都应付不了?”
她口中所指,当然是结嫣。
“怎么会!”螭颜立时回道,说到此事,她显然有些得意,“她想借势打压于我,为自己扬名,我又怎么能叫她如愿。在她领鲛人出兵时,我就已经率部属奇袭,将凶兽解决了!”
借这个机会,她也终于让做了许多年龙君的叔祖父松口退位。
看着螭颜眉飞色舞的表情,息棠勾了勾嘴角,抿了口茶才又问:“既然你将要继承君位,眼下怎么有空来丹羲境?”
螭颜应声回道:“正是为这件事,我才来啊。”
她对息棠也算有些了解,知道她便是接了东海的请函,大约也不会亲自去,只会派境中仙灵奉上贺礼。
“我这次来,便是想请你前去观礼。”
听了这话,息棠刚要开口,似乎料到了她会拒绝,螭颜又道:“阿棠,你连赤羽君那个老东西儿子的满岁宴都去了,又怎么能不去我的继位礼——”
她从前不出丹羲境也就罢了,如今重新行走于世间,怎么也该来为她这个小辈撑撑场面才是。
以息棠身份,此番她能亲自前往,对螭颜实在颇为重要。
见螭颜大有她不答应,就要像小时候一样化为原形就地打滚的架势,息棠伸手按住了她:“你已经不是两百岁的小龙了。”
都活了上万岁了,就别想着撒娇卖乖了,她如今这龙身化出来,连镜花寒的冰湖都已经装不下了。
螭颜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眼神真诚:“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看着长大的,阿棠,你真的忍心弃我于不顾吗?”
息棠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螭颜这话说得简直好像她是什么负心汉一般。
架不住螭颜撒娇耍赖,颇为头疼的息棠抽回手,看了螭颜一眼:“去一趟也无妨。”
不过,除此之外,她不会再干涉什么。
东海的事,理应由东海水族自己解决。
螭颜听得连连点头,这就够了。解决了正事,她又拿起酒坛,忽然想起什么,开口又问:“对了,阿棠,我上回听老祖们闲谈,竟然说你不愿意踏足四海,是在躲着谁,真是太好笑了……”
以阿棠的修为,这四海中还有谁是她需要躲着走的吗?闲着没事听听墙角的螭颜压根不信。
不过随着息棠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螭颜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她干笑着闭上嘴。
不会吧,难道这事儿竟然是真的?
第四十七章
息棠应下了螭颜去东海观礼之事, 当然需要提前知会苍溟一声。毕竟她此行前去,代表的便不仅是丹羲境,还有天族。
水镜中, 苍溟坐没坐相地倚在桌案前, 看不出半点天君气度。如今也只有在息棠面前,他才会难得露出这么懒散的一面。
“她倒是乖觉, 求到阿姐面前来了。”苍溟听完息棠的话, 立时便领会了螭颜的意图,挑眉笑道。
只要息棠出现, 东海龙族中效忠于宣后的势力便都会以她的意志为先,因为无论发生过什么,息棠和宣后对外都代表着天族, 利益一致。
除非宣后亲自出现,当面下令,否则她在东海龙族留下的势力绝不敢越过息棠擅自参与什么谋划。
况且既然息棠亲自去了,宣后也就不必再去。
如此一来,至少效忠于宣后的东海势力,不会成为螭颜继位的阻碍。
这的确称得上还算聪明的一步棋,但螭颜想顺利继承君位, 需要解决的问题却还不止如此。
“这场继位礼, 恐怕会生出不小风波。”苍溟意味不明道。
东海龙族为君位明里暗里生出的诸多争端,身为天君,他自是不会一无所知。
原本东海这一代出色者众, 关于少君的争夺便堪称激烈,螭颜能坐上这个位置也是靠了几分运气。
“想执掌东海,总没有那么轻易的道理。”息棠漫不经心地回,能不能顺利坐上东海龙君的位置, 便要看螭颜自己的本事,她不会出手。
何况她若是出手,天下各族便都该慌了。息棠能干涉东海龙族的君位继承,又怎知天族会不会再干涉他们。
所以东海的事,只能由东海自己解决,息棠便只是去观礼。
对于这件事,苍溟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东海龙君由谁继位对天族其实没有太大分别,不过他看螭颜比现在的东海龙君更顺眼两分,她若能继位也不错。
不过……这场继位礼,四海龙君定会齐聚于东海,他没记错的话,北海那位现在好像还活着呢……
但转念想想,他也未必能认出阿姐,应该不用担心那么多。
苍溟撇去突如其来的念头,只对息棠道:“那我便安排天族来丹羲境接阿姐……”
和之前不同,这回息棠是代表天族前往东海观礼,用来撑场面的仪仗便必不可少,绝不能在天下各族面前弱了声势。
“不必,”息棠一向不怎么喜欢麻烦,“让他们直接去东海便可。”
总归会在东海汇合,何必费这样的事。
这边,她才将事情同苍溟议定,东海之中,前来参加东海新任龙君继位礼的各路仙神妖魔已经开始陆续抵达,偌大龙宫骤然热闹许多。
万顷碧波之下,只见长有百丈的楼船拨开海水,旌旗翻卷,船上水族披坚执锐,正浩浩荡荡地向龙宫而来。
“这是北海的楼船——”
龙宫外来往的水族抬头望去,不免都为磅礴气势所慑,自觉停步让行。
北海楼船的抵达也不由引发了诸多议论声。
“四海水君中,也就只有北海龙君在位时间最长,至今已有数万载……”
“是啊,除北海外,从神魔宣战开始算起,其余龙君都已经传过好几代,尤以东海更迭最为频繁。”
他们没敢说出口的是,东海龙君会换得这样勤,和族中内斗严重脱不了干系,这在四海都不算秘密。
“说来,这位北海龙君的经历也颇为传奇,他只是北海白龙族的旁支,以这样的出身,原是没有资格染指北海龙君之位的。”
“所以说时势造英雄,当年他在神魔混战中保全北海,立下赫赫威名,这才打破了所谓血脉出身之论,以实力压服北海龙族,坐上了君位。”
“以北海龙君的修为,恐怕再坐上万年君位,应该也不成问题。”
……
议论声中,北海的楼船驶入龙宫,龙宫侍从上前,接引着自北海而来的诸多水族前往楼阙。
龙族好宝物,四海龙族都颇为豪富,只看龙宫奢华便可窥见几分。加之四海龙族关系密切,东海提前为北海来客准备的宫阙自是无一处不妥帖。
但此时,东海龙宫侍女只见数名北海侍女先行步入殿中,随即便将各处都重新布设了一遍,连角落处焚香的香炉都换作件品阶不低的法器。
绡纱轻如烟云,水火不侵,如今却只用作帐幔,一斛斛明珠将殿内映得亮如白昼,殿中随意一件摆设都宝光流泻,显然价值不菲。
看着这等场面,龙宫侍女神色都显出惊诧,原来北海龙君起居,竟是需要如此讲究?
简直可以称作奢靡了——
看着北海水族习以为常的神色,龙宫侍女掩住意外神色,不想令北海水族觉得她们见识浅薄。
待殿中收拾好后,数名北海来的侍女簇拥着薄纱覆面的女子入内,恭谨地请她坐上软榻。
女子却犹显不满,指点着又换过了殿中屏风。
眼见这一幕,龙宫侍女面面相觑,意外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人族?”
原来这些准备都是为了她——
可这人族女子是何身份,竟能让北海水族如此慎重以待?她不过是个人族,看上去修为也并不如何高。
有龙宫侍女忍不住向有些交情的北海水族探听。
“这可是君上看中的女子。”北海水族低声回道,他在龙君身边待的时间不算长,知道得也有限。
只知大约数载前,北海龙君一见这人族公主便失了神,破例将她留在身边,无论这人族女子有什么要求,他都少有不允。
“没想到北海龙君竟然会看上个人族女子……”
以他的身份,想攀附的水族众多,这位北海龙君都不曾假以颜色,也不知他为何会看中个人族。
此事在北海已经传开,不过天下各族中所知者尚且不多,此番见北海龙君带这人族前来,顿时引来不少关注。
他继位至今还不曾立过一位君后,难道这位人族公主有望成为北海新任君后?
身为北海龙君的逐曜并不怎么在意这些议论,他受东海龙族后辈相邀,此时正前往赴宴。
“龙君,请——”
回环廊亭中,青年在旁引路,逐曜霜发如雪,脸上虽噙着笑,却让人莫名觉出距离感,周身显露出久居高位的威势。
数尺外,正好也自回廊走过的息棠循声望来,看清那张脸,微觉愕然。虽说冤家路窄,但她刚到龙宫就撞上,这路未免也太窄了。
好在她有意压制了气息,倒不会引来什么注意。
不过因她目光在逐曜身上停留一瞬,似乎让他有所察觉,目光回望过来,在被他察觉前,息棠已经旋身转过回廊。
静默海水中,只见一行蚌族侍女正好经由不远处过,余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分明带着几分好奇,逐曜于是收回目光,没有再多作查探。
息棠避过他,心情正有些复杂,一回头,却对上了三双从珊瑚丛后探出的眼睛。
“师尊——”陵昭有些惊喜地唤道。
至于他身旁少年男女,一个正是当初息棠曾在天载殿中见过的魔族素一,另一个分明是龙族出身,虽不知名姓,也显然是紫微宫弟子。
在紫微宫这数日,陵昭也结识了些朋友,此番他们和其他数名紫微宫弟子,都是跟随身为悬镜掌尊的承州来东海凑热闹的。
“你是叫素一?”息棠认出了素一,毕竟不久前才在天载殿中见过,她的记性便是再不好,也不至于就忘了。
素一见息棠识得自己,发出了长长一声诶,所以之前天载殿中的事,不是自己在做梦么?!
当日见息棠在九重楼上显露身份时,素一惊得傻在当场,她同自己师尊说在天载殿中见过上神,还将息棠认作和自己一样闯了祸被罚跪的门中师姐,她师尊竟还不信,只说她睡昏了头。
现在看来,她真的在天载殿中见过这位上神!
不过……丹羲境上神为什么会出现在天载殿呢?素一慢半拍地向息棠行礼,心下不由想道。
在她身旁,龙族少年僵着脖子向息棠俯身,话说得都有些结巴了:“晚辈、晚辈东海龙族怀炽,见过上神。”
就算他一向寡言冷漠,看上去很是可靠,此时在息棠面前也不由显露出几分无措,耳后也因为激动微微有些发红。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可是丹羲境上神——
看着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的少年,息棠失笑,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师尊,你方才是在躲谁么?”陵昭说着,不由向周围望了望。
息棠倒也没有否认:“只是有个不太想见到的旧识而已。”
也称不上躲吧,就是见面了未免尴尬。毕竟逐曜不识得她,息棠却还保留着当初的记忆,简直是不堪回首。
“难道又是像和魔族君侯一样有生死大仇?”陵昭忍不住问,忽然有些担心自家师尊的仇家会不会太多。
“这倒不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担心,息棠有些好笑,“不过是年少时做过些强取豪夺的事,如今再见,未免尴尬。”
“啊?!”三道声音齐刷刷响起,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震惊,“谁敢对上神你强取豪夺?!”
闻言,息棠在沉默两息后,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我强取豪夺别人。”
这才是为什么不堪回首的原因。
“啊?!”比刚才更高的疑问声响起,这回答显然出乎了面前三个小辈的预料。
不愧是上神啊!
在震惊后,陵昭和他的小伙伴肃然起敬。
第四十八章
面前三双眼睛都为息棠的话迸发出了浓重求知欲, 息棠却并不打算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她轻描淡写地转开了话题:“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赴宴……”
怀炽才开口,便听陵昭与素一震声道:“去蹭吃蹭喝!”
话说得中气十足, 他抽了抽嘴角, 无力反驳。
这么说也没错。
怀炽族兄楚垣在龙宫中设宴待客,虽然他与这位族兄的关系远了几分, 也说不上亲近, 但想带两个同门去宴上混口吃的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毕竟这场宴席宾客众多,多两个也不会多。
既然如此, 多三个似乎也无所谓?秉承着有这种好事怎么能忘了自己师尊,陵昭看向怀炽,意思很是明显。
上神如何会少一场宴饮?怀炽下意识想, 不过上神愿意去,当然是龙族的荣幸,他咳了声,很是正经地向息棠相邀。
面对三个小辈的盛情邀约,息棠失笑,也不介意同他们去凑凑热闹。
正好,她也想问问陵昭这些时日在紫微宫过得如何。
……应该没闯什么祸吧?
在宴上坐定, 看着最上方被迎入主位的逐曜, 息棠不由陷入了沉默,怎么又是他?
这原来是场为北海龙君所设的接风宴。
楚垣族中长辈与逐曜颇有私交,是以听闻北海水族抵达, 便令他设宴款待。也是看在这番交情上,逐曜才会赴约,否则以楚垣这等后生晚辈,轻易还请不动这位北海龙君。
眼见逐曜前来, 席上水族纷纷举盏问礼,口中敬称龙君,场面一时显得分外嘈杂。
息棠有意敛下气息,在众多水族中便并不显眼。毕竟来赴宴的仙妖实在太多,如逐曜这等身份,也不会多关注末席上都坐了谁,只有众多水族上赶着向他见礼。
来都来了,转身就走未免显得心虚,息棠也就懒得多动弹。
见她与自己同席坐定,怀炽举止显出些局促。
若是上神愿意显露身份,此时应当被迎上主位才是,与他们混坐末席当真合适吗?
听了怀炽犹犹豫豫问出口的话,息棠笑了笑:“我倒是觉得这位置再好不过。”
周围水族谈笑寒暄,推杯换盏间显出一派热闹场面。
此时正是结交攀谈的好场合,不过这些同陵昭他们倒是没什么关系,他们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宴请北海龙君的规格当然不会小,各色灵果珍馐齐备,素一埋头苦吃,没说半句废话。
诸多龙宫侍女来往于席案间,笑意盈盈,随时为来客斟满酒盏。
原本已经空了的碗碟又被补满,素一有些意外地抬眼,只见出身蚌族的美貌侍女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
像他们这样真是冲着吃喝来的,实在太少了。
真是蚌美心善,素一感动地想,以前她去宴上蹭吃蹭喝,总是被嫌弃吃太多。
“果然还是东海龙族大方!”她真诚地握住怀炽的手,“以后有这等好事,记得还叫我!”
怀炽嘴角抽搐地看着她,这位师姐总是会让他意识到紫微宫弟子的多样性。
听着他们的对话,息棠微微勾起嘴角,顺手剥了枚灵果投喂陵昭。
宴上觥筹交错,侍奉在侧的龙宫乐师吹笙鼓瑟,随着丝竹之声响起,一行披着金红鲛绡的女子游弋而来,披帛随海水曳动,手中挑腕作飞天舞。
息棠屈腿而坐,欣赏着面前乐舞,姿态很是惬意,并不在意前方主位上正在交谈什么。
东海龙宫的乐舞,确然赏心悦目。
乐声渐高,脸上覆着薄纱的鲛人在其余水族女子的簇拥下纵身飞旋,海水中有飞花飘落,她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逐曜,眼波流转,姿态婀娜绰约。
看着这一幕,赶来宴上的人族女子怒火中烧,震声道:“都给我停下!”
在她的厉喝下,乐声不由为之一顿,鲛人停下动作,错愕地看向人族女子,两张脸放在一起,竟是像了七分。
随着乐舞中断,不论方才关注还是没有关注乐舞的赴宴水族,此时都向当中看来,神情显出莫名。
这是怎么了?
“凭你,也配与我相争?!”人族女子握住鲛人手腕,目光打量过她,轻蔑道。
话是这么说,心中怒意却越发高涨,她甩手推开鲛人,径直向主位而去。
“她是……”诸多仙妖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她便是被北海龙君留在身边的那位人族公主——”对北海之事有所了解的水族低声道,道破了她的身份。
北海龙君身边,如今只这位越梨公主相伴,听闻她性情骄矜,行事恣睢靡费,北海龙君却对她无有不应,引得北海无数水族艳羡。
得知越梨身份后,许多水族倒是反应过来眼下是什么情况了,毕竟随着越梨现身,谁都能看出献舞的鲛人与她何等肖似。
以逐曜身份,揣度喜好,想讨好他的水族自是不会在少数,便是因此,借楚垣设宴的机会,有东海水族安排了这鲛人女子前来献舞,用意明显。
只是想讨好逐曜的水族大约没想到,还没见他有所反应,越梨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
“竟是一出争风吃醋的戏码——”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目光有意无意地向上方看去,想知道这位北海龙君是什么脸色。
便是在这时,已经冲到逐曜面前的越梨看着为他斟酒的蚌族侍女,拂袖将她掀翻,蚌族侍女在猝不及防下跌在一旁,神情透出茫然。
原本正在看热闹的素一皱了皱眉,她认出了这是方才偷偷为自己多奉许多果肴的侍女。
她又不曾有逾矩之举,只是奉命为北海龙君添酒而已,就因为离得近了两分就被迁怒,未免太冤枉了些。
好在越梨修为不高,蚌族侍女倒是没受什么伤,起身默默退开,不敢再上前。
越梨显然无暇关注一个侍女如何,她手中袖袍挥过,将桌案上的杯盏全都扫落,倾倒的酒液甚至洒了逐曜半身。
眼见此景,赴宴水族惊得有些合不拢嘴,这……
这人族公主,未免有些太放肆了吧?
越梨却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问题,扬声向逐曜质问:“你不是说心中只有我,为何还要看她?!”
话音落下,眼尾泛红,双目已是泪盈于睫,看上去有十足的委屈。他竟然任那肖似自己的女子在此献舞,不曾喝退!
既然已经找到了她,他便不该再多看那些容貌相似的替身一眼!
设宴的楚垣看着鲛人女子和越梨像了七分的面容,一时也不好追究是谁想出这样的主意来讨好逐曜,只能抬手示意,让侍女将献舞的鲛人先带下去。
至于满腹委屈与逐曜对峙的越梨,却不是他能解决的事了。
下方,看着鲛人女子自面前经过,怀炽不知为何觉出一点熟悉,怎么会?
他正觉得奇怪,转头看向息棠,忽然意识到所谓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这鲛人女子,原来竟和上神有些许神似……
念头刚刚升起,怀炽便连忙甩了甩头,这等想法,实在是对上神的不敬。何况只要仔细看看,她们的容貌还是差之甚远的。
息棠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没觉得越梨还有这鲛人女子与自己能有什么关联。只要热闹不是自己的,当然是越大越好了,事不关己的息棠撑着脸,兴味盎然地同身旁素一和陵昭一起看着热闹。
也不怪上神都感兴趣,这样的热闹的确少见,怀炽也诚实地向前方望去。
被越梨当众掀了桌案,逐曜竟也只是皱了皱眉,并未怪罪她的失礼,反而温声安抚,看得在场水族一时失语。
到此时,坐在一旁的楚垣目光扫过下方情形,忽有些明悟,这位人族公主吃醋是真,大约也还有些当众宣示主权的意思。此事之后,四海还有多少水族不知她在北海龙君心中的分量。
只是自己这场接风宴,却是只能草草收尾了。
“我原以为北海龙君只是看中了这人族公主的好颜色,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这分明是动了真心啊。”有水族眼见此景,不由唏嘘道,这可真是让他们意想不到。
这位龙君看似温和,但能稳坐北海君位数万载,又怎么会缺了雷霆手段。这些年来,有意讨好他的水族不计其数,其中比越梨更为貌美的也不是没有,却都没能叫他动心,也不知这人族公主如何能得他独宠。
“这事儿我倒是听说过些传闻。”有散仙压低声音道,“这位越梨公主,其实是龙君数万载前的心上人转世——”
这话一出口,便引来一片被压低的惊呼,周围水族眼中都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原来竟是有前缘在啊!
此番前来赴宴的水族众多,总有几个知道些内情的。
“听说在她前世陨落后,北海龙君便一直在寻她转世,从前能伴在龙君身边的女子,或多或少都是与她有相似之处,可惜都不是正主,直到这位越梨公主出现……”
若是如此,他们倒是能理解北海龙君为何对这人族公主如此态度,原来是失而复得啊。
怪不得她有底气当众掀北海龙君的桌案。
以息棠修为,周围这些议论当然都逃不过她的感知,她听了一耳朵,依稀是想起来,逐曜当年是有个青梅竹马,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子。
可惜这女子很早便因意外陨落,逐曜甚至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深以为憾。
没想到他还挺长情,花了数万载在找这女子的转世,息棠心下没什么触动地白感慨一句。
第四十九章
安抚过越梨, 被泼了半身酒的逐曜起身,无意继续宴饮。
这本是为他办的接风宴,如今逐曜中途离席, 场面骤然冷了冷。
不过这对陵昭他们倒是没什么影响, 看了场难得的热闹,又吃饱喝足, 来得实在不亏。
大约也是因为逐曜提前离席, 这场宴饮结束得比原本预料的要早上许多,素一随赴宴水族起身, 要离开时还觉意犹未尽。
廊下,已经换了身衣袍的逐曜同亲自来送他的楚垣走过,此时只道:“今日之事, 是越梨失礼,不过她年纪尚幼,还望见谅。”
与逐曜相比,越梨的年纪的确小得过分,算上在他身边待的数载,这位人族公主如今也还不到百岁。
他都开了口,楚垣自是不会在这件事上多计较什么。何况只要逐曜不介意, 越梨做的事就无伤大雅, 诸般举动都可以解释为太过在乎这位龙君而已。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楚垣与逐曜谈起正事。东海与北海的往来从来不少,如今螭颜将继承君位, 身为她的部属,有些事就需楚垣早做考虑。
谈话间,楚垣顺势为自己麾下鲛人,向逐曜求一盏帝流浆。
帝流浆是月华之精, 只在每六十年一度的月圆夜才能采得,对修行大有裨益,要保留也极为不易。
如今螭颜手中帝流浆用尽,麾下又有鲛人修行正需此物,楚垣想起以逐曜身份,或许存有帝流浆,故才向他开口。
逐曜手中的确是不缺帝流浆的,楚垣所请对他不过是些许小事,随口应下,吩咐侍从去取来。
帝流浆并未放在他手边。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只见一道侧影自珊瑚礁间行过。
息棠垂眸,脸上噙着淡笑,微微低着头,正听身旁陵昭说话。
刚吩咐过侍从的逐曜忽地失语,阿虞——
但只是瞬息,那道侧影已经在眼前失了痕迹,珊瑚礁周围众多形貌各异的水族来往,却再不见那道侧影,仿佛方才惊鸿一瞥只是他的错觉。
“龙君?”见逐曜呆立不动,楚垣不免有些奇怪,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不曾察觉什么不妥。
这位龙君在看什么?
逐曜收回并无所获的感知,没有提方才自己的失神是因为什么。
他以为,自己不该再出现这样的错觉才是。
息棠并不知自己的出现让逐曜如何心神动摇,吃饱喝足后,同陵昭和素一相比,勉强算半个东道主的怀炽见息棠不反对,便依照之前打算,领着他们在龙宫转一转。
不过他们实在都没想到,才转过珊瑚礁不久,竟又遇上那位越梨公主。
她坐在石桌前,片刻前才平息下的怒气此时又回到了脸上:“有鲛人要求帝流浆?!”
“休想!”
楚垣所求的帝流浆,如今只越梨手中有。因她修行所需,逐曜当初予她许多,一直带在身边,随时取用。
只是听侍从说了缘由,越梨却不愿意给了。
方才那生得与自己相似的献舞女子便是鲛人,如今要求帝流浆来用的也是鲛人,不管这两者有没有关系,越梨心中迁怒,决计是不肯给的。
她甚至不由为此起了猜疑,觉得逐曜是不是为鲛人女子的容貌生了怜惜之心,越想便越觉得气恼。
面对神色变幻不定的越梨,北海侍从垂首以待,将姿态放得很低,小心翼翼地开口:“这是君上的吩咐……”
他大约知道这位公主的性情,将话说得很是委婉,并不想被她记恨上。
但越梨如今显然是不愿意给的:“我说了,不给!”
北海侍从只能硬着头皮再开口:“公主,君上已经应下……”
“那又如何?!”越梨震声道,神情显出娇蛮,“他既将帝流浆给了我,我的东西,我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话音落下,她手中现出支不过寸余长的琉璃瓶,其中金丝缕缕,如同星雨流泻,竟是异常好看。
“便是将它扔了,我也不会给鲛人!”越梨说罢,竟是负气将琉璃瓶向地下重重摔去。
琉璃瓶落地,发出一声脆响,瞬间便有裂痕蔓延。
眼见盛于其中的帝流浆将要流散在海水中,陵昭下意识说了句:“真浪费——”
这话引来身旁素一和怀炽赞同点头。
就算身为紫微宫弟子,他们都不会缺了灵物用,也不免觉得越梨的举动太靡费。
的确是有些浪费了。息棠指尖微挑,琉璃瓶浮起,落在了她手中,随着裂痕弥合,原本将要碎开的琉璃瓶恢复如初。
越梨闻声看了过来,眼见息棠举动,没好气地道:“要你们多管闲事!这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置都由我说了算,便是摔了也不由你们过问!”
真是没见识的下等妖族,些许帝流浆又算什么!
不过因着陵昭方才的语气,便是自己不看在眼里的帝流浆,越梨也不想便宜了他们。
“还给我——”她向息棠伸出手,颐指气使道
一盏帝流浆对于息棠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不过越梨这样的态度,也叫她失了归还的兴趣。
见息棠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心情本就不妙的越梨现下更觉得不快了:“怎么,你们还想强夺帝流浆不成?!”
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下等妖物,如此不知礼数!
“明明是你自己先摔了帝流浆,如果不是我师尊出手,这帝流浆早就都流散了!”陵昭自是看不过她的态度,挡在息棠面前,呛声回道。
这个人族公主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越梨冷笑道:“那又如何,这帝流浆终归是我的,你们若敢不还,便是与我北海作对!”
可惜这句习以为常的威胁并没有起到和从前一样好的效果。
看着息棠无动于衷的神色,越梨恼怒起身,这个时候,候在她身后,一直没说过话的侍女终于上前半步,侧身拦住了她,低声提醒道:“公主,看装束,他们应是紫微宫弟子……”
“紫微宫又如何!”越梨似乎并不清楚紫微宫是什么地方,还要再说话,嘴张了张,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袖袍在海水中翻卷,逐曜右手负在身后,缓缓近前,脸上仍旧噙着波澜不惊的笑意。
其实连方才宴上越梨质问他时,他脸上分明也是带着这样的笑意。
息棠侧过头,目光相对,逐曜不由有一瞬恍惚。
眼前分明是同记忆中相差甚远的一张脸,但在见到息棠的时候,他竟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记忆中那张脸。
或许是因为,她漫不经心的神情实在和她太相似,逐曜心中钝痛,迟疑着想道。
“北海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紫微宫见谅。”他笑意不改,温声向息棠开口,显然是因为陵昭他们的缘故,将她也当做了紫微宫中神君。
“谈不上冒犯,不过此处不是北海,无论是谁,还是谨言慎行为好。”在逐曜直直投来的目光下,息棠脸上并未显出什么异色,只是不冷不热地回。
随手将琉璃瓶扔给方才向越梨求帝流浆不得的侍从,她无意再说什么,带着陵昭他们离开。
不走,难道要留在这里同他叙旧吗?
那真是大可不必。
直到息棠走远,越梨终于恢复了声音,她心中当然清楚,方才禁了自己言的就是逐曜。
除了逐曜,北海水族中又有谁还敢这样对她。
心中原就又气又委屈,见逐曜竟然还望着息棠的背影,迟迟没有收回目光,顿时气恼更甚:“你还在看什么!”
衡量了一下,她觉得还是另一个问题更重要,于是拔高了声音,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应下给鲛人帝流浆……”
在她的质问声中,逐曜终于回过头,视线落在越梨身上。大约是因为他的神情温和如初,越梨并未察觉不妥,一定要他解释这件事。
逐曜看着面前女子,忽然开口:“你这样的神情,就不像她了。”
越梨话音顿住,愣在了当场。
她仰头看着逐曜失了笑意的脸,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可他分明看着自己,却又是在通过自己回忆着别的女子。
就算那是她的前世——
他为什么不能只看着自己呢?!越梨握紧了腰间所佩的溯洄石。
溯洄石中藏有一缕残念,一缕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陨落的,属于北海公主令虞的残念。
越梨将这枚溯洄石带在身边数载,却至今未能吸收这缕残念,恢复属于令虞的记忆。
*
距离螭颜的继位礼还有数日,想着她近日该是忙得不可开交,息棠也就没有去寻她。
如今天族派来观礼的仙神都还没有到,息棠便不急着表露身份,趁这两日,正好带着陵昭在东海龙宫中走走,也算重游故地。
宣后出身东海龙族,无论息棠后来与她关系如何,少时还是跟着她来过数次东海龙宫,在这里也住过不短时日。
只是数万载已过,世事沧桑,东海龙宫中的变化当然不小,证明她曾经在这里待过的痕迹也大都在岁月冲刷下褪去颜色。
龙宫西侧,高有数丈的珊瑚树伸展枝叶,通体剔透,叶片如同琉璃琉璃,在海水中散发着温润光华。
息棠带着陵昭爬过了西侧上百株珊瑚树,终于在这株上找到了自己当初没用好术法,失手在树上留下的痕迹。
看来她没记错!
“这么算来,这株珊瑚树岂不是都有快十万年了?”陵昭算了算,仰头望着上方足可遮天蔽日的蓝紫枝叶,有些惊叹道。
对于他而言,这实在是难以计量的时间。
息棠和他并肩坐在珊瑚枝干上,闻言笑道:“如今东海龙宫中比我年岁还长的已经不多,这树便算其中之一。”
“但师尊看上去一点也不老啊。”陵昭应声回。
“这大抵就是做上神的好处了。”息棠耸了耸肩。
话说到这里,陵昭不由道:“不过……师尊竟然也会有施法失误的时候?”
他一时很难想象这件事,师尊可是上神!
“当然。”息棠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我也不是生来就是上神。”
息棠本体的资质,自是比她曾经寄生的苦无花强得多。不过因为神魂不稳,最初回归时许多术法用起来都并不算得心应手,偏偏又灵力强大,施法时但凡有分毫差错,便会闹得龙宫虾蟹乱飞,场面混乱。
当时苍溟也待在龙宫,做了她的陪练,实在没少在她手上吃过亏。
陵昭听得吃吃笑了起来。
原来看上去无所不能的天君和上神也会有这样的经历。
正闲谈着,海水震荡,怀炽大步自廊下奔来,焦灼之色溢于言表。
远远见了坐在树上的息棠,他眼中终于现出些微喜色,还来不及喘口气,便躬身拜下,口中道:“还请上神出手相助——”
他知道自己贸然来寻息棠并不合适,也没有把握让她出手,但现在,如果说还有谁能解决这件事,便只能是眼前这位上神了。
为了妹妹,他总要试上一试。
怀炽在树下深深弯腰。
发生了什么事?陵昭还没有见过怀炽露出这样忧急的神情。
“怎么了?”息棠开口问道。
同一时间,龙宫南侧。
“君侯驾临东海,龙族真是不胜荣幸。”东海龙君亲自陪在景濯身边,话说得很是客气。
因宣后与太初氏神君结为道侣,东海与天族关系亲近,当初大战时也是站在天族这方,同魔族的关系当然就不可能如何密切。
不过神魔修好日久,如今东海和九幽之间也颇多往来,有时也不免会起些摩擦,前日两族有了些纠纷,需要个能做主的魔族来解决事端,长衡想着景濯正好离了九幽,也不妨再跑一趟。
这不是也挺顺路么。
虽说对长衡的指使略感不爽,不过这是正事,景濯终究还是来了一趟。
处理过这件事,不久后便是螭颜的继位礼,既然景濯都到了东海,秉承着来都来了的道理,做个看客也是应当。
他倒是并不知息棠也来了这里。天族仙神未至,除了得息棠亲口应下的螭颜,东海龙族都还不知天族来的使者会是谁。
东海龙君抬手请景濯入殿,身后却有龙族匆匆而来:“君上!”
他回过头,只见龙族青年神情焦急,仓促行了礼,不等他说话便开口道:“君上,方才族中有小辈意外冲撞了随北海龙君来的人族公主,不小心打破了她身上所佩溯洄石——”
他言简意赅地将这溯洄石的事禀明。
这溯洄石的确是件罕有的珍奇之物,但东海龙宫中灵物堆积如山,还不至于赔不了一枚溯洄石。
只是于北海龙君而言,那枚溯洄石的价值不在于本身,而在于其中藏有的那缕残念。
早已陨落的北海龙族公主令虞,留在这世上的便只剩这缕残念。
虽不知这令虞公主与北海龙君是什么关系,但跟在他身边的越梨,传闻便是令虞的转世。
从逐曜对越梨的态度,不难看出令虞残念对他有何等意义。
如今溯洄石被意外撞破,其上已经生出裂痕,一旦溯洄石破碎,那缕残念必定随之消散,没有任何再挽回的可能。
只是以北海龙君境界,全力施为下也难以消弭溯洄石上裂痕,如今溯洄石已是破碎在即。
东海的小辈闯出了这等祸事,这又是在龙宫之中,身为龙君,自是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东海龙君了解了情况,脚步一转,也顾不得与景濯寒暄,急着赶去事发之处,先处置过这件事。
若有不慎,东海或许会为此事见恶于北海。
景濯也没觉得怠慢,缓步跟了上去。
第五十章
息棠随怀炽赶到的时候, 东海龙宫南殿外的气氛正值最为沉凝之际。
在场诸多水族此时都敛气屏息,视线落向当中,只见逐曜握着那枚被撞出裂纹的溯洄石, 手中大量灵力注入, 才使裂痕不至蔓延开来。
但这也不过是延缓了溯洄石破碎的速度,还是难以保住石中残念。
想保住残念, 只有设法修复裂痕, 可就算是逐曜自己都不能做到这一点,周围这些修为尚且不及他的水族又如何能有办法。
形貌正当中年的龙族站在对面, 俯身向逐曜请罪,一只手护住牵着自己衣角的女儿,神情多见焦灼。
冲撞了越梨, 意外打碎溯洄石的小龙,正是他的女儿。
她看上去同人族七、八岁女童相若,化为人形时脸侧还能看见青蓝鳞片,头上双角也还没能收起。
这条小龙如今不过才几百岁,以龙族寿命计,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
方才她与数名同族在珊瑚礁中游弋打闹,没想到越梨会突然从旁经过, 大约是避闪不及之故, 被她撞倒,腰间所佩溯洄石因此跌落,恰好被龙角撞破。
眼见溯洄石上裂痕蔓延, 已是破碎在即,越梨连忙传讯逐曜。数条打闹的小龙长辈也意识到被撞破的溯洄石对这位北海龙君意义重大,并不只是件难得的灵物这么简单。
如此一来,便是中年龙族有心补偿, 又如何赔得了,只能谦卑地向逐曜道歉,希望他看在自己女儿年幼,不要降罪于她。
以北海龙君是身份与修为,若逐曜有心计较,今日之事显然无法善了。
小龙眼中噙着泪,手中紧紧牵住父亲衣角,脸上满是惶恐。周围与她一处打闹的同族此时跟在长辈身边,都不安地看过来,情绪躁动。
她会被怎么责罚?
没有理会中年龙族的请罪的话,逐曜素来温和的脸上已然完全失了笑意,身周气势似也因此一改,无形中带来浓重压迫感。
逐曜双眼紧紧盯着手中溯洄石,不断注入灵力,一心只想保住石中残念,无暇顾及其他。
越梨站在逐曜身后,看着他的举动,眼神闪烁一瞬。
目光转向面前龙族,她气势凌人地开口:“便是你说得再多,难道还能叫溯洄石恢复如初么?!”
话说起来多简单。
“想赔罪,就该削了她的龙角,剐了鳞!”越梨指向惶惑不安的小龙,震声开口,语气透出股气忿,但眼底却不曾有如何真切的急色。
听了这话,小龙更觉惶然,她将头藏在父亲身后,呜咽道:“爹爹,别削我的龙角……”
周围出身东海的龙族都为越梨这话都看向她,眼神明显有些不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对于龙族而言,削龙角,剐龙鳞乃是极刑。
越梨并不畏惧他们的目光,君上在此,他们难道还敢将她如何不成?
这东海龙族的小辈既然做错了事,原就该付出代价,难道凭几句话就能抹消过错了?
中年龙族脸上现出怫然,他强忍下怒气,没有理会越梨这话,只是放低姿态,再向逐曜赔罪。
怀炽便是在这时候赶回来的,他从围得严严实实的水族中绕过,向当中赶去,却被自己的父亲一把拎住了后衣领。
“阿爹,我请来了……”
“别在这儿捣乱!”他父亲低声警告道,如今这等局面,他还在这里横冲直撞,是嫌事情还不够麻烦么!
前方被越梨诘问的中年龙族,正是怀炽父亲的亲兄弟,怀炽要唤他一声叔父。
招了祸的小龙还是怀炽看着出生的,同他的亲妹妹也没有分别,所以见势不妙,他才会大胆求到了息棠面前。
但怀炽父亲并不知息棠身份,方才见儿子失了踪影,此时又冒冒失失地闯了来,只觉他在这等情况下还到处乱窜,实在是不知分寸,只会添乱。
息棠拍了拍怀炽的肩头,示意他不必着急,带着陵昭上前。
一路赶来时,怀炽已经向她大约说明过情况,息棠目光扫过前方泾渭分明的两方,开口道:“将溯洄石予我一观。”
话一出口,顿时引来无数关注。
她是谁?
周围水族齐齐看向息棠,心下不约而同地生出同样想法,一时看不出她是如何身份。
毕竟息棠刻意收敛了气息,加上这些年来她在丹羲境深居简出,当今天下诸多生灵只知丹羲境上神之名,亲眼见过她的却是少之又少。
“应该是紫微宫的神尊……”
见跟在息棠身边的陵昭着紫微宫弟子服,不少水族都有了这样的猜测。
越梨几乎是在看见息棠时便高高竖起了眉,怎么又是她——
难道她又想多管闲事不成?!
越梨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善,她看着息棠,微扬起下巴:“你算什么东西,说想看溯洄石便要给你么!”
息棠淡淡扫了越梨一眼,不见她做什么,这位人族公主便为无形灵力击飞,在海水中滚了两圈,跌坐在地,姿态很有些狼狈。
被随行而来的侍女扶起,越梨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数载以来,有逐曜这个北海龙君在,何曾有谁敢对她动手。
有心想让逐曜为自己找回面子,他此时却只顾手中墨石,令越梨心下更觉委屈不平。
不过是块破石头而已,难道还能比自己更重要!
就该让这破石头碎了才好!
他眼中有自己就够了——
中年龙族见息棠站出来,心中忽然升起几分希望,上前一步道:“神君如此说,可是有办法弥合溯洄石的裂痕?”
“或可一试。”息棠只是回,并未将话说得太满。
怎么可能?!
越梨闻言,猛地看向息棠,右手在无意识下已经紧握成拳,连君上都做不到的事,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这么想着,神情却不自觉地显出紧绷。
这并非她所乐见的事。
也是在息棠说出这句话后,逐曜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中幽深,像是藏了择人欲噬的凶兽。
“你可有把握?”他哑声开口。
“看过才知。”息棠言简意赅地答。
逐曜没有说话,在两息沉默后,他松开手,任溯洄石飘向息棠。
如今,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息棠抬手接下溯洄石,也就在这一刹,异变陡生。
即便有逐曜灵力加持,溯洄石上裂纹还是飞快蔓延,墨石破碎的脆响声中,缕缕烟气从中溢散,如同缥缈云雾。
见此,越梨眼中竟然飞快掠过了一抹惊喜。
“不好!”
溯洄石彻底碎开了!这也就意味着,其中存留的残念也将随之消散。
周围水族中传来低低惊呼,此事果然还是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眼见此景,逐曜瞳孔微微放大,眸中现出不容错辨的痛色,将素日那张温和假面尽数撕碎。
连她留下的最后痕迹,他也留不住么?
连息棠也现出一点意外之色,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动用灵力,这属实有些太突然了。
就在海底陷入静寂的瞬间,本应在溯洄石破碎后消散的残念像是受到了牵引,缭绕向息棠,转眼与她身周气息交融。
“这……”
这算怎么一回事?!
眼见这一幕,但凡对溯洄石有所了解的水族脸上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愕然。
“溯洄石残念怎么会与这位神君气息交融?”
“……是意外?”
“怎么可能!除非是残念主人转世,否则神魂不合,绝无可能与之气息相融——”
“不是说,残念是这人族公主的前世所留么……”
骤然而起的议论声中,越梨神情惊怒,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这不可能!
她明明才是君上找了数万载的转世——
“君上!”
越梨开口,逐曜却对她说什么都无动于衷,只是定定地看着息棠,眼中刹那涌起的情绪如同浪潮,像是要将她吞没。
“师尊,这什么情况啊?”陵昭神情呆滞,实在没料到眼前局面会如此瞬息万变,他小声在息棠耳边开口,心中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这不太对吧……
在逐曜灼灼的注视下,息棠险些要维持不住脸上笑意,她压低声音回道:“我也想知道——”
这溯洄石中怎么会是令虞的残念,不该是他那青梅竹马的小锦鲤吗?!
当年逐曜尚在微末时,身为北海龙族公主的令虞将他强留身边,他无力反抗,不得不屈从于她,心中深以为辱。
若是息棠记得不错,他应当是深厌令虞的,连张笑脸都欠奉,所以这被他无比看重的溯洄石中,又怎么会是令虞的残念?
不该是那个因为他被强留在令虞身边,不得不与之分离的青梅竹马吗?
“阿虞——”逐曜上前,挥开试图阻拦的越梨,想抓住息棠的手。
见状,息棠皱起眉,向后退了一步。
还没等她再有动作,海水震荡,漾开重重涡流,来势凛然的威压降下,逼得逐曜不得不倒退数丈才稳住身形。
即便这道威压并非针对自身,众多身在当场水族也不自觉地呼吸一滞。
这等威压,分明是……
无数水族回头,只见景濯越过同行前来的东海龙君,袍袖翻卷,转眼已经出现在息棠身旁。
魔族,逢夜君——
也只有天魔境的魔族君侯,能让北海龙君也不得不倒退一射之地。
怎么又是他?这是陵昭心下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他眨了眨眼睛,只见景濯冷眼看向逐曜,身周气势沉沉,目光交锋,两方默然相持。
不会打起来吧?
察觉风雨欲来之势,陵昭心中暗暗想道。在他身旁,面对这等场面,息棠心中扶额,很想转身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