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旸谷的风浸着浓重血腥气, 在神魔交战的第七千载,日出之地也沦为惨烈战场。


    神魔尸骨堆积,翻卷的风沙中, 长枪自景濯身后呼啸而出, 贯穿神秀肩头,将他定在山壁之上。


    景濯缓缓站起身, 血透重衣, 已近力竭。


    魔族以十二天魔设阵迎击神秀,历时数日, 这场厮杀像是终于要有了结果。


    息棠正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


    天地荒芜,景濯面无表情地侧过头:‘你要拦我?’


    ‘不。’


    息棠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一息尚存的神秀, 头也不回地转身。


    她为什么要拦他?


    在她身后,景濯拔出插入地面的长刀,反手送进神秀心脏,煞气卷入,将神族本源湮灭,刹那间,天地风云变色, 有惊雷乍响。


    上神陨落, 总要显出些异象。


    景濯笑了起来,不知是为神秀脸上残留的不可置信,还是为转身的息棠。


    果然是她。


    果然是她会做出的事。


    神魔交战的第七千载, 景濯受命魔君夙酆,领天魔战于旸谷,戮天族太子神秀。


    此战后,他终于坐稳魔族君侯之位, 与魔君分庭抗礼,不再落于下风。


    天君已坐化,天族因神秀身死陷入内乱,灵蕖有意继承君位,却受到诸多仙神反对。


    在神秀陨落后,他以强权所维持的统治也注定随之崩溃。


    天族局势混乱之际,魔君夙酆整兵,再攻九天。


    先天君次子涯虞出面,囚灵蕖,暂时压制下天族局势,领兵迎战魔族。两族僵持千载,未能决出胜负。


    直到墟渊一战,他与时任魔君的夙酆同归于尽,息棠以云海玉皇弓重伤景濯,神魔终于迎来和谈的可能。


    而在涯虞身死,宣后继承了他留下的势力,有意登临天君之位,为此不惜对身为亲子的苍溟痛下杀手。


    只是当息棠自墟渊赶回,站在玉霄殿上时,就注定宣后不可能如愿。


    苍溟登位,灵蕖被迁于巫山,此后近四万载,未能踏出囚笼半步。


    “太初息棠——”


    巫山之中,在听完息棠那句话后,灵蕖不管不顾地扑向了她,手脚锁链振响,状若疯魔。


    不过拂袖,还未能近得她身的灵蕖便被挥退,后背重重摔在地上,桎梏手脚的锁链砸落,在地面留下几道深痕。


    居高临下地看着灵蕖,息棠神情冷淡,对此并未有任何触动。


    灵蕖口中发出尖利咆哮,她不顾手脚上收紧的锁链,强行运转灵力,只是还未能酝酿成形,转瞬便被锁链尽数抽空。


    地面阵纹亮起,巫山中所设禁制正是以灵蕖自身修为作为灵力来源。


    昔年她为强行提升境界,不惜抽空巫山灵脉,令山中灵气尽散,于是作为代价,这数万载来,她体内灵力也用于反哺巫山。


    无论是谁,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纵使有心为父亲报仇,灵蕖如今也无能为力。便是没有禁制加持,以她境界,也不可能是息棠对手。


    她只能死死地盯着息棠,恨声道:“如你这等叛臣,罪该万死!”


    她怎么敢坐视自己的父亲被杀——


    父亲是天族太子,是将继位的天君,身为天族,她怎么敢背叛于他?!


    “凭他,也配为君?”


    息棠轻嗤一声,眼底尽显漠然。


    他也配让她为臣。


    “神秀那个疯子告诉了我一个道理。”息棠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不是有所谓的血脉、实力,就有资格称为君主。”


    “他死得真是太晚了。”


    不带情绪的话音落下,引得灵蕖再次挣动锁链,却在沉重压力下不能起身。


    这样大的动静,守在巫山外的仙神当然不会毫无所觉,先后在禁制外现身,眼见灵蕖疯狂情状,脸上都露出急色。


    但造成这一幕的分明是息棠,他们便又不敢有任何异议。


    “你们倒是忠心。”息棠看了眼面前几名仍追随于灵蕖的仙神,漫不经心地开口。


    数万载已过,沧海桑田,他们还守在巫山外,如何称不上一句初心不改。


    也不奇怪,神秀曾在九天掌权了不知多少载,便是他后来如何暴虐残忍,也总有受了他好处,至今念念不忘的仙神。


    “不知上神驾临巫山,是有何吩咐?”为首老妪出声,问起息棠来意,话中显出紧张。


    若是息棠有意将灵蕖如何,他们实在无力阻拦。


    息棠站起身,他们倒不必担心那么多,她若有心要杀灵蕖,何须等到现在。何况杀了她,不免浪费这身不知耗费多少资源堆积成的修为,她自这方天地索求颇多,如今也该还报才是。


    “本尊来取凝霜琉璃枝。”息棠起身,淡淡向面前仙神道。


    以灵蕖性情,得知效忠于苍溟的仙族要凝霜琉璃枝,宁肯毁了也不会让他们如愿。


    譬如眼下,她便后悔自己之前不曾将山巅才长成的数枝凝霜琉璃枝毁去。如今就算有心这么做,也已经晚了。


    得知息棠来意,巫山外这些仙神俱都松了口气,躬身行礼。


    息棠转身,向巫山山巅而去。


    也只有她这等修为,才能在巫山中来去自如。


    景濯望着她的背影,抬步跟了上去。


    这位魔族君侯是什么意思?见此,巫山外几名仙神对视,不过有丹羲境上神在,他应该也不能做什么吧?


    巫山山巅,寒泉涌流,琉璃枝花叶如冰霜凝就,需经千年方能长成。


    息棠掌心现出一方玉匣,指尖向上轻挑,便有寒泉水倒流而出,落入匣中。


    将飞落掌心的琉璃枝放入,她合上玉匣,转身撞入了景濯目光。


    动作微滞,息棠抬眸看向他,在片刻沉默后,终于问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逢夜君多年不曾涉足九天,如今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她其实不太明白景濯为何要来巫山。见了灵蕖,总不免会想起当初的糟心事,实在没有什么可追忆的。


    以息棠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也不会为了欣赏仇人如今惨状,特意来九天走一遭。


    “我来见你。”对于她的问题,景濯难得坦然道。


    他来九天,是为见她。


    听到这个答案,息棠眼中闪过愕然,不过转念,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年若非为救我杀了那只狰兽,你未必会招惹上灵蕖。”到如今,她已经能心平气和地提起这些旧事,“所以后来我救你,是应有之理。”


    他尽可以恨她,不必为了这件事而生出什么犹豫。


    她以为,他想见她,是为这件事。


    “墟渊上那一箭,”息棠看着景濯,神情坦然,“我等你来报仇。”


    没有谁会比息棠更清楚那一箭的威力。


    就算是天魔,受云海玉皇弓一箭,能活下来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她耳边又响起墟渊的风声,细雪落在眼睫,挽起弓弦的手没有半分迟疑。


    息棠不清楚景濯是如何活了下来,但想也知道,这大约不会是什么太轻易的事。


    所以他理应恨她,不必有所顾忌。


    随着息棠话音落下,景濯眼前仿佛又见呼啸而来的箭光,飞落的细雪中,他与她遥遥对望,目光相触的刹那,箭光没入心脏,迸溅的鲜血染红了双眼。


    原来,真的是很痛啊。


    云海玉皇弓是上神遗蜕化成的法器,有戮灭天魔之力,就算是景濯,受这一箭也近乎神魂湮灭。


    此后万载间,虽以秘术暂时保全性命,心口伤势却始终不见好转。便是剜去腐肉,神族的力量肆虐,伤口复又一遍遍腐烂溃败,他蜷缩在血海炼狱深处苟延残喘,分不清日月轮转了多少次。


    恨吗?


    在阴暗的血海炼狱中等待死亡降临时,景濯心中念过息棠名字,何尝没有升起过将她也拉下炼狱,共同沦亡的念头。


    但又只是恨吗?


    他每一次记起她,伴随着痛苦席卷而来的,还有不曾为旁观者所知的欢喜。


    直到那时,景濯才真正明白了自己对她怀着如何感情。


    但他实在不知,他们还能以如何面目再相对。


    于是转眼,已是近四万载。


    他没想过会在丹穴山上再见息棠,只是这一面,就足够让心底妄念死灰复燃。


    如今听息棠所言,景濯忽然想,她是不是也并非他从前所以为的那样,对他没有任何情意可言。


    “我们之间,就只是如此么?”他开口,抬步上前,径直向息棠走近。


    无论是商九危还是息棠,他们之间,又岂止只是爱恨能够形容。


    息棠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反问,她愣在原地,神色中显出怔忪。也就在她怔然的瞬间,景濯已经站在了她面前,彼此相距不过两尺。


    这样的距离,近得息棠能将景濯眼中最为细微的情绪都看得分明,不容错辨。


    正因如此,她下意识后退,想同他拉开距离。


    太近了。


    近得让她忽然生出些微错觉。


    景濯却不想给息棠逃避的机会,她退一步,他便进一步。


    身后便是寒泉,不过数息,息棠已经站在了寒泉边缘,只差半步便要落进水里,退无可退。


    景濯已经到了她面前,她只要抬头,仿佛就能与他呼吸交融。


    太近了。


    目光在无声中交汇,息棠听见自己不知因何而乱的心跳,她瞳孔微微放大,周围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


    景濯低下头,似乎想说什么,就在这瞬间,息棠本能地侧过身。


    裙袂扬起,她一手握着玉匣,另一只手在景濯腰后一推。


    猝不及防之下,景濯一头栽进寒泉。


    这……


    连息棠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得这么顺手。


    她眼中闪过心虚,伴随着落水声响起,息棠落荒而逃。


    第三十二章


    九天, 陵昭提着钓竿盘坐在天河边,只是坐了大半日,他身旁竹篓还是空空如也。


    身为天君, 苍溟看起来轻松, 每日要处置的事却丝毫不少,也就不可能随时陪着陵昭胡闹。


    无意间听苍溟提起天河中有种灵鱼滋味儿很是不错, 近来没什么事可做的陵昭便拿了鱼竿和竹篓, 看自己能不能钓上两条来。


    因他情形特殊,息棠并不急于让他修行, 才让陵昭有了这等悠闲时日。


    不过——


    ‘阿嬴,为什么最近我都没怎么修行,境界却还在增长?’陵昭实在觉得奇怪, 甚至比他从前认真修行时还要快上许多。


    你也不看看自己这些时日都吃了什么,他头上草叶晃了晃,不想说话。


    玉霄殿中最不会缺的,便是各色珍奇灵物。从前陵昭听都没听过的灵果,如今都任他取用。


    若是换了寻常妖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吃下如此多灵物,只会落得爆体而亡的下场。但对于经凤族浴火池洗炼的陵昭而言, 如今他体内两道血脉本源破封, 大可不必忧虑这样的问题,反而多多益善。


    没听到重嬴回答,陵昭托着下巴, 略感失落:‘阿嬴,你最近也太冷淡了,都不怎么和我说话。’


    虽然从前他的话也不多,但陵昭三句话总还能得一句回应。


    不是说在浴火池中, 阿嬴不仅没受什么伤,还因为天曜火魄也增长了实力吗?


    重嬴还是没说话,他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若是自己不小心些,岂不是连片叶子都保不住。


    正当陵昭持之以恒地骚扰重嬴时,有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陵昭回过头,只见女子站在他身后,她眉目明艳,此时正微微含笑看着他。


    陵昭没认出宣后,加之她着常服,便只当她是天宫哪位仙官——苍溟实在不觉得他有什么去拜见宣后的必要,陵昭当然也就无从知道眼前女子是谁。


    他没什么防备地道出自己的打算,这原就不是什么需要特意隐瞒的事,陵昭也了解过,在天河垂钓并不触犯哪条天宫律法。


    的确如此,不过宣后在天宫待了这么多年,却是少见有仙神会这么做。


    “为什么?”陵昭仰头看着她。


    “大约是这天宫中来往的仙神总是有许多事要做,便难有这等闲情逸致。”宣后上前两步,在陵昭身边坐了下来,口中答道。


    先任天君在位时,涯虞倒是偶尔有这样的闲心,她不经意地想起。


    陵昭想想苍溟和他手下来去匆匆的仙官,不免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


    传闻只会形容天君有何等煊赫威势,亲眼见了才知,身居这样的高位,原来也不只受供奉即可。


    听陵昭这么说,宣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将目光投向一旁还是空空如也的竹篓,她摇了摇头:“看来你的垂钓之术并不精。”


    陵昭也没想到自己花了大半日连条鱼影都不见,师叔不是说天河里的鱼又傻又多,怎么到现在还不见有上钩的?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看着陵昭脸上真情实感的迷惑,宣后不由失笑。


    既然如此,她就帮帮他好了。


    宣后伸出手,掌心现出枚一手大小的白色海螺,灵光流溢,不似寻常凡物。


    她将海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口气,立时便有一道空灵长鸣传出。天河中浪潮翻滚,在这声长鸣中,澄明河水下突然现出数道鱼影,争相向这个方向而来。


    陵昭有些惊叹地看着这一幕,色彩斑斓的灵鱼游弋近前,围簇在宣后面前,徘徊不去,形成一幅绚烂图景,看上去蔚为壮观。


    “你喜欢哪条便捉吧。”宣后放下海螺,含笑对他道。


    得了这话,陵昭挽起衣袖,这就准备动手。


    “天河的鱼果然很肥!”他躬身捞起一条,忍不住感慨。


    灵鱼离水,顿时拼命挣扎起来,鱼尾不偏不倚地扇在他脸上,发出清脆响声。


    眼见这一幕,宣后脸上笑意加深,不同于之前的是,她此时的笑终于有了两分真切。


    总觉得谁都能将他骗去卖了。


    真不像她会收的弟子。


    不过,这样也不错。


    陵昭当然察觉不了她神情中这点微妙的变化,他没当回事,揉了揉脸,心里已经想好了十八种吃法,倒拎起鱼扔进竹篓。


    一条当然不够,还要算师尊和师叔的份才是,他再次躬身,手里一捉一个准,空空如也的竹篓立时丰收。


    看着被装满的竹篓,倍感得意的陵昭叉腰,他真是太厉害了!


    竹篓已经装满,他却再伸手捉住一条。


    看着被递来面前的灵鱼,宣后笑意微僵,身形微微后倾,婉拒了陵昭的谢礼。


    见她好像真的不想要,陵昭只好又将鱼放了回去,不过这样一来,他也想不出还能怎么报答她了。


    宣后并不需要他报答,于她而言,这不过是随手为之的小事。


    她转开话题,见陵昭感兴趣,将手中海螺递给了他。


    这看起来就是件不寻常的法器,陵昭没敢就这么接下。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适应自己身份的转变,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暂时寄居在火雀族的陵昭。


    “只是我族中传下的小法器,不值什么。”像是察觉了陵昭的顾虑,宣后轻描淡写道,随手将海螺抛给了他。


    陵昭手忙脚乱地接住,海螺落进手里,温润如同玉石,他拿起来打量着,好奇地学着宣后方才动作向海螺吹了口气。


    这是龙族所用的传音海螺,用以号令水族,若非龙族血脉便不可能吹响,只能当个好看的摆设。


    但不等她开口提醒,海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轻鸣。


    海螺声中,天河徘徊的游鱼竞相腾跃,不断在河面上掠过,引来陵昭惊奇呼声。


    宣后话音一顿,神情难得流露出些微怔然。


    听她刚开口却突然顿住话音,陵昭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了来,并不清楚自己吹响了海螺意味着什么。


    “你是龙族血脉?”宣后上下打量过陵昭,说了这么久的话,她竟然没有感知出这一点。


    陵昭听到这话,下意识回:“我不是神魔血脉吗?”


    怎么又和龙族有了关系?


    趴在他头顶的重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拿叶片重重拍了下去。


    怎么就这么全交代了!


    陵昭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嘴快了,至少,他不该在才认识的宣后面前道出此事,于是闭紧了嘴,以免自己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只装作若无其事地逗弄游鱼。


    宣后的目光停留在陵昭脸上,眼底逐渐现出几许复杂。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他体内,竟然还有龙族的血脉。龙族与神族的结合并不算太少,不过宣后与太初氏神尊涯虞的结合,算是其中最为世人所广知的。


    宣后审视着陵昭的脸,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果然从中窥得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他究竟有如何身世?


    传出息棠将陵昭收为弟子的消息后,好奇这个问题的仙神不计其数,却至今没有谁找到了答案。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巧合的事么?


    但……这又怎么可能?


    自觉失言的陵昭想将海螺还给宣后,她却没有收。


    “你既然能吹响它,便是有缘。”宣后不疾不徐道,“就当做我给你的见面礼好了。”


    他的身世,也不该只有她在思虑才是。


    说罢,不等陵昭拒绝,她已经消失在原地。


    啊?


    陵昭完全没领会她的用意,他举着海螺,不明白这算什么情况。


    天宫仙君难道有见人就送礼的习惯?


    陵昭百思不得其解。


    等苍溟终于忙完手边的事来寻陵昭时,他正蹲在天河边,握着手中海螺探究。


    一眼便辨出海螺来历,苍溟眼神微凝。


    在天宫中,能拿得出这枚传音海螺的,只有一位。


    不等他发问,陵昭便主动开口,将方才发生了什么悉数道出,未作隐瞒。


    他主动将海螺递给了苍溟,这应该不能随便收吧?


    不过宣后走得实在太快,陵昭连她名姓都不清楚,便也不知道如何归还。他方才研究了许久海螺,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出原本主人的痕迹,好作归还。


    听到他无意中吹响海螺,正检查海螺是否有异的苍溟动作一顿。


    龙族血脉……


    见他看着手中,久久不语,陵昭不免觉得奇怪。


    “师叔?”他唤了声。


    苍溟回过神来,并未就所谓龙族血脉对陵昭多说什么,陵昭便也只将宣后突然问出的那句话当作误会。


    原本陵昭想让苍溟帮自己将海螺归还,他却在确定没有异样后放回了陵昭手中:“不必,她也不缺一个海螺,你留下便是。”


    或许往后也用得上。


    不过苍溟没对陵昭说什么,不代表他没有话要问息棠。


    “阿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忘了对我说?”殿中再无外人,苍溟看着自巫山归来的息棠,拖长了声音道。


    闻言,息棠微微挑了挑眉。


    “能吹响传音海螺,证明他也继承了龙族的血脉。”苍溟将天河边发生的事道出,有些话宣后不能问,他却不必有顾忌。“阿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得知此事后,苍溟在陵昭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事实上转过头就连忙验证了自己和他的关系,其中紧张不必多说。


    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自己都没听说过的儿子,实在太惊悚了。


    他以为陵昭可能是自己血脉。


    不过好在结果并非如此,但……


    苍溟原以为陵昭是肖似自己,如今却有些不确定了。


    他如果不是自己的血脉,难道是和阿姐……


    但这怎么可能呢?!


    以陵昭年纪推算,阿姐那时分明就在丹羲境中,不曾离开过。


    且不说他的父亲是谁,只说他若当真和阿姐是血缘至亲,阿姐又怎么会全无所觉,让他在外流离多年,以至如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息棠坐下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其中有许多问题,我如今还未查明。”


    如今要解释,也无从说起。


    这话无疑验证了苍溟的猜测。


    他原本觉得这猜测太过荒谬,但息棠的话竟是证明这荒谬猜测不错。


    若是如此,倒也能解释为什么阿姐隐居丹羲境数万载不出,如今却突然收了个弟子入门下。


    苍溟心下五味杂陈,不过也没有就此再寻根究底,非要息棠给个说法不可。


    “阿姐觉得该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他行至息棠面前,如同少时一样半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虽然突然多了个儿子是很难接受,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都有他陪着她。


    息棠牵起嘴角,拍了拍苍溟的头。


    第三十三章


    丹羲境深处, 数名身姿绰约的仙灵自竹林上掠过,翩跹裙袂在云端留下淡影。


    “镜花寒是上神清修之地,一向不容余者踏足, 连鸣音仙君有事禀报也需先请示过上神才得入内, 如今上神竟容新入门下的弟子在竹林小筑中住下。”


    镜花寒位于丹羲境深处,当中有一方冰湖, 因湖边琼玉花蔓生, 映入水中,故得此名。


    息棠这数万载间长居镜花寒外竹林小筑, 就算境中侍奉的仙灵,寻常也难得见她一面。


    若非丹穴山上的消息传开,诸多仙灵还不知她已经出了丹羲境。


    “毕竟这是得上神承认, 亲自收入门下的弟子,身份自是不同。”


    息棠收了陵昭做弟子的事,是前来丹穴山赴宴的来客所亲见,不过数日,此事已经传遍六界。


    听说这个消息,丹羲境中仙神犹自还不敢相信,直到息棠自天宫传讯, 将带陵昭回返丹羲境, 他们才知传闻并非虚言。


    要养个弟子,需要考虑的事情还是颇多的。从前都是息棠孤身住在镜花寒,如今多了个陵昭, 总要令境中仙灵为他做些准备。


    现在的陵昭显然还没有到任息棠怎么折腾都能顽强活下来的境界,这么看,至少得在小筑中为他铺张床榻。


    “不过如此一来,也不知鸣音仙君心中作何想。原以为上神就算要收弟子, 也会是鸣音仙君……”


    “是啊,鸣音仙君当年便是得上神指点入道,被她带回丹羲境。这数千年来,丹羲境中诸多事务都由他代为打理,与上神虽无师徒之名,但也差之不远了。没想到最后,上神竟收了个不知来历的少年做弟子,听说他年岁尚小,境界也并不如何高深,不知因何入了上神的眼。”


    “这样看来,鸣音仙君不是更为可惜了?他出身低微,却能在上神指点下,只花数千年便突破至如今境界,便是比之天生血脉强大的仙神也不差什么,或者说,还要更厉害几分才是。”


    听身后仙灵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为首女子终于开口,沉声道:“上神决议,何容我等置喙。”


    她的修为在一众仙灵中最为高深,年纪也远胜过她们。


    见她发话,跟随身后的仙灵彼此对视,也自觉失言,连忙都收了声。


    不管是上神弟子,还是鸣音仙君,的确都不该由她们来置评。


    不过随着息棠收陵昭为弟子的消息传开,丹羲境中好奇鸣音反应的仙神实在不在少数。


    对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上神弟子,他会是如何态度?


    云烟缭绕的楼阙中,鸣音端坐在桌案后,一边处置着丹羲境中种种事务,一边听身边侍奉的妖族禀报迎息棠归来的准备,不时冷声反问。


    诸多仙神来往于阁中,向他请示奏禀事务,面上虽然不显,暗中却都忍不住观察鸣音神色。


    但无论他们怎么看,都难以在鸣音冷峻的脸上察觉出什么不同寻常的神色,境中疯传的消息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到次日午后,鸣音终于暂时放下手边事务,与境中诸多仙神一道现身丹羲境外,以迎息棠归来。


    是以还没有到丹羲境,陵昭远远自云端向下望去,便已看见数道身影。


    乘云落地,息棠裙裳扬起一角,如同飞鸟。陵昭跟在她身后,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着的仙神俱都气息强盛,无一不是覆手便可颠倒山海的大能。


    在息棠出现之时,这些仙神先后抬手,俯身向她行礼:“恭迎上神归丹羲境——”


    举止间对息棠尽显敬服。


    丹羲境广有数百万里,灵气充裕,是众所周知的仙境洞天。但在七万年前,这里还是野草蔓生,只见凶兽横行的荒芜险地。


    当年息棠受命扫清凶兽,引仙妖入此处修行,经数万载,方有如今的丹羲境。


    陵昭从前只在西荒待过,对这方天地的认知实在有限,就算是寻常仙君,于他都是了不得的大能。见了眼前场面,他心下对丹羲境上神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似乎终于有了几分了解。


    在诸多仙神向息棠问礼之时,她身后的陵昭也被投注了许多道隐晦视线。


    他便是上神新收的弟子?


    陵昭看上去与人族才十三四的少年年纪相若。只从他们感知到的气息来看,他的境界未免低微得过分,与上神弟子这个身份实在不堪配。


    他身上最值得称道的,竟是那张放在九天仙神中也算出众的脸。


    陵昭腰间悬着枚玉珏,这是离开天宫时苍溟给的,虽说他跟在息棠身边,大约什么也不会缺,但身为师叔的总要表表心意。


    鉴于他境界不足,这玉珏正可作储物之用,其中有数件护身法器并陵昭爱吃的果肴。


    目光自玉珏掠过,数名仙神看向他身后竹篓,神情都微微一顿,这是什么?


    这就是个竹篓,竹篓中装的,正是陵昭从天河里捞上来的灵鱼。


    因从九天离开得太急,这些灵鱼还没来得及被处置,除了给苍溟留下的一半,剩下的就都被陵昭带来了丹羲境。


    毕竟是他辛苦捞上来的,何况对于曾经有过饥一顿饱一顿经历的陵昭而言,浪费可耻。


    不过察觉到面前仙神脸上若有若无的异色,陵昭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腿,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许多视线在打量过陵昭后,不由暗自与就在一旁的鸣音相比较。


    他长身玉立,神情冷峻,身上显出经年累月养成的威严气势。


    怎么看,也是后者更像是上神弟子。


    当着息棠的面,自是不会有任何仙神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但陵昭还是隐约感受到了他们对自己的度量,僵硬着受了他们的礼,越发觉得不自在了。


    息棠抬手,示意诸多仙神起身,不必多作跟随,自去忙正事。清楚她是如何性情,他们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不必要的奉承寒暄,行礼告退。


    只有鸣音领数名仙灵上前,借此时机向她禀报丹羲境中事务。


    息棠无意浪费时间,一行御空向镜花寒而去,鸣音便在途中将较为要紧的事向她禀明。息棠偶或问上两句,对鸣音多数决议都未作更改。


    陵昭听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能默默跟在息棠身后,莫名有些气馁。


    他在天宫时数日,偶然间听过天宫仙官议论,也听说了鸣音的事。待见到鸣音,两相对比,自己好像什么也不及,做这上神弟子着实有些心虚。


    对于他这等想法,重嬴却是半点不认同的,只凭自己的存在,他就已经胜过不知道多少神魔仙妖。


    ‘阿嬴,虽然你是先天木灵,但这样说口气未免也太大了。’


    重嬴冷哼一声,他岂止是区区先天木灵,但也没有再开口。


    或许是因为息棠表现得好像一直没发现他的存在,他偶尔也会当着她的面搭理陵昭一二。


    另一边,没有将注意分给陵昭,鸣音禀过正事,再看向息棠,主动向她请罪道:“前日在丹穴山上,我族后辈言行有失,冒犯了上神遣往丹穴山的仙灵,还请上神降罪责罚。”


    听他将话说完,息棠方才记起了凤族那场满岁宴开始前的小插曲。


    那时她尚且以琼玉花枝化身的傀儡行走,灰鹤族青年大言不惭,在她手上吃了些教训,听闻她是奉丹羲境上神之命前来,连忙灰溜溜地寻了鸣音告知此事。


    被鸣音训斥后,他还没来得及赴宴便被赶回族中,也就错过了宴上种种,不知道对自己出手的原来正是息棠,只把她当做丹羲境中仙灵。


    息棠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你既提起此事,当是已经教训过他了?”


    “是。”他沉声道,再向息棠俯身,“鸣音未能约束同族,令他们败坏丹羲境声名,也请上神责罚。”


    他行事向来周全。


    “不过些许小事罢了。”听了这话,息棠收回目光,无意对此事多作计较,“但你当知道,无论是谁,最后总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不知有没有领会到她话中意思,鸣音抿了抿唇,沉声再应是。


    幽篁森森,日光照落斑驳竹影,不过数息,镜花寒已经近在眼前。


    “回去吧。”息棠自云端落下,挥了挥手,对鸣音道。


    看着陵昭随她走入竹林的背影,鸣音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像是有些失神。也只有得上神承认的弟子,才有资格跟随在她左右。


    他低下头,无论息棠能不能看到,再次躬身拜别,这才与一行仙灵离去。


    竹林幽静,只有风过时带起一阵窸窣声响,息棠带着陵昭穿过其中,向镜花寒外小筑而去。日光拉长了两道影子,一前一后,陵昭低头,脚下追随着她的影子,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察觉到他陡然低落下来的心情,息棠转过头:“怎么了?”


    她还是真是有些不习惯他这样。


    陵昭没有抬头,脚下踢过石子,他低声道:“师尊,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为什么这么问?”息棠微微偏过头看他。


    “我境界这样低,也没什么见识,实在配不上上神弟子的身份。”


    只方才见到的那些丹羲境仙神,似乎谁都比他更有资格做上神弟子。


    陵昭其实到现在也不明白,息棠为什么愿意收自己为弟子。


    “谁说上神弟子就一定该如何?”息棠反问。


    她收的弟子,何须受旁人规训。


    何况,她上下打量陵昭一眼,嘴边勾起些微笑意:“我倒是觉得,你这样很不错。”


    陵昭提了提竹篓,略带不自信地问:“真的?”


    息棠抬起手,屈指在他额头一弹:“我难道还需要骗你?”


    说得也是,陵昭傻笑起来,若不是生了张好脸,看起来便真有些傻了。


    流离近百年,诸多波折,经人情冷暖,他还能有如此心性,不曾有愤世嫉俗之念,如何不难得。


    息棠向他道:“你要记得,自己要做的是我的弟子,不是上神这身份的弟子。”


    她向陵昭伸出手。


    陵昭迟疑了一瞬,才鼓起勇气回握住她,偷偷抬头觑了息棠眼,心中充溢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虽然察觉了他的动作,息棠却只作不知,她牵着陵昭,抬步向竹林深处的小筑走去。


    “师尊,你的弟子要怎么做?”


    “吃好睡好,知足常乐?”息棠不太确定地回。


    “这也太简单了吧?”


    “那你觉得当如何?”


    “至少也该是……”


    日光下,两道身影逐渐走远。


    息棠没给谁当过师尊,更没有当过阿娘,不过很多事,总是可以慢慢学的。


    第三十四章


    “师尊, 鱼你想吃烤的还是蒸的?”竹林小筑外,陵昭探头看着被自己随手养在水缸里的灵鱼,扬声问道。


    该说不愧是天河里的鱼吗?跟着他从九天到丹羲境, 到现在竟然都还能活蹦乱跳。


    “都试试也无妨。”远处的息棠听着这话, 散漫地回了句。


    她躺在竹椅上,身边是各色才自九天送来的灵物, 隔着水镜, 苍溟正拿出她当日交给自己的玉简逐一核对。


    玉简所载多数灵物,天宫倒是都有库藏, 也只有数种难以保存或效用特殊的需要另外再准备。


    说话间,苍溟随口道:“原本有十余种九幽魔族特有的灵物,天宫如今并无存留, 要找起来还颇为麻烦。不过正好那位魔族君侯到了九天,我便开口向他讨来了。”


    息棠手中握着茶盏,轻抿一口,语气不见有什么起伏:“是么。”


    我们之间,就只是如此么?


    景濯在巫山冰泉边所言犹在耳边,她摩挲着手中茶盏,说不清自己是如何心情。


    余光看了眼一旁, 陵昭正奋力地要从水缸里捞起条鱼, 不知是不是入水后恢复了气力,被他拎起的灵鱼疯狂挣扎着,企图用鱼尾狂扇他巴掌。


    陵昭被溅了一身水, 上身很是及时地后仰,坚决不让自己重蹈覆辙。


    他身上,有魔族的血脉。


    原本就理不清的关系,现在好像更复杂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景濯的态度无疑令局面变得更为混乱。


    他到底在想什么?息棠久违地觉出些头疼,难以理解景濯的想法。


    便是隔着水镜,苍溟也觉出了她游离的思绪,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开口道:“阿姐,你这么急着离开九天,不会是有意在躲他吧?”


    说来,那位魔族君侯似乎是在不经意间问过阿姐行踪。


    “谈不上,”息棠放下茶盏,语气如同没有着落的蓬絮,“只是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是不见为好。”


    “为什么?”


    “既有生死之仇,见得越多不是越容易打起来?”息棠漫不经心地解释,“到时候要善后的,可是你。”


    这样一来,苍溟这个天君本就不充裕的余暇时间,更是要雪上加霜了。


    “话是这么说,但阿姐你和他之间,也不只是生死之仇吧?”苍溟靠在软榻上,换了个更为懒散的姿势。“当初如果不是阿姐顶着神秀那个疯子的压力救下他,也不会有今日的魔族君侯。”


    苍溟对这件事可谓是记忆颇深,当年为了替息棠隐瞒行迹,他硬生生挨了灵蕖几十鞭,终于将事情掩过。


    若是被神秀察觉息棠做了什么,就算她是自己弟弟的女儿,已经不容任何人违逆于他的神秀,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为此,不得不躺了足足半月才养好伤的苍溟当然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不知何时越凑越近的陵昭竖起了耳朵,听到这话时瞪大了眼,师尊和那位魔族逢夜君之间,原来还有这么多纠葛吗?!


    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上回被景濯从头到脚挑剔过一遍的陵昭沉默了。


    “这世上的事,并非是以一命抵一命来算的。”息棠心不在焉道,何况他还是因她招惹上灵蕖。


    何况还有许多事,许多连苍溟也不知道的事。


    算起来,息棠与景濯相识的时间,其实比苍溟这个弟弟还要长。


    作为商九危的数千年,她与父母亲弟都没有过什么交集,尚且年少的苍溟只以为她在骊丘养病,并不知她的神魂原来寄身于苦无花。


    “那,阿姐,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苍溟忍不住问,便是他,也有些看不分明息棠如何看待与景濯的关系。


    “他恨我就好。”息棠躺在竹椅上,微垂下眸,轻声道。


    伤痕会愈合,但造成的伤害永远不会抹去。


    息棠很清楚,就算重来一次,墟渊之上,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论重来多少次,也会有同样的结果。


    所以他尽可以恨她。


    他恨她就好。


    闻言,陵昭怔怔地看向息棠,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苍溟也一时无言,良久,他微不可见地叹了声,似不经意间道:“听闻魔族君侯前来九天,紫微宫悬镜一脉传讯,特地请他前去观礼今次紫微宫擢选。”


    神秀当年令景濯修为尽废,险些要了他的命,紫微宫却没有什么对不起景濯之处。只是后来困于立场,双方不得不刀剑相向。


    如今神魔修好多年,悬镜掌尊又是曾对景濯多有照顾的师兄,他既来了九天,就没有推拒之理。


    是以一时之间,他应该不会有余暇前去丹羲境。


    至于息棠,虽然苍溟不明内情,却很清楚她是不愿再踏足紫微宫的。


    或许是为当年那位天载大师兄的原因,他想。


    苍溟转开了话题:“阿姐所需灵物,只差孤月海棠等几味还未到手,至于在何处,倒是都查到了……”


    要取来,还需花上些时日。


    “我亲自去取。”息棠打断他的话,不打算再假手于人。


    这也是最快的方式,她看了眼陵昭头顶草叶,他身上的问题,还是要尽早解决为好。


    挥退水镜,看着不知不觉已经蹲到了自己脚边的陵昭,息棠顺手敲了敲他的头:“发什么呆?”


    陵昭回过神:“没有……师尊,你要这么多灵物干什么用啊?”


    “连你一起煮了?”息棠思索着回道。


    “啊?”


    看着陵昭茫然的神情,息棠笑了起来,还真是好骗,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陵昭也没反抗,就地在她脚边坐下,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没忍住好奇:“师尊,你为什么说,希望逢夜君恨你?”


    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


    怎么会有人想要被恨?


    对于年纪还没有息棠零头大的陵昭而言,这实在是句无法理解的话。


    这问题虽然不怎么好回答,息棠也没有敷衍他的意思,她姿态轻松地躺在竹椅上,望着竹林上方天空,认真想过后回道:“大约是因为,我不需要被原谅。”


    这是陵昭不曾想过的答案,他听得有些迷茫,露出像小狗一样的表情,引得息棠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


    ‘想被恨,不就是不想被忘记。’重嬴没忍住,晃了晃叶子,在陵昭耳边道。


    “师尊是因为想被记得吗?”陵昭大约是想得太入神,不由脱口而出。


    重嬴真想拿叶子捂住他的嘴,现在看来,陵昭到现在也没把他的存在主动泄露给息棠,当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息棠愣住了。


    怔然之后,她缓缓笑了起来,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些道理。


    原来她是不想被忘记吗?


    “或许是吧。”息棠轻叹着答。


    她抬手,用力再揉了揉蹲在自己面前的陵昭,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的意思:“我怎么好像闻到了糊味?”


    经她提醒,陵昭才想起自己火上还烤着鱼,原地跳了起来:“我的鱼!”


    好在他抢救得还算及时,总算没有白白浪费了食材。


    “味道不错。”以息棠境界,早已不必以灵食来增进修为,不过时隔多年尝上一点烟火气,感觉也还不错。


    听了她这话,陵昭顿时得意道:“当然!”


    “当初跟着聂叔浪迹四海的时候,还是靠我才养活了我们俩!”


    聂叔烤的肉,狗都不吃,真不知道他孤身一人的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


    “聂叔是谁?”息棠问。


    就算是上神,一时也难以查明陵昭许多年前在世俗王朝的经历。


    陵昭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口中答道:“聂叔就是个混迹市井的游侠儿,婆婆死了之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了。”


    他口中的婆婆,是个住在破庙的老乞丐,便是她将还对这世间懵懵懂懂的陵昭捡了回去。


    那时候他看上去同人族不过五岁的幼童相若,这也是陵昭所有记忆的起点。在被老乞婆养了十多年却还是幼童模样,丝毫没有长大的迹象,他才意识到自己和人族的不同。


    聂逐以为陵昭是妖,只是他看起来太小,实在下不了杀手,但就这么放了又怕他会为祸凡人,最后只好带着个拖油瓶继续行走天下。


    他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也就不能指望会将陵昭养得如何精细,好在陵昭也不是人族,才能在他这样的养法下活了下来。


    又过数年,聂逐意外遇上火雀前来人族,便潇洒地让陵昭跟着他们走了。


    一只妖,总是跟着人混也不像话。


    何况聂逐自己也是阴差阳错才入了道途,对修行之事所知不详,陵昭跟着他实在学不到什么。到了火雀族,他才能学会妖族是如何修行的。


    在火雀族待了些年月后,陵昭被送去章莪山,做了毕方鸟族少族长尧珠的侍从,没过多久,便遇上了息棠。


    息棠安静地听陵昭谈起过往,这是她无意中错失的岁月。


    对于上神而言,百年只是弹指一刹,息棠沉眠一场,醒来或许已过千百年。但对于陵昭,这已经超过了他记忆的全部长度。


    虽说没有隐瞒,但过往许多事,陵昭都并未细说,息棠却还是从他只言片语间窥得隐于其下的暗流。


    他在人族的经历,又为什么会从火雀族去了章莪山,陵昭都一笔带过。


    息棠查到了一些事,但还有许多事,或许只有陵昭自己才清楚详情。


    她并不强求他在这个时候就将所有过往毫无保留地剖露给自己,只是安静地听他说。


    午后的日光自裙角攀上,竹影摇曳,她与陵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光好像在这一刻慢了下来。


    第三十五章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只利爪横在陵昭颈上, 被挟持的他真心不明白躺枪又是自己。


    前日,息棠为取孤月海棠等灵物暂离丹羲境,便让陵昭跟着正要巡视境中的鸣音出行, 借这个机会, 也对丹羲境有几分认识。


    不过她随口吩咐下的话,却让境中仙神为此又生出诸多想法。


    “上神此举, 是在为弟子将来接掌丹羲境做铺垫?”


    “这会不会为时尚早?”


    以陵昭的境界, 怎么看也还不到考虑这些的时候。


    “此事原就该早做准备。上神门下数万载来只这一位弟子,以他的身份, 丹羲境未来由他接掌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以他修为,如何能与鸣音仙君相比?比起他,鸣音仙君不是更有资格……”


    “是啊, 无论怎么看,仙君都胜过这位上神弟子许多。”


    ……


    息棠还不知她此举引发了如此多的揣测议论。


    不过这也不是太值得意外的事,自她晋位上神后,在人前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反复度量,推断出数重她自己全然没想过的用意。


    有时候,他们真是想得太多。


    唤作青珩的女仙领着陵昭走过回廊,她生得一副严肃面容, 看上去颇为不好接近。不过对陵昭, 无论他的问题如何浅薄,她都逐一作答,并未有敷衍之举。


    及至到了鸣音面前, 青珩将陵昭交到他手中,全程没有与他多说半句不必要的话。


    虽与鸣音已在丹羲境共事多年,青珩与他也并不算如何熟识。


    说来青珩如今近三万岁,在息棠身边的时间远比鸣音还要长上许多。在丹羲境诸多掌权的仙神中, 她的职权与鸣音并不重合,因少有现身人前,也就不会有如何突出声名。


    但鸣音却知,她手中所掌权力,并不在自己之下。


    上神更信任的,是自己,还是她?


    鸣音心下闪过这样的念头,面上神色冷峻如常,沉声应下了青珩的话。


    既是息棠的吩咐,他当然没有推拒之理。何况此番出巡随行的仙灵众多,多带上一个陵昭也不算什么。


    将陵昭送到,青珩也就转身离开。


    就这么被塞进出巡仙灵中的陵昭颇为随遇而安,安心地照息棠交代的话做,一路混吃混喝,见识了不少风景。


    丹羲境实在比陵昭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就算是他所知道的人族世俗王朝的疆土,相比也有不及。


    与他的悠闲不同,每到一地,便有诸多仙神前来拜见,禀报所辖之地情形,片刻不得空闲。


    陵昭对此倒没有生出什么别的感触,只觉得果真是地位越高事越多,让观望他反应的众多仙神颇有些措手不及。


    这位少尊究竟是怎么想的?


    陵昭其实什么也没想,他原本就打算来混吃混喝,没想过别的。


    不过这样坦然的态度,在随行仙灵看来,竟显出几分高深莫测来。


    他们追随鸣音行事,对于突然出现,身份又压了鸣音一头的陵昭,心中未尝没有想法。


    不过出于对息棠的敬畏,这些仙灵自是不敢在陵昭面前说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话,只是暗自衡量他的行事。


    陵昭如此应对,不知不觉中却是令他们都高看了他两分。


    到了长亘一地时,鸣音理所当然地带着陵昭暂住迁居于此的灰鹤族中。


    灰鹤属羽族,势力就算比之火雀,也有所不如。


    出身灰鹤族的鸣音资质只是寻常,凭这样的出身,若无意外,他修成仙君境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过他尚且年少时,误入险境为息棠救下,被她顺手带回丹羲境中。


    正是因此,鸣音受她指点过两句修行,境界有了长足长进。加之他修行又堪称刻苦,从无懈怠,经千年便修得仙君境。


    到如今,他的实力就算与天下成名已久的仙君相比,也不曾落于下风。


    在修为增长的同时,鸣音也逐渐掌握丹羲境实权,地位日益升高。他将灰鹤族迁出一支,定居于长亘一地,经数千年,如今在长亘也成一方势力。


    对于陵昭这个上神弟子,灰鹤族堪称殷勤备至。在得鸣音允准后,他一位族叔亲自陪同陵昭游玩,务必叫他感到宾至如归。


    没想到他前脚带着陵昭出行,后脚就有三只山灵冒名为侍从混入,趁乱刺杀。


    大约是欠缺了几分刺杀的经验,山灵女子一击没能得手,让他抱头鼠窜地躲开了。


    俗话说,柿子要挑软的捏,陵昭境界低得明显,但身份一看就不同寻常,于是被她顺手拎了起来。


    陵昭有些傻眼,这算是什么情况?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颈上就横上了利爪。


    鸣音族叔方才只顾让侍卫护着自己,全然忘了关心陵昭如何,见此场面,震声道:“这是上神弟子,你们若敢伤他分毫,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制住陵昭的女子闻言冷笑一声,声音沙哑:“这不是正好。”


    其他两只山灵向她靠近,周围护卫的仙妖也向这个方向收拢,只是碍于陵昭在他们手中,不敢轻举妄动。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嘴里还咬着半个灵果的陵昭郁闷不已。


    他境界是不如何,不比这动手的山灵女子,但他体内还有重嬴这个大杀器,还不至于真的被这山灵女子如何。何况,他腰间玉珏中还有数件法器,前些时日,他也大约学过怎么用。


    就在这时,山灵女子再次开口,眼中显露出刻骨仇恨:“你屠我黔原山山灵,如今想救他——”


    她抬手指向鸣音族叔:“便用你的命,来换他的命!”


    听了这话,鸣音族叔却是当即倒退了一步,只嘴上色厉内荏地叫嚣着让她放了陵昭,半点没有舍己为他的意思。


    陵昭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的动作,按上腰间玉珏的手也顿住了,怎么听起来,没道理的好像在对面?


    便是因为这个念头,陵昭迟疑了。


    就在场面僵持的数息,忽有沉重威压降临,挟持陵昭的山灵浑身战栗,强忍着不想露出惧怖之色。


    是鸣音来了。


    见他前来,他这位族叔终于松了口气,若是让上神弟子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自己便难辞其咎。


    巨大的修为差距下,面对鸣音,这几只山灵全无还手之力,拂袖间便为他重伤。


    “我族失察,令少尊遇险,还望少尊宽宥。”鸣音出现在陵昭身旁,沉声开口。


    三只山灵被拥上来的护卫拿下,脸上尽显绝望。


    他们谋划许久,好不容易才混入长亘,如今仇敌就在眼前,一切却功亏一篑,如何能觉得甘心。


    鸣音族叔嗤笑一声,就凭他们,也想向自己报仇,真是自不量力。


    “等等。”在这些山灵要被押走时,陵昭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


    他看向山灵女子:“你方才说,他害死了黔原山山灵?”


    山灵女子怔然抬头。


    鸣音族叔心中一跳,急忙上前:“少尊容禀,是这些山灵不知礼数,冒犯我在先,是以我才给了他们些教训……”


    “放屁!我族奉你为贵客,是你觊觎我黔原山灵源,杀我族祭祀,强夺灵源!”山灵女子怒声道,双目化作竖瞳,若不是为护卫所制,早已扑上去咬破他的喉咙。


    陵昭看向了鸣音:“他不该受惩处吗?”


    不过是些未开化的山灵,杀了也就杀了,哪有为他们惩处自己的道理!鸣音族叔只觉陵昭这话毫无道理。


    “黔原山不在丹羲境中,不受上神庇护,些许如蝼蚁的山灵生死,也不值什么。”鸣音冷声开口,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法则。


    闻言,山灵女子红了双眼,他的族叔却现出点得意之色。


    “不过,”鸣音话锋一转,“若是少尊认为他有罪,那他便是有罪。”


    顿时,在场所有仙妖的目光都落在了陵昭身上。


    他会怎么做?


    陵昭觉得有些好笑,鸣音族叔的错处不在屠戮黔原山山灵,而是在自己认为他有罪。


    “既然他能倚仗修为戮黔原山山灵,”陵昭抬头看向鸣音,少年身量尚且不足,目光却显出锐利锋芒,“那我是不是也能凭上神弟子的身份,认定你这话不敬,要你的命?!”


    陵昭并没有被鸣音的话牵着走,刀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会觉出疼。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周围仙妖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这几乎是当众在鸣音脸上打了一巴掌。


    这些时日来,随行仙妖都觉得陵昭性情随和得过分,何曾想到他还有这样一面。


    鸣音大约也没有想到陵昭会这么说,冷眼看着他,一时没有再开口。


    陵昭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只是转身向护卫道:“放了他们。”


    碍于他方才显露出的气势,随鸣音而来的护卫竟然不敢违逆,松了手。


    “走吧。”陵昭说。


    他不打算计较他们方才挟持他的事,那他们也就不必被定罪。


    想报仇,总要先活下去才是。


    三只山灵怔然站起,向他躬身一礼,这才化作猛兽原形,远远遁去。


    鸣音族叔见此,脸上露出些许急色,如今放虎归山,自己岂不是要始终悬着被报复的心?


    “少尊……”


    他还想说什么,陵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别挡路,否则算你不敬。”


    他原本还对他印象不错,但经今日之事,这张脸看起来就有些面目可憎了。


    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鸣音族叔闻言哑然,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只能让开了身。


    望着陵昭孤身离去的背影,鸣音嘴角紧抿,不知在想什么。


    第三十六章


    “少主。”


    陵昭穿过回廊, 沿路遇上数名仙神,见了他纷纷抬手行礼,比起之前, 举止间多了几分莫名郑重。


    他对鸣音当众发难的事在这数日间已经传开, 正是为这个原因,原本对他有所轻视的仙神都改了态度。敢如此喝问大权在握的鸣音仙君, 至少证明这位少尊绝非只有脸长得好看。


    对于他们心中想法, 陵昭倒是不如何在意,他还在想前日的事。虽然救下了那几只山灵, 放他们离开,他的心情却并不如何好。


    倚栏而立,陵昭向面前池塘中扔着鱼食, 看起来有些神思不属。


    池中,游鱼有序地排成数列,逐一等他投喂。


    天空阴云密布,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雨,潮湿的气息让人心中更觉得烦闷。


    ‘你要是实在看不惯,我帮你解决了那个灰鹤族的老头子便是。’脑海中响起了重嬴的声音。


    ‘不……’陵昭托着脸,神情纠结。


    他觉得问题并不在于此, 真正令他介怀的, 是鸣音话中透露出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自己不久前也还只是鸣音口中蝼蚁,就算如今身份骤变,这话也让陵昭觉得很是不舒服。


    他忽然有些分不清是非对错。


    四海八荒的确是以实力为尊, 但高位者向下挥去屠刀,就是应该吗?


    陵昭想了数日,还是想不明白。


    耀目灵光自云端掠过,落入丹羲境中, 转瞬已经赶到了长亘之地。旌旗飘摇,数十神族着素衣,最前方是代表天族监察使的仪仗。


    长亘之地的仙神似有所觉,先后抬头,望着天边掠过的灵光,脸上都显出怔忡之色。


    天族突然遣监察使前来,是为何故?


    正凭栏发呆的陵昭就算修为不如何,也隐约感知到了沉重威势。他下意识仰头望了过去,只见灵光径直向楼阁而来。


    一行神族落在正厅外,目光与厅中起身的鸣音相对,为首神族监察使上前一步,手中取出鎏金玉简,冷声道:“奉天君命,着丹羲境仙君鸣音前往玉霄殿就罪陈情——”


    玉简上,天君印玺泛着灿金辉芒,厅中内外来往的仙神闻言,顿时都觉不可思议


    怎么会……


    玉霄殿为何会突然问罪鸣音仙君?!


    仙君执掌丹羲境多年,行事周全严谨,何曾有什么过错?但天君印玺不容作伪,眼前神族的身份毋庸置疑。


    鸣音仙君究竟是犯下了如何罪行?


    不知是谁先想起了前日陵昭说过的话,随即就有数道目光向刚刚赶来凑热闹的他看去。


    这位少尊竟是如此言出必行吗?


    未免有些可怕——


    突然接收到各色意味不明视线,陵昭觉得自己真是百口莫辩,这很显然不是他干的啊。


    他连眼前是什么情况都还没搞清楚。


    不过,自己原来这么乌鸦嘴的吗?


    陵昭瞟了面无表情的鸣音一眼,思考起自己以后是不是要谨言慎行。


    厅内,面对神情冷肃的神族监察使,鸣音并未表现出任何慌乱神色,他负手走出,沉声道:“要问罪丹羲境仙君,尔等该先请过上神旨意。”


    对鸣音来说,就算是苍溟这个天君,也不能在丹羲境中越过息棠行事。


    “若无上神允准,我等便不会出现在此。”


    话音落下,神族监察使伸出手,掌心叠加的重重阵纹展开,灿金篆文从中浮起,化作锁链缠绕向鸣音。


    鸣音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些许。


    下一刻,他拂袖,冷眼望向面前神族,身周升起风柱,强行挡下了环绕向自己的灿金篆文。


    “敢问监察使,我何罪之有——”他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束手就擒。


    鸣音能有如今地位,最大的倚仗便是自身修为。


    见他态度竟如此强硬,神族监察使神色更冷:“鸣音,你借丹羲境之势结交仙君,结党阿附,妄图左右玉霄殿征辟仙神,又纵容族中肆意掠取资源,牵连天族数万生灵,如今证据俱在,还不知罪!”


    他们奉苍溟之命,查证数月,确定事情属实,才会请命前来羁押鸣音。否则以鸣音如今地位,仅凭怀疑,又怎么能轻易定下他的罪名。


    “我为上神行事,众仙有慕上神声名者追随,焉能是我过错?”篆文相连形成锁链,有收束之势,鸣音灵力运转,与眼前神族的力量相抗,丝毫不落下风。


    “至于纵容族中为祸,这天地间的资源原就当以强者为先,这又何曾是什么过错!”


    这番话,他说得掷地有声,全然不觉自己所为能被称之为罪。


    见此,监察使身后神族一齐出手,刹那间便有数道灵光飞袭而来。鸣音神色沉凝,脚重重向下一顿,地面顿时有繁复禁制升起。


    在场大约没有仙神会比他更清楚此处楼阁中的禁制。


    他既然不觉得自己有罪,又怎么会随这些神族监察使离开。


    两方灵力相持,看得周围仙神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出手相助,更不知自己如今应该帮哪一方。


    骤然爆发的灵光中,天边阴云翻卷,沉沉欲坠。


    无声凝滞下,一截青竹穿透鸣音身周风柱,隔空点在了他眉心。


    不知自何处而起的风倏地停了,禁制转瞬崩塌,鸣音踉跄着后退两步,气血震荡,用不出半点灵力。


    灿金锁链缠绕而上,他身体一重,不受控制地半跪了下来。


    裙裳如同流泻的月光,腰间烟青薄纱垂落,息棠握着青竹,不疾不徐地走来。青珩悄然跟在她身后,神情无悲无喜,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上神……”


    见是息棠,鸣音终于深深低下了头,向她行礼。


    “我等见过上神。”


    在场仙神,包括自玉霄殿而来的神族监察使,见息棠前来,也都抬手施礼。


    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丹羲境仙神有些紧张地看向息棠,不知她对此事是如何态度。


    “你不认罪?”无数目光注视下,息棠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鸣音,平静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


    鸣音抬起头,四目相对,他眼底忽然溢出汹涌不甘:“我一心为上神行事,何曾有罪!”


    他所为皆是为丹羲境,为上神谋划!


    一旁并不清楚详情,只想看个热闹的陵昭意识到,鸣音是真的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


    他做错了吗?


    如同影子一般跟在息棠身后的青珩开口:“你说,你为上神行事。”


    “可是上神让你谋夺权势?”


    “天族仙神阿附你的,得助益可升高位,对你有所怠慢的,当受排挤冷落——”


    “天道之下,损不足而补有余,同族借势横行,可也是上神授意?”


    “黔原山前日大火,你也是为上神?”青珩面无表情道,“还是因为少尊落了你的颜面,借机泄愤?”


    若非她赶去及时,蒙难山灵不知何几。


    “你还不认罪!”


    陵昭不可置信地看向鸣音,什么?


    在青珩的喝问下,鸣音低声笑了起来:“只要上神不在意,这些便不过微末小事,算不得罪。”


    “这数千年来,我苦心打理丹羲境,为上神分忧,如今上神难道要为这等小事问罪于我吗?!”


    息棠忽然有些记不清当年她救下的灰鹤是如何模样了。


    许多年前,他刚晋位仙君时,似乎也不是这等扭曲面貌。


    他终究是为自己汲汲所求的权力所吞噬,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


    “什么是大事?”息棠终于开口,话中听不出多少情绪。


    天地之大,蝼蚁之小。


    见过天地之大,便可欺蝼蚁之小么?


    “至少不是那些蝼蚁,”听见她开口,鸣音失控回道,右手按在地面,留下深深指痕,“区区蝼蚁的生死,何值一提!”


    “你是不是忘了,很多年前,你也只是自己口中蝼蚁。”息棠冷声道,眼底只剩洞明一切的漠然。


    很多年前,如今在丹羲境执掌大权的鸣音仙君,也不过是只境界低微,过得朝不保夕的灰鹤而已。


    鸣音的身形僵住了。


    一声惊雷倏而炸响,瓢泼大雨落下时,在息棠身后的青珩沉默地为她撑起了伞。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直接听命于青珩的仙神在雨中现身,依照她早已下过的令羁押在场有关涉事仙神,大雨盖过了许多声响。


    久未有变的丹羲境该迎来一场清洗了。


    鸣音在雨中抬头,他看向息棠:“我和他们不同——”


    “我为上神选中,与他们又怎么相同!”


    所有仙神都说,上神会将他带回丹羲境,点化修行,定是因为他身上有不同寻常之处。


    凭着这样的信念,鸣音才能一路修成仙君,以至如今。


    “没什么不同。”息棠转过身,真要论起来,只是运气更好了两分。


    “上神——”


    身后再传来声呼喊,息棠却没有回头,她带着陵昭穿过雨幕,青珩撑伞跟在身后,隔绝了方寸间的风雨。


    仰头看了看息棠神情,陵昭忽然问:“对今日,师尊是不是早就有所准备?”


    虽然不明内情,他也近乎直觉地猜出这一点。


    今日玉霄殿问罪鸣音,并不是一场突然发生的意外。


    息棠没有否认,只是道:“无论是谁,都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


    对于鸣音身上发生的事,她面上不见动容之色,未免显得凉薄。


    因为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活得太长便是如此,息棠每沉睡千年醒来,总会又见重蹈覆辙者。


    陵昭默然不语,良久,他抬头看向息棠,认真道:“我知道了——”


    他之前所困惑的问题,似乎终于有了答案。无论修为高低,身份如何,都不该在见天地之大后,欺蝼蚁之小。


    在练就无上修为前,他应该先有一颗身为强者的心。


    第三十七章


    镜花寒中。


    正当春时, 琼玉花开得繁盛,鲜洁如雪,映在澄明如镜的冰湖湖面, 像是水下也长出了锦簇繁花。


    冰湖周围交错成复杂纹路, 灵光闪动,在湖上交汇。陵昭被包裹在灵光织成的光茧中, 双目紧闭, 像是陷入了沉睡。


    息棠此时并不在镜花寒。


    鸣音被神族监察使带走,丹羲境中其余牵连的仙神则由青珩及麾下处置。青珩任丹羲境中监察使, 知她身份的仙神并不多,她寻常也少有在明处现身,名姓不为境中生灵所周知。


    有息棠亲自出面, 以鸣音为首形成的势力便于顷刻间分崩离析,任是何等身份修为,在上神力量下也很难再作顽抗。


    丹羲境中局势骤变,但他们没了,许多事却还是要继续干的,息棠便也一时不得清闲,暂留在了长亘。


    不过陵昭就没有必要继续跟在她身边, 这数日间, 她已将灵物备齐,于镜花寒中冰湖设下术法,为的正是解决陵昭身上问题。


    月余后, 终于将事情都交托清楚的息棠自长亘回返,镜花寒冰湖上却已是空空如也,只剩一道取代陵昭本身的气息存留茧中。


    息棠站在冰湖旁,端详着从内部破开的光茧, 有些意外。


    这只能是陵昭自己的选择,设于此地的术法禁制,足以将他体内另一道意识完全压制。


    她走入小筑,看着那枚被放在桌案上的玉珏,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陵昭跑路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息棠叹了口气,倒也没有为陵昭行事如何生气。回想相遇以来种种,以陵昭性情,会有这样的选择,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跑了,息棠也不可能就此置之不理,她张开手,掌心浮现出一滴鲜血。


    这是陵昭的血。


    以他那点微末境界,息棠想在他无知无觉中取几滴血来用,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不像景濯……


    得了景濯的血,息棠才能验证丹穴山满岁宴时突然生出的猜测,只是要怎么拿到他的血,却实在是个大问题。


    算了,先不想这事,息棠挥退纷杂念头,灵力涌入掌心血滴,顿时有数道流光迸溅,环绕着游走。


    感知推衍,捕捉到陵昭气息,息棠忽地皱了皱眉头,紫微宫?


    他怎么会去了紫微宫?


    如果让息棠选出几处此生不想再踏足的地方,紫微宫必定当选其一。


    商九危长在紫微宫,对于没有父母亲眷的苦无花来说,紫微宫是唯一的归处。


    她也曾真心将紫微宫当做自己的归处。


    息棠合拢掌心,有些出神。


    她尽力想忘却的过往,总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跳出来给她两下,证明自己确实存在过。


    息棠轻啧一声,养孩子当真是件麻烦事啊。


    但还是要去的。


    紫微宫为天族第一任天君所设,她也是紫微宫第一位掌尊。


    只是在她之后,门下弟子因所求道法冲突分为两派,一称天载,一称悬镜,从此紫微宫便由两位掌尊共同执掌。


    作为天族传道之地,紫微宫历经数次大劫而不倒,如今门下弟子逾万数,为天下生灵憧憬向往。


    云中有白鹤振翅掠过,烟霞萦绕的宫阙深处传来一声低沉钟响,回荡在云雾中,余音不绝。


    紫微宫天载殿前,息棠仰头望着上方如镂金素月的天载二字,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抬步踏入殿中。


    丹羲境与紫微宫相距迢迢,不过以上神修为,要赶到也不过是三五日的事。


    按理说,以丹羲境上神的身份,息棠前来紫微宫,理当先告知天载与悬镜两脉掌尊,但她如今刻意压制了气息,显然没有这样打算。


    天载殿中,无数载录了名姓的玉璧置于正殿灵台上,周围数盏烛火亮起,昼夜不绝。


    紫微宫天载一脉弟子殒身后,都会在此留下灵位。


    息棠抬头看向最上方,玉璧上,天载第三代掌尊丹华的名姓清晰可见。


    商九危是丹华门下十三弟子。


    ‘今日你既入我门下,当谨记,我天载弟子,当承天载道,利万物生——’


    不知多少轮日月前,初入紫微宫的商九危在丹华面前叩首,自她手中接过代表天载弟子身份的玉令。


    没有用太久,商九危便察觉了丹华并不如何喜欢自己。


    那时她不免疑惑,既然不喜,又何必点化自己,收入门下。


    直到后来恢复了身份,息棠才知,因她在出生后不久便已处于神魂溃散的边缘,作为父亲的涯虞才会求上已是上神的丹华,为她引渡神魂入苦无花,借以蕴养。


    对于这个被强塞来的弟子,丹华要如何喜欢,的确不太可能。


    在紫微宫中,息棠又偏偏展露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凉薄本性,丹华对她便常有训诫之言,被罚跪在天载殿中思过更是常事。


    只是息棠也不免想起,当年她在天宫为狰兽所重伤时,这位一向对她不假辞色的师尊却不顾神秀威势发难,逼得他不得不重惩自己的女儿,令灵蕖向商九危当面赔礼请罪。


    那时候她想,自己这个弟子,在丹华心中终归是有些分量的。


    天载殿中,望着丹华的灵位,息棠眼中像是落了一场雪。


    她将目光移开,收回被拉入过往的思绪。


    在丹华下方的玉璧上,正是商九危的名姓。


    能活着站在自己的灵位前,着实也算件难得的事,息棠想。


    也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她忽地目光一凝,这是……


    身后传来拖沓脚步声,魔族少女垂头丧气地走进殿中,从装束来看,正是紫微宫门下弟子。


    “师姐,你也是来被罚跪的?”抬头发现息棠在殿中,她下意识问了句。


    什么叫也?息棠神情略显微妙,她看起来很像闯了祸被罚跪的那等弟子么?


    虽然说,事实好像的确如此。


    为了遮掩行迹,息棠有意压制了自己身上气息,眼前少女境界尚浅,会将她当做紫微宫弟子也情有可原。


    少女自称素一,据她所说,在上次擢选拜入紫微宫后,她便一直跟着自己的师尊在外云游,如今回了紫微宫才不过数月,对其中情形一知半解,连天载门下同辈的师兄师姐都还没认全。


    不过虽然到紫微宫时间还不长,她却是三天两头地闯出些不大不小的祸来,就此成了天载殿的常客。


    头一回在这里遇见同门,素一顿时生出股惺惺相惜之感:“师姐,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罚的啊?”


    息棠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自己上一回被罚跪天载殿是因为什么,那实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


    “我抓了紫微宫里养的鹤,原本想烤了吃……”素一说到这里,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紫微宫里的鹤原来都是有主的,不能随便抓来吃。之前随师尊在外云游的时候,她都是逮住什么吃什么的。


    她是魔族,半点不挑食。


    虽说这是她不好,不过不是还没来得及拔毛么……


    面对铁青着脸的仙鹤主人,素一师尊只能连连赔礼,自从收了这么个弟子后,他总觉得自己的腰都平白弯了三分。


    让师尊在同僚面前颜面尽失的素一被打发来天载殿罚跪思过,这已经是她半月里第三次来了。


    息棠听得失笑,为眼前少女的话,她竟也有些怀念当年。


    如今想来,她做商九危的时候,倒是更快活自在。


    息棠伸出手,藏在商九危灵位玉璧后的枳桑实便落了数枚在她掌心。浆果中灵气充盈,显然是才被摘下不久。


    “诶,这里怎么会有枳桑实?”素一露出意外神情。


    紫微宫内外生有不少这样的灵果,随手都能摘来一捧,不过出现在天载殿里,着实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了。


    “你知道这是谁放的么?”


    天载殿并非门中弟子常来往之处,素一想了想,除了被罚跪的她之外,都还有谁来过?


    她一一数了数:“……打破了祭祀法器的师兄,换灯油的师姐,对了,前日我族君侯也来过!”


    素一虽是魔族,但从前只听过这位君侯的声名,不曾亲见,是以听说他来紫微宫后,当然不会错过见见真魔的机会。


    她忽然凑近息棠,神神秘秘地对她说:“逢夜君从前不也是紫微宫弟子么,我听师姐说,传闻我天载一脉的九危师姐,从前和逢夜君关系可不一般。”


    从前是悬镜弟子的君侯,为什么要来天载殿?素一觉得奇怪,特意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他是来祭祀故交的。


    不一般吗?听她这般形容,息棠想了想,如果三天两头掐架也算的话。


    由于商九危和桓乌景当时都菜得半斤八两,所以这架才能持续地掐下去。


    “我听很久以前就待在紫微宫里的老伯说,这位九危师姐在万象洞天陨落后,当时尚且年少的逢夜君竟不顾自身安危,闯入万象洞天为她收殓尸骨,可惜最后什么也没找到,重伤而归,养了许多时日才能再走动。”


    虽然才回紫微宫不久,素一却是与谁都能聊上两句。


    听到这话,息棠愣住了。


    她从不知道这事。


    “我想这位师姐对君侯一定很重要,否则万象洞天那么危险,他怎么会在明知自己境界不济的时候还去……”


    素一顾自说着什么,息棠却已经有些听不见了,她心中涌起繁杂情绪,讷然将枳桑实放进嘴里,舌尖在清甜味道中尝到一点没有来由的酸涩。


    “吃祭品,是不是不太好?”一道身影不知何时翻过窗,在她身后不疾不徐道。


    第三十八章


    素一闻声回头, 看清眼前是谁,不由瞪大了眼,她怎么会看见了君侯?!


    而且……他这是在翻窗?


    正想着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站在素一身旁的息棠指尖微挑, 少女还来不及将话问出口,便觉得眼皮沉重。


    她身形软倒, 当场入梦。


    “既是给我的祭品, 我为什么不能吃?”息棠侧身反问,看着倚坐在窗上的景濯, 忽然觉得有些错乱。


    时光倒溯而回,很多年前,商九危被罚跪在殿中的那个雨夜, 尚在少时的桓乌景,似乎也是这么出现的。


    那一次她被丹华罚跪,是因为什么?


    息棠隐约记起,好像是因为以神识化身入秘境试炼时,为了赢,她不惜以牺牲大量己方阵营的同门为代价。


    虽然只是一场试炼,并未真正造成伤亡, 丹华还是为息棠的决断震怒, 近乎声色俱厉地训斥了她,严苛得让紫微宫一众师长都有些意外。


    还是身为大师兄的褚麟与一众同门出面求情,丹华才强压下怒火, 罚跪息棠于天载殿中思过。


    直到很多年后,息棠才隐约窥得了藏在丹华这场怒火下的阴影。


    她会如此,是因为太像了。


    商九危展露出的性情,与她当年险些颠覆了紫微宫, 酿成大祸的师姐,实在太像。


    同样的果决,同样的凉薄,同样的不计手段。


    当时的息棠却不知道这件事,她只觉得茫然,天载一脉赢了,为什么师尊还会生气?


    她与这位师尊一向不甚亲近,不曾察觉丹华怒火下的隐忧,只觉得,她大约是真的不喜自己。


    若是换作寻常师徒,若觉不妥,理当向弟子陈明其中利害,加以教导,但丹华和息棠,却并非这样的师徒。


    夜色淹没天地,殿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雨声瓢泼,烛火在风雨中摇曳着,像是息棠仿徨的心。怔怔地望着面前众多天载弟子的灵位玉璧,她似乎终于领会到什么,有些出神。


    景濯便是这个时候来的,少年翻窗跃过,见她转头看向自己,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从腰间取下银壶,问:‘要喝吗?’


    其实连当时的桓乌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既是对头,见她倒霉,不是该幸灾乐祸吗?


    无论是商九危还是桓乌景,在紫微宫众多天资卓绝的弟子中,都算不上如何出众。不过他们的不对盘由来已久,持续数千载,让当时的天载和悬镜两脉弟子都有所耳闻。


    商九危寡言,天生显出些凉薄性情,行事从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与她相比,桓乌景的性情称得上过分散漫,似乎对什么都不太在意。


    桓乌神族在九天势力强盛,景濯当时生母不详,父亲与族中长辈对他却是极尽关爱。没有值得烦忧之事,他在修行上也就不会有什么紧迫感,许多事能做则做,不能做也可以没什么负担地放下,不去多想什么。


    而息棠为了配得上上神弟子的身份,不得不竭尽全力。


    不过在与息棠结下梁子后,懒散度日的景濯倒是难得地显露出些胜负欲,但凡遇上她,便怎么也不肯轻易认输了。


    实力相近,他们之间争抢比试不知多少次,总是互有胜负,始终没有个结果,以至于让战线拉长到了几千年之久。


    但当息棠被丹华罚跪在天载殿时,景濯却偷偷来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递给她一壶莲华甘露,陪她听了一夜雨声。


    息棠才发现,自己竟然将当初的事记得这样清楚。


    时空重合,天载殿中,景濯如同当年一样向息棠递来一壶莲华甘露。


    当时的息棠无暇思虑,但现在,她却忍不住去想。


    他为什么会来?


    相隔无数载岁月,息棠与景濯再次同坐在天载殿中,饮下与当年滋味相同的莲华甘露,心绪却已经与从前大相径庭。


    就如当时一般,谁也没有说话,殿中烛火静默燃烧着。息棠记起,原来她和景濯除了相斗,他也曾在她被罚跪时偷偷送来一壶莲华甘露,她也曾在师长查验时,为他掩过偷渡灵酒的行迹,他们也曾在历经艰难试炼后累得靠着头入眠。


    这些实在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但息棠从没有想到,当初原来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息棠是天族太初氏血脉,天君之后,涯虞神尊的女儿,是骊丘女君,生来就有不容被忽视的身份。


    但商九危不同。


    商九危只是为上神点化的苦无花,生了张乏味木讷的脸,性情也不如何讨喜。在旁人看来,她只是运气好才会做了上神弟子。


    这样的商九危,在紫微宫弟子中实在不怎么起眼,也难以被谁所记住。


    但还是桓乌景的景濯,为了商九危闯入了万象洞天。


    原来在息棠还不是息棠的时候,她对他就已经有意义了吗?


    商九危的陨落,是场不能预见的意外,与她一同陨落在万象洞天的,还有许多天载弟子。


    紫微宫门下弟子入秘境洞天历练修行是常事,若不经磨砺,空有境界,无论是何等修为,一遇风雨便会被摧折。


    以天载大师兄褚麟为首,天载一脉数名弟子入万象洞天历练,便是在他们进入洞天后不久,万象洞天千年一度的雾潮提前降临。


    察觉不对,褚麟当机立断,下令立刻退出万象洞天,但他们此时已经深入秘境,就算他再果决,终究还是迟了。


    身为上神首徒,紫微宫天载一脉大师兄,褚麟的修为如何不必多说,但他终究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


    也只有到了上神这等境界,才能在雾潮下全身而退。


    褚麟竭力周全,同行弟子还是被雾潮冲散。


    息棠倒是跟在他身边,只是铺天盖地的浓雾席卷而来,似乎随时都会从后方将他们吞没。


    当雾潮涌来,要将息棠吞没时,褚麟下意识先抓住了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女仙。


    大火会暴露心中所珍视的东西(注一)。


    息棠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大约是有些难过吧。


    上神诸事繁忙,何况丹华又是天载掌尊,便是将息棠收入门下,也没有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心力,于是息棠大多数时候都是由天载一脉大师兄褚麟指点修行。


    她总是跟在他身边,下意识成了依赖,所以在被他放弃时,难免会有些难过。


    不过褚麟也没有做错什么,在那等险境下,自是能救下谁便算谁,否则可能谁也救不了。


    在一点微末的难过后,商九危很是冷静地意识到眼前是如何局面。于是她什么也没有说,体内灵力爆发,拦住涌来的雾潮,为褚麟争得两息逃脱时间。


    大雾席卷,彻底将她的身形吞没。


    在这场意外而至的雾潮中,陨落的又何止是商九危,前往万象洞天的紫微宫弟子死伤惨重,侥幸逃脱者寥寥。


    形容狼狈的褚麟跪在丹华面前请罪,为死伤的弟子,为他放弃了商九危。


    丹华终究没有苛责褚麟,这场意外也非他所愿,又如何能归咎于他?


    在景濯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紫微宫哀悼钟声奏响,商九危的名字永远留在了天载殿中的玉璧上。


    对她和诸多弟子的陨落,紫微宫中同门固然也觉伤怀,但他们很难为商九危的死再有更多想法。


    谁也没想到,素日和她是对头的景濯,会在听说消息后不管不顾地闯进了万象洞天。


    他向来散漫,像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如此冲动,全然失了分寸。


    被族中长辈从秘境洞天救出时,景濯已经意识尽失,他伤得从未有过的重,却什么也没能找到。


    雾潮中,那株苦无花早已化出原形,消湮成灰。


    景濯第一次尝到失去,足以摧心剖肝。


    他也是那时才知,她对自己原来有这样不同的意义,却不得不接受,这就是自己和她的结局。


    这世上不会再有商九危了。


    那时的景濯不知,在苦无花消湮的那一刹那,骊丘之中,传闻因生来体弱,自幼便在此处养病的息棠睁开了眼。


    原本应该在商九危晋位仙君后,丹华才会出手,将她的神魂重新引渡回本体,但因万象洞天的意外,息棠的神魂被迫提前回归。


    那时她才知,原来自己真正的名字,是太初息棠。


    她不是商九危,是太初息棠。


    无论是宣后还是涯虞,都无意让息棠再和紫微宫的商九危联系在一起,若是此事传开,诸天仙神不免会探究她因何会神魂不稳。


    此事起源于宣后,但其中内情,对于自恃身份的涯虞神尊而言,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


    所以息棠只能是息棠,身为商九危的过往理应随那株苦无花一起埋葬在万象洞天。


    息棠不得不接受这一切,接受新的身份,新的身体和从未见过的父母。


    不久后,息棠应先任天君之命前往天宫,去拜见这位她父亲的父君,前往玉霄殿的途中,遇一行紫微宫弟子。


    ‘这是谁?’有紫微宫弟子好奇开口。


    ‘她便是涯虞神尊的女儿,天君亲封的骊丘女君——’


    渺茫云海中,轻纱扬起,车辇与紫微宫弟子错过,息棠端坐其内。她生着张绝不会让人与商九危联系在一起的脸,连眼中凉薄都显得惊艳。


    身为太初氏血脉,无论是从前的骊丘女君,还是后来的丹羲境上神,息棠有爱慕者都不值得奇怪。


    世人慕强,神仙妖魔概莫能外。


    但息棠从前不知,原来在她还是什么都不算的商九危时,也会有人将她放在心上。


    第三十九章


    商九危不在后, 对当时的景濯而言,紫微宫中的岁月似乎突然变得快了许多。


    闯入万象洞天受的伤已经都养好,有些伤痕却难以消退。


    在尝过失去的无能为力后, 景濯的性情得以沉静许多, 话也越发少了,只是在修行上开始显出从未有过的刻苦, 一改从前懒散。


    只有极少相熟的紫微宫弟子才隐约意识到, 他这样,其实是变得和商九危有些像。


    飞逝的时光中, 紫微宫中弟子来了走,走了来,转眼已经过去许多年。称景濯一声师兄的弟子越来越多, 他的修为也在不知不觉间增长到堪比宫中师长的地步。


    他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在桓乌神族的安排下,景濯从紫微宫出师,前往玉霄殿拜见天君,听从他任命。


    玉霄殿前,息棠携一行女仙匆匆走过,水红裙袂翻飞,她没有注意到向这个方向行来的景濯, 景濯的目光也没有在这位骊丘女君身上多作驻留。


    任她生得如何惊艳, 有何等的身份修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那时候,景濯尚且不知, 息棠就是商九危。


    她们的身份,容貌甚至修为,都实在是天差地别,就算性情上有所相似, 也很难将之联系在一起。


    直到后来得知真相,景濯才想,原来那不是他们的结局。


    就像他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会和息棠一起坐在她的灵位玉璧前,再饮莲华甘露。


    所以这也不该是他们的结局,景濯想。


    在长久沉默后,他终于开口,打破了局面:“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踏足紫微宫。”


    息棠不愿意再回紫微宫的缘由,没有谁比景濯更清楚。


    苍溟以为她是在介怀商九危的死,但其实不是。


    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一些如今世上或许只剩景濯知道的事。他是因此得知息棠原来就是商九危,但也是因此,息棠再也不愿踏足紫微宫。


    这世上,应当很难有谁比景濯更了解息棠。


    所以她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景濯绝不信她是心血来潮,前来缅怀过往的。


    息棠也无意在这件事上隐瞒什么,带着几分心不在焉地回:“来找那个不省心的弟子。”


    嗯?


    景濯的声音顿时低了八度,面无表情道:“你对这个弟子倒是上心。”


    语气实在有些酸。


    “既然收了他做弟子,总要负起做师尊的责任。”息棠没听出他话中夹杂的微妙情绪,叹了声道。


    头一回做师尊,有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待陵昭更好。


    何况陵昭除了是她的弟子外,还有另一重身份。


    息棠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起过任何要收徒的念头,如果不是陵昭身份特殊,她也不会将他收为弟子。


    听了她的话,景濯脸上不见什么异色,他活了这么多年,这点养气功夫总算还是有的。


    但陵昭此时若在面前,可能已经不知道被他用眼神凌迟过多少遍了。


    景濯觉得自己不满,也是应当。


    息棠才认识这少年多久,不仅收了他做弟子,还对这弟子如此上心,简直称得上前所未见,如何不让他升起许多危机感。


    难道她真喜欢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成?


    景濯心下转过许多念头,却又不好直接问出口,只道:“他为何会突然来了紫微宫?”


    看起来,陵昭还是瞒过了息棠偷偷来的,这怎么想都有些奇怪。


    他来这里做什么?


    景濯回忆一二,如今紫微宫上下正在忙的,也就只有一件事——新任弟子擢选。


    他总不可能是为了紫微宫擢选而来吧?念头一起,景濯又立刻在心中否决了这个可能。


    他既然都做了息棠的弟子,又有什么必要再来参加紫微宫擢选。


    紫微宫弟子的身份便是再难得,又怎么比得了丹羲境上神的弟子。


    “不知。”对于景濯的问题,息棠答道。


    她也很想知道,陵昭跑便跑了,怎么还正好跑来了紫微宫。


    听她这么说,景濯不由挑了挑眉,不知道有没有信她的话。


    还想再说些什么,才开口,他话音忽而一顿,和息棠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殿外。


    目光对视,他和息棠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愕然。


    不必多说什么,息棠和景濯已经起身,径直向殿外走去,殿中顿时只剩睡得四仰八叉的素一。她翻了个身,完全不知道在自己陷入梦乡的时候,天载殿中究竟发生了怎样一番对话,也不知道殿外如今是何等洪水滔天。


    同一时间,众多任教于紫微宫中的仙神像是也有所察觉,感知延伸,脸上都流露出错愕神色。


    原本负责紫微宫弟子第一轮问心擢选的长老已是焦头烂额:“发生了什么,天境海楼怎么会突然被破开了?!”


    就算是他们出手,也不可能轻易损伤天境海楼这等法器。


    平素自认冷静持重的仙神都难得慌了手脚,数万载来,紫微宫擢选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乱子。


    天境海楼是紫微宫初任掌尊留下的法器,有叩问道心之效,后来便一直被用作紫微宫擢选弟子的第一试。


    任何想拜入紫微宫修行的生灵,都需先入天境海楼问心,如果能通过,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擢选。


    谁能想到,这件上神留下的先天法器竟会在今日突然出了差错。


    负责问心擢选的仙神联手,试图将天境海楼的裂隙及时修补。


    紫微宫楼阙中,正端坐在桌案后临帖的少女不知因何手中一顿,她动了动耳朵,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好像听到了水声?”


    闻言,感知并不如她敏锐的同门茫然开口:“什么水声?”


    是不是她听错了?


    “真的有水声!”少女听得更分明了,她不再犹豫,掷笔起身,快步走出厅中,想查探情况。


    见她动作,周围同坐临帖的紫微宫弟子也坐不住了,先后起身,跟了上来。


    一众少年仙神凭栏,站在三重楼阙上望去,只见天穹上方竟然凭空撕裂出一道狭长裂隙,光影扭曲,溢散出难以言喻的力量。


    这样的异象,紫微宫内外来往的神魔仙妖当然都有所觉察,抬头向天边望去,神情有些惊疑不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注意到这一幕,原本来往于楼阙间的弟子也停步,失声道。


    是谁敢在紫微宫中出手?!


    历数紫微宫立宗以来近十万载,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等异象。


    要知道就算当年神魔大战时,魔族都没能打到紫微宫来。此处是天族传道之地,背后又有上神坐镇,如今天下承平,又有谁敢不知死活地进犯紫微宫,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不等紫微宫弟子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天边裂开的罅隙中忽然有浪潮翻涌。不过两个呼吸后,便有仿佛无穷无尽的海水尽数向下方倾泻,汹涌洪流在瞬息间席卷过紫微宫重重楼阙。


    惊叫声响起,对于这等场面,无论有何等身份的紫微宫弟子,一时也难以维持冷静姿态。


    好在他们都身负修为,境界也不低,这些席卷而来的波涛当然不会真将他们如何,只是此时此刻,心情实在复杂得不能形容。


    究竟是谁,竟敢水淹紫微宫?!


    无数紫微宫弟子心中都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息棠和景濯落在天载殿上,看着从天边倾落的海水,一时相顾无言。


    就算他们活了这么多年,也着实没见过这等场面。


    这可是紫微宫——


    “看来门中弟子,也真是一代胜过一代。”景濯不免感慨,至少在搞事上,是这样不错。


    当年他们还在紫微宫时,尚且没有弟子能闹出这等场面来。


    息棠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旁观洪水滔天,但无关己身的悠然。


    就在这时,倾倒而下的海水中,有高昂惨叫划破天际,令她心中突然有了不妙预感。


    息棠抬头望去,只见陵昭顺着洪流自高处滚落,以一百零八种不同的姿势闭着眼旋转下落。


    他伤倒是没见怎么伤,就是叫得过分惨了。


    息棠沉默了。


    事情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企图逃避现实的念头刚升起,身旁的景濯就语气飘忽地开口:“你这个弟子,的确有些本事。”


    这听起来像是夸的话,又怎么都不像是什么好话。


    以陵昭如今这等修为,就能搞出这样阵仗,谁能不肃然起敬。数万年来魔族都不敢想的事,竟然被他做到了。


    息棠心中的震撼一点不比他小,她脸色变幻,不知是不是预见到自己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平静。


    她还是比较怀念从前平静的日子。


    第四十章


    陵昭睁开眼的时候, 面前只见一片空茫。


    他依稀想起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有很多张模糊的脸,有些让他觉得熟悉, 有些让他很是陌生。


    他们都在对他说着什么, 嘴张张合合,但究竟说了什么, 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算了, 不想了。陵昭一向心大,如今见想不起来, 也就不再多作纠结。


    他站起身,只见眼前忽然出现条山石铺就的阶梯,延伸向上, 不知通往哪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周围都是虚空,陵昭转着圈望了又望,也找不到其他路能走。他也就没想太多,沿着石阶向上,只是爬了不知道多久,眼前却还是望不见头的石阶。


    究竟还有多远啊——


    陵昭跑了起来, 想一鼓作气冲上去, 然后越来越……慢。


    力竭的他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好像没有尽头的石阶上,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陵昭终于试图回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当日, 在鸣音被神族监察使带走后,陵昭就被息棠送回了镜花寒。


    冰湖上绘就禁制,他在重重灵光形成的光茧中失去意识。


    无数灵物炼化成的力量滋养着他的躯壳,禁制纹路轮转, 隐于他体内的灰雾开始一缕缕剥离,被逼出这具身体。


    陵昭的意识仿佛沉没在海水中,起起浮浮,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混沌中恢复了些微感知,终于察觉到体内属于重嬴的另一道意识逐渐微弱。


    发生了什么……


    ‘她想……将我封印……’重嬴将要溃散的意识艰难回应道。


    息棠设在冰湖上的禁制术法并不只是为了催生陵昭体内血脉力量,也是为了将重嬴从他体内剥离封印。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存在——


    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和息棠相遇以来,她待陵昭称得上极好,他不觉得她会害他,但阿嬴……


    陵昭不明白息棠为什么要封印重嬴,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坐视重嬴被封印。


    从陵昭有记忆起,重嬴便已经陪在他身边,近百年岁月,一直是他们相依为命。不止之前遇先天异火,还有许多次,如果不是阿嬴,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无论息棠是为什么原因要封印重嬴,陵昭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连息棠都没想到,在禁制封印成形前,陵昭竟然凭借意志醒来,强行撕裂了光茧,破开了这方禁制。


    他跑了。


    就算不做上神弟子,他也要保护重嬴,就像重嬴从前保护他一样。


    做兄长的,就应该保护弟弟!


    陵昭已经把自己上回说认重嬴当大哥的事全忘了。


    他留下了苍溟送的玉珏,在息棠回到镜花寒前连夜逃窜。


    接下来该去哪里才好?


    离开丹羲境后,重嬴意识微弱,迟迟没有给陵昭任何回应。


    无人可商量的陵昭原本打算回八荒人族王朝,但还没走出九天范围,就遇上了个很是眼熟的老翁。


    上一回遇见这老翁,是在火雀族外那座高山上。他蹲在山石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断崖茶树,不知在想什么。


    陵昭见这场面,还以为他受了伤不好动弹,便主动提出可以背他下山。


    闻言,老翁一点没客气,让陵昭背他下去前,先帮他摘下茶树上的嫩芽。


    陵昭答应了,听着他诸多要求,忙活了大半日,终于摘完了茶树,还要背着他下山去。


    这也就罢了,老翁下山路上还在不断提出无理要求,动不动就是渴了饿了,话也说得很是不客气,颇有些颐指气使,气得重嬴在陵昭脑子里叫嚣着将他扔下去。


    不过陵昭没听,这老翁看起来年纪就很大了,就让让他好了。是以就算老翁不断提出无理要求,陵昭能做还是都为他做了。


    待到下山时,老翁站起身,身上强盛气息泄露,陵昭才发现他根本没受什么伤,而且修为高深,腿脚比自己好多了。


    老者却好像没察觉他投来的悲愤眼神,只拿出件信物,让他去紫微宫,随即就拂袖消失了。


    南云仙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上陵昭,他打量着眼前少年:“我不是让你拿着我的信物去紫微宫吗?”


    这话,陵昭一时却有些答不上来。


    他没有去,但紫微宫还是有人去了。


    得知陵昭是将信物给了别的妖,南云仙翁被他气得快吹胡子瞪眼,他知道这信物有如何价值么!


    就算是自己,也只有这一个免试荐弟子入紫微宫的资格而已。他欲骂又止,毕竟既然将信物给了陵昭,他要怎么处置,那都是他的事了。


    但南云仙翁怎么想怎么觉得气不顺,思及如今正逢紫微宫每百年一度的弟子擢选,于是也不管陵昭愿不愿意,拎着他就来了紫微宫,被扔进了第一轮擢选。


    所以自己现在是在天境海楼中?陵昭记起紫微宫第一轮擢选的规则,望向空荡荡的四周,这要怎么出去?


    再抬头看向不知还有多少重的石阶,难道只能继续爬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身,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别爬了……’一道微弱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眼前所见,不过蜃影而已。


    ‘阿嬴,你醒了?!’听到这道声音,陵昭惊喜道,这还是逃出镜花寒后,重嬴第一次同他再说话。


    ‘跳下去……’重嬴没力气多解释,只告诉他要如何破局。


    陵昭向下方望了望,高处有风吹来,他下意识倒退半步:“真的不会死吗?”


    重嬴没有回答,像是又陷入了沉眠。陵昭犹豫了一瞬,想想再爬上去似乎也没有结果,他咬了咬牙,摆好姿势,终于在做好心理准备后一跃而下。


    随着一连串惨叫声划破高空,他呈大字型自由落体,不知下落了多久,才砸在水面上。


    下方明明是无尽海水,陵昭的身体却没有沉没下去,而是浮在了水面。他站起身,发现如履平地。


    这又是哪里?


    雾气涌动,幻化成楼台城郭,但还未成形又尽数消散。


    陵昭凭着直觉向前走去,在涉过无尽云雾后,他隐约看见了数根如象牙的玉石柱耸立。


    当中,巨大的浑天仪悬在虚空,交织的星轨转动,丝丝缕缕如同云雾的气息流转,看上去恢宏盛大。


    陵昭不由屏住了呼吸,他站在浑天仪前,仰头望去,不觉有些失神。


    就在他靠近的时候,浑天仪上的星轨转动得更快,数息后,其中流转的气息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先后向陵昭飞掠而来。


    啊?这些是什么?


    陵昭下意识往后躲,但这些气息却比他的动作快得多,转眼已经被他尽数吸收。


    看着空空如也的浑天仪,陵昭当场呆住,他发誓,他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是这些像云雾一样的气息先出的手!


    没都没了,陵昭虽然觉得心虚,但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将东西放回去。


    还是先想办法离开吧。


    只是等他上蹿下跳地将虚空中的玉石柱和浑天仪都扒拉一遍,陵昭还是没找到离开的办法。


    “有没有人啊?!”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海水上,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泄气地坐了下来,累得半死的陵昭低头看向下方水面,忽然双眼一亮。


    出口会不会在这下面?


    陵昭爬起身,用力起跳,在原地蹦了蹦,水面并未被打破,只见不断荡开的圈圈涟漪。


    看来要用点力才行,陵昭挥起拳头,手中蓄力,重重击了下去。


    右手有若隐若现的云雾气息缭绕,相触的刹那,原本静止的水面像是有看不见的裂痕蔓延,如同碎冰。


    天境海楼的界壁应声破碎,裂开一道缺口,原本平稳的水面卷起狂潮,陵昭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随手一击造成的伤害,他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一条头顶龙角的红鬣大蛇从浪潮中跃起,腰以下都是逆鳞,这是条能够吁气成楼台城郭的蜃。


    天境海楼的海眼中,养着条蜃。


    看着陵昭,他气急败坏道:“我不是来接你了吗?!”


    陵昭欲哭无泪,他也没想到自己能造成这么强的破坏啊。


    无尽海水从缺口漏下,浪潮席卷,来势汹汹,一时连守卫此处的蜃兽也难以阻止。


    汹涌向下的海水中,陵昭晕头转向地被卷了出去,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是找到了出口。


    在紫微宫弟子第一轮擢选中,陵昭就做到了从来没有弟子做到过的壮举,引天境海楼海眼大水淹了紫微宫,将自己的名字永远留在了紫微宫的历史上。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