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何川都追着给樊均发消息,叫他过去喝那个炒糊了的茶。
不是去治疗的日子里,樊均并不是很愿意过去,他既不爱喝茶,跟何川也没什么可聊的,那地方离南舟坪还远,骑电瓶车过去得快两个小时,还得是路上不堵。
但他也很难就那么在屋子里待着。
在这个处处都充斥着美好和残酷的空间里。
每天复健的训练做完,也就一个多小时,别的时间里,他就坐在沙发上发呆。
以前的生活也并没有多丰富,但在馆里一待就是一天,上课,看人来人往,哪怕是找个角落睡觉,也不会像眼下这样,不单单是无所事事这么简单。
而是焦虑和迷茫。
复健并不是咬牙忍痛就能提速的,只能这么一天天的,一点点的,几乎感受不到变化地熬。
而相比手臂,左耳的听力连复健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等。
等有一天那个所谓的暂时性能消失。
而时间每过去一天,希望就会被磨灭一点。
手机放在沙发上,他伸出左手慢慢抓住手机,慢慢收紧手指,隐隐的疼痛在肌肉间悄悄爬行……
小白凑了过来,张嘴想要去咬住手机。
“No,小白,我自己来。”他用右手摸了摸小白的头。
小白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但还是重新在他脚边趴好了。
手机被慢慢从沙发上拿了起来,相比之下,右手划开屏幕解锁时有种他从未感受过的轻松自如。
为了锻炼手部肌肉,右手没有完全接替左手的工作,哪怕是当个手机支架也行,就是手腕回勾时会有不自觉的抽动。
随便看了看群里的消息,社区群,同学群,一个个红点都点开了看了看,看看别人一如平常的生活。
退回到桌面时,他看到了地图标志。
盯着屏幕一直到屏幕开始变暗,手腕也超过了负荷,他才换了右手拿过手机,轻轻点开了地图。
上回在邹飏他们学校碰到地图车之后,他一直没有打开过地图看看,那个车有没有拍到他俩。
不敢。
不知道为什么。
他害怕看到那些被定格的快乐时光,就好像它们就那样被留在了原地,留在了过去的某一天里。
而时间却还是一路往前。
地图打开之后他还戳了半天才找到了街景地图的模式。
看着地图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张图片,他心跳一下加快了。
试着点了一下,图片唰地一下放大了,是他熟悉的南舟坪,楼下那条街,他甚至一眼就看到了天天经过的早点铺。
看着这熟悉的场景,有种穿越了时空的奇妙感觉。
他顺着方向箭头点了两下,看到了更熟悉的街道,大头鱼的驿站就在前方,点着屏幕移动了一下视角,能看到驿站里堆满了货。
放大了还能看到大头鱼的一个背影。
樊均愣了很久,一下一下地在地图上慢慢前行着,转弯,直行,再拐进下一条小街,一点点走到了旧馆门口。
视角转向旧馆院子里时,他看到了狗窝前端坐着的小白。
耳朵立得很直,眼睛很亮。
他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看向脚边趴着的小白,伸出左手在它头上轻轻碰了碰。
小白哼了一声,很快在他手背上舔了一口。
没有什么感觉,手背被舔到的那一块是麻木的,没有任何触觉,除了手背,胳膊上还有好几个位置都是没有感觉的。
平时不会注意到,可一旦觉察,那一瞬间的失落很难形容。
他靠回沙发里,退出了南舟坪的街景,手指拖着地图缓缓移动,他不想直接搜索地址,只想用视线在那天的路线上扫一遍。
挺长的一段路,在地图上却没几下就到了。
点开街景图。
画面里邹飏他们学校的大门突然出现时,樊均感觉自己呼吸都停顿了。
他慢慢移动着,往那天等车的位置靠近,一步一步,画面不断切换着,最后停在了他们站的地方。
樊均手指悬空着在屏幕上方停住了。
……什么也没有。
没有邹飏。
没有樊均。
没有人。
这时他才注意到,画面左下方有个小小的拍摄日期,是五年前。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五年,是个很遥远的以前。
那时他跟现在的邹飏一样大,已经在武馆给吕叔帮忙大半年了,而邹飏,还只是个初中生。
他笑了笑。
鼻子突然很酸,不等反应过来,眼眶猛地一热,眼泪有些失控地就滴在了屏幕上。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低头把脸埋进了胳膊里。
相比那天的流泪,眼下这次,是久违了的真正的哭泣。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哭泣的感觉。
右耳听到自己模糊的哭泣的声音时,他甚至感觉到了陌生。
那种带着无助和茫然的委曲的嘶吼,他从来没有听到过。
“今天不是要去康复的吗?”吕叔在厨房里吃面,看到樊均进来的时候愣了愣。
“约的两点半,我先把小白带过来。”樊均在桌边坐下。
旧馆现在基本已经没有人了,能跟去新新馆的学员都已经过去,剩下的也就是附近的孩子,上课时间旧馆里一片寂静。
吕叔也是能做点儿菜的人,但这会儿煮的这碗面相当随意,能吃而已。
“吃午饭了吗?”吕叔问。
“没,一会儿路口随便吃点儿就行。”樊均说。
“不能太随意,蛋白质要保证,对你恢复有好处,”吕叔说,“这几天手臂怎么样?”
樊均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没什么进展,比医生给的训练计划进度慢……”
“没事儿,受伤了就是这样,有快有……”吕叔拍拍他。
“我也可能……就这样了。”樊均说。
换了十天前,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但现在面对没有什么进展的康复,他不得不开始做好希望落空的准备。
“别这么说,这才多久,半年都没到呢。”吕叔说。
“……嗯。”樊均扯了扯嘴角。
下午从康复医院出来,他去了何川店里。
他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一个人待着实在有些难熬,越孤单越绝望。
而且他感觉何川一直叫他过来,应该是有什么事儿,毕竟在他这儿上了那么久的课,这人一直也没这么热情过,还总嫌他上课强度太大受不了。
“你可算来了!”何川从小店后门走了进来,“你再不来就真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不是师徒么。”樊均找了张椅子坐下。
“亦师亦友,”何川把手里一个竹筒递到他面前,“闻闻。”
樊均吸了一口气:“线香?”
“我自己做的,”何川指了指后门,“后面那个院子就是我的工作室。”
“你还做香?”樊均有些意外。
“爱好,也不卖,碰上投缘的客人就送点儿,”何川把香筒盖好,“这个送你吧。”
樊均也没推辞,接了过来:“谢谢。”
“喝杯茶?”何川往茶桌那边走,“弄了点儿冰岛,不是我妹炒的了。”
“嗯。”樊均起身过去坐下了。
“胳膊怎么样了?”何川一边烧水一边问了一句。
“老样子。”樊均说。
“没效果吗?”何川问。
“嗯。”樊均应着。
“要不要配合点针灸?”何川问,“我这儿认识一个老中医……”
“你是不是有事儿找我?”樊均打断了他的话。
何川啧了一声,笑了起来:“这么明显吗?”
“是。”樊均点了点头。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何川撬着茶饼,“我这人情商低,说话直,你别介意啊。”
“实在太低也可以不说。”樊均说。
“靠,”何川笑着,“你这人……我就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上我这儿来帮帮忙?”
樊均愣住了,看着他没说话。
“就是吧,你看你现在这个情况,手臂废了,耳朵好像也严重了,”何川说,“还在康复,别的也干不了什么……你好像一直是教练吧,现在教练也做不了了……”
樊均还是看着他。
何川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准确的,这话直得能把人心窝子都给戳废了。
讲价的时候都下不了这么狠的手。
樊均甚至有点儿想笑。
“我这儿呢,还挺合适你的,”何川说,“我和我妹好几个店,虽然请了人,但也挺费劲的,特别是……你会开车对吧?我还要经常往外跑,乡下收点儿老物件儿什么的,挺危险,之前还被人抢过,要不我也不能跑去你那儿上课……”
“保镖兼司机?”樊均没忍住问了一嘴。
“专门请个保镖兼司机的我不划算了,”何川说,“不往外跑的时候,你就在这儿帮我看着点儿,说实在的,我这儿都是真货,好东西,品类多,价格也不低,爱玩这些又舍得花钱的,都挺……你往这儿一杵,能避免不少麻烦。”
“不是和气生财么?你做生意找个打手搁店里?”樊均说。
“什么打手,别这么说。”何川有些尴尬。
“不是我说的。”樊均说。
何川笑了笑,没再说下去,给他倒了茶:“尝尝。”
樊均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怎么样?”何川问。
“很香。”樊均说。
“问你工作的事儿,怎么样?”何川说。
樊均沉默地喝着茶。
其实何川的话虽然直戳人伤口一点儿不带手软的,但说得也是事实,每天都困扰着他的事实。
他需要钱,而且现在挣不了钱。
并且如果耳朵和胳膊一直这样,以后也不太好挣钱。
“工资?上班时间什么的?”樊均放下茶杯。
“好说!”何川愉快地又给他倒了一杯茶,“你在武馆的时候拿多少?”
“五六七八千。”樊均说。
“……跨度这么大吗?”何川愣了愣。
“嗯。”樊均点头。
“五六七八……八千我肯定给不了,”何川说,“五千吧,在这个商贸城里这绝对算高价了,你可以住我店里,也不用租房了,狗都能带过来,院儿里有地方,吃饭的话,我在店里的时候咱俩可以一块儿吃。”
樊均没说话,心里盘算着开销。
“如果跟我出去,或者以后你干熟了自己去,”何川看着他,“另外有补贴的,在店里卖东西这些,就不算什么提成了,卖不卖得掉都没事儿。”
樊均看了他一眼,依然没说话,心里还没盘算明白。
“还不行吗?”何川给他倒上茶,“很轻松的啊。”
“很轻松你为什么要找人。”樊均说。
“你干轻松啊!我干不轻松,我好几个店嘛要来回跑。”何川直接起身坐到了他旁边,“樊教练,真的,咱俩这个算互相帮忙了,我也找不到合适的。”
樊均感觉可以试试,钱他可以先不算那么明白,他只是迫切地需要一份收入,一份看上去正常的生活,一份让他不会每天反复沉沦在绝望思考里的忙碌。
“你先干着试试,有什么要求可以再提,都能商量的。”何川看得出来是真的需要这么一个帮手。
“我还要去治疗的。”樊均说。
“没问题啊,你要治疗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去就行,店里要没人你可以直接关门,”何川说,“怎么样?”
“……我下周来。”樊均说。
“地方我都订好了啊,”李知越低头看着手机,“明天下课了就直接过去。”
“嗯,”邹飏应了一声,“没叫别人了吧?”
“你要不叫人的话就没了,”李知越说,“就咱们四个。”
“我……没可叫的人了。”邹飏说。
刘文瑞转头看了他一眼。
“看屁。”邹飏没看他,推了推眼镜,看着前面正讲得很陶醉的老师。
伤痕文学。
意识流手法。
“不叫樊均吗?”刘文瑞低声问,“你俩不也算不上……分手么,就算是……分手,也是和平……”
“不叫。”邹飏很简单地回答。
“好嘞。”刘文瑞没再多说。
邹飏看着老师,手里拿着的手机一圈圈转着。
他不是没想过要不要叫樊均。
但最后又还是放弃了。
他最后给樊均发的那条消息,樊均隔了两天回了他一个“嗯”。
基本就是起到让他不要担心这么个作用,并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
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樊均的这份拒绝他能感知得到,这种时候什么理由的强行见面,都会太尴尬。
而他也清楚,樊均要他给自己时间,自己也同样需要给樊均时间。
他可以不管不顾扑过去。
樊均做不到。
只是……
很煎熬。
“今天晚上还回家?”刘文瑞站在学校门口,把自己的一袋脏衣服往邹飏背包里塞。
“嗯,我总感觉我妈这几天情绪不太对,”邹飏说,“回去陪着。”
“明天从你们那个新开的烘焙工作室给我带一块熔岩乳酪过来,”刘文瑞说,“我要囤秋膘。”
“你从暑假就开始囤,要多少膘算够啊?”邹飏看了一眼他的腰。
“不要多嘴,照做便是。”刘文瑞说。
回到家打开门时,邹飏闻到了饭菜香。
自从他出院回家之后,老妈就基本没有出过门,除了陪他去医院复查,每天都待在家里。
邹飏周末回家就能看到老妈,吃到老妈做的饭菜。
久违了的家的感觉。
但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老妈越来越沉默,脸色也不太好,经常发呆,说着说着话就会走神,小视频一刷一整夜。
邹飏每次半夜惊醒时,都能听到老妈卧室里传出的视频声。
换鞋进屋的时候他闻到了菜香中夹着的焦糊味儿。
“妈!”邹飏跑进厨房,“什么东西糊了?”
“哦!我焖着的肉!”老妈就拿着铲子站在灶台前,听到他喊,才猛地打开了锅盖,小声地念叨着,“哎哟水都干了……这还怎么吃……我还专门买的肉……”
“没事儿,就我进门这会儿才糊的,”邹飏过去接过铲子,把肉铲了出来,“吃的时候咬掉就行。”
“嗯。”老妈拍拍他,“我来吧,再炒个青菜就吃饭了。”
邹飏走出厨房,在客厅站了一会儿,快步走进了老妈的房间。
他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但总隐隐觉得能找到什么。
他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看了看,有些常用药。
又打开下面的小柜子。
里面都是文件夹,邹飏抽出来看了看,都是他的,以前的病例,这回受伤的各种资料,出院之后心理治疗的各种单据,都分类放着。
把文件夹放回去的时候,他看到了紧贴着柜壁的位置,竖着放着一个药盒。
拿出来飞快地扫了一眼。
草酸艾司西酞普兰。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适应症:治疗抑郁症。
“小飏——”老妈在厨房喊他,“吃饭了,来端菜——”
“来了!”邹飏也喊了一声,赶紧把药放了回去,转身跑去了厨房。
“要不要再蒸个肉饼?”老妈问,“那个焖肉糊了。”
“不用,就糊了那一点儿,”邹飏把肉端了出去,“就俩人也吃不了太多。”
“可能也是老了,”老妈叹了口气,“之前可能做习惯了大锅菜,现在份量少点儿好像就不会做了,脑子转不过来……”
“惯性,都这样,”邹飏说,“你才多大,我都才二十。”
老妈笑了笑:“明天生日跟他们去哪儿玩啊?”
“不知道呢,他们安排的,我就跟着走,”邹飏犹豫了一下,看着老妈,“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儿去玩玩?”
“哎哟快算了吧我才不去,”老妈摆了摆手,“哪有四个大小伙子过生日带妈妈的。”
邹飏没再说话,夹了一筷子焖肉埋头吃饭。
“你这几天晚上还是睡不好吧?”老妈问,“要不要再去看看医生?”
“不用,总得有个过程。”邹飏笑笑。
“这两天怎么老回家?”老妈看着他。
“你在家,我就想回来。”邹飏说。
“别总跑回来,”老妈说,“医生说了,多跟同学朋友一块儿。”
“嗯。”邹飏应了一声。
他很想问问老妈,跟吕叔是真的不再和好了吗,但又怕戳到老妈伤心的地方,没敢轻易开口。
吃完饭他坐沙发上愣了一会儿,拿过手机给刘文瑞发了个消息。
【邹yang】明天第一节课上完我去南舟坪
【瑞思拜】???这么生猛
【邹yang】找吕叔
【瑞思拜】我操那不是更生猛了直接找家长
【邹yang】滚
第62章
经过一个暑假的勤奋练习,刘文瑞的车现在开得不再像是个外地游客了,他现在是偷了别人车出来无证驾驶的本地人。
听说今天要去南舟坪,刘文瑞专门让他爸一早把车开到了学校。
“有点儿兴师动众了啊。”邹飏坐在副驾。
“不算,他俩都没带呢,”刘文瑞说,“就兴了我这一个师,动了我爸那一个众。”
邹飏笑了笑没说话。
“你今天是寿星,你最大。”刘文瑞说。
“没白认识你这么多年。”邹飏看着他。
“换平时我没这么贴心,”刘文瑞说,“你现在太惨了,也没法帮你分担点儿。”
“这事儿是能分担的么,你赶紧去谈一个然后分了陪我。”邹飏看着窗外。
这一瞬间,他的确有一种感觉。
在学校里看到那些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时,他会嫉妒,甚至有些愤怒。
凭什么。
烧了你们。
鸳鸯煮熟,佐我杯羹!
“李知越前几天不是有同学过来么,说出去玩玩,他都拉人去给你求签了,看你这个缘分还有没有得续了。”刘文瑞说。
“有得续吗?”邹飏心里动了动。
“他没说,我也没敢问。”刘文瑞说,“他还被他同学教育了一小时。”
“他哪个同学还能教育他?”邹飏压着失望随便问了一句。
“就思想政治教育的那个,大一的时候来过我们宿舍的那个。”刘文瑞啧啧两声。
“靠。”邹飏也啧了一声。
很久没来南舟坪了。
开始渐渐消失的绿色,让入秋了的南舟坪似乎没了夏天时杂乱但蓬勃的生机,看上去多了几分落寞和陈旧。
邹飏一直盯着车窗外的街道。
盯着每一个他能看清的行人。
但其实他也知道,如果真的能碰到樊均,根本不需要这样盯着看,扫一眼就能认出来。
车停在了旧馆门口,刘文瑞在车上等他。
下车的时候邹飏愣了愣,旧馆本来就因为招牌都拆到新馆那边去了显得格外破败,这会儿更是像荒废了一样。
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
一眼望过去,没看到一个人,狗窝也是空的。
训练馆里灯都没开,厨房里也是一片黑。
邹飏站在院子中间,有些茫然和慌张。
“小飏?”吕叔有些吃惊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吕叔,”邹飏转过头,“就你……一个人?”
“啊,”吕叔笑了笑,“学员都去新馆了,就我周末在这儿带带小学员,平时没有人。”
“……哦。”邹飏应了一声,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训练馆。
虽然知道新馆要搬走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有一天旧馆会变成这样,但亲眼看到时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陌生滋味。
“你怎么……跑来了?”吕叔问。
“我……”邹飏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他是为了老妈来的,但跟一个男人讨论他和自己妈妈的感情问题……对于他来说确实相当尴尬。
特别是吕叔现在这个表情,明显就已经是先入为主以为他是来找樊均的了。
“来,来,”吕叔招了招手,走进厨房开了灯,“坐会儿。”
邹飏跟着走进了厨房。
平时烟火气满满的厨房,这会儿也清锅冷灶的,明明什么都没变,但就是有一种已经空荡荡了的感觉。
吕泽应该是不在这儿吃了,搬到新新馆那边儿去了。
樊均……看样子也不在这儿吃……
那他自己做吗?还是叫外卖?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跟吕叔一块儿?
狗呢?
伤怎么样了?
猫呢?
找到了吗?
邹飏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就跟眼前这个厨房一样,似乎很久没有运转过了,他刻意地避开了很多跟那天有关的信息……
“喝饮料吗?”吕叔打开了冰箱。
“还有饮料呢?”邹飏笑了笑,看着冰箱里的东西,“我喝罐可乐吧。”
“都是……”吕叔顿了顿,拿了可乐递给他,“樊均之前买的,就他总嘴馋,他……不喝的话也就没别人喝了。”
“哦。”邹飏的声音都有些抖,赶紧抠开拉环灌了一口,把颤音咽了下去。
吕叔看着他:“小飏啊,樊均他……”
“叔,”邹飏咬牙打断了吕叔的话,“我来是想问问,您……最近跟我妈联系过吗?”
“你妈妈?”吕叔愣住了,很快又有些着急,“她怎么了?我给她打过电话,她基本都不接,只说想一个人安静一阵儿……她怎么了?”
“她……应该是有些情绪上的问题,”邹飏低声说,“我发现她在吃抑郁症的药。”
“什么?”吕叔一下站了起来,原地来回倒了两圈儿,“怎么会?她那么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啊,她怎么会……”
邹飏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一直,都想得挺多的。”
“她就是……”吕叔又坐回桌边,手在头上用力捋了两下,“钻牛角尖啊。”
“您知道我家地址吗?”邹飏问。
“……知道,怎么?”吕叔说完赶紧又补充了一句,“知道小区位置,我去接过她,在小区外面。”
邹飏从包里拿了纸笔出来,把自己家的详细地址写了下来:“叔,我不知道您现在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
“我试试,我去一趟试试。”吕叔点着头。
“好的,谢谢叔。”邹飏说。
“哎,别这么说。”吕叔叹了口气。
邹飏捏了捏手里的罐子,仰头喝光了剩下的可乐,然后站了起来,往外走去:“那我走了,我晚点儿还有课。”
“好,好。”吕叔也站了起来,“小飏啊。”
“嗯。”邹飏应了一声。
“最近先……”吕叔说得很艰难,“先不要联系樊均,让他缓缓,让你妈也缓缓,她虽然不跟你说但是……”
“我知道,”邹飏说,“我不会联系樊均。”
回到车上,邹飏把椅背往后一扳,半躺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走。”
“他去吗?”刘文瑞发动了车子。
“去,”邹飏说,“希望管用吧,他俩好几年的感情呢。”
“咱俩……”刘文瑞问。
“樊均估计已经不在南舟坪了。”邹飏突然说了一句。
“去哪儿吃,”刘文瑞说,“你怎么知道?”
“回学校吃吧,”邹飏闭着眼睛,“小白不在旧馆住了,狗窝里的垫子还是夏天的那个冰垫呢,平时旧馆会放一套它的牵引绳,现在也没了……”
“没问问吕叔?”刘文瑞问。
“没,吕叔还让我先别联系樊均,让我妈缓缓,”邹飏拧着眉,摘掉眼镜,用手臂压住眼睛,“他大爷的,我到底说了什么?那么明确,连圆一下都圆不了吗?”
刘文瑞叹了口气:“你平时说话就不留余地,脑子不清醒的时候说的话还想圆?”
邹飏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刘文瑞停了车。
邹飏以为等红灯,但刘文瑞直接熄了火。
“嗯?”邹飏睁开了眼睛。
“去看看吧,悄悄的。”刘文瑞说。
“什……”邹飏愣了愣,猛地坐了起来,戴上了眼镜,发现刘文瑞把车开到了樊均家楼下。
“敢上去吗?”刘文瑞问,“不行的话我陪你,或者算了。”
邹飏没有说话,头靠在车窗边往上看着楼上。
“这是不是不行啊?”刘文瑞突然一拍方向盘,“我靠,你是不是不应该再去那个屋?你心理医生说没说这个……”
邹飏打开门下了车:“这也是樊均住了好几年的地方。”
刘文瑞顾不上别的,赶紧也下了车,陪着他一块儿走进了楼道。
门锁换过了,门边放着一个捕笼,笼子里放着个猫罐头。
“这什么意思?”刘文瑞低声问。
“大黑丢了,”邹飏轻声回答,“一直没找到。”
身后的门打开了,老头儿从门缝那儿看着他俩:“干嘛的?”
“大爷,是我。”邹飏回头。
“你啊?”老头儿很吃惊地探了脑袋出来,盯着他看了半天,“好了啊?”
“嗯。”邹飏应着。
“猫没回来呢,这两天也没见着。”老头儿说。
“嗯。”邹飏转头看了一眼关着的门,害怕门会突然打开,樊均站在门里,但也害怕这门就这么安静地关着。
“你来干嘛?”老头儿问,“樊均不是不住这儿了吗?”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把所有未定都砸实了。
“搬走了?”刘文瑞问,“房也退了吗?”
“没退,租到年底了的。”
“哦,”邹飏清了清嗓子,“我就来……看看猫有没有抓到。”
“抓到我会给他打电话的,”老头儿说,“他在我这儿放了一箱罐头呢。”
“这样啊……”邹飏按了一下电梯按钮,“麻烦了。”
“也还行,反正给钱了。”老头儿说。
樊均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各种灯。
这条街在整个商贸城不算热闹的,但夜幕降临各家的灯都亮起来时,整条街都笼上了各种色彩的光晕,还是有一种跟南舟坪恍如隔世的感觉。
二楼樊均的房间里甚至都不用开灯,也能看清所有的东西。
他低下头,看了看脚下踩着的弹力带,左手手指勉强半勾半握地抓住弹力带另一头,在手上绕了两圈,慢慢向外抬起。
弹力带绷紧,他继续慢慢抬手臂,但并没有往上抬高多少,就已经无法再用力了。
他放下手臂,缓了缓,吐出一口气,再次慢慢上抬手臂。
这次甚至比之前抬的更低,而且手臂抖得厉害。
他有些无奈,闭上眼睛,活动了一下肩,调了一下手臂的角度,第不知道多少次拉着弹力带缓缓上抬。
再一次失败之后,他松了手,把弹力带扔在了地上。
0.5公斤的哑铃,最低磅数的弹力带,最简单的曲肘,转肩,展臂……
对于他来说,比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光更折磨人。
他需要费力去做的这些动作,都是普通人不需要思考的。
他在窗边的桌子前站了很长时间,身体里有一股火,愤怒,无奈,焦虑,绝望,烧得发疼。
最后他把左臂放在了桌上,右手握拳狠狠砸了上去。
一拳,两拳,再一拳……
狠狠地吼。
“啊——”
“樊均!樊均!”何川拽着他右手,在他背上拍了好几下。
樊均慢慢回过神,转头看着他,也听到了小白焦急哼哼的鼻音。
“没事儿。”樊均抽出手,又拍了拍小白的头。
“我刚要出门儿,被狗叫回来了,”何川盯着他,“你这是没事儿的样子?”
“没事儿,”樊均把屋里的灯打开了,“你走吧。”
“行吧,”何川摸了摸小白的头,转身往楼下走,“你最好真没事儿,别一会儿发火把我下面货砸了啊。”
“不好意思。”樊均靠着桌子,低声说。
“不说这个,就是吧,有些事儿不能急,”何川一边下楼梯一边回头跟他说着话,“明天你还是去……哎——”
话没说完脚底下踩了个空。
樊均在他刚开始回头说话的时候就已经两步跨到了楼梯上。
何川准备往一楼滚下去的时候,樊均一把抓住了他后背的衣服。
“我靠,”何川猛地被拽停,斜着悬在楼梯上方,话都被衣领勒没了,好一会儿才扶着墙站稳,“这破楼梯,当初装修的时候我就说了不要弄这么陡……”
樊均松了手,正常这样拽人,他左手肯定要是拉一把墙上扶手的,但现在只能强行用腿撑住全部向下的力量……要不是他底子还在,这会儿大腿就得被拉伤。
“你看看,”何川整理了一下衣服,“单手救人都这么轻松,你根本不用急,你都不需要左手。”
“那还是需要的,”樊均说,“要不多重残疾我还得重新去办我的残疾证。”
何川瞪着他,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这什么地狱笑话。”
樊均笑了笑。
“刚我说到哪儿了……对了,明天去我给你说的那个中医那儿看看能不能针灸配合一下。”
“嗯。”樊均应了一声。
何川出了门,这会儿还没到九点,不过商贸城这边儿不比商场,过了九点他们这条街的人就不多了。
樊均没有上楼,在一楼的躺椅上坐下了,等着十点的时候关店门。
小白在躺椅后面趴着。
自打上回趴在门边,把进店的客人吓了一跳之后,小白人多的时候就都在后院睡觉,晚上才会进店里,在躺椅后头趴着。
樊均靠在躺椅上,枕着胳膊看着落地窗外的街道。
人慢慢变少,对面的一家银器店和一家手工陶店都打烊了,灯一关掉,四周跟着就安静下去了,虽然他本来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就感觉看起来很安静。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可以关门了。
吕泽下午的时候给他发了消息,不过手机小白没拿着,他经常会听不到。
吕泽说下周馆里同事们聚餐,问他去不去。
【樊】不去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樊】后天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
回完消息,他又看到了被置顶的邹yang的名字。
他指尖轻轻往上滑了一点儿,把邹yang推上去挡住了。
然后点开了朋友圈,离开了南舟坪,他有点儿像离开了自己的世界,进入了一个模糊的另一个新世界。
看到那些一如既往的朋友圈时,才能有一点点实感。
刚看了两条,往下一翻,就看到了熟悉得看到就会心头一颤的头像。
邹飏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酒,spumoni,另一张是点着数字蜡烛“20”的蛋糕。
樊均的手猛的一抖,呼吸突然发紧。
邹飏今天生日。
他迅速看了一眼今天的日期。
25号。
樊均盯着手机屏幕,一直到黑屏了也还盯着。
犹豫了很长时间,他重新划开手机,在邹飏的那条朋友圈下发了一句。
【樊】生日快乐[蛋糕]
邹飏看着这一行简单的几个字。
在这条朋友圈下面众多乱七八糟神里神经的评论里,樊均这条生日祝福正经中透着小心翼翼。
他看了半天才退出微信,视线越过面前的蛋糕和酒,看向包厢里。
这几个人正在唱歌,很欢乐。
跟去年的生日不同,今年为了寿星的身心健康,这帮人没有安排太多节目,就是吃饭唱歌,本来应该再去吃顿宵夜,最后也取消了。
刘文瑞送邹飏回家,邹飏靠着椅背,看着窗外闪过的灯光:“没玩尽兴吧,你今天酒都没喝。”
“开车呢,本来也没打算喝,”刘文瑞说,“什么尽兴不尽兴的,你生日,你舒服了,我们就尽兴了。”
“知越哥哥魂穿你了?”邹飏转头看了他一眼。
“滚。”刘文瑞说,“晚上我住你家啊,我不想再跑一趟了。”
“嗯。”邹飏应了一声。
“回来拿东西吗?”老妈有些吃惊地问。
大概是没想到向来玩通宵的生日聚会,会在十二点前就到家了。
“散了。”邹飏笑笑,发现老妈眼睛有些发红。
他吓了一跳,赶紧往鞋架上扫了一眼,怕不是吕叔来过,这会儿要还在他家,那就真尴尬了。
还好,看来是走了,或者老妈是跟他出去聊的。
“阿姨我不回去了啊,”刘文瑞鞋一踢就往邹飏卧室走过去,“正好我有衣服在这儿。”
“住这儿吧,以为你们要玩一夜呢,”老妈说,“现在是老了吗?”
“我们备考呢,要早睡早起,”刘文瑞在屋里说,“备考明年三月教资。”
“你们考四级什么的不都提前一个月复习吗?这个提前这么久?”老妈问。
“听说现在通过率可低了,百分之二十。”刘文瑞拿了换洗衣服出来。
“也就是我们宿舍四个,可能通过大半个我。”邹飏说。
“怎么不是大半个我。”刘文瑞进了浴室。
“你正好脑袋过不去。”邹飏说。
“阿姨!管管他!”刘文瑞在浴室里喊。
老妈笑了笑,坐回了沙发上,抹了抹眼睛,看向邹飏:“小飏。”
“嗯?”邹飏坐到了她身边。
“你是不是……”老妈低声问,“找过老吕?”
邹飏没想到老妈会问得这么直接,顿了顿才点了点头:“嗯。”
“你偷看我的药了吧?”老妈再次直接地问。
邹飏看了她一眼:“嗯。”
“妈没事儿啊,”老妈拍拍他后背,“你不要操心我,我和老吕,我有数的,你自己……好好的就行。”
“嗯。”邹飏点了点头。
自己好好的就行。
可以看上去好好的。
但要真的好好的,很难。
只能找点儿什么事儿让自己忙碌起来。
比如当个埋头苦读的好学生。
宿舍这帮人为了等他一块儿,放弃了九月的教资考试,要一块儿明年三月考。
说起来是明年,但其实也就四个月了,他们三个邹飏不敢说,但自己这心不在焉的状态,真不敢保证。
越是想静下心来看看书,就越是容易想起很多事儿。
老妈的状态似乎比之前好一些了。
是不是跟吕叔复合了?
但周末又还是会在家,不用去约会的吗?周末旧馆还有小学员,不过去帮忙做饭了吗?
邹飏不知道自己这么急切,到底是急老妈,还是急自己。
日子每过一天,都像是时间用钢梳从他心里刮过一遍。
什么样的时间都走得很慢,唯有等待无比漫长。
明明关注一个人,想要接近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可以那么快,那么无知无觉。
为什么远离一个人会那么清晰,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寸,都能感知得到。
但时间多少还是锋利的。
他有时候会仔细体会,自己的煎熬有没有少一些,时间有没有把什么东西变得淡一些。
留在那些难眠深夜里的,还有多少是求而不得,又有多少只是执念。
楼顶能看到绽放的焰火,邹飏抱着老妈的肩,跟她一块儿看着远处夜空中不断炸开的烟花。
身后的邻居在倒计时,三,二,一。
“新年快乐。”邹飏说。
“新年快乐,”老妈笑着说,“希望我儿子今年顺顺利利的。”
“会的。”邹飏笑笑。
回到家里,窗外还有不断亮起的彩色光芒。
老妈回卧室里打了个电话,走出来的时候脸上表情有些犹豫:“小飏。”
“嗯?”邹飏看着她。
“今年过年……”老妈走过来。
“你要去跟吕叔过吗?”邹飏问。
老妈还是犹豫着,没有说话。
“去呗,怎么了?”邹飏说,毕竟现在吕叔对于邹飏来说,已经不再是需要提防的闯入者,而是老妈十几年失败婚姻之后的一剂良药。
“吕叔想问问你要不要一起,”老妈小声说,“人多热闹些,吕泽今年也带女朋友回来吃年夜饭……”
邹飏突然有些恍惚,感觉身体跟着都晃了晃。
“樊均过年要出差,回不来……”老妈说。
哦。
“好。”他说。
老妈后面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他一直觉得这段时间这个名字已经沉寂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了,但猛地这么听到时,就还是像一阵刮过心脏的锋利的风。
所有东西都被惊醒了。
“钱这块儿肯定不会亏你的,”何川撬着茶饼,“毕竟过年嘛,加班费都得三倍呢,何况这么出差,而且这次东西我都看照片了,真正有年头的老房子,保存还特别好,绝对能收一批好货。”
樊均没说话,他其实已经决定跟何川一块儿过去了,只是这还是第一次过年的时候他没跟吕叔他们一块儿的。
特别是今年吕泽还要把女朋友带回来一块儿吃饭,那个奶站的姐姐。
多少会有点儿失落。
“确定好了吗?”樊均说,“别跟上回似的,过去了又反悔要提价。”
“确定是确定了,但谁知道呢,”何川摸着小白的耳朵,按下去又弹起来,“涉及钱的事儿不到最后都不好说,不过我感觉还是得扯一下的,为什么非得过年才让我们去,无非就是家里年轻人过年回来了,要盯着点儿。”
“嗯,”樊均应了一声,“怕被你骗钱了。”
何川嘿嘿笑了起来:“我其实也没骗过谁钱,关键是我得赚钱。”
“什么时候走?”樊均问。
“下周,”何川看了看手机,“开车得两天,你能轮换一下的话……你胳膊现在能开车吧?”
“能。”樊均说。
手现在还是用不上劲,但胳膊能抬起来了,抓个方向盘没什么问题。
“那两天能到了,”何川说,“年二十八到,先去看看房子,年前他们肯定忙忙乱乱顾不上,看房子的时候能少受点儿干扰。”
“嗯。”樊均点了点头。
出发前何川打了八百个电话,安排家里,安排店里,安排朋友聚会。
樊均就很轻松,跟吕叔说一声,再把小白安排给何川他妹妹帮忙照顾一下,就没有什么可以“安排”的了。
轻松而孤单。
甚至行李都比何川的少。
出发时,整个城市都已经满满的年味儿,一眼过去,全是红色。
路上车挺多,赶着回家过年的人差不多都是这几天出发。
樊均看着车窗外时不时飘过的一阵硝烟,关着窗也能闻到浓浓的火药味儿。
不知道为什么,樊均一直不喜欢过年,从腊月就开始心里发慌。
一边是一家家的喜庆热闹,一边是满街的空无一人。
车上高速前,换了樊均开车,何川睡觉,晚上他开夜车。
“不赶时间,”何川说,“稳着点儿开就行。”
“嗯。”樊均应了一声。
车上了高速,汇进车流中,时间就好像突然加了速,所有的车都在往前飞奔。
他也在飞奔,只是跟大多数人的目的地不同。
开出城差不多一个小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
“帮我看一眼。”樊均看了一眼何川,这人已经睡着了,他又喊了一声,“何老板!”
“哎什么事儿我的师父。”何川睁开了眼睛。
“帮我看一眼手机,”樊均说,“没有密码。”
年前这会儿事儿多,他怕是吕叔或者吕泽给他发了消息。
“有个消息,”何川打着呵欠拿过他的手机看了看,“吕泽的。”
“说什么了?”樊均问。
“大黑找到了。”
第63章
“大黑找到了?”邹飏拿着手机,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是的,”老妈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那个老头儿刚把笼子拎过来了,我看着还挺健康的,还长个儿了呢,就是毛有点儿糙了。”
“能确定是它吗?”邹飏跑到门边,一边穿鞋一边套上外套。
“吕泽说右耳朵里面有个痣嘛,还在的,”老妈说,“确定就是它没错。”
“我现在过去。”邹飏挂掉电话出了门。
今天像是要下雪,外面的风很冻。
邹飏本来想打车,但不知道是不是年前了,车很少,他等了三十秒,没人接单,于是放弃了,决定骑车过去。
出来得太急,帽子忘了戴,还好围巾没忘,骑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来学着老妈的样子,把围巾包在了脑袋上,再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儿。
“这手都冻废了吧!”老妈一见面首先就看到了他通红的手。
“没事儿,猫呢?”邹飏搓了搓手,发现居然没什么知觉。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握住车把的样子,试着握了握拳,动作非常迟缓。
樊均的手是这样吗?
比这严重,还是比这好一些?
他的手现在怎么样了?
走进暖乎乎的厨房,看到趴在灶台边取暖的大黑时,他才回过了神。
“大黑黑……”他走过去,伸手的时候眼泪跟突然拧开了水龙头似的就那么开始滴。
的确是大黑,虽然天下白猫那么多,看起来都一个样,但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大黑。
只是大黑不像几个月前那么亲人了,伸手过去的时候它没有把脑袋往人手上蹭,而是缩在那儿定定地看着邹飏。
“是我,是小飏哥哥,”邹飏抱起大黑,把脸埋进了大黑的毛里。
他没敢转身,不想身后站着的人看到他决了堤的眼泪。
没有人知道这只猫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樊均一直养着的猫,跟樊均在一块儿的时间比他长得多。
大黑在这一刻,是他能够触碰到的,可以拥抱的,跟樊均唯一的关联。
一直到大黑在他怀里开始微微挣扎,邹飏才抬起了头,吸了一下鼻子。
“这孩子,”老妈声音里也带着颤抖,“大黑都多久没洗澡啦,糊你一脸灰。”
“应该不是太脏,”吕泽开口,“指甲都剪过,估计前阵儿被人抱回家了,这几天才又跑出来的。”
“难怪一直找不到……”老妈说。
“这个猫……”邹飏回过头。
“你愿意养就养着,”吕叔说,“你要不方便养,就放我这儿,猫窝啊吃的那些都在的呢。”
“我先带回家吧。”邹飏低声说。
“你顾得过来吗?”老妈问。
“那必须顾得过来,”刘文瑞把猫窝放到邹飏电脑桌下面,“你顾不过来就放我家,我反正寒假也没地儿去,天天在家。”
“你妈连它带你一块儿扔出去。”邹飏说。
“那不会,我说是你的,她咬牙也得忍着,”刘文瑞抱过大黑,跟抱孩子似的在屋里边溜达边轻轻颠着,“黑黑啊,还记得我吗?当初可是我最先决定救你的,你得管我叫恩人知道吗?以后有机会得报恩,不用化成人形嫁给我,给我送点儿钱来就可以了,我们金主现在限额了,这月的钱都还没去要……”
“再往它身上扔个硬币吧。”邹飏说。
“什么?”刘文瑞问。
“我对着许愿池都不敢这么大放厥词。”邹飏笑着躺到床上,冲大黑张开胳膊,“来,哥哥抱。”
“来了哥哥。”刘文瑞立马抱着猫扑了过来。
“滚!”邹飏吼了一嗓子。
除了小时候的家和后来的南舟坪,再算上跟着邹飏去过的地方,樊均连这个城市的地图都没有扫完。
这几个月跟着何川倒是出了三次城,虽然并没有在别的“城”停留,去的都是乡下。
以前他想象过跟邹飏一块儿出去旅游,会去哪里,会吃到什么,会看到什么,会碰到什么事儿,自己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出什么状况……
现在倒是出去了,没有害怕,也没出状况。
但是很苦。
“凑合两晚吧,”何川看着破旧老屋里的单人床,“还好有电热毯。”
“我睡椅子。”樊均马上说。
“床上睡得下,咱俩都不胖,特别我。”何川说。
“我不习惯。”樊均说。
“你睡椅子能习惯?”何川看着他。
“能。”樊均点了点头。
他不仅能睡椅子,他还能站着蹲着靠着睡,虽然已经十几年没这么睡过了,但就睡几小时的事儿,姿势并不讲究。
因为马上过年了,村里挺热闹的,晚上还有各种活动,敲锣打鼓放烟花的。
不过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住在客户老房子这边儿,基本没几户人家。远处那些热闹的声音这个距离樊均都听不太清了。
很静。
静得星星都比平时看到的清晰些。
“你是真爽,这还觉得安静呢,”何川躺在床上嘟囔着,“我这刚要睡着,那边咚咚咚就敲……”
“耳朵换给你。”樊均说。
“哎,”何川叹了口气,“别这么说,晚上我做梦都要抽自己嘴巴子。”
“睡吧,”樊均说,“真抽了我会拦着你的。”
奔波了两天还是挺累的,晚饭在客户家里吃的,还喝了不少酒。
何川没多久就开始打呼噜了。
樊均关掉灯,坐在窗边的一张老藤椅上,低头看着手机。
窗外淡淡的星光让屋里的本就陈旧的物件更是失去了颜色。
但这几天的朋友圈里色彩倒是很浓郁,全是过年,一眼扫过去,每条都仿佛带着响儿,欢声笑语的。
他小心地缓慢地向上拖动着页面。
想要看到什么,又怕什么都没有。
向下滑动了两页之后,在大堆热闹的九图里,他看到了简短的一句话-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樊均的手指停在了空中。
年夜饭挺和谐的,也吃得挺热闹。
喝酒,聊天,放鞭炮,看烟花……
吕泽的女朋友旁边隔了一条街那个奶站的老板,人很好,跟吕泽不太一样,熟了之后话挺多的,也爱笑。
吕泽被她带得活泼了不少。
吕叔和老妈也挺开心,老妈虽然还在吃药,但总体状态都挺稳定的。
唯有在热闹的人群里熬着时间的邹飏。
有些孤单。
面对着眼前这样清晰的幸福,他倒是没有了鸳鸯煮熟的愤慨。
只剩了如同身处另一个时空的孤单。
时间往前,或者停留,跟他都没有关系。
老妈是能感觉到他情绪低落的,甚至年都还没过完,就逼着他去找心理医生,担心他会抑郁。
“心理科初四才上班呢。”邹飏说。
“那也就还两天了,”老妈皱着眉,“初四去。”
“嗯。”邹飏笑了笑。
“大哥,我们年都在这儿过的,”何川看着房主,一脸不爽,“有没有诚意你看得到,我光时间成本都多少了,你要早说你做不了主,我们就不来了……”
“谁说我做不了主了!”房主喊了一声,“这房子我爹留给我的,我想怎么拆就怎么拆,想卖什么就卖!”
“东西我都挑好了,你要这么说我立马打包。”何川说。
“打包!”房主一挥手,走出了屋子。
何川并没有动,樊均也没动,站在已经拆掉窗框的窗边看着外面院子里的几个人。
都是这家的兄弟和小辈儿,一会儿这帮人不走,他们东西根本不可能拿出屋。
就这套流程,已经三次了,走不出去。
起争执的时候樊均甚至还被威胁了。
“要不是看你是个残疾人,今天一锄头拍废你!”
“这回的货还收得成吗?”樊均转头看着坐在桌边正拿快克杯不急不慢泡茶的何川。
“收得成,”何川倒了两杯茶,“喝茶。”
“你以前收货,跟谁一块儿?”樊均问。
说实话,就何川这废物样子,村里任何一个人都能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都不一定,有时候拉个朋友,有时候体育学院找个学生。”何川说。
“靠谱吗?”樊均愣了愣。
“不靠谱,只起到一个震慑作用,”何川喝了口茶,“真动手了我挨打他们跑。”
樊均看着他,半天才问了一句:“一会儿要是动手……”
“你不会跑的,你会救我,而且你是真的能打。”何川说。
“你请体育学院的学生多少钱一趟?”樊均问,“扔下你跑的那种。”
何川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师父,我给你的补贴是你不跑的那种。”
“哦。”樊均笑了笑。
“你可别……”何川被他笑得有点儿没底。
院子里的人已经吵成了一团。
说的什么,都听不懂,但听得出话里含亲量都很高,这种亲戚间的骂战,感觉很容易骂回自己头上,但大家都很激动,并不会细辩。
过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进了院子,盯着屋里的樊均和何川看了一会儿,跟房主到了院子外头说话。
几分钟之后房主回来了,冲站在窗边的樊均一挥手:“搬吧!”
“搬,要快。”何川立马起身说了一句。
每次何川都会说这句,理由是怕对方反悔又要扯,但今天这句说得很急,应该是真的需要快。
东西都已经整理过,各种木制品能拆的都已经拆好,还有些瓶瓶罐罐和石雕。
樊均左手不太用得上劲,主要靠右手,能感觉得到最后到的那人一直在看他的手。
何川倒是没有老板架子,抱着东西叮哐地就往车上一趟趟跑着。
没多大一会儿,东西都搬上了车。
房主过来递给何川一支烟,又递了一支给樊均。
“不会。”樊均说着转身跳到了车斗里。
房主把烟叼到了自己嘴上,跟何川核对完之后结了账。
没有多一句的废话,何川上车立马发动,往村口冲了过去。
何川的车是辆皮卡,跑乡下的路没问题,就是颠,他们没有时间固定车斗里的货,这会儿樊均还得扶着一堆乱晃的东西。
一路顺利地出了村,但往前开了没两分钟,三辆摩托车出现在了他们后面的路上。
“别停车。”樊均打开车窗,从后座上拿了甩棍。
“安全第一,不行东西就不要了,”何川喊,“不值多少钱。”
“嗯。”樊均应了一声。
这种山路,摩托比他们的车灵活,没多大一会儿就超到了他们前面,三辆摩托五个人,拦在了路中间。
何川减了车速,但没有停。
樊均拿着甩棍跳下了车,没有停顿,直接对着几个人就冲了过去。
这几个看着就是普通村霸的样子,实战经验并不丰富,顶多也就在村里欺负欺负老弱病残。
几个人估计没想到樊均会直接冲过来,都愣了愣,一个戴着个破线帽的人最先反应过来,挥着一根铁棍迎了上来。
樊均速度没变,冲过去对着他小臂抽了一甩棍,线帽的铁棍顿时就脱了手,还没落地就被樊均一脚踢进了旁边的水沟里。
下一秒他没有犹豫,一脚踹在了一辆摩托车上,摩托翻倒在路边的同时,他借着这一脚蹬出去的劲儿,扑向第二个人,这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截锄头把儿,樊均直接砸在了锄头把儿上。
这人还没抬手,武器就已经落了地。
樊均踩上去脚往后一带,把这截儿木头从地上挑起来,再一脚也踢到了路边的田里。
接着没给这几个人反应时间,第二辆摩托车也被他踹倒在地。
何川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车没停,慢慢从倒向两边的摩托中间压着轮子开了过去。
前后也就十多秒时间,这几个人回过神的时候,车已经开了过去。
“找死了!”最壮的一个终于反应过来了,挥着手里的水管就往樊均肩上砸了过来。
樊均偏头侧了侧身躲过,一个垫步到了他面前,左胳膊往他颈后一勾,猛地把他勒到了自己面前,右手的甩棍跟着就戳在了他眼皮上。
“我枪都不怕,就你们几个配跟我说‘找死’?”
趁着这几个人还在愣神,樊均松开了壮壮,顺手往最近的三个人胳膊上腿上又抽了几甩棍。
然后转身往车的方向追了过去。
何川低速开着车等着他,后视镜里看到他跳上车之后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樊均一把抓着车斗才没又被他甩下车去。
“我操!”何川回过头从后窗看着他,“我操!”
樊均看了一眼后面,没有人再追上来,他松了口气,靠到窗边坐下:“找个地儿停车让我上前头去,冻死了。”
“你就是我亲师父!”何川喊,“我亲哥!我亲……大爷!樊大爷你太牛逼了!我都没看清怎么回事儿!教我啊!回去教我啊!一条胳膊啊我操!”
樊均被他喊得有点儿脑浆子疼,把车窗关上了。
走出诊室的时候,邹飏冲候诊厅那边坐着的老妈招了招手,老妈立刻起身跑了过来。
“都说了没事儿,焦虑情绪而已。”邹飏说着把病历本和资料给了她。
“真的吗?”老妈松了口气,把东西都收到包里。
“嗯,”邹飏揽住她的肩,“我会调整好的,医生说我厉害着呢。”
“你就吹吧。”老妈笑着拍了他一下。
这个年要说过好了,也过得挺好,毕竟以前要不就是跟老爸一块儿阴沉沉地过,要不就是他和老妈两个人。
可要说没过好,也的确是邹飏长这么大过得最痛苦的一个年。
还没到初六,旧馆里已经有小学员来上课了,比起平时倒是热闹了很多,附近街上也开始热闹起来。
南舟坪在发展上比所有区都快,在结束过年上却比所有区都早。
都是小生意人,过完初三,就有很多人开始忙碌了。
“你去找刘文瑞吗?”老妈问。
“不去,”邹飏说,“我今天去吕泽那儿看看。”
“什么?”老妈愣了,“他们不是初六才开始上课吗?你要上课吗?”
“不上,就看看,我看他这两天都已经去那边儿了,”邹飏说,“闲着也是闲着。”
老妈明显是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吕泽就不一样了,说得比平时都多。
他在新新馆转悠的时候,吕泽一直跟在后头说着话:“你要约课的话,初六以后。”
“嗯。”邹飏应着,新新馆这边比商场那儿要大,一半是健身器材和自由训练区,一半是像之前那样武馆的布局。
“现在谭如和铁帮都还在放假,没有人上课。”吕泽说。
“嗯。”邹飏点头。
“你的课是……樊均的,比谭如和铁帮他们的课贵,”吕泽说,“应该是我上,但我现在也没空。”
邹飏点头。
“你到底要干什么?”吕泽忍不住了,大概是发生了太多事儿,这会儿又还是在过年,他控制着没发火。
“樊均在哪儿。”邹飏看了他一眼。
吕泽愣了。
“他新换的工作在哪儿?”邹飏又问。
“我不知道。”吕泽回过神来。
“樊均不让说是吗?”邹飏看着他。
“人家的私事,我不方便说。”吕泽皱着眉。
“没关系,”邹飏说,“我放假呢,我天天来都行,八点半开门是吧?”
“你有病吧?”吕泽急了。
“就是有病啊,”邹飏说,“刚从医院心理科门诊出来。”
吕泽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你中午怎么吃?”邹飏问,“回南舟坪还是自己吃?”
“什么?”吕泽看着他。
“午饭啊,你请我还是我请你。”邹飏说。
吕泽拧着眉,盯着他的眼神说不清是想发火还是无语还是别的什么,总之很复杂。
“樊均在哪儿?”邹飏接着问。
吕泽还是盯着他,眼神复杂。
“想打我的话避开肋骨,”邹飏往训练椅上一坐,“好是好了,但可能还有点儿脆……”
“你是不是在耍无赖?”吕泽问。
“看出来了?”邹飏笑了笑,“我没办法了,总不能去跟吕叔耍无赖吧,他是个长辈。”
“没错,所以说送长辈就这个的喻意最好了,还不俗气,”何川在店里打着视频给人介绍新带回来的货,“你家院墙上就还是刚那个窗户,我给你修复好……但是得挂在屋檐那边儿啊,不要淋雨……”
樊均靠在窗边的躺椅上,左手拿了个哑铃,一下一下地曲着肘。
他们带着货回来的当天晚上,何川就把不少东西拍了照发到了朋友圈,今天刚开市,生意就开始来了。
有何川在的时候,樊均基本就什么事儿,再有客人进来,他就招呼一下让人喝点儿茶等着就行。
这会儿太阳还没照到门口街道上,窗缝里透进来的空气清凉中带着硝烟味儿,还是很浓的年味儿。
靠在这儿能看到一溜屋檐上方的蓝天白云,今天天气很好。
偶尔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从他余光里走过,待时间长了,他能看得出来哪些是会进店的,哪些只是扫一眼。
比如这个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还拿起外面放着的屋脊兽看了看的人,就有可能会进来。
果然这人慢慢往前走了几步,推开门进了店。
何川打完了电话正在给几个比较牛逼的货拍照,听到有人进来,打了个招呼:“过年好,慢慢看啊,里边儿还有。”
进来这人也没说话,转身直接往樊均这边儿走了过来。
后院的小白突然很大声地哼唧了起来。
樊均猛地拿开了搭在眼睛上的胳膊。
他坐着的位置是里间,跟门那边有一个半帘挡着,他只能看到这人的腿。
虽然只是很常见的普通的黑色休闲裤和板鞋,但他还是因为紧张而开始有些眩晕。
没等他再多想,这人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了他面前才停下。
是邹飏。
樊均把手里抖得有点儿握不住了的哑铃往地上放,但没注意高度,哑铃在地板上砸了一下。
“我地板啊!”何川喊,“都老砖啊当心点儿!”
他慢慢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看着邹飏,想要确定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想要确定什么。
只能确定眼前这个人是邹飏。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樊均才开口:“嗨,帅哥。”
第64章
“嗨,帅哥。”邹飏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是沙哑的。
站在窗外看到躺椅上靠着的樊均时,他以为自己那一秒就要流泪,但没有。
为了稳定情绪,他拿起窗外那个跟大黑很像的石头小兽的时候,也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哭了,但还是没有。
然后他走进店里,看到何川,再走进里间,看到樊均……
半年来所有的情绪,好的坏的,期待的落空的,酸的恨的,全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声带都挤哑了。
但他没有哭。
听到樊均那句“嗨,帅哥”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松了下来。
他一直没觉得自己哪儿绷着了,但这一秒,他真实地感觉到了放松,松了一口气的那种放松,悬着的一切都落了地的那种放松。
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从吕泽那里磨到了樊均模糊的工作地址,商贸城的某一条街上,何川开的店,卖老物件儿的店。
然后一路过来,转了四条街,最后找到了这条看上去有些怀旧的街。
历时三个半小时。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脑子里完全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更没想过见了面要说点儿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门被撞开的声音。
“小白!小白定!我的货……小白!定!”何川的声音绝望而坚定,“小……樊均!樊均!”
接着就感觉身后一阵风,伴着帘子被扯开的声音。
邹飏回过头的时候,小白几乎是站着跑进来的,一路哼唧着,带着几声失控的吠叫,听着像是在哭。
虽然邹飏已经不害怕小白,但小白站起来跟个头实在是很高,冲到面前时还是很有压迫感。
他在惊恐和看到小白眼睛时的震惊心疼中来回翻滚着,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小白!定!”樊均赶紧给小白下了指令。
但小白没有听,更大声地喊了起来,像是在撒娇,又像是要说点儿什么。
这是邹飏第一次看到小白还有不听话的时候。
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安抚小白激动的情绪,小白已经扑到了他身后,就像是要抱住他一样,八九十斤的狗就那么往他身上一扑。
邹飏这一瞬间也没法摆出什么应对姿势,被它推得撞在了樊均身上,他下意识地也推了樊均一把想要稳住。
樊均身后就是躺椅,腿都没法后撤支撑,被他这一推直接就往后倒了下去,伸手抓了邹飏胳膊一下像是想要借力,但最后大概是怕他身上伤还没好透,于是没使劲,哐一下躺回了椅子上。
“小白!”他指着小白,“疯了吗!定!”
小白还是哼唧着,激动地在邹飏背上又拍又抱,在他衣服上疯狂舔着。
邹飏半扛着它,不太敢动,只能一手撑着躺椅扶手,一手背到身后,在小白背上拍着:“好小白,好小白。”
但说实话,安抚得稍微有些敷衍。
他一直在看樊均。
樊均瘦了很多,有些憔悴,脸上又多了一条疤。
看上去比以前更不好惹。
左手应该还没有恢复好,刚在窗外看到他用的哑铃只有1.5公斤……所以手抓了他胳膊一下又放开了,是因为使不上劲……
邹飏忍不住皱了皱眉。
“白!定!小飏哥哥生气了!”樊均又喊了一声。
小白听到生气两个字时猛地顿了一下,立刻从邹飏背上离开了,退了两步端正地坐好了,只是还在哼唧。
“没,我没生气,我就是……”邹飏赶紧解释。
“怎么了这是?”何川愣在门口,一脸惊恐地从被小白撕破了的帘子中间看着。
邹飏直起身,回过头。
“哎?”何川突然一指他,“哎!邹飏!是邹飏吧!”
“嗯。”邹飏笑了笑。
“你怎么跑来了?”何川快步走了过来,“你是跟他一块儿伤的吧?你好了吗?”
“好了。”邹飏点点头,过去揉了揉小白的脑袋,摸了摸它的眼睛,小白的右眼已经看不出太明显的伤疤,现在看着像一只wink狗。
“我说这狗怎么了呢!”何川笑着,“是不是挺久没见着你了。”
“半年了。”邹飏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很感慨。
从他跟樊均认识到现在,快一年了,他们居然大半时间都在分别。
“我请个假。”樊均起身。
“行,”何川说,“我今天都在店里。”
邹飏走出店门外,看着从他面前经过的行人。
进店之前他还没有这样的感觉,就是现在,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人似乎都很开心,都在笑。
一个跑过他面前的小孩儿冲他扯着嘴角做了个鬼脸。
要搁平时他多一眼都不会看,只会觉得烦,这会儿居然抬手也扯了扯嘴角,还了一个鬼脸。
“走吧,”樊均走了出来,在他后面说了一句,“找个地方……坐坐。”
“嗯,”邹飏下了台阶,“去哪儿?”
“有个……”樊均往街那头指了指,“挺好的咖啡馆。”
“好。”邹飏点点头。
今天的阳光很好。
去喝个咖啡。
坐一坐。
之前没有来得及品味的情绪就在这一瞬间变得强烈起来。
他见到樊均了,他们站在一起,肩并肩,走路时微微一晃,肩就能撞到樊均的肩……
就像以前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了。
樊均已经不在南舟坪。
他们要去的也不是一个包子店。
身边也不是凌乱的街景。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新奇得让人有些忍不住要微微颤抖。
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邹飏想说点儿什么,转头看了樊均一眼。
樊均很快也转过脸看着他。
“是……”邹飏被他这一眼看得有点儿没防备,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好胡乱在脑子里捡了一句,“去哪儿?”
樊均看着他,眼神里隐约闪过一丝疑惑:“一个咖啡馆,我刚……没说吗?”
“说了,”邹飏赶紧点头,“阳光挺好的咖啡馆。”
“我说……的吗?”樊均再次疑惑了。
“……我说的,”邹飏忍不住笑了起来,“靠。”
“那个咖啡馆是宠物友好,所以……”樊均说着晃了晃左手,一根牵引绳,“我怕留它在店里它会闹,太久没看见你了。”
邹飏这会儿才猛地发现小白贴在樊均左腿边,正歪头看着他,咧嘴笑着。
“乖小白!”邹飏立马绕到樊均左边,边走边摸着它的脑袋,低头看着它的眼睛,“它眼睛现在影响生活吗?”
樊均没说话。
“樊均。”邹飏抬头又叫了他一声。
“嗯?”樊均转过脸。
“它眼睛影响生活吗?”邹飏问。
“还行,不怎么影响。”樊均笑了笑。
邹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会儿身边没什么人,这条街也不像旁边那些商贸街那样满街都是音乐,相对还算是安静的,但樊均听他说话时,偏头幅度比以前要更大些。
樊均的左耳的听力似乎……
“还是听不见……没事儿,”樊均把牵引绳递给他,“你牵它吧。”
“嗯。”邹飏接过牵引绳,带着小白走回了樊均右边。
咖啡馆在这条街尽头,跟另一条风格完全不同的商贸街相接的位置。
樊均带着他上了三楼,在外面的玻璃平台上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了。
“你总来吗?”邹飏往外看了看,能看到下面的街景,还有连续的青瓦屋顶,还挺有味道。
“来过一次,”樊均扫了码,“你喝什么?”
“有推荐的吗?”邹飏靠着椅子看着他。
“我……就喝过拿铁。”樊均说。
“那我就喝拿铁吧。”邹飏还是看着他。
“不怎么好喝。”樊均说。
“没所谓。”邹飏说。
阳光稍微有些偏着洒下来,樊均没有戴帽子,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鼻梁,眼角,嘴唇。
还是熟悉的样子,但又带了一丢丢陌生。
分不清是因为时间,还是变化。
但邹飏暂时不想去分辨。
服务员送来了咖啡,还给了小白一杯奶油。
邹飏喝了一口,的确不怎么好喝,像掺了水,但也的确没所谓。
这几个月里,一开始他想得很多,慢慢就没有了那么多想法,只剩了煎熬和等待,甚至没有再想过如果重逢,也没有想过要怎么重逢,更没有想过重逢会是怎样的感觉。
但真的见到这个人,身处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就会知道,这是无论多么丰富的想象力都体会不到的滋味。
“你是不是去找过吕泽了?”樊均看着他。
“嗯,”邹飏笑笑,“你怎么知道的?”
“觉得你不会去问吕叔。”樊均低头看了一眼咖啡,又抬眼看着他,视线从脸上慢慢扫到了他脖子上。
“吕泽嘴挺严的,我在新新馆待了一整天他才告诉我的。”邹飏说。
樊均没有说话,视线又慢慢移到了他手腕上。
邹飏也跟着看了一眼自己手腕,手链下面,深红色的一圈疤痕,脖子上也差不多,摘了围巾就能看到,稍微淡点儿。
“医生说慢慢就会淡了的。”他说。
“嗯。”樊均松开咖啡杯,手慢慢伸了过来,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点了一下,“别的伤都好透了吗?”
这若有若无的轻轻一点,像是带着特效,邹飏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东西都跟着这一秒的心跳微微一晃。
“这都多久了,还没好透我不得废了啊。”他笑着说。
说完就再一次后悔了。
樊均明显就还没有好透,耳朵,左臂……
“你那个……”他赶紧转移了一下话题,“枪伤……”
“好了,”樊均说,“下个月去把剩下的碎片取出来就没事儿了。”
这也还是没好。
“现在什么样?”邹飏问。
“就是……”樊均被他这句问得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下意识地扯了一下自己领口,“你要看?”
邹飏一眼过去先看到了他的锁骨,顿时感觉自己脑袋要烧起来了,熊熊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赶紧摆摆手,“就问问……是什么样。”
“一个不怎么圆的半圆形。”樊均说着还用手指比了一下大小。
邹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樊均身上,有些东西是变了的,能感觉得到,某些方面,似乎更自如了,但有些东西还是老样子。
那种熟悉感扑面而来的瞬间,他眼眶滚烫。
笑着就哭了。
都没来及低头掩饰一下。
樊均没说话,抽了张巾,往前探了探身体,胳膊撑着桌子,把纸巾轻轻按在了他眼睛上。
邹飏没接纸巾,只是微微停顿之后就用力把眼睛按在了樊均手上。
樊均没有动,就那么抬着手。
眼泪很快就浸透了纸巾,缓缓渗入樊均的指缝之间,炽热的阳光晒得整个人都是暖烘烘的,但他还是能感觉得到邹飏的眼泪很烫。
余光里能看到其他几桌的人时不时会往这边看两眼,服务员也从里间走出来看了看,但都没所谓。
没有人能知道这一刻邹飏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有他,是最接近这一刻感受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邹飏才抬起了头,从旁边抽了两张纸巾,在脸上胡乱擦了擦。
樊均收回手,看着他。
“没事儿,”邹飏叹了口气,眼睛鼻尖都是红的,“就这样,控制不住。”
“嗯。”樊均应了一声。
邹飏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要不……”
“换一杯吗?”樊均问。
“嗯,”邹飏皱了皱眉,“这拿铁真的不好喝。”
“好,”樊均拿过手机,递到他面前,“你看看想喝什么?”
“我想吃那个火焰冰淇淋。”邹飏说。
“好。”樊均点头。
火焰冰淇淋很快也端了过来,放在了桌上。
一个雪山形状的白色冰淇淋,上面淋了红色和黄色的不知道什么果酱。
邹飏看了一眼就愣了。
“不对吗?”樊均凑近了小声问。
“它难道不应该是……”邹飏也凑近,“有火的吗?”
“我不知道,没吃过,”樊均看着冰淇淋,“那个果酱是不是代表火?”
“红黄色在我这儿就代表西红柿炒鸡蛋。”邹飏说。
“那这个是西红柿炒鸡蛋盖饭,”樊均说,“要换吗?这个我吃,你再换一个。”
“不用了,”邹飏舀了一勺尝了尝,“味道还可以,酸甜酸甜的。”
“那就是西红柿炒鸡蛋啊。”樊均说。
邹飏没说话,又吃了两口才笑了起来:“靠。”
樊均看着他,这个距离,这个声音,这个笑容。
阳光下带着些许梦幻的感觉,就像无数次想起邹飏时那样,只是现在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真实。
“你在何川那个店,”邹飏边吃边问了一句,“干了多久了?”
“三个月了吧。”樊均说。
“帮他卖货吗?”邹飏问。
“司机,保镖,店员。”樊均说。
邹飏抬眼看着他:“多少钱一个月啊?”
“五千,”樊均说,“出差什么的另外算,出差的话,钱就多些,不出差的话也挺清闲。”
“哦。”邹飏琢磨着。
“挺好的,他也算是帮我忙了,”樊均说,“毕竟我现在这个情况……别的工作也做不了。”
“嗯。”邹飏吃了一口冰淇淋。
“大黑还在你家吗?”樊均轻声问。
“在,”邹飏点点头,“你是不是还没见着它?”
“嗯。”樊均笑了笑,“不过吕泽给我看照片了,你开学了养不了可以……拿给我。”
“你住哪儿?”邹飏问。
“店里二楼,”樊均说,“空间还挺大的。”
“何川让你养吗?又是猫又是狗的。”邹飏把冰淇淋推到他面前,“尝一口吗?”
樊均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邹飏跟他离得很近,说话时他甚至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空气在轻轻震动。
冰淇淋什么味儿他都没尝出来。
“他没所谓,大黑胆小,不拆家,都没什么存在感。”
邹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你怎么样?”樊均问。
“什么?”邹飏像是走神了。
“你……怎么样,最近。”樊均拿着勺,又舀了一勺准备认真再尝尝这冰淇淋什么味儿,三十六块钱,就吃出个冰味儿太亏了。
“就那样,”邹飏说,“很想你。”
樊均手抖了一下,一勺冰淇淋糊到了鼻尖上。
第65章
不是故意的。
邹飏看着樊均鼻尖上的那坨冰淇淋,有点儿心慌,也有点儿心虚,更多的是忐忑。
不是故意的。
但也并非完全无意。
毕竟脑子里重复想过无数次,才会有这样的脱口而出。
而也只有在面对樊均时,他才会这样不设防地“口无遮拦”。
樊均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拿起纸巾往鼻尖上擦了擦,低头重新舀了一勺冰淇淋。
“其实……我就是……”邹飏知道樊均面对的生活要比他复杂太多,很多话不像他那么能轻易地脱口而出。
“嗯。”樊均应了一声。
邹飏有些语无伦次:“你知道就行,你……”
“我也是的。”樊均说。
邹飏猛地停下了。
樊均的声音很低,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什么?”他忍不住又脱口而出问了一句,想要确定。
“我也是的。”樊均看着他。
邹飏没有再出声,低头拿起冰淇淋的盘子,直接咬了一大口。
脑子里嗡嗡响着,他甚至感觉自己开始有些耳鸣。
旁边什么时候站了个人他都没发现。
听到樊均说话时他才猛地回过神。
“它叫小白。”樊均说。
邹飏转过头,看到旁边站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正摸着小白的脑袋。
“是这样的,”男生指了指跟他们隔了几张桌的位置,“那个是我女朋友,她特别喜欢杜宾,想问问,能不能跟小白拍几张照片?就在这里拍,不走远。”
那边桌旁坐着的一个女生冲他们招了招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可以,”樊均把牵引绳交给了男生,“牵过去吧。”
又拍拍小白的头:“白,听话。”
小白往那个男生的手上闻了闻,又用爪子搭了他手一下。
“谢谢啊,”男生很高兴地牵着小白,“小白,来。”
男生把小白带了过去,女生的确很喜欢小白,也没急着拍照,蹲那儿开始摸小白,从耳朵到尾巴,来回摸着。
男生拿个手机在边儿上录着视频,带着微笑。
挺甜蜜。
邹飏今天心情很好,看到这样的场景时,没有想煮了他俩下酒。
他拿出手机,点开了相机,回手举高,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和樊均:“笑一下。”
樊均往前凑了凑,冲着镜头笑了笑。
虽然桌上的咖啡和冰淇淋都已经不怎么美观了,但他俩笑得都很好。
邹飏看了看照,又靠在椅子上对着樊均拍了几张。
“发我。”樊均说。
“晚点儿,我修了的。”邹飏说。
“这么讲究,不是随手拍么。”樊均笑笑。
“随手拍,不随手发,”邹飏说,“不过你照片很好修的。”
“我是要……刚我们俩那张。”樊均说。
“知道。”邹飏笑了笑。
在咖啡馆坐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总之阳光开始淡了的时候,邹飏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请我吃饭。”
“刚何川说,他买了菜,你想在店里吃吗?”樊均看了一眼手机,“不愿意的话我就跟他……”
“可以,”邹飏马上说,“火锅吗?”
“嗯,”樊均点点头,“辣的行吗?他和他妹妹爱吃川锅,做得还挺好的。”
“没问题。”邹飏说,“他还有个妹妹啊?”
“是,他俩一直一块儿开店。”樊均给何川回了消息。
邹飏其实还挺愿意在店里吃的。
这条街,这个店,是樊均过去几个月生活的地方,未来不知道多长时间里,他还会继续生活在这里。
这里对于邹飏来说,已经跟别的地方不一样。
是有樊均气息和痕迹的地方。
“商贸城这一大片你都熟了吧?”他跟着樊均顺着街慢慢往回走,时不时会凑到某一个店的橱窗边看看。
挺多有意思的东西,大多是手工艺品。
也有几家看着跟何川的店有些相似的,卖些老物件,不过从价格上能看得出,大多是仿的。
“靠近这条街的还行,”樊均说,“别的街也没太去过,太大了,走一圈儿挺累的。”
“你跑步都五公里起步,顺着街跑……”邹飏停了停,转头看着他,“你现在还跑步吗?”
“跑,”樊均笑着说,“那也不能在商贸街上跑啊,以为我偷东西了逃呢。”
“那上哪儿跑?”邹飏问。
“绕着外面兜圈儿,”樊均说,“基本一圈儿就差不多了。”
回到何川的店,邹飏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店外面的照片。
川与陆。
这个店名很直白,何川他妹妹估计就叫何陆。
“怎么样,我这个店。”何川走了出来,“吃完饭让樊均带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送你一个。”
“真的吗?”邹飏问。
“便宜的。”何川马上补充说明。
“那个贵吗?”邹飏指了指那个长得像大黑的小石兽。
“那个行,那是个变形的狮子,”何川说,“送你了。”
“谢谢何老板。”邹飏说。
“客气客气,快进来吃饭,都好了。”何川进了店里。
“你为什么想要那个?”樊均问,“是不是觉得它长得像大黑。”
“嗯,嗯?”邹飏转头看着他,“你也觉得吗?”
“是,说不上哪儿像,但就感觉像。”樊均笑笑。
“以后看到像小白的,再问他要一个。”邹飏说。
“……不能买一个吗?”樊均说。
“不能,要公平。”邹飏进了门。
何川的妹妹果然叫何陆,比何川话少,看上去也比何川强壮,感觉出门收东西碰上事儿比何川安全。
现在还在过年,刚过晚饭的点,街上就没人了,不少店直接关了门,还有些就像何川他们这样,几个朋友在店里吃火锅。
挺热闹的,玻璃上蒙着的雾气有些朦胧,屋里的人和声音却很真实。
一顿饭基本都是何川在说,邹飏起个头,他就顺着一路说下去。
樊均工作的事儿,直接问樊均,他估计不太愿意说,就算愿意说,也肯定不像何川说得这么……精彩。
“你别看他手现在抓东西还没什么劲儿,”何川指着樊均,“但人家有技术,手抓不住是吧,直接胳膊肘一勾你脖子……”
何川一胳膊肘勾住了何陆的脖子,手指往她眼睛上指着:“就这么,戳眼睛!”
“你死啊。”何陆很无语。
“大过年的。”何川说。
“那大过年的你好好活着。”何陆说。
“戳眼睛?”邹飏转头看樊均。
“没,夸张了,”樊均说,“就指了一下。”
邹飏思考了一会儿,当着何川的面儿邹飏没好再多问。
但吃完饭樊均带着他在店里参观的时候,他凑到樊均耳边小声问:“你这活儿是不是有点儿危险?”
“就这一次碰上了。”樊均笑笑。
“跑一趟给多少补贴啊?”邹飏问。
“不一定,两三千,”樊均说,“差不多一个月也就跑一趟,多的时候两趟。”
邹飏没说话,他没上过班,更没上过这样的班,不知道行情。
不过这店也许挺合适樊均,虽然看上去满眼喧嚣,各种木雕石刻瓶瓶罐罐小盒子小摆件,但身处这些带着时间伤痕的物件当中,又会感觉很安静。
“去后院看看吗?”樊均看了一眼一直跟在腿边的小白,“参观一下小白的新家。”
“好。”邹飏点头。
“白,带小飏哥哥去你家。”樊均说。
小白立马凑过来用鼻子碰了一个邹飏的手,示意他跟着走。
后院挺大的,搭了个阳光棚,一半看上去是何川的工作室,还有一半放着个包着旧棉服的木头小房子,垫着很厚的毛绒垫子,门口居然放着一块雕花小石板,旁边还放着一块带孔的石砖,老房子彻在墙砖里的那种。
“那是个拴马石?”邹飏问。
“嗯,拴狗石。”樊均说。
小白踩着石板进了小房子里,又从里面踩着石板出来,仿佛在示范,带着几分得意。
“你牛逼了啊白。”邹飏摸了摸小白的头。
“你……”樊均犹豫着开口,“要去二楼看看吗?”
“你住二楼是吗?”邹飏问。
“嗯。”樊均点点头,“也不全是我住,也放了一部分货。”
“看看。”邹飏说。
二楼面积比一楼小,从很窄很陡的一条楼梯上去,一条小过道把二楼隔成了两个空间,一半堆了不少货和纸箱,另一半做了木隔档。
樊均推开小门,邹飏往里扫了一眼,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虽然家具大部分都不是之前樊均屋里的那些,但依旧是樊均的风格,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樊均的小屋。
因为没有了客厅,进屋就能看到一个狗窝形状的床,又厚又软。
二楼层高不够,所以樊均也没弄椅子,几个扔在地上的垫子就是椅子了,临街的窗边还有个懒人沙发。
“很舒服啊,”邹飏往沙发上一倒,摊开胳膊,看着窗外的月亮,“住这儿他不收你房租吧?”
“不收。”樊均在他旁边蹲下,“喝茶吗?”
“喝,”邹飏想了想,“去偷点儿何老板那个冰岛,我看他架子上有。”
“这房子不隔音,”樊均笑了起来,“楼下能听到。”
“我靠,不是吧?”邹飏吓了一跳。
“是,”楼下传来了何川的声音,“喝冰岛是吧?下来拿吧!还有点儿年货,茶点什么的……樊均!我们回家了啊。”
“我去拿。”樊均说。
“嗯。”邹飏笑笑。
听着樊均下楼的声音,邹飏闭了闭眼睛。
这样靠坐着伸长腿的舒适感觉,让他有一瞬间回到了楼顶的那个小屋里。
跳过充满鲜血和恐惧的记忆,樊刚来的前一夜。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心跳。
他轻轻舒出一口气。
虽然混杂着各种滋味,但至少现在他知道,他的记忆不会只停在在那一夜了。
明天他就可以回忆今天晚上的峨眉月。
他拿出手机,仰头对着窗口,拍了一张照片。
樊均拎着个木头提篮进了屋。
邹飏看了一眼就笑了:“怎么这么……可爱。”
“都何老板收来没卖掉的东西。”樊均从旁边拖过来一张小矮桌,把提篮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茶具,茶叶,点心,摆了一桌子。
烧水的时候,他跟邹飏并排坐下,开始撬茶饼。
邹飏安静偏过头看着他。
樊均的左手之前有些变形,现在基本看不出来了,但明显活动受限,抓拿也不太灵活,按着茶饼的时候两次都滑开了。
“细点儿的活做着费劲。”樊均说。
“嗯。”邹飏应了一声。
“还好不是等着我做饭。”樊均笑笑。
邹飏本来想说要不我来,但犹豫着还是没有开口,这应该是樊均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缓解自己看到樊均吃力地做着这些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动作时的心疼。
手伸过去的时候,完全是没有经过大脑的。
大脑反正一到关键时刻就不散黄,不如不用,指望不上。
他的手这会儿比脑子坚定得多,越过面前的茶杯,越过盖碗,越过茶饼……
到达樊均左手上方时,樊均的动作停下了,转头看着他。
他握住了樊均的左手。
“嗯?”樊均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跟他的手此时此刻同频的微微颤抖。
声音很低,略微带着的沙哑的颗粒,在这微微的颤抖里四散开来,跟着呼吸从邹飏耳边扫过。
邹飏没敢转头,只盯着自己的手。
“握一下,”他低声说,“我的手。”
樊均没说话,反手握住了他手。
“用点劲儿。”邹飏说。
樊均的手指收紧,手腕内侧挑起的筋因为用力而轻轻跳动。
“最用劲儿了。”樊均说。
“嗯。”邹飏应了一声,也握紧了樊均的手。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邹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想要干什么,更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思考樊均在想什么。
他就那么紧紧地握着樊均的手。
樊均手上的训练痕迹消失了大半,比以前细腻了不少,刚洗完茶具,手上还带着温热的湿润。
水开了,热气从壶嘴喷出,很快弥漫在四周,空气中带着温润的暧昧。
樊均轻轻动了动,身体往他这边倾了过来。
邹飏能感觉到被灯光染成暖金色的蒸汽中藏着的樊均的呼吸,还能感觉到樊均前额的头发扫过他的眼角,微凉的鼻尖蹭过耳际……
他不敢动,连思考都不敢。
任何一点儿变化,他都怕会惊扰了眼下这一秒。
樊均的唇落在了他颈侧。
吻在他颈侧,那条从跳动着的脉搏上穿过的淡红色伤痕上。
先是轻轻一触,短暂地离开之后又重新落回,压实。
邹飏一直觉得那些疤痕是没有什么感觉的,但这一秒,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樊均的唇,柔软的,温热的,小心地,坚定地,落下。
时间有些凝固了。
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竹灯的房间里,静得月光洒进来时都仿佛带着声响。
一直到烧水壶的壶嘴里开始有跳动着的水花,樊均的唇才从他颈侧离开,很低地说了一句:“这壶不会自动停。”
“嗯,”邹飏缓缓回过神,应了一声,“看出来了。”
樊均伸手过去关掉了烧水壶的开关。
愣了几秒,之后开始泡茶。
温杯,投茶,洗茶……
樊均的动作不算熟练,但看得入神了莫名带着些催眠效果,他回手把盖碗的盖子递到邹飏面前时,邹飏有些迷瞪:“用这个喝吗?”
“闻一下。”樊均说。
邹飏回过神,赶紧吸了一口气:“香。”
樊均笑了笑,把盖子放了回去,把泡好的茶放到了他面前:“喝吧。”
“嗯。”邹飏拿起杯子,小嘬了一口。
茶很香,而且莫名带着远超水温的热气,一小口下去,他感觉自己脸都热了起来,人也有些发晕。
喝完这杯茶,他放下杯子往后一倒,轻轻舒出一口气:“我是不是晕茶了啊?”
第66章
“可能……茶气吧?”樊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的唇上还残留着邹飏颈侧皮肤的温度,还能感知到脉搏在那条疤痕下轻轻跳动着的触感,呼吸间隐约还有邹飏身上的气息。
“可能吧。”邹飏闭了闭眼睛,低声说。
樊均从旁边床上扯过一条小毛毯搭在了邹飏腿上。
店里二楼以前就是仓库,樊均住这儿以后何川才装了台空调。不过天儿冷以后开了空调也谈不上暖和,所以樊均还铺了电热毯。
但今天晚上二楼格外暖和,有烧水壶的热气,有茶气,有邹飏。
他偶尔会在一楼跟何川一块儿喝茶,像这样在二楼窗边靠着沙发,在小桌上泡茶喝茶吃点心,还是第一次。
他泡茶并不熟练,毕竟平时他都只是看何川泡,流程都知道,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左手还不太帮得上忙。
加上还有些说不清的尴尬……不,说得清,加上还有些心知肚明的尴尬。
总之就是弄了一桌子水,得不停地拿茶巾擦。
还烫了手。
虽然因为手指有点儿麻,被烫到时感觉不明显。
“我来泡吧,”邹飏看了半天,终于开口,“你手上是不是还有些地方没什么感觉?”
樊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尖烫红了,他吹了吹手指:“嗯。”
“那现在还是去医院做复健吗?”邹飏拿过盖碗,开始泡茶。
动作很熟练,也很漂亮,应该是从小对着他爸演戏练出来的。
“嗯,每周三次,平时每天也按医生给的计划自己练,”樊均活动了一下手指,“现在……好多了。”
邹飏看着他的手,没有说话。
“珊姐说你三月要考试?”樊均换了个话题。
“教资,”邹飏说,“我们宿舍四个人一块儿。”
“以后要当老师吗?”樊均看着他,有点儿没法想象邹飏站讲台上是什么样子。
但邹飏很聪明,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会很有前途。
“也不一定,能考就考了,”邹飏笑笑,“我妈倒是一直觉得在学校比较有保障。”
虽然不知道多有保障,但再怎么样肯定比他强。
樊均以前每天都祈祷吕泽别折腾好好干,武馆别倒闭,现在他又每天都希望二位何老板别成天想着制香炒茶玩,买卖能好好干,这个店别倒闭……
也许别人不会有他这么大压力,但他是真的没有什么退路。
以前年纪小些还能靠吕叔,现在24了,有些人研究生都毕业了……
“你每周能休息几天?”邹飏给他倒了一杯茶。
“一天,”樊均说,“时间不一定,哪天没什么人就哪天休。”
“嗯,”邹飏想了想,“这周休了吗?”
“没有,”樊均顿了顿,偏过头看着他,“你……”
“明天我要去看我爸,”邹飏喝了口茶,“你要休息的话,陪我过去吧。”
“好。”樊均点头,想想又笑了笑,“这次受伤,你爸是不是得给……”
“我跟他闹崩了。”邹飏说。
樊均愣住了:“……为什么?”
“不想忍了,”邹飏捏着杯子,一下下转着,“他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我妈帮我请的那个护工大叔就干了几天,后来碰到我还会问问情况呢……”
“那现在他还给钱吗?”樊均问。
“离婚协议上有的他都得给,”邹飏往后靠回去,伸了个懒腰,“多的不会给了,现在也不装慈父了。”
“嗯,”樊均笑笑,“明天还砸车吗?”
邹飏笑着看了他一眼:“你还砸出乐趣来了啊?”
“就问问。”樊均喝了口茶。
“就去要个钱,要完就走,”邹飏枕着胳膊,“你不用在外面等,跟我一块儿去他家。”
“嗯?”樊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怎么。”邹飏也看着他。
“他是不是会跟你动手啊?”樊均问。
“想什么呢,”邹飏笑了,“他不敢,没你在他也打不过我,我就是……一丁点儿都不想装了,他都拿你戳我妈了,我还管那么多呢。”
“他……知道?”樊均问得有些艰难,他和邹飏还一直没有碰过个话题。
“嗯,他一开始是来了一趟的,大概……”邹飏说着皱了皱眉,没再说下去。
樊均也没再问,只是拿过手机,给何川发了个消息,告诉他自己明天要休息。
【以前的川】刚开市人多啊,几个店我跑不过来
【樊】我下周不休息
【以前的川】半天
【樊】一天
【以前的川】是不是要跟邹飏出去啊?
樊均看着这行字,突然有种回到当初,面对吕叔疑问的时候。
【樊】嗯
何川过了一会儿才回了一句。
【以前的川】行吧,但是有条件,下周你跑一趟,那天我跟你说的那个李老板那儿
【樊】好
李老板是个老物件儿贩子,他的货很抢手,每次收到货都会先通知何川去看。
他那儿倒是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这次他俩大过年刚跑了一趟,何川不愿意再出门。
之前他让樊均过去,樊均不太愿意,李老板那人不太好说话,何川不去,他在李老板眼里就是个跟班儿,派个跟班儿去,李老板肯定不会给他好脸。
但这会儿也只能答应下来,去就去吧,生意也不是自己的,抢不到货何川自己哭去吧。
跟何川说完,他抬眼看了看邹飏。
发现邹飏好像睡着了,整个人完全放松地躺在沙发里,仰着头闭着眼睛。
樊均看了一眼时间,刚过十一点,可能是因为喝了点儿酒……
他没有动,也没再出声,轻手轻脚地把邹飏腿边的桌子端开了,也靠在旁边的垫子上。
他睡不着,本来就不太睡得着,更何况现在。
他本来以为,重新见面的时候,他会有很多想说的,有很多想问的,但真的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他才觉得其实在表面上,邹飏的生活一切如常。
他如常地上学,如常地复习,如常地备考。
而一切如常之下的那些情绪,是不会有人知道的,邹飏不会说,也很难描述。
只有坐在邹飏身边时,他才能感知到。
他一直看着邹飏,听着他的呼吸,邹飏的睡相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开始看着挺规矩,过一阵儿腿就不知道要往哪儿搭了。
他笑了笑,慢慢蹭到竹灯旁边,把灯光拧到了最暗。
在回床上睡觉和继续挨在邹飏身边坐着之间,他犹豫了三秒,然后慢慢又蹭回了懒人沙发旁边。
但没坐下,而是撑着地板,看着邹飏的脸。
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的眼镜摘下来。
等了一会儿,感觉邹飏的确不像是打个瞌睡而是睡着了,他小心地凑过去,伸手捏住了眼镜腿儿。
还没等他摘,邹飏的呼吸突然有些急,跟着就猛地睁开了眼睛。
樊均吓了一跳,直接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邹飏瞪着天花板,似乎还没回过神。
“邹飏?”樊均很轻地叫了他一声。
“嗯,”邹飏转过头,手扶着眼镜调整了一下,视线这才有了焦点,“我是不是喊了?”
“没喊,”樊均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凑近看了看,“做恶梦了?”
“……嗯,”邹飏皱了皱眉,摘下眼镜一边揉眼睛一边把眼镜往刚才桌子的位置一扔,“但是梦到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就感觉好像……跳楼了。”
樊均把地上的眼镜捡起来放到旁边的桌子上:“跳楼?”
“嗯。”邹飏点点头。
“那不是……”樊均犹豫了一下,“我吗?”
邹飏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突然笑了起来:“操。”
“怎么。”樊均问。
“樊均,”邹飏边笑边看着他,冲他竖了竖拇指,“我真服了。”
樊均笑了笑,没说话。
“我感觉我喊来着,以为说梦话了呢,”邹飏舒出一口气,“看来我也不是说梦话的人。”
“嗯。”樊均倒了杯温水递给他。
“你知道吗?”邹飏喝了口水,突然问了一句。
“什么?”樊均问。
“我刚进医院还没醒的时候,”邹飏把杯子递回给他,“我到底说什么了?”
樊均愣住了。
“你知道吗?”邹飏看着他,“你应该知道吧?”
“嗯,”樊均接过杯子,“你……珊姐没……这个是……她应该不会告诉你……”
“我到底说什么了啊?”邹飏问。
“我……”樊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出来怕邹飏会尴尬死。
“啊?”邹飏撑起身体看着他,“你知道是吧?你肯定知道,吕叔肯定得告诉你。”
“啊。”樊均应了一声。
“所以我说什么了?”邹飏问。
“你说……”樊均胡乱往桌上拿了个杯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邹飏愣住了,看着他好半天:“我有病啊?”
“没病,你受伤了嘛。”樊均不知道该说什么,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空的。
“就说这句了吗?”邹飏问。
“还有后面的,”樊均一咬牙,“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可能是……当时怕珊姐担心你会死……”
“你还挺会解释。”邹飏拧着眉,“就这么没前没后的吗?还有别的吗?就突然吟诗一首了?”
“吟了不止一首。”樊均也豁出去了。
“我操?”邹飏震惊了,“还有什么?”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什么的。”樊均说的时候感觉自己要脸红。
“你确定?”邹飏看着他。
“我长这么大,能记得的诗都从你这儿听的,”樊均说,“第一句是……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邹飏感觉自己脸都有些发烫,昏迷的时候开诗会呢?前后不一定还口出了什么狂言,狂言完了吟诗……
“那我妈是怎么知道说的是你的?”邹飏在一片震惊中找到了重点。
樊均捏着手里的杯子没说话。
“我是不是叫你名字了?”邹飏问。
“……嗯。”樊均应了一声。
“给个痛快,”邹飏说,“别我问一句你蹦一句的,还有什么?”
“基本就这些了。”樊均说。
“不基本的呢?”邹飏继续问。
樊均沉默地看着手里的杯子,过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听说麻醉没醒的人都会……胡言乱语。”
“不基本的呢?”邹飏还是问。
樊均没了声音。
邹飏踢了他一脚:“哎!”
“你说你要娶樊均,让珊姐原谅你。”樊均语速很快地说完转身速度很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什么……玩意儿?”邹飏是真的震惊了,自己这个程度怕不是麻醉没醒,这是中毒了啊……
他看着樊均,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所以我妈就拿着这些话去问吕叔了是吧?”他躺回懒人沙发里,突然有种既尴尬又如释重负的快感。
“嗯。”樊均点头。
“然后吕叔问你了。”邹飏闭上眼睛。
“先问的吕泽,我那会儿还没醒,”樊均说,“最后是吕泽来问的我。”
“我靠……这一大圈儿绕的,”邹飏忍不住笑了起来,“当众处刑啊。”
樊均跟着他笑了笑。
“也好,”邹飏啧了一声,“以后省事儿了。”
“……嗯。”樊均应着。
邹飏没再说话,轻松是轻松的,但突然非常不好意思也是真的。
他把胳膊搭到眼睛上,刚才还没觉得,这会儿屋里一安静,他猛地就有些后返劲儿了,根本不敢再看樊均。
唯有装睡。
樊均不知道什么状态,总之也没有任何动静。
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他轻轻起身,躺到了旁边的床上。
又过了一会儿才出声:“你要上厕所的话,下楼梯旁边那个门就是。”
邹飏正在装睡,挺着没出声,反正他现在还不想上厕所。
这个懒人沙发还挺舒服的,躺在上头腰也能顶实了,正常情况下,他闭上眼睛十分钟之内就应该能睡着,哪怕后头会做恶梦,也不影响入睡。
但感觉已经不止十分钟了,他也没睡着。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是各种他口出狂言时的想象。
就这么说出来了,不光说出来了,还说得这么……一点儿余地都没有。
樊均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尤其是从吕泽嘴里听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邹飏忍不住翻了个身,太尴尬了。
樊均估计也没睡着,沉默的月光下,两个人都在心知肚明地装睡。
一小时之后邹飏装不下去了,他坐了起来:“我上厕所。”
“我带你去。”樊均说着也坐了起来。
“楼梯下面那个门,”邹飏站起身出了门,“我还能迷路吗?”
“楼梯很陡,你慢点儿。”樊均没跟过来。
“嗯。”邹飏抓住了旁边的扶手。
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他总算感觉到了困意,回到小屋,发现樊均还坐在床上。
“你不睡吗?”邹飏问。
“我也……”樊均起身,“上厕所。”
“哦。”邹飏应了一声,走到懒人沙发旁边。
“你要睡床吗?”樊均问。
“我睡这个就行,舒服。”邹飏迅速在沙发上躺好,闭上了眼睛。
樊均出去之后,他轻轻舒出一口气。
啧。
好在樊均回屋之后没多久,他就睡着了,大概是用脑过度。
早上醒的时候都不是自然醒,四周各种声音吵醒的。
窗外街上不断响起的卷帘门声,说话声,平板车拉着货经过的声音,还有楼下何川的说话声。
这环境,恐怕连樊均那样的听力都未必能睡到自然醒。
邹飏打着呵欠从楼梯上下来,何川看到他,指了指那边茶桌:“吃早饭吧,我家里做的。”
“谢谢,”邹飏突然有点儿心虚,“我先……洗漱。”
“放了新的,你用那个。”樊均说。
“嗯。”邹飏点头。
何川家的早饭还挺好吃的,包子和糖饼,很香,闻着就感觉自己饿了。
“给。”何川把车钥匙放在了樊均面前。
“开车?”邹飏抬头看着樊均。
“嗯,何老板的车,”樊均点头,“那边儿……有地方停吗?”
“有地儿停,就停我爸车旁边,他俩车位,要是车都在就横他车头。”邹飏说。
“嗯。”樊均笑笑。
“这么嚣张。”何川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么嚣张,虽然在老爸面前已经撕掉了伪装,也算是出过气了,但每月一次去要钱,依然是件很不爽的事儿。
每次都会让他感觉窒息。
所以他今天就要让老爸也窒息窒息。
老爸开门之前估计就已经从猫眼里看到了樊均,打开门的第一眼,邹飏就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
“你……”
“昨天说了我一早过来。”邹飏直接进了门。
“我知道。”老爸看了一眼他身后站着的樊均,似乎想说,但忍住了。
“进来。”邹飏偏过头冲樊均说了一句。
“你想干什么。”老爸压低声音。
“拜年,要钱。”邹飏笑了笑,也低声说,“你要愿意直接转钱,就没现在这麻烦了。”
“叔叔过年好。”樊均进了屋。
第67章
今天家里只有老爸一个人,老婆女儿都出门了。
老爸脸色非常不好,一看就是压着火,也没像以往那样,叫他到茶室喝茶,水都没给倒一杯。
邹飏也没所谓,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刚在对街买的咖啡。
“以后过来自己一个人就行,”老爸说,“非要带人提前说一声,起码的规矩和礼貌都没有了吗。”
“也不能全怪我,”邹飏喝了口咖啡,“养子不教,父之过。”
樊均转头看了他一眼。
老爸冷笑了一声:“我看教得挺好,张嘴就来,不知道这是谁教的。”
“那肯定不是我妈,毕竟脑子空空,干嘛嘛不行。”邹飏说。
“你也不用跟我呛,”老爸说,“你不愿意我管你,我也不想多管,你……”
“这算呛吗?”邹飏笑了,“可能我从小被拎到小区花园展览次数太多了,阈值有点儿高。”
“够了,”老爸皱了皱眉,“大过年的,你是来找不痛快的吗?”
“差不多……那出于起码的规矩和礼貌,现在提前跟您说一下,”邹飏喝了口咖啡,“以后我过来都是两个人。”
老爸看着他。
“认识一下,这樊均,”邹飏指了指旁边坐着的樊均,“你之前其实就见过,这我爸,邹总,按他自己谦虚的说法,做点儿书画小生意。”
老爸还是没说话,视线在他和樊均脸上扫了几轮,眼神复杂。
樊均也没出声,沉默地靠在沙发里。
“这月底我们就开学了,”邹飏按协议的要求跟老爸汇报自己的学习生活情况,“下月考教资,别的就没什么了。”
“毕业打算进学校吗?”老爸转身进了茶室,转了一圈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个红包,扔到了茶几上。
邹飏看了一眼红包,没拿也没说话。
扔这个动作无疑是故意的,但这个距离不知道是准头不够还是故意,总之邹飏想拿这个红包,得起身够一下才能拿到。
“压岁钱,”老爸说,“我说过,一直到工作之前都有,你哥你姐他们……”
樊均动了动,伸手从外套兜里拿出了一个半尺长的小圆筒,前倾过身体,用这个圆筒往红包上一点,再往回一勾,把红包扒拉到了自己面前,拿了起来。
邹飏没忍住挑了一下眉毛,都顾不上看老爸的脸色了,低声问了一句:“这什么东西?”
“激光手电筒,”樊均打开开关,一个小红点落在了茶几上,“店里给人指东西的时候用的,有些放得高……”
“邹飏。”老爸有些压不住火,声音都提高了一些。
“嗯。”邹飏应了一声,看向老爸。
余光里他看到樊均把红包放进了自己兜里。
感觉老爸震惊的视线都快震成波浪号了,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人。
邹飏知道樊均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但因为这种状态着实不常见,每次看到都还是会觉得很稀奇。
“工作的事要多考虑,教资考了就考了,”老爸平复了一下心情,看着他,“但这个不是唯一选择,你当初报师大我就是不同意的……”
“师大是我当初最好的选择。”邹飏也看着他。
老爸沉默了几秒,结束了话题:“总之你要谨慎。”
拜年,汇报,听训,拿压岁钱,流程只差最后一步就走完了。
“会的,”邹飏说,“生活费还是微信转我吧。”
老爸盯了他一会儿,拿出了手机。
听到手机提示音一响,邹飏就站了起来:“谢谢,那我们走了。”
出门的时候老爸没有送,只是坐在椅子上,眼睛都没再看他俩。
邹飏关上门过去按了电梯之后冲樊均伸手:“多少,数了没?”
“当面数不太好吧。”樊均拿出红包放到他手上。
“你都当面那么拿了,还差这一下?”邹飏先捏了捏,“比去年少了至少一半,父子情真是经不住时间啊。”
“去年多少?”樊均笑了笑。
“六千。”邹飏搓开红包口子,把钱抽了出来数了数,果然,三千。
“做得这么明显,”樊均走进电梯,“都不如何川大气。”
邹飏也走进电梯,轻轻叹了口气,靠着轿厢:“花钱买孝子嘛,孝子没了,钱自然也就没了。”
樊均笑笑。
“你刚给他气着了。”邹飏勾勾嘴角。
“我不喜欢你爸。”樊均说。
“只是不喜欢吗?”邹飏问。
“我讨厌你爸。”樊均修正了一下说法。
“对,”邹飏笑了,“真诚一点儿。”
他俩刚才就把车停在了老爸那辆被砸了玻璃的车旁边,现在邹飏才有心情看了看,玻璃肯定是换了,不过似乎车上的监控也换了。
“走吧,”樊均看了一眼手机,“你跟刘文瑞约的几点?”
“早呢,11点。”邹飏上了车。
“先去一趟……”樊均把手机递到他面前,“这里。”
“干嘛?”邹飏看了一眼,导航上定位的地址是他和宿舍那几个逛街的必去之地,上回碰到老爸一家的商业街。
“帮何老板去他另一个店里拿点儿东西。”樊均说,“刚发给我的。”
“你今天休息!”邹飏喊,“你刚还夸他呢,老板都一个德性不管大小。”
“他也不急,让晚上拿回店里就行。”樊均笑笑。
“那非让你拿,叫个闪送不行吗。”邹飏系上安全带。
“闪送要钱。”樊均发动了车子。
其实今天邹飏的计划里只有来拿钱和跟刘文瑞碰个头两件事,别的时间干什么都行。
跟樊均去帮何川拿点儿东西也没所谓,到那边儿还能逛一会儿。
除了这辆破皮卡坐着不怎么舒服,别的一切都很愉快。
“你平时是不是经常也这么跑?”邹飏问。
“嗯,”樊均点头,“大件儿的东西得给人家送货。”
“现在总在外面这么跑,”邹飏偏过头靠着,“适应吗?”
“基本没什么问题,”樊均笑笑,“人太多太闹的话,有时候就……还是不太行,会慌。”
“嗯。”邹飏应了一声,盯着他的脸。
樊均眼角下的疤跟上回在医院时看到的不太一样了,面积缩小了一些,但已经变成了颜色稍深的正式的疤,不会消失的那种。
就像樊均身上那些暗色的伤痕一样,是他一路的经历。
不过眼角这一块,是结束。
车停下等红灯的时候,樊均转过头看着他:“嗯?”
“你这些疤,”邹飏伸出手,指尖在他鼻梁前停下,“我一直想认真摸一下。”
“什么怪癖吗?”樊均问。
邹飏笑了笑没说话。
樊均也没说话,微微往前凑了一下,鼻梁碰到了他指尖。
邹飏指尖动了动,在鼻梁的伤疤上按实了,然后摸了摸。
“摸着跟看着……不太一样的感觉。”他说。
“嗯。”樊均看了看他的手指。
“你对眼儿了。”邹飏说。
“嗯,”樊均很快地伸出手,一直怼到了他眼前,打了个很轻的响指,“你也一样。”
“靠,”邹飏笑了起来,“报复心这么强。”
樊均笑着没说话。
邹飏的手指顺着鼻梁到鼻尖,再摸到了唇上的那个疤,鼻梁的疤是略微凸起的一道,唇上这个疤却是一道凹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材质……不,皮肤质地不同,唇上这道疤在指腹下的触感更清晰。
邹飏很轻地按了一下。
后面传来一声喇叭响。
邹飏吓了一跳,手指头差点儿杵进樊均嘴里。
“绿灯了。”樊均说了一声赶紧挂了档往前开。
车往前扑了一下,死火了。
后面的车喇叭又响了,这回是连续。
“什么破车还死火。”邹飏说。
“这车快跟你一样大了,”樊均重新发动了车子,一脚油门往前开了出去,“不过刚死火不怪它,我离合松快了。”
“什么破车,还手动档。”邹飏说。
樊均笑了起来。
后面的车似乎被气得不轻,哔哔不停地从他们旁边超了过去,然后立马又转回他们这道。
樊均叹了口气,在这车往一往这边儿转的时候他就踩了刹车。
这个急刹没能影响到他们。
“路怒了。”邹飏说。
“刚是有一点儿可气。”樊均说。
“……是。”邹飏点头。
他们错在前,所以这辆588两次别到他们前头,他们都平静地接受了。
第三次别过来的时候邹飏就有点儿火了:“没完了啊。”
樊均换了车道,超过588往前走了。
但何川这辆车,的确是很老了,在车不算少的路上,根本甩不掉588,那车很快就又追了上来,依旧是别车。
樊均叹了口气,再一次换了车道,趁着588前头有车,迅速回到原来的车道。
这回588没机会再上来,前面红灯,它再一次在红灯前跟在了它的仇人身后。
邹飏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得气死他。”
的确很气人,588车门打开了,一个光头胖汉在后视镜里指着他们就骂骂咧咧地过来了。
“他说什么?”樊均问。
“骂人。”邹飏听了一耳朵,骂得很难听。
“那不开车窗了。”樊均说。
胖汉过来一拳锤在了驾驶室的车玻璃上,指着樊均开始连续不停地骂。
虽然听不清,但樊均能看清口型,他看了几秒钟之后,放下了车窗。
胖汉的拳头裹着一声大骂就砸了进来,对着樊均的脸去的。
“操你大爷。”邹飏骂了一声,打开了副驾的门准备下车。
“你坐着。”樊均抬手架住了胖汉的拳头。
邹飏坐了回去,手狠狠一带,车门哐一声响关上了。
在胖汉准备抽手再来一拳的时候,樊均扣住了他的手腕,拽着就往车里拉。
邹飏立马反应过来,跟着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胖汉被抓着的是左手腕,挣了两下没挣脱,被他俩拽得肩膀卡在了车窗上,想右手再帮着给两拳都伸不进来,只能撑着车门跟他们拔河。
但因为身体前倾用不上劲,腿都蹬到车门上了也脱不了身。
前后几辆车的人都探出了脑袋看热闹,还有人拿着手机在拍。
邹飏扫了一眼灯:“倒数了。”
“嗯,五秒。”樊均应了一声。
倒数还有五秒的时候,他俩同时松了手。
胖汉终于把自己拔了出去,接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
樊均关上了驾驶室的车窗,绿灯亮的时候立马开了出去,胖汉这会儿才刚站起来,后面的车喇叭已经按成了一片,后视镜里能看到胖汉一边指着他们车屁股骂一边往自己车跑。
“哎,”邹飏笑着拍了拍樊均肩膀,“这气得今儿晚上都睡不着了。”
“你以后别那么冲动。”樊均说。
“我?”邹飏指着自己。
“嗯,”樊均看了他一眼,“刚是不是想下去打人。”
“又不是打不过他。”邹飏说。
樊均啧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摔了胖汉一个屁墩儿,这会儿邹飏心情很好,听着樊均这一声啧居然感觉很可爱。
忍不住伸手往他脸上勾了一手指。
“嗯?”樊均扫了他一眼。
“没。”邹飏说着又摸了摸他唇上的疤,又反手用指背轻轻蹭了蹭,跟指腹的触感完全不同……
几个月前,他想摸一下樊均的疤还跟做贼一样……
樊均突然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
邹飏猛地转头,震惊得心里猛地一阵狂跳。
但下一秒樊均就又把他的手指呸了出来,目视前方。
“干嘛!”邹飏看着他。
“影响我……开车。”樊均说。
“哦。”邹飏收回手,目视前方。
目视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嘴角是勾着的。
啧。
有什么好笑的。
神经病。
市中心这个最繁华的商业区,何川有两个店,他们要去的那个叫“痕”,就在之前帮樊均买手链的那个商场旁的步行街。
是个首饰店,各种彩宝,有自己设计的,还有不少中古的。
店里的客人比川与陆要多,何陆正跟客人说着话,看到他俩进来,立马招了招手。
樊均走了过去。
“就这个,”何陆从柜台下面抽出一个文件袋,“何川要的资料,你晚上回店里的时候给他就行。”
“嗯。”樊均点了点头。
“你们逛街吗?要逛的话走的时候再来拿。”何陆说。
“逛吗?”樊均回头看邹飏。
“逛逛呗,一会儿让刘文瑞上这边儿来跟咱们碰头。”邹飏说,他估计樊均一个人不太会逛街。
“那走的时候再过来拿吧,”何陆拿出手机点了几下,“你们一会儿在这吃饭的话,去那头新开的那家火锅,超级好吃,我发给樊均了。”
“好。”樊均点头。
商业街这边儿还很有过年的气氛,各种装饰和音乐,街上热闹的人群。
邹飏看了一眼樊均。
“没事儿,”樊均说,“好着呢。”
“嗯,”邹飏笑笑,拿出手机,“我跟刘文瑞说一声。”
“好。”樊均点头。
邹飏边往前走边给刘文瑞发消息,不知道是不是这儿人太多,他能感觉得到樊均的胳膊一直挨着他。
【邹yang】你来购物广场这边碰头
【瑞思拜】不来接我?
【邹yang】不
【瑞思拜】你俩已经到了?
【邹yang】是
【瑞思拜】腻乎够了没,我过去会不会太亮了
正打着字,突然有电话进来,邹飏直接一点屏幕就给接了起来。
接通之后才看清是老妈的电话。
猛地就有些心虚起来。
“喂,妈?”他一开口,樊均似乎也吓了一跳,转头看着他。
“你在外面啊?”老妈应该是听到了他这边热闹的声音。
“嗯,在……逛街。”邹飏说。
“我昨天睡得早,”老妈说,“你是没回家吗?”
邹飏愣了愣,他没想到老妈昨天会突然回家,过年这阵儿小孩儿上课的多,老妈一直在南舟坪。
“……是。”他也没时间想别的回答。
“是跟……刘文瑞一块儿吗?”老妈问。
邹飏看了樊均一眼,这一瞬间他脑子很乱,相当矛盾。
他不想说跟刘文瑞在一块儿,但老妈现在这么问,其实就已经能听出来,她不希望听到什么。
而这之前,他也没跟老妈聊过这些,也不敢……
“我……”邹飏开口。
樊均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看过去,樊均轻轻摇了摇头。
“……是跟刘文瑞在一块儿。”邹飏说。
“晚上回吗?”老妈问,“你二姨张罗聚餐呢,我说不想去了,推不掉,毕竟过年。”
“回。”邹飏说。
“那你要是晚的话就直接过去饭店,就去年那个,还记得吧?”老妈说。
“嗯。”邹飏应了一声。
挂掉电话之后,他站在原地没动,感觉整个人都很沉,四周的景物都有些模糊,只能看清面前的樊均。
“珊姐说什么了?”樊均拉了他胳膊一下,把他带到了旁边一个雕像后头。
“说晚上亲戚聚餐让我去。”邹飏说。
“那去呗,挺热闹的。”樊均笑笑。
“她问我是不是跟刘文瑞在一块儿,”邹飏靠着雕像看着他,“我……”
“你这会儿突然说跟我在一块儿,”樊均说,“要怎么收场啊。”
邹飏拧着眉,没说话。
“醒醒,”樊均在他耳朵边打了个响指,“去逛街。”
“樊均。”邹飏看着他。
“嗯。”樊均应着。
“其实细想一下,”邹飏轻声说,“我是不是挺自私的?”
“怎么可能?”樊均想也没想。
“只就这一件事儿来说。”邹飏说。
“这种事儿……”樊均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哪怕心里不愿意,也……很难不自私吧。”
第68章
是自私的吧。
樊均看着邹飏,起码他觉得自己就是自私的。
如果不自私,一开始就不会忽略后果,任由这样的感情一点点滋生漫延,如果不自私,就不会在已经分开那么久之后,见到邹飏的第一眼时就推倒了自己所有的决定。
想要的一切都是自私的,渴望理解,期待温暖,和那些不应该的,注定会有人被伤害的亲近。
但又挣不开。
走在喧闹的步行街上,满眼的人,满耳朵的声音,但能看到的,能听到的,只有余光里的那个人。
前方的路边有一抹彩色,看到的同时,甜香味儿扑面而来。
“棉花糖。”樊均说。
“嗯。”邹飏应了一声。
“吃吗?”樊均看着摊主手里正在做的白色棉花糖。
“齁死了。”邹飏说。
“哦。”樊均笑笑。
“吃。”邹飏又说。
樊均转头看了他一眼:“齁死还吃?”
“吃,我请你,”邹飏点点头,往棉花摊走过去,“你是不是没吃过。”
“……嗯。”樊均看着邹飏的侧脸。
就是这种感觉,邹飏身上有他想要的一切。
怎么可能不自私。
“你小时候没吃过也正常……要什么颜色?”邹飏排队等着,“怎么后来也没去吃呢,南舟坪没有吗?”
“后来就不想吃了,”樊均想了想,“也不记得自己想吃了。”
邹飏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现在又想起来了?”
“嗯,”樊均笑笑,“我就要白色的。”
“两个白色的。”邹飏说完扫了码。
樊均这时才注意到价格,他压低声音:“十块一个?就那么点儿?”
“白的才是十块,基础款,小的,”邹飏也小声说,“彩色的十五。”
“凭什么,彩色的加了什么?”樊均说。
“色素。”邹飏说。
樊均顿了顿,笑了起来。
摊主卷棉花糖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看,最后卷好了拿到手的时候,他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还好我现在不在武馆了,这一个吕泽得让我出去跑十公里。”
“趁他不在,赶紧吃。”邹飏咬了一大口。
樊均也咬了一大口,扯出了长长一条绒毛,看着很可爱。
不过的确很甜,毕竟原料就是糖,除了甜,也没有别的味儿,这会儿风还不小,边吃边走,吃完的时候手上脸上都是黏的。
“过瘾吗?”邹飏拿出一包湿纸巾,抽了一张给他。
“这么讲究,还有这个。”樊均接过湿巾。
“自打刘文瑞吃冰棍掉我裤子上以后,我出门都带。”邹飏说。
过年期间逛步行街其实不是很好的选择,感觉全城的人有一半都在这儿,每一个店里都是人,基本就是在门口看一眼人。
不过樊均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会给路边丑得要命的各种彩塑拍照。
邹飏拿出了手机:“樊均。”
樊均正在拍一个绿脸猴子,没听到。
“樊均!”邹飏点开相机对着樊均,喊了一嗓子。
樊均和旁边的一圈路人同时转过头看向他。
“笑!”他喊。
樊均笑了笑,镜头里有几个路人居然也同时条件反射地跟着笑了。
这随手一拍的画面突然就变得很有意思。
“再来,笑不笑都行。”邹飏转身举起手机,樊均在他身后看向镜头。
按下快门的时候,镜头里他们身后有两个女孩儿也一块儿笑着冲这边比了个V,邹飏笑着迅速地又连按了好几下。
他很喜欢这样的画面,回忆往昔时那些不会马上想起,只留在照片里的细节,还有当时的心情。
转了一圈儿,实在感觉人太多,哪怕有自己陪着,他也怕樊均会不适应,于是找了岔路转到了步行街侧面,坐在了一张长椅上。
“晒会儿太阳吧,”邹飏往椅背上一靠,仰起头,“刘文瑞估计差不多也要到了,在这儿等他。”
“嗯。”樊均也跟着他一靠,仰起头。
“我那天去新新馆的时候,”邹飏闭着眼睛,“感觉还挺好的,健身的也有,练拳什么的也有,还招了两个健身教练。”
“嗯,”樊均也闭着眼睛,“出事儿……之前就说还得招人,我们几个健身塑形方面都不专业。”
“以后就……也不回去了吗?”邹飏问。
“应该不会再回去了,”樊均轻轻叹了口气,“手现在这个状态,要想恢复到完全跟以前一样,大概率不可能了,回去明摆了就是让吕泽照顾我。”
“何川这个店,”邹飏想了想,“是正式以后就在这儿做了吗?考虑自己干点儿什么吗?”
樊均没说话,但邹飏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于是睁开眼睛偏过头,樊均正看着他。
“怎么?”他笑笑。
“先干着吧,工作不难,没什么压力,也方便我做康复,下月还要手术,”樊均说,“要没何川给我这份工作,我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情况。”
“嗯,”邹飏点点头,“你如果自己想做点儿什么……”
“我有钱。”樊均很快说了一句。
“我参股也不行吗?”邹飏问。
“暂时不考虑,我要当一言堂老板,”樊均说,“股东咩咩咩的影响我发挥。”
“操。”咩咩股东仰头笑了半天。
其实他开口的时候就知道樊均会拒绝,只是这会儿太阳好,脑子晒化了,也没多想就说了。
在樊均的世界里,已经接受了太多的帮助和付出,吕叔一家的付出甚至是带着伤害反馈的,还有老妈……更不用说他一个学生了。
所以何川给樊均的这份工作,他才会不顾危险地去拼命做好。
何川那天说得虽然可能是有些夸张,但也肯定不是樊均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晒了会儿太阳,刘文瑞的电话打了过来。
“在哪儿!”
“喷泉池那个拼图店旁边的岔路转过来就能看到我们了。”邹飏说。
“我去喷泉池那儿比取经还远,你们能不能往北口停车场这边挪动一下迎一迎我!”刘文瑞说。
“不能,晒太阳呢不想动,吃饭就在这儿,”邹飏闭着眼睛,“你锻炼一下吧,一个寒假都生活在床上,也沾点儿地气。”
“狗东西!”刘文瑞挂了电话。
十分钟之后他的声音从左边远远传来:“狗东西!”
邹飏转过头,看到刘文瑞拎着个红色纸袋大步而来,他拍了拍樊均的肩:“刘文瑞来了。”
“嗯?”樊均赶紧睁开眼睛,转头看了看,冲刘文瑞招了招手,站了起来,“过年好啊。”
“给我带什么了?”邹飏说,“你家吃不完的年货吗?”
“滚,给樊均的,过年好,”刘文瑞把纸袋递给了樊均,“补身体的,不过的确是我家的年货。”
“我伤得也不轻啊,你怎么没给我补补?”邹飏抢过纸袋看了一眼,居然是一盒燕窝,“我靠,你疯了啊?你妈知道你偷东西出来送人吗?”
“你说话注意点儿啊,”刘文瑞瞪着他,“这个我家真没人吃,太麻烦了。”
“樊均就不怕麻烦了?”邹飏说完想起来樊均之前厨房里那一堆精致的餐具,“他可能真不怕。”
“谢谢,”樊均也有些意外,“这个是不是有点儿……”
“都白来的,你就白吃吧没事儿。”刘文瑞说。
“虽然大过年的,但是你骂人我没准儿还是会揍你的啊。”樊均说。
“你能揍人了吗?”刘文瑞握了握他左手,“胳膊好了?”
“还没。”樊均说。
“那打我麻烦用左手。”刘文瑞说。
樊均有些无语地笑了起来。
“逛逛吗?”邹飏问。
“你俩逛了吗?”刘文瑞看着他,眼神里有十万个八卦宝宝在跳舞。
“逛了一会儿,人太多了,”邹飏说,“你……”
“那去饭店,这儿的店你去晚了排到晚上也吃不上。”刘文瑞说。
“那个店在哪儿?”邹飏看樊均。
樊均拿出何陆给他的卡片看了看,手抬起来转了半圈儿然后一指:“那边儿,大概过去两条步行街……”
“那不就是我过来的方向!”刘文瑞喊了起来,“谁告诉我是在这边儿吃饭所以不过去迎接我的!”
“走。”邹飏一挥手。
“操。”刘文瑞很悲愤。
其实也不算远,走了没两分钟就到了,就是得等号,好在等的人不算多。
“和好了?”刘文瑞在门口的椅子上挨着邹飏坐下,借着伸懒腰的机会在他耳边小声问了一句。
“嗯。”邹飏应了一声看了看坐在对面椅子上的樊均,“他能看懂口型。”
“日。”刘文瑞偏开了头。
樊均笑了笑。
“樊哥,”刘文瑞往他那边儿凑了凑,“枪伤现在什么样?”
“什么什么样?”樊均也往前凑了凑。
“就是……”刘文瑞在自己胸口上比划了一下,“什么样的图案?”
“神经病吧你。”邹飏说。
“就……”樊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跟七星伴月似的。”
“我靠这么酷吗?”刘文瑞震惊了,过了一会儿他招了招手,“看看七星伴月。”
“滚蛋。”樊均说着靠回了椅子上。
刘文瑞对经历过“枪战”的樊均的兴趣远超八卦,排号到他们,进饭店在一个卡座上坐下之后,他又拿出了手机,递给了邹飏:“给我录一下。”
“录什么?”邹飏脱了一半外套,接过手机。
“掰个手腕,”刘文瑞脱掉外套往旁边一甩,撸了撸袖子,“我跟樊均,你录一下。”
“左手是吗?”樊均看着他。
“对,”刘文瑞点了点头,“这是我战胜你的唯一机会,不能错过。”
“……你知道伤没好的意思吗?”邹飏说。
“没事儿。”樊均笑了笑,脱掉外套,把左手架到了桌上。
“录。”刘文瑞指了指邹飏手上的手机。
邹飏只好打开视频,点了录制。
刘文瑞坐好,架好胳膊,握住了樊均的左手:“预备……”
邹飏看着视频里的樊均,看上去心情挺好的样子,嘴角带着笑。
“开!”刘文瑞下达了指令,然后跟着就开始发力。
几秒钟之后,虽然速度不算秒杀,但樊均的左手还是被他压在了桌上。
“不是吧?”刘文瑞愣了,看着樊均。
“是。”樊均笑笑。
“我操。”刘文瑞转过头看着邹飏。
“说了还在复健,没恢复好。”邹飏把镜头对着刘文的脸。
“我操,”刘文瑞又转头看向樊均,声音都颤了,“这么严重吗?”
“现在正常生活可以的,”樊均看着他,“你……”
刘文瑞再转过头来的时候,邹飏发现他眼睛居然红了,吓了一跳,赶紧关了视频:“怎么了这是?”
樊均把桌上的纸巾盒推了过来。
“他家纸巾收费的。”刘文瑞把纸巾盒又推开了。
“来来来,”邹飏赶紧从包里摸了包纸巾出来递给他,“这个免费的。”
刘文瑞抽了张纸巾擦了擦眼睛,又吸了口气,慢慢呼出来,然后才伸手从邹飏手里拿走了手机:“我看看我战况,一会儿剪的时候得把我后头哭的那点儿截掉……”
邹飏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樊均。
樊均笑了笑,心情还挺好的。
虽然输给了刘文瑞这种菜鸡,但莫名有种轻松的感觉。
“今天不A吧,我请客。”樊均拿出手机扫了码。
“行。”刘文瑞点头。
还没看清菜单,何川的电话打了进来,他接起了电话。
“李老板那边确定了时间了啊,”何川说,“下周二你过去一趟。”
“确定就我自己过去是吧?”樊均问。
“你去就行,主要看看他那几个罐子,还有几块石雕,”何川说,“别的到现场有入眼的再说。”
“行。”樊均说。
“去哪儿?”邹飏问。
“去帮何川看货,”樊均说,“他不想跑了。”
“远吗?”邹飏又问。
“两天来回,住一夜,”樊均说,“不算远。”
“你一个人吗?”邹飏立马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哪天啊?我也想去。”
“嗯?”樊均愣了愣。
“他反正闲的,”刘文瑞看着自己手机上的掰手腕视频,“带他一个吧,没几天开学了没得玩了。”
“那你要……告诉珊姐吗?”樊均问。
刘文瑞放下了手机,转头看着邹飏。
“嗯,我找个时间跟她说。”邹飏看着他。
刘文瑞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低头又看视频去了。
樊均也没说话,感觉刘文瑞应该也是听出来了,邹飏这话听着不像是简单地说一句要出门两天的意思。
邹飏从刚才接完珊姐电话,整个人就有些沉默,刘文瑞来了他情绪才起来了一些,估计一直在琢磨。
那些不清醒状态下说出的话,邹飏想要去面对了。
吃完饭已经下午三点了,邹飏拉了刘文瑞一块儿去参加亲戚聚会。
“你一会儿回店里吗?”邹飏问樊均。
“回一趟南舟坪,”樊均说,“看看吕叔。”
“嗯。”邹飏点点头,“那我……晚上给你发消息吧。”
“好。”樊均笑笑。
“那我……走了啊。”邹飏往刘文瑞车那边退着走了两步。
刘文瑞按了一下喇叭。
他回手竖了个中指。
“走吧。”樊均笑着说。
“明天要有时间,我把大黑带去你那儿。”邹飏边退边说。
“嗯。”樊均点头。
看着刘文瑞的车开走,他才转身往自己停车的位置走过去。
今天本来没打算回南舟坪,是想着下周出差回来之后再过去,但邹飏似乎突然动了心思……
他拿出手机,给吕叔打了个电话。
“均儿?”吕叔接起电话,那边同时传过来的还有一帮小孩儿的喊声。
“叔,一会儿我过去,”樊均说,“吃晚饭。”
“今天休息吗?”吕叔的声音立马愉快起来,“那正好,吕泽今天也回来吃饭,咱们爷仨一块儿。”
“嗯。”樊均上了车。
回到旧馆的时候,吕泽还没到,吕叔刚从训练馆里走出来。
樊均迅速闪进厨房里,怕那帮小孩儿看到他就冲出来。
“有事儿?”吕叔一看他这样子,立马跟进来,问了一句。
“……嗯。”樊均应了一声,坐到了桌子旁边。
“怎么了?”吕叔凑了过来。
“今天……”樊均犹豫着,“我跟邹飏出去了。”
吕叔愣了愣:“他去找你了?他怎么知道你在哪儿的?”
“他找吕泽了。”樊均说。
“这个不靠谱的!”吕叔皱起了眉。
“不是不是不是,”樊均赶紧说,“是……我想问问,珊姐最近有没有……跟你聊过这事儿。”
有些尴尬。
“你和……邹飏吗?”吕叔也尴尬起来。
“嗯。”樊均点点头。
“没提过,”吕叔看着他,“怎么,你……你是不是……你俩……”
“我想跟珊姐聊聊。”樊均说。
“什么?”吕叔愣了愣。
“就是……跟她聊聊。”樊均说。
吕叔还是愣着,瞪着他看了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你俩是不是还没断?”
“嗯。”樊均声音很低。
“你怎么回事儿!”吕叔压着声音。
樊均没说话。
“你想跟珊姐说什么?”吕叔说,“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樊均声音还是很低,“还没想好,我就是怕邹飏会先找她,怕我劝不住他……那不如我去说,珊姐如果生气,起码不会先怪他……”
第69章
红灯亮了。
谨慎的本地偷车司机刘文瑞终于找到了说话的契机。
“我先问你两个问题啊,你给我确认一下。”他转头看着邹飏。
“嗯,”邹飏扫了他一眼,“赶上绿波,憋一路了吧。”
“你一会儿不会在你们家亲戚聚会上发疯吧,”刘文瑞问,“宣布你找了个男朋友什么的。”
“然后说男朋友是你吗?”邹飏问。
“正经问的!回答我!”刘文瑞喊。
“我疯了吗我跟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来这一出!”邹飏也喊了一嗓子。
“那就行,”刘文瑞点点头,想想又补了一句,“八杆子也还是打得着的,那都是你舅舅姨妈们,都用不着八杆子。”
“赶紧的,还有什么。”邹飏说。
“你跟樊均你俩确定了吗?”刘文瑞问。
“确定什么?”邹飏愣了愣。
“还能确定什么!确定气死我!”刘文瑞瞪着他,“你说确定什么!确定关系!关系!确定了没!”
邹飏继续愣着,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不知道。”
“邹飏你智商被你大爷啃没了吧。”刘文瑞说。
前面的车动了,他骂骂咧咧地目视前方开了出去。
这还真没想过。
虽然这几月他过得很煎熬,也很清楚这份煎熬是为了什么,甚至数度欲煮鸳鸯,但其实算起来……他跟樊均从隐约知道对方的想法,或者说隐约得到了对方的反馈开始,真正相处的时间……
就两天。
两天。
居然就两天。
“我靠。”邹飏发出了一声带着些惊慌的感叹。
“怎么了?”刘文瑞也很惊慌,“刚摄像头是不是闪了?拍到我了?我没怎么啊?我系安全带……”
说到一半又快速往邹飏身上扫了一眼:“你也系了安全带啊,我超速了吗不能吧?”
“开你的车,我靠的不是你。”邹飏说。
“你不靠我靠谁,你一会儿就得靠我缓解跟亲戚吃饭的无聊。”刘文瑞说。
“我需要跟他确定一下吗?”邹飏问。
“嗯?”刘文瑞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不需要吗?”
“那不是跟喊预备起一样,不刻意吗?”邹飏说,“又不是演戏。”
“啊……”刘文瑞陷入了沉思。
“喂!”邹飏喊了一声,“你开车,琢磨什么呢!”
“没琢磨呢,”刘文瑞“嘶”了一声,念念叨叨的,“我就是在想,你们这情况,需不需要……电视剧里不都得那什么,表白一下嘛……啊是,又不是演戏,那现实里……咱们这几位也没谁谈过……谈也没谈过男的,俩男的……”
“我就多余问你。”邹飏说。
“那怎么办呢,你还能问谁?”刘文瑞笑得很愉快,“除了我!你还能问谁!可怜滴!”
“问你知越哥哥。”邹飏说。
“李知越……你别说,他真可能已经感觉到了,”刘文瑞说,“这厮脑子快,又敏感,你又挺明显的。”
“……我明显吗?”邹飏看着他。
“不明显吗!”刘文瑞说。
“那张传龙怎么没看出来。”邹飏问。
“那是个傻子,别说看出来,你跟他说了他可能都反应不过来。”刘文瑞很不屑。
“录音了。”邹飏晃了晃手机。
“绝交!”刘文瑞吼。
说实话,邹飏一路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到底是顺其自然,还是要“刻意”地喊一声预备开始,但无论是哪种,都还是得表达清楚。
所有人都以为他和樊均是谈了又分了又和好。
谁能知道他俩实际手都没好好牵过……太亏了。
亏死了。
到饭店的时候老妈也刚到,除了二姨一家,都到了。
二姨家向来是要迟到的,需要所有人等他们隆重出场,二姨父还要举杯致词,跟老爸每次碰上都很精彩。
刘文瑞跟这老妈这边儿的亲戚挺熟,都见过,跟老爸那边儿的不熟,他没带刘文瑞去过,这种行为老爸是归到没规矩没教养那类里的,虽然也给不出什么理由。
邹飏跟这些表兄弟姐妹的就都不熟,这种场合,刘文瑞的确是他的救命稻……稗草。
跟大家打完招呼,他俩往桌子边儿一坐,就可以吃吃喝喝聊天儿了。
不过今天这顿饭出了点儿意外,小琳姐带了男朋友来。
这段新鲜的恋情立刻激活了一个以往聚餐流程中不太有人cue 到的环节。
“小飏也二十了吧?”大姨突然问了一句,“大三了?”
小辈儿里只有邹飏跟这些亲戚来往最少,大家都不情况他的“个人情况”。
“嗯。”邹飏立刻警觉起来,多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是不是交女朋友了?”大姨笑着问。
“没。”邹飏回答。
“不能吧?师大女孩子多吧?”二舅接了一句,“这么帅的小伙儿,没交女朋友?刘文瑞。”
“啊?”刘文瑞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我们宿舍都男生。”
“你说,小飏交没交女朋友?”二舅问。
“没呢,”刘文瑞一挥手,“他又不是我,我都分俩了。”
“哟。”大家全笑了起来。
邹飏刚想松口气,二姨开口了:“早晚要带回来给我们看的,有什么不好说的嘛,小飏。”
邹飏喝了口茶,没说话。
“你看看,”二姨父笑了,“他这样子,跟他爸真是一个模……”
“小琳什么时候结婚啊?”老妈突然问了一句。
“啊?”二姨愣了。
“快了吧?”老妈又问,“谈个半年一年的差不多可以结婚了,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邹飏震惊地转头看了她一眼。
“哎,不急不急。”二姨干笑了两声。
“该急还是要急的,”老妈说,“孩子早点儿生,年轻好恢复,趁你们精力还够可以帮着带。”
邹飏还是看着老妈,震惊过后已经开始想笑。
老妈没看他,情真意切地看着二姨,等待她的回答。
“哎哟……我们可不想管这些……”二姨说。
“行了吧。”小琳姐小声打断了她的话,又看了看大家,“叫服务员上菜了没?”
“我去叫!”刘文瑞起身拉开包厢门,冲外面喊了一声,“服务员!上菜!谢谢!”
服务员很快开始上菜,话题也总算换了方向,开始讨论二姨父的学识。
邹飏在老妈背上轻轻拍了拍。
“吃你的。”老妈说。
“嗯。”邹飏应了一声,能感觉老妈虽然帮着解了围,但心情是不怎么好的。
“知道为什么吗?”刘文瑞在他耳边边嚼脆骨边问。
“你给我把嘴里的玩意儿咽了再说话。”邹飏说。
刘文瑞不愧是发小,脑电波都能跟他续上。
刘文瑞咽了脆骨,又喝了口茶,低声说:“不爽他们盯着问肯定是有的,估计也是怕你火上来了当场出柜。”
“……我是那种人吗?”邹飏说。
“怎么不是,”刘文瑞看着他,“你在我家过年都能当着我家全体亲戚面儿殴打我表弟。”
“我那会儿才多大!”邹飏瞪着他。
“小学六年级,怎么,”刘文瑞看着他,“我现在也不敢打你表弟。”
邹飏笑了笑,转脸又看了看老妈。
感觉老妈一直在回避他的眼神,这会儿也没看他,自顾自吃着菜。
一顿饭吃完邹飏都没跟老妈说上几句话。
老爸一直说老妈迟钝。
哪里迟钝了?
邹飏知道老妈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想法。
并且不是很愿意给他机会聊一聊。
吃完饭大家各自散去,刘文瑞摸着肚子:“阿姨,我送你们回去,我没喝酒。”
“不用了,”老妈笑笑,“你送邹飏回去吧。”
“你去哪儿?”邹飏愣了。
“我去……南舟坪。”老妈说得有些心虚。
“现在?”邹飏看了一眼时间,九点多,非说要去吧,也不算晚,但在邹飏说要回家的时候说要去,就有点儿刻意了。
“现在啊?”刘文瑞也愣了。
“嗯,”老妈点头,“我打个车过去。”
刘文瑞转头看着邹飏。
“先送我妈,这会儿不好打车。”邹飏说。
虽然老妈不情愿,还是被拉着上了刘文瑞的车,送到了吕叔家楼下。
这场面就挺尴尬的,老妈下车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就小跑着走了。
“你妈跟吕叔……”刘文瑞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跟樊均的事儿不解决,他们就不可能结婚。”邹飏拧着眉。
“爱情这玩意儿,”刘文瑞啧啧着,摇了摇头,“不能碰,不能碰。”
“你不都分俩了,没少碰,”邹飏说,“一粒爱情弃子。”
“邹飏!我是为谁!”刘文瑞喊了起来。
回到家,倒是没有了之前那种空荡荡的寂寞感觉。
大概是因为老妈回来收拾过,还做了饭。
大黑喵喵地跑了过来,在他腿边绕了一圈儿又躲回了自己的小窝里。
“大黑黑,”邹飏脱了外套,蹲到窝边摸了摸它,“明天送你去找樊均哥哥,开心吗?你很久没见到他了吧。”
【邹yang】我吃完到家了
【樊】好玩吗
【邹yang】不好玩,吃撑了
【樊】跑两圈去
【邹yang】别跟冠军学
邹飏拍了张大黑的照片,发给了樊均。
【邹yang】视频看猫吗
【樊】现在吗?
邹飏懒得多磨叽,直接打了视频过去。
那边樊均接了起来,手机就怼在眼前,屏幕上全是脸。
“我靠,”邹飏笑了,“拿远点儿啊。”
“我……”樊均抬眼看了看前面,不仅没把手机拿远,还把灯给关掉了,“没在店里。”
“那你在哪儿呢?”邹飏愣了愣。
“南舟坪。”樊均说。
“啊?”邹飏有些吃惊,“房子还没退吗?”
“本来租到年底,”樊均说,“但一直没抓到大黑,吕叔就又续了三个月,也马上到期了。”
“哦……”邹飏说到一半猛地想到了老妈,“我靠,是你吧!”
“什么?”樊均愣了。
“我妈刚吃完饭非要去南舟坪,”邹飏说,“我们刚把她送过去,就是要去找你吧!”
“找我……干嘛?”樊均有些迷茫。
是啊,找樊均干嘛?
老妈都不愿意跟他聊,还能去找樊均聊吗?
而且樊均看上去明显就不知情。
“没事儿,”邹飏赶紧把摄像头转了个方向,“看猫。”
“这个猫窝拿过去了啊?”樊均说。
“嗯,”邹飏蹲到猫窝前,把大黑掏了出来,举到镜头前,“看看,脸是不是圆了?”
“长大了很多。”樊均说。
邹飏看着屏幕上樊均的脸,能看到他眼睛里有细小的闪光。
“明天就能撸到了,”邹飏把大黑翻过来放在沙发上,扒拉了一下它的肚子,“肚子可多肉了,坐着的时候能放在地上。”
樊均笑了起来:“也不能太胖。”
“我没你会养,它老找吃的,我就老喂,”邹飏说,“感觉别的猫都没它那么馋。”
樊均笑着没说话,只是看着屏幕。
“明天你几点回店里?还是我去南舟坪找你?”邹飏问。
“一早就回店里了,九点要到,十点之前要开门营业,”樊均说,“你直接过去吧。”
“嗯,”邹飏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今天回南舟坪干嘛?”
“看看吕叔,休息一天,我回店里那么早不是很亏么。”樊均笑笑。
“那倒是,”邹飏坐到沙发上,把摄像头转过来对着自己,“明天正好我也有事儿想跟你说。”
“什么事儿?”樊均问。
“也不是说事儿,”邹飏皱了皱眉,“聊聊吧就是。”
“嗯。”樊均应着。
邹飏没再说话,看着屏幕上的樊均,这会儿樊均应该是在卧室了,没再用脸挡着有可能会让他产生联想的客厅,手机放远了一些,就能看到他穿的是件T恤。
邹飏心里突然动了动:“哎。”
“嗯。”樊均还是应着。
“看看……”邹飏开口之后又有点儿犹豫,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变态。
“七星伴月?”樊均问。
邹飏冷不丁听到这句,没忍住笑了起来,突然又觉得自己不变态了,某些稗草大庭广众都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嗯。”他点了点头。
樊均没动,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机放到了桌上,对着自己,然后脱掉了T恤。
邹飏看着屏幕的第一反应是,樊均左胳膊虽然没恢复,但锻炼应该是没停,身材还是……比以前瘦了,但保持得很好……
但同时出现在镜头里的左肩锁骨下方的一片伤痕,迅速打掉了他某些多余的想法。
中间一个半圆带着开口的伤疤触目惊心,应该是子弹打中的位置,旁边是一片细碎的已经愈合了但似乎不会消失的伤痕,就连旁边的小伤口也这么严重……
“近点儿。”邹飏推了推眼镜,凑到屏幕前。
樊均也走近手机,弯腰靠近。
邹飏感觉自己在心有杂念还是无杂念之间反复跳跃,最后还是被这一片伤打败,他皱着眉:“离心脏……是不是很近了。”
“也没有,”樊均说,“还挺远的,没事儿。”
“嗯。”邹飏声音很低。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转开头,把手机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摘下眼镜擦着:“那什么……你还看看大黑吗?”
“明天直接能抱了,”樊均说,“你早点儿睡吧,今天看你有黑眼圈儿。”
“有吗?”邹飏戴上眼镜,转头看向屏幕,发现樊均已经把T恤穿上了。
“有。”樊均点头。
“……行吧。”邹飏笑了笑。
樊均这一夜没太睡好,惊醒了很多次,每次都需要缓好几分钟,才确定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一直到快天亮了他才踏实睡了一小会儿。
照例出去跑了步,准备回旧馆看看,就回店里了。
昨天吕叔的意思还是不让他直接找珊姐,如果他真的想聊,吕叔先跟珊姐说一说,探探口风,也能给珊姐一点儿缓冲。
加上昨天邹飏突然说今天要跟他聊……他也打算先看看邹飏想聊什么。
进旧馆的院子的时候,樊均看到了珊姐,正在扫地。
他有挺长时间没见着珊姐了,这会儿猛地就有些手足无措。
珊姐转头看到他,倒是还挺平静,问了一句:“跑步回来了?”
“嗯。”他应了一声,快步过去,接过了珊姐手里的扫帚,“我来吧。”
“没早饭吧?”珊姐问,“我煮饺子,你吃点儿吧。”
“好。”樊均低头扫地。
珊姐也没再多说,进了厨房。
过了一小会儿,吕叔走了出来,到他身边凑近了小声说了一句:“你一会儿……珊姐要跟你聊,你一会儿说话注意一些分寸,别太……”
“什么?”樊均愣住了。
“你不是还想找她聊呢么,不用找了,”吕叔说,“她要找你聊了。”
“啊。”樊均用扫帚往地上撑了一下,这么突然的吗?
“扫完进来吧,边吃边聊。”吕叔在他肩上抓了抓。
“是不是邹飏跟她说什么了?”樊均回过神问了一句。
“还没有,”吕叔说,“不知道她为什么,我问她她也不说……”
樊均有些忐忑地磨磨蹭蹭地扫完地,进了厨房。
他找珊姐聊,是有心理准备的,虽然具体怎么说他并不知道,但有个大方向,但珊姐突然找他聊,就完全是突袭,他根本猜不到珊姐想说什么。
慌得很。
以前吕泽帮他开完家长回怒气冲冲回来要揍他,他都没有这么慌过。
“马上好啊,煮着了。”珊姐站在灶台前。
吕叔给樊均使了个眼色。
樊均慢慢走到灶台边:“珊姐。”
珊姐没说话,看着锅里的饺子。
樊均拿了个盘子放到她手边。
“均儿啊,”珊姐开了口,还是看着饺子,“昨天是跟邹飏一块儿逛街了吧?”
樊均看了吕叔一眼。
吕叔看上去也是没什么主意,给他打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他跟吕叔一块儿生活了十多年,从没见过这个手势,一看就是胡乱比划的。
他只能转回头:“是。”
“我就知道,”珊姐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他住院那会儿说的那些话……”
都记得,前天晚上还复习了。
“我觉得他……所以我想着先问问你……”珊姐语气平静,但多少有点儿语无伦次,“就是你是不是……”
樊均也看着锅里的饺子,等着她说出重点。
“你是不是……”珊姐终于不再看饺子,而是看了一眼吕叔,然后再转回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在樊均耳边声音很低地问,“他说要那什么……你是不是也想嫁给他?”
作者有话说:
樊均:这要怎么回答……
第70章
什么嫁?
谁嫁?
嫁谁?
樊均一度感觉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或者是不是谁的手机刷着小视频没关。
再要不就是听岔了,虽然珊姐是在他右耳朵边说的话,但说不定左耳朵废了也影响了右耳的听力……
他看了珊姐一眼,珊姐这句话无疑也是问得相当艰难的,所以问完之后就低头开始搅锅里的饺子,哗哗搅。
樊均眼瞅着有两个饺子被她生生搅破了皮儿。
他终于回过神儿来,明白了珊姐的意思。
珊姐并不太懂这些事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清这里头的意思,她只知道邹飏说了要娶樊均,所以就想跟樊均也确认一下是不是想嫁邹飏。
珊姐要知道邹飏是不是一厢情愿。
只有确定了这一点,她后头真正要聊的内容才能进行得下去。
樊均这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个事儿……当然以后也应该也不可能解释。
但为了让珊姐不那么尴尬,也为了话题能继续下去……
他只能点了点头,声音很低地应了一声:“嗯。”
“……这样啊。”珊姐的手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烫着了。
“我来吧。”樊均赶紧接过她手里的笊篱。
珊姐退开了一点儿,靠在灶台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没说话。
樊均把饺子都捞出来端到了桌子上。
“先吃吧。”吕叔帮珊姐把椅子放好。
珊姐坐到桌子旁边,拿起筷子,又叹了口气。
“先吃,”吕叔把醋瓶子放到了她面前,“吃完再聊。”
“不要这个,”珊姐推开了醋瓶子,“我现在心都是酸的。”
樊均想去拿醋瓶子的手赶紧又收了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不是也应该心酸。
反正不蘸醋也挺好吃……
“吃你的。”吕叔把醋瓶子又推到了他面前。
樊均看着这瓶醋,感觉这个场面实在有些煎熬。
“所以你俩出事儿之前就好上了,对吗?”珊姐看着樊均问了一句。
樊均夹起来准备往嘴里送的饺子赶紧放回了碗里。
“……也没。”
“没好上吗?”珊姐又问。
没好上他要娶你?
樊均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感情这种事儿这么放出来跟长辈一块儿细抠本来就很尴尬,偏偏还是他和邹飏。
“就……没正式……”樊均把饺子重新夹起来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谈。”
“就是喜欢,相互有……那个意思,但没有……”吕叔帮着翻译,小声跟珊姐说着,“没有挑明。”
“我知道。”珊姐皱着眉。
“嗯,”吕叔点头,“嗯。”
樊均艰难地嚼着饺子,琢磨要怎么说下去。
珊姐跟他平时话也不是很多,碰上了也就是日常生活里的事儿随便聊几句,触及不到什么深的东西,更别说这种话题了。
还好是珊姐先找他的,要真是他去找珊姐聊,再聊成现在这样,真不知道事儿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珊姐也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吃着饺子。
樊均手机响了一声,有消息进来。
他犹豫了两秒,放下筷子拿过了手机看了一眼。
【邹yang】先别吃早饭,我到了一块吃
樊均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饺子。
【樊】嗯
【邹yang】你出发了吗
樊均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下意识地看了珊姐一眼。
珊姐的反应是前所未有的快,立马问了一句:“邹飏吗?”
樊均都想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揣兜里。
瞎看什么呢。
“让他过来。”珊姐说。
“什么?”樊均和吕叔同时开口。
“让邹飏过来,”珊姐也放下了筷子,往椅子上一靠,按了按眼睛,“我太难受了,是死是活就挨这一刀吧,让他过来,把事儿给我讲清楚,他反正一直想跟我说……”
“你先想清楚,是个什么想法,”吕叔轻轻拍着她的肩,“光是急光是气解决不了问题的。”
“就是要解决才让他过来啊!”珊姐说着拿起筷子往桌子上拍了一下,“均儿不是你亲儿子,你当然不着急,邹飏是我亲儿子啊!”
“你看你,”吕叔起身给她倒了杯水,“不要着急。”
珊姐喝了水,放下杯子才猛地转头又看着樊均:“均儿,我这个话不是……”
“珊姐,我知道。”樊均点点头。
“哎,”珊姐低头拧了拧手,“叫邹飏过来吧,他爸以前总说我,有什么事儿就逃避逃避,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逃避了……反正今天我就不逃避了呗。”
“……嗯。”樊均应了一声。
低头准备给邹飏发消息的时候,珊姐又抬头补了一句:“不要跟他说是什么事儿,他性子急……”
【樊】你到南舟坪接我吧
【邹yang】怎么
【樊】帮我搬点东西,你打车过来
【邹yang】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
“我觉得……”樊均看着吕叔和珊姐,“他能猜到。”
“让他打车,”吕叔说,“打车过来。”
“嗯,我是让他打车。”樊均说。
【樊】没,我开了何川的车
邹飏背着猫包,一边换鞋一边看着手机上樊均的消息,把手里的车钥匙放回了鞋柜上,拎起大黑的一包衣食住行出了门。
电梯里叫了辆车。
他没再多问樊均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肯定是有什么事儿了。
正常情况下,樊均不可能让带着这么多东西的他倒回南舟坪去帮他拿东西,一个单手能一对五的人,还有车。
老妈要没在南舟坪,那他会多问一句,老妈在南舟坪,那就肯定是跟老妈有关。
邹飏脑子很乱,拿着手机一路转着。
脑子也被带得一路转,一到关键时刻就觉得脑子想得很多,但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瞎转。
因为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所以也没法提前想出什么应付的办法。
车停在旧馆门口,邹飏下车的时候脑子里就转出来四个字。
豁出去了。
“哎!”司机喊了一声,“帅哥,包。”
“哦。”邹飏转身把放在后座的衣食住行拎了出来。
转身大步冲进了院子。
就怕晚了樊均对付不了老妈。
刚往厨房那边冲了两步,就看到樊均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儿?”邹飏压着声音问了一句。
“珊姐找我了……”樊均接过他手里的包。
猫包里的大黑听到了樊均的声音,开始扯着嗓子叫。
“她找你了?找你说什么了?”邹飏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一边飞快地把猫包拿下来塞到樊均手里,一边又重新把衣食住行包拿了回来,方便樊均安抚大黑。
“还能说什么,”樊均打开猫包,把嗷嗷叫的大黑掏了出来塞进了自己外套里,“就……”
“为什么会突然找你啊!”邹飏拿过空猫包,心里有些慌,“具体怎么说的,让我有点儿准备。”
“我不知道,早上她突然就说要找我聊,”樊均把手伸进衣服里,在大黑脑袋上快速地抓着,“问我是不是……愿意那什么……嫁给你。”
邹飏愣住了,感觉自己眼睛瞪得眼眶都扯着了:“那你……怎么说的,愿意吗?”
“嗯。”樊均应了一声,“要不我还能怎么答。”
邹飏看着他,感觉这一瞬间心情非常复杂。
且尴尬。
自己口出的狂言,绕了几个月,居然还离奇地在老妈的主持下有了回复。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这算确定了吗?
还用确定吗?
这会儿好像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邹飏!”老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快去。”樊均迅速转身,给他让出了路。
邹飏把手里的东西直接放到了地上,腿大步向前,脑子转身想逃。
“吃早饭了没?”吕叔看到他进来,问了一句。
“……没。”邹飏说。
“吃点儿饺子吧,”吕叔去灶台那边端了一盘饺子过来,放到了他面前,“坐,先吃早饭。”
“妈。”邹飏坐下,看了一眼老妈。
感觉老妈刚才应该是短暂哭过或者想哭没哭出来,但情绪还算稳定。
“刚才我问了一下樊均。”老妈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樊均。
樊均走过来,坐到了他身边。
邹飏看着她,手里刚拿起来的筷子又放下了。
“你让他先吃完的,”吕叔说,“饿肚子跑过来的,这么冷的天儿。”
“你先吃。”老妈说。
“没事儿,你说吧妈,”邹飏说,“这样我也吃不下。”
“反正你俩现在就是……就是喜欢,要在一起,”老妈拧着眉,声音很低,语速也很快,“是这个意思对吧?”
邹飏的手很轻地抖了一下,看着老妈,声音尽量轻地应了一声:“嗯。”
老妈抬手抹了一下眼睛:“这么长时间没见,也没有……淡一点儿吗?”
“……没有。”邹飏看着老妈,有些尴尬,更多的是心疼,但也的确没有别的回答。
老妈没说话,只是又看向樊均。
“没。”樊均说。
老妈捂住了眼睛,很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小飏啊。”
“嗯。”邹飏往她那边凑了凑,伸手在她手上轻轻摸了摸。
“妈是真的……很难接受,真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这样……”老妈声音有些抖。
“我知道,妈,对不起。”邹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老吕劝我来着,说这个事儿管不了,是你个人的事情,我也知道的,”老妈的手很用力地按在眼睛上,一直在颤抖,“我就是……很难受,我特别不愿意……”
吕叔拿了几张纸巾递到她手边,她很快地抓过纸巾,低头擦了擦眼睛。
“妈……”邹飏看着她,想说点儿什么,但又感觉真的没有什么话能在这种情况下安慰到老妈。
“但是我又想……”老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又想做一个开明的妈妈,不管你那么多,自己的事儿自己决定……你都二十了,是大人了,很多事儿你比我懂得多……”
邹飏摘掉了眼镜,扔到桌上,很快地按了按眼角。
“我知道我做得不够好,不是那种好妈妈,你从小……好多事儿都不愿意跟我说,”老妈说,“我……”
“你是好妈妈,很好。”邹飏说。
“其实我知道,问你们也无非就是这样的答案,所以我就想不如开明一些,”老妈终于控制不住,“但我就是难受……我事儿想不明白,嘴也不会说,我好怕你们不明白……”
“我们明白的,”邹飏伸手抱住了老妈,“你说的我都懂,都明白。”
老妈抹了抹眼泪,起身去水池边儿洗了洗脸。
又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珊啊。”吕叔有些担心地站了起来。
“那个包就那么扔地上了?”老妈指着院子里邹飏随手扔下的包。
“我去拿进来。”樊均赶紧起身,抱着大黑跑出去把包拎到了厨房里。
老妈回到桌子边坐下,扯了几张纸擦了擦脸上的水,又愣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就这样吧。”
“妈,谢谢,”邹飏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你其实并不一定非得是个所谓开明的好妈妈。”
“我就要是。”老妈说。
“……嗯。”邹飏没再说话。
吕叔慢慢往门口走过去,冲樊均招了招手。
樊均抱着大黑,跟在吕叔身后出了厨房。
屋里只剩了老妈和邹飏两个人。
“我没事儿了,”老妈摆摆手,“你一会儿是不是要跟樊均……”
“我把猫放他那儿去,放店里。”邹飏说。
“去吧。”老妈说。
邹飏没动。
“我这个劲儿过去就好了,一直憋着不说吧过不去,跟你这么一说吧,”老妈红着眼睛低下头,“又难受。”
“其实,”邹飏握了握老妈的手,“我跟以前也没有什么不同的,我只不过……”
“如果有谁问,你有没有交女朋友什么的,”老妈看着他,“我能不说吗?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人说。”
“当然能啊,我有没有女朋友男朋友关他们什么事儿。”邹飏说。
“嗯。”老妈点点头。
“妈。”邹飏叫了她一声。
“嗯。”老妈应着。
“你们离婚的时候我选择跟你一块儿,”邹飏说,“就是因为你比他好。”
老妈没说话。
“不管他怎么说,你怎么想,反正我已经好好地长大了,”邹飏说,“我现在是个成年人了,你不用再纠结自己是不是个好妈妈,我只希望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真的吗。”老妈问。
“嗯。”邹飏点点头。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我不当好妈妈了。”老妈说。
邹飏笑了笑,没说话。
“也没用是吧。”老妈问。
“……嗯。”
大黑从樊均外套里探出脑袋,吕叔伸手摸着猫头,叹了口气:“你珊姐肯定还得有一阵儿才过得去这个难受劲儿。”
“嗯。”樊均应着。
“你比邹飏年纪大,人也稳当,”吕叔说,“感情这种事儿吧,也不是说就肯定一帆风顺,以后有什么矛盾啊,或者……走得下去走不下去的,说话做事都不要冲动……”
“嗯,我知道。”樊均说。
邹飏从厨房里拎着两个包走了出来,看上去情绪还挺好,眼睛也没红,跟珊姐应该聊得还行。
“你们去忙吧,”吕叔往厨房走过去,“一会儿小孩儿们就该来了,我们也得忙了。”
“好。”樊均过去从邹飏手里拿过猫包,把大黑塞了进去,背在了身后。
“走吧。”邹飏轻轻舒出一口气。
“怎么样?”樊均看着他。
“挺好的,”邹飏笑了笑,“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她和吕叔昨天晚上估计先聊过了。”樊均说。
“嗯。”邹飏点点头。
樊均把车停在了前面的小巷里,他俩遛达着往那边去。
北风刮得挺急,路上的行人不多,不过边的店大多都已经开门了。
有种既萧条又生机勃勃的感觉。
“刚那盘饺子你吃了吗?”樊均问。
“没,忘了,”邹飏说,“我妈估计也忘了,还催我走。”
“想在这边儿吃还是到商贸城那边儿再吃?”樊均笑着看了他一眼。
“过去吃吧,有好吃的吗?”邹飏问。
“有一家披萨很好吃。”樊均想了想。
“出了南舟坪这么时髦,早餐都吃上披萨了。”邹飏说。
樊均笑着没说话。
转进小巷,昨晚停这儿的车都已经开走了。
樊均打开车门,把猫包放到了后座,回过头的时候发现邹飏站在车边没动。
“怎么了?”
邹飏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嗯?”樊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抱我一下。”邹飏说。
“什……”樊均开口之后才反应过来,接着没有犹豫,伸手搂住了他。
邹飏也很快地回手抱紧,低声说:“一会儿先不吃披萨了,去你那儿,我有话跟你说。”
“嗯。”樊均应了一声。
何川早上一般不会到店里,樊均打开店门,把有事外出的牌子挂到门上,然后跟邹飏一块儿拎着东西上了楼。
安顿好大黑,也顾不上小白还在后院哼唧,邹飏站在窗边看着樊均:“樊均。”
“在。”樊均也走到窗边。
“其实……本来我想了很多话要说,但是我妈把我节奏打乱了,”邹飏说,“感觉被她抢先了……”
樊均笑了笑:“我们也可以是另一条时间线。”
“我喜欢你很久了。”邹飏看着他,本来已经是心知肚明的话,在说出来的瞬间,心跳却还是震天动地,感觉把呼吸都震丢了。
“我也……”樊均吸了一口气,“喜欢你很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