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午饭就四个人吃。
吕泽去了新场地,平时老蹭饭的猴儿和李茂这两天都躲着樊均,厨房一下清净不少,还挺舒服。
樊均帮着珊姐把做好的菜端到桌上。
“喝点儿什么吗?”珊姐问邹飏,“你腿现在能喝点儿酒啊可乐什么的了吗?”
“不喝了,我刚两杯冰美式喝得现在有点儿晕水。”邹飏说。
“大骨汤晕吗?”吕叔笑着问了一句。
“就晕冰水。”邹飏说。
“我喝点儿啤酒吧,”樊均打开冰箱,“珊姐喝吗?吕叔?”
“我喝个可乐吧。”珊姐说。
“我什么都不喝了,街道体检说我尿酸有点儿高。”吕叔说。
“嗯。”樊均拿了可乐和啤酒出来。
也许是因为挺长时间没见,珊姐今天没怎么跟吕叔聊事儿,一直在问邹飏的情况。
邹飏大概是心情挺好,把去他爸那儿的事给说了出来。
珊姐一听就怒了,筷子往桌上一拍:“那你砸他车啊!你为什么不砸!砸了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没到时候。”邹飏边吃边说。
珊姐拿起筷子,刚想吃饭,想想又把筷子拍回了桌上:“说实在的,他要说小飏什么,我都忍了,毕竟亲爹,让不相干的人对着自己儿子叽叽喳喳的算怎么个意思啊!我明天就去给他车砸了!”
“哎,你别乱来。”吕叔吓了一跳。
“我砸了。”樊均说。
吕叔和珊姐都没了声音,过了两秒珊姐才问了一句:“你砸什么了?”
“砸了你前夫的车,”邹飏说完突然笑了起来,胳膊往脑袋后头一架,“哎——还录了视频,看吗?”
珊姐回过了神,伸手往樊均身上拍了一巴掌:“你疯了啊!他那个车有录像的!”
“没事儿,我戴帽子了,”樊均没太所谓,“真找来了再说吧。”
“小飏,”珊姐又皱着眉看向邹飏,“你怎么不拦着点儿他啊,真要拍到了怎么办?”
“樊均又不是故意的,赔钱呗,他今天给我的钱都够赔了,”邹飏仰头靠在椅子上,话说得很平静,“他要不信,就说是我指使的,他要真追究我……我就解脱了。”
“我看看。”吕叔伸手问樊均要了手机,低头开始看视频。
珊姐也赶紧凑过去一块儿看着。
樊均转头看向邹飏。
邹飏没动,还是仰头看着前面,口型说了一句,没事儿。
樊均还是看着他。
邹飏转过了头,又说了一句,看不懂吗?
樊均笑笑,低声说:“看得懂。”
我挺爽的,不用担心我。
“嗯。”樊均点了点头。
吃完饭,邹飏柱着拐,跟樊均一块儿慢慢往商场那边走。
今天吃得有点儿饱,老妈做的大骨汤他喝了好几碗,这会儿感觉肚子都撑圆了,两点还上课,他都怕一使劲会喷大骨汤。
“今天课取消吧,”他看了樊均一眼,“或者上半节。”
“不拆零。”樊均说。
“划一节课呗,”邹飏一挥手,“我还出不起一节课了吗,别的没有,就有钱。”
樊均笑了笑:“今天你爸给了你多少?”
“二六六六六,儿顺顺顺顺,”邹飏叹了口气,“他就喜欢讨个口彩。”
“赚了多少了?”樊均问,“你是有个什么要用钱的目标吗?必须要攒够多少?”
“没多少,”邹飏说,“他以前也不这么给,就按月给生活费,我十八以后他才开始手笔大点儿的,之前没准儿是怕我妈拿我没成年当借口扣下他给我的钱。”
樊均没说话。
“我也没什么目标,我就是想让他们全家都知道他欠我的。”邹飏说。
“毕业以后呢?”樊均问。
“毕业的时候敲笔大的,”邹飏说,“然后去把他家砸了一拍两散。”
樊均笑了起来。
邹飏想想也跟着笑了。
但还没笑两声,樊均突然猛地没了声音,还迅速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邹飏立马也跟着回了头。
身后是已经看得很熟悉了的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白的南舟坪北小街,中午这会儿行人不多,路边的小店看上去都昏昏欲睡。
“没。”樊均低声说。
但还是把帽檐拉低了。
“今天怎么又戴帽子了?”邹飏问,“不压发型了吗?”
“你就说你现在想不想戴个帽子。”樊均说。
沐浴在烈日下的邹飏对这个理由一时倒也无法反驳。
但就算帽子是因为遮阳,就算这会儿樊均还能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话,肯定也还是有什么事让他紧张了。
“你是感觉到什么了?”邹飏也没迂回,直接问了,“樊刚吗?”
“……不是。”樊均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邹飏没出声,转头往四周又盯了一圈,从他的角度来看,的确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这两天我压力可能有点儿大,想的事儿多,”樊均说,“孙旭磊……我总感觉他会出事儿。”
“刚吕叔说他带钱了,”邹飏说,“应该……不会有事儿吧?”
“就是带了钱但一直没联系任何一个人,”樊均低声说,“才最可怕,孙旭磊不是憋得住事儿的人,他才十三岁。”
邹飏没说话,抬起了手,犹豫了一小会儿之后,在樊均背上轻轻搓了搓。
樊均猛一下停直了背。
都能感觉樊均背上的肌肉都收紧了。
操。
邹飏迅速收回了手。
樊均对别人的主动接触似乎始终有点儿不适应。
特别是在眼下这种有些紧张的状态下。
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樊均开了口:“我……”
邹飏等着他往下说,但又没了。
“你……”邹飏只得开口想着随便说点儿什么。
“你……”樊均跟他同时。
“嗯?”邹飏看他。
“你说。”樊均说。
“你……”邹飏顿了顿,胡乱说了一句,“这么热你没出汗啊。”
“啊?”樊均愣了,回手摸了一下自己后背,“你出汗了?”
“……没。”邹飏叹了口气,一咬牙索性又伸手在樊均背上搓了搓。
这回樊均没有什么大反应了,只是笑了笑。
新馆这边儿看来已经准备要撤了,训练差不多就剩下垫子了,也没有会员上课,谭如和铁帮都没在。
“这儿什么时候闭馆?”邹飏坐在跳箱上,左脚按樊教练的要求来回地勾着脚背。
“大部分不在这边儿上课了,”樊均单腿跪在他旁边,手指在他小腿下方往上一下下点着,“我现在隔一两天也得往那边儿去上课。”
“怎么没带我去那边儿?”邹飏问。
“你复健这点儿强度跟玩似的,”樊均说,“还不配过去。”
“你大爷,”邹飏笑了,“给我上强度。”
“好,”樊均手指顶着他小腿肚,“保持住。”
可能是这一个月都被石膏裹着,小腿这会儿的感觉是有点儿麻木的。
樊均的手指点在他皮肤上时,触感跟平时不太一样,模糊的钝滞中像是带着一丝细细清晰的电弧……
邹飏猛地感觉心跳加速,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樊均看了他一眼:“才三秒。”
“不是,”邹飏看着他,腿还抬着,“你的手。”
“嗯?”樊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痒吗?”
“不是。”邹飏说。
“那是怎……”樊均拿开了手。
邹飏盯着他的手,这种像是生锈一个月的神经突然被一针戳醒的感觉,樊均在医院搂着他时都没有过。
“我刚摸你背你是怎么了?”邹飏问。
樊均没说话。
“你刚是怎么了,”邹飏说,声音有些发紧,“现在我就是怎么了。”
樊均还是没说话,手撑在垫子上,跟入定了似的半天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死机了。
“继续吧,”邹飏回了回神,“我跟你说,没难度,我没拆石膏的时候在家也这么练。”
“……行吧,”樊均起身,拿了根弹力带挂在了他脚踝上,“稍微加点儿重量。”
邹飏抬腿绷紧弹力带。
就像那个女人说的,他的骨折的确不严重,除了因为一个月没怎么用腿,左腿细了一圈儿之外,基本没什么不适的感觉。
连着几天,这复健课上的,就是聊天儿。
挺愉快,虽偶有尴尬,但总体安心。
唯一不足的是会下课。
回到家就会空落落,但还不愿意出门,刘文瑞约了他两次他都拒绝了。
【瑞思拜】表白失败又不是失恋,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干嘛呢
【瑞思拜】出来喝酒!
【邹yang】子非鱼
【瑞思拜】出来!喝酒!
【邹yang】医生不让我喝酒
【瑞思拜】放你的屁你还能听医生的?骨折没好的时候都没少喝,现在健步如飞了不喝了
【邹yang】过两天的
【瑞思拜】渣男
今天的训练,大概是邹飏在这个“新”馆的最后一次训练了,东西全部都搬空了,连跳箱都没剩一个。
“你现在这课上的,不知道的看着就跟骗钱一样。”邹飏看着樊均手里仅存的唯一资产,一根弹力绳。
做完几组抗阻训练,樊均让他站了起来:“试一下平衡垫站……”
话没说完,樊均转头往门口那边看了一眼。
“没有人。”邹飏说,他是面对着门口站着的,非常确定门口并没有人经过。
樊均应了一声,但还是往门口走了过去,一直走出了门外,站在了栏杆边。
邹飏跟了出来,今天不是周末,整个商场静得出奇,一个人都没有,扶梯是停运的,旁边舞蹈室都没有音乐声,甚至那个母婴店都没有开门。
新馆要搬走,就像是这个商场都要搬走了一样,今天格外落寞。
邹飏又往下看了看一楼,也没有人。
这样的环境下,要真有人从门口经过,不太可能看不到。
“你是看到了还是有感觉?”邹飏低声问。
“感觉,”樊均声音很沉,手在栏杆上抓得很紧,但并没有回避邹飏的问题,“以前他每次回家,我在屋里都能感觉到。”
邹飏犹豫了一下,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沉默地站在走廊上,一直到蓉主席哼着歌顺着扶梯往上走的时候,樊均才转身回了馆里:“继续,最后一组了。”
今天邹飏约的课是四点半,练完走出商场时,已经能闻到饭菜香味了。
“请我吃饭吧,去你那儿吃。”邹飏说。
樊均脚步停了停,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放心我吗?”
“嗯。”邹飏点点头。
樊均会做的菜有限,想换口味就只能买现成的。
所以他俩直接去了熟食店。
“想吃什么?”樊均问。
“猪蹄儿。”邹飏毫不犹豫。
“行,吃猪蹄儿补羊蹄儿,”樊均点头,“别的呢?”
“你看着买。”邹飏说。
红肠小肚猪耳朵鸡架,樊均顺着一通指,最后拎了两大兜熟食回了家。
进屋之后邹飏才想起来:“这么多菜,没买酒。”
“冰箱里有。”樊均把邹飏最喜欢的那个小桌子拿到沙发前架好,拎着东西进了厨房。
邹飏过去打开冰箱,看了一眼就愣住了,除了最上层的饮料,下面几层全是啤酒。
他盯着这些啤酒看了好半天才关上了冰箱门。
顺手抄起路过的大黑,搂着去了厨房。
“怎么买那么多酒?”他靠在门边。
“晚上喝点儿,”樊均拿出几个盘子,开始把熟食们装盘,“要不睡不着。”
“你不说吕叔那个方子你喝了有用吗?”邹飏问,“为什么不喝那个?”
“太难喝了。”樊均说。
“行吧,”邹飏笑笑,“今天晚上陪你喝。”
“你……”樊均回过头看了看他,“随便喝点儿就行,太晚……不好打车了。”
“我今儿晚上不回去。”邹飏说。
樊均手上的动作停下了,沉默地看着厨房窗外。
“别让我回去,我回去就一个人,也就跟刘文瑞出去转转,”邹飏说,“越转悠越寂寞。”
“……嗯。”樊均低头继续装盘。
邹飏也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樊均递过来两个盘子,菜都很整齐地码好了:“端出去。”
邹飏把大黑放下,接过盘子放到了小桌上。
樊均把剩下的三个盘子一块儿都端出来放好了,再拿了几罐啤酒放到桌上。
“真丰盛啊。”邹飏往地毯上一坐,靠着沙发,仰了仰头。
“嗯。”樊均笑笑。
“樊均,”邹飏盯着桌上的菜,把憋了挺长时间的话说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他的下落,这之前……你的生活总不能不要了吧。”
樊均看着他,没说话。
“他已经毁掉你那么多年的生活,”邹飏低声说,也不知道樊均能不能听清,“别让他继续毁了。”
樊均在他身边坐下了,打开了一罐啤酒,放在了他面前。
邹飏转过头看着他。
樊均轻轻皱了皱眉,又拿起一罐啤酒:“我只是,担心会……”
“我才没所谓。”邹飏说。
樊均沉默的时间很长,手指捏在啤酒罐上,指尖捏得都有些发白。
有些不易觉察的气氛随着两人沉默的呼吸开始在身边漫延,邹飏感觉自己心跳突然又开始缓缓加速。
“……为什么?”樊均开口的时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为什么?”邹飏问得有些没底气。
为什么要你请客,为什么不想回家,为什么会寂寞,为什么想陪着你,为什么会没所谓……
脑子里闪过三千个为什么。
最才落到了那个答案上。
“为什么……”邹飏声音低得带着些气声,“喜欢你吗?”
樊均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啤酒罐被捏凹进去了一小块。
第52章
为什么喜欢你。
我为什么喜欢你。
邹飏为什么喜欢樊均。
邹飏不知道樊均问的是不是这个“为什么”,他琢磨了一圈儿,想了很多个为什么,最后发现,自己想回答的,就只有这一个“为什么”。
邹飏能听到自己脑子转动的声音,嗡嗡的,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杂音,楼下不知道谁在喊孩子回家吃饭,窗外不知道哪家炒菜哐哐响,大黑稀里哗啦地追着玩具耗子……
但四周很静,静得能听到樊均很轻的呼吸,和啤酒罐上水珠滑落……这些声音在这一刻都像是只存在于他嗡嗡作响的脑子里。
其实从樊均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想好了回答。
无论樊均问的是哪个“为什么”,他都只想回答这一个为什么。
虽然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怎么说得清呢?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邹飏低声开口,看着还捏在罐子上的樊均的指尖,有些发白,“什么时候……喜欢的都不知道,上哪儿说得清为什么喜欢……”
樊均拿起罐子,仰头喝了一口,没有说话。
把罐子放回桌上的时候,似乎没控制好力度,哐的一声。
从桌子边经过的大黑原地蹦了一下。
“就觉得,”邹飏也拿起了自己那罐啤酒,却并没有喝,只是指尖在罐子上很轻地一下下点着,“跟你待在一块儿很……安心,很舒服,可以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愣很久也不无聊……”
说这些话的时候,邹飏甚至没敢往樊均脸上看,只是盯着自己的手,还有余光里大黑的尾巴。
不过他知道樊均已经喝掉了一罐啤酒,也一样没往他这边儿看。
能听到,感觉到,但没有勇气看到。
“吃……”樊均终于打破了沉默,拿起筷子往邹飏碗里夹了一块猪蹄儿,“猪蹄儿吧。”
“嗯。”邹飏应了一声,但没有动。
他现在憋着的这股劲儿,有任何动作都会泄掉,他甚至不能大口呼吸。
樊均又拿了罐啤酒,擦了擦正要打开,邹飏一咬牙,转头看着他:“你呢?”
樊均一瞬间凝固在了原地,抠着罐子上的拉环。
他俩这会儿的距离很近,邹飏转过头之后能看清樊均微微颤动着的睫毛,甚至能看到他的呼吸和心跳。
樊均轻轻吸了一口气,也转过了脸看着他:“……嗯?”
邹飏没有出声,沉默地等待着。
樊均缓缓开口:“你很……”
“除了我长得很帅。”邹飏很快地说。
“……好,”樊均笑了,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人,很美好,聪明……”
“会念诗什么的,”邹飏说,“知道我优点的人也不会都……”
“你让不让我说完了。”樊均笑着问。
“嗯。”邹飏有点儿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自己急什么。
“其实也……说不清,我只知道……”樊均说得很认真,声音微微有些颤,“也许还有别的,我……说不清,但我说我没事儿的时候……你可能是唯一一个不相信我的人。”
邹飏愣住了。
这个回答是他没有想到的。
樊均没再说话,拿过啤酒罐往他面前那罐啤酒上轻轻磕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
邹飏也拿过罐子,喝了两大口。
低头夹了那块猪蹄儿塞进了嘴里。
“好吃吗?”樊均问,“没在那家买过。”
“有点儿咸,”邹飏含糊不清地边嚼边说,“但是好吃还是好吃的。”
“你平时自己在家的话,怎么吃饭?”樊均看着他。
“外卖,”邹飏咽下猪蹄儿,擦了擦嘴,轻轻叹了口气,“家附近的外卖都快让我吃遍了。”
“要不要……我教你?简单的。”樊均问。
“你直接给我做不行么,我下了课就在这儿吃。”邹飏说。
樊均没了声音。
邹飏扫了他一眼,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儿太理所当然,但他就想这么说,樊均拒绝了另说。
“你也不能天天上课啊,”樊均说,“身体没有恢复时间了,你要打比赛啊?”
邹飏笑了起来:“现在不就天天上课呢么。”
“你天天复健吗?”樊均说,“下周开始我就要踢你了。”
邹飏啧了一声。
“不过,你不约课的话……放假了也有时间……”樊均说得有些费劲,说到一半还拿了鸡架开始啃,“就……”
“我可以专门过来吃饭是吧。”邹飏说。
“……嗯。”樊均点了点头。
“又不怕我有危险了吗?”邹飏问。
啊……邹羊……
脑子能不能不要那么容易犯迷糊……
这种时候提什么樊刚啊!
“怕,”樊均说,“但我觉得我可能……拦不住你,不如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在哪里。”
这句话,在这个微妙的场景里听到,邹飏只觉得心里一阵发软。
“我也不是什么一碰就倒的文弱书生李知越啊。”他说。
樊均笑了起来,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
邹飏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樊刚就算已经五十多了,但也并不是什么老头儿,这种可能背着命案的疯子,一般人真未必是他对手。
“警察已经在抓他了,”樊均看着手里的鸡架,“他跑不了多久了。”
“嗯。”邹飏点了点头。
“忘煮点儿米饭了。”樊均突然说。
“不吃了呗。”邹飏靠着沙发,也拿了个鸡架啃着。
“那个蒸饺,你想吃吗?”樊均问。
“不吃了,他家又没外卖,还跑去买吗?”邹飏说。
“有我……早上吃剩的。”樊均说。
邹飏没忍住笑出了声音:“你要不要说这么清楚?”
“我不说清楚你也会问的啊,”樊均笑着说,“哪来的,早上吃剩的……吃吗?我给你热一下。”
“你是咬一口剩半拉吗?”邹飏问。
“我神经病吗,小白都不这么吃。”樊均说。
“那我吃。”邹飏点头。
樊均拿了个蒸蛋器放到小桌上,从冰箱里拿了蒸饺在蒸盘上码好,又在地上摸了摸,找到地插。
“为什么要在这儿蒸?”邹飏问。
“一会儿它冒热气儿了,就有种吃火锅的错觉。”樊均说。
“这么一大桌肉都满足不了你吗,还想着火锅。”邹飏说。
“气氛嘛。”樊均笑笑。
“这个算一样吧。”邹飏看着他。
“什么?”樊均愣了愣。
“为什么……喜欢你。”邹飏说。
也许是有了前面的铺垫,这次“喜欢你”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感觉顺畅了很多,不再有那么多的尴尬和试探。
喜欢你。
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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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樊均。
樊均没说话,拿起蒸蛋器的盖子,看了看蒸饺,又重新盖好了。
“透明的盖子,还要拿起来看里头吗?”邹飏说。
樊均闭了闭眼睛,转过头看着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邹飏笑着点了点头。
樊均啧了一声,坐了回来。
蒸饺很快热好了,邹飏本来觉得自己不吃主食也行,但闻到蒸饺的香味时,还是突然就很饿。
“这个蒸饺可不能倒闭,”邹飏打开盖子,夹了两个到自己碗里,“我前几天外卖点了三次蒸饺,都不好吃。”
“蒸饺那个店,也在拆迁的线里头,”樊均说,“早晚也是要没的。”
邹飏叹了口气:“我看商场一楼那个奶茶店没了啊?”
“嗯,之前就说撑不住了。”樊均说。
“商场拆吗?”邹飏问。
“不拆,”樊均想了想,“没准儿拆了以后能把商场那边带起来。”
“那会儿你都不住这儿了,”邹飏看了看窗外,“你之后是不是得去新场地那边儿租房子?”
“吕泽已经租了一套……”樊均说。
“你跟他住啊?”邹飏一下坐直了。
“没没没,”樊均赶紧说,“我意思是他租了一套了,我让他帮我打听着看有没有合适的……”
“哦。”邹飏应了一声,莫名其妙突然有点儿想脸红,赶紧又打开蒸蛋器夹了一个蒸饺,用蒸汽掩护了一下自己。
因为喝酒,这顿饭他俩吃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缓解尴尬,樊均打开投影,放了个电影播着。
大部分时间里,他俩其实都没太说话,但也没怎么看电影,只是安静地吃,偶尔磕个罐儿,电影放完了邹飏都不知道这片子讲的是什么。
樊均收拾了碗进了厨房,邹飏已经不是瘸子了,所以起身把小桌子收了,也跟进了厨房。
樊均正低头洗碗,动作很利索。
邹飏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咬牙转身回到了客厅,怕再多杵那儿一秒,他会过去搂住樊均。
“我要去遛狗,”樊均洗完碗从厨房出来,“你……”
“好,我也去。”邹飏站了起来。
“我意思是……”樊均犹豫了一下,“走吧,一块儿。”
刚过十点,四周已经很静了,没有了行人,只有一排排亮着灯的窗户里时不时传来笑声或者骂孩子的怒吼声。
邹飏跟樊均并排往旧馆那边儿走。
平时他俩也总这么走。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邹飏的胳膊总能碰到樊均的胳膊……也许平时也能碰到,只是没有注意。
但也可能就是今天,他距离樊均比平时要近。
“一会儿去哪儿遛狗?”邹飏问。
“商场那边儿,亮一些,”樊均也没有再回避自己的恐惧,“有什么人我看得清,这边儿太黑了,我是既看不清也听不清。”
“有我呢。”邹飏说。
“你……”樊均转头看着他,“要真有什么事儿,你得跑。”
“那多不仗义。”邹飏撇了撇嘴。
“你跑,”樊均又重复了一遍,“听到了没?”
“哎,听到了,我跑,跑跑跑,”邹飏说,“然后报警。”
“嗯。”樊均点点头。
邹飏听得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
胳膊再次碰到樊均时,他很快地抓住了樊均的手。
樊均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但并没有抽走,走了几步之后,他回手握住邹飏的手,轻轻捏了捏。
他们还在院子外面的时候,小白就叫了起来。
樊均一边掏钥匙一边吹了声口哨,小白立马停下了。
打开院门,小白往邹飏身上扑过来的时候,邹飏差点儿没看到它在哪儿,哈哧声扑了他一脸,他咬牙忍住了才没转身就跑。
“白!”樊均低声制止。
小白过去贴在他腿边坐好了。
这种吃完饭了出来遛狗散步的事儿,邹飏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以前最多是吃完饭了跟刘文瑞出去转悠几圈儿。
很舒服,这会儿的夜风已经不算太凉爽了,但还是吹得人很舒服。
顺着商场那边绕了几圈,回到居民区这边儿的时候,樊均又回头往黑暗的小街看了两眼。
“有人吗?”邹飏低声问,他依旧是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确切说,他都没看到人。
“没看到,”樊均说,“只是……感觉。”
“那快点儿回去吧,”邹飏说,“至少空间小,安全点儿。”
“嗯。”樊均笑了笑。
平时大部分时间里,小白都在旧馆的狗窝过夜。
今天樊均把小白带了回来。
“我还是……睡沙发吧。”邹飏说。
“嗯,”樊均应了一声,“你……洗澡吗?上回的衣服洗好了还没给你。”
邹飏瞬间回想起了自己搭在浴帘架上被樊均拿走的衣服和……内裤。
“洗。”他说。
樊均把衣服拿给他之后,他飞快地一抓,进了浴室,生怕晚一步脸就能把头发点着了。
洗完澡出来之前,他还在门边听了听。
也不知道为什么,跟做贼似的。
不过客厅很安静。
推开门出来,邹飏发现樊均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睡着了。
小白趴在他身边,看到邹飏出来哼唧了一声就要站起来。
“嘘!”邹飏赶紧竖起食指,“不动。”
小白哼唧了一声又趴了回去。
樊均手边有两个啤酒罐,邹飏小心地走过去拿起来晃了晃,空了。
应该是刚坐这儿的时候喝的。
今儿晚上他俩喝了不少,冰箱都喝空了。
看来樊均最近的确是睡不好,就靠这玩意儿。
邹飏站在他面前,犹豫着是要叫醒他回床上去睡,还是就让他这么睡。
吵醒了还能睡着吗?
就这么个姿势会不会睡到半夜又醒了啊?
樊均睡相还挺好的啊。
挺……性感的。
邹飏?
醒醒。
一直杵到自己都困得有些晕了,小白作为一个狗,眼神里都流露出了莫名其妙了,他才终于关掉了客厅的灯,轻手轻脚地躺到了沙发上。
樊均的脑袋就在他手边,他一抬手就能摸到樊均的脸。
他就这么笔直地躺在沙发上,听着樊均的呼吸。
他大爷的睡意全无。
一直挺到小白都打呼噜了,他笔直的背都有些酸了,他才实在忍不住,偏过头,轻轻地喊了一声:“樊均?”
樊均没动。
一个喝了酒睡着了的听障,自然是听不见的。
“均儿?”他又很轻地喊了一声。
可能声音太低了,狗都没醒。
邹飏小心地抬起手,借着窗帘缝透进来的月光,他能看到樊均仰着头的侧脸,鼻梁,嘴,下巴,脖子……
他的手小心地伸了过去,指尖很轻地落在了樊均的唇上。
还没有摸到那个疤,樊均就动了。
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樊均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操?”邹飏震惊得都顾不上尴尬了,“你是不是没睡着?”
“嗯。”樊均应了一声。
“你……”邹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多少沾点儿耍流氓的行为了。
但下一秒,樊均抓着他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唇上。
这一瞬间,掌心里全是温热的柔软。
第53章
邹飏的手有些凉,带着很细微的颤抖。
樊均的唇和手从未有过的敏感。
能同时感知到邹飏细腻的掌心,和手背上分明的掌骨。
还有在他拇指之下跳动着邹飏的脉搏。
他的呼吸在唇边和邹飏的心跳之间冲撞,带出滚烫的温度。
也许几秒,也许几分钟,他突然对时间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直到眼睛和耳朵都被烧得发烫,他才猛地松开了邹飏的手。
邹飏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之后也猛地收了回去。
“我去洗澡。”樊均站了起来,走进了卧室。
邹飏一直没出声,他也没敢回头看看,从衣柜里拿了睡衣就往浴室走。
“帮我拿瓶冰水,”邹飏说,“渴死了。”
“矿泉水还是饮料?”樊均过去打开了冰箱。
“矿泉水。”邹飏说。
樊均拿了瓶矿泉水,顺手拧松了盖子,走到沙发边递了过去,很快地往邹飏脸上扫了一眼。
什么也没看清,屋里没开灯,还拉着窗帘。
“还要什么吗?”他问。
“不用了。”邹飏灌了两口水。
“别躺着喝,”樊均转身往浴室走,“一会儿呛着。”
“嗯。”邹飏应了一声。
关上浴室门,拉上浴帘,樊均往墙上一靠,闭上眼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儿。
但二十四年的人生里,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他都只是个看客。
看,听,路过。
不记得。
这是第一次,亲自体会这样的感情。
邹飏就那么扛着大刀一路劈了过来,他甚至没来得及静下心来思考,什么如果但是为什么,就已经全都被劈成了渣。
晕头转向。
他伸手打开了花洒,凉水扑了一脸一身。
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还没脱衣服。
脱了衣服重新打开花洒,他撑着墙闭上眼睛,憋气让凉水兜头浇着,很长时间才缓缓地长舒出一口气。
回到客厅的时候,邹飏还没睡,垂在沙发旁的手正一下下转着矿泉水瓶子。
“不困吗?”樊均问了一句。
“困,”邹飏转脸看向他,“你一会儿能睡得着吗?”
“应该能,”樊均走回卧室,从柜子里拿了床小被子,走到沙发旁边放到了邹飏身上,“人可能不困,但是脑子困了。”
邹飏抓着小被子抖了抖:“我不用盖东西。”
“空调开着呢,”樊均说,“睡着了会着凉,盖着点儿肚脐眼儿。”
“靠,”邹飏笑了起来,“怎么跟我妈一样。”
“我妈就总这么说。”樊均也笑笑。
转身走到卧室门边的时候,邹飏在黑暗里又说了一句:“你要是晚上睡不着,可以叫醒我。”
“嗯,”樊均应了一声,“晚安。”
“晚安。”
睡不着。
还憋着一肚子啤酒。
平时晚上他也会喝,为了能有点儿睡意,不用醉,稍微有点儿迷糊就行,但也都不是喝完直接就往床上倒,至少得上几轮厕所……
今天晚上卧室的门他没有关,躺在床上这个角度,正好借着窗帘缝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到沙发上邹飏的腿。
睡不着。
他干脆枕着胳膊静静地看着沙发上时不时会动一下的腿。
好在邹飏是个没有任何睡眠问题的大学生,入睡是他的强项。
估计没到十五分钟,邹飏就不动了,安静地躺着。
大黑踩着他的腿跳上沙发靠背,他都没有动。
樊均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过客厅,去上了个厕所。
客厅的窗户看出去,是五楼的平台,从厕所的窗户看出去,能看到楼下的空地。
月光很亮,空地上树和楼的影子清晰可见,分明的对比,盯着看的时间长了,会有种烈日下的错觉,如同胶片过曝了的刺眼的窒息感。
楼下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但他的不安比平时都更强烈。
回到卧室躺下,他在黑暗中看着客厅沙发上安静睡着的邹飏。
唇上还有邹飏掌心里的温度,带着微凉的暖意。
他闭上眼睛,放缓呼吸,放空脑子。
……
小白睡在床边的日子,樊均基本都不会超过七点半醒。
小白不会像有些狗那样,咬手扯被子甚至上床踩人,但它会在床边坐着,急切的哼唧声是控制不住的。
樊均总觉得它是知道主人左耳听不清的,所以每次都会绕到床的右边。
“哎……”樊均翻了个躺,手伸到床边晃了晃。
小白的鼻头立马凑了过来,在他手上顶了两下。
“这里等。”樊均还是闭着眼睛,打了个手势,“不要出去。”
小白老实地趴到了地上。
邹飏还在睡,这人睡觉似乎不太规矩,上回把腿搭桌上,这回腿直接架到了沙发靠背上。
昨天给他的小被子已经被掀到了地上,眼镜也不知道是扔的还是掉的,反正跟被子一块儿在地毯上。
樊均过去把眼镜捡起来放到了桌上。
还说半夜要是睡不着可以叫醒他……睡个觉能睡得这么投入,谁忍心叫。
樊均洗漱完打开了房门,冲屋里的小白打了个手势,并且低声说:“慢。”
小白慢慢地从卧室里走出来,慢慢地走出了门外,看到他关门了,才开始激动地用前爪在地上来回跺着。
南舟坪是个早睡早起的地方,四点多街上就已经有人了,各种小货车和推车,送货的,出摊的。
七点的时候,整个南舟坪都已经进入了第一轮的混乱嘈杂。
樊均带着小白顺着小街慢慢跑着,看熟悉的街道,看熟悉的人。
脚步轻快。
手表上显示已经跑了差不多五公里,樊均去了早餐店聚点。
拎着一大兜吃的打开门的时候,邹飏还是那个四仰八叉的姿势睡在沙发上。
完全没有醒过或者要醒的意思。
樊均打开了客厅里光线不那么明亮的落地灯,把小白的碗拿到了卧室,给它放了粮,再把大黑的粮也加上了。
回到沙发旁边站着,家里俩动物,再怎么也会弄出不少动静,这要换了他早醒了,但邹飏还在睡。
樊均都怀疑他是不是在装睡了。
“邹飏?”樊均很低地叫了他一声。
没反应。
樊均还想再叫一声,但又犹豫了,之前他只觉得邹飏睡眠很好,倒头就着,但今天好像真是困了。
估计酒量也不怎么行……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没好意思往邹飏脸上看,这会儿就站沙发边,基本从头到脚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很帅,虽然睡相是真的差,甚至衣服都睡得乱七八糟露着一截肚皮。
樊均往他肚子那边看了一眼,又很快地收回了视线。
犹豫了一下,他拎起地上小被子的一角,很轻地放在了邹飏露出的肚皮上。
转身正要去厨房收拾早餐们,身后传来了邹飏的声音:“几点了?”
“没到八点,”樊均说,“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嗯。”邹飏应了一声,声音里全是迷糊,“你刚是不是叫我了。”
“……是,”樊均看着他,“以为你没听到呢。”
“听到了,我爬雪山呢,”邹飏闭着眼睛,声音开始越来越含糊,“爬三步往下滑五步的……爬了一晚上到山脚了……然后你喊我……”
樊均忍着笑:“那你再爬一次?”
“嗯……”邹飏应完之后就没了动静。
回笼觉一般都是睡得最实的。
樊均把摆盘好的早餐拿到小桌上,靠在沙发边慢慢吃完了,把给邹飏留的都盖好。
邹飏还在睡。
樊均看了一眼手机上的课程安排,今天十点他要去新新馆上课,这之前还得先去一趟旧馆,找个车把新馆更衣室里最后两个柜子拉走,然后新馆基本就可以闭馆了……
他拿出纸笔,在桌上给邹飏留了个字条-
我去新新馆,醒了给我打电话
写好字条,他起身进卧室换了件T恤。
“去哪儿?”邹飏带着鼻音的声音在客厅响起。
“嗯?醒了?”樊均快步走了出来。
“早醒了,你吃东西的时候我一直能听到,就是不想睁眼睛……”邹飏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漫长的懒腰,最后胳膊一伸,拿走了小桌上的纸条,“我看看……”
纸条怼在眼前远远近近地调了半天才念了出来:“我去新……新馆,醒了给我打电话……喂?”
樊均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也接了一句:“喂?醒了?”
“嗯,”邹飏笑了笑,“给我留早餐了没?”
“桌上有,你看看。”樊均说。
“是蒸饺吗?”邹飏问。
“还有别的,怕你连着两顿会腻。”樊均笑笑。
“聪明,”邹飏说完坐了起来,“挂了啊。”
“嗯。”樊均应了一声。
邹飏捂着脸搓了搓,拿过桌上的眼镜戴上,打开了早餐们的盖子。
蒸饺,油炸糕,烧麦,蛋堡,豆浆。
“你开店呢?”邹飏看笑了。
“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樊均走过来,坐到旁边。
“你不去新新馆了?”邹飏问。
“去。”樊均说。
“那你又坐这儿了?”邹飏看了他一眼,“再吃点儿?”
“……嗯。”樊均点了点头。
“那你等我一会儿,”邹飏站了起来,“我洗漱。”
“好。”
洗完脸,邹飏撑着洗脸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早上都迷迷糊糊的,这会儿洗完脸才算是清醒过来了。
脑子重新运转了,昨天晚上的记忆也回来了。
……昨天晚上的记忆。
邹飏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变幻莫测,嘴角还似笑非笑的。
啧。
他赶紧低下头,又泼了点儿水到脸上。
什么丢人现眼的表情。
调整好状态,他回到客厅。
樊均拿了瓶咖啡正喝着。
“我也要。”邹飏说。
“我给你拿。”樊均说着就要起来。
手撑着地的时候,从领口能看到他因为用力而格外清晰的锁骨……
邹飏赶紧往他肩上推了一下:“我自己,我站着呢。”
“哎?”樊均被他这一把推得差点儿往后摔过去,“劲儿挺大?恢复不错啊。”
“靠。”邹飏笑着过去打开冰箱,拿了瓶咖啡。
正想说话的时候,樊均的手机响了。
小白在旁边顶了樊均的手一下,提醒他。
“听到了……”樊均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变。
“谁?”邹飏立马凑过去看了一眼。
梁警官。
孙旭磊有消息了?
还是樊刚?
“梁警官,”樊均接起了电话,“什么事……嗯,嗯……什么?有多严重?通知孙老五了吗?”
是孙旭磊。
邹飏松了口气。
但紧跟着又有些失望。
樊均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什么情况?”邹飏问。
“我去趟派出所,”樊均说,“孙旭磊找到了,已经不在咱们市了,伤得挺严重,是医院联系的这边儿派出所……”
“受伤了?”邹飏愣了。
“嗯,现在刚醒,但是不肯说话,”樊均边说边站了起来,“梁警官意思是我过去一趟,跟他打个视频,看能不能问问情况,要安排人过去……”
“要我跟你一块儿吗?”邹飏问。
“没事儿,你先吃,我先去看看,钥匙给你,你要出去就拿着点儿,”樊均说完又补了一句,“真没事儿,他只要没死,就已经是好消息了。”
“嗯。”邹飏点了点头,“那我一会儿再睡会儿。”
樊均急急忙忙出了门。
邹飏坐回了桌边,拿起蛋堡咬了一口。
孙旭磊有消息,对于樊均来说是很重要的,悬在心里的事儿总算有一件落了地,只希望这小孩儿别是太严重的伤……
吃完早点,邹飏回到沙发上又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帘掀开一角往外看着。
这个房子的窗景是真的很生活,就算不防什么,这窗帘估计也不会总拉开,外面全是别人家的窗户和阳台,一眼过去感觉能看到别人床上。
下面平台上也很热闹,一早就有人在晾衣服……
在窗边看了一会儿,邹飏回头看了看樊均的卧室。
门开着,一眼能看清里面的布置,很简单,衣柜和床,一个小书架和一套书桌。
邹飏犹豫了几秒,走了进去。
然后拘束地站在了屋子正中间,有种做贼的心虚感。
好一会儿他才走到了书架前,一个二十一中毕业的散打教练,还看书呢……
还真挺专业,全是运动相关的书。
不过最上面一层,放着一本小王子。
邹飏把书拿了下来,坐到了书桌前。
看了一会儿书,邹飏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半个多小时,他居然觉得起码应该一个多小时了……
拿过书又看了几页,他听到了门外有动静。
一直躺在猫窝旁边的小白也支起了脑袋。
“是你哥回来了吗?”邹飏放下书,快步走出卧室。
往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听到了门锁的声音。
他顿时停下了开门的动作。
樊均没带钥匙。
而且樊均如果办完了事儿肯定会马上给他打电话……
贼?
……樊刚?
邹飏没有多想,马上伸手准备先把门反锁上。
但手刚伸到锁边,门就已经被打开了。
邹飏往后退的同时,已经打开的门又被人猛地撞了一下,以一种他根本闪避不及地速度拍了过来。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外面是什么人,门就重重砸在了他身上。
接着就是不知道什么东西砸在了他头上。
邹飏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一阵晕,眼前一片黑底儿金光混乱地闪过。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了下去。
最后看到的场景是小白猛地跃起……
第54章
是樊刚。
虽然客厅里只开着昏暗的落地灯,但眼前这个人,不需要看清就已经能感觉到了。
他就是樊刚。
后脑勺磕在地板上时,邹飏感觉到了疼痛。
一阵短暂的金星四溅,剧烈的疼痛和小白的咆哮同时刺破了他脑子里的混乱。
邹飏来不及起身,躺在地上就对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一脚蹬了过去。
樊刚被小白咬住了右臂,左手拿着什么东西正一下下往小白脑袋上砸着,小白的咆哮变成了哀鸣,但依旧死咬着没有松嘴,不断地用力甩头。
邹飏这一脚蹬在了樊刚腿上,他踉跄了一步,但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
操你大爷!
邹飏咬牙撑了一下地,跳了起来,借着上冲的力量,胳膊肘猛地撞在了他喉咙上。
脑袋上的疼痛已始开始不间断地向全身辐射,但这一个肘击邹飏还是用了全力,樊刚被撞得猛地往后一仰,邹飏紧跟着俯身切肩,又撞在了他肋骨上。
樊刚砸向小白的动作终于停止。
但也就是在这时,邹飏才看清了,樊刚身后还有一个人。
……他还有个同伙。
这人个子非常矮小,站在樊刚身后几乎被完全遮挡,这人几乎是从他腋下钻出来的,对着邹飏一胳膊挥了过来。
手上有刀。
邹飏来不及退开,只能直接往上一提膝,磕在了这人拿着刀的手腕上。
刀掉了,但拳头还在。
邹飏肚子上挨了重重一拳,顿时翻江倒海,而樊刚甩开了小白,带着血的右臂对着他再次砸了过来。
邹飏这回看清了他手里的东西。
樊刚居然有枪。
枪托砸在邹飏太阳穴上这一瞬间,他眼前一黑。
矮个儿同伙绕到了他身后,有什么细细的东西勒在了他脖子上。
黑暗里,邹飏切实地体会到了恐惧。
他对着樊刚的肘击和切肩,虽然腿不太受力,但也是用了全力的,一个普通人挨这么两下想再站着都很难。
但樊刚只是捂着喉咙憋红了脸。
而他给邹飏的这一枪托,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这事儿肯定不能让孙老五过去接人,”吕叔跟樊均一块儿往回走,叹着气,“伤成这样,孙老五也不会手软,见了面肯定又是打。”
“嗯。”樊均应了一声。
刚跟孙旭磊那边视频,孙旭磊见了樊均只是哭,但就是不肯说话,暂时没法知道他到底碰上了什么事儿。
只知道他被人送到医院时是昏迷着被人扔在一个工地的建筑垃圾堆里,身上多处骨折,除了穿着的衣服,什么也没有,钱和手机都没了。
“我跟小梁和街道办的一块儿过去,”吕叔说,“这孩子……不知道回来之后能不能让他上我们这先住着……”
樊均转头看了吕叔一眼。
吕叔笑了笑:“我知道,他爹就在那儿呢,现在跟你当初那个情况也不一样,就是觉得这孩子可怜。”
樊均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伸手搂了搂吕叔的肩。
“你俩吃早饭了没有?”走到楼下的时候吕叔问了一句,“要不要过去旧馆那儿吃?珊姐蒸包子了。”
“你跟珊姐吃吧,”樊均笑了笑,“我们吃过了,邹飏这会儿估计又睡觉呢。”
“行吧。”吕叔点点头,往旧馆那边去了。
樊均进了楼道,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他迅速站到电梯门一侧,回头往外看了一眼,没有人。
他走进电梯,不安的感觉还在增加。
他一时分不清是因为孙旭磊的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过电梯到了顶楼,门打开的时候。
樊均就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开门的瞬间,他闻到楼道里有淡淡的生烟味儿。
他没有在南舟坪闻到过这种味道。
这种需要自己买了烟叶晾干切丝再卷起来抽的烟,他只见过樊刚抽。
而电梯门外的黑暗中,站着一个人。
这一瞬间,他身体里的血都凝固了。
邹飏。
邹飏还在屋里。
樊均站在电梯里,手抖得很厉害。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樊刚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邹飏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没有时间思考,手往裤兜摸了过去。
黑暗的楼道里突然亮了起来。
是他的房门打开了,屋里的光铺了出来。
照亮了黑暗中的人影。
“儿子,”人影往门口走过去,一个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出来。”
像一把带着尖钉的棒子,抡在了樊均头上,尖锐的耳鸣声扎透了他的身体。
樊均走出了电梯。
房门开着,门口站着那个他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恶梦。
“长这么大了啊。”樊刚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句,逆着光的脸一片黑暗,看不到表情。
但樊均能想象得到。
十多年了,当樊刚再一次站在他面前时,那种极度的恐惧依然新鲜如当年,跟着他剧烈的心跳,被泵向身体的每一寸。
樊均在耳鸣声里强压着情绪,迅速看向屋里。
樊刚身后被他挡住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只能看到腿,右脚踝上红绳穿着一个小金币。
“邹飏!”樊均喊了一声。
他几乎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但樊刚的声音却还能从混乱中被剥离。
“嘘……别喊。”樊刚往屋里退了两步,冲他招了招手。
樊均看到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一把看上去很粗劣的枪。
他没有了选择,转身逃跑,有可能逃掉。
但他能确定,接下去邹飏会面对什么。
他慢慢走进了屋子。
“关门。”樊刚说。
角落里走出来一个矮个儿男人,把樊均身后的房门关上,又在他身上搜了一遍,拿走了手机。
“别喊,别跑,”樊刚说,“咱爷俩儿叙叙旧。”
樊均没有出声。
矮个儿男人把手机放到地上,用手里的刀柄对着手机哐哐猛砸了几下。
“你他妈敢砸我儿子手机?”樊刚转头瞪着他。
矮个儿停了手,缩着脖子蹲在了原地。
这时屋里的情况已经一目了然。
门边的东西乱成一团,看得出来邹飏跟他俩动了手,但不是两个杀人在逃犯的对手。
邹飏被捆在桌边的椅子上,脸上衣服上都是血,脖子上勒着一根细铁丝,已经嵌入了皮肤,能看到渗出来的血迹,脚踝也被铁丝勒在椅子腿儿上。
樊均盯着邹飏的脸,手抖得厉害。
他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在这两个人动手给邹飏造成更大伤害之前放倒他们。
绝望包裹着他,几近窒息。
邹飏是清醒的,只是伤得很重,说话已经有些困难。
我没事儿。
邹飏嘴唇动了动。
樊均只感觉尖啸声里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心脏生生撕开了。
“让他走。”樊均看向樊刚。
同时看到了倒在窗边的小白,脑袋下面一滩血,眼睛上也都是血,脖子上也勒着一根细铁丝,那头拴在了柜子腿儿上。
小白听到他声音时很低地呜了两声。
樊刚转头看了它一眼,走了过去,蹲下摸了摸小白的头:“别担心,我喜欢狗,不会杀它。”
小白挣扎着甩了甩头。
“让我朋友走,”樊均没有接他的话,“我留下陪你。”
樊刚笑了笑,起身走到了邹飏身边,抓着他的头发往后拽了拽,邹飏脖子上的勒痕里顿时渗出了更多的鲜血。
樊均牙咬得生疼。
“还挺仗义,”樊刚松开了邹飏,看着他,“就这么跟你爸爸说话的吗?”
樊均看着他。
这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台词,哪怕十几年没再听到过,响起的瞬间还是能把人拉回当年的深渊里。
樊均缓缓地弯下腰,对着樊刚跪了下去。
“让我朋友走,我留下来陪你。”
邹飏猛地挣扎了一下,但脖子和身上的疼痛让他的挣扎很难有什么作用。
樊均没敢转头往邹飏那边看,他不知道邹飏现在是什么心情,也不敢知道,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管怎么样,保邹飏安全。
樊刚笑了起来,声音里全是满足。
“过来,儿子。”他把手里的枪递给了旁边的矮个儿。
矮个儿接过枪,退了一步,指着樊均:“捆起来吗?”
“不捆。”樊刚说。
“捆起来。”矮个儿声音里透着兴奋。
“不捆。”樊刚说。
“他能打,”矮个儿手里的枪兴奋地颤动着,“捆起来好弄。”
“说了不捆!”樊刚冲他吼了一嗓子,“这是我儿子!听懂了没!不是什么弄着玩的人!”
樊刚吼完又冲樊均笑了笑:“过来。”
樊均跪在地上,慢慢往他面前挪了过去,每一寸都裹着恐惧和愤怒。
“那先弄他,”矮个儿拿着枪又指向了邹飏,“警察肯定快来了,没有时间了,都是死,都得死。”
“让他走吧,”樊均跪着挪到了樊刚面前,嗓子里像含着刀,每一句都疼,“爸。”
樊刚没说话,低头看着他。
樊均看不到他的脸,但知道这会儿他脸上一定带着慈爱的微笑,就像无数次出现在在恶梦里的那样。
下一秒樊刚拿过了桌上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樊均的甩棍,直接回手甩在了樊均头上。
剧痛伴着啸鸣声。
樊均倒在了地上,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儿。
“你妈呢?”樊刚又是一棍子甩在了他胳膊上。
“死了。”樊均抬手,挡住了樊刚再次抽向他脑袋的一棍子,小臂上传来的疼痛提示着他手臂估计是骨折了。
“怎么死的?”樊刚跳起来对着他肚子就是一脚。
樊均团起了身体,慢慢翻身,护住腹部:“上吊。”
“太惨了,她想用她的命换你的啊,这女人真是蠢透了,”樊刚说着又是一脚踢在了他左耳上,“太惨了,听说你左耳朵聋了?”
“是。”樊均慢慢绷紧身体,忍着疼痛,用余光搜索着矮个儿的位置。
“为什么跑?”樊刚蹲下,凑近他右耳。
樊均没说话,喘着粗气。
“为什么跑!”樊刚突然吼了一声,手里的甩棍砸在了他身上,一下接着一下,“为什么跑!为什么跑!说了我回来就杀你!你为什么跑!”
樊均沉默着侧过头,一把抓住了不知道第多少次抡下来的甩棍,虎口瞬间被巨大的冲击撕裂。
“我不想死。”
樊刚没再说话,猛地抽出甩棍,走向了邹飏。
“别碰他!”樊均的声音几乎是从胸口里直接吼出来的。
他猛地跃起,扑过去一把锁住了樊刚的腿。
矮个儿冲过来对着他后脑勺用枪托连续地砸着。
樊刚没管他,拖着他又往前一步,扬手对着邹飏的胸口和肚子一通砸。
邹飏猛地弓起身体,脖子上被勒出的血滴不断滴在衣服上。
“你不想死?我告诉你,今天这屋里谁都活不了,能出去的都是死人,”樊刚说着把手里的甩棍递给了矮个儿,拿回了枪,“你老子也活够了,带你一块儿走就是我最后的愿望。”
樊均不再出声。
“本来想把老吕先收拾了,”樊刚擦了擦枪,从桌上拿了一个蒸饺放到嘴里吃着,“居然拐走我儿子……”
矮个儿接过甩棍,拿在手里一下下转着。
樊均手撑着地,偏过头盯着甩棍。
在矮个儿转到第四下的时候,樊均猛地跳起,一把抓住了甩棍。
从矮个儿手里把甩棍抽出来的同时,他对着矮个儿的喉咙砸了一下,矮个儿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捂着脖子瞪圆了眼睛。
没等他有下一个动作,樊均跳起来抓着他的胳膊猛地把他抡向了樊刚。
樊刚回头的时候矮个儿撞进了他怀里。
拿枪的手也被压在了矮个儿身前,樊均迅速放弃了夺枪的计划,对着矮个儿的脑袋又是几下。
这几下他用尽了全身力量。
矮个儿抱着樊刚慢慢瘫乱下去,樊刚挣扎着想从矮个儿的拥抱中把胳膊抽出来,但樊均掀起旁边的桌子对着他狠狠砸了下去。
紧跟着他就听到一声闷响。
樊刚开了枪。
隔着矮个儿的身体,对着樊均的方向。
樊均不知道这一枪打在了哪里,有没有打中他,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听不清也看不清,眼前一片血红。
他冲到了邹飏身边,伸手抓住了捆在他手腕上的铁丝,猛地一拽。
铁丝切进了他的手指,也切进了邹飏手腕里。
他没有犹豫,又一使劲,铁丝被拉开了。
转过头的时候樊刚掀掉了身上的矮个儿,站了起来,手里的枪指向了邹飏。
“你去死。”樊均对着枪冲了过去。
枪响的同时,他抱一把抱住了樊刚,猛地撞向窗户。
玻璃发出了巨大的碎裂声,樊均死死箍住樊刚的胳膊,压着他翻出了窗外。
身体腾空时猛然出现的失重感让他在混乱中想起了游乐园。
耳边甚至能听到过山车出发时邹飏那声愉快的口哨声。
第55章
风在耳边疾速扫过。
扫掉了尖啸的耳鸣,也扫掉了脑子里所有的混沌……
樊均听到了两人重重砸在五楼平台上时的闷响。
落地时强大的冲力,他能感觉到樊刚几乎像是要嵌进他身体的锋利的肋骨。
嘭的一声。
夹杂着些许碎裂。
像偶尔听到的有人从高层直接扔下的一大袋垃圾。
消失了的耳鸣让整个世界和疼痛一块儿同时回到了樊均的身体里。
四周能听到有人开窗查看的声音,还能听到惊恐的尖叫。
他趴在樊刚身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中都带着血腥。
樊刚的枪已经脱手,掉在两米外的地方,但人没有死,胸口起伏着,双眼正盯着他。
樊均想撑着地面起身时才发现,左小臂断了。
樊刚看着他的手,突然笑了起来,牙缝中带着血。
右手没事。
樊均用右手撑起身体,低头看向樊刚,不知道从哪里渗出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樊刚脸上。
“我带你……”樊刚费力地支起脑袋,凑近他,“去见……你妈啊……”
樊均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狠狠地撞在了樊刚脸上。
邹飏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一圈圈拧开脖子上绕着的铁丝时,手跟着呼吸一块儿颤抖着。
铁丝从切开的皮肤里被抽出时,身上那些已经麻木了的疼痛瞬间被全部惊醒。
伏身解开脚踝上的铁丝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口和腹部的挤压的疼痛,他喘得仿佛嗓子眼儿里塞着一把烧红的铁屑。
艰难地解下了脚上的铁丝,他扶着墙起身,也没有时间去体会哪里疼哪里能受力,冲到了门边,打开门抄起已经倒地的鞋架,狠狠地扔向了对面老头儿家的房门。
接着又扑过去把虽然没了动静但不知死活的矮个儿的手用铁丝绕紧捆在了背后。
他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东西。
恐惧。
焦急。
眼泪混杂着血滴在手背上。
他想马上到窗边看一看樊均的情况,但必须控制住矮个儿,这是樊均用命拼出来的机会。
对面的门打开了,老头儿骂骂咧咧走了出来。
又骂骂咧咧走了进来,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和浑身是血的邹飏时,他发出了惊恐的叫喊声。
转身就往回跑,边跑边喊着:“杀人了!杀人了——702的杀人了——”
报警!
邹飏也吼了一声。
但猛地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顾不上别的,捆好矮个儿就扑向了窗台。
趴在满是碎玻璃的窗框上,邹飏看到了下面五楼那个平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两个人。
左边的是樊刚,右边的是樊均。
他的眼镜不知道哪儿去了,两层楼的距离,他根本看不清樊均的情况。
唯一能看到的是樊均身上几乎被染成了暗红的白色T恤。
樊均!樊均!
他的嗓子就像被烧碎了一样,发不出整音。
而现在的樊均,看不到他的口型,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平台的侧面能看到楼下空地,旁边几栋楼的邻居都出来了,聚集在楼下。
从楼后拐出来一辆闪着灯的警用摩托,小街的方向也传来了警笛声。
快一点。
快点。
樊均在五楼平台上。
邹飏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量在慢慢被抽离,扒在窗台碎玻璃上的手开始无力,最后顺着窗台边滑坐到了地上。
对门儿老头再次大吼着杀人了跑进屋里时,他闭上了眼睛,陷入了空洞的黑暗里。
死掉的人,是什么感觉?
是现在这样的感觉吗?
邹飏睁大眼睛,看到的依然是满目浓黑。
瞎了。
怎么了?
人在哪里?
能听到混乱的说话声,但听不清是什么,仿佛隔着厚厚的塑料布,每一句话都带着稀里哗啦的摩擦声。
但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看不见任何东西。
也无法思考。
唯一的感官似乎就只剩下了并不完整的听觉。
和……
樊均。
樊均呢?
樊均怎么样了?
樊均在哪儿?
时间过得很慢。
就像是在梦里,邹飏反复地在黑暗里爬着雪山。
他开始能感觉到一些东西。
很冷。
身体很僵硬,每迈一步,都能感觉到疼。
上去三步,滑下去五步。
怎么也爬不到山顶。
遥远的什么地方,开始有些混乱的声音,滴滴声,脚步声,哭泣声,说话声,时远时近,听不真切。
“小飏啊……你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吗……”
“现在情况还不稳定……”
“小飏,我是爸爸……”
“妈妈来了啊小飏……不要吓妈妈……你说什么?妈妈听不清……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飏啊是妈妈……什么……樊均?”
樊均。
四周开始有光。
他能看到闪动着来回划过的光斑。
远处的声音也慢慢地靠近了他,出现在耳边。
各种感觉也从一片混沌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呼吸。
疼痛。
不能动。
“不用了,我吃不下东西,”老妈的声音带着一丝模糊,“不用给我带了,你守着那边吧……”
“妈?”邹飏艰难地开口。
嗓子干涸得仿佛要裂开。
但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小飏?小飏!”老妈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护士护士……他醒了,我儿子醒了……邹飏醒了……”
“我渴。”邹飏能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
“医生来了,”老妈在他脸上轻轻摸了摸,“一会儿检查完了就喝水哈……”
“……嗯。”邹飏很低地应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站在床边的医生问。
“邹飏。”邹飏回答,眼前晃过手电筒的光,他闭了闭眼睛。
“你现在在哪里?”医生又问。
“医院。”邹飏说。
“一会儿会安排检查……”医生跟老妈低声说着话。
病房里又进来两个医生,邹飏感觉自己又开始有些迷糊,就像是刚睡醒,但又没有睡醒之后的那种舒适感,全身都不舒服。
他再次闭上眼睛,感觉是睡着了,但似乎又没有。
整个人慢慢清醒过来,开始地能感觉到身上的疼痛时,窗外的太阳已经斜了。
所有的回忆或模糊或清晰地回到了他脑海中。
邹飏的呼吸顿时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小飏?醒了吗?”一直坐在床边的老妈凑了过来,调了一下他脸上的氧气管,“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樊均呢?”邹飏问。
老妈的表情明显怔住了,过了两秒才轻声说:“他没事儿,也在医院住着。”
“在哪儿?”邹飏眼前晃过平台上躺着的一动不动的樊均的身影,“伤得重吗?”
“你先好好养着,你伤得不轻啊小飏,”老妈说着眼睛开始泛红,“先不要管别的了,好好休息。”
“樊刚呢?”邹飏问。
“死了,樊刚死了,”老妈抹了一下眼睛,“送到医院就死了,没事儿了啊……”
“樊均在……隔壁吗?”邹飏问。
老妈没有回答,手用力地按在眼睛上,一下哭出了声。
“妈?”邹飏想抬手抱抱她,但胳膊使不上劲,而且连着一堆不知道干什么的线。
“妈告诉你了啊,他没事儿,啊,他也在住着院,你知道就行了,先别老想着他了,”老妈扯了张纸巾擦着眼泪,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你都这样了……樊刚把你都害成这样了……”
“我没事儿,”邹飏有些焦急,“没事儿。”
“妈知道啊,知道,你没事儿了,”老妈握住他的手,“你好好休息,别东想西想。”
“樊均……”邹飏想知道更多樊均的情况,樊均抱着樊刚冲出窗户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地在他脑子里闪过,他反反复复的心惊……
樊刚开枪了,他听到了……有没有打中樊均?
没死是伤得有多重?
但老妈没有再回答他,哭着快步走出了病房。
醒了迷糊迷糊了睡睡了醒……
邹飏从来没有感觉时间是这么漫长和难熬,甚至仅仅只过了一个晚上。
病房外有人说话,接着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邹飏转过头,看到了医生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警察。
“邹飏是吧?”一个警察走了过来,弯腰问了一句。
“嗯。”邹飏应了一声。
“我们问了一下张医生,他确认你的状态可以沟通,我们尽量把时间控制在二十分钟内,你如果不舒服就跟我们说,”警察给他出示了证件,“我们想要跟你了解一下21号那天的一些情况,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嗯。”邹飏心里猛地抽了一下。
警察点了点头:“现在需要你回忆一下,从樊刚闯入……”
随着警察的这句话,那扇被樊刚猛地撞开的门重新撞开了邹飏的记忆,所有的痛苦和恐惧都在这一瞬间涌了出来。
从樊刚和他的同伙进门,到小白和他受伤,被控制,到樊均回家……每一处细节都带着窒息的惊惧和血腥味。
“樊刚进门的时候就是拿着枪的……”警察梳理着他有些混乱的回答,“坠楼前开了一枪……”
“两枪,”邹飏说得很艰难,每一个字牵着脸上头上的伤,带起来一阵阵的疼痛,“一枪好像打在那个矮个儿身上了……还有一枪……是樊均抱着他之后……我不知道……我把矮个儿捆好之后就……看到樊均和……樊刚在五楼的平台上……没有动了。”
“好的,”警察点点头,“不要害怕,你现在是安全的……”
“樊均呢?”邹飏回过神,“樊均怎么样了?”
“他也是安全的,”警察说,“目前隔离治疗,没有生命危险,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你不要太担心。”
邹飏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樊均还活着。
够吗?
够了。
不够吗?
远远不够。
“小飏!你醒了。”
老爸是下午来的,警察问话之后,邹飏一直觉得很闷,看着窗外发呆。
听到老爸声音时只觉得心里一阵堵,闷头闷脑的感觉顿时让他喘不上气来。
往门那边看了一眼,老爸一脸关切,身后的跟着进来的老妈脸色不怎么好看。
“爸。”他扯了扯嘴角。
“爸爸前两天来看你的时候你还昏迷着没有醒,我中午给你妈打电话的时候她才告诉我你已经醒了……”老爸走到了床边,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大袋子放到了桌上,然后弯腰摸了摸他的头,“你感觉怎么样?”
“现在没事儿了。”邹飏说。
“怎么会没事儿,”老爸看了看他床头显示屏上的护理等级,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老妈,“好好的放个暑假,伤成这样……”
“意外。”邹飏说。
“完全是可以避免的意外,”老爸说,“完全是不应该发生的意外。”
“你直接说是因为我就行了。”老妈说了一句。
“你……”老爸看着她,“小飏刚醒,你不要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你先说的,你根本不是来看小飏的,”老妈也盯着他,眼睛里闪着泪光,“你就是来指责我的。”
“你不该被指责吗?小飏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为什么会认识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卷入这样的恶性事件?”老爸压着声音,有些激动,“不是因为你吗?”
“别吵。”邹飏说。
“你想骂我出去骂。”老妈抹了抹眼泪,捂住嘴。
“我不是来骂谁的,我是来看我儿子的!”老爸说。
“你不配。”老妈带着哭腔说,“你根本不配说他是你儿子!”
“你配?”老爸说,“你把好好一个儿子养成什么样了?成天混在南舟坪,甚至还为了一个混混男朋友……”
邹飏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老爸,耳边如同有狂风刮过,他后面的话全都被散了。
“你说这个干什么!”老妈忍不住吼了一声,推了老爸一下,“你出去!”
“是我说的吗?”老爸指着邹飏,“你儿子昏迷的时候都想着这些,是我说的吗!我本来不想提,你非要咄咄逼人……”
“我说的?”邹飏轻声问。
“你昏迷的时候说的胡话,”老妈说,“都是胡话。”
“我现在不想跟你争这些,”老爸把她扒拉开,走回病床边,“小飏,这些事都先不提,爸爸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你聊这些……”
“出去吧。”邹飏说。
“什么?”老爸愣了。
“你出去吧。”邹飏说。
老爸没说话,只是猛地转头看着老妈。
“我要休息,”邹飏说,“你出去。”
“你什么态度?你对爸爸就这个态度?”老爸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不是……”
“我……男朋友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情况,”邹飏看着他,声音不高,气儿有些上不来,头疼得厉害,“我没有心情说话。”
“邹飏?”老爸眼睛里写满震怒。
“嗯?”邹飏平静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老爸问。
“知道,”邹飏说,“我现在又没昏迷。”
老爸的嘴哆嗦着,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第56章
“邹飏,你伤得不轻,又昏迷了好几天,”老爸看着他,声音有些冷,“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就当你没有听到过,你清醒了我再来看你。”
“不要在病房喧哗,病人才刚出ICU呢,”护士走了进来,“刚声音我在外面都听见了,你们不要影响他休息!”
邹飏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听到老爸走出病房关上门的时候,他猛地呼出一口气。
床边各种仪器长短不一音调不同的叫声单调地重复着,始终都差着节奏,让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
邹飏有些费力地用力吸了一口气,胸口突然开始剧烈疼痛,紧跟着就是一阵反胃,随着胃的收缩,头也开始跟着疼起来。
在旁边压着声音哭的老妈听见了他急促而困难的呼吸声,冲到床边按了呼叫铃。
“小飏!小飏!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老妈慌乱地在他脸上摸着。
护士跑了进来,看了一下床边的监护仪器,把邹飏脸上的氧气管子换成了面罩:“血氧掉到89了,呼吸36……阿姨,不要让他太激动,他是要静养的……”
“对不起,对不起,”老妈在旁边一连串地说着,声音里全是慌张和内疚,“我没想到会……”
邹飏想安慰一下老妈,但倒不过来气儿,根本说不出话,手都抬不起来,他无奈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哪里不舒服?”护士靠近他。
“……疼。”邹飏咬着牙说了一句。
“胸口这里是吗?”护士说着拿起床边一个带按钮的东西按了一下,转头跟老妈说,“阿姨,之前跟您说过,他现在深呼吸,咳嗽之类的都有可能引起疼痛……他疼的话可以按一下这个镇痛泵……”
“我记得的,记得的,”老妈抹了一下眼睛,“我就是一下急昏头了……”
“阿姨你们还是请个人帮一下忙,你这样太累了啊。”护士一边检查输液情况一边低声跟老妈说。
“我不放心别人。”老妈也低头说。
“连着几天都是你,前面来过的那个叔叔呢?他不是说要来帮忙吗?”护士问。
“不用他。”老妈说。
镇痛泵很快起了作用,邹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那一阵疼痛过后,他感觉自己突然困得厉害。
老妈一直没跟他说过伤情,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伤成什么样了,只知道哪儿哪儿都不舒服,疼,胀,脑子完全清醒的时间很短,一直都觉得很困……
门响了一声。
邹飏伸过去想要把门反锁的手猛地停下了。
没等他作出反应,门被撞开了。
四周很黑,什么都看不清……
樊刚的脸突然出现在了门边,手里的枪对着他举了起来。
“小飏,邹飏,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耳边有人在说话。
邹飏用尽全身的力量睁开了眼睛。
黑暗散去,病床对面的柜子出现在视野里,柜门上贴着一小片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
但樊刚的残影还在他每一次眨眼之间。
“小飏,你做恶梦了,慢慢呼吸……”是吕叔的声音。
“吕叔。”他转过头,眼睛对了好半天的焦才看清了吕叔的脸。
“哎,是我,”吕叔弯腰站在床边,“没事儿了啊孩子,有哪儿不舒服吗?刚是不是做梦了?”
“……樊均,”邹飏看到吕叔时,就像是抓住了樊均飘忽的一点消息,“怎么样了?”
“他也没事儿了,”吕叔说,“别担心啊。”
“他在哪儿。”邹飏问。
“也在这个医院。”吕叔说。
“别骗我。”邹飏说话有些吃力,总感觉声音不实,肺估计也有伤。
“叔没骗你,他真就在这个医院。”吕叔说。
“拍个照片,”邹飏说,“我看看。”
吕叔不是个会骗人的人,听了这话眼神顿时有些闪烁,邹飏攒着力气,也没再说,只是一直盯着他。
最后吕叔轻轻叹了口气:“他还没醒……”
邹飏感觉自己呼吸顿时有些急,手指立刻把镇痛泵的开关勾了过来拿在了手里。
“情况暂时是稳定的,”吕叔说得很快,不敢有停顿,“就是……伤得重一些,醒过来就好了。”
“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邹飏看着吕叔。
吕叔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小飏啊,别让你妈妈担心。”
“嗯,”邹飏应了一声,“也别……让我担心,要不我静养……不了。”
吕叔再次沉默,半天才下决心似的,先是往病房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凑近他:“你别担心,樊均他……伤得是重一些,还没醒,不过现在基本是稳定的,因为他跟那人是一起掉下楼的,那边又犯的是命案,调查清情况之前,樊均的病房是监控着的,有警察守着,也是为了他的安全,等调查结果出来,就换到普通病房了……”
“嗯。”邹飏闭上了眼睛。
这两天他头上脸上都缠着纱布,还扣着个氧气面罩,整个头和脸都是麻木的,但这会儿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眼角有眼泪滑了出来。
缓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小白和大黑?”
“小白还好,当天处理完现场吕泽就送它去宠物医院了,现在也在住院呢,眼睛伤了,有骨折,别的还好,”吕叔轻声说,“大黑……”
“跑了是吗?”邹飏问。
“大黑胆子小,吓着了肯定藏起来,”吕叔说,“我跟馆里那帮小孩儿还有附近邻居都说了,看着大黑就告诉我。”
“它是……白猫。”邹飏说。
樊刚进门之后,他就一直没再看到大黑,这家伙很灵活,估计一开始藏到了樊均屋里,之后就跑了。
邹飏闭了闭眼睛。
“我知道,跟他们说了,”吕叔笑笑,“叫大黑的白猫。”
“樊均起的名字。”邹飏扯了扯嘴角。
“嗯,这小子,黑狗叫小白,”吕叔眼角也有细小的泪光,他偏开了头,“他总这样……”
“樊均是不是……”邹飏喘了两下,“中枪了?”
吕叔用手抹了抹眼睛,没说话。
邹飏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开口的时候声音完全不成形:“打哪儿了?”
“左……胸口上一点儿,”吕叔在他手上轻轻拍着,“没伤着重要的,肩往下一点儿……”
是哪一枪?
隔着矮个儿开的那一枪?
还是对着他的那一枪?
“小飏啊,你别想这些,也别老打听了,”吕叔说,“不管什么样的情况,现在都是稳定的,你也要静养,得好好恢复,别让你妈担心。”
“嗯,”邹飏应着,“我妈呢?”
“……她回家去休息一下,再拿点儿换洗衣服什么的过来。”吕叔说得有些不太自然。
邹飏虽然脑子一直昏昏沉沉,但也还有思考的能力。
他在昏睡里每一次睁眼,都能看到老妈在旁边坐着,怕是身体已经透支了,加上老爸过来的时候,被刺激到的不仅仅是邹飏,老妈也同样被刺伤。
而自己昏迷的时候无论到底说了什么,都是老妈不能接受的“胡话”。
甚至这几天吕叔明明一直也在医院,老妈也一直没让他来,一直到自己挺不住了,吕叔才被允许过来帮忙。
“她身体没出问题吧。”邹飏问。
“就是累了,得歇歇,”吕叔说,“今天我在这儿陪你,她明天肯定就回来了,劝也劝不住的。”
“嗯。”邹飏应了一声。
“樊均的情况稳定的,你不用担心,”吕叔说得有些犹豫,“你……不用问你妈妈,她也不清楚的。”
“……我懂了。”邹飏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没有再跟老妈打听过樊均的情况,虽然煎熬,但看着本来漂亮的老妈猛然憔悴,眼窝发黑,头发也没心情收拾,他也只能煎熬着。
吕叔也没再来过,应该是打过电话,但老妈态度并不是很好。
虽然请了人照顾邹飏,她也依旧每天都守在床边。
毕竟邹飏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没有受过这样的伤,一次次突然发作的疼痛,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又昏睡过去……
邹飏也是第一次知道,真正的恐惧是这样的漫长,比身体的痛苦漫长得多,且不会随着时间淡去。
他的思维越清晰,恐惧就越强烈。
任何突然出现的人和声音,都会惊到他。
樊均呢?
樊均现在怎么样了?
醒了吗?
能说话了吗,能动了吗?
还会害怕吗?
“文瑞他们到了,”老妈握着他的手,“马上就到病房了。”
“嗯。”邹飏偏过头看着病房门口。
醒过来十多天了,状态也好了不少,他的探视限制终于被取消,宿舍这几个人终于能来看他了。
刘文瑞几乎是小跑着冲到病房门口的,走进病房看到邹飏的瞬间他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我操啊。”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往病床边走过来,“我操……”
邹飏轻轻叹了口气:“文明点儿。”
“怎么……”李知越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大盒子给了老妈,看了看他床边的仪器和一堆的吊瓶,“怎么这么严重?”
“已经好多了。”邹飏说。
“那之前得有多不好啊。”刘文瑞一边哭一边伸出手,在他头上身上悬着虚晃了一圈儿,没敢往下落。
“先别哭了,”张传龙说,“一会儿把他再给弄哭了对恢复不好!”
“哦。”刘文瑞伏身看了看邹飏的脸,“能看到我吧?我文瑞。”
“看得见,”邹飏看着他,“不用闻。”
“操,”刘文瑞带着满眼的泪水笑了,“嘴是一点儿没伤。”
“嗯。”邹飏看向李知越和张传龙,“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
“你问这个话就不怎么有良心,”李知越说,“我俩知道你出事儿当天就买票回来了。”
邹飏笑了。
“住我家呢,烦死了,给我妈都快烦疯了,跟我爸俩去我奶家住了,”刘文瑞说着又放低了声音,“樊……”
“我喝点儿水。”邹飏迅速打断了他的话,冲他使了个眼色。
“我给你拿。”刘文瑞反应很快,转身拿了杯子给他倒水。
一直到老妈去医生办公室谈话,刘文瑞才再次快速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儿?樊均什么情况?”
“你们一会儿,去找他,”邹飏说,“我不知道他在哪个病房,也不清楚他什么情况,没人告诉我。”
“你妈也不告诉你?”李知越愣了愣。
“嗯。”邹飏应了一声。
“为什么啊?”张传龙不能理解。
邹飏没说话。
刘文瑞瞪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问了一句:“你不会是……跟她说了吧?”
“我好像……昏迷的时候,”邹飏清了清嗓子,“说了。”
“我操?”刘文瑞震惊了。
“什么?操什么?”张传龙有点儿急了,“什么玩意儿啊?”
“你闭嘴。”李知越说。
“去帮我打听一下。”邹飏说。
“我现在就去。”刘文瑞转身就往外走。
“一会儿的,”李知越一把拉住了他,“我们来看邹飏的,十分钟就走了?假不假啊?”
“你能用手机了吗?”刘文瑞又转了回来。
“能,就是有时候头晕,”邹飏说,“手也不方便。”
刘文瑞把自己的车钥匙拿出来放在了他枕头边,又扯了扯枕套盖上:“我一会儿回来找钥匙。”
“喝点儿水吗?”吕泽拿着水杯站在床边。
樊均没出声,靠在床上,眼睛看着窗外。
“樊均!”吕泽提高声音,“喝水吗?”
“……嗯。”樊均应了一声,转回头。
吕泽把杯子递到他嘴边,他咬住吸管,右手接过杯子。
喝了两口,他把杯子放到了面前的板子上,盯着看了一会儿,缓缓伸出左手,想要握住杯子。
想要握紧。
手指和整条手臂都在抖。
握不住。
别说拿起来,有些变形的手指甚至没法把杯子握住。
抬手时左胸枪伤的位置一阵阵抽搐着的疼痛……
“不要急,”吕泽拿开了杯子,“这都没到一个月,毕竟伤到了神经,得慢慢恢复。”
樊均没有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手。
“我刚去问了一下医生,”吕泽说,“后脑的血肿已经吸收得差不多了,腰椎的伤还是要卧床静养……樊均?”
吕泽的声音很远,需要认真听。
“嗯。”他还是应了一声。
“医生说明天请了会诊,你左耳的听力测一下……”吕泽说。
“听不见了。”樊均声音很低。
“我知道,”吕泽转到他右边,“医生说有可能是暂时性的,检查了才知道。”
樊均没有出声。
病房门外有人影晃动。
吕泽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吃惊,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是邹飏的那几个同学。”
邹飏。
这个名字带着电从他全身都有些迟钝了的神经上跳过。
他转头看向门口。
“樊哥!”刘文瑞推开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李知越和张传龙。
“吕哥,”李知越跟吕泽打了个招呼,指了指樊均,“我们来看看樊哥。”
“嗯,”吕泽点点头,从床边走开了,“到这边儿来说吧,他现在左边听不见。”
“啊?”刘文瑞愣住了。
几个人走到床右边,大概是吕泽在场,三个人突然都有些不自在。
“我们刚从邹飏那儿过来的,”刘文瑞说,“他一直不知道你的……情况,我们就过来看看。”
樊均沉默着。
醒来之后,除了警察问话和吕叔给他说过一次邹飏的情况,近一个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邹飏。
脑子一直是闷的,身体也是麻木的。
他刻意地回避关于邹飏的一切,他给邹飏带来的一切,给所有人带来的这一切……
樊刚在邹飏身上的一次次重击,樊刚的枪口朝向邹飏,那一瞬间的惊恐再次袭来。
他不敢想象,如果那一枪打中了邹飏,会怎么样。
吕叔告诉他邹飏的伤情时,每一句话都像能穿透他身体的箭,疼得像是被泡在了盐水里。
“左臂现在不太能动,伤到了臂丛神经,不过还好不是最严重的情况,就是需要时间,”吕泽给刘文瑞他们说着他的情况,“枪伤那个铅弹的碎片还没有全部取出来……右肝破裂和腰椎……”
“不要。”樊均低声开口。
“嗯?”刘文瑞看向他。
樊均慢慢抬起头,看着吕泽:“不要说。”
吕泽没出声,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樊哥……”刘文瑞靠近他,“邹飏就是想知道一下……”
“就说恢复好了,”樊均说,“不用担心。”
刘文瑞沉默了。
“谢谢,”樊均说,“回去吧。”
第57章
“明天我推你出去走走吧,”老妈坐在床边,“医生说可以在院儿里活动一下,腿没什么问题了,之前骨折的伤没有影响……”
“你休息一下吧妈,刘文瑞他们过来就行,”邹飏看着她,“你瘦了好多。”
“我又不累,你这不是感冒发烧,也不是你之前那样的骨折,”老妈叹了口气,皱着眉转开了脸,“命差点儿没了啊……”
“不说这个。”邹飏说。
“晚饭想吃什么?今天咱们不吃医院的病号饭了,”老妈说,“对面有一家做营养餐的,隔壁的大姐说他家还挺好吃的,我要了个菜单过来。”
“我看看。”邹飏其实没什么胃口,以前他挺馋的,这几天饮食慢慢恢复了,他却一直不怎么想吃东西。
“要戴眼镜吗?”老妈拿出菜单递了过来,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我把你旧的那副眼镜拿来了,不知道度数还合不合适。”
“嗯,”邹飏点了点头,“合适的,我换那副眼镜就是为了好看。”
老妈笑了笑,帮他把眼镜戴上了。
邹飏看着菜单,挺清淡的,不过看图片应该不难吃……虾滑蒸蛋可以,蓝莓山药泥?有点儿想吃……鱼汤,鱼汤应该也不错……或者南瓜小米粥吧……还有蒸饺……
邹飏突然猛地一阵反胃,把菜单扔到一边干呕了两下。
胸口扯着疼。
……昨天镇痛泵刚撤掉。
“怎么了?”老妈吓得站了起来,“疼吗?”
“……没,不疼,”邹飏闭了闭眼,还好这个劲儿很快过去了,“没事儿。”
“怎么还会这样呢,医生不是说现在不会了的吗?”老妈有些慌。
“没,可能是饿了,”邹飏缓了缓,“虾滑蒸蛋和蓝莓山药吧,还有鱼汤……”
“我一会儿打电话,他们有人专门往医院送。”老妈拿走了菜单,放回桌上的时候偏了偏头,“哎?这是不是……这是刘文瑞的车钥匙吧?”
“嗯?”邹飏转头看了一眼。
“这孩子,以前每回上咱们家来都落东西,长这么大了还这样。”老妈拿出手机,“我给他打个电话吧,给他送出去。”
“别……不用,”邹飏赶紧说,“他估计……”
“我又回来了!”刘文瑞推开病房门走了进来。
“车钥匙没拿吧。”老妈说。
“……对,”刘文瑞笑了笑,“阿姨看到了吗?”
“这儿呢,”老妈把钥匙给了他,“他们几个呢?”
“外头等我呢。”刘文瑞拿了钥匙站在床边也没动。
他们商量好了刘文瑞把消息给他带回来,但没商量好带回来以后怎么交接,毕竟老妈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赶紧去啊。”老妈看着他。
“阿姨,”刘文瑞一咬牙,“您能回避一下吗?”
老妈顿了顿,眼神里顿时全是怀疑。
“我有点儿……感情上的问题,想跟邹飏聊聊,这么久没见着他,实在是憋死我了。”刘文瑞说。
“哟,”老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门口走了过去,“你还感情上了,你初中的时候不是宣布自己独身主义吗……”
“人是会变的嘛……飏啊,”刘文瑞拖过椅子挨到床边,“我吧……我最近吧……”
“出去了,说正事儿,”邹飏打断他,“见到人了吗?”
“我先说一点,”刘文瑞竖起一根手指,“这是全部情况的前提。”
“嗯。”邹飏应了一声。
“他看起来还不错的,能坐着的……”刘文瑞说。
邹飏猛地松了口气。
“比他实际的伤情看起来要好。”刘文瑞把话说完了,看着他。
“什么意思?”邹飏刚松出去的气又被拎了回来。
“我觉得我其实不应该告诉你,”刘文瑞看了一眼旁边的仪器,“你这……”
邹飏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不让跟你说,”刘文瑞摸出了手机,把耳机塞到了他耳朵里,点开了视频文件,“但咱俩十几年的感情,这种时候我肯定不能背叛你,我不跟你似的见色弃友始没乱终还是弃了……”
视频的画面颠三倒四的,一看就是鬼鬼祟祟拿在手里随便拍的,晃得厉害,半天都分不清是人正着的还是倒着的。
邹飏想暂停了慢慢看,但胸口还有个固定骨折的合金胸带,虽然是智能的,挺高级,但很多动作会受限,他有些着急地拍了拍床:“把床抬起来点儿。”
“我抬?”刘文瑞震惊地看着他,但手已经抓住了床沿,“怎么……抬?”
邹飏有些无语地也看着他,也就是现在说话还有些耗体力他不想开口。
“哦!我操,”刘文瑞突然反应过来,“你说摇起来点儿多好,我差点儿没听懂……”
“我头也是有伤的。”邹飏说着视线又盯回了屏幕上。
画面一晃,他看到了靠坐在床上的樊均。
他盯着屏幕,手指不停地在屏幕上戳着。
“干嘛呢?”刘文瑞看着他,压低声音,“看看就行了,还想摸啊?”
“有病吧,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暂停。”邹飏说。
“我来我来,”刘文瑞拿过手机,对着屏幕一通狂戳,再放回了他面前的小桌板上,“看吧,也就这里能看清了,后面站他旁边我手也不敢动……”
邹飏没注意听刘文瑞说了什么,盯着屏幕上的樊均。
因为晃得厉害,暂停了画面也很模糊,但还是能看到,樊均瘦了一大圈儿。
低着头,看不清眼睛,甚至也看不清鼻梁上和唇上的疤,左胸的绷带和左臂的夹板占据了大部分画面……
“你俩现在发型倒是情侣款了。”刘文瑞说,“他脑袋后头缝了挺长一条,不过里面的水肿已经消了。”
“嗯。”邹飏放大了画面,盯着樊均的脸看了一会儿才把进度条拉回起点,重新播放。
樊均的左耳完全听不见了,右耳不知道是不是也受了影响,头肯定是有伤的,矮个儿往他头上砸的那几下邹飏现在想起来手都会发抖……
吕泽跟刘文瑞他们说樊均的伤情时说得很顺,看来照顾了他一段时间了……但邹飏越听眼前越模糊,一滴眼泪落在了屏幕上,视频暂停了。
刘文瑞在旁边叹了口气,拿过手机往自己身上蹭了两下,又飞快地扯了张纸巾往他眼睛上按了按:“别哭,你妈就在门口,说不定一会儿还会从那个窗口往里看,她可能不太相信我的话……”
刘文瑞又扯了张纸巾往自己眼睛上按着:“我得装得像一点儿。”
视频继续,邹飏还没来得及理顺樊均的伤,就听到了樊均的声音。
“不要说……就说恢复好了,不用担心。”
“谢谢,回去吧。”
樊均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他从未听过的,带着满满消沉的平静。
邹飏低着头,盯着已经黑屏了的手机。
他不想哭,除了心疼,他现在最深的感受……是心慌。
樊均看到刘文瑞他们时,没有惊喜,没有笑容,没有任何情绪,也几乎没有话。
“吕泽说他现在左手……不能动,伤了那个什么鬼神经嘛,但好在不是最严重的那种情况,”刘文瑞低声说,“他送我们出来的时候说来着,得有个半年一年的恢复,还有那个腰椎也是,能恢复,就是需要时间……”
“也就是说,”邹飏还是盯着屏幕,“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做不了。”
“嗯?”刘文瑞愣了愣,“是吧,这个伤,行动就算不影响了,也还……你意思是他工作都得被影响了,是这意思吗?”
邹飏没再说话。
樊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不完全了解,但他知道,这伤会影响他的教练工作,就算能恢复,在一年时间里,他会再次成为吕叔一家的拖累。
邹飏感觉自己指尖发凉。
“没事儿吧?飏飏?”刘文瑞轻轻推了他一下,“这个是你心率吗?是不是有点儿高?”
“……气的。”邹飏回过神。
“气什么?”刘文瑞看着他。
“录的什么鬼,人都没一个清楚的,吕泽你都没拍清。”邹飏说。
“我操?”刘文瑞一把拿回自己手机,“算了我念你现在是个废人……”
“明天有空过来伺候我吗?”邹飏问,“我妈得休息,请人就请了几天又不要人家来了,嫌贵,又嫌照顾不好……”
“他们那天回来的时候就说了,一块儿过来帮忙的,有事儿就轮流,没事儿就一块儿来,放心吧,”刘文瑞说,“我们便宜。”
“你们不应该免费吗?”邹飏看了他一眼。
刘文瑞啧了一声:“不是,你那么多钱呢,这回你爹不给个十万八万的啊……”
“以后没有了。”邹飏打断他的话。
“什么?”刘文瑞愣了。
“学费生活费什么的得给,离婚协议里写了的都得给,”邹飏说,“额外的没了。”
“为什……”刘文瑞在震惊中突然反应过来,“他是不是也知道了?”
“嗯。”邹飏应了一声。
“不是,你昏迷的时候干什么了啊?你到底说什么了啊?”刘文瑞实在想不通,“怎么这事儿能……你说樊均会不会也知道了?”
“嗯?”邹飏抬起头,这个倒是他没想过的。
樊均知道吗?
他在昏迷的时候不知道口出了什么狂言,所有人都知道了。
老妈在外面没待多久就回了病房,邹飏感觉她并没有十分相信刘文瑞有什么感情问题,毕竟他们一块儿长大。
“我走了啊,你好好休息,明天我过来,”刘文瑞说完又借着扶他躺下的机会低声说,“拿着点儿手机。”
“嗯。”邹飏应了一声。
刘文瑞离开病房没到十分钟,他的手机就响了。
邹飏迅速从枕头下面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瑞思拜给他发了张照片,樊均的。
一看就是突然闯进病房拍的,照片上的樊均一脸茫然地看着镜头。
【瑞思拜】你给老子磕头
邹飏笑了笑。
【邹yang】磕头.gif
这张照片很清晰,邹飏把照片放大,盯着樊均占满了整个屏幕的脸。
的确是瘦了,眼神里透着疲惫。
“吃饭吗?”老妈把刚送过来的饭放到了他面前的桌板上。
邹飏赶紧把屏幕按黑了,手机塞回了枕头下面。
“跟刘文瑞聊呢?”老妈问。
“嗯。”邹飏应了一声。
樊均现在没有手机,似乎也没打算换手机,就那么直接跟外界断了联。
老妈大概是能猜到他跟刘文瑞会说什么,只是一直忍着没直接问。
邹飏也只能憋着装傻。
但晚上老妈会哭。
以为他睡着了之后躲在厕所里,压着声音哭。
听不到哭泣的声音,只能听到偶尔的抽气。
邹飏听得也很想哭。
老妈一直很喜欢樊均,懂事,稳当。
现在也应该还是喜欢的。
但也会埋怨,或者还有恨。
第二天一早,医生刚查完房没一会儿,宿舍几个人就拎着早餐来了病房。
“先吃东西,”刘文瑞把两个保温壶往床头柜上一放,“我妈给你炖的鸽子粥。”
几个人放桌板,把床板摇起来,配合默契。
“两壶?”邹飏问。
“还一壶是……”刘文瑞回头往门外看了一眼,“樊均的,你妈现在没空给他弄吃的吧,吕叔和吕泽看着也不是能做营养餐的。”
“让樊均给你磕一个。”邹飏说。
“不敢当,我现在都不敢跟他说话,说实话我都没想过他能冷到这种程度……”刘文瑞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外。
“我妈出去了,说是活动活动,这会儿不会回来。”邹飏说。
“我们进来的时候碰到她了,”李知越说,“刚从……樊均病房那个楼出来。”
“什么?”邹飏愣住了。
“去看樊均吧?”张传龙把保温壶里的粥用碗盛了出来放到他面前,“用喂吗?”
“她不可能是去看樊均。”邹飏低声说。
“先吃,”李知越说,“吃完我们推你出去转转。”
“嗯,”邹飏应了一声,“喂我。”
手腕和脖子上的勒伤好了很多,但还是缠着绷带,动的时候能感觉到正在愈合的伤口被牵拉着,有人喂会快很多。
刘文瑞拿起碗,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可以直接吃,我妈晾了一会儿才装的。”
邹飏吃了一口,很鲜,这么多天,第一次感觉到了饿。
刘文瑞又舀了一勺,看着他。
“直接喂过去,你还等他张嘴才往里倒吗?”李知越说。
“你来。”刘文瑞啧了一声。
李知越拿过了碗和勺,飞快地往邹飏嘴里送了一勺粥,邹飏刚咽下去,第二勺就又塞进了嘴里。
“干过填鸭。”张传龙在旁边感叹了一句。
填完鸭,刘文瑞去护士站借了轮椅过来,三个人把邹飏搬到了轮椅上。
“我自己也能行,我现在可以走动了的。”邹飏说。
“我们不值钱。”刘文瑞说,顺手把保温壶挂到了轮椅后头。
正把他往外推的时候,老妈从门外走了进来。
“去哪儿?”她震惊地问。
“出去透透气儿。”邹飏说。
“就到楼下院子里走走,”刘文瑞说,“阿姨放心,有我们几个守着,保证邹飏安全。”
老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邹飏,眼神里全是怀疑和痛苦。
邹飏偏了偏头,没有勇气跟老妈继续对视下去。
“别太久了,”老妈说,“他骨折还没好的,还得卧床。”
“好的阿姨。”李知越点点头,推着轮椅就快步往外走,“就半小时。”
“那个是什么?”老妈看到了挂在轮椅后面的保温壶。
这个没法回答,刘文瑞拎着俩壶进来的时候估计就没想好要怎么说,这会儿连李知越都卡了壳。
几个人只能用了最生硬的办法,集体沉默,推着轮椅冲出了门外。
“我操,怎么办?”出了电梯之后刘文瑞问了一句。
“去樊均病房。”邹飏说。
“我是说一会儿这个保温壶怎么解释?”刘文瑞说。
“现在点个远一点儿的外卖呗,送来了就装壶里,就说邹飏想吃,”李知越说着按下了对面电梯的按钮,“张传龙去买了带回来的,小店,不送外卖。”
电梯门打开,这半边楼的病房看上去跟邹飏那边没什么区别。
几个人推着他就往走廊最尽头走,尽头的那个单间,就是樊均的病房。
邹飏突然感觉胸带很紧,勒得他能感觉到自己强烈的心跳……
他知道老妈刚才肯定去找过樊均,说了什么他虽然不愿意多想,差不多也能猜到一些,而以樊均的性格,现在未必愿意见到他。
但他还是想去看看樊均,想要见到他,触碰到他,听到他的声音。
吕泽站在病房门口正打电话,看到他们几个过来的时候,愣了好几秒才把电话往兜里一放,转头往病房里看了一眼,又转头看着他们,接着又转头看向病房,最后迎着他们走了过来。
“你能下床了吗?怎么跑过来了?”吕泽问。
“能。”邹飏没看他,只盯着半开的病房门。
刘文瑞推着他就继续往前。
吕泽抓住了轮椅:“他在换药,一会儿的。”
“我要看。”邹飏说。
“他要看,他不怕,他……”刘文瑞继续推着他,“变态。”
两个护士站在病床边,小推车上是各种药和纱布,还有带血的。
“让你不要着急用力,不要老是活动,”一个护士说,“这样会好得很慢……”
刘文瑞把轮椅推到了樊均病床正前方,邹飏一眼就看到了他左胸上大片的伤口。
樊均似乎是没听到他们进来,感觉到前方有人才抬了抬头。
看到邹飏时,他愣住了。
“嗨,帅哥。”邹飏说。
第58章
病房里很静,没有人说话。
仪器在响,护士换药时拿起放下的镊子和剪刀发出的轻微金属声,每次一声响都会在邹飏的神经上落锤。
让他惊心而胆怯。
樊均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没有从樊均嘴里听到那句同样的“暗号”。
“别乱动了啊,”护士换好药又交待着,“欲速则不达知道吗?”
樊均还是看着邹飏,没有出声。
“行了,你们聊吧,”护士推着车往门外走,笑着说,“要开会吗,还得我们走了才能说。”
“怕影响你们换药呢。”李知越说。
“不会的,”护士说,“不过别太闹啊,他俩都是重伤刚好一点,还要多静养的。”
门关上了。
吕泽跟着又推门进来,大概是感受到了气氛,在门口停了停才有些局促地走到樊均床边,凑近他右耳说了一句:“我先回去,小白要换药,我爸晚点儿过来。”
“嗯。”樊均点了点头。
这简单的一声“嗯”,是从那天的恶梦之后,这么长时间以来,邹飏亲耳听到的第一声樊均的声音。
有些沙哑,不带什么情绪。
让他嗓子眼儿莫名发紧。
“他早餐在桌上,”吕泽指了指桌上的饭盒,“还没吃。”
“交给我们了吕哥。”张传龙一拍胸口。
吕泽犹豫着,又往他们这几个人脸上看了一圈儿,走了出去。
病房里还是沉默一片。
沉默了大概十多秒,刘文瑞开口了:“吃……”
“龙龙吃掉。”李知越走到桌边,打开几个保温饭盒看了看,拿了一个装着包子的递到张传龙面前。
“为什么?受伤不能吃包子吗?”张传龙一边问一边把几个包子都拿了出来。
“出去吃。”李知越打开刘文瑞带来的保温壶,把里面的鸽子粥倒进了饭盒里。
几个人很快就都走了出去,病房里就剩了邹飏和樊均两个人。
依然沉默着。
樊均一直都看着邹飏,又过了一会儿才问了一句:“还疼吗?”
“不疼了,”邹飏开口的时候声音突然有点儿哑,他赶紧清了清嗓子,“一直有镇痛泵,本来也不怎么疼。”
樊均没再说话,但视线还是停留在他身上,很慢很细地一点点扫过。
邹飏犹豫了一下,手撑着轮椅慢慢站了起来。
他现在是能慢慢遛达一会儿的,医生也让他适当地活动一下。
这会儿就挺适当的。
“坐着。”樊均说。
“没事儿,医生说了要走走。”邹飏慢慢走到桌子旁边,拿了装着粥的饭盒,走到樊均床边,把饭盒放到了床头柜上。
又拿起桌板,架到了床上。
伸手再去拿饭盒的时候,樊均先他一步,拿过饭盒放到了桌板上,又看了看旁边的椅子:“坐着。”
“嗯。”邹飏在床边坐下了。
樊均看着他,眉毛不自觉地拧着。
“我妈刚来过是吗?”邹飏问。
樊均没回答,似乎也没听到他的问题。
只是慢慢抬起手,手伸到了他颈侧,在邹飏已经能隐约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时,又慢慢收了回去。
“嗯,来坐了一会儿。”樊均说。
“说什么了吗?”邹飏看了一眼他的手,想要直接抓过去,但还是忍住了。
“没,”樊均说,“吕叔没在,她过来看看。”
“她和吕叔……”邹飏往前倾了倾,准备帮他把饭盒盖子打开。
但手被樊均按住了,摸到他手腕上的绷带时,又像触电似地松了手。
“他俩分了。”樊均单手打开了饭盒盖子,抠下盖子上的勺,低头慢慢吃了一口。
邹飏愣了愣,他能猜得到老妈跟吕叔肯定闹矛盾了,或者说老妈会埋怨吕叔,但直接分了手是他没想到的。
“为……什么?”他问。
“觉得你受伤都是因为她吧,”樊均盯着勺子里的粥,“从错的第一步回头。”
邹飏沉默了。
这句话让他突然有些害怕。
以老妈的语言风格和表达,她不会跟樊均说出这样的话。
这句话是樊均说的。
粥很香。
这段时间大部分时间里,樊均吃的都是医院的营养餐,清淡到连盐都不怎么放。
他一直也没什么感觉,有没有味道,好吃不好吃,都吃下去而已。
这张病床就是他的感知的全部范围,昏暗中没有声响,也没有疼痛,更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今天这两口粥下去,总算有了味觉。
这一点点鲜香,慢慢浸润,打开了身体的沉闷。
他开始疼。
头,肩膀,胸口,胳膊,背……那些跳动着的锋利的刺痛,还有身体里的某些钝痛。
邹飏沉默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脸色比半个月之前好一些了。
之前他去做检查的时候,逼着吕泽推着他的轮椅“经过”了一次邹飏的病房。
虚掩的门缝里只能一晃而过看到邹飏苍白的脸,还有床边带血的管子。
严格来说,邹飏没有他伤得重。
但邹飏本不该受伤,一点都不应该。
他才应该是那天樊刚手下唯一受伤甚至死去的人。
“樊均。”邹飏开口叫了他一声。
“嗯。”樊均应着。
“我妈知道了,我……”邹飏说,“昏迷的时候应该是说了点儿什么。”
“……嗯。”樊均放下手里的勺,转头看着他。
邹飏就是这样,永远没有委婉和迂回。
“她今天过来,真的没跟你说什么吗?”邹飏问。
“没,就坐了一会儿,吕泽也在。”樊均收回视线,看着粥。
珊姐的确什么都没有说,唯一的一句话是问他有没有好一点儿。
那份纠结着关心的疏离,太多情绪裹在一起。
珊姐并不是一个很会表达的人,她说不出来。
但樊均能感觉得到。
这件事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也回不到起点,过来的路都被毁掉了。
“那你怎么了。”邹飏问。
听到这句话时,樊均左胸开始抽动着地疼,疼痛从伤口之下,肌肉之下,更深的位置,从内向外刺破了本就没有愈合的伤。
你怎么了。
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没有办法周全地回答。
“这不是你的错。”邹飏说。
“我知道。”樊均开口时声音已经哑掉了。
不是我的错。
是樊刚的错。
我被毁掉的所有,都是樊刚的错。
每一个人都知道不是我的错。
甚至吕叔觉得是他的错,他不该搬回他和丽婶从小长大的南舟坪,被樊刚顺藤摸瓜地找到……
但已经发生的一切,造成了这么严重后果的一切,又怎么可能是一句“不是你的错”能掩盖掉的呢。
那些身体上的,精神上的伤。
谁受到的伤害是能简单一句是谁的错就能过去了呢。
邹飏已经给过他如同幻梦的美好。
而在这之后还要邹飏陪着他耗掉那么多时间,去奔一个看不到希望的“以后”……
他做不到。
“不说这个了,”邹飏说,“你好好养伤,我课还没上完呢,教练。”
樊均微微转过脸,看着他。
“我知道,你的伤,恢复的时间挺长的,”邹飏说,“给我延期就行。”
“我可能,”樊均低声说,“不会再做教练了。”
“为什么?”邹飏有些吃惊。
“你的课可以转给吕泽,他教得挺好的,”樊均说,“他也骂不过你。”
“我问你为什么?”邹飏盯着他。
“不知道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樊均说,“我也不可能一直靠吕叔和吕泽……”
“没事儿,干不了教练可以干别的,”邹飏说,“我陪着你。”
樊均看着他,很长时间才说了一句:“邹飏。”
“嗯。”邹飏应了一声。
“……给自己点儿时间吧。”樊均说。
“什么时间?”邹飏靠在椅子上看着他。
冷却的时间。
思考的时间。
后悔的时间。
很多的时间,却没有一句樊均能直接说出口。
“你不是……”樊均低声说,低头舀起一勺粥,“为了拯救谁来的。”
邹飏没了声音。
“我长这么大……”樊均哑着嗓子,说得有些艰难,这一个月来他几乎没有怎么开过口,似乎已经快要忘了怎么说话了。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虽然……但也碰到了太多好人,我不愿意谁再为我……付出什么了……”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就算珊姐跟吕叔在一起了,我们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本就应该是仅仅知道对方名字的泛泛之交。
说完这些话,樊均没有再看邹飏。
只觉得眼睛又酸又胀,甚至有些发疼。
不得不拿起饭盒大口地喝着粥,把那种几乎是直穿过脑浆撞在头顶上的酸痛狠狠地咽下去。
“多久。”邹飏问。
什么?
樊均已经没有了声音,但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嘴唇在抖。
“你觉得我从喜欢你到不喜欢你的时间,”邹飏说,“是多久。”
樊均没有说话。
“那天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吗?”邹飏又问。
“是。”樊均回答。
邹飏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开口,轻声说:“我知道了。”
没等樊均再有什么反应,他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隔着门上玻璃看着里面的刘文瑞立马推开了门:“怎么?”
“扶我一下。”邹飏说。
刘文瑞快步走过来,搀住了邹飏,把他扶到了轮椅上,过程中不停地转头往樊均那边看。
但樊均低着头,他始终没能跟樊均对上眼神。
“走吧,”邹飏坐在轮椅上,“去楼下花园转转。”
“嗯。”刘文瑞推得很慢,在快出门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樊哥?”
“嗯?”樊均应了一声。
“走了啊。”刘文瑞说。
“……嗯。”樊均点了点头。
樊均的声音很低,带着颤抖。
邹飏听得很难受,手指跟着有些抖。
他没有想到过来看看樊均,最后会变成这样。
本来应该是故事里的一个节点,却突然变成了结局。
他说不清自己眼下是什么感觉。
震惊,难受,生气,无法理解……都有,但却也都很细微。
可能是他已经在自己没有觉察的时候有过太多设想,他一边谈不上多了解樊均,一边却又太清楚的他的性格。
他现在更多的,是心疼。
樊均决定要独自承担他认为本就该他一个人承受的所有。
邹飏只觉得迷茫。
心里完全是空的。
脑子里也是空的,无法应付,没有方向。
医院的小花园里已经洒上了阳光,刘文瑞把他推到一小片阳光里。
“晒晒太阳吧,一个月没见太阳了吧。”
“嗯。”邹飏慢慢仰起头,脖子上的伤有些扯着疼,但他还是慢慢地仰过去,直到阳光铺满了他的脸。
他闭上眼睛,满目的金色。
上回这么坐在轮椅上仰着头,还是看月亮。
那个月亮旁边有樊均的脸的夜晚。
这才过了多久啊。
原来只是这么一点点的时间。
喜欢一个人只需要这么短的时间。
那从喜欢到不喜欢呢?
回到病房的时候,老妈正坐在床边,趴在床上睡觉。
听到动静,她迅速地直起身转过了头。
“晒太阳了?”
“嗯。”邹飏点点头。
“脸都晒红了,”老妈笑了笑,“舒服吗?”
“舒服。”邹飏也笑笑。
“阿姨,我们帮邹飏洗个澡,”刘文瑞说,“他都臭了。”
“放你的屁我天天擦着的。”邹飏说。
“你现在就指着我们呢,嘴消停一会儿。”刘文瑞说。
邹飏叹了口气。
“这个壶……怎么又拿回来了?”老妈问。
“拿出去给邹飏买小馄饨了,”李知越说,“他非说想吃学校那边那家小馄饨,人家不送外卖,张传龙跑了一趟买回来的。”
“跑那么远啊。”老妈说。
“没事儿,”张传龙说,“我好歹是个练家子。”
“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刘文瑞声音都扬起来了。
“阿姨,邹飏让你看我们拍的艺术照了没?我那张……”张传龙比划着,抬起了腿,又把手举过了头顶,“能踢那么高。”
老妈抬头看了看他的手,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半天才应了一声:“哦,踢得……很高啊?”
“嗯。”张传龙点头。
李知越笑得都咳嗽了。
好在这一打岔,老妈也没再关注保温壶到底怎么回事儿,刘文瑞把邹飏推进了卫生间。
“刚人多,我也没好问你,”刘文瑞开了水,把花洒对着地上的桶喷着,“你俩怎么回事儿?”
“你别拿那个直接冲我啊。”邹飏说。
“少废话,”刘文瑞说,“不老实我就拿它冲你。”
“也没什么。”邹飏轻轻叹了口气。
刘文瑞小心地帮他把病号服脱掉,低声问:“是不是你妈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都没说,”邹飏说,“就是去看看樊均。”
“能感觉到什么吧,”刘文瑞扶着他站起来,“我扒你裤子了啊。”
“别说得这么……到底谁变态?”邹飏说。
“你妈不说什么,但相处起来肯定也不是以前那样了,”刘文瑞扯下他病号服的裤子,“他肯定能感觉到,你妈一直不去看也是对的,这一去……但不去看好像也不正常……”
“你别费劲琢磨了。”邹飏说。
“所以你俩现在怎么样了?”刘文瑞问。
邹飏没出声。
“分了?”刘文瑞又追了一问。
邹飏拿过了挂着的擦脸毛巾,在脸上擦了擦,接着就捂在了眼睛上。
别哭。
邹飏你怎么这么能哭。
……
“哭吧没事儿,”刘文瑞在他背上轻轻摸着,“现在哭好了一会儿出去眼睛就不红了,哭完了还得红着眼睛出去……”
邹飏把毛巾递给了他。
“嗯?”刘文瑞愣了愣,凑到他脸旁边看了看,“没哭啊?”
是的。
没哭。
明明心里那么堵,那么难受。
居然哭不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没有想法了,或者是所有悬着的都已经摔到了地上,邹飏突然平静了。
甚至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刘文瑞他们来了,刘文瑞他们走了,开学了,请了半个月的假,能把国庆的假都续上了……
快要过生日了。
可以出院了。
日子就这么没有知觉地滑了过去,带着邹飏感知不到的痛苦。
“回家还能休息几天再去学校,”张传龙说,“系里都知道你的事儿了,死里逃生的传奇。”
“我查一下。”李知越拿出手机。
“查什么?”张传龙问。
“有没有什么哑药。”李知越说。
“有话直说好吗,”张传龙说,“是不是朋友了。”
“闭嘴。”李知越直说了。
“手续都办好了,”刘文瑞走进病房,“我车就在停车场,可以走了。”
“我要……”邹飏看了站在旁边的老妈一眼,“先去樊均病房。”
老妈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几个人拿了东西,陪着他一块儿进了电梯,下楼,换电梯,上楼。
邹飏并没有很急切,但心跳还是莫名会加快。
经过护士站的时候,一个护士叫住了他们:“哎?是小樊的朋友吧,之前来过的,你出院了吗?”
“嗯,今天。”邹飏点了点头。
正要往前走的时候,护士又叫住了他:“樊均上周出院了啊。”
“什么?”刘文瑞立马往接诊台走了过去,“他出院了?他比邹飏伤得重吧,怎么还能比他早出院?”
“他着急出院,勉强够条件吧,”护士说,“劝不住,签了字就走了。”
刘文瑞还跟护士说了什么,邹飏没听,他拿出手机飞快地给樊均发了条消息。
【邹yang】你出院了?
一直到离开住院部到上了刘文瑞的车,樊均也没有回复。
第59章
“我爸不是说了让你打车过来,不要自己骑车。”吕泽打开门看到樊均手里的头盔,立马拧起了眉头。
“吹吹风。”樊均进了屋,直接走到客厅沙发边的垫子旁。
垫子上躺着睡觉的小白惊醒了,立马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不动。”樊均伸手摸了摸小白的头。
小白在他手上拼命舔着,看起来很开心。
小白前腿上的两处骨折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右眼……受伤的眼球无法恢复,只能摘除,现在伤口已经愈合,不过还能看到缝合的痕迹。
小白倒是已经完全适应了一只眼睛的生活,除了晚上偶尔会突然惊叫。
“你能不能行,不行它放我这儿多养一阵儿也没事儿。”吕泽说。
“我现在也得每天活动,正好遛它,它也不会乱跑。”樊均看着小白。
小白舔完他右手,开始在他左手上细细地嗅着,似乎能感知到这条胳膊跟以前不一样了。
“随便你,你反正就是犟,”吕泽说,“不行再打电话吧。”
“嗯。”樊均应了一声。
“别光嗯,”吕泽说,“手机买了没?”
“还没。”樊均说。
“那你嗯什么?”吕泽问。
“……嗯。”樊均想试着用左手挠挠小白的下巴,但没成功。
小白拱了拱它的手,最后用嘴轻轻叼住了。
“白,走,”樊均把手抽了出来,伸出右手拍了拍小白的头,“跟吕泽哥哥说谢谢。”
小白欢快地跳了起来,直接往吕泽身上一扑。
“哎!”吕泽喊了起来,“干什么!行了!让它走开。”
“白,定。”樊均给小白下了指令。
小白老实地坐好了。
樊均拿过牵引绳,右手单手往它项圈上扣了几下都没扣上,左手想帮一下忙的时候吕泽的手伸了过来。
樊均迅速收回拿着牵引绳的右手:“我自己。”
吕泽没再管他,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看着。
又挂了两下,樊均把牵引绳挂到了项圈上。
离开吕泽新租的房子,站在楼下,转过一个路口,就是新新馆了,很近。
他还想着以后也到这个小区来租个房……
樊均跨上了车,小白坐到了踏板上,爪子搭在车把上,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也还是像以前一样,端正地看着前方。
他左手现在不太能抓握,左臂能抬起来的角度也受限,只能放在车把上摆个样子,严格来说不安全,但也能骑,至少比那些一边骑车一边玩手机的强。
吕泽肯定在楼上窗口看着他,他俩这十几年关系都谈不上好,但这次的事儿,无论是吕叔还是吕泽,都怕他再有什么意外。
所以他以最快最熟练的姿态一拧车把,骑了出去。
他总觉得吕泽是怕他会自杀。
自杀是不会的。
那么苦那么恐惧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自杀。
何况现在。
只是痛。
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痛。
是钝痛。
隐在呼吸之后,藏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觉察不到,但它一直都在。
回到南舟坪,先把小白带回了家。
出电梯的时候对面老头儿正好开了门要出来,一听动静立马把门关上了。
大概是躲在门后观察,发现是樊均,就又打开了门。
但没出来,只是盯着他的脸。
自从他出院回来之后,老头儿每天都会到他门口来听动静,说不清是关心还是害怕,这还是两人头一回碰面。
樊均看了他一眼,老头儿一脸纠结着的害怕,退回屋里关了门。
自己这会儿看上去比以前更不像好人了,虽然戴了帽子,但右眼角不知道是被刀还是被什么划开的口子,现在正是最狰狞的样子。
樊均进了屋,关上门之后小白就在屋里细细地嗅着,在猫窝旁嗅了很长时间。
“大黑还没找到,”樊均说,“不知道藏哪儿了,晚上咱俩出去放罐头,大黑胆子太小,白天都不敢出来,之前吕叔晚上放的都被吃了,就是没见着猫。”
小白哼唧着。
屋里都已经收拾干净,摔坏的桌椅家具都拿走了,因为他打算搬家,所以也没补上。
现在客厅里空了几块,看着很不适应。
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突然变得陌生。
也不太待得住。
每一个角落都看过去似乎都有人影。
这个曾经无比舒适的小屋,已经被毁掉了,他甚至清楚地记得哪里有血迹。
邹飏的,他的。
“我出去一趟,看看孙旭磊……”樊均说到一半,从颈侧和肩开始隐隐作痛突然强烈起来,持续的疼痛不断扑向手臂。
没多大一会儿,他汗都下来了。
“你在家……”樊均拿过放在沙发上的护肘,戴到了胳膊上,“等我。”
小白在猫窝旁边的垫子上趴下了。
樊均出了门,关门的时候又停下了动作。
顿了顿,他推开门冲小白吹了声口哨:“你跟着我。”
小白跳了起来,顺嘴叼过了门边的牵引绳,为了之后方便,他是直接把项圈连着牵引绳一块儿摘掉的,这会儿只需要把项圈往小白脑袋上一套就行。
“多方便。”他摸了摸小白的头。
孙旭磊已经恢复,还是跟奶奶住,离得不远,走着去就可以。
孙老五因为被派出所和街道警告,加上街坊邻居都盯着,听说最近到他老娘这儿来的时候收敛了不少。
吕叔之前每次去医院照顾他,都会给他说些孙旭磊的情况。
孙旭磊是在网上认识了一个说是能给他介绍工作的人,直接就投奔人家去了,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对面是几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儿。
刚见面他就被带到一个烂尾楼里一顿暴打,拿走了手机抢光了钱,一关就是半个月,不为别的,就是打着解闷儿……
最后他是趁着这帮人出去吃饭,从二楼跳了下去,再一路爬出去求救的。
“那帮小孩儿,抓了一查,”吕叔叹着气,“全是家里有问题的,单亲的,跟着老人的,还有干脆一个人住的,还全是未成年……”
樊均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四周。
路上能感觉到不少人在看他,店铺门口坐着的人,都不认识,但有些能算个脸熟。
南舟坪虽然混乱,打架斗殴溜门破锁的事儿不少,持枪入室的命案起码在樊均当NPC这十几年里还没碰到过。
他现在就是这些人身边活生生的恐怖故事。
他和他的那些过往,会被一点一点扒出来,成为唏嘘的谈资。
每个人看他的目光里都带着复杂的情绪。
同情,感慨,恐惧,都有点儿。
更多的是猎奇。
他能想象,在他住院的这段时间里,吕叔和吕泽每天会面对什么。
各种探究和议论,各种猜测和脑补,哪怕都没有主观恶意,也同样会让人不舒服,武馆的生意都会受影响。
孙旭磊正坐在他奶奶家早年圈地运动中强行围出来的违建小院儿里发呆。
看到樊均的时候,他一下就站了起来,瞪着樊均看了好一会儿,冲过来把小院儿围栏的门打开了,一开口全是颤音:“樊哥。”
“挺精神,伤好得怎么样了?”樊均问。
“都好利索了,我这伤不严重,”孙旭磊摸着小白的头,又盯着他的脸和左手看了看,眼眶瞬间就红了,“你这怎么回事儿啊……”
“憋回去啊,”樊均指了他一下,走进院子里坐下了,“要不我就走。”
“嗯。”孙旭磊揉了揉眼睛,转身跑进屋里倒了杯水出来递给樊均,“我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微信你也不回。”
“我手机坏了还没换新的。”樊均说。
“过几天我就可以天天去新馆那边儿了,你能带我练了吗?”孙旭磊问。
“你又旷课?”樊均皱了皱眉。
“过几天放假了啊,”孙旭磊说,“十一。”
樊均愣了一下,自打住院之后,他就没有了时间这个概念。
已经快十月了吗?
在医院病房里看着窗外明明暗暗的日子里,浑浑噩噩里时间明明很难熬。
一回头却发现时间又可以这么快。
邹飏的生日是十月。
他不知道是十月的哪一天。
那会儿他并不能预知未来,只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可以问问珊姐。
现在却没有机会了。
他没有人可以问,也不需要再知道了。
“樊哥?樊哥?你没事儿吧?”孙旭磊有些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像是隔着一层雾。
“没事儿。”樊均回答了之后才明白孙旭磊为什么要这么问。
左臂的放射般的疼痛让他脑门儿上全是汗。
“吕泽说你提前出院的,”孙旭磊说,“你是不是还没全好啊。”
“这几天就是我差不多可以出院的时间了。”樊均说。
“那你也不是这几天才出院的啊。”孙旭磊虽然被暴打一顿,但脑子还是好用的,“那能一样吗?”
“行了,”樊均站了起来,“我就是来看看你,走了。”
“我明天去馆里啊,你去吗?”孙旭磊问。
“不去。”樊均说。
“什么时候去?”孙旭磊又问。
“……不知道,”樊均说,“你让帮哥带你吧。”
“啊?”孙旭磊愣住了。
樊均沉默着往前,走出小巷,回到街上时,疼痛总算是稍微缓解了一些。
他也是这会儿才想起来今天的药还没吃。
“樊均!”有人喊他,听得出来是提高了声调的。
但他一时间没判断出来方向。
左边飞过来一个小小的快递箱,他抬手接住了,转头看到了大头鱼。
他已经走到了大头鱼的驿站。
大头鱼冲他竖了竖拇指:“这反应,还是那么牛逼……有你快递。”
“你扔我快递?”樊均看了看手里的快递盒子,“我快递可是手机。”
“我能扔你的吗!那是我买的鱼钩,”大头鱼招招手,“你的在这儿。”
樊均进了屋,小白照例在墙边找了个纸皮坐下。
“你怎么样?”大头鱼一边给他找快递一边打量着他,“怎么感觉你耳朵又严重了?”
“嗯,”樊均靠着桌子,应了一声,“听不见了。”
“左边儿吗?”大头鱼愣了愣。
樊均点了点头。
“右边儿呢?”大头鱼问。
“还凑合。”樊均看着他。
“我操,”大头鱼拿着他的快递走了过来,“那……戴助听器呢?”
“助听器不是助聋器,”樊均接过快递看了看,是他买的手机,“看之后有没有可能恢复吧。”
“均儿。”大头鱼看着他,看样子是想要憋两句安慰的话出来。
樊均把快递又递给了他,“帮我拆一下。”
“你手……”大头鱼叹了口气,拿起了旁边的刀,“等着,帮你拆出来。”
拆完快递,大头鱼把安慰他的事儿也忘了,樊均拿了手机离开了驿站。
回到屋里,樊均拿着新手机在沙发上愣了好半天,才找出手机卡装上去开了机。
重新登陆微信,未读消息不多,基本都是群聊,大部分都已经过了时效丢失了。
但【邹yang】的头像上有一个小小的“1”。
【邹yang】你出院了?
樊均下意识地往下扒拉了一下对话框,但并没有更多的内容出现。
他和邹飏的聊天记录都没有了。
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这一行字。
他又点开邹飏的头像看了很长时间,小猪还是指着天,气宇轩昂。
放下手机,他脱掉了T恤,起身活动了一下左肩,走到墙边的架子前,左手慢慢放到一个五公斤的哑铃上,一点点努力握紧,再松开,接着再握紧。
手抖得很厉害,连着着胸口的肌肉也跟着有些抽搐。
其实抓握训练并不需要用哑铃,抓什么都行,抓空气都可以。
但他还是想要感知到某个熟悉的东西,用他以前每天都会做的某个动作。
练了差不多半小时,汗就下来了,他打开了空调,拉开冰箱,拿了瓶水出来。
冰箱里的饮料都还是原样,他把倒了的几瓶都扶起来放好。
准备关上冰箱门的时候,他看到了冷冻抽屉。
犹豫了两秒,他拉开了抽屉。
里面没有什么别的冻品,一眼就能看到那个被他用密封袋装着的巧克力牌子。
从此坦途。
这一瞬间,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就像被人砸了一锤,无数的回忆奔涌而出。
各种画面和声响混乱地充斥着他身体里的每一寸,把他一点点往下拉去,窗外的光都淡了。
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扶着冰箱门无法动弹……
不知道多长时间,他才在尖锐而微弱的报警声中关上了冰箱门。
转身的时候感觉脸上有些痒。
抬手抓了一下。
指尖是湿的。
“全部单子的复印件都在这儿了,”老妈打开一个文件夹,把里面各种检查报告收费单的复印件都拿了出来,“你要这个干嘛?”
邹飏低头把单子一张张地翻看了一遍:“去要钱。”
“什么?”老妈愣了愣,“问谁要?”
“能问谁啊,”邹飏推了推眼镜,“你前夫。”
老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按在了这些单据上:“小飏啊,他出钱是应该的,我觉得得让他拿钱,但是……过段时间吧?或者我去也行,他总不敢不见我……你刚出院,也没好透……”
“没好透就对了,”邹飏把单子们抽了出来放进文件夹,“谁敢刺激我,我立马躺下,这钱还得往上加。”
“小飏……”老妈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拦他。
“放心,”邹飏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我不是一个人过去。”
“没错!你不是一个人过去!你是一只羊和三个练家子过去!”刘文瑞的声音传了出来,“我们到楼下了。”
“走了,刘文瑞他们在楼下等我了。”邹飏拿起文件夹打开了门。
“别跟他动手啊!”老妈有些慌乱地跟在他身后。
“他不跟我动手我就不跟他动手。”邹飏说。
“他跟你动手,他跟你动……他动你,”老妈有些语无伦次,最后喊了起来,“我就跟他拼了!我让他全家——”
“妈,妈,”邹飏捂住了她的嘴,“我有数。”
几个人站在老爸家门口,还是很有气势的,楼道都有些拥挤。
“一会儿进去怎么弄?”张传龙问。
“不知道。”邹飏说。
“你不说你有数吗?”刘文瑞愣了,“数呢?”
“一二三。”李知越说。
“他给你数了。”邹飏说完就按响了门铃。
“这么快?”女人说着话就打开了门。
看到门外站着的几个人时,她顿时一怔,接着就要关门。
邹飏一脚顶在了门上:“我爸呢?”
“你们要干什么?”女人又使了使劲想要把门推过来。
“警告你,我伤还没好,”邹飏看着她,“那边案子也还没结,我作为证人,出了什么问题,警察来找你的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
“怎么了?”老爸的声音从茶室传了出来,跟着人也快步走到了客厅。
“你的报应儿子!带着人!”女人喊。
“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老爸沉着声音,盯了邹飏一眼,“像什么话!让他们进来。”
女人非常不情愿地松了手,转身走到老爸身边站下了。
邹飏推开门,几个人一块儿进了屋。
“什么事儿?”老爸看着他。
“清账。”邹飏把手里的文件夹往茶几上一扔。
第60章
虽然这个房子老爸重新装修过,但基于他的审美,各种家具的风格和摆放,都还是邹飏熟悉的样子。
之前每次过来,邹飏都会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错位感。
但今天有些不一样,整体都很陌生。
“到茶室聊吧。”老爸说。
“可以吗?”邹飏看着女人问了一句。
女人盯着他没有说话。
“邹飏!”老爸沉下声音,转身往茶室走了过去。
邹飏也没多说,冲刘文瑞偏了偏头,跟着也往茶室走。
刘文瑞过去拿起他扔在茶几上的文件一挥:“走。”
几个人在邹飏身后走得都带起了风。
进了茶室更是往已经坐下的邹飏身后一站,邹飏不用回头,从对面落地玻璃上就能看到刘文瑞和张传龙抱起的胳膊。
进来之前的确忘了跟他们确认一下尺度,这会儿感觉戏有点儿过了。
“都坐吧,”老爸坐在对面的主人椅上,烧水准备泡茶,“喝点儿茶,慢慢聊,我跟小飏也挺长时间没见了。”
在装气定神闲处乱不惊这方面,后头那几位不是老爸的对手,犹豫了一下就都坐下了。
尤其刘文瑞,虽然老爸不经常在家,但刘文瑞也是他有一眼没眼看着长大的,莫名就会有点儿犯怵。
就张传龙还坚持抱着胳膊。
“小飏啊,”老爸看了他一眼,“你这突然跑过来,不太像是要跟我喝个茶聊聊天的样子啊。”
“本来也不是,”邹飏说,“我说了,是清账。”
老爸笑了笑:“咱们父子俩有什么账要清的?”
“根据你跟我妈的离婚协议约定,”邹飏说着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他俩的离婚协议复印件,“你需要支付我包括生活费和直到大学的学费……和第……四条,重大医疗费用,单次大于五千或年累计大于两万,凭结算单…… ”
“邹飏,”老爸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你什么意思?”
“最好的情况,是你能把这些费用一次性结清,”邹飏往椅子上一靠,看着他,“不怎么好的情况,是先把我受伤住院治疗费用的一半给我,后续的治疗有需要我会再找你。”
“一次性?”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进了茶室,站在门边,“邹飏,你是真把你爸当提款机啊?”
“就算当了提款机,提的也是属于我的钱,”邹飏看了她一眼,“怎么,阿姨是还指着这点儿钱吃利息么?”
“老邹!这就是你的儿子!”女人提高了声音。
老爸被她这一戳,这会儿也有点儿装不下去了,手里的茶则往桌上一拍:“邹飏,你吃错药了吗?怎么变成这种没有规矩的样子了!”
“我一直都这样,”邹飏说,“从来就这样,以前这样,以后还是这样,我这辈子都这样。”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有了种轻飘飘的感觉,耳朵里嗡嗡响着,四周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的隐隐约约。
老爸盯着他,嘴唇控制不住地有些抖。
另一只抓着壶的手也在抖,要不是眼前还有这么几个人,要不是他现在脸色看上去的确还不算健康,邹飏怀疑这个壶会扣到自己脑袋上。
老爸突然笑了起来:“真是可悲啊,可悲,我还想着,你就算日子过得再不堪,也总归有像我的那一部分,以后也不至于混得太难看……”
邹飏笑了笑:“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
“放肆!你还真是肆无忌惮了!”老爸吼了一声,“谁允许你这么跟你爸说话的!哪儿学来的流氓行径!”
这一嗓子吼得实在有些扎实,在场几个人都被吓了一跳,那边站着的女人都惊得后退了一步。
邹飏顿时觉得一阵窒息,气儿跟着都有点儿上不来。
“你还知道你是我爸啊?”邹飏用力倒着气儿,“我住了三个月的院,你来了一趟,走了以后我得用止痛泵,出院了还得上门来要医疗费!谁告诉你爹是这么当的!”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能听到自己喘息声里带上了啸鸣音。
惨极了。
演都演不出来的惨。
可惜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这份“助力”。
“邹飏,邹飏,”李知越一把抓住了邹飏的肩膀,在他背上用力揉着,“冷静。”
邹飏瞪着老爸,这个他或真或假讨好了十几年的男人,这个正满眼怒火瞪着他的男人,这个眼神里对他已经没了一丝亲情的男人……心里的滋味儿实在是五彩斑斓。
“叔叔,”刘文瑞撑着茶桌,往老爸那边倾着身体,“邹飏肋骨骨折,肺是有挫伤的,您说话注意点儿。”
“我注意点儿?”老爸震惊地看着刘文瑞。
“对。”刘文瑞点头,撑着茶桌的手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颤抖。
“叔叔,”李知越抢在老爸再次暴怒开口之前,“邹飏来的本意并不是吵架,只是想争取他的权益,这事儿本来不需要弄成这样,就事论事就可以。”
李知越说完还往女人那边看了一眼。
老爸没有接李知越的话,只是看着邹飏,缓缓地松开了抓着壶的手,最后冲女人摆了摆手:“你先出去。”
女人沉默了几秒,转身走出了茶室。
“一次性付清学费和生活费是不可能的,”老爸说,“我没办法确定这些钱你会用在它原有的用途上。”
“没关系,”邹飏调整好了呼吸,老爸不会同意这一点他之前就想到了,反正现在不用装了,每月一次恶心人也就没什么压力可言,他推了推眼镜,“那就继续每月一次,治疗的费用需要我给您逐条解释吗?”
“不用。”老爸拿过了放在桌上的文件夹,打开拿出了那一摞单据,“我希望你不会后悔你今天的所作所为。”
“我没有时间后悔。”邹飏说。
老爸抬眼看着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水烧好了,但也没谁去泡茶,老爸对着有伤情描述的那两页看得很细。
看得出来,老爸从一开始就没有关注过他到底伤成什么样了,这会儿才算是从头到尾了解了一遍。
最后重新抬起头看向他时,老爸的眼神有些复杂。
“现在恢复得怎么样?”老爸问。
“就你看到的这样。”邹飏说。
老爸没再说话,把复印件放回文件夹里,直接给他卡里转了钱。
邹飏也没看,这一点上老爸还是要面子的,数肯定只多不少。
“打扰了。”他起身往外走,“走。”
“叔叔阿姨打扰了。”李知越说。
“邹飏。”老爸站在茶桌边,叫住了他。
邹飏停下,回过头。
刘文瑞和张传龙也一块儿停下,但还没转身,就被李知越推了一把,低声说:“走你们的。”
几个人走出茶室之后,老爸才说了一句:“要说我对你一点儿愧疚没有,那是假的……”
邹飏笑了笑,没说话。
“这阵儿我的确也比较忙……”老爸说,“也没有时间好好跟你聊聊,不知道你怎么会……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我对你早就失望了。”邹飏转身走出茶室,没再给老爸继续自我感动的机会。
刘文瑞他们几个在电梯门口站着,看他出来,按开了电梯门。
一帮人沉默地进入电梯,沉默地下楼,沉默地走出电梯。
近中午的阳光很强烈,走出楼道的时候邹飏能闻到热浪的味道,有种说不出来的舒爽。
他闭了闭眼睛。
“爽!”张传龙喊了一嗓子打破沉默。
“给了多少?是一半吗?”刘文瑞迅速切入正题。
“我看看……”邹飏拿出手机,点开了银行的通知。
“我靠,”张传龙凑过来看了一眼,接着就一把拿走了手机,“全额啊?”
“时刻不忘表达他的经济能力比我妈强,”邹飏伸了个懒腰,胸口还有点儿牵拉感,但比之前要舒服多了,“想吃什么,请你们。”
“A吧,”李知越说,“你提款机限额了啊。”
“吃完这顿再过苦日子,”刘文瑞拿出手机,“我们去这儿,我早就想去了,苦于舍不得花钱,就等着小金羊出院呢。”
“你真……”张传龙啧啧着。
“就说你吃不吃吧。”刘文瑞看着他。
“吃。”张传龙点头。
“之前给你的肌力恢复训练的那个练习动作,”医生一边说一边往樊均肩上和胳膊上贴着电极片,“按上面的时间阶段来,循序渐进。”
“嗯。”樊均点点头。
“你伤得不算太严重,本身身体素质也好,又有运动基础,”医生说,“恢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嗯。”樊均应着。
每周三次的康复训练,这是这周的第三次。
医院离南舟坪挺远的,是樊均从来没到过的地方。
每次做完训练,他都会在附近再转转。
他不太喜欢热闹,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南舟坪一成不变的一切,现在却不得穿过不熟悉的一些,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做一些更陌生的事。
樊刚和他唯一的同伙都死了,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他恐惧的人已经消失,但因为樊刚的存在而滋生的所有,都还在。
太多的人,复杂的环境,陌生的街区,没有听惯的那些噪音……
还是会让他混乱和迷茫。
脚下的每一步都带着犹豫。
医院附近有个很热闹的商城,很大,几栋开放式的大楼连接着,大片的广场上永远有着热闹的人群。
樊均上次来的时候,广场上还有表演,他本来想过去看看,但强烈的头晕目眩让他放弃了。
今天他决定再过去转转。
挑了从外观看上去人最少的一条商业街。
这是条仿古街,地上铺的都是青砖,卖各种茶具陶器,还有些老物件,什么旧窗户老门板之类的……
虽然没什么可买的,但因为人少,各家的装修风格又都很安静,遛达一会儿还挺舒服。
樊均拿出了手机,随手拍了几张照片。
又点开微信看了一眼。
【邹yang】你出院了?
【樊】嗯
又顺手点开邹yang的朋友圈看了看,没有发任何内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退出了聊天界面。
有一家门口摆了六七个石制的屋檐兽,看上去都很可爱,还有一个很像大黑。
樊均慢慢蹲下,对着那个“大黑”拍了几张。
正想给“大黑”和它的小伙伴们拍个大合照的时候,店里传出几声争吵,接着是一声女人的尖叫,一个人影飞了出来。
摔在了距离樊均一米远的路中间。
确切地说,应该是被人扔出来的,被紧跟着从店里冲出来的那个手里拿着根木棍的大胡子。
大胡子冲出来就直扑地上的人,对着他大腿就是一棍子。
地上的人嗷地嚎了一声,这声音莫名有点儿耳熟,樊均转头往地上看了过去。
“退不退钱!”大胡子对着他的腿又是一棍子。
“不退!”地上的人抱着脑袋,“拿回去一个月的东西保养不好裂了要退货,个个都这样我还干不干了!”
樊均站了起来,他听出来了这声音是谁。
是何川那个废物。
大胡子没再朝何川抡棍子,而是退后一步,对着他肚子一脚踢了过去。
好在距离近,樊均直接跨过去,抬腿对着大胡子的小腿一脚蹬了下去,大胡子的腿往地上一跺,立了个正。
迷茫了两秒,大胡子回过神,瞪着他:“你别管闲事啊!”
“樊均?”地上的何川震惊地喊了一声,“樊均!”
没等樊均开口,他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大胡子:“这我散打教练!这我师父,你最好有点儿数……”
樊均有些无语,一种非常丢人现眼的无语。
他把何川的手按了下去。
大胡子被一脚跺了个立正本来是有点儿犹豫了,被何川这又指又威胁的顿时眼神里的火苗就又有些往上蹦。
樊均在他又一扬手准备抡棍子的同时,右手劈在了他手腕上。
大胡子的棍子脱了手,他愣了一下,又改成握拳,准备再往何川脸上砸。
樊均赶紧一把抓住了他的右手腕。
大胡子挣了两下没能挣脱,于是换了左手抡拳。
樊均只有右手能用,这会儿只能抓着大胡子右手腕,往他左手出拳的方向拽过去拦了一下。
大胡子被拽了个右胳膊抱胸,转了半圈儿之后,再挨了自己左手一拳。
迷茫与震惊之间,他转过头看向了樊均。
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一丝怒火,看上去出奇的平静。
“有理讲理,”樊均松了手,“不要动手。”
大胡子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圈:“他卖给我的东西拿回去就裂了。”
“木头的东西,老物件儿!”何川说,“你非把它放院子里淋雨,它不裂等什么,我都跟你说了你要放户外我那儿有石头的,你又嫌贵!这都一个多月了,非让我退,这说得过去吗!”
“那你帮我修复,”大胡子说完又看了樊均一眼,“修复。”
我又不会。
樊均没说话。
“修复要收钱,你在我这儿买的,我给你算便宜点儿。”何川说。
“……行。”大胡子说。
“明天拿来吧。”何川皱着眉拍了拍裤子,抬头看着樊均又愉快起来,“快!樊教练,进来聊聊!这都多久没见了!”
樊均被何川拉进了店里,指着里面的一个女孩儿说了一句:“这我妹,我俩一块儿开的这个店,刚弄好没多久。”
“嗯。”樊均点了点头。
“吓死我了,”女孩儿拍了拍胸口,“这人比上回那个还凶。”
“以后这种不听劝非要买的就不卖,”何川回头冲樊均招招手,“来,喝杯茶。”
何川的这个店,卖的都是各种老房子里拆出来的东西,随意而又不凌乱地放了一屋子,靠屋里的位置放着一张老门板做的茶桌,还点着香。
樊均绕过脚边放着的石墩小摆件什么的,走到茶桌边坐下了。
“今天有点儿乱,刚到了一批货还没整理,”何川说,“你怎么样?听谭如说你受伤了?”
“还好。”樊均说。
“左手伤了是吧?”何川看了看他左胳膊,“我看你刚就用右手了。”
“嗯。”樊均应了一声。
“现在不带学员了吗?”何川给他倒上茶。
“暂时……是。”樊均说。
“什么时候能回去啊?”何川皱了皱眉,又凑近了压低声音,“真是他们说的……杀人犯什么的吗?”
樊均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没有回答。
“算了不说这个,”何川摆了摆手,“感觉你平时都不出南舟坪,今天怎么跑这么远?”
“来做康复。”樊均说。
“旁边那个康复医院吧?”何川点点头,“那个医院是最好的了,我朋友之前颈椎出问题也是在这儿康复的。”
樊均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怎么样?”何川问,“这我妹自己炒的茶。”
说实话,不怎么样,虽然他不怎么喝茶,但感觉是不是有点儿炒糊了。
“挺好。”樊均又喝了一口。
“不用客套,”何川笑了起来,“瞎胡闹的,味道不行,就我们自己喝着玩。”
樊均笑了笑。
“那你现在不做教练的话,还干点儿什么别的吗?”何川问。
“没,就康复。”樊均说。
“哦……”何川点了点头,喝了口茶,“那你没事儿过来坐坐呗,反正我这儿平时人也不多,除了出去收货,平时都我都在。”
“……嗯。”樊均看了看窗外,几个逛街的人慢悠悠地从木头窗户外晃过去,看着很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