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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你们还四个兄弟挖矿去了吗?”邹飏还是躺着没动,侧过脸看了站在训练台旁边的几们舍友。


    “内讧了,”刘文瑞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我们几个抢了矿逃了。”


    “神经病。”邹飏笑了起来。


    “他练完了吗樊教练。”张传龙过来弯腰拍了拍台子。


    “还有一会儿。”樊均说着站了起来。


    “我们要试课。”张传龙说。


    “试什么课?”樊均愣了愣。


    “团课,我们三个。”张传龙说。


    “你不是要上谭教练的课吗?”樊均倒是记得很清楚。


    “他不好意思。”刘文瑞说。


    “没事儿,”樊均摘了拳套把手伸到邹飏面前,往谭如那边看了一眼,“练起来可能就顾不上了。”


    邹飏伸出还戴着拳套的右手,樊均在他手腕上拍了一下:“那个手。”


    “右手已经好了。”邹飏只好伸出左手。


    樊均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拽了起来。


    这一把樊均不拉他,他是真有点儿不想动了,挺累的。


    那边谭如的学员看上去比他惨,坐地上拒绝起来,喘得厉害,谭如双手伸到他面前啪啪啪地拍着巴掌:“加油!坚持!起来!喂!还有五分钟。”


    ……相比之下,樊均的确是馆里最温柔的教练了。


    “最后一轮,”樊均拍了拍身上的护具,“正蹬。”


    “嗯。”邹飏蹦了蹦,调整了一下呼吸。


    “来,”樊均点头,“注意角度。”


    “嗯。”邹飏应了一声,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之前樊均说过的内容,紧跟着出腿。


    很干脆,速度也很快。


    这一脚比之前力量都要强,樊均往后退了一步:“继续。”


    邹飏在他说话的同时再次逼近出腿。


    踢在护具上的声音沉闷而扎实。


    “注意左腿。”樊均往前。


    邹飏微微退了半步,接着又是一脚。


    “再来,别停。”樊均说。


    邹飏稳了稳身体,开始了连续的进攻,一次次踢在樊均身上。


    “腰,”樊均一边退一边提醒,“胯,重心……”


    邹飏跟着他的提示,连续正蹬腿踢在他身上,不得不说,教练就是教练,在有防备的情况下,完全没可能踢倒他。


    最后一脚踢完,樊均退到了训练台边缘:“好。”


    邹飏停了下来,撑着膝盖。


    这一通踢下来,他最后一点劲儿也被踢掉了,爽是真的爽,累也是真挺累。


    “牛逼。”刘文瑞站训练台旁边举着手机,“我把樊哥被你踢得没有还手之力的全过程都录下来了。”


    “要点儿脸。”邹飏看了他一眼。


    “下课了没,拍照去?”刘文瑞问。


    邹飏转头看向樊教练。


    “去换衣服吧。”樊均抬了抬下巴。


    “我们借一下更衣室。”刘文瑞说完又压低声音,“吕泽没在吧?”


    “学员可以用,”樊均说,“你们不是要买课么?”


    “对,”张传龙说,“对,我们是学员。”


    樊均摘掉拳套,坐在了训练台上,往更衣室那边看了一眼,邹飏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了,耳朵里还能听到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很热闹,也很开心。


    那你呢?习惯吗?


    说不上来,他毕竟每天跟不同的学员打交道,有小孩儿,有成年人,有笨的,有聪明的,有话多的,有不出声的……


    似乎都能习惯,没什么不习惯的。


    但……刚才李知越那句话,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而邹飏连一秒都没用就接住了。


    这是他们最普通的日常。


    还是不习惯的吧。


    完全不一样的状态,甚至都谈不上习惯不习惯的。


    “要不你换昨天那身儿吧?”蓉蓉抱着胳膊,手指在下巴上撑着,看着樊均,“你这运动系我都看烦了。”


    “我不拍。”樊均声音不高地说。


    正跟李知越说着话的邹飏转头看了他一眼。


    “啊?”蓉蓉愣了愣,有些失望。


    “……先拍他们,”樊均说,“我……再说吧。”


    “行,”蓉蓉拿起相机,招了招手,“几位帅哥,谁先来?”


    “我!”刘文瑞很积极。


    “就站墙这边儿吧,”蓉蓉,“让樊均给你摆一下姿势。”


    舞蹈室有一面挂着幕布的墙,旁边还放着不少道具,专门用来拍照的。


    还有两个带支架的大柔光灯。


    刘文瑞过去倒是很积极,往那儿一站之后就开始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樊哥!帮我啊!”


    “你要……”樊均走了过去,“什么动作?”


    “弄个踢腿的,刚邹飏踢你那样的。”刘文瑞说。


    “那你面对主席,”樊均扳着他的肩,“抬右腿……膝盖抬起来,对,身体往后……背挺直……”


    樊均的手刚碰到刘文瑞的背,他之前摆好的姿势立马全毁。


    “哎嘿嘿嘿嘿……”


    一帮人顿时笑成一片。


    “哎嘿你个头,”樊均一把揪住要往旁边躲的刘文瑞的衣服,把他拽回了原地,“站好。”


    “嘿嘿嘿……我靠。”刘文瑞边乐边重新摆好姿势。


    “别晃。”蓉蓉调好了灯光,举起相机。


    “这不可能啊,我这金鸡独立呢。”刘文瑞的腿不停地在抬起和点地之间交替着。


    交替了几回之后,动作变形了。


    “是怎么摆来着?”他看樊均。


    樊均只好在他旁边摆了一个同款正蹬的姿势。


    “直接拍樊均得了,”邹飏抱着胳膊靠着旁边的墙,“拍完把刘文瑞脑袋P上去。”


    “滚,”刘文瑞说,“十几年的发小情就这?”


    “连拍吧。”樊均示范完走到蓉蓉身边看着相机屏幕。


    “只能连拍了。”蓉蓉举起相机,在刘文瑞抬腿的同时,快门咔咔咔地响成一片。


    听着得有二三十张。


    得亏是数码相机。


    感谢塞尚。


    刘文瑞折腾了二十分钟,拍完了他想要的三个动作,全是腿上的,相当费劲。


    不过蓉蓉很快想到了办法,让他们把舞蹈室里的一根钢管拆下来移到了拍照的幕布前,踢腿的时候可以用来支撑他们颤抖的腿。


    “修图的时候把杆子P掉就行。”蓉蓉说。


    “不愧是主理人。”李知越说。


    “还是叫我主席吧,”蓉蓉说,“听着过瘾。”


    “你不拍吗?”邹飏低声问旁边的樊均。


    “我……”樊均看了他一眼,“反正也……拍过了,你们拍好再说。”


    “单人的也不拍吗?”邹飏问。


    “我……嗯?”樊均愣了愣。


    “嗯什么。”邹飏看着那边正在艰难借着钢管往上一寸寸把腿抬高假装一脚能踢过头顶的张传龙。


    樊均没有说话,邹飏也没再说话,两人一块儿沉默地看着那边热情高涨的几个人。


    过了挺长时间樊均才又低声开口:“我是有点儿……尴尬,上回拍照只有我和吕泽两个人。”


    “你以前不拍照吗?”邹飏问。


    “没拍过这样的。”樊均说。


    艺术照吗?那邹飏也没拍过。


    但感觉樊均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这样的是哪样的,邹飏没再问,虽然具体说不清,不过……能体会得到。


    “邹飏!”刘文瑞在那边喊,“你和樊均你俩谁先?”


    樊均没出声。


    “我俩一块儿。”邹飏说。


    “你不拍单人的了?”李知越问。


    “嗯,”邹飏伸了个懒腰,往那边走过去的时候回过头看着樊均低声说了一句,“你去换身儿衣服。”


    樊均顿了两秒:“嗯。”


    “换衣服去了?”蓉蓉看着转身走出门去的樊均。


    “你不是说他运动系都看烦了吗?”邹飏说。


    “那是真的,天天都是个教练的样子,”蓉蓉把相机连上平板,让刘文瑞他们挑照片,又看了看门边趴着的小白,“你俩要不要带狗一起,小白太酷了,不能浪费这么好的道具。”


    邹飏看着狗。


    狗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抬头也往这边看了过来,跟他对视的瞬间咧开嘴吐出了舌头。


    “我一见你就笑……”蓉蓉唱了一句,“哎呀小白太可爱了。”


    可爱吗?


    不可怕吗?


    邹飏站在樊均旁边,余光里跟他隔着一个樊均的小白还是很有存在感。


    “邹飏蹲着吧,樊均……站后头点儿?”蓉蓉思索着,“小白……坐邹飏旁边儿?”


    “训狗师带着他的两条狗,是这意思吗?”邹飏问。


    那边几个人笑得相当响亮。


    “哎!”蓉蓉笑着喊,“我也不是专业的,我不会帮男生摆姿势啊!”


    “狗在中间吧,你俩一边一个站着就很酷了。”李知越说。


    “对,”刘文瑞比划着,“你俩一块儿看狗也行。”


    “现在杀了我还来得及。”邹飏说。


    “挺一会儿,”刘文瑞说,“为了酷,你就当它是个猫。”


    “谁家的猫八十多斤。”邹飏说。


    “樊哥你跟小白换个位置就行,”张传龙说,“邹飏不用动。”


    樊均没动,看了邹飏一眼。


    邹飏咬咬牙,微微一偏头,示意他跟狗换个位置。


    樊均打了个手势,小白很顺滑地绕到他右边,跟他换了个位置,但跟邹飏尽量保持了距离。


    “近点儿。”邹飏能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他们两人一狗。


    樊均没有别的裤子,随便换了一条牛仔中裤,配的昨天那件黑T恤,邹飏是白T恤牛仔裤,中间站着一条目光锐利的黑色杜宾。


    樊均这会儿没戴帽子,脸上的疤看上去很有震慑力。


    两人一狗这么一站,的确挺酷。


    “小白怕邹飏吗?”蓉蓉举着相机问。


    “让它过来。”邹飏看着前方的镜子里的狗。


    狗在樊均的指示下贴到了邹飏腿边。


    “好!”蓉蓉喊,“就这样站着不用动,松弛些……太帅了!保持住!好!”


    邹飏看着镜子里的樊均,樊均也正从镜子里看着他,他笑了笑。


    “哎好!笑也好!”蓉蓉举起一只手,“樊均也笑。”


    樊均跟着笑了笑。


    “你俩看小白。”蓉蓉安排着。


    他俩一块儿看向小白,小白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不为所动。


    “让小白抬个头呗。”刘文瑞说。


    樊均抬手在小白头顶上打了个响指,这同时蓉蓉按了快门:“这个动作好。”


    小白抬起了头,樊均说了一句“定”,小白就抬着头不动了。


    那边又是几声快门响。


    “好看,人和狗都上相,”蓉蓉说,“一会儿我要帮小白单独拍点儿。”


    跟狗的合照拍完也就几分钟,邹飏感觉自己后背都僵了,不过可喜的是,他对小白的恐惧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


    当然,换了别的狗还是不行,小白毕竟是熟了。


    接下去就轻松多了,一帮人在旁边指手划脚给他俩安排动作,一会儿蹲一会儿站,一会儿踢腿,一会儿同时侧身,一会儿同时背影……


    一帮人说着话笑着,声音混在一起,在舞蹈室里回响着,偶尔听不真切……柔光灯挺亮的,没有了帽子的遮挡,这光线和四周的声音让樊均有些恍惚,夹杂着些许不安……


    “OK……”蓉蓉的声音有些远,听不清,人不知道在哪儿,也没看到口型。


    “这组比我们的……”刘文瑞的声音也响起,依旧听不清。


    “樊均。”邹飏的声音。


    “嗯?”樊均应了一声。


    邹飏就站在他面前,抬手把帽子戴到了他头上。


    帽檐遮掉光线的瞬间,声音和画面都跟着眼前邹飏的脸回到了他四周。


    “咱们这些照片这回不得放大了挂宿舍走廊上啊!”张传龙说。


    “那我申请走读。”邹飏回头说了一句。


    樊均笑了笑。


    “没事儿吧?”邹飏低声问。


    “没事儿,”樊均说,“就……有点儿晕。”


    邹飏转身走到了柔光灯旁边研究了一下,把灯关掉了。


    “樊教练在吗?”谭如从舞蹈室外面探进来一个脑袋。


    “在。”樊均应了一声,“怎么?”


    “来了几个人,”谭如走了进来,“说是房东,找吕泽,我说吕泽没在,他们也不走,就坐那儿。”


    “房东?”樊均顿了顿,“我过去看看。”


    房东来者不善。


    邹飏看到房东和房东带来的人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所以房东看到他们这一帮人进来的时候,明显也愣了愣。


    “刘叔,吕老板去市区了,”樊均从冰柜里拿了几瓶水递给房东几个人,“他回来我让他过去找您?”


    “这事儿他不见我也不行啊,”房东看了一眼樊均手里的水,没接,“我两个月前就跟他说了,也算是提前了半年……”


    “说什么?”樊均把水放到了房东手边的桌子上。


    房东没说话,只是皱着眉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樊均也不再说话,沉默地靠在前台边儿上看着他。


    “他没跟你说吗?那就是他的事儿了,我不管你们怎么商量的……”房东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伸手准备去拿桌上的水。


    但拿了个空。


    在他伸手的同时,邹飏伸手拿走了桌上的水。


    拧开盖子仰头正喝着。


    “您要不先跟我说说。”樊均转身又拿了一瓶水,放到了房东手边。


    房东笑了笑,又不说话了。


    “你能做主吗?跟你说你做不了主也没用。”旁边房东带来的人说了一句。


    “房东能有什么事儿,无非不就是租房不租房的事儿……”邹飏走到前台后头一坐,看了樊均一眼,“合同有吗?”


    樊均看着他,顿了两秒,桌子下面带锁的抽屉里拿了个文件夹出来,翻出了合同。


    邹飏推了推眼镜,管他看不看得明白,先看了再说。


    第22章


    樊均也不知道邹飏是真懂还是装懂,反正往那儿一坐,眼镜一推,很有底气的样子,起步也得是个法学院的学生。


    不过邹飏只扫了一眼就抬起了头,看着那边的房东刘叔。


    “这也不是跟你签的合同啊,”邹飏手指往合同上一弹,“这是吕……老板跟之前商户签的转租合同,之前商户是直接跟商场签的,你要扯皮也应该跟商场扯吧?”


    樊均看了刘叔一眼。


    他没看过合同,也不清楚武馆的场地是怎么租来的。


    吕泽没有跟他说过跟房东有什么纠纷,毕竟新馆是吕泽做起来的,事实上他只在这里打工,吕泽是他如假包换的老板。


    “我这铺面是跟商场有合同,中间转租不转租的我不管,”刘叔点了根烟,“不过合同是八月到期,我上两个月就跟吕泽说过了,我跟商场不续了,提前了半年,够意思吧?”


    邹飏没说话,只是冲刘叔抬了抬手掌,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然后低头迅速地翻到了合同上租期的那一部分的内容。


    刘文瑞几个也凑了过来,一块儿看着。


    “合同上跟商场的租期是到十二月,一年一签……”邹飏手指在眼镜腿儿上轻轻弹了两下,“所以您的意思是怎么样呢?”


    从“你”到“您”,邹飏转换得非常丝滑。


    不过语言上虽然用了敬语,但态度还是那个态度,冷淡中带着些许傲慢。


    樊均并没有凑过去看合同,靠着冰柜看着眼前这个他还从来没见过的邹飏,是在他爸那儿练出来的吗?


    跟珊姐在一块儿的时候邹飏没有过这样的状态。


    “那就要跟吕泽谈了,”刘叔手一挥,“跟你说不着。”


    “行,”邹飏放下合同,往后靠在了椅子上,正好他也没想到合同是这样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谈了,“您等着吧。”


    “我等着什么?”刘叔把手里的水瓶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等吕泽啊,”邹飏说,“他去市区了。”


    刘叔一拳落空,顿时有些尴尬,又拿起水瓶子指着樊均:“你打电话叫他回来。”


    “打过了,他没接,”樊均说,“估计是忙。”


    刘叔冷笑了一声:“就这么处理事情的?”


    “刘叔,”樊均说,“就算按您跟商场的合同,也还没到期呢。”


    对。


    樊均这句话提醒了邹飏。


    他挑了挑眉毛:“刘叔是不是对租金有什么异议?”


    刘叔没说话,跟旁边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沉默了几秒才说了一句:“我也是替你们着想。”


    “谢谢啊。”邹飏说。


    “你看,你们相当于是被前面那家和商场一块儿坑了,对吧?”刘叔说。


    邹飏没出声,也没有任何表态,只是看着他。


    刘叔等了两秒,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只能继续往下说:“我呢,做一回好人,也是省点儿麻烦。”


    刘叔说完又停下了,等着邹飏的反应。


    但邹飏依旧没有反应。


    刘叔有些不爽,但话头已经起了,又不能半道停下,于是又继续说了下去:“你们要继续租下去没问题……”


    但这次却被邹飏打断了:“谢谢刘叔,所以您跟吕老板是卡在哪儿了呢?”


    “……租金。”刘叔皱着眉,一脸嫌弃,“他要按合同继续交给商场。”


    “其实刘叔,从法律上来说,要求继续按合同执行是没有问题的。”李知越这时开口说了一句。


    邹飏没说话。


    当着人的面他没法拿手机出来查一下,也不知道李知越这话说得对不对,但李知越说得倒是很有底气。


    要不就的确是这样,要不就拿准了对方也不知道。


    “那就让他按合同走!”刘叔提高了声音,“按合同走!我看你们能走到哪儿去!”


    “刘叔,”樊均声音平静,“如果不按合同,您的想法是怎样的呢?”


    刘叔哼了一声没说话。


    邹飏也没说话,低头继续看着合同上的内容,如果只是换个地方交租金,不至于闹成这样,吕泽不肯跟刘叔直接租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租金不一样了,刘叔要涨租。


    旁边的樊均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直接问了一句:“如果租金交给您,是按原来的,还是有变化呢?”


    “按原来的我亏死了!”刘叔没好气儿地说。


    果然。


    这会儿邹飏也找到了租金内容,30元一平米每月。


    他完全不知道租金的合理区间是多少,也不知道一个看上去快倒闭了的商场的租金应该是多少……


    但刘文瑞这会儿突然感叹了一句:“现在都三十了啊大叔,还涨?”


    贵吗?


    不确定。


    刘文瑞也是个张嘴什么都敢说的主。


    “这还贵吗!”刘叔怒了,“你们懂不懂啊?这可是全包的价!要不是这个商场……”


    “看来刘叔也是知道的,”樊均截住了他的话,“这个商场的确是不好做。”


    “呵,”刘叔带来的人冷笑了一声,“当初可没人逼你们租这儿吧?”


    “这样吧,”邹飏说,“刘叔,这个事儿我们已经清楚了,具体的跟吕老板商量过后……”


    “你做不了主是吧?做不了主你废那么多话干什么?”刘叔火了,“你做不了主我在这儿跟你说什么呢……”


    “你跟我在这儿说的原因是你跟吕泽说不通啊。”邹飏抱着胳膊往椅子上一靠。


    这话说得刘叔脸上比刚才更不好看了。


    李知越出来圆了一下:“你肯定也不愿意再费时费力重新招租,商场现在这样子,还不知道要空置多久,空一天亏一天啊,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不换人。”


    “凡事都得有商有量不是么,”张传龙大概这会儿才理明白了这个事儿,开始帮腔,“我们刚知道这事儿。”


    “你们到底几个老板?”对面忍不住问了一句。


    “一个啊,”刘文瑞手指往四周划拉了一圈儿,“我们是股东。”


    刘叔愣住了,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最终除了得知这个武馆还有五个股东之外,刘叔一行人一无所获,扔下一句“你们尽快商量好”,带着人走了。


    “我靠,”张传龙松了口气,“我以为得打一架了呢。”


    “怎么可能,”李知越说,“带那么多人过来,就是怕武馆这帮教练打他们呢。”


    “吕泽要知道我们成股东了,又得跟邹飏打一架吧?”刘文瑞说。


    “我投资买课了呢,怎么不是股东,”邹飏说,“你们的投资款一会儿也赶紧到位。”


    “有理有据。”李知越说。


    “这事儿你不知道?”邹飏转头看向樊均。


    “不知道。”樊均说。


    “吕叔也不知道?”邹飏又问。


    “应该是,”樊均皱了皱眉,“要知道了他会跟我说。”


    “吕泽是怎么想的,”邹飏有些无语,“这么大的事儿,既不说也不解决。”


    不知道。


    樊均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琢磨着要不要给吕泽打个电话问问。


    他不知道吕泽是怎么想的,吕泽很多时候比他话更少,跟他也并不交心……


    新馆吕泽坚持要弄的,现在弄成这样,要就涨租,要就搬走,跟商场还得扯,钱没赚着,还一堆麻烦事儿。


    估计吕泽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了。


    “吃饭去。”邹飏一拍巴掌。


    有些走神的樊均被他一巴掌给拍了回来。


    “好。”他走到训练区看了看。


    谭如这会儿热了午饭正在吃,她今天课排得紧,大概半小时之后就又要上课了。


    “你们去吃吧。”她挥挥手。


    “你想喝点儿什么吗?”樊均问,“回来给你带。”


    “不用了,下节课那个小姑娘肯定又给我带咖啡了。”谭如说。


    邹飏想吃鱼,让樊均带着他们去了之前他俩吃过的那家店。


    “我靠,”李知越看着手机,“这就是上回我说的那家老店,咱们没吃成的那家。”


    “没吃成?”樊均问。


    “邹飏在前面那条街揍了人,就没过去了。”刘文瑞说。


    樊均有些吃惊地转头看向邹飏。


    “怎么,”邹飏低头边走边擦着眼镜,“你以为我只打冠军吗,其实我见人就打。”


    樊均笑了起来。


    等刘文瑞他们走到前头去了,他才低声问邹飏:“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就……第一次来的时候。”邹飏说。


    想想也挺神奇的,那天从南舟坪离开的时候,他就算没想过再也不来这里,也不会想到才没过多久,他就会如此频繁地出现在这个破地方。


    甚至有了一个带朋友去吃饭的首选馆子。


    中午人不是太多,他们在靠窗的一个大桌坐下了。


    “有年头了吧这个店。”刘文瑞看了看四周。


    “嗯,十几年了,我小时候就有。”樊均点头。


    “你从小就在这儿吗?”李知越问。


    “……不是。”樊均说。


    “哦,”李知越没有追问,“那你来这儿也有十几年了。”


    “嗯。”樊均应着。


    “这么长时间啊。”张传龙感叹了一句。


    “很长吗?”李知越看着他,“大部分人都这样吧?我家在那个小区也住了十几年了。”


    张传龙愣住了,想了想:“我操,还真是……不过你这么一说听起来就显得很惊人。”


    “那我跟邹飏认识也十几年了,”刘文瑞说,“惊人吗?”


    “不惊人,”邹飏说,“就是烦人。”


    樊均笑着听他们聊天。


    十几年啊。


    他来这里十几年了。


    没有离开过,也没有想过离开。


    就躲在这里,等着那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捅过来的刀。


    所有的时间都因为这样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的等待而变得模糊,他似乎离那段日子已经很远了,但回过头的时候又发现它们就在那里。


    邹飏气势磅礴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乱七八糟的想法。


    从兜里摸出手机的时候他的眉毛就拧了起来。


    “你爸?”刘文瑞不愧是发小,立马反应过来。


    “嗯,”邹飏看了一眼四周,起身快步往门口走过去,“我接个电话。”


    每个月初,邹飏都会去看老爸,但这月初是长假,他就很“懂事”的没有打扰老爸。


    没想到老爸电话会追过来。


    一点儿防备没有,整个人情绪都不太好了。


    邹飏走出饭店,四周稍微安静些,他接起电话:“爸?”


    “小飏啊,”老爸的声音传出来,“出去旅游了吗?”


    “没,”邹飏说,“在家歇了两天,今天才出来走走。”


    “哦……”老爸笑了笑,“怎么没过来呢?”


    “我怕你……毕竟都放假了嘛,”邹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想着过了长假再过去。”


    “没事儿,”老爸说,“你……咱爷俩下午聚聚?”


    “方便吗?”这句邹飏是问得真心实意的,他还真不想下午过去。


    以往过去都没这么强烈的反感,反正就装装样子熬一两个小时就行,但今天他心情还挺好的,就格外不情愿。


    “有什么不方便的,”老爸说,“我见见我儿子有什么不方便的。”


    “好。”邹飏应了一声。


    听老爸这个跟平时不太一样的语气,那边八成不太顺心,需要看看这个孝顺儿子顺顺气儿。


    樊均看着从饭店门口走进来的邹飏。


    看上去不怎么愉快,眉毛是拧着的,手机拿在手里一下下转着,透着烦躁。


    回到桌边坐下了他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怎么了?叫你过去试戏啊?”刘文瑞问。


    “嗯,下午,”邹飏低头说完,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抬起头时脸上的不爽已经一扫而尽了,“吃饭!”


    樊均有些吃惊他这个变脸的速度。


    吃完饭邹飏没跟刘文瑞他们一块儿走,这帮人还要去进行一些无所事事的闲逛活动。


    “回馆里吗?”樊均问。


    “你下午还有课吗?”邹飏看着他。


    “四点才有。”樊均说。


    “去你那儿窝一会儿。”邹飏说。


    “好。”樊均点头。


    邹飏进屋很熟练地把鞋往鞋架子下面一踢,走到沙发前就准备往上倒。


    樊均迅速往沙发上扫了一眼,在邹飏身体已经开始倾斜的同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猫。”


    “我靠。”邹飏吓得一下绷直了身体,回头看了一眼,“哪儿?”


    大黑的白色脑袋从那个电热披肩下面探了出来,边伸懒腰边张大嘴打了个呵欠。


    樊均松开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看到的?”邹飏问。


    “那儿鼓一块儿,它喜欢钻东西。”樊均说。


    “哦……”邹飏应了一声,重新往沙发上一倒,“哎……你这个沙发舒服。”


    樊均走到冰箱前拿了水出来:“要喝什么吗?”


    “咖啡。”邹飏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樊均拿了一瓶拿铁,在他手上轻轻碰了碰。


    邹飏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真有啊?”


    “嗯。”樊均笑笑。


    “我得提提神,”邹飏坐了起来,喝了两口,“见我爸一小时比考试周都难熬。”


    “要不你睡会儿。”樊均说。


    “我就是这么想的,”邹飏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你睡吗?你不睡的话三点叫我,你要睡的话我就……”


    “我叫你。”樊均说。


    “谢谢。”邹飏摘下眼镜往旁边小桌上一扔,闭上了眼睛。


    “不……”樊均说到一半被邹飏打断了。


    “闭嘴。”邹飏说。


    “不过我真得谢谢你,”樊均说,“刚才……”


    “让冠军过来给我磕一个。”邹飏说。


    “好。”樊均笑笑,靠在了沙发旁边的豆袋上,拿过耳机。


    “樊均。”邹飏叫了他一声。


    “嗯?”樊均应着。


    “吕冠军那边如果谈不妥,”邹飏闭着眼睛,“新馆如果……对你们会有什么影响吗?”


    “大部分钱都是他自己的,”樊均说,“吕叔出了点儿,影响肯定有,但是不会很大的,本来也只有旧馆,回到原样而已。”


    “冠军挺能攒钱啊。”邹飏说。


    “是。”樊均点点头。


    “说到这个,我那天就想问你了,”邹飏睁开了眼睛,转头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再配个助听器了,你应该也攒了不少吧?”


    “习惯了,没有也行。”樊均说。


    “要攒钱买房啊?”邹飏说。


    “嗯。”樊均笑了笑。


    “不信。”邹飏说。


    樊均没说话。


    邹飏也没再出声,看不出来是在等他回答还是愣着,但没过多大一会儿,他眼睛就慢慢闭上了。


    确定邹飏慢慢睡着了之后,樊均戴上了耳机。


    攒钱是真的,但攒来干什么……谁知道呢,总觉得有一天会用得上。


    第23章


    邹飏大概是上午的课练累了,这会儿睡得特别实,樊均手机响了都没吵醒他。


    樊均没看屏幕,先按了一下静音,拿着手机走进了厨房。


    电话是吕泽打过来的,他回来的路上给吕泽发了消息,吕泽一直没回,这会儿才打了过来。


    语气有些不太痛快。


    “他来的时候就你在吗?”吕泽问。


    “还有……邹飏和他同学。”樊均本来不想说,但吕泽每天都会看上课记录表,不说他也会知道。


    “嚯,辛苦你们了,”吕泽冷笑了一声,“那你们怎么跟老刘说的?”


    “问了一下怎么回事儿,”樊均说,“说等你回来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吕泽说,“跟他根本没法说。”


    “他要涨多少啊?”樊均问。


    “四十五,别的什么物业费管理费这个费那个费的另外交,”吕泽说,“我怎么可能同意,要不是因为我爸死守着旧馆,这儿方便两边跑,我根本不会在这么个破地方……”


    樊均没说话。


    吕叔在这破地方干了十多年呢。


    “他再来你直接关门。”吕泽说。


    “八月他跟商场的合同到期,你也没法干下去了,”樊均说,“到时怎么弄?”


    “到时再说,大不了先闭馆。”吕泽说。


    “开玩笑吧你?”樊均说。


    “我这阵儿已经在找别的地方了。”吕泽说。


    “……其实,涨点儿也不是就负担不起,换地方你装修和转让费全白花了,”樊均说,“就算想让商场赔偿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扯得清……”


    “不用操心我,”吕泽说,“我就算是赔光了,也亏不到你那儿。”


    “我不操心你。”樊均很少跟吕泽争执,但这会儿有些压不住火了。


    “我爸也用不着你们操心。”吕泽说。


    “吕泽你肌肉长脑子里了吧?”樊均说。


    “你说什么?”吕泽声音一下扬了起来。


    “你也听障吗?”樊均说。


    “……你再说一遍!”吕泽吼了起来。


    “哪句?”樊均问,没等吕泽出声,他也提高了声音,“你肌肉长脑子里了吧!”


    然后挂掉了电话。


    吕泽的电话跟着就又打了进来,樊均把手机静音,看着电话自动断掉之后才把手机放回了兜里,转身走出了厨房。


    门一打开,就看到邹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靠坐在沙发里看着他。


    樊均顿了顿:“醒了?”


    “嗯。”邹飏点点头。


    “什么时候……醒的啊?”樊均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三点还有二十分钟。


    “你手机响的时候就醒了。”邹飏打了个呵欠。


    “……我还以为你没听见呢。”樊均坐到他旁边。


    “装睡一小会儿以避免尴尬。”邹飏说。


    樊均拿出手机,把吕泽再次打进来的电话挂掉了。


    “吕泽是不是骂你了?”邹飏转头看着他。


    “没直接骂。”樊均说。


    “但是你直接骂他了。”邹飏拿起没喝完的咖啡又喝了两口。


    “……嗯。”樊均点头。


    邹飏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不会骂他。”


    “也骂,”樊均说,“小时候还打架。”


    “谁赢?”邹飏问。


    “我……”樊均看向他。


    “哟?”邹飏挑了挑眉毛。


    樊均笑着说:“从来没打赢过他。”


    “靠,”邹飏愣了愣,“不能吧?”


    “真的,从小到大都打不过他。”樊均说。


    邹飏对这个说法并不服气。


    哪怕樊均说得很服气的样子。


    “你小时候敢跟他打都已经很牛了,”邹飏说,“你毕竟寄……”


    人篱下。


    以后没事儿不要随便睡觉,脑子容易睡散黄了。


    “寄我相思千点泪……”邹飏抬手在脸上搓了搓。


    “嗯?”樊均愣了。


    “……流不到,楚江东。”邹飏清了清嗓子,把眼镜拿过来戴上了。


    “嗯?”樊均看着他。


    邹飏保持了沉默,看着对面猫窝里的大黑。


    樊均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寄人篱下吗?”


    “嗯。”邹飏闷着声音应了一声,反正已经说出口了,“你根本不敢打得过他,而且你那会儿……身体可能也没他好。”


    樊均没说话。


    “长大以后……”邹飏想了想。


    “长大以后是真打不过,”樊均提醒他,“不要盲目自信。”


    “操。”邹飏笑了。


    “现在也打不起来,”樊均完又补充了一句,“没你在的话。”


    “你大爷。”邹飏笑着正准备喝的最后一口咖啡差点儿洒衣服上。


    樊均看了一眼手机,还几分钟三点了。


    邹飏也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哎,走了。”


    “一块儿吧,”樊均也起身,“我去新馆,下午吕泽估计要过去吵架。”


    “我说句不好听的,”邹飏说,“他这事儿,你甭管了,他不领情,办下来了算他的,办不下来怪你。”


    “嗯。”樊均把空了咖啡瓶子扔到垃圾筒里,“我也管不了。”


    商场门口的烧烤摊,下午三点就摆上了,邹飏背对着那边。


    “是哪个摊儿啊?”樊均跟他面对面站着,往那边看。


    “第一个!”邹飏说,“别看了。”


    “嗯。”樊均笑着收回视线,看着他。


    邹飏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车还有五百米到。


    “明天你们去爬山吗?”樊均问。


    “不一定,”邹飏说,“晚上说要去酒吧,要是玩疯了明天起不来也没准儿哪儿都不去。”


    “哦。”樊均点点头。


    “你后面两天还是……上课吗?”邹飏问。


    “明天休息,”樊均说,“后天一天都有课。”


    “哦,那你……”邹飏问了一半又停下了,虽然樊均没跟他说过他轻易不会离开南舟坪,但老妈说过。


    不过既然樊均没说过,他就应该不知道,问一半又不问反而……


    “你哪天想上课的话,”樊均说,“提前一点儿跟我说就行。”


    “好。”邹飏点头。


    总觉得还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算了,散黄的。


    进电梯的时候,邹飏给老爸发了个消息,告诉他自己到了。


    老爸一般都会回复,但今天没有。


    邹飏的疑惑在走出电梯的时候得到了解答。


    门里传来了一个女人叫骂声,伴随着一声玻璃摔碎的声音。


    邹飏站在门口,现在就有点儿尴尬了,他必然是不愿意这种时候进去的,但转身离开,也实在做不到。


    多少还是想听听的。


    但还没等听清骂的是什么,房门就突然被打开了,女人从里面冲了出来。


    邹飏赶紧往旁边让了一步才没跟她撞上。


    女人脸上还有眼泪,看到他时愣住了,接着就喊了一嗓子:“你来干什么!”


    “看我爸。”邹飏说。


    “滚!”女人对着他猛地推了一把。


    邹飏没躲,往后撞在了墙上,肩上的包滑到了地上。


    里面老爸听到动静跟了出来,压着声音:“你干什么!你火没地儿撒了吗!冲他发火算怎么个意思!”


    “你!”女人转身指着老爸。


    邹飏没出声也没动,盯着女人的手。


    抽他耳光。


    打他!


    但女人只是指着,并没有动手。


    邹飏在心里叹了口气。


    “邹飏你去亭子那儿等我。”老爸看向他。


    “嗯。”邹飏应了一声,捡起地上的包,转身走向电梯。


    电梯在上头好几层,于是他又转身推开旁边的防火门走了进去。


    老爸说的亭子,在小区花园里,以前他经常被老爸拎到这里,当着时不时会经过的多年的邻居们的面,语重心长地谈心。


    没考好。


    顶嘴了。


    玩游戏了。


    回家晚了。


    各种或大或小或莫名其妙的理由。


    每次站在这里时,那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羞辱的感觉,邹飏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


    这回他没再站着了,老爸也没再语重心长。


    走到他身边坐下时还叹了口气。


    “怎么了。”邹飏问了一句。


    “不提了,”老爸摆摆手,“没一个省心的。”


    邹飏没说话。


    “这几天一直都在家吗?”老爸问,“没出去玩玩?”


    “今天跟同学吃个了饭,人太多了不想出门。”邹飏说。


    “你跟我一样,”老爸说,“好静,在家看看书喝喝茶就是最大的享受。”


    “嗯。”邹飏没有多说。


    “现在也快成奢望了,”老爸说到一半顿了顿,“天瑞要是……”


    邹飏哪怕是演戏,哪怕知道老爸是想夸他,也不是很想听到邹天瑞的名字,在老爸犹豫的瞬间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物性各自得,人和人不一样,没必要强求。”


    老爸没再说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有些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


    “本来今天想叫你一块儿吃个饭的,”老爸说,“看来得改天了。”


    “嗯,吃不吃饭的其实也不重要,”邹飏说,“喝喝茶聊会儿也挺好。”


    “那还是重要的,”老爸说,“就是有时候怕你妈不愿意,觉得我跟她抢儿子。”


    “她不干涉我这些事儿。”邹飏笑笑。


    “……嗯。”老爸点点头。


    邹飏正想着找个什么话题再随便聊会儿就走人,亭子前面的小路上走过来两个人,是邹天瑞和她妈,看起来是要从小区后门出去。


    虽然往亭子这儿走就是故意的,但两人经过时都没有往亭子这儿看一眼。


    老爸叫他下午过来的时候,大概没想到家里会闹成这样,这会儿明显能感觉得到他也没什么心情聊了。


    “要不……”邹飏趁机准备走人,“咱们改天喝茶吧,你……”


    “没事儿没事儿,”老爸拍拍他,“你别管这些。”


    “爸,自己眼前的生活才最重要。”邹飏真诚地看着他。


    “你……小飏啊……”老爸看着他,眼眶突然有些发红,“你真是……”


    “我先回去了。”邹飏没给他继续酝酿的时间,起身拎了包走出了亭子。


    慢一步他都怕老爸真哭了他还得哄。


    打车回家的路上,邹飏的手机连着几个消息进来。


    老爸给他转了两笔钱,一笔生活费。


    还有一笔,八千。


    邹飏挑了一下眉毛,跟着还有一条-


    也别总在家闷着,跟同学也出去玩玩,要用钱的地方跟爸爸说,别太省


    邹飏没有马上回消息,转头看着车窗外,轻轻呼出一口气。


    估计老爸跟他这个十多年的真爱之家也出了问题,他隐隐还是有种快感的。


    回家一开门,邹飏就看到了门口老妈的鞋。


    “妈?”他喊了一声。


    “这么早?”老妈从厨房探出头,“以为你跟刘文瑞出他们怎么也得吃了晚饭才回呢。”


    “没,”邹飏没提去了那边儿的事,把包扔到沙发上,“你怎么回来了?”


    “这几天我都在家了。”老妈转身又回了厨房。


    邹飏愣了愣,跟着进去,看着她在厨房里洗菜。


    “怎……”他想问问是不是武馆那边有什么事。


    但老妈跟他差不多同时也开口,指着锅:“光杵这儿看热闹,眼里真是没一点儿活儿,去把饭煮上。”


    邹飏过去,舀了米倒进锅里,站在洗菜池旁边等老妈用完水。


    “怎么又杵着了?”老妈转头看着他。


    “洗米。”邹飏说。


    “家里就一个水龙头啊?”老妈说。


    “八百多个呢。”邹飏拿着锅去了厕所。


    把饭煮上之后,他又站到了案台边,看着老妈切菜。


    “起开,参观什么呢?”老妈说。


    “武馆那边怎么了?”邹飏问。


    “没怎么,”老妈皱着眉,“不关你的事儿,你该去上课就去上你的课。”


    “是因为新馆那个房租的事儿吗?”邹飏问。


    老妈没说话,手里的刀切的哐哐哐的,切完了一溜菜才说了一句:“你就不该管他的事儿。”


    “谁想管他那点儿屁事!”邹飏本来就有点儿无名火,这会儿瞬间就炸了,“放屁崩个屎星子都比他事儿大!我管他?他老几也配我管!”


    老妈手里的刀停下了,转脸瞅着他。


    邹飏也看着老妈。


    过了一会儿老妈突然笑了:“这没素质的样儿。”


    “帅吗?”邹飏问。


    “帅帅帅……”老妈继续切菜,“走开,别烦我。”


    邹飏拿出手机,很快地发了条消息给樊均,问他具体怎么回事。


    不过樊均不知道是在上课还是在跟吕泽吵架,一直没回复他。


    “是吕泽不让你再过去了吗?”邹飏问。


    “都在气头上,”老妈说,“过几天再说吧。”


    邹飏往老妈那边凑了凑:“都?都是谁?”


    “你就想看热闹是吧,”老妈斜了他一眼,“怕事儿不够大。”


    “我是那样的人吗?”邹飏说,过了两秒又问了一句,“是不是樊均和吕泽打架了?”


    “你看!我是不是没说错,”老妈说完停了一下,“他俩打不起来,樊均不会跟他动手,就话赶话……吕泽那个脾气也不知道随谁,火上来了嘴就没个把门儿的。”


    邹飏皱了皱眉:“他是不是说樊均以前的事儿了?”


    “提了两句,”老妈把切好的菜放到筐里,叹了口气,“樊均把冰柜掀了。”


    “我操,”邹飏挑了挑眉,“他拿冰柜砸吕泽了?”


    “想什么呢!”老妈瞪了他一眼。


    不过邹飏很快又回过神来,樊均爆发是因为吕泽提了以前的事……


    以前的什么事?


    樊均跟他说他爸那些事儿的时候感觉还……挺平静的。


    “他是不是说樊均妈妈了?”邹飏问。


    “没,这哪敢,”老妈说到一半停下了,“你知道?”


    “不知道,樊均没跟我提过他妈妈,就说死了。”邹飏说,犹豫了几秒他又小声问,“他妈妈……怎么了?”


    “上吊了,老吕也不知道具体怎么个情况,就知道……”老妈眉毛紧紧地拧着,“你千万别在樊均面前提啊,这个真的不能提,这孩子太可怜了……”


    “嗯。”邹飏点点头,感觉自己呼吸有些发紧。


    “老吕他们发现的时候,人就挂在那儿,”老妈说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樊均就坐在旁边的地上,也不知道坐多长时间了……”


    第24章


    邹飏对死亡没有什么实感,他对死亡最接近的认知就是亲戚里某个去世的老人,如果不是特别亲近的人,他甚至不会有太多难过。


    现在老妈几句简单的话,描述出来的场景却是他从未设想过的。


    “也不知道他爸去了哪儿,走之前还打了孩子,满脑袋血都干巴儿了……”老妈还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听清,脑子里突然出现了樊均的声音。


    “他出门的时候说,回来就杀了我。”


    这句带给樊均深深恐惧的话,应该就是那时说的。


    耳朵会不会也是那时打坏的?


    逼死了妈妈,打伤了孩子,回来的时候还要杀人……


    电影后头加一句“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很多时候都能人让人头皮发紧,而这却是发生在他认识的那个人身上的事。


    从后背到头顶,一阵发麻,透着寒意。


    手臂上的汗毛都立着的。


    老妈叹了口气,继续做饭。


    邹飏靠在案台边,愣了一会儿,拿出了手机:“樊均他爸叫什么啊?”


    “嗯?樊刚吧,”老妈看了他一眼,“你干嘛啊?”


    “不干嘛。”邹飏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点着。


    “你别惹事儿啊,”老妈说,“樊均这些事儿,我跟老吕认识两三年了他才跟我说了一点儿,这事是真不能随便打听的啊……”


    “嗯,我知道。”邹飏点头。


    樊钢?


    “你别杵这儿了,”老妈推了他一下,“出去等吧,碍事儿。”


    “我陪你。”邹飏说。


    樊刚?


    “不用你陪,你陪我干嘛,添乱。”老妈说。


    “那我出去。”邹飏一边盯着屏幕一边走出了厨房。


    樊钢,樊刚,樊纲,樊岗,樊罡……


    邹飏想在网上搜搜看关于这个樊gang的社会新闻,这种人渣,失踪的这十几年里,大概率不会安分守己,说不定能在哪个社会新闻里看到这人……万一已经坐牢了或者更幸运些,已经判死刑了……


    但他没搜到。


    不知道樊gang到底是哪个gang,邹飏把自己知道的所有gang都搜了一遍,不搜这么一回,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认识这么多gang字儿。


    甚至连樊肛他都试过了,一直没有找到能跟这人匹配上的内容。


    去哪儿了呢?


    在哪儿呢?


    真的还会回来吗?


    邹飏放下手机,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想想又拿起手机,给樊均发了个消息-


    教练,我要约课


    那边樊均没有回消息,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没时间回复。


    老妈做了打卤面,挺香的。


    邹飏一边吃一边继续在手机上戳着,樊姓男子。


    还是没什么收获。


    “吃饭别玩手机。”老妈边吃边说,眼睛看着电视。


    “吃饭别看电视。”邹飏说。


    老妈白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碗里的面:“好吃吗?今天不知道你回来吃饭,菜码不够多。”


    “好吃,特别香,”邹飏点头,“这一大碗下去,换了樊均得出去跑个半马。”


    “哎,”老妈笑了起来,想想又叹了口气,“今天本来在武馆那边儿也想做打卤面来着,菜啊肉啊买了一堆呢,这会儿也没人做了。”


    “让吕泽做去吧,”邹飏说,“以前没你在的时候他们是出去要饭的吗?”


    “损死了你,”老妈啧了一声,“以前有个做饭的阿姨,后来阿姨不做了,就樊均做。”


    “樊均做饭?”邹飏的视线从手机上的各种樊姓男子上移到老妈脸上,“他做饭?”


    “嗯,做得还行,就是慢点儿。”老妈点点头。


    “我靠,”邹飏很震惊,武馆那边吃饭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三个,“大家不都应该只会一个西红柿炒蛋吗?”


    “所以我说他懂事嘛,苦过来的孩子,跟你啊,刘文瑞啊你们这些小孩儿不一样。”老妈说。


    这回再听到老妈说樊均吃过苦所以懂事勤快,邹飏没有了上次那种别扭的感觉,更多的是感慨。


    “是这么切的吗?”猴儿站在案台边儿上,看着樊均切出来的黄瓜丝儿。


    “是。”樊均说完拿过胡萝卜接着开始切。


    “打卤面,”孙旭磊站在他另一边,略微有些疑惑,“我奶做的都是切丝儿……”


    樊均捏起一根儿黄瓜丝递到他面前晃了晃:“这不是丝儿吗?”


    “这……”孙旭磊也不客气,直接伸脑袋过来一口把黄瓜丝吃了,“不是条儿么?”


    樊均没说话,继续低头切胡萝卜丝儿。


    切了一半他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刀工是不怎么行。


    “条儿就条儿吧,”猴儿说,“比丝儿耐嚼。”


    “滚。”樊均说。


    “你不如随便炒俩热菜呢,”猴儿说,“你炒的菜肯定比打卤面强啊。”


    “材料都准备好了。”樊均说。


    “也是,准备了什么就吃什么吧,”猴儿点点头,“刚把冰柜掀了,还得花钱修呢,省点儿吧。”


    樊均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掀得好!”猴儿说。


    “你俩一边儿去。”樊均说。


    “走走走,”猴儿冲孙旭磊招手,“咱们遛狗去,遛完正好回来吃。”


    “樊哥给表演一个那个甩刀吧。”孙旭磊依依不舍。


    樊均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菜刀往上一抛,手腕带了一下,刀在空中转了两圈,落下时刀头哐的一声劈进了案板。


    “赶紧滚别烦我。”樊均说。


    “牛逼。”孙旭磊说。


    俩小孩儿走了之后,厨房里剩下了樊均一个人,他切完各种丝儿,又挑了一下,把过于“条儿”的那些拿出来改了一下刀。


    其实也可以不这么细致,但吕叔和吕泽还在训练馆里说话,这会儿东西都准备好了,也没什么事儿可做。


    吕叔走进厨房的时候,樊均正撑着案台发呆。


    “均儿啊。”吕叔走到他身边。


    “嗯?”樊均转过头。


    “胳膊那个伤怎么样?”吕叔问。


    “没事儿,小口子。”樊均往训练馆那边看了一眼,没看到吕泽。


    他俩虽然没打架,但都挂彩了。


    樊均掀冰柜的时候,手被划伤了,冰柜倒下来的时候砸伤了吕泽的脚。


    “别管他,”吕叔说,“这脾气这脑子也不知道随谁……咱俩先吃。”


    “嗯。”樊均应了一声。


    把菜码都装好盘放到桌上,面条煮好,猴儿和孙旭磊带着狗回来了。


    “你奶奶去你姑那儿几天了?”吕叔问孙旭磊。


    “差不多一星期了,”孙旭磊夹了一堆菜码,费力地拌着面,“挺好的,我奶不在家,我爸就不回来,我自由得很。”


    “再让我看到你上学时间在游戏厅你就死。”樊均说。


    “不敢啦!”孙旭磊喊了一声。


    吕泽从厨房窗户外面经过,出了院子。


    他们快吃完的时候,吕泽又回来了,进了厨房,把手里的一个纸袋扔到了樊均手边,转身去灶台那儿煮面。


    樊均看了一眼,是药店的纸袋,打开看了看,里面是药,伤口愈合剂和防水贴什么的。


    他也没说什么,吃完面拿了药带着狗去了新馆。


    晚上没有学员,新馆里静悄悄的。


    樊均打开了灯。


    冰柜已经被扶了起来,继续靠墙站着,碎掉的玻璃门被谭如和猴儿用胶带和纸板粘上了,这会儿还卖力地工作着。


    樊均打开冰柜门,拿了瓶可乐出来,居然还挺冰的。


    看着冰柜,他轻轻叹了口气。


    以往他和吕泽吵个架,不至于到这个程度。


    他知道吕泽的火是怎么回事儿,吕泽因为天生习武圣体,所以对自己的脑子也有一些源于冠军头衔的要强和自信,结果本来只要多了解一下就能避免的事,因为他的失误……


    更重要的,这事儿还被樊均和邹飏知道了,甚至帮着他阻止了一次老刘找麻烦,没面子,非常没有面子,恼火得很。


    “以前你爸打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有主意?”


    这句话搁平时,樊均大概率还是忍忍就过去了,但今天他没忍,唯一忍住的是没抄了椅子砸吕泽,而是选择了冰柜,毕竟冰柜他抄不动。


    他比吕泽更害怕这个新馆倒了,新馆要是没了,他俩都只能回到一直没什么发展的旧馆……


    那时他就会是真正的累赘。


    他比吕泽更想要保住这个新馆。


    杵在冰柜前发了一会儿呆,他摸了摸兜,想给大头鱼打个电话,让他帮找台二手冰柜,但手机没在兜里。


    他把身上都摸了一遍,也没找到手机。


    “我手机呢?”他转头看着旁边端坐着的小白。


    小白站起来,很低地“wer~”了一声。


    “手机,wer什么wer,”樊均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白,找手机。”


    小白起身思考了两秒,跑进了训练区。


    “不在那里头,”樊均在前台附近找着,“估计下午乱糟糟的时候掉哪个……”


    小白叼着个手机跑了出来,啪一下扔在了他脚边儿。


    “……这怎么还能跑里头去了,Good boy,小白真棒。”樊均摸了摸狗头,捡起手机看了一眼,有好几条消息。


    全是是邹yang发过来的-


    教练,我要约课-


    樊教练我要上课-


    喂,约课-


    明天直接去踢馆了啊-


    手机是不是摔坏了?


    樊均笑了笑,回了一条消息-


    手机下午扔馆里没带身上,后天上午十点吧


    邹飏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


    明天-


    明天我休息-


    我出双倍的价格-?-


    划我两节课


    邹飏站在冰柜面前,来回观赏着,甚至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然后又解开了冰柜上因为门变形吸不上了而捆着的绳子,拿出了一瓶苏打水,边喝边感叹了一句:“我靠,还能用啊?水都还是冰的。”


    “嗯,还能卖点儿钱。”樊均在前台吃着一份蒸饺。


    “收款码呢?”邹飏靠到前台边问了一句。


    “不知道掉哪儿了,”樊均说,“我请你。”


    邹飏看了一眼他的蒸饺:“再请我吃个蒸饺。”


    樊均抬头看了看他,把外卖盒递到了他手边。


    邹飏捏了一个放到嘴里,嚼了两下有些吃惊:“这么大的肉馅儿?”


    没等樊均说话,他又伸手捏走一个:“好大的肉馅儿。”


    “你没吃早点吗?”樊均问。


    “一会儿还你俩!抠门儿。”邹飏说。


    “……不用,我就问问。”樊均低头继续吃。


    “教练,”邹飏拖了张椅子绕到前台后头,坐在了他身边,“一会儿上户外课吧?”


    “什么?”樊均没听懂。


    他本来以为邹飏会问问昨天的事儿,毕竟珊姐都被气回家去了,但邹飏没提,还盯着他那双倍价钱的课。


    “出去转转,户外授课。”邹飏说。


    “收保护费犯法。”樊均说。


    “靠,”邹飏靠在椅子上笑了起来,“神经病。”


    樊均吃了两个蒸饺,盒子里还剩一个,他看了看邹飏:“还吃吗?”


    “不吃了,”邹飏说,“我就尝个味儿。”


    “嗯。”樊均把最后一个蒸饺吃了。


    “我这节课双倍呢,”邹飏说,“不能提点儿要求吗?”


    樊均想了想:“行,带运动裤了吗?”


    “带了。”邹飏一拍背包。


    “去换上。”樊均说。


    南舟坪有条小河。


    这是邹飏完全不知道的。


    “没有河这儿为什么会叫南舟坪。”樊均说。


    “……我还真没想过。”邹飏愣了愣。


    “活动一下吧。”樊均说。


    河边的路不过机动车,同样是在南舟坪,比北小街那边儿要清净很多,还有很多树,所以虽然快十点了,河堤上还是有不少锻炼的人。


    邹飏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儿:“咱们可以顺着河堤遛……”


    “走。”樊均没等他说完,突然往前跑了出去。


    “你干嘛?”邹飏愣了。


    樊均没理他,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邹飏愣着的时候,他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樊均!”邹飏只得拔腿往前追过去。


    追上樊均之后还是没有说话的机会,樊均直接转头说了一句:“注意呼吸。”


    邹飏下意识地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接下去的确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樊均的速度还是挺快的,要想跟上,就只能老老实实认真跑。


    樊均终于在一片河边的斜坡顶上停下了:“休息一会儿。”


    “我操,”邹飏看了一眼自己的表,五公里准准的,“你来真的啊?”


    “户外课,”樊均说,“又不是逛街课。”


    邹飏没说话,冲他竖了竖拇指,然后顺着旁边的小台阶往下,走到了河堤下,往刚发芽的草地上一躺:“舒服——”


    樊均也跟了下来,坐在了他旁边。


    “躺会儿。”邹飏拍了拍旁边的草,这会儿太阳很好,闭着眼睛满眼金光的。


    樊均没说话,躺了下来。


    还是很舒服的,贴着草地的后背虽然还感觉有点儿凉,但空气被阳光晒得微微带着暖,从脸上滑过时一阵太阳味儿。


    躺了一会儿,邹飏坐了起来,后背湿了。


    他转过头看了看樊均。


    樊均今天戴的是顶棒球帽,躺着的时候基本能看到整张脸,只有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之下。


    这会儿樊均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邹飏没出声,盘腿坐在旁边,手撑着额角看着他。


    感觉后背都被晒得有些发热了,樊均也还是没动。


    睡着了?


    “樊均。”他伸手过去,挑着樊均的帽檐轻轻往上抬了抬。


    阳光落在了樊均的眼睛上。


    “……嗯?”樊均没睁眼,只是抬手搭在了眼睛上挡着光。


    邹飏没说话,盯着樊均鼻梁上的那道疤,还悬在空中的手最终还是没忍住,指尖往下,在那道疤上轻轻点了一下。


    第25章


    樊均的手微微抬了一下,在空中定了定才又抬高了些,睁开眼睛看着他,顺手也在自己鼻梁上摸了摸:“怎么?”


    “……没怎么。”邹飏说。


    不知道为什么要摸这一下,可能老看着就想摸摸。


    樊均脸上的疤因为他残忍得不太真实的过去而有着不一样的视觉冲击感。


    不过指尖轻触的瞬间邹飏就收回了手。


    这一瞬间,仿佛樊均受到过的那些伤害清晰地从指尖滑过。


    邹飏甚至没顾得上尴尬。


    “我以为……脸上有东西呢。”樊均躺着没动,也许是眼前只有邹飏一个人,他没有再把帽檐拉下来。


    不过阳光太耀眼,他的手还是搭回了眼睛上。


    “你……”邹飏往后仰了仰,手撑着地,“那个疤,被碰到的时候有感觉吗?”


    “……有。”樊均也往自己的疤上摸了摸,“感觉没有别的地方那么清晰而已。”


    “张传龙屁股上有个疤,”邹飏说,“小时候摔的,挺大一个疤,他说那块儿没有感觉,摸着连触感都没有。”


    “可能是部位不同吧,”樊均侧过脸看着他,“小孩儿不是一般都被打屁股么,神经少,没那么疼。”


    是啊,邹飏顿了顿。


    鼻梁和嘴唇,多疼啊……


    “疼吗?”邹飏问。


    “听实话吗?”樊均笑笑。


    “嗯。”邹飏点点头。


    “不疼,”樊均轻声说,“完全不疼。”


    “怎么……会?”邹飏愣了。


    “太害怕了,”樊均说,“就感觉不到疼了。”


    邹飏没了声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安慰,不会,在这种事儿面前,似乎安慰也没有任何意义。


    随便说点儿什么别的打个岔。


    一时之间又找不到。


    “不过这个不是打的,”樊均摸了摸自己上唇的疤,“这个是磕的。”


    “怎么磕的?”邹飏问。


    “他踢了我一脚,就磕桌子上了。”樊均说。


    “那这不还是打的吗?”邹飏拧着眉,下意识伸手过去。


    指尖就要碰到樊均嘴唇的时候,樊均微微地往后躲了一下。


    很细微。


    邹飏的手在空中凝固了0.1秒,接着很快地收了回来。


    干嘛呢?


    摸鼻梁也就算了,摸人嘴是怎么个意思,还摸个没完了……


    “我不是……”樊均也有些尴尬,“我……”


    “我那个就……”邹飏跟他同时开口。


    然后又一块儿沉默了。


    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都指望对方能说点儿什么,结果发现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汉语言文学也不总管用啊。


    樊均其实并不介意邹飏碰他。


    只是这样的触碰,他几乎没有感受过。


    他是个教练,每天上课的学员,无论男女,各种击打抱摔,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身体接触……


    但邹飏这样的接触不会有。


    没有明确的理由和意图,没有预兆,没有提示。


    没有防备。


    这种很轻的,细微的,温柔的,在他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都最敏感的位置,若即若离的轻触。


    没有过。


    “我妈说……”邹飏摘了眼镜,低头擦着,“你还会做饭呢?”


    “啊?”樊均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哦。”


    “哦什么哦,”邹飏转头扫了他一眼,“真会啊?”


    “算是……会一点儿吧。”樊均犹豫了一下,也坐了起来,回手拽着后背的衣服抖了抖,都湿了。


    “昨天晚上那顿吃的什么?”邹飏问。


    “打卤面。”樊均说。


    “挺牛逼啊,”邹飏戴上眼镜,“哪儿学的?”


    问完他就叹了口气。


    ……问问问,用问吗,小时候没人给他做呗!


    但人生就是这样,很难完全切割过去和现在,你的现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你的过去。


    邹飏突然有点儿明白,为什么初见面时,樊均看上去很沉默的样子。


    也许就是任何随意的聊天,都会触及到他的那些过去。


    “我妈教的。”樊均说。


    邹飏正要把眼镜戴上,樊均这个回答让他的手抖了一下,眼镜腿儿差点儿戳眼睛里,他有些吃惊地转头看了樊均一眼。


    这是除了妈妈去世,樊均第二次提到妈妈。


    “……哦。”邹飏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只能应了一声,脑子飞速旋转着。


    转散黄了都,什么别的话题都想不出来。


    最后他甚至决定拿出手机来划拉几下假装发几个消息,强行终结话题。


    摸到兜里的手机还没拿出来,樊均又说了一句:“但每个菜她都只教了一两次,我也没学得太明白。”


    邹飏手又慢慢地从兜里抽了出来。


    “她说……”樊均也没看他,胳膊架在膝盖上,只盯着前面的草地,“以后我一个人生活,得学一点儿……”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樊均的声音开始颤抖。


    邹飏往他那边挪了挪,挨着他坐着,有些手足无措,老妈反复交待过不可以跟樊均提起妈妈,那是禁区。


    邹飏也很清楚,妈妈绝对是樊均的禁区。


    但他完全没想到樊均自己会提。


    樊均自己提了该怎么办啊!


    他缓缓地把胳膊抬到樊均身后,犹豫着要不要抱一抱。


    这要换了宿舍那几个,他早就一膀子搂过去了。


    但刚樊均往后躲的那一下,他还真就不敢随便再上手。


    他只能就这么在樊均背后举着胳膊,沉默地挨在他身边听他说。


    “就是我没想到,我……那么快就……一个人了。”樊均说完这句,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低头趴在了自己胳膊上。


    邹飏心里猛地抽了一下,没再犹豫,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把他往自己这边揽了揽。


    樊均没有反抗,但也没有很顺从,能感觉到他身体是有些僵的。


    估计也是不习惯被人这么搂着。


    邹飏也不管那么多了,别的他都无所谓,樊均别哭就行。


    他的手在樊均胳膊上一下下轻轻拍着。


    从小到大,因为老爸“男孩儿不要太娇气”的理念,他几乎没有被安慰过,所以也不知道这会儿还能做什么了。


    樊均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抱着膝盖低着头。


    邹飏的脑子和身体也都已经死机了,安静地一条胳膊搂着樊均,一只手撑着下巴,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河水。


    这会儿阳光已经变得很耀眼,河面上闪烁的光斑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眼睛被刺激得有些发酸,邹飏摘下眼镜扔到旁边的草地上,揉了揉眼睛。


    时不时会有人从草地下方的河堤上走过,这条河还挺干净的,应该是南舟坪散步晨练地的TOP1了。


    几个大姐从前方路过,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俩。


    邹飏没动,搂着樊均的胳膊也没收回来,虽然这个场面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儿奇怪,在学校可能没事,在南舟坪多少是有点儿不好说。


    大姐们过去之后是俩老头儿。


    老头儿背着手,不停地在看路和看他俩之间切换着,脑袋来回摆动。


    接着是一对情侣。


    两人远远就盯着他俩看了。


    还捂着嘴说着什么。


    邹飏有点儿不爽,大姐老头儿都没什么太明显的反应,俩年轻人还议论上了?


    男的走过他俩面前的时候甚至掏出了手机。


    在他把摄像头悄悄朝向这边儿的时候,邹飏伸出手,冲他比了个中指。


    那俩愣了愣,看着他。


    邹飏不想干扰到樊均,所以没出声,只是用中指又指了指他俩,再重新竖好。


    “神经病。”男的低声骂了一句,被女朋友拉着往前走了。


    邹飏没所谓,冲他笑了笑。


    反正樊均听不见。


    又过了一会儿,樊均动了动,抬起了头。


    邹飏赶紧转头盯着他的侧脸。


    樊均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都不知道樊均到底是哭了还是怎么的……


    没哭。


    樊均脸上没有泪痕,眼睛也没有红。


    “我没事儿。”樊均转脸看着他。


    “嗯。”邹飏这会儿才猛地发现自己手还搂着樊均,赶紧松了胳膊,转身在草地上胡乱扒拉了几下,拿了眼镜戴上。


    鼻子上有点儿痒,但他没顾得上。


    “你……”樊均抬手想往他脸上去,但伸到一半又停下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里,有根儿草。”


    “哦!”邹飏往自己脸上摸了摸,鼻梁上压着一根儿草,“我说呢怎么有点儿痒……”


    樊均笑了笑:“邹飏。”


    “别谢。”邹飏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别谢,不用……”


    “嗯。”樊均应了一声。


    这会儿没人经过,四周再次变得安静,邹飏犹豫着该干点儿什么。


    “继续。”樊均站了起来。


    “继续……什么?”邹飏跟着也站了起来。


    俩人一块儿对着裤子一通拍。


    樊均往他屁股后头瞄了一眼,邹飏也回过头:“怎么?我尿了?”


    “黑裤子看不出来。”樊均笑了,“走吧,继续上课。”


    邹飏看了一眼时间,一小时的上课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跑过来也就二十分钟,算上在河边溜达一会儿也不超过半小时。


    然后就搁这儿躺着待了半小时……


    “教练,已经下课了。”邹飏说。


    “你今天两节课呢,接下去练一下步伐。”樊均往回走了几步,顺着河堤蹦了蹦,开始前进步往前。


    “我说了今天的课双倍啊。”邹飏站着没动。


    “这节送你的。”樊均没回头。


    邹飏这会儿还有点儿没回过神,整个人都是沉的,完全不想动。


    只能跟在樊均身后小步跑着:“要不……送十分钟就行了。”


    “别偷懒。”樊均回头看了他一眼。


    教练的气场突然从天而降,邹飏赶紧把小跑步换成了前进步跟着他。


    樊均上课还是很认真的,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进入教学状态之后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


    顺着河堤这一路,邹飏跟在他身后,各种前进步后退步上步撤步垫步地来回切换着,没多长的一条河堤,进进退退地半小时才走完。


    “这比五公里还累。”邹飏说。


    “那正好,”樊均说,“跑回去。”


    “滚啊!”邹飏喊了起来。


    樊均笑了,看了一眼时间:“饿了吗?请你吃点儿东西。”


    “蒸饺。”邹飏马上说。


    “走。”樊均说。


    一家很破的小店,就在商场后门那条街,卖大肉包子和蒸饺,生意很好,现在正是快午饭的时间,不少人排队。


    “还要排队啊?”邹飏说。


    “不用,你在这儿等我。”樊均说完就从小店旁边那条窄得只能过一个人的通道走了进去。


    没多大一会儿,他拎着两兜东西又出来了。


    “走,别让人看到。”樊均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小声说。


    邹飏赶紧跟上:“偷的?”


    “什么脑子,”樊均笑笑,“明显是保护费。”


    回到新馆,樊均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


    一盒包子,一盒蒸饺。


    “都挺好吃的,你都尝尝吧。”樊均说。


    “嗯。”邹飏拿过旁边的椅子,坐下的时候发现有点儿晃,他低头看了看,一条椅子腿儿有点儿弯了。


    他本来不想多问昨天樊均掀冰柜的事儿,但这会儿实在还是没忍住:“你俩昨天真没对打?”


    “真没。”樊均也过来看了看椅子腿儿,“这应该是撞的。”


    “谁撞的?”邹飏问。


    “冰柜啊。”樊均拿了另一张椅子给他换了一下,自己坐在了那张坏椅子上。


    “吕泽……”邹飏吃了一个蒸饺,“是不是骂我妈了。”


    樊均看了他一眼:“没。”


    邹飏看着他。


    “骂你了。”樊均说。


    “多管闲事儿越俎代庖鸠占鹊巢吗?”邹飏很不屑地说。


    “没有……”樊均看着他,“这么文雅。”


    邹飏啧了一声,低头拿了个包子咬了一大口。


    “练后餐吃这么狂吗?”谭如从门口拎着个外卖袋子走了进来,看到桌上的食物,挑了挑眉毛。


    “我又不减脂,”邹飏笑了笑,“吃吗?”


    “不自律,”谭如走过来捏了一个蒸饺放进嘴里,闭上眼很享受地嚼了嚼,然后飞快地往训练区跑了过去,“不自律就是快乐啊……逃了逃了逃了……”


    “你中午……在哪儿吃?”樊均问。


    “我中午……”邹飏想说中午就尝尝你手艺呗,但又马上打住了。


    “回去陪珊姐吗?”樊均帮他兜住了。


    “嗯,”邹飏低头吃着蒸饺,“这种时候,我得跟她一头啊。”


    “嗯。”樊均点点头。


    “以后天天都你做饭吗?”邹飏问。


    “差不多吧,吕叔也做点儿。”樊均说。


    “冠军不做吗?就光吃啊?”邹飏有些不爽。


    “他也……可以做,”樊均皱了皱眉,“就是不怎么能吃。”


    “靠。”邹飏笑了,“那还不如我。”


    “是么。”樊均笑着看向他。


    “有空给你露一手,”邹飏说,“西红柿炒鸡蛋。”


    “好。”樊均点头。


    吃完这顿很狂的练后餐,大头鱼拖着个冰柜来了。


    馆里几个人一块儿把旧冰柜里的水和饮料往新的这个里转移,邹飏站在一边也插不上手。


    在樊均转头跟他视线对上的时候,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用口型说了一句:“我走了啊。”


    “嗯,”樊均跟了出来,“打车回吗?”


    “我骑车过来的。”邹飏说。


    “那……”樊均看了看身后正在忙活的人,“注意安全。”


    邹飏听笑了。


    樊均也笑了笑。


    “走了,”邹飏往电梯那边退着走了两步,“要约课我再给你发消息。”


    “嗯。”樊均应着。


    看着邹飏的身影完全被电梯挡住之后,他回到店里,跟大头鱼一块儿把新的旧冰柜搬到了墙边,再把旧的破冰柜拖到楼下。


    忙完这通他就没什么事儿了,坐在前台后头有些犯困。


    昨天没怎么睡好,本来早上应该补补瞌睡的……


    他靠到椅子上,把帽檐拉低,往后仰了仰头,闭上了眼睛。


    身体刚放松下来,突然感觉鼻梁上有轻微的触感。


    心跳莫名其妙地有那么一瞬间加速。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人。


    第26章


    连续两顿饭都跟老妈在家吃,这种事儿邹飏感觉挺长时间都没有过了。


    挺开心的。


    但也有那么一点儿不踏实,毕竟老妈在谈恋爱,还是准备结婚的那种,现在这样子也不知道是暂时吵架还是要分手。


    邹飏没谈过恋爱,刘文瑞那几个也都属于情人节在宿舍睡觉的货,他也不知道这状态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他躺在床上抱着枕头,上午不知道是练太累了,还是樊均那些话太刺激,他感觉很疲惫,吃完午饭一直睡到了快五点。


    起来的时候手机上一堆消息。


    他迅速扫了一眼,都是刘文瑞和他们宿舍群的,还有俩买衣服的时候加的销售。


    他还特地把列表往下划了划,没有樊均的。


    邹飏把消息一个一个点开,刘文瑞给他打了几个电话,骂了他七八条。


    群里也没什么新玩意儿,这帮人把下午去爬山没能登顶的原因都归结为他没有接电话。


    在群里对他进行了集体声讨。


    “神经病。”他笑着小声说了一句,随手点开樊均的聊天框看了看。


    樊均的微信名字很普通,就一个“樊”字,头像一眼扫过去感觉也就是个卡通的什么图,但他这会儿点开大图,才发现那是个睚眦。


    没想到樊均会用这么个头像。


    看上去能把他自己画的那个猪踢飞八百次……


    “飏啊!”老妈在客厅喊他,“我去买菜啊。”


    邹飏想了想,跳下了床,打开卧室门:“咱俩出去吃一顿吧。”


    “出去吃?”老妈愣了愣,“那多浪费钱啊。”


    “我想出去吃。”邹飏说。


    “行,出去吃,”老妈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往卧室里走,“等我换身儿衣服啊。”


    “嗯。”邹飏点头。


    “你也换一身儿,别穿你上午打拳的那套了。”老妈在屋里说。


    其实是换了运动服的,但邹飏也还是重新拿了一套衣服。


    跟老妈一块儿换了衣服站在客厅里,老妈笑了起来:“哎,出去吃个饭还要专门换衣服,好隆重。”


    “过节呢。”邹飏打了个呵欠。


    站在路边等车来的时候,老妈看了邹飏一眼:“你生日的时候……要不要买个车?”


    “什么玩意儿?我生日买个车?”邹飏愣了愣,“买车干嘛,你也不会开啊。”


    “不知道,”老妈说,“你会开啊。”


    “我开车去学校吗?一周一个来回,”邹飏说,“都不够我撞的吧。”


    “瞎说!”老妈拍了他一巴掌,想想又叹了口气,“你二姨给小琳买了辆车……”


    “琳姐马上毕业要上班了,”邹飏说,“我急什么。”


    老妈没说话。


    邹飏知道老妈跟几个兄弟姐妹的关系不是特别亲,平时不太来往,但又总有点儿相互比着,特别是离婚之后。


    “你把钱攒着,等我毕业的时候你给我买个好点儿的,”邹飏把胳膊搭到老妈肩上,“怎么样?二十万起步。”


    “你想得美,”老妈说,“小琳那辆落地才六万。”


    “那我看不上,”邹飏啧了一声,“我这种贪图享受的人吃不了那种苦。”


    “你就是屁话多。”老妈说。


    “那怎么办,”邹飏说,“也是你儿子。”


    老妈笑了笑:“你这个嘴吧,就跟你……”


    邹飏迅速捂住了她的嘴:“哎哎哎,别瞎说啊,一会儿气得吃不下饭又怪我,我上哪儿说理去。”


    老妈没再说下去,在他手上拍了一下。


    “这个菜是不是咸点儿?”樊均问吕叔。


    “我吃着还行,”吕叔说着看了吕泽一眼,“不咸吧?”


    吕泽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端着碗一通扒拉。


    今天没有小孩儿吃饭,他们仨这饭吃得安静且迅速,像是回到了好几年前吕叔还不认识珊姐的时候。


    吕泽照例几分钟吃完,放下碗出去了。


    樊均吃着饭感觉自己手机响了,于是摸出来看了一眼。


    没响。


    他把手机放到桌上继续吃饭。


    幻听了?


    “今天……”吕叔把椅子往他身边拉了拉,“邹飏来上课了是吧?”


    “嗯,”樊均点点头,“上午。”


    “他有没有……”吕叔回头看了一眼门外,“有没有说什么?”


    “他问吕泽有没有骂珊姐来着,”樊均放下碗,轻声说,“我说没,就骂他了。”


    “你这孩子,”吕叔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骂邹飏了也不对啊,人家儿子又没做错什么,好心帮忙,还被骂,不生气才怪了。”


    “你不给珊姐打个电话吗?”樊均问。


    “打了,”吕叔皱着眉,“她不接。”


    “再打啊。”樊均说。


    对面不接电话的时候她儿子能打三千多个呢。


    “邹飏什么时候再来上课?”吕叔问。


    “……不知道,放完假上课了,他时间就应该就没这么多了。”樊均拿过手机,随便划拉着,最后点开了邹飏的头像看着。


    之前他没细看过这个头像,现在放大了发现右下角居然还有署名。


    邹飏。


    这个头像是邹飏自己画的?


    他还会画画?


    “啊?”吕叔在旁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啊?”他应了一声。


    “你回去歇着吧,”吕叔提高声音,“这里我收拾。”


    “我去新馆那边儿看看,”樊均站了起来,“今天铁帮晚上两节课,狗还在那边儿。”


    “行。”吕叔说。


    吕叔收拾了碗去洗,樊均走出厨房。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院子里没开灯,看上去比听上去更安静。


    商场那边比平时要热闹些,这会儿估计还有些人,但北小街这一片,不太受影响,白天短暂的繁荣过后,天一黑,各种声音就被会被最后一抹夕阳带走。


    樊均站在院子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空。


    以往珊姐不在这儿的时候,他并不有这样的感觉,今天他却格外能够体会到这样的变化。


    他仰起头,把帽檐轻轻抬了一下,看着夜空。


    远处有嘈杂的呼喊声。


    樊均偏了偏头,右耳对着声音的方向,从远到近,他听到了有人在喊,还有些听不真切的声音。


    “孙老五又打儿子呢,”吕叔从厨房窗户里对他说,“一回来就打儿子……我去看看……”


    “我去吧。”樊均往院门口走过去。


    下一秒孙旭磊的身影从院门外面一闪而过,跑得像一道闪电,人跑出去十多米了,带着哭腔嘶吼着的声音还留在原地。


    “啊——啊——”


    接着是孙爹追着他从院门外一掠而过。


    樊均走出院子的时候,四周有不少街坊聚了过来,有人还跟着孙爹跑着:“别打了!你别打了!”


    “说什么教育,纯拿孩子出气呢!”


    孙旭磊今天没有跑进武馆求他樊哥救他,他每个月至少得挨上一轮揍,但并不是每次都会找樊均。


    “均儿!”老四骑着他的电三轮过来了,“往哪边儿去了?”


    老四家挨着孙旭磊奶奶家,今天估计是看不过眼了。


    “顺着路……”樊均看了一眼孙旭磊逃跑的方向,接着跳到了电三轮上,“掉头往回绕。”


    孙旭磊是在前面路口左转的,以他对孙旭磊的了解,这小子很聪明,不会往远了跑,只有在全是街坊邻居的地方才能有人帮他。


    这会儿估计就是绕着北小街这几条岔路转圈儿,就算没人帮他,就他这个体能,熟悉的街道这么光跑都能跑废他爹了。


    老四掉了个头,顺着路往反方向开了过去。


    果然过了路口刚一右转,远远就看到那边孙旭磊已经转了半圈往这边儿跑了回来。


    老四又往前开了一小段停了车,樊均跳下了车,站在了人行道中间。


    孙旭磊跑到一半,抬头看到他的时候,瞬间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喊:“樊哥——四哥——”


    “过来!”老四喊。


    孙旭磊加速冲了过来,樊均往旁边让了让:“去老四那儿。”


    孙旭磊冲过去之后他重新拦在了路中间,紧跟着孙爹连喘带骂地也冲到了面前:“你少他妈管别人家的事儿!”


    樊均没说话也没动。


    孙爹斜着用肩膀对着他胸口撞过来的时候,他才抬手格挡了一下。


    孙爹十几年前跟吕叔一块儿练过几天,虽然这些年喝酒把人喝废了,但蛮劲儿还在,这一撞力度还是不小。


    而且撞过来的同时,他伸手搂住了樊均的腰,对着他小腹就是一个膝击。


    樊均是有防备的,今天孙爹这酒喝得比平时都足,跟加满了油的车似的撞过来,跟平时状态不太一样。


    不过就算有防备,这一下还很重,樊均皱了皱眉:“犯规。”


    “我犯你妈了个……”孙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搂着他不放,还想再来一次膝击。


    樊均直接一巴掌糊在了他嘴上,往后摁着他脑袋,另一只手把他胳膊从自己身上拽开,再狠狠一推。


    孙爹踉跄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瞪眼儿瞅着他。


    樊均指着他:“你说话注意点儿。”


    刚转身准备过去问问孙旭磊是怎么回事儿,身后的孙爹又爬了起来,这回目标不再是樊均。


    “你给老子过来!”孙爹吼着,“老子今天打不死你!你死定了!”


    樊均猛地停下了。


    孙爹每次打儿子,都打得惊天动地,北小街奇观之一,类似的话没少说。


    唯独今天,眼下这一嗓子,像一根针,戳进了樊均身体里,针尖扎在了他心里藏得最深的那根神经上。


    尖锐的耳鸣声突然响起。


    “你说什么。”樊均侧过脸,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关你屁事老子教训儿子……”孙爹再次冲向已经躲到了老四身后的孙旭磊。


    “你去死。”樊均抬腿对着他一脚蹬了过去,正中孙爹胸口。


    孙爸被踹得向后飞出去一米多。


    摔在地上抬了抬头,接着胳膊腿儿往身旁一摊,没了动静。


    樊均死死盯着他,耳鸣声里模糊地听到老四的声音:“我操……樊均你……”


    “今天不约,接下去可真找不出时间了!”刘文瑞坐在博物馆广场的椅子上,一手拿着冰棍一手看着手机上的课表,“这课满的,学费我都感觉交少了。”


    “你们不是投资么,”邹飏拿出手机,给樊均发消息,“怎么股东还要占便宜上课。”


    “这是股东福利,懂不懂。”李知越说。


    “我也要约谭教练的课吗?”张传龙拿着手机,一脸纠结。


    “你不约,”邹飏说,“你就过去杵旁边儿看谭如给别人上课就行了。”


    【邹yang】约课,他们几个要约团课


    “你说的是人话吗!”张传龙瞪他。


    “那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玩意儿,”邹飏说,“你买了谭如的课,然后不约,那你要干什么?”


    “我有点儿怕她。”张传龙说。


    “孩子害羞。”李知越拍拍他的脑袋。


    “害什么羞,”张传龙把手机递到李知越面前,“她朋友圈杀气满满!”


    樊均没回消息,邹飏又发了一条。


    【邹yang】樊教练,醒醒,赚课时费了


    等了几分钟樊均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回复。


    邹飏啧了一声,点了语音通话,但那边一直没接。


    “怎么了?这么忙?”刘文瑞凑了过来。


    “不知道,我打个电话吧。”邹飏拨了樊均的电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The number……


    邹飏挂掉电话,看着刘文瑞。


    “怎么了亲爱的。”刘文瑞也看着他。


    “关机了。”邹飏说。


    “没电了?”刘文瑞说。


    “不知道。”邹飏皱了皱眉,又重新拨了一次号,还是同样的提示,关机了。


    他点开樊均的朋友圈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最后一条发的是昨天中午他俩吃的蒸饺和包子,疑似是想气死吕泽。


    ……不会是又跟吕泽起冲突了吧?


    “过去看看呗,”李知越说,“反正我们已经参观完博物馆的目录了,下午也没什么事儿。”


    “走。”邹飏转身往停车场走。


    外地游客刘文瑞抱着方向盘在路上听着导航艰难前行的时候,邹飏的手机响了。


    “回电话了?”刘文瑞转头看了他一眼。


    邹飏一边拿手机一边跟后座那俩一块儿吼了起来:“看路!”


    “哎!看看看看看着呢。”刘文瑞目视前方。


    “我妈。”邹飏说。


    接起电话的瞬间他有些隐隐的失望。


    ……不能让老妈知道。


    “我现在过去武馆那边儿一趟,”老妈说,“晚上要回来晚了,你自己吃啊。”


    “怎么了?”邹飏立马坐直了,“是出事了吗?我打樊均电话是关机的。”


    “也……还不清楚,”老妈说,“老吕跟我也没说太明白,我过去问问怎么回事儿再跟你说吧。”


    “我们几个这会儿正过去呢,”邹飏说,“本来是想过去上课的。”


    “那你们也过去吧,”老妈说,“开车慢点儿啊。”


    “嗯。”邹飏挂了电话,有些发蒙。


    “出什么事儿了?”李知越问。


    “……不知道。”邹飏说。


    以刘文瑞的水平,北小街的路他是绝对开不进去的,只能在距离旧馆最近的一个路边停车位把车停下了。


    几个人呼哧带喘地进了旧馆的院门。


    老妈还没到。


    这会儿旧馆看上去跟平时一样,训练馆里有人在上课,嘭嘭的。


    但邹飏第二眼就看出了不对。


    正站在狗窝前冲他疯狂摇着尾巴的小白,是被拴着的。


    ……樊均出事了。


    吕泽在训练馆里看到了他们,走了出来,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樊均呢?”邹飏问。


    吕泽看了他一眼,又往他身后几个人脸上扫了一圈,放低了声音:“被拘留了。”


    第27章


    “什么?”邹飏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甚至下意识地也偏了偏头,右耳对着吕泽,“你说什么?”


    “行政拘留三天。”吕泽说。


    邹飏看着吕泽,好几秒才理顺了统共六个字的这句话。


    樊均被行政拘留三天。


    三天。


    应该是行政拘留里最轻的了。


    邹飏稍微松了口气,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刘文瑞问了一句。


    “把人打伤了。”吕泽说。


    几个人没说话,吕泽也没再开口,大家一块儿沉默着。


    “为什么打人啊打谁了啊大哥?”邹飏实在忍不住了,“你是牙膏吗挤一下说一句?”


    吕泽皱了皱眉,看着他还是没说话。


    刘文瑞往邹飏后背上戳了一下,拽着他衣服把他往后拉开了,接着问吕泽:“哥,具体怎么回事儿你知道吗?”


    “把人肋骨踢骨裂了,”吕泽拧着眉,“就孙旭磊他爸。”


    “孙旭磊?”刘文瑞看了看他们几个。


    “就那天跑这儿喊救命的小孩儿。”邹飏说。


    几个人再次沉默,吕泽转身回了训练馆里,他还有学生在上课,邹飏压着没冲他发火。


    “吕叔呢?”张传龙冲着吕泽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吕泽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走了回来,压着声音:“去给他送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


    吕泽回去上课之后,几个人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


    邹飏看到院子外面有个小孩儿脑袋探出来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那个孙旭磊。”他跟着就冲了出去。


    孙旭磊没走,就靠在院门外面的墙边。


    看到邹飏出来,他往旁边躲了躲,还抬手护了一下自己脑袋,叫了他一声:“飏哥。”


    “不打你,”邹飏问,“怎么回事儿?”


    “就昨天……”孙旭磊低声说,“我爸打我,樊均和四哥拦了,我爸跟樊哥动手了,后来就……樊哥就踢了他一脚……后来警察就来了……”


    “踢一脚就骨裂了?去医院验伤了?”邹飏追问。


    樊均这一脚踢得够狠的啊……


    “嗯。”孙旭磊点点头,很用力地抹了一下脸,“都怪我。”


    邹飏看着他:“不怪你。”


    “樊哥总护着我,我爸恨死他了,”孙旭磊说,“说就要他坐牢。”


    “放心,”邹飏说,“樊均坐不了牢,你爸呢?”


    “也拘留了,”孙旭磊抬起头,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眼睛亮了,“拘七天!”


    “嗯。”邹飏总算是把这事儿稍微理清了一些,“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对街呢,看到你们,我就过来了,”孙旭磊说,“我知道你们是樊哥朋友,就……这个事儿是因为我……我就想来解释一下。”


    “知道了。”邹飏皱着眉叹了口气。


    回到院子里等吕叔和老妈,邹飏看到小白还在冲他吐个舌头咧着嘴笑。


    “小白乖。”他离着两米距离表扬了一下小白。


    小白顿时兴奋起来,哈哧着往前走了一步,脖子上的铁链哗啦一声绷直了。


    看着怪可怜的。


    樊均在拘留所里,他的狗也失去了自由。


    但这动静吓得邹飏心跳差点飚上二百。


    刘文瑞倒是很愉快地走了过去:“小白,小白,我是你文瑞叔叔,来,嗅一个,记着点儿……”


    正逗着狗,吕泽从训练馆里出来了,看样子应该是下课了。


    “他俩算互殴吗?”邹飏直接又开始问,“那玩意儿先动的手吧?他不应该是正当防卫吗?”


    “进来说。”吕泽回头看了一眼训练馆里的学员,转身走进了厨房。


    几个人只得跟了进去。


    “他防卫过当了,”吕泽靠在餐桌边,“他踢孙老五的时候,孙老五对他的伤害已经停止了,如果冲过去是想打孙旭磊,他说他只是跑过去要拉他儿子,那块儿还没有监控……”


    邹飏听得挺憋屈的,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樊均的性格,不会无缘无故在已经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去踢那一脚,还那么重。


    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考虑到孙老五的行为,樊均是从轻处罚……”吕泽皱着眉说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了,火气那么大……”


    “他火气还大啊?”邹飏的火顿时压不住了,吼了一嗓子,“他够能忍的了,谁还能没点儿脾气了啊!”


    吕泽看着他:“看来就是被你影响的吧。”


    “哥你别拱火啊。”刘文瑞说。


    “他的确就是最近才……”吕泽没说完就被邹飏打断了。


    “被我影响的怎么了?”邹飏说,“你是他什么人啊你还管上他脾气了?”


    “你又是他什么人?”吕泽提高了声音。


    “这还用问么我是他朋友!怎么,”邹飏笑了笑,“你是因为没朋友所以想不到么?”


    吕泽一拍桌子,瞪着他。


    “小飏?”身后传来了老妈的声音。


    “阿姨……”刘文瑞几个立马热闹地跟老妈打了招呼,打断他俩的剑拔弩张。


    可能怕吕泽再把邹飏踹个骨裂。


    救邹飏于水火。


    邹飏扫了吕泽一眼,转过了头。


    老妈和吕叔一块儿过来的,估计是路上碰到了。


    “妈,”他打了个招呼,“吕叔。”


    “哎哎,小飏过来了……又怎么了?”吕叔看着吕泽,“你少说两句!”


    吕泽没再说话,从桌子后头绕过来走出了厨房。


    “怎么了?”老妈拉了拉邹飏,“怎么吵起来了?”


    “解闷儿。”邹飏说。


    “坐会儿吧,”吕叔招呼着几个人,从冰箱里拿了饮料出来,“没事儿啊,樊均没事儿,我刚看了他回来,都挺好的,过两天就出来了。”


    邹飏沉默地坐到了椅子上。


    “叔,”李知越问,“都从轻了,怎么还要三天啊?”


    “从轻是老五有错在先,而且家暴这个行为恶劣,”吕叔说,“我也问了,他是徒手,没拿武器,均儿踢他那一脚……相当于是没有必要的,踢了,就过当了,但是情节较轻……”


    “那个孙,那么脆吗?”刘文瑞说,“樊均踢邹飏十分钟他都没事儿,怎么踢他一脚他就裂了,是不是应该查查他是不是骨质疏松?”


    “那不一样的,”吕叔叹了口气,“所以人家也说,他应该是清楚自己这一脚出去的力度和后果的……”


    邹飏一直没说话,听着几个人跟吕叔打听详细情况。


    总之这事儿已经定下了,这个孙老五,不肯和解,就是要樊均进拘留所,而樊均也不肯和解,拘留就拘留。


    后面的他都没再细听,只觉得脑子嗡嗡的。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才问了一句:“拘留所在哪儿啊?”


    “市局那边儿,”吕叔说,“不太远。”


    “哦。”邹飏点了点头。


    “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了,就是等时间,”吕叔说,“这已经第一天了,也快的。”


    “嗯。”邹飏应着。


    “小飏啊,”老妈拍了拍他的手,“你们先回去吧,这儿现在没什么事儿,啊,均儿出来了再过来。”


    “嗯。”邹飏站了起来,“我们先走吧。”


    几个人走出厨房的时候,邹飏听到了小白的声音,细细的哼唧声。


    他转头看过去,小白绷着铁链冲他拼命地摇着尾巴,身体都跟着扭起来了。


    “这狗……”他犹豫了一下,退回了厨房,“还有那个猫……”


    “樊均没在,怕别人控制不住,就拴着了,”吕叔说,“吕泽会带它出去遛的,他屋里那个小猫我早晚都会过去喂。”


    “哦。”邹飏站着没动,还是看着小白。


    “我们去遛吧叔,”刘文瑞说,“正好也没事儿。”


    邹飏看了他一眼。


    “你是这意思吧。”刘文瑞小声说。


    “那……也行,”吕叔说,“别松绳子就行。”


    “好的叔。”张传龙立马抄起门边放着的牵引绳,兴致勃勃地就过去了。


    小白性格很好,加上平时在商场那边总被各种陌生人撸,所以张传龙去牵它的时候,完全没有难度。


    就是不太听张传龙的指令,牵引绳一换上,立马就冲着邹飏过来了。


    “要你呢。”张传龙说。


    “我……”邹飏艰难地抬了抬手,感觉肩膀僵得都快关节弹响了,好在小白兴奋归兴奋,但很有分寸,甚至没有碰到他的手。


    他接过了张传龙递过来的牵引绳:“走,小白,去……拉粑粑。”


    耳鸣还没有停止。


    从尖锐的鸣音变成了单调沉闷的嗡嗡声。


    樊均坐在床板上,看着地板。


    进来多长时间了他也不太清楚,只觉得很久没有生活得这么有规律以及有规矩了。


    时间在这样的状态里变得格外模糊。


    很困,闭上眼睛就能睡着的感觉。


    但他不敢闭眼,耳鸣的是他的右耳,这样的状态下,他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只能靠眼睛。


    一旦把眼睛闭上,他的世界就会消失。


    这个屋里没住满,加上他一共五个人。


    这会儿是休息时间,不能随意走动,但可以聊天儿。


    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床上,时不时聊几句。


    内容很无聊,也很浅。


    为什么进来的?


    几天?


    偷东西,赌博,酒驾,管制刀具……


    樊均一直没看清过另外四个人的脸,偶尔余光里看到有人有动作,感觉是在跟自己说话时,他才会转头看一眼对方的嘴。


    对面床的大叔动了动,樊均抬眼看向他。


    看口型是在跟他说话。


    打架进来的?


    “嗯。”樊均应了一声。


    我就说肯定是打架,看面相就不好惹。


    大叔转头跟隔壁铺位的一个男人说。


    樊均的视线重新落回前方的地面上。


    吕叔他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邹飏不知道有没有跟他约课……


    珊姐和他应该都知道了,没准儿珊姐会因为这事儿跟吕叔和好……真这样的话,这算是唯一的好事了。


    对面床的大叔站了起来,樊均抬起头。


    “吃饭了。”大叔说。


    这个距离,樊均隐约能听到他的声音。


    晚餐时间到了,几个人坐到了中间的桌子旁。


    能看到桌上的食物,馒头和菜,还有汤。


    这么近的距离,封闭的环境里,樊均甚至连味道都都没有闻到。


    嗅觉也在消失。


    “谢谢,我不想吃。”樊均说。


    “再有两天你就出去了,”大叔说,“没什么可愁的,吃两口吧。”


    樊均摇了摇头。


    吃不下。


    持续的耳鸣让他的感官变得模糊,根本动都不想动,指尖发凉,脑子里一片混乱的空白。


    吃完晚饭,几个人回到自己的床上开始看电视。


    电视节目固定在新闻台。


    樊均看着电视画面出神,直到电视黑屏。


    十点准时睡觉。


    屋里的灯一直亮着,樊均躺在床上,侧过头能看到墙上的时钟,他盯着秒针,一圈一圈……


    拘留所的住宿环境


    “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靠柜外站着……能指……所指……”


    拘留所里是什么样的


    “通过差异系统构建意义……阶级符号……”


    拘留所每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所以鲁迅是想表达什么呢……文本符号……层级……”


    拘留所里伙食怎么样


    “对,这不仅是道具……空间符号……”


    拘留所里


    拘留所里


    拘留所


    ……这节讲的是什么邹飏都没注意听。


    这节课讲的是拘留所。


    “明天是八点半就能接人了是吗?”刘文瑞在旁边小声问。


    “嗯。”邹飏扒拉着手机。


    “你要去吗?”刘文瑞问。


    “嗯。”邹飏看了一眼讲台上的老师。


    “咱几个要不要一块儿?”刘文瑞又问。


    “我自己,”邹飏说,“这倒霉事儿还集体旷课去吗?”


    “英语大课,旷就旷了。”刘文瑞说。


    “不要,”邹飏说,“别折腾。”


    邹飏和吕泽坐在吕叔的小面包车后座上,吕叔开车,老妈在副驾,四个人一路都沉默着。


    场面很尴尬,但邹飏心情还不错。


    不管怎么样,樊均一会儿就出来了。


    “就停这儿吧。”吕叔说。


    “行。”老妈说。


    车刚一停稳,邹飏就赶紧下了车。


    不远的地方是一个灰黑色的大铁门,旁边是第一拘留所的牌子。


    樊均的释放时间是九点,他们提前了二十分钟到的。


    老妈本来还想按打听来的方法,带套新衣服,弄点儿柚子叶什么的,但被邹飏阻止了。


    “又没做错什么,”邹飏说,“真要弄这套不如放挂鞭。”


    九点过一点儿,铁门打开了。


    吕叔第一个往那边小跑着就过去了。


    邹飏本来也想跟着跑,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慢了速度,落在了老妈身后,回头看一眼,吕泽站在车旁边没有动。


    樊均从铁门里走了出来。


    邹飏停下了脚步,推了一下眼镜,盯着樊均的脸看了看。


    樊均没戴帽子,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就三天时间,下巴明显尖了,但精神似乎还可以。


    跟吕叔拥抱了一下,还冲老妈笑了笑。


    接着视线就往这边看了过来。


    邹飏笑了着冲他挥了挥胳膊。


    樊均也挥了挥胳膊,笑得很认真。


    “你们怎么全过来了。”樊均走到他面前说了一句。


    “闲着也是闲着。”邹飏说。


    “不上课?”樊均问。


    “旷了。”邹飏看着他。


    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上车上车,”吕叔过来拍了拍樊均后背,把帽子递给他,“别在这儿待着了,回去聊。”


    车上也没怎么说话,吕叔和老妈还是坐在前头,他们三个挤在后座,个头都不小,跟铁罐曲奇饼干似的挤得严丝合缝。


    邹飏靠着门,能感觉樊均是往他这边儿靠的,他看了一眼吕泽,整个人都侧过来贴着门了,他俩之间居然能不碰着。


    吕泽何苦来呢!邹飏夹在樊均和车门之间叹了口气。


    车开进南舟坪没多大一会儿,樊均说了一句:“叔,这儿停一下吧。”


    “怎么?”吕叔问。


    “我走走。”樊均说。


    “哎,好,好,”吕叔应着,车慢慢停在了路边,“走走好,遛达一会儿透透气。”


    “嗯。”樊均应了一声。


    邹飏打开车门先下了车,樊均跟着也下来了。


    “你……”樊均看着他。


    “我也走走。”邹飏对着车里说了一声,把车门关上了。


    车开走之后,他俩沉默地站在路边。


    突然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了。


    “这儿,”邹飏看了看四周,应该是他没来过的地方,“是哪儿?”


    “……南舟坪啊。”樊均回答。


    第28章


    “南舟坪……”邹飏突然有些局促,“挺大啊。”


    “嗯,”樊均点点头,“我刚来那会儿觉得像个迷宫,感觉永远走不出去。”


    邹飏没说话。


    他们下车的地方是一个路口,属于南舟坪比较边缘的位置,相对南舟坪腹地来说,没有太强的南舟坪风格。


    车来车往的,身边还站着不少等灯过马路的行人。


    他俩就那么在人行道的路牌下杵着。


    要就顺路走,要就开口聊。


    不知道为什么,邹飏一时之间居然做不出选择,而樊均看上去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这几天……怎么样?”邹飏终于问了一句。


    “睡不着。”樊均说。


    “啊,”邹飏愣了愣,“是么。”


    “屋里不关灯,很亮。”樊均说。


    邹飏看了一眼他的帽子,在里头这几天也不让戴帽子,还一直亮着灯……


    “你拿个衣服盖着眼睛啊。”邹飏说。


    “不让。”樊均说。


    “哦。”邹飏应了一声。


    接下去又没话了。


    邹飏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他跟樊均虽然谈不上多好的朋友,但也挺熟了,平时隔几天见面,也不会有什么尴尬的。


    怎么这会儿就三天半,感觉跟三年没见了似的。


    手不知道往哪儿放,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儿看……


    “我……很饿。”樊均说。


    “走,”邹飏赶紧一挥手,转身顺着路就往前走,“我请你,想吃什么?”


    “烧烤。”樊均跟了上来。


    “去你说的市场那儿吗?”邹飏问。


    “这边儿也有,”樊均说,“更好吃的,平时没什么机会过来。”


    “行,”邹飏点头,“去这边儿的。”


    “走反了。”樊均说。


    “嗯?”邹飏转头看着他。


    “你走反了,”樊均指了指身后,“往那边儿。”


    “……你怎么不等我走出南舟坪了才说。”邹飏转身又往回走。


    “你飞太快了我嘴跟不上。”樊均说。


    邹飏脚步停了停,笑了起来。


    中午吕叔和老妈准备了接风饭,所以这会儿他们也不能吃得太正式。


    樊均拎了一兜烧烤,带着邹飏到了河边。


    “这是不是那天跑步的河?”邹飏问。


    “嗯,”樊均点点头,顺着台阶走下河堤,“这儿是上游,就这一段能走到河滩上。”


    很久没这样吃东西了,坐在河滩的石头上,晒着太阳,面对着一片闪着光的河水。


    这家的烧烤的确好吃,肉好料足,火候也到位。


    邹飏咬着一口肉,确定樊均这会儿心情还可以之后,才问了一句:“你那天为什么还要踢那个孙什么玩意儿一脚啊?”


    樊均偏过头看了看他。


    又低头看着脚边的石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孙老五说的话……我想起一些事儿。”


    是想到樊刚了吧。


    邹飏没再问,但差不多能猜到了。


    孙老五的残暴程度跟樊刚比起来可能就是个小卡拉米,但这种人,底色都一样,会让樊均一瞬间暴走也不奇怪。


    没给他踢废了算是樊均自控力惊人。


    “拘留所是不是没肉吃?”邹飏看了樊均一眼,他已经吃掉了三个大串儿。


    “有,很少,”樊均说,“也没什么胃口。”


    “这会儿有胃口了?”邹飏问。


    “嗯,心情好多了。”樊均笑笑,从兜里拿出手机开了机。


    “我靠,”邹飏看着他,“你能憋这么长时间才开机?这要换了我,刚出来就……”


    “呸。”樊均看了他一眼。


    “呸谁呢!”邹飏说。


    “呸三下。”樊均一边看手机一边说。


    “……哦,”邹飏半天才反应过来,“呸呸呸。”


    樊均点开了消息一条条看着。


    大头鱼,老四,蓉蓉,铁帮,谭如……还有几个学员约课……


    他先点开了邹飏的消息,笑了笑。


    “约课的话,后天吧,”樊均说,“你们白天上课的话晚上也可以。”


    “明天休息吗?”邹飏问。


    “嗯。”樊均点点头。


    “多休息几天呗,”邹飏说,“我看你瘦了不少,吃吃不好,睡睡不好的。”


    “没事儿,”樊均说,“现在已经好了。”


    应该没怎么好。


    邹飏能感觉得出来樊均情绪还是有些低落的,不知道是因为在拘留所没休息好,还是因为被拘留这件事,再或者,是不是因为孙老五让他想起了樊钢刚纲岗罡肛……


    但又不好直接问。


    他拿起一串脆骨,咬了一口,嗯,这个好吃。


    但袋子里好像就这一串……


    “樊均,”他叫了樊均一声,“这个好吃。”


    樊均没出声,专心地啃着一串羊肉。


    “樊均。”邹飏又叫了他一声。


    樊均还是没理他。


    邹飏不得不重新确定了一下左右,自己就是在樊均右边儿没错,自从知道他右边才听得清之后,邹飏就几乎没在他左边待过了。


    “樊均。”邹飏用胳膊碰了碰樊均。


    “嗯?”樊均转过头。


    “这个脆骨好吃。”邹飏把烤串递过去。


    “哦。”樊均伸手准备拿。


    邹飏拿着烤串一晃,躲开了他的手,又重新递到他面前:“让你尝一块儿,不是全给你,就这一串了。”


    “嗯。”樊均应了一声,想要上手揪一块儿,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有些犹豫。


    “直接咬。”邹飏晃了晃手里的烤串。


    樊均看了他一眼,张嘴叼住了一块儿脆骨,邹飏把签子抽了出来,接着吃剩下的。


    “你刚没听见我说话吗?”邹飏吃了一块又问了一句。


    “没……注意,”樊均说,“你说什么了。”


    “这么近你注意不注意都应该能听见吧?”邹飏看了一眼他右耳。


    樊均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前两天一直耳鸣。”


    “耳鸣?”邹飏愣了愣,“现在也鸣着吗?”


    “没了,就是有点儿发闷,休息一晚上就好。”樊均说。


    “那你现在是听我说话还是看我说话啊?”邹飏偏了偏头,从帽檐下面看着他的眼睛。


    “听,就是声音有点儿闷,”樊均笑了笑,“我看过医生,神经性的,压力大了,没休息好之类的就会……”


    “哦。”邹飏应了一声,回手就掏出了手机,低头开始查。


    神经性耳鸣。


    樊均往他手机上扫了一眼,邹飏点开搜索栏时,一堆的“拘留所XXX”的搜索记录排列整齐。


    “你……想知道的话现在可以问我。”樊均说。


    “知道什么?”邹飏问。


    “拘留所吧啦吧啦。”樊均说。


    “……靠,”邹飏听笑了,转头看着他,“你在里头我才搜的,你出都出来了,我还吧啦吧啦什么。”


    樊均笑了笑没说话,停了一会儿又交待了一句:“我耳鸣的事儿不要跟吕叔说。”


    “为什么?”邹飏问。


    “他一直觉得是因为他发现太晚了,错过治疗时间了。”樊均说。


    邹飏看着他没说话。


    “我耳朵……是我爸走之前打的,”樊均低头看着手里的签子,“当时就听不清了,吕叔丽婶儿不知道……后来发现耳朵伤了再去看,已经治不了了。”


    邹飏皱了皱眉。


    “要知道我耳鸣,他肯定又要自责了。”樊均说。


    “知道了,”邹飏说,“我不会跟他说的。”


    “谢……”


    “闭嘴。”


    吃完烧烤,樊均感觉自己耳朵比之前又好一些了,也许是吃爽了,也许是心情一点点慢慢扬了起来。


    他和邹飏一前一后顺着台阶往人行道上走。


    “打个车回去?”邹飏在后头问了一句,声音不高。


    但他听到了。


    “你是在测试吗?”樊均问,“一会儿扫个车骑回去。”


    “嗯。”邹飏应了一声。


    回到人行道上,他俩一人扫了辆车,樊均准备上车时,邹飏在旁边又叫了他一声:“樊均。”


    “听得到了。”樊均转过头。


    邹飏骑在车上,一条腿撑着地,往他这边倾了倾。


    伸手把他帽檐往上轻轻一抬,看着他的眼睛:“不管怎么样,都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嗯。”樊均看着他。


    这一瞬间的感受很难描述,他甚至不能确定邹飏这句话具体指的是什么,但还是觉得身体突然像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包裹住了。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邹飏。


    “怎……么了?”邹飏也看着他。


    “没。”樊均开口的时候发现自己嗓子又有点儿哑。


    “我说错什么了吗?”邹飏又从车上下来了。


    “没,”樊均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邹飏愣了一会儿似乎突然回过神,张开胳膊过来搂住了他,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什么都不用说。”


    樊均身体僵了一下,背猛地挺直了。


    邹飏上一次搂他,是标准的切肩冲摔……


    这样结结实实的拥抱,能感受到强烈安抚的拥抱,丽婶儿去世之后,他就没再体会过了。


    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邹飏已经松开了他,又拍了拍他胳膊:“没事儿了。”


    “嗯。”樊均应了一声。


    “走吧。”邹飏跨上车,脚往车蹬子的位置踩了一下。


    踩空了。


    “嗯。”樊均也跨上了车。


    “你带路。”邹飏又往车蹬子的位置踩了一脚。


    又踩了空了。


    “你扫的是个共享电瓶车。”樊均说。


    “嗯?”邹飏看他。


    “这是踏板的。”樊均说。


    邹飏斜眼儿往下瞅了瞅,猛地回过神:“哦!”


    接着赶紧一拧车把往前开了出去。


    “反了!”樊均在后头喊。


    “操。”邹飏小声骂了一句,脚一撑地,原地掉了个头。


    回到旧馆时,厨房里饭菜的香味在院门外都能闻到。


    还没进门,猴儿和孙旭磊他们一帮小孩儿就冲从馆里冲了出来:“樊哥——”


    “哎哎哎。”樊均赶紧应了一声。


    小白身上的铁链被解开了,这会儿也跑了过来,从猴儿身边儿挤过去,在樊均身上腿上疯狂地蹭着,鼻子里哼哼唧唧地撒着娇。


    院子里一片乱七八糟,还有狗,虽然邹飏对小白已经不怎么害怕了,但还是躲进了厨房。


    老妈和吕叔正在忙活着,菜已经摆了一桌,灶上还煮着面。


    “这么多菜。”邹飏说。


    “接风嘛,”老妈说,“别闲着,干点活儿。”


    “哎,不用他干,”吕叔说,“这都完事儿了。”


    “平时在家眼里就没活儿,”老妈说,“出门儿了……”


    “在家都不干活儿,出门了还让他干什么活儿,”吕叔说着冲邹飏摆了摆手,“你先出去玩,好了再进来。”


    “嗯。”邹飏转身又走出了厨房。


    老妈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你老这样,好人都让你做了。”


    “我做好人,也做事的嘛,”吕叔说,“又不差他做那点儿,他也干不明白……”


    “干不明白才要学呢。”老妈说。


    “那也不是这种时候学嘛。”吕叔说。


    “哎哟你……”


    “来来来,我来捞面……”


    邹飏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樊均陪小白玩扔球游戏。


    厨房里的争执他听着熟悉又陌生,还有些感慨。


    老爸老妈以前也会为这些事吵架,但重点不一样,老爸不会为他说话,也不会转移话题,只是嫌老妈一点事儿说个不停很烦人而已。


    当事人才能更明显感受到的区别。


    听得邹飏有些说不清的怅然。


    身边突然传来小白的哈哧声,接着是樊均的一声口哨。


    邹飏这才发现小白叼了球正满脸期待地站在他身边。


    “哎。”他吓了一跳,往后靠在了墙上。


    “小白!”樊均喊了一声。


    小白还是看着他,一边急得跺脚一边听着樊均的指挥往后小步退着,眼神里全是乞求。


    “你……”邹飏看着小白。


    “白!过来!”樊均又喊了一声。


    “你别喊,”邹飏冲樊均伸了伸手示意他闭嘴,“我……”


    这一伸手,樊均没再出声,小白也立马端正地坐好了。


    “……这是坐下的手势吗?”邹飏震惊地看向樊均。


    “嗯。”樊均笑了,“训狗大师。”


    “靠,”邹飏也笑了,咬牙试着往小白面前伸出手,“球……给我吧。”


    小白耳朵顿时一转,冲过来小心地把嘴里的球放到了他手上。


    “我靠,”邹飏眉毛都拧起来了,“湿的。”


    “都它口水。”樊均说。


    “小白,去。”邹飏赶紧把球往院子那头扔了出去。


    小白快乐地叫了一声,跟着球飞扑而去。


    今天旧馆很热闹,因为这一大桌子菜,小孩儿们一个回家的都没有,全挤在了餐桌旁边,大头鱼和老四也过来了,铁帮和谭如,还有两个刚训练完没走的年轻学员……


    吕泽平时都端个碗在远离大家的桌子那头吃饭,这会儿也被挤在了人堆里。


    也没有人具体追问樊均的事儿,反正有得吃就聚一块儿吃了。


    邹飏坐到桌子旁边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过年了的感觉。


    说实在的,他家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邹飏因为跟着樊均已经吃过一轮,这会儿不需要参与抢菜环节,樊均还有空拿了手机回消息。


    “邹飏,”他一边扒拉手机,一边偏过头小声问,“你那个头像,是自己画的吗?”


    “嗯。”邹飏点点头,“怎么了?”


    “你会画画?”樊均问。


    “你想画什么?”邹飏喝了一口饮料。


    “画个头像麻烦吗?”樊均又低头看了一眼邹飏的头像。


    “睚眦吗?”邹飏笑了笑。


    “你能看出这个是睚眦?”樊均问。


    “不然是什么,”邹飏说,“豺身龙首,口衔宝剑,怒目而视……”


    樊均看着他,没有说话。


    “一般都是把它用在刀剑吞口上,所以它总叼个剑,”邹飏说着做了个拔剑的动作,“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樊均还是没有说话。


    “……怎么了?”邹飏问。


    “没。”樊均笑了笑。


    “有没有点儿崇拜我。”邹飏又问。


    “嗯。”樊均笑着点了点头。


    第29章


    樊均会让他帮画个头像,这是邹飏没想到的,他甚至都没想到樊均会点开他上课的时候随手画的头像,还看到了署名。


    宿舍那几个一块儿生活了两年,都是刘文瑞说了他们才后知后觉发现的。


    并且无人在意。


    “画个简单的,”樊均说,“你那个小猪那样的,得多久?”


    “那个太简单了吧,”邹飏打开手机相册,找到自己之前画的一个小貔貅,“画个这样的。”


    “会不会有点儿复杂?”樊均看了看。


    “没多复杂,”邹飏说,“就比那个猪稍微细一点儿。”


    “那你……”樊均点点头,“有空的时候……”


    “一会儿帮你画。”邹飏说。


    樊均愣了愣,看着他没说话。


    “不麻烦,都不会耽误你睡觉。”邹飏往椅子上一靠。


    “我不是那个意……”樊均说。


    “我知道,”邹飏笑了笑,“我一早上的课都旷了,不差这点儿时间了。”


    樊均的小屋里没有纸,但有一套马克笔,还挺神奇的。


    “文具店里看到的,觉得像彩虹一样很好看,就买了,”樊均说,“一直也没用过。”


    邹飏从自己背包里找了纸,盘腿儿坐在沙发前,把纸和笔放在小桌上:“我先画个小白大黑热热身。”


    “嗯。”樊均坐在沙发上看着。


    “小白没有断尾,为什么又裁了耳呢?”邹飏一边画一边问。


    “一开始是跟人说了没让裁耳的,”樊均说,“接回来以后耳朵就总发炎,怕以后影响听力……就还是裁了。”


    邹飏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小白,轻轻叹了口气。


    邹飏画画挺快的,也没草稿,直接拿了马克笔在纸上画着。


    看着都是很简单的笔画,但几笔之后樊均就能看出来,这画的是趴在地上的小白,接着是坐在小白身上的大黑。


    神奇的是,用的是黑笔,但樊均能看出来邹飏画的是黑狗和白猫。


    第一次见到邹飏的时候,他只觉得邹飏帅得挺张扬,但真的没想到邹飏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很……与众不同。


    笔尖划过纸面时是有声音的,但樊均在这个距离只凭右耳听不见,只能看到笔在邹飏指尖微微晃动,带给人一种柔和的眩晕感。


    樊均躺在了沙发上,枕着靠枕,盯着他的手。


    “不错,有手感了。”邹飏换了一张纸,把猫狗图放到一边。


    “这热身的也给我吧。”樊均说。


    “行。”邹飏又拿过猫狗图往上签了个名。


    “睚眦不用太复杂,简单点儿就可以。”樊均说。


    “嗯,”邹飏转头看了他一眼,“你困就睡吧,画好叫你。”


    “不困。”樊均说。


    邹飏低头拿起了自己的铅笔。


    樊均笑了笑,正式画还是要有草稿的……


    画这个叼着剑的睚眦其实跟之前画那个小貔貅差不多,比小猪难点儿,但就一个大头加一个小身体,也还行。


    邹飏用铅笔画好线稿,正改着的时候,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刘文瑞。


    【瑞斯拜】你是去接人还是去劫囚啊


    邹飏看了一眼时间,第一节英语没事,后面两节都是小课,躲不掉,画完下午第一节估计也是赶不上了……


    管求了。


    他给刘文瑞回了条消息。


    【邹yang】下午什么


    【瑞斯拜】古代文学史,周老师爱你,你回不来就完了


    邹飏把手机放回兜里,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樊均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看来这几天的确是挺辛苦的。


    他低头继续画。


    其实樊均也说了,并不着急,有空画就行。


    但他就是想马上画好给樊均。


    樊均要的不是一个小猪,小狗,小猫,他就想要一个睚眦。


    除了睚眦的“身世”,他觉得也许樊均更需要的是睚眦勇毅镇恶的象征意义。


    拘留所的三天,也不能说是没睡,还是睡了的,没可能熬得了三天不睡,但樊均总觉得脑子里转着的东西很多,加上耳朵不舒服,就很累。


    这会儿邹飏画画的场景很舒适,安心而安宁……


    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不知道,但能感觉自己睡得很沉。


    非常沉。


    一直沉到最深处的那种沉。


    梦境很混乱,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无数的影子和听不清的声音。


    他听到了自己的手机在响,感觉到小白的鼻子碰到他的脸,感觉到大黑从他肚子上踩过去,感觉到眼前有人影晃动,有人跟他说话……


    但都很遥远。


    “是醒了吗?”他听到有人在说。


    是个挺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妈妈?


    “均儿?”女人叫了他的名字。


    不是。


    “均儿,醒醒。”女人推了推他。


    是珊姐。


    樊均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屋里的灯光亮得有些让人不适应,他连续地眨着眼睛。


    有人过去把屋里的灯关掉了。


    樊均整个人松了口气,这会儿才看清了眼前的女人是珊姐,去关灯的人是吕叔。


    “你们……”樊均总算清醒过来,一下坐了起来。


    还没等坐稳,就一阵眩晕,又倒了回去。


    “先别动,”吕叔说,“烧刚退,估计还晕着呢。”


    “烧?”樊均愣了愣。


    “哎哟,你发烧了,烧了两天,睡了快三天了,”珊姐说,“中间醒了两回,都迷迷瞪瞪的,说话也不利索。”


    樊均没说话,有些回不过神来。


    珊姐给他倒了杯水,他把水都灌下去之后才问了一句:“邹飏呢?”


    他记得最后的画面是邹飏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画画。


    “在学校上课呢,一上课就忙得要死,”珊姐说,“下月还要考四级,他英语差得很,还得熬夜复习,要是到下月什么考试周之前,那周末都见不着人了……”


    “哦。”樊均应了一声。


    他突然反应过来,是啊,邹飏是个比吕泽货真价实得多的大学生。


    邹飏要学习,要复习,要考试……


    坐了一会儿,感觉头不晕了,就是身上酸得很,估计是在沙发上躺太长时间了,身上的衣服都还有点儿湿。


    他的视线扫过沙发前的小桌子,看到了上面的画,纸和笔都收整齐了。


    他赶紧把画拿过来看了看。


    第一张是小白和大黑,画得很简单,但很传神,第二张他看到的时候有些出神,太好看了,又可爱又酷。


    细看的时候他却又愣住了。


    这是个叼着长剑的睚眦,瞪着眼睛,眼神坚毅,用了简单的红蓝配色,只在龙角和眼睛的位置勾了几笔颜色,看上去却很灵动。


    而睚眦的鼻梁和嘴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


    “哟,这是邹飏画的吗?”吕叔过来看了一眼。


    “……嗯。”樊均点了点头。


    “可以啊,”吕叔说,“画得真好看。”


    “他就瞎画,从小就爱画点儿大脑袋小人儿小动物的,”珊姐说着拍了拍他胳膊,“先别看了,能动了吃点儿东西。”


    “嗯。”樊均放下画,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我没事儿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厨房里给你煮了肉粥,还是热的,”吕叔说,“狗我去遛了,在旧馆待着呢,你不用管,猫也喂了。”


    “谢谢叔。”樊均说。


    吕叔和珊姐又交待几句才一块儿走了。


    樊均起身去卧室里拿了充电器,给手机充上了电。


    先是几天拘留所,再是几天睡觉,手机里一堆学员的消息,好在铁帮和谭如帮着他都把学员的课安排好了。


    再往下才翻到了邹飏的消息,是昨天发的了。


    【邹yang】你睡着了就没叫你了,画我修好了,我给你发图


    接着是一张调整好了大小的睚眦头像图,放大了能看到跟小猪那个图一样的一个签名。


    樊均把图存好,换了头像,再切回聊天框。


    【邹yang】喂,惊喜吗


    【邹yang】还睡着吗


    【邹yang】昏迷了吧你


    【邹yang】我妈说你发烧了,先休息吧


    樊均看了一眼时间,快十一点了,大晚上的……珊姐说邹飏要考试了,没准正在复习……算了。


    四级,上课,考试,复习。


    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


    邹飏离开南舟坪之后,似乎就是另一个邹飏了。


    回过神来会发现,他来自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樊均放下了手机,先去吃点儿东西吧。


    “一会儿别吃食堂了,我朋友圈卖惨成功,我小姨给我打钱了,”李知越在后排小声说,“请你们吃牛排。”


    “行,”刘文瑞说,“我想吃披萨。”


    “没问题,”李知越踢了踢邹飏的椅子靠背,“飏,想吃什么。”


    “都行。”邹飏低头看着手机。


    “吃屎吧你。”张传龙说。


    “嗯。”邹飏应了一声。


    【樊】我没事了,头像换了,看到没


    【邹yang】看到了,喜欢吗


    【樊】很喜欢,谢谢


    【邹yang】别总这么客气


    【樊】我没有想到画得这么细致,是真的谢谢


    【邹yang】好的不客气这周约个课吧


    【樊】我这周排得满,之前好多没约到的学员


    【邹yang】那下周


    【樊】你考完四级再约吧


    【邹yang】?


    【樊】我查了一下,挺重要的考试,先考试吧,珊姐说你还要熬夜复习


    【邹yang】……


    【樊】卡半年内有效


    【樊】用不完也可以办理延期


    【邹yang】?你客服啊


    【樊】不是


    【邹yang】转人工


    “走啊!”刘文瑞拍了拍他肩膀。


    邹飏退出了聊天界面,把手机放回兜里。


    让转人工之后那边就死机了,没再回消息过来。


    “龙龙,”邹飏转头看着张传龙,“你跟谭如那儿约课了没?”


    “现在?没约,”张传龙愣了愣,“我跟她说了下月中再约了,先把四级过了的……”


    这应该吗?


    应该啊。


    一帮每天就会瑞斯拜的英语垃圾,难道还真想裸考过四级吗。


    “我这儿一块儿算起来有二百多平,”老刘带着几个人边说边推开新馆的门走了进来,“干点儿什么都够……”


    樊均收了手机,抬了抬下巴从帽檐下扫了他们一眼。


    “不用招呼,”老刘冲他一摆手,“我就带人来看看我的场地。”


    樊均皱了皱眉,也没多说什么,冲里面喊了一嗓子:“帮哥!”


    “什么事儿!”铁帮应了一声走了过来。


    老刘带来的几个人立马脸色变了变,一块儿看着他,老刘一挑眉毛,转头看着樊均:“怎么个意思?”


    “训练时间,安全起见,避免误伤,”樊均站了起来,说完冲铁帮偏了偏头,“跟着。”


    “好。”铁帮一抱胳膊,跟在了几个人身边。


    老刘指着樊均,手指点了好几下没说出话来,接着一甩手转头往里走:“跟着吧,来!”


    吕泽这两天挺忙的,好像一直在外面跑,加上老刘临走时撂下的那句“提醒吕老板合同八月到期”,估计还是没谈妥。


    所以樊均中午没跟铁帮他们一块儿在新馆吃饭,老刘人一走,他就立马起身回了旧馆。


    进院子的时候就看到吕泽的摩托车停在墙边,今天没出去。


    正好。


    他往训练馆里看了看,接着就听到了厨房里有人说话。


    “这也没有个准消息呢,”吕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激动,“拆不拆的去年就有风声了,都这些街坊邻居自己在那儿传……”


    “早晚都会拆!”吕泽说,“总不能死到临头了才想办法吧!”


    “你不要管旧馆的事儿,”吕叔说,“我在这儿待了十几年,不是说走就走的!”


    “谁让你说走就走了,就是让你有个打算!”吕泽说。


    “我打算什么,我不打算,我就在这儿,”吕叔说,“我知道你不想待在这里……”


    “谁想待在这里啊?谁想啊?你问问这里的人有谁是想待在这里的啊?”吕泽声音一下提高了,“能走的早走光了!”


    吕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你走你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走,”吕泽声音带着些颤音,“我知道,我就想告诉你,我们家不欠樊均什么,这么多年,养大他,护着他,够了,你们都能上感动中国了……”


    “你闭嘴!”吕叔拍了一下桌子,“谁告诉你我是为了樊均留在这儿的?我和你妈为什么搬回这里来?我们在这里长大的!死也死在这里!”


    “行,”吕泽说,“随便你。”


    樊均站在厨房门边,吕泽冲出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来得及往旁边让一让。


    吕泽也没料到他会在外面,瞪着他也愣住了。


    定了几秒钟,吕泽绕开他准备往自己的摩托车那边儿走。


    “要……”樊均低声说,“聊聊吗。”


    吕泽停下了,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走。”


    隔了一条街的奶站,是吕泽总去的地方。


    奶站的老板是个姓于的姐姐,虽然吕泽没提过,但樊均能感觉他俩应该就算没在谈恋爱,应该也是有些好感的。


    这会儿吕泽还是带着他来了这儿,往门口的木头长椅上一坐,盯着桌上的一副象棋。


    樊均在他旁边也坐下了。


    吕泽不出声,他也没说话,只看着路上的行人出神。


    愣了能有两分钟,于老板拿了两瓶酸奶出来放到他俩面前的桌上,吕泽才开口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一直是为了我爸和这个武馆才会留在南舟坪。”


    樊均没有说话。


    “但我不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就在这里,”吕泽说,“我爸走不走,我都决定了,我要走。”


    “对不起。”樊均低声说。


    第30章


    老爸失踪之后,没有任何亲戚家愿意接受樊均,爷爷也以没有抚养能力为由,拒绝街道让他把樊均接到家里暂时照顾一段时间的请求。


    最后是吕叔和丽婶儿跑前跑后办手续,把樊均接到了自己家。


    从那以后,吕泽有的他都会有,吕泽没有的他偶尔也会有。


    樊均很清楚,对他这个不算养子的“养子”,夫妻俩甚至是有一点偏心的。


    吕泽讨厌他,小时候欺负他,他都觉得很正常。


    他就是那个抢走了别人父母爱的坏人。


    吕叔一家搬回南舟坪是在接他回家半年之后,一是夫妻俩想回到长大的地方,二是怕樊刚会回来报复。


    这一待,就是十几年。


    除了吕泽,吕叔两口子和樊均,基本就都没再离开过南舟坪。


    说全都是因为他,可能不准确,但的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


    那种曾经带给他身心巨大痛苦的,梦魇一般的恐惧,始终无法消解,无法摆脱,留在南舟坪是他唯一感觉安全的选择。


    而吕泽去比赛,去上学,一次次想要离开南舟坪,又一次次回来,那种无奈,他同样能体会。


    他和吕泽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但始终没有办法友好相处,一年到头说的话加一块儿不如他给学员上几节课的。


    今天这样坐在一块儿准备“聊聊”,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


    但他除了一句“对不起”,却说不出任何别的话来。


    吕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拿起面前的酸奶喝了一口。


    樊均也只能沉默着。


    “旧馆这边儿喊了两年要拆了,早晚会拆,我无非就是想让我爸提前做点儿准备,别到时措手不及,其实我真要走了,也就走了……”吕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人也没守着父母过一辈子的。”


    樊均拿过酸奶,握在手里还是没说话。


    拆迁的事儿他不清楚,也不愿意去弄清楚,这两年偶尔也会听大头鱼他们说起,但他从不接茬儿,只当是南舟坪街坊们的某种寄托。


    拆了就会好了,拆了就会变了。


    “但我就是……”吕泽又灌了一口酸奶,转头看着他,“既然今天你说聊聊,我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你觉得我可笑也好,无理取闹也好……”


    “不会。”樊均说。


    “我都无所谓,我和你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需要维系的关系。”吕泽说。


    “嗯。”樊均应了一声。


    “我一开始觉得你很可怜,我爸妈要带你回来,我是愿意的,”吕泽盯着人行道边的一棵树,“但后来就开始讨厌你,什么都要跟你分,跟你一样……再后来就觉得你很会装,装可怜,装懂事,装隐忍,几乎不会生气……”


    吕泽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他一眼。


    樊均没说话,也看着他。


    “再后来我发现你不是装的,”吕泽慢慢变快,像是憋了很久的话终于能够说出口,慢一步就会被吞回去,“你是真的就这样,我就有点儿讨厌自己,特别我妈走了之后,我爸好像更喜欢你这样的儿子,我回南舟坪,在旧馆待着,折腾新馆,就是想让他看看,我才是亲儿子,我不是樊均那样的累赘,我不需要他时刻注意我……”


    吕泽说到这儿停了一下。


    “没关系。”樊均知道他的意思。


    “既然努力了那么多也没什么用,我也放弃了,就这样吧,”吕泽说,“我爸愿意跟你一块儿留在这里就留,本来我妈没了以后,我一直有点儿担心他的身体……反正他身边也不是没人了,儿子永远是两个,走一个又来一个,都比亲的强。”


    吕泽今天大概是真的情绪上来了,平时除了跟吕叔吵架,几乎没有过一气儿说这么多话的。


    他要不说这么多,樊均可能还能接上个一两句,但现在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满脑子都是“对不起”。


    他知道吕泽想听的不是一句“对不起”,但他现在除了这一句,似乎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吕泽说,“新馆那边儿,八月到期之前我会找到地方重新开业,但位置肯定不是南舟坪,到时教练谁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的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


    “吕叔没有丽婶儿那么心细,”樊均很艰难地开口,“但他总跟我说,吕泽就那样的性格,别跟他生气,别跟他计较,在我看来……”


    樊均看了吕泽一眼:“他就是怕我跟你有矛盾你会生气不高兴,没有什么人会比儿子更亲的。”


    吕泽没有说话,只是喝着酸奶,挺大一瓶酸奶,几口就喝没了。


    樊均看了看了手里挂满了水珠的酸奶瓶子,轻声说:“我是很羡慕你的。”


    吕泽放下酸奶瓶子,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回头看了看他:“今天老刘是不是带人去了新馆?”


    “嗯,”樊均应了一声,“让转告你,八月到期。”


    “就是去恶心人的,他那俩铺面,就我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才会租,”吕泽说,“我一走,他根本租不出去。”


    “再去别的地方租场地的时候多问问。”樊均说。


    吕泽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回走了。


    “哎!”于姐姐从店里出来,“我瓶子你就拿走了啊?”


    吕泽又转身回来,把瓶子递给她。


    “放桌上吧。”于姐姐扔下这句回了店里。


    吕泽把瓶子放到桌看,看了看樊均。


    “我一会儿回旧馆吃饭。”樊均说。


    吕泽走了之后他并没有起身,拿着半瓶酸奶一直坐在奶站门口。


    虽然有点儿尴尬。


    于姐姐是知道他和吕泽关系不好的,必然也能猜到他俩在这儿坐这么半天儿不会是闲聊,这会儿吕泽都走了,他还在这儿坐着,于姐姐都没好出来,一直在店里坐着。


    但樊均不想动,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睡太久了,整个人都有些发软,不想动,也不愿意思考,只想这么愣着。


    他在南舟坪十四年了,小白都从一个奶狗变成中狗了,他依旧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当年那个被吕叔和丽婶儿从家里带走的小男孩儿。


    只是,哪怕是南舟坪这样仿佛是被整个城市都遗忘了的角落,也不会永远都是一成不变的。


    这里的人,也许除了他,没有谁会真的甘心留下。


    老四家在中区买了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走,大头鱼和娟儿计划明年要孩子,为了孩子上学,应该也会要离开。


    就连猴儿,明年中考了,家里也在想办法,总之不能就原地上个二十一中。


    他的世界里,熟悉的人越来越少……


    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吧。


    当熟悉的世界一天天变得陌生,就算再害怕,他也会被推向一个新的陌生。


    “照片我都发到网盘了,链接发你了啊,按他们名字分了文件夹,”蓉蓉坐在舞室的圈椅里,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抱着小白的脑袋来回揉着,“你和邹飏的合照我也是单存的一个文件夹。”


    “嗯,”樊均点开了链接,把照片都转存好,再打开刘文瑞他们那几个的文件夹慢慢看着,“等他们考完试了请你吃饭。”


    “别那么客气,吃饭就算了我减肥呢,请我喝个下午茶就行了。”蓉蓉说。


    “你下午茶那些点心的热量不比一顿饭少,还吃不饱。”樊均看着这些人的照片,虽然看着都没什么运动细胞,但拍出来的照片还都挺好看的。


    “你这人!别跟吕泽学啊!”蓉蓉说着晃了晃腿,“哎,你俩的拍得是真好,太有氛围了。”


    “嗯。”樊均点点头。


    “嗯什么嗯,你看了没啊!”蓉蓉说。


    “……看了。”樊均说。


    “你看了个屁,你要看了肯定不会是这个反应。”蓉蓉说。


    樊均看了她一眼,低头点开了他和邹飏合照的那个文件夹。


    第一张就是他俩和小白的合影,本来准备顺着往后滑的手指停下了。


    忍不住又放大看了看。


    的确很……


    说不上来,不能用简单的一句酷或者帅来形容。


    大概就只能是蓉蓉说的氛围。


    他又抬眼看了看蓉蓉。


    “对嘛,这才是真的看了,”蓉蓉笑了起来,“怎么样,虽然你俩帅,看上去也很配,但我的拍照水平是不是也很牛。”


    配?


    樊均愣了愣。


    “哎我就是那么个比喻,就是……怎么说,形容不出来,你懂吧?”蓉蓉有点儿尴尬地比划着。


    “懂。”樊均笑了笑,往后慢慢翻了几张之后关闭了文件夹。


    以往复习起来,日子过得都挺虚无的,感觉什么都没记住,什么也没看会,就顶着一脑袋空气去考试了。


    这回复习起来不太一样,时间过得很实在,一分钟就是一分钟,一天就是一天,唯一不变的是脑袋里的空气。


    看一眼日历,距离考试还有半个月。


    上周末他没有回家,这周末也不打算回了。


    老妈在南舟坪,好像挺忙的,不知道忙什么,他一个人回去也没意思。


    之前回去也经常是这样,老妈也并不是回回周末都在家,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害怕孤单。


    也许是发现老妈跟吕叔是真的挺合适,跟吕叔在一块儿过得的确是挺舒心的,老妈可能真的,以后就不会回家了。


    “出去过六一吗?”刘文瑞咬着根儿冰棍进了宿舍,邹飏不回家,他也就不回了,路上没伴儿太寂寞。


    “去哪儿?”邹飏问,“我下午还要去看望父亲大人。”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陪你过去呗,”刘文瑞说,“在外头等你。”


    “嗯,不过我不去电玩城啊。”邹飏说。


    “不去,逛商场,好久没去了,”刘文瑞说,“我们不能一直困在学校这个象牙塔里,我们要感受一下象牙塔外城市的气息。”


    “……走吧。”邹飏叹了口气。


    几位象牙塔里出来放风的青年目标非常明确,去市里最大的商业广场购物。


    “真购物吗?”邹飏问。


    “购物还能假吗!”李知越说。


    出了地铁站,张传龙一指对面的奶茶店:“走,购物去。”


    “……你就说去美食广场购物多好啊。”邹飏说。


    “谁说的,”李知越说,“我正经要买东西,我妈这月生日,我打算买个你那样的手串送她。”


    邹飏的手串倒的确是在这儿买的。


    他低头看了看手腕,樊均的生日是六月底,他本是想着考完试了去买个手链当生日礼物送给樊均的。


    “那去呗。”刘文瑞说。


    卖手串的店在商业广场四楼,从一楼到四楼,包括外面的商业街,有很多可以逛的东西,但这帮人的行程中一旦有某个确定的目标,往往就会变成此行的唯一目标。


    “哟,这片儿是不是有什么活动?”刘文瑞看了一眼广场,脚步不停地奔向商场,“好多人。”


    “那边儿好像有个什么集市,”李知越看向另一边,也是脚步匆匆,“好像……”


    “还有车展啊。”张传龙说。


    “各位象牙塔同仁,你们是很赶时间吗?”邹飏实在忍不住了,“这个活动那个集市什么车展的,也都可以逛的啊……”


    “对,那去看看车展。”刘文瑞顺嘴捕捉到最后一个名词,脚步一转,往车展那边走了过去。


    邹飏气都叹不出了,跟着他往那边走。


    但刚走到展位附近,他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每月都会见上一面的那个身影。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老爸一家三口。


    “怎么了?”李知越问。


    “……我爸。”邹飏低声说。


    李知越一把抓着大步向前的刘文瑞:“他爸。”


    “怎么了,孩儿他妈?”刘文瑞回过头。


    “他爸!”李知越咬着牙,“邹飏他爹!”


    “我操,”刘文瑞往那边看了看,“在哪儿?”


    “还看!还看!”张传龙把他脸扭了回来,“怕人家看不到咱们啊?赶紧的,掩护邹飏,进商场。”


    “干嘛呢?”邹飏相当无奈。


    “不去车展了,”刘文瑞说,“闹心。”


    邹飏没说话,虽然他并不想躲,但也的确不打算再过去了。


    那一眼扫过去,他看到了很多。


    他们在挑车,看样子是给那个女人挑的,她正坐在驾驶室里,笑得很开心,邹天瑞站在老爸身边,搂着他的胳膊……


    老爸家里有车,这辆没准儿是之前吵架的道歉礼物。


    想到这里,邹飏心里顿时堵得有些想吐。


    几个人也没再在外面逛,直接去了商场四楼。


    李知越不要现成的手串,开始挑珠子要自己穿,刘文瑞和张传龙凑一块儿帮他挑着。


    邹飏在一边坐着,过了一会儿才叫了销售过来,晃了晃手腕:“帮我拿这个。”


    刘文瑞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要?一样的买两条啊?”


    “送人的。”邹飏说。


    刘文瑞走了过来,坐在了他旁边,往他面前凑了凑:“送我吗?”


    邹飏看着他没说话。


    “是我冒昧了,”刘文瑞小声说,“所以,送谁?”


    邹飏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樊均。”


    “送樊均?”刘文瑞愣了愣,“为什么?”


    “他月底生日。”邹飏说。


    “哦,”刘文瑞点了点头,想想又一转头看着他,“送一样的手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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