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寻春背着包裹等在门口,云镜纱将一封信递给芳音,“我走之后,将这封信交给侯爷,我在信里求他放你回家,想必他不会为难。”
芳音连连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好,多谢姑娘。”
云镜纱对她轻轻笑了笑,转向敏良,柔声道:“敏良,保重。”
敏良抿唇,眼眶微红,“姑娘保重。”
云镜纱重重颔首,视线粗粗在整个院子划过,带着尹寻春出了院门。
到达府门,尹寻春上前交涉,“劳烦开下门,我们姑娘要出去。”
门房惊讶地看了看两人,目光在尹寻春身后的包裹上停留须臾,出声试探,“云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尹寻春瞪他一眼,“我们姑娘的行踪,也是你可以窥探的?”
门房脸色一变,忙赔笑道:“是小的不对,只是府里刚遭了贼,出入管控严了些,劳烦云姑娘稍候,小的先去禀报管家。”
云镜纱面容温柔含笑,“辛苦小哥了,”
门房笑
着说“不辛苦”,与另一名身形矮小的门房低语几句,步伐略显急促离开。
尹寻春退后,守在云镜纱身侧。
矮小门房笑容讨好,“二位姑娘坐着等吧。”
云镜纱看他一眼,温柔道谢,“多谢。”
一刻钟后,门房回了,带着满脸歉意,“云姑娘,实在抱歉,管家今日出去巡铺子,并不在府中。若非大事,您看能否再等上些时辰?小的已经让人去寻了。”
尹寻春故意瞪他,“那要我们姑娘等多久?出个门罢了,又不是犯人,用得着这么严防死守么?”
门房为难,“这都是侯爷的吩咐,小的们不敢不从,还请姑娘见谅。”
尹寻春还想再演,云镜纱及时拉住她,“无事,咱们再等上片刻也无妨。”
尹寻春勉强应声,“听姑娘的。”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朱门被叩响,两个门房取了门栓,开了门。
一道身影立在门外。
朱色常服似烈焰红日,身姿挺拔如松鹤,眉目俊朗,神清骨秀。
不是门房口中的管家,是许玉淮。
一向温和的眉眼微沉,他看着云镜纱,语气透出些许冷硬,“回去吧。”
“侯爷。”云镜纱唤了一声,抿了抿唇,坚持道:“我该离……”
“回去。”
许玉淮打断她,对身后元义元福道:“送云姑娘回院。”
元义元福站出,恭恭敬敬道:“云姑娘,请回吧。”
云镜纱咬唇,杏眸含水,盈盈不语,沉默回了桃蕊院。
一入院门,小丫鬟震惊地看着她,“云姑娘,寻春,你们怎么回来了?”
屋里的敏良和芳音听见动静,出来一探究竟,见了二人,满脸都是疑惑不解,“姑娘,寻春?”
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云镜纱苦笑着对二人摇头。
院外忽然闹起,几名小厮抬着系好红绸的箱子进来,整整十二抬,整整齐齐摆在院中。
许玉淮走进来,挥退下人们,“都出去。”
待院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许玉淮语调微沉,“为什么要走?”
云镜纱摇头,眸中泪光点点,“许大哥,我不想。”
“我说过,会解决一切。”
许玉淮沉声,“你兄长不在了,我会照顾好你,护你一生,为何就是不信我?”
云镜纱只垂着头,一个劲地摇头,“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许大哥该照顾的,是夫人。”
许玉淮无奈叹气。
她分明也是心悦他的,可为了不伤害舒含昭,竟舍得割舍所爱。
许玉淮越发心怜,语气放缓,“你如此心善,让我如何放心放你一人离开?嫁妆为你备好了,日子我也已经选定,昭昭那边你放心,我会劝她接受,你只管等着嫁我。”
云镜纱受惊似的瞪大眼,连连拒绝,“不要,许大哥,我不想……”
许玉淮打断她,“好了,官署里还有事,我先回了,你好好休息。”
他转身疾走,不愿再听云镜纱的违心之语。
少女垂着头,默默擦泪,待敏良几人入内,她跑进屋,不愿让人看清脸上泪痕。
暗处有人咬牙,“这该死的许玉淮,自说自话,自作多情,没看出云姑娘一脸拒绝?谁要给他做妾!”
女声凝重,“你尽快回宫,将此事禀报陛下。”
出了院门,招来元义吩咐,许玉淮想到什么,拧起眉,“夫人呢?”
元福:“说是出门了,至今没回。”
许玉淮松了口气,但想到等舒含昭回府,不知要和他怎么闹,眉头便皱得越紧。
碧空万里,春和景明。
他抬头望着明净天空,心情稍缓。
以他的能力,想必很快就能在吏部站稳脚跟。
一切都在变好。
……
“哐啷——”
大门被猛地踹开,惊住了院里凑在一处闲聊的两个姑娘。
二人同时看向门口,只见一名衣着华贵,头戴帷帽的姑娘站在最前方,身后跟着数名奴仆,一名仆从收回往外踢的腿,默默站到她身后。
姑娘走进门,取下帷帽,随手丢给侍女。
她生得极为貌美,高鬓如云,满头珠翠,一袭胭脂红直领对襟长褙子,衣上绣了两排珍珠,雍容华贵,高不可攀。
水红的裙摆随着她的走动散开,一步步进入院中,霎那间,整个院子仿佛都因她的到来变得亮眼。
凤眼轻蔑地扫了二人一眼,姑娘红唇张阖,吐出几个字。
“给我砸。”
话音甫落,她身后的奴仆当即行动,疾步闯入屋内,见什么砸什么,“叮铃当啷”乱成一团。
杨羡惊了,与身侧的姑娘一同站起,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富贵姑娘。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问我是谁?”
舒含昭冷冷瞥了杨羡一眼,话里充斥着浓烈的轻蔑,“你也配。”
杨羡脸色瞬间涨红,眼里含着屈辱的泪水,“这位姑娘,你不由分说闯我家门,我连问都不能问么?哪有你这么霸道的。”
舒含昭乜她,神色冷傲,“你的家门?这脸皮可真是够厚的。”
杨羡羞愤不已。
“就算这不是羡娘的房子,但她居住在此,怎么也算是主人,你这人怎么不由分说闯进来打砸?还有没有天理啊。”
杨羡身边,穿着黄色裙衫的姑娘愤愤不平地指责。
“啊!”
屋内侍女尖叫着冲出来,目光不经意瞥过舒含昭,整个人定住,惊惧地瞪圆眼睛,结结巴巴道:“夫、夫人?!”
“夫人?”
杨羡震惊地看着舒含昭,“你、你是许公子的夫人?”
舒含昭行至她二人身前,慢条斯理道:“正室夫人打到外室门前,要什么天理?”
淡淡斜了一眼杨羡,舒含昭冷嗤,“我还以为是什么绝色美人,就这模样,还敢肖想我夫君?黛春,给我打。”
“是,夫人。”
在杨羡惊恐的目光中,两名丫鬟一左一右将她压住,黛春走上前,扬起手,狠狠甩了杨羡一耳光。
“啊!”
听着杨羡的惨叫声,舒含昭舒坦极了,下巴点了点瘫坐在地上的侍女,“还有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也给我打。”
夏琼:“是。”
屋内噼里啪啦的打砸声不断,屋外,姑娘惊惧吃痛的尖叫尖锐刺耳。
舒含昭掏出一张精致绣帕,隔着帕子抬起那姑娘的下巴,呼吸间阵阵香风弥漫,“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肩膀一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于、于晓慧。”
舒含昭冷冷嫌弃,“可真难听。”
于晓慧红着眼,不敢反驳。
“你方才说,侯爷给我下药,是从何处听来的?”
于晓慧一惊,慌乱之下险些咬到舌头,急急忙忙否认,“都是我自己胡乱说的,对不住夫人,我只是随口说着玩玩,没别的意思。”
“胡乱说的。”
舒含昭蓦地笑出声,“无凭无据,你凭何有此猜测?”
于晓慧害怕地发抖,“我、我看话本里,就是这样说的。”
她咽了口唾沫,主动说出话本里的内容,“《春闺怨》,讲的是一个落魄贵族自幼备受欺凌,长大后机缘巧合救了丞相府大小姐一命,因他生得不错,大小姐对他生了情,不顾父母反对与他结为夫妻。丞相极为疼爱这唯一的女儿,只好倾尽全力扶持女婿。”
“不曾想那贵族早有心悦的女子,他迎娶相府小姐后暗中给她下了不易有孕的药物,却把心仪的姑娘养在外边,与她孕育子嗣,只等着相府小姐生不出孩子后,把外室子接回去养在她膝下。”
随着她一字字吐出,于晓慧看见眼前华贵夫人的面容越来越冷,眼里仿佛镶了冰。
下巴上的手力道越来越重,捏得她生疼。
于晓慧眼中沁出泪珠,忍不住道:“疼……”
舒含昭面无表情
地收手。
昂贵帕子轻飘飘坠地,风一吹,沾满灰尘。
时间隔得太久,她有些想不起来是如何与许玉淮相爱的。
但刻在她脑海深处,她始终未曾忘怀的,是当年的少年救她于马下,分明一身是伤,狼狈不堪,却扬起唇角,温柔问她,“姑娘,你可有受伤?”
他当时的神情,笑容,她此生都无法忘怀。
她怎么能信,他最初接近她时便另有所图呢?
可是。
多像啊。
和这话本里的太像了。
她自幼身子康健,鲜少生病,太医说过她并无病症。就连许玉淮,她也曾为他请太医仔细诊过脉。
夫妻二人身子无恙,怎么会怀不上呢?
太医说,许是缘分未到。
她向来要什么有什么,缘分未到,那便强求。
但喝了这么多药,她依旧无孕。
会不会,就像这姓于的贱民所说,怀不上,不是因为她,是因为有人暗中给她下了药。
成婚多年,夫妻恩爱,她不该疑心许玉淮的。
可为何,这六年来都未焦心子嗣一事,遇见云镜纱,却偏偏在意得很。哪怕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依旧要坚持纳她为妾。
为何?
难不成,他只是不想和她生孩子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仿佛被水浸湿的宣纸,轻轻一扯,遍体鳞伤。
胸腔内忽然涌出一股剧烈的疼痛,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舒含昭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退后一步,重重喘了口气。
“夫人!”
夏琼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舒含昭。
黛春惊住,停下动作,忙上前来。
推开夏琼的手,舒含昭缓缓站直身子。
脸色苍白,气势强盛,平淡的目光仿佛夹杂着无数冷刃,从被打得满脸掌印,双颊红肿的杨羡脸上掠过,语气冰冷,“处置了。”
她拂袖转身。
夏琼和黛春对视一眼,前者垂睫,“我来吧,你去看着夫人。”
这种脏事,黛春乐得不沾,生怕夏琼反悔,连忙点头追着舒含昭而去。
院内只剩下四个身强力壮的仆从,夏琼吐出一口气,背过身去,“利落些。”
四个仆从点头,朝着杨羡三人而去。
杨羡泪水糊了一脸,惊惧往后缩,“你们要做什么?青天白日的,你们不怕被官……啊!”
第32章
夏琼回来时天已擦黑,刚进院门,黛春从里头出来,惊讶看她,“怎么回来这么晚?”
夏琼并未多言,只道:“耽误了些工夫。”
黛春没再多问,视线不经意划过夏琼露在袖外的手,“手上是什么?”
夏琼缩回指尖,皱着眉镇定回复,“我用抓逃奴的借口把人带到了城外,途中她们挣扎时不知染上的什么腌臜物。”
黛春点点头。
原来去了趟城外,难怪回来这么晚。
又听夏琼道:“夫人呢?”
黛春面露愁苦,“回来请了太医,差人仔细检查吃穿,吩咐完就把自己关进屋里,直到现在也不露面。”
夏琼沉默,“我那儿还有些夫人的首饰,一并拿去查吧。”
“好。”
……
“呼,呕……”
杨羡趴在石上,一个劲地干呕。
呕了一阵,她眼角挂着泪珠,感激看向一旁的于晓慧,气若悬丝,嗓音哽咽,“晓慧,谢谢你,若没有你,我今日定是难逃一劫。”
于晓慧拍她后背,愧疚道:“谢我什么,该怪我才对,若我不去侯府,也不会为你引来灾祸。”
一听侯府,杨羡面色大变,泪流不止,呜呜哭着,“别说了别说了,我再也不敢肖想进侯府了。”
舒家的那位夫人,也太可怕了。
于晓慧估量着她的神色,小心试探,“就是可惜,你那名丫鬟没救下。”
夏琼将她们带到城外,关进马车,让侍从在马屁股上扎了一刀,马儿受惊,载着她们三人四处乱窜。
期间那丫鬟脑袋撞到车上矮桌角,血流不止,等于晓慧杀了马,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将将把人抬下去便咽了气。
心思翻转,于晓慧出神想着,明明可以直接取她们性命,那侍女却偏要带她们到城外,难不成是看她们三个弱女子决计无法逃脱,想在临死前耍她们一通?
“呜……”
杨羡仍旧在哭,“是、是我对不起她……往后每年清明,我都会给她烧纸上香,红柳,你在天上一定要好好的,呜……”
于晓慧回神。
虽然愚蠢,但还有几分心善。
她出声,“羡娘,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杨羡睁着泪眼,茫然道:“我、我不知道。”
与她相处了些时日,于晓慧对她的家境也有几分了解。
杨羡年幼丧母,继母进门后对她面甜心苦,她人又不聪明,吃了不少苦。
黄老夫人的人找上门,继母欢天喜地地收了银子把她送走了,当下她可算是无依无靠。
想到姑娘特意让她保她一命,于晓慧叹了口气,救人救到底。
“这样吧,我有个亲戚在辽州做布料生意,刚好过两日便有一批货从京城运往辽州,我让他们带你过去,你眼光好,定能养活自己。”
杨羡先是一喜,旋即忧虑道:“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吗?”
于晓慧微笑,“我家在京城,自不可能舍下一切随你去辽州。”
杨羡皱着眉,弱声道:“可万一你被发现了呢?”
于晓慧:“……我让爹爹把雨花巷的房子卖了,搬到别的地儿去,侯夫人那般大人物,不会关注我一个市井小民。”
“多可惜啊。”杨羡遗憾,“你才刚搬到雨花巷呢。”
“性命要紧,管不了那么多。好了,你快歇息吧,等天亮了我带你去找车。”
“晓慧,谢谢你。”
于晓慧心情复杂,含糊地“嗯”了一声。
……
灯火煌煌,珠帘影子落在女子脸上,仿佛一条条沟壑,将她的脸四分五裂。
听完回禀,她枯坐许久,久到桌上热茶白雾消散,柳梢月色爬进屋内。
“哐当”一声,跪在地上的夏琼和黛春心脏齐齐一跳,冷汗从额角滑落,安静地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
茶水溅到手背,分明是温凉的,舒含昭却觉得她好似在油锅里滚了一遭。
烫得她心烧又心痛。
她闭了闭眼,嗓音喑哑到极致,“你方才说,找到了什么?”
黛春死死埋着头。
夏琼脸色苍白,缓了缓喉中干涩,轻声道:“太医在夫人的手镯里发现一颗药丸,那药丸里都、都是不利于女子有孕的药物。”
“……还有夫人日夜枕的软枕、用的胭脂,都被放了脏东西。”
舒含昭又问:“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
夏琼:“手镯是、是夫人与侯爷定亲那年,侯爷所赠。”
“软枕是侯爷亲自命人为夫人所制,胭、胭脂也是侯爷送的。”
她白着脸磕头,声音里含了哭腔,“夫人的首饰胭脂一向是奴婢保管的,奴婢失职,竟未发现里边竟有这些腌臜物。奴婢有错,请夫人责罚。”
舒含昭失了力气,眼神空洞,虚虚不落实处。
六年。
整整六年。
过往的柔情蜜意,全都成了虚情假意!
她舒含昭竟然被个男人耍得团团转!
“哈,许玉淮,哈哈哈哈,许玉淮!你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舒含昭蓦地大笑。
笑声尖利中带着凄厉,令人不寒而栗。
黛春和夏琼皆被吓住了,眼泪唰地掉落,“夫、夫人……”
舒含昭狂笑不止,神情趋于癫狂。
黛春咬着唇泪流不止,夏琼哭着唤:“夫人,您若是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好受些。”
“哭?”
舒含昭止了笑,重重喘了口气,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她冷冷道:“我不会再哭。”
许玉淮失踪时,她哭得够多了。
她舒含昭生来就是该笑的,凭什么为了他哭?
“听说,侯爷今个儿抬了聘礼去桃蕊院?”
这话题转得有些快,黛春有些没反应过来。
夏琼抹掉泪,想了想,“是,说是已经选定了纳妾的日子。”
舒含昭笑了,眼里涌动着阴冷的光,
“夫君纳妾,我这做妻子的,自然该操持。”
黛春和夏琼不约而同一抖。
舒含昭看向黛春,“去,把侯爷请来。”
黛春连忙擦干眼泪,“奴婢这就去。”
跪得太久,她起身时踉跄一下,不敢耽搁,稳住身形后匆匆往外走。
珠帘“唰”地一下摇晃,影子在舒含昭脸上明明灭灭,更显眸色深深,阴暗不明。
夏琼膝行上前,“夫人要吩咐奴婢什么?”
舒含昭低头,看着她这张梨花带雨的脸。
染着蔻丹的手指在夏琼侧脸轻轻一刮,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潮湿黏腻,让夏琼紧紧捏住了手心,不露退缩之意。
舒含昭喃喃,“你去……”
低低话音落下,夏琼眼中震惊之色越发强盛,后背沁出一片冷汗。
她掐了掐掌心,应道:“是。”
许玉淮来时舒含昭正坐在一桌佳肴前。
他扫了眼一桌子菜,看向面无表情的舒含昭,惊喜道:“昭昭,你终于肯见我了。”
舒含昭抬眸看来,那一眼又怒又怨,却又委屈不安。
她冷着脸别开眼,“听说夫君连聘礼都送过去了。”
许玉淮挨着舒含昭坐下,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醋了?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舒含昭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真的?”
“真的。”
许玉淮拥住舒含昭,“等云姑娘生下子嗣,我们还和往常一样。”
同样温暖的怀抱,舒含昭的心境却大不相同。
“行。”
她咬牙,“我同意了。”
“真的?昭昭,你同意我纳妾了?”许玉淮欢喜不已。
“定了什么日子?”
许玉淮:“五日后。”
舒含昭掀了掀睫,“后日吧。”
“你……”许玉淮迟疑,“为何会……”
舒含昭语气娇蛮,“早些纳妾,她早些怀上子嗣,你也能早日回到我身边。”
她语气厌烦,“怎么,不行?”
许玉淮怕她反悔,急忙应道:“当然可以,你是当家主母,一切都由你说了算。”
舒含昭掀了掀唇,在许玉淮看不见的角落,她的目光阴毒如蛇。
“纳妾一事,我要全权操持。”
许玉淮自无不应,“好,都听你的。”
舒含昭:“嗯。”
她从许玉淮怀里退出来,亲自给他夹了块香酥鸡,“快吃吧,我特地让厨房准备的。”
话音顿了顿,她略带委屈道:“这几日。你都没陪我用膳。”
许玉淮忙道:“往后我。日日都陪你。”
“这可是你说的。”
舒含昭给他夹了一大碗菜,目色骄矜,“纳妾之前,你不准去见她。”
“好。”
“这一桌子菜,你都要吃完。”
“好好好。”
许玉淮一一应下。
……
桃蕊院的丫鬟换了一批,门外多了几名小厮,不知是盯梢的还是保护云镜纱的安全。
许久都没动静的黄老夫人特地派人送来两大箱料子首饰,秀妍走时脸上都是笑。
云镜纱用帕子敷着眼睛,暗暗叹气。
这阵子流的泪比她前十年还多,也不知将来会不会伤眼。
正琢磨着弄些明目的药吃,尹寻春回来了。
光明正大越过愁眉苦脸的芳音和心不在焉的敏良,挪到云镜纱跟前。
云镜纱放下帕子,“唤水吧,我去沐浴。”
敏良放下许久也没动过一针的绣帕,“奴婢伺候姑娘。”
“你也累了,和芳音下去歇着吧,让寻春来就好。”云镜纱劝。
敏良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没再勉强,拉着没精打采的芳音下去,“好,姑娘有事唤奴婢。”
进了浴房,尹寻春再也掩盖不住震惊,扯着云镜纱的袖子激动道:“姑娘,平叔给我的药根本就没用上!”
云镜纱惊讶,“为何?”
想到趴在屋顶上看到的那一幕,尹寻春压低嗓音,“舒含昭不孕,是许玉淮做的,他早就给舒含昭下了药!”
原本姑娘让她在舒含昭的贴身物品里放点东西,好让她对许玉淮生出嫌隙。
她潜伏在凝芳阁时,里边已经在搜查了,尹寻春本以为没机会下手了,谁知道根本不用她出手。
云镜纱神色微凝。
许玉淮若想获得舒家的全力支持,不该多生几个孩子加深利益捆绑?怎么会给舒含昭下药,令她无法生育?
看她皱起眉,尹寻春问:“姑娘,怎么了?”
云镜纱摇摇头,“总觉得,那药或许并非许玉淮所下。”
“不管是不是,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尹寻春不解。
“也是。”
云镜纱蓦地笑开,“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我瞧舒含昭还有后招,姑娘,咱们怎么做?”
云镜纱解开头发,以手做梳,轻轻疏通,“什么也不用做。”
她看了眼院外,“方才回来时,可发现少了人?”
尹寻春歪着脑袋仔细思索,“好像……是少了个人。”
眼里露出愉悦,云镜纱轻轻勾唇。
正巧水送到了,尹寻春去帮粗使嬷嬷把水倒进浴桶,调好水温,取来云镜纱的衣物,安置妥当后悄声退下。
云镜纱褪下衣衫迈进浴桶。
指尖拂过眼睛,水珠落在眼睫上,随着眨动轻轻掉落,露出一双明亮沉静的眼。
想到待会儿还要哭一场,云镜纱有些惆怅。
往后真该多吃些明目的吃食了。
第33章
墙角虫鸣低切连绵,夜风吹动窗棂,“咔嚓”一声,有影子悄然进入内室。
长靴落地,孟桓启一瞬间皱起了眉。
屋内一片黑暗,有风从留下小片缝隙的窗户里涌入,轻轻吹动床前帷幔,也将床榻内断断续续的微弱哭声送入他耳中。
男子大步向前,在距离床榻两三步的位置停下,沉声问:“在哭?”
床榻里的人似乎惊了一惊,窸窸窣窣的动静后,低哑的嗓音残留着哭腔,“齐公子?”
“是我。”
“你……”她好似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孟桓启:“来看看你。”
云镜纱勉强勾唇,“我、我挺好的。”
孟桓启不语,取出火折子,点亮了窗前灯烛,“我想看你。”
帐子里的人犹豫许久,帷幔被拉开一个缝隙,有个小脑袋钻出,垂着眼睫不敢看他,“公子看完了,就快些离开吧。”
黑暗中亮起一抹昏黄朦胧的光,足以照亮床上少女通红的眼。
孟桓启问:“为何而哭。”
一个对视,云镜纱眼眶里的泪忍不住落下,“齐、齐公子。”
她抬起一张泪痕斑驳的小脸,哽咽出声,“我想离开,可是侯爷派了好多人在院外看守,不让我走,我好害怕。”
孟桓启:“嗯。”
他沉声,“我知道。”
暗卫回去禀报,许玉淮强行将她留在府中,并派人看守。
夜色仿佛钻进男子眼中,连带着眼底一片暗色。
她胆子小,会怕的。
“我在,别怕。”
云镜纱摇头,泪水随之而落,啪嗒啪嗒掉在床畔。
“我不想给他做妾。”
少女殷切注视着他,似用尽了全身的勇气,“你带我离开好不好?”
仿佛过了许久,久到云镜纱起了忐忑,心脏紧张地急速跳动。
见身前男子始终不开口,她心下沉了沉,泪水决堤,朦胧杏眼暗淡下去,“对、对不起公子,是我、我,是我不自量力……”
少女无声哭着,偶尔泄出一两句泣音,“你,你就当什么也没听到……”
“好。”
云镜纱泪眼婆娑,“你、你说什么?”
“我说。”
孟桓启声音含哑,“好。”
他近前,右手动了动,终究还是抬起,轻轻擦去云镜纱脸颊上的泪。
掌心在她脸上停留两息,仿佛抚摸。
孟桓启看着她的眼睛,黑眸万分认真,“你若不愿,无人能勉强。”
语气郑重,好似许下诺言。
云镜纱与
他对视片刻,心跳猛地剧烈跳了一下,随后趋于平缓。
她含着泪扑进孟桓启怀里,双手抱住他劲瘦腰身,轻轻啜泣着,“齐公子,谢谢你,谢谢你。”
“没有你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齐公子,幸好有你。”
少女轻声呢喃,话音满是惊喜依恋。
柔软身躯紧紧贴着他,孟桓启身体僵硬片刻,缓缓伸手,轻柔地抚摸少女散在后背的柔顺长发。
动作一下又一下,云镜纱竟感受到了几分温柔。
她贴在孟桓启结实的胸膛上,缓缓闭上哭得酸涩的眼,不时抽泣一声。
落在她背上的手始终不曾挪开。
眼皮子不停打架,云镜纱迷迷糊糊地想,他哄人只会这一招么?
怀里的姑娘睡着了。
孟桓启如那日般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少女长发落在他手上,淡淡幽香袭来,他垂眸看了她半晌,将那绺乌发放在枕边,转身悄然离去。
回到宫中,卫焱迎面对他说了什么,他并未听清,摆摆手“嗯”一声,坐到御案后。
翻开一封折子,他垂眸看了许久,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孟桓启吩咐,“拿张空白卷轴来。”
高德容“诶”声应是,取来卷轴平铺在御案上。
孟桓启提笔,笔尖犹豫着久久不落。
他蓦地撂笔,吐出一口气,心烦意乱地抚上太阳穴。
……
陛下今日心情不佳。
这是所有见过孟桓启的官员的心声。
几名大臣暗自传递着眼神。
“武稷,明日殿试加紧巡逻,不可出纰漏。”
武稷恭声,“臣遵旨。”
大臣们抬眼,正好对上帝王深不可测的眸色,连忙正色,一一说起正事。
一日眨眼即过。
今日是殿试,孟桓启在武稷的护卫下到达太和殿。
贡生已到场,齐声呼唤陛下万岁。
孟桓启摆手道了平身,视线扫过或沉稳或激动或期待或紧张的贡生们,简单勉励几句,于龙椅入座。
一沓折子放在眼前,孟桓启提着朱笔,迟迟未曾落笔。
他本想将心思放在正事上,可少女的脸控制不住地往他脑海里钻。
眸中顿生浮躁,孟桓启握紧了朱笔。
犹豫间,礼官唱声骤响。
时间到了。
贡生们被请至偏殿,阅卷大臣们凑在一处。
孟桓启瞥了他们一眼,见并无纰漏,又开始出神。
良久,礼部尚书将考卷呈上,“陛下,这是臣等拟订的前十名,还请陛下过目。”
孟桓启总算回了神,细细翻看手中考卷,做了调整,随后亲自在金榜上题字。
看清其中一个名字,孟桓启瞳孔一缩,握着笔的手瞬间收紧。
顿了片刻,他一笔一划将那名字写下。
“拿去吧。”
礼部尚书双手捧过金榜,躬身退下。
须臾,传胪官的唱声响彻殿宇。
“第一甲第一名,云景舟。”
“第一甲第二名,符英才。”
“第一甲第三名,唐鹤原。”
三名男子在礼官的带领下步入殿内。
孟桓启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最前面那人身上。
不等他打量清楚,侧方有人在唤高公公。
孟桓启视线移过去,略一颔首。
高德容躬身后退,见了那小太监就骂,“这种场合你也敢放肆,仔细你的皮!”
小太监冤枉,“公公,并非我冒犯,实在是这位大人催得紧。”
高德容目光一转,瞧见一张带着银色面具的脸,“卫大人?”
卫焱点头,语速极快将事情道出。
高德容脸色大变,急急忙忙回到御前。
孟桓启目不斜视,“何事?”
高德容急道:“陛下,常远侯今日纳妾,侯夫人亲自摆了席,只等宴席一过,便将云姑娘抬进后院。”
孟桓启瞬间攥拳,手背青筋凸起,眼中有雷云聚集,他冷冷急斥,“怎么不早说!”
高德容苦着脸,“卫大人前日便上报了。”
孟桓启脸色难看。
前日卫焱好似的确禀告了什么,但他当时并未听清。
男子闭了闭眼。
高德容极有眼色地递上一封空白卷轴。
孟桓启提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落了笔,他拿起玉玺。
略微停顿一瞬,孟桓启看向下首,“抬起头来。”
下首三人抬头。
孟桓启看向左边那人。
身形高挑,贡士统一的襕衫在他身上有些大,但看着却并不瘦弱。
他生得极为出色,眉目清润,五官俊朗,即便恭敬地半敛着眼,腰背依旧挺得很直,像极了水边生长的一丛青竹,松风水月,金质玉相。
云景舟。
她惦记着的云景舟,原以为早就已经死了的云景舟,竟然出现在了太和殿,还成为了新科状元。
一个状元罢了,护不住她。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护住她。
有他在一日,就能保她一日平安无虞。
既然如此,还犹疑什么?
掌中玉玺重重落下,仿佛一道朝晖洒落,破除了萦绕在他心中一天一夜的迷雾。
孟桓启紧紧盯着云景舟,口中却对高德容道:“快马加鞭,送去常远侯府。”
“你亲自去。”
高德容急急拿过圣旨,“诺。”
……
得知纳妾的日子就在明日,云镜纱难掩震惊。
这么快,许玉淮是怎么让舒含昭同意的?
消息一出,桃蕊院内敏良芳音担忧不已,后者急得团团转,一下又一下地拍着手,口中念念有词,“怎么办,怎么办啊,姑娘,要不你连夜逃吧?”
云镜纱倒是不急。
孟桓启答应过她,会带她离开。就算他食言,明日殿试过后,景哥也会来接她。
留下成为许玉淮的妾室?
根本不可能。
云镜纱心中明镜,念及孟桓启的暗卫,面上带了愁苦,“院外时刻有人盯着,我如何能跑?”
一听这话,芳音面色灰败,双目无神,“完了,完了啊。”
就连敏良的目光也暗淡了。
尹寻春看看二人,忍痛放下手里糕点,悄悄低头,手在脸上动作两下,抬脸时眼眶通红,仿佛下一瞬就会哭出来。
在两个丫鬟的担忧中,明日转瞬即至。
舒含昭派人送来了衣物钗环,命云镜纱午时去往凝芳阁。
她倒也没拒绝,倚着窗伤春悲秋一上午,不紧不慢地让敏良为她梳妆,随后慢悠悠去了凝芳阁。
桃林里桃花早已凋谢,云镜纱踩着落叶,想到今日过后便会离开常远侯府心情大好。
可惜,或许不能亲眼看见舒含昭和许玉淮这对恩爱夫妻反目了。
云镜纱颇为遗憾。
凝芳阁门外早早站了一人,平声道:“云姑娘,请进。”
云镜纱勉强牵唇,“夏琼姑娘。”
夏琼对她点点头,侧身迎她进去,垂眼的刹那,眸中闪过不忍。
云镜纱看得分明,余光看了夏琼一眼。
凝芳阁气氛十分凝重,小丫鬟们不见踪影,院里响起哒哒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听得人心里发慌。
将尹寻春三人留在院外,夏琼道:“夫人吩咐了,只准云姑娘一人入内。”
三人对视一眼,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云镜纱冲她们安抚笑笑,随夏琼入了内。
正堂内,舒含昭坐在上首,手里捏着酒杯,她垂眸看着杯中酒水,并未喝一口,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她今日穿得很是华丽,朱色对襟长褙子,直领袖口绣着缠枝牡丹,上缀珍珠,华贵又典雅。
桌下露出一截红紫色长裙,从云镜纱的角度,能看见裙上绣着的一半凤鸟。
有心思打扮自己,想必今日应当极合她心。
云镜纱轻声道:“见过夫人。”
舒含
昭抬眼瞧她。
有段时日没见云镜纱,她穿着她送去的梅红色对襟褙子,下搭银红细褶裙,简单的绢花玉簪衬得她如雨中芙蕖,清丽脱俗,高洁婉约。
光凭这副模样,也怪不得许玉淮非要纳她。
舒含昭冷漠收回视线,一言不发。
云镜纱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还是夏琼对她道:“云姑娘,先坐吧。”
云镜纱目露感激,小心翼翼地下首落座。
红木圆桌上摆着满桌子的精致菜肴,她一一看过,看不出异样,只得收回视线,安静坐着。
一刻钟后,黛春踏入门中,“夫人,侯爷到了。”
舒含昭放下酒杯,“请侯爷进来。”
话音甫落,长靴迈进门内,许玉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云镜纱起身,屈膝见礼,“侯爷。”
视线飞快从云镜纱身上划过,眸底亮起惊艳的光,他很快收敛,对她略一点头,笑着朝舒含昭走去,柔声问:“等久了?”
舒含昭勾唇,娇声抱怨,“是有些久,先罚你三杯。”
她推出酒杯。
许玉淮从善如流,仰头一饮而尽。
舒含昭又给他倒了两杯,他皆喝完了,在她身侧入座。
满意点头,舒含昭终于舍得给云镜纱一个眼神,“坐吧。”
云镜纱怯怯入座。
“今日这席是为何而办,想必大家心知肚明,我也不用赘述了。”
“来,喝了这酒,你便是侯爷的妾室,往后可要好好伺候侯爷,为侯府延绵子嗣。”
最后四个字,舒含昭咬得极重。
她朝夏琼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云姨娘倒酒?”
夏琼提起酒壶,斟了杯酒,双手递到云镜纱跟前,“云姨娘请。”
什么云姨娘,这称呼可真难听。
轻轻撩起眼皮,云镜纱目光掠过舒含昭,落在许玉淮身上。
他嘴角含笑,温柔地注视她,目光期待鼓励。
“夫人,这酒我不能喝。”
云镜纱的声音轻柔又郑重,“我不愿给侯爷做妾。”
许玉淮脸上的笑霎时僵住。
“你说什么?”舒含昭语气加重,重复道:“你不愿入府为妾?”
云镜纱点头,语气坚定,“是。”
舒含昭目光如炬,审视着云镜纱。
半晌,她蓦地冷笑,“我舒含昭做的决定,没人能违背。今日这酒,你就是不愿,也得给我一滴不剩地喝了!”
舒含昭厉声,“黛春,夏琼,摁住她,把酒给我灌下去!”
第34章
黛春应是,两手稳稳抓住云镜纱的肩膀,令她动弹不得。
夏琼端着酒杯递到她唇边,低声道:“云姨娘,请吧。”
这酒里不知放了什么,云镜纱自然不会喝,用了巧劲挣脱开,手霍地一扬,那酒顷刻被打翻。
云镜纱站起身,肩膀气到颤抖,红着眼道:“我说了,我不会给侯爷做妾。”
许玉淮失魂落魄,“云姑娘,你……”
“放肆!”
舒含昭大怒,“容不得你愿不愿!来人,将她给我绑了!”
门外顿时涌进一群身强力壮的粗使嬷嬷,凶神恶煞地要去拿云镜纱。
尹寻春三人见势不妙,急忙挤进门,尹寻春着急护在云镜纱身前,恶声恶气地喊:“滚开,不准碰我家姑娘!”
芳音敏良咬咬唇,站在云镜纱身后。
许玉淮皱眉,“昭昭,你这是在做什么?”
舒含昭勾唇,“夫君不是要纳她为妾?我这是在助夫君一臂之力啊。”
“让她们停下!”
舒含昭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坐下,欣赏眼前的混乱,口中随意,“夫君不必管,坐吧,等着抱美人归就是。”
许玉淮沉脸,搁在桌上的手攥紧。
嬷嬷们用力推搡着尹寻春。
娃娃脸少女气得咬牙,刚想用武力,衣摆被人重重扯了一下。
尹寻春冷着脸站着不动。
几只手在她身上抓来抓去,眼看就要抓住身后的少女,几粒石子疾速从窗外飞来,重重打在嬷嬷手上。
嬷嬷们哎哟叫唤,慌乱间踩到身后人的脚,又是一声刺耳难听的尖叫。
屋檐上有人焦声道:“怎么还不来?”
女声冷静回复,“来了。”
就在嬷嬷怒而去抓云镜纱的刹那,院外响起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侯爷!侯爷!”
听出是元义的声音,许玉淮怒喝道:“都住手!”
舒含昭冷冷看他一眼,“继续。”
“侯爷!夫人!高公公到了!”
元义跑到门口,被屋内阵仗吓住,眼睛瞪圆了,气喘吁吁道:“陛下有旨意,高公公在两里外,眼见着就要到了,侯爷夫人快收拾收拾接旨吧。”
许玉淮听了,喝退一群粗使嬷嬷,“还不快退下!”
为首的嬷嬷余光瞧了眼舒含昭,见她面无表情点头,这才领着人退出。
“黛春,去请老夫人。”
舒含昭拂袖,大步往外走,“夏琼,去通知府中众人接旨。”
“是。”
云镜纱与尹寻春对视一眼,后者眨眨眼,眼里暗藏喜色。
正当这时,一道身影走到云镜纱身前。
许玉淮眸色晦暗,“为何不愿?”
云镜纱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侯爷,先接旨吧。”
许玉淮面色复杂,挥袖离去。
睨了眼他的背影,云镜纱对敏良芳音安抚一笑,“我没事,走吧,接旨。”
两个丫鬟神色并未转缓,一左一右落后她半步,护着云镜纱到了正堂。
堂外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丫鬟小厮,黄老夫人坐着轿撵过来,由许玉淮搀扶着站在最前方,舒含昭抱臂立在二人身侧。
云镜纱寻了个角落,和尹寻春三人跪下。
半刻钟后,高德容身着深色宽袖圆领长袍,头戴冠帽,领着两队禁卫徐步而入。
他笑着唤:“侯爷,夫人,老夫人。”
“公公。”
许玉淮与黄老夫人见礼。
舒含昭问:“高公公,不知表哥有何旨意?”
“这个嘛。”
高德容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笑道:“夫人一会儿便知。”
舒含昭自讨没趣,见高德容已打开圣旨,徐徐下跪。
头顶响起略显阴柔,语调却十足温和的嗓音,“诏,新科状元之妹云氏镜纱,秉性柔嘉,持躬淑慎,钟灵毓秀,娴静淑珍,朕躬闻之甚悦,着即册封为婕妤,择日入宫,钦此。”
话音落下,许久不曾有人动作。
舒含昭抓住衣衫下摆,用力到手指泛白,凤眸深沉,黑不见底。
许玉淮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封圣旨。
竟然是封妃的旨意!
陛下,是何时与云镜纱认识的?!
新科状元,新科状元……
云景舟没死?!
就连云镜纱都有些意外。
一入宫就是正四品婕妤,这是否意味着,孟桓启对她很满意?
高德容收了圣旨,“云姑娘在何处?”
跪在身后的芳音激动地拉了云镜纱一下,她起身行礼,温声道:“云镜纱见过公公。”
高德容亲自上前将圣旨交到她手中,目光细细从她脸上扫过。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云镜纱,暗自感慨,不愧是陛下喜欢的姑娘。
“姑娘回去后好生收拾一二,稍后状元郎便会来侯府迎接姑娘。”
云镜纱抓着圣旨,眼里含泪,神色激动,“我兄长还活着?他成了新科状元?”
高德容瞥了眼许玉淮,温声道:“自然,再等一两个时辰,姑娘便能与兄长团聚。”
“多谢,谢谢公公。”
云镜纱感激的神色一顿,转为犹疑,“可、可是陛下……”
高德容小声道:“陛下有句话让奴才转告姑娘,那条墨玉手串,您只管放心大胆地戴。”
云镜纱怔住。
高德容笑了笑,“宫中事多,奴才不便久留,告辞。”
他转身,对舒含昭几人略一颔首,大步离去。
芳音难掩激动欣喜,“姑……”
刚说一字,敏良重重拉她一把,往某个方向使了个眼色。
芳音当即蔫了,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舒含昭倏尔抬头看来,眸光阴毒如蛇,冷冷掀唇,“恭喜婕妤娘娘。”
她不屑嗤一声,“还跪着做甚,都不做活了?”
丫鬟小厮连忙爬起,垂首四散而去。
舒含昭环视一周,大步离去。
黄老夫人面色平淡,道了声恭喜,在秀妍和绮琴的搀扶下跨上轿撵,回了承安堂。
唯有许玉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不明。
尹寻春拉住云镜纱的衣袖,暗暗瞪他一眼。
云镜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缓步朝许玉淮走去,“侯爷。”
“不愿嫁我,是因为陛下?”许玉淮垂眸看她,忍住了没问那句伤人的“你什么时候勾搭上了他。”
云镜纱摇摇头,杏眸泪光点点,“我并未见过陛下。”
她见的只是“齐公子”。
许玉淮抿唇。
难不成是云景舟面圣时提及家中有一胞妹,令陛下起了意?
出神间,忽听少女轻声问他,“许大哥,你不是说,我哥哥死了么?”
许玉淮一怔,咽下质问,愧道:“抱歉,是我未曾查清。”
“没关系,他回来就好了。”
云镜纱扬唇,“许大哥,我要走了。”
垂在身侧的双手骤然握紧,许玉淮泄气懊悔。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是他的。
他忍下怨愤,喉中泄出一声,“嗯。”
“看着我曾救你一命的份上,许大哥。”
云镜纱抬眼,柔声问:“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
回到桃蕊院时,提前归来的敏良芳音正热火朝天地为云镜纱收拾细软。
她叫来二人,亲自为她们倒了杯热茶,“坐吧。”
芳音乐滋滋坐下,敏良抿抿唇,跟着入座。
“这段时日,多亏了你们照顾。”云镜纱目光温软,“我要走了,你们是何打算?”
敏良:“自是留在府中,做好分内之事。”
芳音面上欣喜淡了不少,低声,“若侯爷开恩,奴婢想回去做事。”
有夫人在,她在这府里待着也是提心吊胆的。
云镜纱呷了一口茶水,缓缓咽下,“你们可愿随我入宫?”
芳音眼睛一亮,大喜,“真的?奴婢可以随姑娘入宫?”
云镜纱含笑点头。
“愿意愿意,当然愿意!”芳音迫不及待回复。
“你不想回去看望娘亲了?”
尹寻春没忍住插嘴。
芳音:“嗐,想是想,但我更想让我娘过好日子。我爹那人贪财得很,膝下不止我一个女儿,若是我回去了,定争不过其他姐妹,倒不如进宫,每月多寄些银子回去,我爹高兴了,也能对我娘好些。”
云镜纱转向敏良,“你呢?”
敏良神色挣扎,最终,她一闭眼,“奴婢不愿。”
她家中还有母亲弟妹,若是跟随姑娘进了宫,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她放心不下。
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她隐隐察觉到姑娘和寻春之间不同寻常,封妃的圣旨无故赐下,更是让她确定了一事。
姑娘有秘密。
她只是个普通侍女,只想如何多赚些银子给母亲抓药,拉扯弟妹,平安平淡地度过一生,不愿陷入纷争。
云镜纱有些失望。
她对敏良极为满意,聪明听话,却不多说,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若是进了宫,定是她的一大助力。
可惜了。
她既然不愿,云镜纱也不勉强,“好。”
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二人手中,“这是你们的身契,拿好了。”
敏良芳音齐震惊,“姑娘,这是打哪儿来的?”
话音刚落,敏良已反应过来,姑娘方才去寻了侯爷,除了侯爷,还有谁有她们的身契?
敏良跪地,结结实实给云镜纱磕了个头,“姑娘的大恩大德,奴婢谨记于心。”
芳音收起眸中感动,也跟着磕了个头,“从今往后,奴婢一定死心塌地跟着姑娘,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云镜纱搀扶起二人,“好了,快起来。”
她起身抱来一个匣子,“这里有五十两银子,敏良,你回去带着母亲和弟妹赁间屋子,寻个营生,好好生活。”
云镜纱弯眼,“我相信,你能过得很好。”
敏良眼里闪烁着泪光。
她并未推辞,抱着匣子,再度给云镜纱磕了头,“姑娘,奴婢在此,祝愿您平安顺遂,所愿所念,皆能如愿。”
云镜纱眸光微动,凝视她伏跪的身影一瞬,弯腰将敏良扶起,望进她含着泪的双眼,温和笑道:“好,借你吉言。”
她又转向芳音,玩笑道:“银子没了,你可会介怀?”
芳音毫不在意,“往后跟着姑娘进宫,什么好东西没有?说起来,还是奴婢占了敏良姐姐的便宜。”
云镜纱红着脸嗔她一眼,“好了,快帮我收拾东西吧,一会儿哥哥该到了。”
芳音忙道:“奴婢这就去!”
一个时辰后,元福亲自来禀报,状元郎到了。
云镜纱告别敏良,带着尹寻春和芳音,一步步走出桃蕊院。
到了正堂,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身着青衫的男子身上。
面若冠玉,形如修竹,正是云景舟。
几月没见,云镜纱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笑意,步伐轻快地朝他走去,“景哥!”
嗓音罕见清脆,亲近又激动。
云景舟偏过头来,对她温和一笑,“纱纱。”
芳音跟在后头,小声和尹寻春道:“没想到姑娘的兄长竟是这般模样,好俊啊,和姑娘一样出色。”
尹寻春骄傲挺胸。
她家姑娘和公子当然是最好的。
云景舟对上首许玉淮拱手,“这段时日,多谢侯爷照料舍妹。”
许玉淮勉强勾唇,“云姑娘乃本侯救命恩人,这是应该的。”
云景舟倒没说什么两清的话,只是笑了笑,态度温润有礼,“叨扰这么久,我也该带舍妹回去了。侯爷,后会有期。”
对许玉淮颔首,云景舟笑道:“纱纱,咱们走吧。”
云镜纱点头,“许大哥,再会。”
她足尖一转,跟在兄长身边,领着两名丫鬟离开了常远侯府。
以后再见,他是臣子,她是宫妃,他只能规规矩矩地唤一声“娘娘”,再也无法听见她温柔地唤“许大哥”了。
许玉淮坐在椅上,失神地看着少女离他越来越远。
那只漂亮的蝶,终究还是飞出了他的世界。
“你就这么喜欢她?都走远了还看。”
女声冷冽嘲讽。
许玉淮偏头,对上舒含昭溢满讽刺的目光。
“可惜啊,她往后就是宫妃,你得不到她了。”
许玉淮难堪地抿了抿唇,强颜欢笑,“昭昭,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生个孩子,恰巧云姑娘孤苦无依……”
“你骗三岁小孩呢?”
舒含昭不耐再听他这些虚伪的话,蓦地将许玉淮打断,“就算你骗得了我,难不成还能骗过自己的心?”
“许玉淮。”
舒含昭抱臂,眼角挂着冷嘲,“你可真没胆,连光明正大承认自己变心都不敢。”
“我舒含昭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伪君子。”
第35章
许玉淮凝视着舒含昭,笑意落下,倏地闭眼,“你看出来了。”
“夫君。”
舒含昭轻笑,“有时候,最了解你的,就是枕边人呢。”
“你曾说过,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做对人世间最快活的恩爱夫妻,不过六年而已,你怎么就变心了呢?”
幽幽的嗓音在正堂内散开,恰有股冷风吹进,竟令人后背发凉,阴恻恻的。
舒含昭一步步朝许玉淮走近,“夫君,你说,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金银珠宝,官位权势,要什么她给什么。
为了给他生儿育女,忍着苦吃了那么久的药。
结果呢?
他忘记了她的身份,不仅敢当着她的面提出纳妾,还敢养外室。
“你说。”
舒含昭一指勾起许玉淮的下巴,凤眼深深看着他,吐气如兰,轻声呢喃,”
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那一瞬间,好似有条毒蛇将许玉淮缠住,阴冷气息将他笼罩,猩红的信子在他脸上滑过,毒牙离他的皮肤只有一尺的距离。
他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攫住,身体发抖,头昏脑胀,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
他要、他要……
他要什么?
舒含昭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嗓音甜腻,“哎呀,发作了呢。”
许玉淮猛地抬眼,忍着颤抖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舒含昭收手,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不知夫君是否听过一种禁药。”
红唇一张一合,吐出三个字来,“芙蓉膏。”
她哈哈笑着,“此药形如膏状,质地细腻,服用过后极难戒断。若是一段时日不用,便会心悸颤抖,口吐白沫,形状疯癫,不人不鬼。”
“我想着,与其让这药在靖国公府放着落灰,倒不如留给夫君用呢。”
许玉淮心中大震,目眦欲裂,“你给我吃了芙蓉膏?!”
“是啊,这几日你吃的喝的,所有饮食里,都有芙蓉膏。”
舒含昭笑意盈盈,眼里掩饰不住快意,“夫君,这份礼物你可满意?”
许玉淮颈侧、额角青筋暴起,他控制不住地颤抖,从椅上跌落,蜷缩起身子。
他咬牙切齿,艰难出声,“毒、毒妇!”
“毒妇?你骂我毒妇?”
舒含昭大笑,眼泪从眼眶中流下,神情似悲似怒,“难道成婚前,你不知道我的为人?”
“你不知我舒含昭眼里容不得沙,不知道我为你做了多少肮脏事?”
“丁家那个娼。妇被糟蹋,你不知是我做的吗?”
“徐家那个贱。人毁了脸,灰溜溜远嫁肃州,其中内情,你不知吗?”
“你知道,你都知道!”
舒含昭暴怒,声嘶力竭,“你分明知晓一切,可你默许了!”
“许玉淮,是你选择出现在我面前,选择与我成婚。我为了你拒绝进宫,反而便宜了舒裳晚那个小贱种!”
“每次见她趾高气昂地让我下跪,恭恭敬敬唤她贵妃娘娘,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恨?”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我喜爱你,没关系,这些我都可以忍受。可你竟然变心了!”
“许玉淮!”舒含昭猛地攫住许玉淮的下巴,指甲掐入他皮肉中,留下丝丝血迹。
她双目含恨,“不仅变心,你甚至还给我下药,让我无法有孕。多年来的浓情蜜意,全都是笑话!”
舒含昭疯癫大笑,“我舍弃后位也要与你在一起,可到头来,我竟成了个笑话。”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许玉淮疼得神思模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模模糊糊听清舒含昭的话,他揪住眼前之人的衣袖,“昭、昭昭……不是我……我没有下药,不是我……”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纳妾了,你把解药给我,把解药给我,好不好?”
“不是你下的,那定亲那年你送我的手镯,我枕芯里的药难不成是凭空而来的吗?!”
舒含昭重重推开许玉淮,双目猩红,胸前剧烈起伏。
“昭昭,真的不是我,不是我。”
许玉淮重重喘气,汗水源源不断从额角滴落,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没做过的事,我绝不认,你把解药给我……”
舒含昭看着他一脸狼狈,喘了两口气,低低笑起,“解药?芙蓉膏哪儿来的解药?若是你拼尽所有,或许有可能戒断。可惜啊,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既然成了我的人,那你一辈子,都是我舒含昭的,此生,你都别想摆脱。”
舒含昭拨弄鬓边散乱的碎发,慢悠悠坐在椅上,她弯腰脱了鞋袜,从袖中取出瓷瓶,拔了盖子,将瓶内膏体倒在一双玉足上。
粉色膏体顺着白皙优美的足嘀嗒流淌,竟显得靡丽妖冶。
舒含昭翘起腿,一手托着下巴,笑盈盈看着许玉淮,眸色阴冷癫狂。
“既然你不想做我舒含昭的夫君,体面尊贵地活着,从今往后,就做我的一条狗吧。”
对上许玉淮痛苦迷蒙又不可置信的眼神,她冷冷道:“想要芙蓉膏吗?想减轻痛苦吗?”
舒含昭莞尔,嗓音柔媚,仿佛情人间的低语。
“过来,给我舔干净。”
黄鹂鸣啼,芬芳满园,春光灿烂。
正堂内,却仿佛陷入凛冽寒冬。
……
“陛下特地赐下宅子,不大,但据说环境清幽,你应该会喜欢。”
云景舟在前方引路。
院门缓缓打开,云镜纱一眼看见了院中高大苍郁的梧桐树。
树干粗壮,枝叶繁茂,阳光照射而下,金灿灿的,瞧了便让人心情好。
她勾起唇,“嗯,喜欢。”
几名下人候在院内,为首那人恭敬道:“院子已提前清扫过,姑娘和公子直接便可入住。”
云景舟温和道:“多谢。”
云镜纱便让芳音将东西放下,顺道为云景舟介绍,“景哥,这是我的侍女芳音,这段时日多亏她照顾。”
眼见那姿容绝世的公子看向自己,芳音忍不住紧张地掐住掌心,急忙行礼,“芳音见过公子。”
云景舟收回试探打量的目光,笑着颔首,“往后还得劳烦芳音继续照料纱纱。”
芳音被他笑得眼前一晃,忙应道:“都是奴婢该做的。”
心中暗忖,同样都是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公子,云公子好似比侯爷生得俊些,就连笑容都要好看不少。
芳音连忙打住,和尹寻春一道抱着包袱跟着下人去收拾。
她没注意,从始至终,云镜纱都未向云景舟介绍过尹寻春。
“景哥,许久未见,我想好好和你说说话。”
云景舟隐秘地看了眼某处,笑应,“好。”
二人进了屋,云镜纱将窗子阖上,信步来到榻旁,上上下下将云景舟端详一通,笑道:“景哥这阵子在何处?瞧着却是清减不少。”
云景舟随口道:“城外一偏僻村中。”
卸下脸上温润的假象,他神情淡漠,面无表情时像极了九天之上的无情仙。
云镜纱蹙起眉,“平叔并未与我多说,景哥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杜相幼子杜兴翰,我在酒楼中与他起了冲突,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多次寻我麻烦,我正想法子脱身,恰好接到你的信,使了出金蝉脱壳,借机躲了出去。”
“杜相?”
云镜纱拧眉,“景哥看来,此人如何?”
云景舟勾唇,笑容冷又讽,“早年还有几分赤心奉国的志气,越老越爱挟势弄权,贪赃枉法的事没少做。”
听这话音,景哥原来与杜相有旧?
云镜纱没追问,又道:“杜相与舒家关系如何?”
“泾渭分明,两不相干。”
云镜纱若有所思点头。
云景舟拎起水壶倒了杯水,试完水温,才将杯盏推到云镜纱跟前。
“这段日子如何?”
云镜纱捧着杯盏喝了口,闻言笑道:“不错,挺畅快的。”
“你……”顿了顿,云景舟迟疑问:“纱纱,你当真要入宫?”
“自然。”
云镜纱抬睫,杏眸里满是笑,“我筹谋多年,不就是为了今日?”
桌下,掌心逐渐收紧,云景舟看了她许久,却是笑了,“不错,谋划多年,只待今朝。”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饮而尽。
杯底落在矮桌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云景舟:“宫中舒贵妃,是舒誉庶女,与其母自幼养在庄子上,不得喜爱。当年舒家要送进宫的本是舒含昭,可惜她看上了许玉淮,不惜违背舒誉,放弃唾手可得的凤位也要嫁给他。舒家只好另择一女入宫。”
“据说这位舒贵妃与其姐一脉相承的跋扈善妒,这些年来,不少世族勋贵,朝中重臣觊觎后位,想送自家女儿入宫,谁料舒贵妃仗着有舒家与太后撑腰,将有意陛下的贵女邀进宫戏耍,言语侮辱,并放言,谁家敢送女儿入宫,便等着给她收尸。”
“此事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但舒家强势,直言不过小女儿家的争风吃醋,当不得真,陛下也未追究,只好不了了之。”
云景舟嗓音温润,神色却极为冷淡,“谁知过了几日,宫中传出,有一宫女妄图爬上龙床,被舒贵妃处以极刑,死状凄惨。此事一出,再
无人敢打陛下的主意。”
云镜纱蹙起眉。
刚出舒贵妃一事,就有宫女敢公然勾引皇帝?
这事听着怎么不像真的?
该不会是舒贵妃故意放出来的话吧。
未见真人,云镜纱不好下结论,抿了口茶,沉静道:“想来这位舒贵妃,便是我入宫后的敌人了。”
此前云镜纱着重关注舒含昭与舒晋,只知宫中有位舒贵妃,具体的并不知情。
如今看来,倒像是第二个舒含昭。
“不错。”
云景舟颔首,“这么多年,你是除舒贵妃外唯一一个入宫的妃嫔,此刻她眼中的你,不外乎是眼中钉肉中刺。”
“不只是她吧。”
云镜纱放下杯盏,托腮看向窗外,唇角上扬,“想必这院子外,此时应当很是热闹。”
云景舟神情淡漠,“无碍,有陛下派来的暗卫在,此事无需咱们操心,你只等着进宫便是。”
“只是不便景哥与平叔联系了。”
云景舟:“我不日即将去翰林院赴任,在外也是一样。”
“行。”
云镜纱面带浅笑朝云景舟举杯,“那便祝我们,旗开得胜,得偿所愿。”
她的眼睛很美,卷翘长睫一眨,眼里仿佛有盈波荡出,眸中星光闪烁,似有繁星溺河。
云景舟看着她,在云镜纱面露疑色之前举杯,与她轻轻一碰。
“呲”的一声,杯盏相撞,水波荡漾。
他道:“同愿。”
翌日,宫中派遣嬷嬷,教导云镜纱礼仪。过了两日,云景舟的任命下来了,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历来新科一甲皆入翰林院,极是清贵,云镜纱道了贺,云景舟便上任去了。
在院里拘着无聊,芳音便时常往外跑,说些新奇的给她解闷。
京城最近最热闹的,便是襄阳侯世子叶江临与新科探花唐鹤原的事了。
据说那世子不满襄阳侯为他说亲,扬言娶亲不如和唐鹤原搭伙过日子,气得老侯爷追着人跑了三条街,要打断他的腿逐出门去。
叶世子也硬气,竟然当真收拾东西去唐府居住,现如今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皆怀疑襄阳侯世子与探花郎有龙阳之好。
芳音说起此事时满脸兴奋,尹寻春小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就连云镜纱听了也愣神许久。
她想起放榜那日见到的一幕,眸里漾起浅笑。
那两个少年,可真有意思。
芳音对此事极为上心,每日都要跑出去一趟探听最新消息。
今日是襄阳侯老夫人把老侯爷赶出卧房,将他怒骂一顿,要他亲自去把孙子接回来。
明日是老侯爷去接世子,祖孙俩在唐府门前大吵一架,老侯爷怒而令府卫将世子强压回府,却不慎伤了探花郎。
世子见“心上人”受伤,更是气愤,着急忙慌带着探花郎入府,把自个儿亲祖父关在了门外,惹得老侯爷大骂三声“不肖子孙”。
吵吵嚷嚷的,让百姓看了好精彩的一出戏,京城也热闹了许久。
可惜,芳音很快就不能出门了。
钦天监拟定了云镜纱进宫的日子,连带着她和尹寻春这两个陪嫁侍女也得紧锣密鼓地学规矩。
一个月后。
五月二十八,宜嫁娶。
在众多人关注下,翰林院修撰云景舟之妹云氏礼聘入宫,封婕妤,入住玉华宫。
第36章
“奴婢丰熙,见过婕妤。”
云镜纱打量着眼前的宫女,瞧着二十来岁,样貌顶多算是清秀,但身形高挑,眉目沉静,看着是个沉稳的。
她亲自将丰熙扶起,对她柔柔笑着,“快起来,你是玉华宫的掌事宫女?”
丰熙:“是。”
“我初来乍到,一无所知,往后还得仰仗你。”
丰熙低眉,“婕妤言重了,都是奴婢该做的。”
云镜纱笑了笑,“我那两名侍女出身民间,对宫中规矩一知半解,还望丰熙能提点一二。”
丰熙:“是。”
她主动提起目前宫中最尊贵的两位娘娘,“太后娘娘喜静,无事不爱出慈宁宫,除了贵妃娘娘,就连陛下也是每月初一十五去探望。”
“后位空悬,如今贵妃娘娘执掌六宫,代行理事之权。”
这对云镜纱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舒贵妃执掌六宫,宫中皆可布满眼线,如今这玉华宫里也不知有多少她的人。
她面色不变,嘴角噙笑,“好,我知道了。”
丰熙:“一月前陛下便特意令人将玉华宫收拾出来,娘娘可要四处转转?若有不合心意的,也好早些做出修整。”
云镜纱微讶,“陛下特意让人收拾的?”
丰熙:“是,就连玉华宫,也是陛下亲自选定的。”
顿了顿,她道:“玉华宫离陛下的明熙殿极近。”
云镜纱忍不住翘起唇角。
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笑桃羞杏让,分明是清丽秀美的长相,却令人想到烂漫春华中开得最艳的那朵海棠。
高挂枝头,灿烂明媚。
丰熙盯着她看了两息,默默垂下头。
云镜纱语调含笑,“那劳烦丰熙带我逛逛吧。”
丰熙应:“娘娘随奴婢来。”
玉华宫处处精致清雅,紫檀木雕花软榻两侧各摆了一只花瓶,斜插着几枝柃木犀,香味弥漫在室内,并不浓厚刺鼻,反而格外清新淡雅。
寝室外挂着雨过天晴色软烟罗帘帐,上系银铃,风一吹,铃声清脆,云雾缥缈,格外雅致。
的确处处都合云镜纱心意。
想到此,她心情更好。
尹寻春和芳音初次进宫,兴奋得不行,若非怕给云镜纱丢人,真想把这玉华宫逛个遍。
一日便在探索未来住所中度过,天快擦黑时,芳音正要请教去何处领膳食,丰熙却道:“陛下今夜会来,再等上片刻。”
芳音琢磨一阵,脆声应了。
姑娘今日入宫,于情于理,陛下都会来的。
果不其然,两刻钟后,明熙殿的小太监入了玉华宫。
晚膳刚摆上,宫外便通传陛下已到。
云镜纱迎出去,一眼见到向她走来的男子。
他如往常一般身着玄色常服,不同的是衣上绣着金龙,龙目赫赫,尊贵威严,与他冷峻的面容浑然天成,仿佛他天生就该穿着这样一身衣服。
云镜纱立在门前,忘了行礼,就这么看着他。
少女内里穿着玉兰绣样的抹胸,露出修长脖颈,锁骨处的肌肤白得晃眼。外罩碧青色对襟大袖衫子,袖口镶着一圈珍珠,衣上绣着大片玉兰花,夏日炎热,那衫子的材质轻薄透爽,隐隐透出一双白皙手臂。
下着莹白长裙,腰封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身。
她站在黄昏余晖中,脸上落了一片霞光,霞姿月韵,般般入画。
二人目光相对,谁也不曾开口。
高德容犹豫一瞬,正要提醒婕妤行礼,忽听前方年轻帝王沉声道:“都出去。”
得,用不着他提醒了。
高德容低声应是。
宫人们潮水般从身侧退后,待只剩他们二人时,云镜纱终于开口。
“齐公子……”
话一出口,她面色懊恼,“错了,是陛下。”
云镜纱规规矩矩屈膝,“臣妾见过陛下。”
“朕姓孟,名桓启。”
孟桓启大步走到云镜纱身前,低声道:“你可会怪罪朕隐瞒了身份?”
云镜纱摇头,唇角微扬,“若非陛下,或许此时我已经被困在侯府,任由他人摆布。陛下救我出火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只是……”
她轻轻抬眼,卷翘浓密长睫不安眨动,嗓音低低的,“有些意外,还有些害怕。”
“镜纱不过乡野之女,身份低微,怎么能进宫,成为陛下的妃嫔呢?”
少女脸上的卑微刺得孟桓启心脏一缩,他眸色变换,“别怕,朕会护你。”
云镜纱漾出笑,“好,我信陛下。”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试探性抓住孟桓启的袖子,脸上笑容纯真无垢,“屋里摆了膳食,好多我都没见过,陛下陪我一起用,好不好?”
孟桓启随她进屋,“好。”
二人落座后,云镜纱敛袖为孟桓启布菜。
一只大手隔着衣袖抓住她的腕子,声若冷玉,“朕不用,你只管吃。”
云镜纱微顿,并未拒绝,浅笑入座。
这是她第一次与孟桓启同膳,男人进食的速度很快,但并不粗鲁,有种行云流水的舒适感。
每样菜他都雨露均沾,看不出喜好。
云镜纱暗自琢磨,这是不好口腹之欲还是帝王的天性?
用完膳,丰熙领人进来收拾,云镜纱见孟桓启眉间似有疲态,软声道:“那边书阁内放了几本闲书,我念给陛下听好不好?”
孟桓启微怔,“好。”
芳音立即有眼力见地把书取来,飞快瞥了眼坐在榻上的年轻帝王,立马收回目光,退至门外。
云镜纱翻开书,小声念着。
她的声音极柔,娓娓动听,似微风拂过嫩绿柳叶,舒缓了心间燥意。
孟桓启眉心不觉舒展。
等云镜纱念了一刻钟,便不许她念了,把手边清茶推过去,“润润嗓子。”
云镜纱乖顺地捧着茶杯喝了两口。
丰熙适时提醒,“娘娘,天色已晚,您可要沐浴更衣?”
余光扫了孟桓启一眼,云镜纱点头,“好。”
丰熙便让人去备水。
芳音了解云镜纱的喜好,去挑选寝衣,回头见尹寻春还杵在原地看着帝妃,立马把她拖走。
屋内只剩下二人,孟桓启起身,“不早了,朕……”
云镜纱眉心一跳,当机立断拉住他衣摆,眸含脉脉水色,眼中泪光点点,怯怯看他,“陛下要走么?”
都进了玉华宫,怎么可能让他走?
孟桓启回首。
素手紧紧抓着玄色布料,云镜纱柳眉微蹙,“我、我怕……”
“怕什么?”
少女轻轻摇头,眉尖皱起,“说不出怕什么,可就是怕。”
她柔柔弱弱地委屈看他,“这一个月,你都没来看我。”
孟桓启哑声,“别怕,朕不走。”
顿了顿,又道:“朝堂事多,是朕不对。”
最重要的是,他并未想好要如何面对她。
进宫一事是他心存私心,并未提前问过她的意愿,他不愿看见她责怪怨愤的眼神。
无数次想去看她,临走前又将念头压下,只能从暗卫传回来的消息得知她的近况。
云镜纱眸光一瞬亮起,笑着抱住男人的腰,在他的僵硬中侧脸凑上去,隔着层层布料,蹭了蹭男人结实的胸膛,嗓音含笑,“陛下真好。”
孟桓启隔了好久才说:“去洗漱吧。”
……
姑娘家沐浴费时,云镜纱出来时不见孟桓启身影,眉心快速一蹙,问芳音,“陛下呢?”
“在偏殿沐浴。”
不是走了就好。
云镜纱放了心,由着芳音用帕子为她擦拭头发。
用了好几张干帕子,总算将头发擦干,她侧耳听了片刻,“下雨了?”
芳音道:“是啊,下了有一刻钟了。”
云镜纱推开窗。
刹那间,淅沥雨声送入耳中。檐下宫灯朦胧,照亮丝丝细雨。
她倚着窗,安静看着。
孟桓启一进屋,便见衣着单薄的少女立在窗前。
里衣下的身姿婀娜窈窕,一头乌发尽散,静静披在身后。
暖黄灯光照在她侧脸,尽显姝色。
孟桓启走到她身侧,“怎么在这儿站着。”
云镜纱侧眸,瞧见他时眼睛弯了弯,“陛下。”
“我在看雨呀。”
她伸出柔荑,接了满手的雨珠,“这样的雨,夏日可不多见。”
夜风吹动屋檐下的宫灯,雨丝也倾斜了几分。
孟桓启倏地出声,“霂儿。”
云镜纱不解,“什么?”
“霡霂雨初过,清冷风乍吹。”①
男子垂眸,眸色认真,“往后,朕唤你霂儿如何?”
这种象征亲昵的称呼,云镜纱当然不会拒绝,双眼弯成月牙,笑容璀璨,“好呀。”
初夏罕见的雨,应景的风,这个名字云镜纱并不反感,反而有些喜欢。
孟桓启望着她的笑,陡然转眸看向窗外,眼眸映着无边夜色。
他徐徐关了窗,“夜深了,安置吧。”
云镜纱心脏一跳,柔声应,“好。”
孟桓启率先走向收拾妥当的床榻,云镜纱慢吞吞跟在他身后,探手摸了摸胸口,发觉心脏跳得有些快。
她沉了沉气。
哪怕早已做好准备,但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还是紧张的。
路过铺着天青色方巾的红木方桌,云镜纱试了下茶壶水温,发现已经凉了,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喝下。
冰凉茶水顺着喉咙下滑,仿佛将她周身热度降下,连带着心脏都跳得没那么快了。
喝完茶,云镜纱吸了口气,大步往里。
屋内宫人早已退下,轻薄纱帐后,孟桓启已经躺在了床榻外侧,云镜纱脱了鞋,有些犯难。
从他身上跨过去实在大不敬,那就爬吧。
双膝落在床沿,云镜纱小心从孟桓启腿边爬过去。
她弓着身子,柔顺长发从肩上滑落坠在身前,里衣微微散开,饱满双峦半露,柔软白嫩,让床头的人尽收眼底。
孟桓启倏地别开眼。
他动作有些大,云镜纱一个不稳,一头栽了下去。
“啊……”
她惊呼一声趴在孟桓启腿上,含痛哽咽声泄出,“……疼、好疼。”
孟桓启一惊,大手掌住云镜纱双肩将她托起放在自己身上,目光上下将她扫过,冷淡嗓音带了丝急切,“撞到哪儿了?”
云镜纱眼眶通红,眸底已带了泪,摇头不语。
孟桓启耐心问:“哪儿疼,让朕看看。”
少女脸颊泛红,咬唇不语。
孟桓启头一次对云镜纱加重语气,“告诉朕,何处疼?”
见他非要问个分明,云镜纱整个人仿佛从沸水里过了一遭,脸颊、耳后根滚烫,羞愤不已,小声切齿。
“……胸。”
第37章
孟桓启耳力极好,哪怕云镜纱声音小到宛如蚊蝇,他依旧听清了。
但正因为听得清清楚楚,导致他浑身僵硬,全身上下的肌肉在瞬间紧绷。
云镜纱说完不敢再看他,羞愤转过头去,留下一张通红侧脸。
胸口阵阵疼痛令她眉尖蹙起,脸上热度久久不散。
许久,男人的嗓音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可要唤医女来看看?”
“不用!”
云镜纱一口拒绝,放轻的嗓音里满是羞赧,“揉揉就好了。”
“嗯。”
下一瞬,一双大手提起云镜纱的腰将她放在身侧,身后窸窣一阵动静后,男人哑声道:“揉吧。”
云镜纱含糊应一声,偷偷转过头去看他,却见孟桓启背对着她侧躺着,宽厚肩背一动不动。
也不知他的腿怎么长的,这么硬,方才是真的把她撞疼了,弄得她这会儿生不出别的心思。
云镜纱收回目光,也背对着他,素手伸进里衣,握住轻轻揉着。
少女面红耳赤,揉了一会儿,疼意散去不少,但云镜纱依旧不好受。
他分明没出声,也一动不动,但存在感一点不弱。耳畔仿佛有灼热呼吸忽远忽近,云镜纱闭着眼,长睫不安地抖动,短短的工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后背一阵汗湿。
孟桓启也不好受。
他闭着眼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可少女偶尔泄出的两声呢喃控制不住地钻进耳中,自动在他脑海中汇成一幅旖旎景象。
初夏的夜风带着丝丝热度从窗外吹进来,吹得他满身滚烫,身体僵直。
不知过了多久,云镜纱终于停了动作,二人竟不约而同舒了口气。
孟桓启闭眼,声音磁性喑哑,“睡吧。”
里侧低低应了一声,“嗯。”
头一次当着男人的面做这种事,连带着与孟桓启同床共枕的不适都被压下去了,云镜纱紧紧揪着薄被,强迫自
己入睡。
困意来得很快,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梦正酣,迷迷糊糊听见有压低的声音响起,云镜纱坐起身,迷蒙睁眼,“陛下要走了么?”
孟桓启身着朝服站在床下,轻声安抚,“朕去上朝,你继续睡。”
云镜纱软声问:“陛下今夜还会来么?”
“会。”
得到肯定回复,云镜纱安了心,恍惚间见孟桓启眉间略带疲态,她来不及多想,困意袭来,倒头睡下,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
收拾妥当,孟桓启往床榻里看了一眼,见她已阖眼入睡,在宫人的跪拜下离开。
出了玉华宫宫门,孟桓启揉了下额角,“去泡壶参茶。”
高德容:“诺。”
他偷偷觑了眼帝王的身影,想到他方才眼里掩饰不住的疲惫,不由纳罕。
温香软玉在怀,陛下怎么跟没睡好似的。
……
后位空悬,自然不必每日请安,云镜纱睡到辰时才起。
方用完早膳,就听宫人禀报,“娘娘,高公公来了。”
“快请。”
高德容领着几名内侍笑着入内,“陛下特命奴才来为娘娘送赏。”
云镜纱温声,“有劳公公。”
她使了个眼色。
尹寻春还没反应过来,芳音极有眼力见地往高德容怀里塞了个荷包,随后又道:“公公一路劳累,随奴婢去喝碗茶歇歇吧。”
高德容没拒绝那荷包,只道:“陛下还在长极宫等着伺候,娘娘的茶只得等下次了。”
云镜纱点头,“自是伺候陛下要紧。”
她眉心动了动,面带犹豫。
高德容问:“娘娘有话?”
云镜纱犹疑,“公公,我初来乍到,太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那儿,可需去拜会?”
“这……”高德容思忖,“太后娘娘喜静,寻常不见人,娘娘不若问问陛下。”
却是一字未提贵妃。
云镜纱扬起笑,“好,多谢公公。”
见内侍们已将东西搁下,高德容告辞,起身回了长极宫。
“娘娘,好多东西啊。”
芳音的声音唤醒了云镜纱,她回神扫了一眼,见不外乎是绫罗绸缎,珠宝玉饰,笑道:“先收起来吧。”
丰熙应声,与芳音一道收拾。
芳音忽然“哇”一声,捧着一匣子凑到云镜纱面前,“娘娘,这盒珍珠可真大,个个成色都好,不如送去打套首饰吧。”
尹寻春够着脑袋瞧一眼,暗忖皇帝果然比许玉淮大方,她虽不懂珠玉,但见这珍珠表面光滑莹润,个顶个的好看,就知是好东西,闻言点头,“姑……娘娘带着一定漂亮。”
丰熙也道:“娘娘若是喜欢,待会儿便可送去尚功局。”
“你……”
“贵妃娘娘到——”
外间骤然响起内侍尖利的唱声,云镜纱眉头飞快一蹙。
片刻后,一名华服女子领着两列宫人,大摇大摆踏入宫内。
她穿着素色抹胸,大红色折枝芍药绣纹对襟大袖衫子外罩着一件透色薄衫,水红织金长裙,行走间金光熠熠。
乌发如云,满头珠翠,金丝流苏缀在耳侧,珠光宝气,尊贵非凡。
她与舒含昭并不相像,舒含昭的长相偏向明艳贵气,她却趋于娇媚,一双勾人狐狸眼含情脉脉,长睫一眨,似有无限风情流露。
舒裳晚径直向云镜纱走去,长睫一挑,轻佻地将她打量了个遍,“你就是陛下新封的婕妤?”
云镜纱垂睫,语气柔缓,“臣妾见过贵妃娘娘。”
舒裳晚冷哼,“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难怪能勾得陛下一入宫就封你为婕妤。”
余光一斜,她长指勾了勾芳音,嗓音慵懒,“拿的什么,过来让本宫瞧瞧。”
芳音偷偷看了云镜纱一眼,见她轻轻点头,紧张过去,“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舒裳晚懒懒垂睫,看清匣中之物,面色陡然一变,“这珍珠本宫求了陛下许久他都不给,你一进宫,他竟眼巴巴地就送上来了!”
“凭什么!”
舒裳晚气急败坏,瞪着云镜纱,酸溜溜道:“就凭你长得好?”
她一把抢过芳音手里的匣子扔到身侧宫女怀里,抬着下巴睨向云镜纱,嗓音娇媚,理所应当道:“本宫正好差套珍珠头面,多谢云婕妤了。”
尹寻春瞪眼,芳音震惊,云镜纱垂了头,语调一如既往的温顺,“贵妃娘娘既然喜欢,拿去也无妨。”
舒裳晚轻轻瞥她一眼,“算你识相。”
“本宫警告你,陛下现今对你不过是一时兴起,待他失了趣,还是会回到本宫身边,你若敢与本宫争抢陛下,我要你好看。”
她重重拂袖,堂而皇之离去。
云镜纱抬睫,注视她的背影,眸中暗色一闪而逝。
舒家的人,果然个个都令她不喜。
“娘娘,那珍珠就这么被抢去了!”
芳音险些气哭,“咱们都商量好了要给娘娘打首饰的!”
“一盒珍珠罢了,没关系,我也不缺首饰。”
云镜纱温声安抚,“好了,别生气了。”
随手从盒里拿出一朵珠花别在芳音发间,“别哭了,快去收拾了吧。”
芳音压下不平,重重点头。
云镜纱分了朵珠花给丰熙。
后者摇头婉拒,“奴婢不爱钗环首饰,娘娘还是自己留着吧。”
“你们都有的,厚此薄彼这事我可做不来,拿着吧。”云镜纱把珠花放在丰熙手里,不等她拒绝,又拿了朵亲自在尹寻春头上比划。
丰熙无法,垂眸看着手里的珠花。
“姑娘,那舒贵妃也讨厌了。”
尹寻春小声嘟囔。
“忍着。”
背对着众人,云镜纱神色淡漠,轻轻把珠花插在尹寻春鬓间,“这里是皇宫,不是常远侯府,没有我的吩咐,你不许乱来。”
“哦。”
尹寻春虽仍是不忿,但也知道轻重,不情不愿地应声。
为她调整珠花位置,云镜纱嗓音压得极低,“找机会和景哥的人联系上。”
“千万小心,他千辛万苦才送进宫的,莫要让他的苦心毁于一旦。”
尹寻春重重点头,“好。”
……
晚间孟桓启果真来了。
云镜纱神色如常迎他进来,少女的声音如水温柔,“尚食局送来的鱼看着不错,陛下快来尝尝。”
孟桓启挥退宫人,余光往某处斜了一眼,随云镜纱入座。
云镜纱夹了块鱼肉,剔完刺后放到孟桓启碗中,弯眼笑着,“快尝尝。”
孟桓启持箸,吃了鱼肉,对上少女亮晶晶的眼。
“好吃么?”
他颔首,“不错。”
云镜纱笑开,“那霂儿再给陛下多夹些。”
既然他都给自己取了小字,这种表露亲昵的事自然得多做。
一连吃了好几块鱼肉,孟桓启这才道:“今日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事啊。”
孟桓启:“方才你的侍女表情不对。”
他思索着用词,“她在等朕做主。”
云镜纱一怔。
这么小的事都能察觉,做皇帝的果然心思缜密。
她扬着笑,“真没什么,只是贵妃娘娘来了一趟。”
孟桓启:“然后?”
“贵妃娘娘说她缺套珍珠头面,正好陛下送有一盒珍珠,我也用不着,便给她了。”
孟桓启眉头皱起,嗓音冷了几个度,“朕的库房里有套珍珠头面,明日让高德容送来。”
云镜纱惊讶抬睫,小脸皱起,“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跟陛下讨要东西的。”
“嗯。”
孟桓启为她夹了筷子时蔬,“朕知道,只是想给你。”
明明不是什么甜言蜜语的情话,可云镜纱心里却是一跳。
对面的男子面
容冷峻,长睫微垂,安静地用膳。
得天独厚的长相,尊贵无比的身份,但面对她,他好似一直都很纵容。
云镜纱心中平静下去,用绵软略带撒娇的语调问:“为什么给我珍珠啊?”
孟桓启为她盛汤,随口道:“不是喜欢?”
她是喜欢,从小就喜欢,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云镜纱眉头飞快一皱。
她可以确信自己从未对孟桓启说过她喜欢珍珠。
孟桓启把汤递到她面前,“趁热喝。”
云镜纱只好收敛心神,小口喝汤。
用完膳沐浴更衣后,丰熙领着宫人们退下。
四下无人,孟桓启犹豫问:“还疼么?”
云镜纱起初没反应过来,抬起一双水润杏眼迷茫看他。
瞥见孟桓启不自然的神色,意识到他说的什么,脸色瞬间涨红。
“不疼”二字在嘴边溜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出口的却是。
“还有些疼,陛下要看看么?”
第38章
孟桓启眸色一变,沉沉看她。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云镜纱想硬着头皮与他对视,红着脸偷偷抬睫看他。
男人目光深沉,她飞速垂下头去,耳后根红了一片,脸上热度更甚。
半晌,他道:“都能和朕开玩笑,看来是不疼了。”
云镜纱咬唇,暗暗呼气平复心跳,垂着头委委屈屈的,“谁说是玩笑?真的疼。”
孟桓启面色微变,“还疼?为何不叫医女?”
他大步走近,低眸视线往下,触及柔软时跟被针扎似的移开,缓了须臾,目光又落了回来,双手犹豫着放在她衣襟上。
少女呼吸急促,胸前一起一伏,馨香源源不断钻入他鼻尖。
隔着一层轻薄布料,指下是少女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肌肤。
她抬起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中秋波荡漾,仿佛能将人吸进去,柔柔地低声说:“这种地方,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轻柔语气夹杂着暧昧,仿佛在暗示什么。
孟桓启额角一跳,指尖下意识颤动。
视线微垂,少女神情羞涩,面染红霞,仿佛红梅坠落雪地,清艳逼人。
呼吸一重,孟桓启将云镜纱衣襟拉拢,屈指在她额上轻敲,“胡说什么,既是不痛,那便歇下吧。”
话落,他径直转身,去到桌边倒了杯冷茶。
云镜纱瞪着他的背影。
衣服都快脱了,他跑什么啊!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舒了口气,云镜纱安慰自己。
没关系,来日方长。
只要人在,他跑不掉的。
眼睁睁看着孟桓启连喝了四五杯水,云镜纱爬上床榻,缩到里侧躺好。
过了一阵,孟桓启走来躺在她外侧,双眼阖上。
云镜纱睁开眼,偷偷看他。
男子的面容笼在微弱灯光里,看不太清,只能依稀看见高挺鼻梁。
云镜纱蓦地记起一事。
她身子挨蹭过去,下巴埋进薄被里,小声试探,“陛下,你睡着了吗?”
孟桓启闭着眼,声音里带着困顿,“怎么。”
云镜纱越发小声,“太后娘娘那儿,我何时去拜会?”
男人没再开口。
就在云镜纱以为他睡着时,低沉磁性的嗓音落在耳畔,“太后喜静,不喜见人,等她想见你时再去。”
云镜纱眨眼,“哦。”
“好了。”
一只手落在她头上拍了拍,哄道:“睡吧。”
云镜纱蜷缩在他身侧,“好。”
她没再回去,就这么挨着他闭上眼。
有了昨晚的经历,云镜纱接受良好,很快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孟桓启早上朝去了,她发现自己竟规规矩矩躺在里侧。
一时之间,云镜纱竟有些恨自己睡相太好。
芳音伺候她洗漱,丰熙盯着宫人摆膳,口中道:“御花园后有片湖,名唤莲心,荷花虽未开,但景色也还不错,娘娘可要去逛逛?”
云镜纱:“好啊。”
毕竟是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当然得好好逛逛。
用完膳,趁着日头不晒,云镜纱去了御花园。
方绕过假山,目光随意一转,眸里蓦地显出一道红色身影。
凉亭之上,舒裳晚一手支颐,慵懒而坐。两名宫人一左一右为她打扇,另有两名宫人端着糕点瓜果,小心服侍她吃下。
一名大宫女瞥见云镜纱,弯腰在舒裳晚耳边说了几句,她悠悠转头,“哟,这不是云婕妤么。”
既然撞上了,那就避免不了。
云镜纱款步进了凉亭,缓缓施礼,“见过贵妃娘娘。”
舒裳晚没唤她起,托着下巴将人上下打量,蓦地冷笑,“这两日陛下都歇在你宫里,你很得意吧?”
云镜纱垂首温顺,“臣妾不敢。”
“这进了宫,不就是想获得陛下宠爱?有什么敢不敢的。”
舒裳晚不屑,见少女身子晃了晃,终于大发慈悲叫起,“起来吧。”
手臂被芳音和尹寻春一左一右扶住,云镜纱柔声道:“臣妾不打扰贵妃娘娘赏景了,这就……”
“等等。”
舒裳晚打断她,狐狸眼睨着云镜纱,“本宫叫你走了?”
云镜纱一怔,旋即道:“臣妾知错。”
“哼,还算懂事。”
指了指铺着银红色暗纹巾子石桌上黄澄澄的枇杷,舒裳晚懒洋洋道:“本宫缺个剥枇杷的,劳累云婕妤了。”
尹寻春变了脸色,芳音机灵,立马道:“奴婢手还算巧,不如让奴婢来吧。”
“狗奴才,本宫让你说话了吗?”
舒裳晚冷冷斜眼,“宫里规矩多,云婕妤若是管不好自己的奴才,说不准哪天就要给她收尸了。”
芳音脸色骤白。
“多谢贵妃娘娘教诲。”
云镜纱脚步挪动,正好挡住舒裳晚的视线,垂首柔顺道:“臣妾这丫鬟是从民间带进来的,是有些不懂规矩,贵妃娘娘见谅,臣妾回去后定会好生教导。”
她笑容温和,“臣妾替娘娘剥枇杷。”
舒裳晚满意了,屈尊纡贵点头,“嗯。”
云镜纱在石桌落座,捻起一颗枇杷,仔细剥皮去核,放在一侧的玉碟中。
她动作小心,果肉大多完整,整洁美观,令人口齿生津。
剥了一碟子,丰熙递上手帕,云镜纱擦去手上沾染的汁液,奉上枇杷。
“娘娘请用。”
舒裳晚伸手去接,将要触碰到,玉碟蓦地脱手而出,一碟子枇杷掉在舒含昭衣裙上,汁水在裙摆染了几个极为明显的印子。
“本宫新做的裙子!”
舒裳晚气极,“你故意的!”
云镜纱面色慌乱,“娘娘,臣妾不是有意的,方才不知怎的手忽然滑了一下。”
“借口,你就是存心要本宫出丑!”
舒裳晚气得不行,余光不经意往某个方向看了眼,指着亭外怒道:“去,给本宫跪满一个时辰。”
云镜纱神情慌乱,还想解释,“娘娘,臣妾当真不是有意的。”
舒裳晚怒上心头,“再狡辩,就跪两个时辰。”
云镜纱咬唇,屈膝行了礼,走到青石路上跪下。
上午的日光已带了几分灼热,幸好路边有棵已过花期,枝繁叶茂的玉兰树,遮挡住了大部分阳光。
即便如此,滚滚热意依旧将人裹住。
“贵妃娘娘分明就是故意的。”
芳音跪在云镜纱身后,咬唇红了眼眶。
就算她是故意的又如何?
云镜纱劝,“好了,别说了。”
跪一个时辰而已,尹寻春倒是无碍,只是心疼她家姑娘。
姑娘虽然随公子习过射御之术,也学过几招防身术,但本质上还是个身娇体贵的姑娘家,若是跪满一个时辰,只怕明日路都走不了。
她在心里焦急,双唇抿成直
线。
丰熙眉头紧锁,往某处看了眼,眸光微动。
三人各自担忧,云镜纱手放在膝上,往亭中扫了一眼。
舒裳晚坐在亭中,舒舒服服乘凉,连看都不屑看她一眼。
云镜纱垂睫。
跪了这么一小会儿,双膝便已生疼,她眉心微拧,寻思着再跪片刻就装晕。
小路那头骤然响起一串脚步声,亭子里舒裳晚惊喜唤:“陛下!”
云镜纱心头一动,酝酿须臾,抬头时眼里已沁了泪。
来的果然是孟桓启。
他似刚从宣政殿过来,五爪金龙张牙舞爪盘踞在玄色龙袍上,随着走动似活了过来。
面色冷沉,令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越发不可逼视,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威严。
他大步走近跪在青石上的少女,看清她眼里蓄着的泪。
分明什么也没说,可她抬眸看他的刹那,仿佛有无尽无言的委屈。
孟桓启冷脸弯腰将她抱起,径直往玉华宫走去。
丰熙三人跟着起身,小步跟在身后。
眨眼之间,青石路上已不见了人影。
大宫女丹莹咳了一声,“娘娘,陛下和云婕妤走了。”
舒裳晚遗憾收回视线,顿了片晌,陡然跺脚发脾气,“好端端的陛下怎么来了。她肯定会和陛下告状!”
飞荷无所谓地劝,“就算云婕妤告状又如何,陛下看重娘娘,定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怪罪,娘娘只管放宽心。”
舒裳晚一顿,看着她不语。
飞荷莫名,“娘娘怎么了?”
“你说得对。”
舒裳晚蓦地一笑,“有父亲和姑母在,陛下怎么也不会怪罪本宫,是本宫杞人忧天了。”
姑娘声音娇媚,话里话外皆是矜傲与有恃无恐。
飞荷垂睫,眼里讽刺一闪而逝。
就算当上贵妃又如何,依旧是当初那个粗鄙的庶女,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大姑娘相提并论。
她兀自出神,没注意舒裳晚嘴角带着冷意的哂笑与藏在眼底的嘲讽。
“景赏完了,走,回凤仪宫。”
……
进了玉华宫,孟桓启将云镜纱放在床榻上,伸手去掀她的裙子。
云镜纱一惊,连忙按住他的手,惊慌失措问:“陛下要做什么?”
“朕看看可伤了。”
云镜纱红着脸摇头,“只跪了不到半盏茶,哪有这么娇贵,没关系的。”
孟桓启坚持,“朕看看。”
云镜纱只好磨磨蹭蹭地松开手。
嫌她动作太慢,孟桓启将她两只手腕拉开,一手撩开裙摆。
“撕拉”一声,白色绸裤在他手中碎成两半。
白皙圆润的膝盖上微微泛红,并未伤着。
孟桓启舒了口气,“可疼?”
云镜纱摇头,“跪着的时候有些疼,现在不疼了。”
“拿药来。”
话音甫落,丰熙上前,将手里圆罐一递,退了下去。
云镜纱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孟桓启勾起药膏,轻柔涂抹在云镜纱膝上。
“疼吗?”
她收回目光,小声道:“不疼的。”
上完药,孟桓启问:“发生了何事。”
云镜纱倒也没添油加醋,“去御花园碰上了贵妃娘娘,她让我剥枇杷,我笨手笨脚的,把枇杷撒了她一身惹怒了娘娘,被罚跪了。”
孟桓启眉眼不动,声音冷下,“她让你剥你就剥,宫里是缺宫人了?”
“剥枇杷而已,不是什么难事,都怪我手笨。”
“陛下。”袖子下的手探出,轻轻扯了扯孟桓启的衣袖,云镜纱对他笑,“别生气了好不好?我没事的。”
孟桓启抬眸看她。
那目光太复杂,云镜纱看不懂,低低软软地撒娇,“别生气了。”
“朕没生气,只是……”
只是什么,孟桓启住了口。
“还说没生气。”
柔软指腹落在眉心,动作轻柔地揉按着。
少女目光明亮,嗔怪道:“眉头都皱起了。”
“对了。”
记起一事,云镜纱抬起腕子,兴冲冲问他,“看,这是什么。”
孟桓启侧目。
墨玉挂在凝脂腕间,黑白形成鲜明对比,越发衬得少女肤白胜雪。
嗓音里带着笑,云镜纱道:“这次,我戴上了。”
少女面带粉霞,笑容柔软而欣喜,杏眼弯弯瞧着他,仿佛羞赧似的小声道:“陛下的话,我一直放在心上。”
孟桓启心跳好似漏了一拍。
第39章
“怎么了?”
云镜纱不解,“不好看吗?”
孟桓启仓促垂睫,“好看。”
她笑起来,容光焕发,明媚似霞。
“对了,还有这个。”
云镜纱从枕下取出一物,“昨日忘了把这个送给陛下。”
白嫩掌心躺着一只香囊。
青黛做底,松鹤展翅,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香囊上缝着一颗绿松石,下缀玄色络子,处处精致,可见费了多少心思。
“这是我亲自给陛下做的。”云镜纱问:“喜欢吗?”
孟桓启嘴角微扬,“喜欢。”
她软下嗓音,“那我给陛下系上好不好?”
孟桓启站起,双臂展开。
云镜纱低眉,仔细把香囊系在他腰间。
系好后,她随手拨弄,络子轻晃,撞上一侧的玉牌。
云镜纱这才注意到,他今日腰间系的,是她在平叔处见过的,也是第一次见面时他佩戴的墨玉玉牌。
小心翼翼试探出手,云镜纱用手腕上的墨玉手串轻轻去碰他腰间玉牌。
两玉相撞,“呲”的一声,她一惊,心虚收回手。
过了片刻,上头无反应,云镜纱抬睫,却见孟桓启正安静地看着她。
她红了脸,杏眸里是掩饰不住的赧然,伸手去推他,“陛下不忙吗?我已经没事了,陛下还是快回去吧,别耽误了朝政。”
大手将云镜纱两只腕子擒在掌中,黑眸似带了浅淡笑意。
孟桓启:“赶朕走?”
她的手腕细嫩,被他掌心的茧子摩挲着,热意从二人相贴的肌肤蔓延。
云镜纱声若蚊蝇,“我、我不敢。就、就是……”
她说不出口,索性一头埋进孟桓启胸膛,发髻上的流苏轻轻晃动,一下又一下亲吻红透了的耳尖。
他站着,她坐着,额头抵在他腹部,这个角度,就像在……
孟桓启耳根一热,急急将人放开,低沉的嗓音莫名喑哑,“长极宫还有要事,朕先走了,晚上再来看你。”
云镜纱红着脸乖巧点头,尾音绵软,“好。”
孟桓启轻触她额头,转身大步而出。
云镜纱目送他的背影走出视野,素手拂过双膝,眉尾轻轻一挑,眼里满是笑。
这一跪的效果还不错。
她挺满意的。
出了玉华宫,孟桓启停住,缓了片刻,沉声道:“去凤仪宫。”
……
“姑母,表哥他太过分了!一个婕妤而已,他居然让我不要去招惹。”
慈宁宫内,舒裳晚揪着帕子,哭得梨花带雨。
鎏金饕餮香炉上空香烟袅袅,浓重沉香弥漫在室内,香到有些沉闷。
金丝楠木雕花软榻上倚着一名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经过岁月沉淀极为稳重,从保养极佳的面容上可窥几分年轻时的绝代风华。
右手缠着一串佛珠,指尖轻轻拨弄,她语调悠悠,“一入宫便封婕妤,想必你表哥应当很是满意,你让几分又有何妨?”
“我凭什么让她!”
舒裳晚气愤地揪着帕子,一脸不服,“再说,表哥也不喜欢她。”
太后扬眉,讶异道:“若是不喜,怎会让她进宫?”
舒裳晚丧着脸,跟打过腹稿似的,吐出一连串抱怨的话,“那姑娘与表哥是旧识,为给她寻个庇护,表哥才让她进了宫。”
“旧识?”
太后是真真切切惊讶了,“你表哥日日待着宫中,听闻云婕妤不过是乡野女子,盖因兄长登科才改换门庭,他们二人怎会是旧识?”
舒裳晚一脸郁闷,随口胡诌,“谁知道呢,或许是表哥离宫时认识的吧。”
孟桓启幼时离宫是太后心中永远的痛,提起此事,她不免怅惘,眼神带了怔然。
安静片刻,舒裳晚忽然一个激灵,悄悄抬眼去看太后,讷讷道:“姑、姑母,都怪我嘴拙,我不是故意的……”
“无事。”
太后勉强笑笑,“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皇帝好好的,哪有什么放不下的。”
话虽如此,太后眸光却暗淡下去。
“好了,既然她与皇帝早有渊源,只想寻个庇护,那便碍不着你。你啊,少去争风吃醋,多把劲往皇帝身上使,早些生个皇嗣,为皇室开枝散
叶才是正经事。”
太后殷殷叮嘱。
见她不再关注云镜纱,舒裳晚心下微松,低垂长睫盖住眼里神思,面上扭扭捏捏地红着脸道:“姑母,我会努力的。”
太后精力不济,不再留她,由嬷嬷搀扶着进了卧房。
等她走了,舒裳晚也起身回宫。
一行宫人浩浩荡荡走出慈宁宫宫门,她忽地停住。
丹莹不解,“娘娘怎么了?”
余光往宫内斜了一眼,又快速从飞荷身上掠过,舒裳晚勾唇摇头,甩甩帕子,心情颇好,“走吧。”
……
午后,玉华宫迎来了慈宁宫的人。
名叫柏丽的宫人态度恭谦温和,“听闻云婕妤伤了腿,太后特地让奴婢送来白玉膏,另还有些赏赐,以贺婕妤入宫之喜。”
云镜纱坐在榻上,柔声道:“小伤而已,有劳太后娘娘费心。”
柏丽面带浅笑,“贵妃娘娘小孩心性,这宫中向来只有她一人,如今多了婕妤,心中难免不平,还望婕妤多多包涵。”
云镜纱唇畔含笑,“臣妾定当与贵妃娘娘和睦相处,共同服侍陛下。”
柏丽脸上带了满意。
“倒是不知。”
云镜纱犹豫,“何时才能得见太后娘娘天颜。”
姿容绝佳的少女长睫抖动,面带不安,怯怯看来时仿佛无害小鹿。
柏丽温声安抚,“娘娘不喜见人,婕妤无需忐忑,每月初一十五请安一次即可。”
云镜纱肉眼可见地舒了口气,感激道:“多谢。”
送走柏丽,芳音激动地绕着太后送来的赏赐打转。
陛下送来那么多金银珠宝,眼下太后又送了不少,全拿去打首饰,都够她们娘娘一日不重地戴一个月了。
相比她的溢于言表,尹寻春的毫不在乎,丰熙更沉得住气。
在她命小公公将东西抬下去后,云镜纱仿若无意道:“太后娘娘不过知天命的年纪,为何足不出户,不喜见人呢?”
丰熙没多思考,“是因为太后娘娘的旧疾。”
云镜纱好奇,“什么旧疾?”
丰熙想了想,压低嗓音,“先帝在时,宫中最得宠的并非是身为皇后的太后娘娘,而是容淑妃。据传容淑妃容貌冠绝京城,是世间罕见的美人,因有她在,除了太后娘娘那儿,先帝鲜少去别的妃嫔宫中。”
“一次意外,太后娘娘从水中救起先帝,被诊出有了身孕,但不知可是伤了元气,陛下诞生后,娘娘宫中时常传出药味,等陛下登基,娘娘更不喜出门了。”
落水、生子,有了病根。
云镜纱若有所思,“那容淑妃呢?”
“当年容淑妃与太后娘娘前后脚生子,她所出之子极受先帝疼宠,可惜那位皇子夭折,容淑妃伤心欲绝,也随他去了。”
丰熙压眉,“娘娘,太后极厌容淑妃母子,这二人在宫中乃是禁忌,往后万万不可再提了。”
云镜纱乖顺点头,“好,我不提他们了。”
不说容淑妃母子,但可以说别的人,她好奇问:“那敏淑长公主呢,她的生母是谁?”
丰熙:“敏淑长公主乃崔太嫔所出,太嫔娘娘如今住在西宫,除了大宴,平日极少出宫。”
这也是个深居简出的。
云镜纱了然,朝丰熙笑笑,语气感慨,“丰熙何时进宫的,你知道的可真多。”
丰熙神情丝毫不动,“奴婢自幼入宫,如今已有十五年。在宫里待得久了,知道的自然多些。”
云镜纱点头,笑道:“多亏了有丰熙时时提点,否则我还不知会抓瞎多久呢。”
丰熙面色如常,嘴角微不可察翘了翘,“娘娘谬赞,都是奴婢该做的。”
待丰熙退下,云镜纱倚着榻,手指无意识在桌上敲了敲。
落水还好说,大概是寒气入体,生孩子留下的病根,会是什么呢?
膝盖的小伤对云镜纱来说不算什么,但苦肉计都已经唱了,自然得唱完。
她在宫中休养了一日,等孟桓启到来时,刚要起身,男人已开口,“你伤着,别动。”
云镜纱从善如流坐下,“丰熙,晚膳摆好了吗?”
孟桓启看了丰熙一眼,“你家娘娘行动不便,就在此处用。”
丰熙:“奴婢遵旨。”
片刻的工夫,晚膳已经摆上。
等孟桓启挥退宫人们,云镜纱嗔他一眼,“哪有这么夸张,我都好了。”
孟桓启:“小心为上。”
给云镜纱夹了筷子鸡肉,他道:“吃吧。”
饭后天已擦黑,屋内灯烛被一一点上,云镜纱窝在榻上无事可做,忽听孟桓启问:“会下棋吗?”
云镜纱点了下头,似有些羞赧,“会,但不精。”
“闲时娱戏,不用精通,会即可。”
孟桓启扬声,“取副棋来。”
丰熙取来棋,目不斜视退后。
孟桓启轻点下颌,示意云镜纱先。
她捻着白玉棋子,慢悠悠落下一子。
孟桓启看着锋锐,但棋风沉重稳健,步步为营,反而是云镜纱锋芒毕露,势不可挡。
二人一来一回,白棋越发处于上风,以摧枯拉朽之势胜出。
云镜纱丢了棋子,气闷抱怨,“不下了,陛下一直让着我,这样下棋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我自己和自己下。”
孟桓启微怔,“不让了,再来一局?”
云镜纱使小性子,“不,我要去沐浴了。”
她叫了芳音送水,手臂撑着软榻站在地面,慢吞吞往浴房走。
孟桓启起身追上,“朕抱你去。”
“不要不要不要。”
云镜纱双手抵着孟桓启的胸膛,脑袋摆得飞快,见他重如山岳,哼哼道:“我又不是残了,不至于几步路都走不了。”
孟桓启沉脸,“不许胡说。”
他神情严肃,云镜纱软了嗓音,“好啦,我不说了。”
她乖巧笑着,“我自己去。”
孟桓启仔细端详云镜纱的神色,往一旁退开。
云镜纱越过他,缓步进了浴房。
在原地站了须臾,孟桓启回到软榻,捏着黑棋在指上把玩。
丰熙芳音几人进出着,那个叫做尹寻春的宫人在远处偷偷打量他,孟桓启低眸,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不知何时,屋内宫人一一退下,只余他一人。
他抬眼看着内室,眉眼氤氲着暖光。
蓦地,浴房内噼里啪啦一阵响,夹杂着少女的惊呼声。
“啊!”
孟桓启脸色一变,扔下棋子,急速赶往浴房。
湿润雾气扑面而来,清甜香气四面八方将他裹住,仿佛密不透风的罗网,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地面潮湿,衣桁倒塌,方巾散地。
一只雪白的手掀开巾子,露出少女的身影。
“好痛。”
她红着眼咕哝一声,抬手去看膝盖。
余光不经意瞥见僵立在门口的影子,她顿了一瞬,旋即花容失色。
“啊!”
第40章
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少女大片肌肤裸露在外,山峦起伏,曲线玲珑,茱果烂漫,已可采撷。
肤若凝脂,白皙胜雪,然而此刻,脸颊脖颈甚至于肩膀上,染上大片大片粉霞,仿佛纯白宣纸被泼上朱墨,绚烂旖旎,艳色无边。
方巾遮盖不住的双腿纤细匀称,无一丝赘肉,双足玲珑小巧,冰肌玉骨。
“陛、陛下,你、你怎么在?”
云镜纱手忙脚乱地用巾子裹住自己,然而越是焦急,动作越是慌乱,茱果微颤,盈波晃动,被站在门口的男人尽收眼底。
孟桓启吸气,猛地闭眼。
鼻尖发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淌出,他背过身去,右手抓住门框,长指用力到泛白。
“陛、陛下……”
身后少女楚楚可怜的声音在挑战他的神志。
孟桓
启勉强应,“怎么?”
云镜纱的声音仿佛快哭出来了,“我、我没力气。”
孟桓启缓了许久,闭着眼转过身,凭着记忆走到少女身前,试探着伸出手。
指尖触及滑腻,他长睫一颤,哑声道:“巾子。”
片刻后,一张巾子被送到掌心。
用巾子把云镜纱裹住,孟桓启隔着布料将她拦腰抱起,小心得不触碰到她一寸肌肤。
孟桓启睁眼,目不斜视踏出浴房,把人稳稳放在床榻之上。
直起身,他抬手挥落帘帐。
纱帐遮挡住少女的曼妙身姿,孟桓启抬脚往外走,忽听身后急切的一声,“陛下!”
她小声委屈,“我、我没衣服。”
孟桓启顿了顿,“等着。”
他重新进了浴房。
室内香气经久不散,他屏息,找到放在一旁的里衣。
正要去拿,手掌陡然停在半空。
最上边的,赫然是一件小衣。
碧绿为底,衣上绣着大片百结花,绣工极为精湛,光是看着,好似就能闻到馥郁芳香。
孟桓启闭了闭眼,用里衣将小衣裹住,大步回了卧房,穿过纱帐递过去。
“穿好。”
里头响起小小一声,“好。”
云镜纱慢吞吞穿着衣服。
半垂着头,眉头不觉拧起。
她自认为自己姿色上乘,虽不至于人见人爱,但也鲜少有男子能拒。可都脱成这样了,他为何还是没有反应?
难不成,当真得让她亲口说,她想和他圆房?
这也太、太……
云镜纱暗自咬牙,眼里含着恼意。
兀自出着神,她没注意到床边的影子。
“穿好了?”
猛地听见孟桓启的声音,云镜纱一惊,忙收敛了表情,轻声道:“好了。”
帘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撩起,孟桓启站在床前,面上看不出情绪波动,手里拿着一只罐子,“再上次药。”
云镜纱轻抬睫毛觑他一眼,看不出什么,柔顺应,“好。”
她撩起白色绸裤,露出结实匀称的小腿与圆润双膝。
说实话,她今日并未跪多久,都算不上受伤,现在双膝行动自如,只因皮肤白,留下两道浅浅红痕,触碰上去时都没什么感觉。
不过当着孟桓启的面,云镜纱还是象征性地“嘶”了两声。
上完药,孟桓启收手,“明日应当就不疼了。”
云镜纱小弧度点头,“嗯。”
他把药膏放在床头红木雕漆圆桌上,净了手,熄灭沿途灯烛,只留下床头一盏,躺回云镜纱身侧。
云镜纱平躺着,与他手臂挨着手臂。片刻,她忽然侧身抱住孟桓启的腰,枕着他的肩膀。
孟桓启:“……怎么了。”
侧脸轻轻在他身上蹭了蹭,云镜纱怯声,“陛下,我有些害怕。贵妃娘娘她……”
尾音颤颤,可怜惶恐。
孟桓启顿了许久,缓缓伸手握住她肩,冷硬嗓音软下,在夜色中透出几分温柔,“别怕,往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
云镜纱怯弱问:“真的?”
“嗯。”
孟桓启承诺,“她不会再寻你麻烦。”
云镜纱就当听了个耳旁风。
自古后宫争斗便是你死我活,更别说舒贵妃瞧着不像个能容人的,孟桓启一句话就能让她熄了针对她的心思,她根本不信。
不过这种时候当然不能逆着他。
云镜纱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紧紧抱住孟桓启,嗓音绵软,“陛下,你真好。”
“我今晚想抱着你睡,可以吗?”
她抬起头,殷切注视孟桓启,朦胧灯火下,眼里亮得好似淬了光。
孟桓启动了动略显僵硬的身体,“……可以。”
云镜纱对他甜甜一笑,枕在他肩上阖了眼。
怀里的身体柔软又温暖,少女发间的香气无孔不入,她的呼吸打在颈侧,痒意从脖子蔓延至全身,带来轻微的酥麻感。
她睡着了。
孟桓启闭着眼,却毫无睡意。
新科进士中有不少可用之材,安西都护年事已高即将致仕,朝中选的那几个接替大臣,他一个都不满意。
杜空致那边该收网了,还有靖国公府……
他想着朝政,可怀中少女的存在感强烈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幸好,过了片刻,她似是嫌热,收回手,转过身背对着他。
孟桓启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终于闭上眼。
高德容的声音在门外轻声响起时,孟桓启托了托略显昏沉的头,轻手轻脚半坐起身。
云镜纱正处于睡梦中,两颊泛粉,睡得正酣。
孟桓启捏着眉心,无奈看她一眼,动作轻缓起身。
穿戴妥当,走出玉华宫后,孟桓启吩咐,“去泡壶参茶。”
高德容纳闷,怎么又要泡参茶?
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应声道:“诺。”
……
翌日晨起,云镜纱的膝盖已经彻底好了。
吃了早膳,她决定出去走走。
昨个儿逛御花园被舒裳晚打断,总不至于今日也这么倒霉吧。
把尹寻春留在宫里,云镜纱带着芳音和丰熙出了玉华宫。
今个儿日头正好,阳光灿烂,沿途绿荫碎光点点,光影斑驳。
御花园内怪石嶙峋,花团锦簇,芬芳远扬。
莲心湖上波光粼粼,两岸树荫浓密,湖面栽种着大片莲花,荷叶圆圆,一簇一簇的,绿叶间夹杂着点点粉色,含苞待放。
一尾红尾鲤鱼跃出水面,“哗啦”一声,水光四溅,水珠在日光照耀下折射出晶莹光芒,从空中坠落,溅在荷叶上,融入湖水中。
云镜纱一手放在额前,举目四望,唇畔含笑,“景色的确不错。”
她站在阳光里,仿佛全身都在发光。
丰熙:“日头大,当心晒晕了,娘娘快到亭子里坐着歇歇。”
“好。”
云镜纱走入六角凉亭。
这亭子建在湖中,四周皆是荷叶,偶尔有锦鲤跳动,水声咚咚。
芳音摆上瓜果点心,随后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赏景。
云镜纱随意往桌上一瞥,眼里映着黄澄澄的果子,疑声,“有枇杷?”
丰熙解释,“昨日陛下就命人送来了,只是当时奴婢与娘娘不在宫中。”
她又道:“陛下还送了一套珍珠头面,与一盒珍珠。虽没有贵妃拿走那一盒多,但个头大些,品相上乘,除了白珠,还有粉珠紫珠,打首饰还是做衣服做鞋都好看,娘娘可要用?”
云镜纱拿起一颗枇杷,动作细致地剥着,“不急,你收好就是。”
丰熙:“诺。”
这枇杷果肉饱满水润,吃着也甜,怪不得贵妃喜欢。
云镜纱吃了几颗就放下了。
她净了手,眺望某个方向,“丰熙,那边是何处?”
丰熙往那处看了眼,“是朝阳宫。朝阳宫附近有片桃林,春日桃花缤纷,极是养眼。娘娘若是有意,明年可去赏景。”
云镜纱笑,“我住在常远侯府时,隔壁也有一片桃林。”
丰熙语气平淡,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常远侯府的,岂能与皇宫相比。”
云镜纱看她,“你去过常远侯府?”
“不曾。”丰熙顿了顿,“不过奴婢猜想,宫中之物,自是远胜侯爵府。”
云镜纱禁不住笑。
可不是。
天子居所,侯府自不能比。
她略带感慨,“陛下怎么不让我住朝阳宫呢,我还挺喜欢桃花的。”
丰熙眉尖飞快一蹙,没让任何人察觉,“朝阳宫离陛下的明熙殿远,且不远处就是太后娘娘的慈宁宫,陛下应是考虑到慈宁宫时有药味,怕熏着娘娘。”
“不仅是娘娘,
就连贵妃娘娘的凤仪宫,也离慈宁宫较远。”
“原来如此。”
云镜纱眸中光亮一闪而逝。
掩在衣袖下的食指在腿上敲了敲,她道:“去桃林走走吧。”
站起身,她笑了笑,“虽桃花已谢,但见它四时之景,也算雅致。”
芳音丰熙自然无异议。
云镜纱在宫人的簇拥下转去桃林。
御花园离桃林有些远,但好在她身体不错,一路走走停停赏赏景,半个多时辰后终于到了。
大片桃树挺立,绿荫上金光闪闪,明亮璀璨。
芳音嘟囔,“娘娘,这有什么好看的。”
云镜纱隐蔽地往某座宫殿看了眼,轻声而笑,“都是桃,花开之时,桃子成熟之际不见你嫌弃,如今花落无果,你倒是嫌上了,若是桃树有灵,不知该有多委屈。”
芳音嘿嘿笑,“奴婢哪有嫌,只是怕这林中有虫,再说了,这世上哪儿有灵?”
云镜纱无奈摇头,往前迈了一步,“走吧,进去看看。”
丰熙和芳音急忙跟上。
踩着枝叶,云镜纱在桃林中漫步。
繁茂桃叶挡去了大半阳光,倒是不觉得热。
热风钻进桃林,吹得枝叶“飒飒”作响。
芳音忽然打了个冷颤,眉头皱起,“娘娘,丰熙姐姐,你们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云镜纱:“什么声音?”
丰熙停步,侧耳凝听片刻,“貌似是哭声。”
“哭声?”
芳音皱眉认真听。
呼呼风声中夹杂着细微的啜泣。
她脸色骤变,“真的有哭声!”
芳音抖着嘴唇说:“该不会这桃树真的有灵,听见我嫌它,特地来捉弄我吧?”
“不可胡说。”
丰熙沉了脸,“光天白日的,哪儿来的灵,莫要吓着娘娘。”
她静心听了两息,忽地往某个方向走去,手上用力一抓。
“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