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身影飘忽无踪,再看去一眼,树下空荡,唯余风痕。
她不会看错,孟桓启定是来了。
他怎么会在这儿?是来寻她的?
“云姑娘?”
许久未得到回复,许玉淮狐疑的嗓音落下。
云镜纱醒神,长睫微掀,戚戚看他一眼,半垂着头,小声低落,“许大哥,天已经晚了,我留下不合适。汤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淋下,许玉淮难以明说此刻心里是何感受。
失落、遗憾、不满皆有。
各种纷杂的情绪在胸腔内涌动,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冷湖水中。
最终,他只是温声道:“好,去吧。”
云镜纱对许玉淮浅浅点头,转身快步走出书房。
“走吧。”
“欸。”
嘉木应了声,提着灯小步跟上。
天已黑,云镜纱走在洒满星光的青石小路上,忽而停驻,柔声对嘉木道:“我想自己走走,你先回去吧。”
嘉木犹疑,“天色已晚,姑娘一个人,倘若出了什么意外……”
云镜纱失笑,“府里四处都是灯,能出什么意外?以前在乡下,家里条件差的夜里出行只能靠月光照明,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嘉木只好点头,“那姑娘别走太远,早些回去。”
她把手里的灯交给云镜纱,脚步轻快地回了桃蕊院。
等她走远,云镜纱眼珠轻轻转动,看着静立在夜中的花草树木,轻声问:“齐公子,是你吗?”
夜风卷起草叶,树梢沙沙作响。月光照射而下,地上树影晃动。
不知何时,地上多了另外一道影子。
男子身形颀长,衣摆随风而晃,勾勒出肩宽窄腰,发带与一头乌发共舞。
他安静立在树下,两侧围着葳蕤草木,看不清模样,云镜纱心里却是一松。
她朝他走去,手中灯烛随着动作轻晃,行走间裙摆似菡萏,一步一莲,走到离他一丈远。
少女提灯而立,体态轻盈,丰姿韶秀。
她弯了弯眼,剪水双瞳似含了秋波,柔声问他,“公子今夜怎么来?”
男子默了默,“来看看你,脸可好了?”
这自然是谎话。
她的脸是好是坏,那日在长公主府已经亲眼看见了。
云镜纱轻轻笑着,“多亏了公子的药,已经好了。”
孟桓启:“嗯。”
顿了瞬,他又道:“听说敏淑长公主府设宴时出了事?”
当时她虽不在,但舒含昭疯起来一向不管不顾,也不知她可有被牵连。
云镜纱微讶,旋即摇头,“夫人出了些意外。”
灯光昏暗,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云镜纱有些欢喜扬唇,“公子放心,我无事的。”
孟桓启沉默良久。
晚间微凉的风从二人间穿梭而过,他忽然开口,嗓音似比风还凉,“过来。”
云镜纱不解地眨眨眼,往前迈了一步,“公子,怎么……”
腰间一紧,她骤然惊呼一声。
“啪嗒。”
灯盏摔落在地,烛光摇曳,闪烁两下后熄灭了。
夜风吹起二人交织的衣摆。
云镜纱揪住身前之人胸前布料,抬头愣愣看着他。
明月之下,孟桓启神色冷淡,眉眼笼罩在月色之中,似烟笼寒水。下颌线清晰锋利,侧脸如刀削斧凿,睫毛浓密纤长,低垂的凤眼在月光映照中似含着冷色。
隔着两层布料,结实强劲的手臂搂住她的腰。
从未与男子这般接触过,云镜纱慌了两息后瞬间冷静下来,脸上飞来两抹红霞,她轻轻咬唇,“公子,你……”
孟桓启蓦地出声,“搂紧我。”
云镜纱微愣,“什么?”
下一瞬,双脚陡然腾空,云镜纱吓得连忙搂住孟桓启的脖子。
冷风吹在脸上,有些冷。云镜纱无意识往孟桓启怀里钻了钻。
他垂眸看她一眼,双唇微抿,手臂力道不觉加大。
过了片刻,腰间力道一松,云镜纱听见孟桓启冷冽的声线,“到了。”
声音很轻,或许是离得近,她好似听出了一丝微弱的温柔。
云镜纱睁眼,杏眼迷茫,“这……”
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见孟桓启对她摇了下头。
她阖上双唇,抬头看天。
满天繁星挂在夜空中,星光闪烁,仿佛触手可及。
视线往下,是一片辉煌灯火。
她站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院里笼罩在烛光中,影像模糊的芭蕉青竹。
双足之下的廊上响起两道有些耳熟的说话声。
云镜纱歪头去看孟桓启,水润杏眸里有显而易见的疑惑。
这是许玉淮书房的屋顶,他带她到这儿做甚?
孟桓启并未答复,弯下腰身,单膝跪在屋檐上,修长手指轻轻取走两片琉璃瓦放到一旁。
有亮光从洞内钻出。
孟桓启指了指下边,示意她看。
云镜纱眨眨眼,乖顺蹲下,两手落在膝上,顺着光亮往下看。
……
云镜纱走后,许玉淮临窗静立,默默看着窗外被风吹动的竹枝。
须臾后,他回到书案旁,研好墨,取来画纸,提笔作画。
分明是想做幅山水画,可等许玉淮回过神时,纸上已画了半张姑娘的脸。
杏眼微翘,天真纯质。
看着那半张脸,许玉淮顿住了。
他捏着笔,久久不动,墨水顺着笔尖滴落在纸上,形成一团墨渍。
许玉淮垂眸看着黑团,眸色明明灭灭,晦涩不明。
“砰——”
房门忽然被推开,许玉淮侧眸看去,看清来人时,手上快速拉过一张宣纸,将那半张姑娘的脸盖住。
放下笔,他浅笑摇头,“怎么了,瞧着这么生气。”
舒含昭大步迈入门,视线一扫,只见许玉淮一人,提着的心放了一半。可在看见案上参汤时,这一路萦绕在心里的怒气层层上涌,直逼大脑。
她端起参汤,猛地转身,冰冷凤眸在身后丫鬟上扫过。
夏琼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其余丫鬟均战战兢兢,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舒含昭看向跟在最后的一个丫鬟。
“你,过来。”
那丫鬟捏了捏手,屏气上前,“夫人。”
“跪下。”
极为冷冽的语气。
丫鬟骇了一跳,不敢不从,当即双膝跪地。
舒含昭捏住她后颈,强迫她扬起头,将参汤一股脑灌进她嘴里。
丫鬟震惊地睁大眼,“夫、夫人……”
语不成调,呛咳出声。
挣扎中,参汤顺着丫鬟的嘴角流入脖颈,沾了舒含昭一手。
“昭昭,你这是做什么?”许玉淮惊了,当即站起身。
舒含昭不理会,寒着脸狠狠摔了碗。
“呲”的一声刺耳巨响,瓷碗碎裂,碎片分散各方。
夏琼垂眼递上帕子,舒含昭用力拉过,嫌恶地擦去手上汤汁。
丫鬟瘫软在地,捂着胸口咳嗽,不解又委屈,“夫人?”
她生了双好看的眼,眸中泪光盈盈,我见犹怜。
舒含昭冷冷盯着她不语。
许玉淮上前拉住她,“昭昭,这是怎么了?”
舒含昭甩开他手,冷声道:“你闭嘴!”
许玉淮眉心微跳,退到一侧不语。
随着时间逝去,丫鬟的眸子逐渐迷离,双颊爬上粉色,似白玉染霞,清媚动人。
她呼吸急促,两手不觉去扯衣领,露出大片白腻肌肤与起伏山峦,霎那间春。光满室。
“热、好热……”
舒含昭深吸气,眉眼寒气煞人,“拉下去。”
夏琼咬唇,为难道:“夫人,彤云她……拉去哪儿?”
舒含昭不耐,“随便给她寻个小厮,这等小事你也要问我?”
夏琼面皮抖动,嗓音发颤,“是。”
她转身,对身后丫鬟小声叮嘱。
那丫鬟点头,与另一人一道拉起彤云。
彤云依稀间听见舒含昭的话,被药力熏得发昏的脑子清明一瞬,哭求道:“夫人不要!救救奴婢,看在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求您,救救奴婢……”
两个丫鬟垂头,不敢去看舒含昭的表情,拉着彤云快步离开。
娇媚又可怜的女声越来越远,舒含昭走到书案旁,一把挥开案上食盒。
“叮铃哐啷”的响声似雷鸣震耳,“轰”地在众人耳边炸开。
以夏琼为首的丫鬟纷纷跪地,面色惊惶。
舒含昭双眼发红,含恨瞪着许玉淮,“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倘若我不来,喝了那汤的会是谁?和你躺在一张床上的又是谁?!”
她高声吼着,嗓音尖锐含戾。
烛光忽明忽暗,她的脸半明半昧,面色阴狠,竟显得狰狞,像极了领地被闯入而愤怒不已的猛兽。
彤云的模样许玉淮尽收眼底,也清楚地知道那汤里放了什么药。
他在心里长叹一气。
祖母怎的这般心急。
许玉淮无奈,“昭昭,我并不知那汤有问题,云姑娘放下汤便走了,并未耽搁。”
舒含昭当然知道云镜纱并未多留。
她若留下,此刻的她不一定还能保持理智。
舒含昭红着眼恨声,“此事,我不会轻易放过。”
黄老夫人是许玉淮祖母,她敬她三分,这不代表她就能欺到她头上,动她的男人。
有她在一日,那老虔婆别想把姓云的纳进来!
舒含昭拂袖离去。
夏琼等起身,匆匆跟上。
许玉淮惊道:“昭昭,你去哪儿?”
舒含昭不理。
瞧她所去的方向似是承安堂,许玉淮步履急促地追上去。
人都走了,云镜纱这才恍然回神。
真是一场好戏。
看舒含昭那要大闹一场的模样,黄老夫人今夜应是不好受了。
她站起身。
蹲久了的腿一阵发麻,云镜纱倒吸一口凉气,动不了了。
一只大手托住她腰,把她放到屋檐上坐下,随后两手握住她小腿,轻轻揉按着。
云镜纱不由去看他。
孟桓启半跪在檐上,乌发垂落,双睫低垂,认真替她揉腿。
明月悬在他身后,松风轻吻发梢,即便做着这样的动作,依旧丰神俊逸,如圭如璋。
温热有力的大手隔着轻薄布料掌住小腿,云镜纱后知后觉脸上发烫,连忙收回腿,“好、好了。多谢公子。”
孟桓启收手。
他抬眼,语气淡如清水,“你恋慕他?”
云镜纱愣住,“什么?”
“许玉淮。”
孟桓启加重语气,顿了顿,似是确认,“你恋慕许玉淮?”
“没、我没有!”
云镜纱急忙拒绝。
若是让他误会了,那她前些时日不就白费了?
想到方才许玉淮曾说那汤是她端来的,云镜纱急声道:“我今日在陪黄老夫人,那是她让我端给侯爷的,我不知道里边……我看见你,放下汤就走了。”
两道柳眉轻蹙,杏眸含水,泫然欲泣,似有无尽的委屈,“难不成,在公子眼里,我竟是会用这等下作手段的女子?”
云镜纱别开脸,声音夹杂着哭腔,“公子看低我了,我虽出身不显,却绝不会用这种邪门歪道逼迫心悦的男子。”
“我相信姑娘。”
孟桓启语速略快,“只是见姑娘的香囊出现在许玉淮身上,难免有此一问。如有冒犯,还请姑娘恕罪。”
湿润长睫似沾了水的蝶翼,透出几分破碎,云镜纱觑他一眼,将将对上孟桓启的目光,双颊微红,遮住半张脸擦了擦眼,羞涩道:“是我误会公子了。”
不过……
她略带茫然,“什么香囊?”
“你亲手所绣的那枚。”
云镜纱惊讶,“是吗?”
她做的那枚香囊,是想送给孟桓启的,还特意在身上带了两日,沾染她身上的香气。
可前日忽然找不着了,原来是被许玉淮捡去了?
云镜纱忽然有些犯恶心,蹙着眉解释,“我是丢了一枚香囊,原是被侯爷捡到了。”
孟桓启压了压唇角,又问:“为何做了一枚男子样式。”
既不是送给许玉淮,那要给谁?
云镜纱当然不可能说是送给他的,温声道:“我哥哥。”
孟桓启一怔。
半晌,他道:“嗯。”
云镜纱压住笑,“公子怎么知道我绣了一枚香囊?”
孟桓启平声,“偶然所见。”
他不再多言,云镜纱自也不会多问。
从何处见到,自然是在她闺房。
孟桓启道:“许玉淮年幼时常远侯府已败落,直到他迎娶舒含昭,才有复起之势。倘若他还想过玉食锦衣,仆从环绕的日子,就绝不会开罪舒家。舒含昭不点头,他不会纳别的女子。”
这些云镜纱自然知道。
不过,这人压抑到了一定程度,总会生出反抗的念头。
她不信,许玉淮当真对舒含昭情深不寿,面对她的跋扈张狂,没有丝毫疲惫厌烦。
她又不是当真要做许玉淮的妾,只是想让这对恩爱夫妻镜破钗分,想看舒含昭痛苦,看她绝望,看她失去拥有的一切。
敏锐地从孟桓启的语气中察觉到他对舒含昭的不喜,云镜纱将此事记下,按下疑惑,好奇眨眼,“公子说这个作甚?”
孟桓启抿唇,嗓音生硬,“别对他生情。”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对你不好。”
云镜纱想笑,又怕笑声吸引旁人,只好捂着嘴,清澈杏眸看着他,压低的嗓音里藏不住笑。
“公子多虑了,我只把侯爷当哥哥的。”
许玉淮拿她当妹妹,那她拿他当哥哥,也是理所当然的。
孟桓启不自
在地捻了下指腹,低低“嗯”声。
视线触及少女光滑白腻的腕子,他问:“怎么不戴?”
“什么?”
云镜纱没听明白,见孟桓启把目光放在自己手腕上,她福灵心至,转了转腕子,“太珍贵了,我怎么好戴在手上?倘若一个不慎弄丢了,上哪儿找去?”
孟桓启满不在意,“一条手串罢了,你想戴就戴,丢了再给你一条更好的。”
云镜纱心头一跳,忍不住去深思这话里的意思。
可看孟桓启平淡的神色,像是随口一说罢了,沸腾的血液逐渐平缓。
云镜纱笑眼弯弯,“公子所言,我可记住了。”
孟桓启颔首,“嗯。”
笑完,云镜纱望向远处。
黑夜之中,侯府内灯火明亮。
她叹气,“也不知那姑娘会怎么样。”
孟桓启:“那丫鬟方才让人带她去泡冷水。”
云镜纱怔愣片晌,意识到他说的丫鬟乃是夏琼。
“这样也好。”
云镜纱双臂抱膝,下巴埋进手臂中,闷闷道:“万一她随意委身他人,毁了一辈子,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与你无关。”
孟桓启嗓音微凉,“药非你所下。”
他敛眸,“常远侯老夫人心思不纯,你莫过多与她接触。”
少女敛着眉,轻声道:“我亲缘差,许久没有长辈待我这么好,一时之间有些贪恋,却不知,老夫人竟怀着这种心思。”
孟桓启指尖微凉,抬眸看她。
云镜纱笑了笑,迎着他的目光,小声保证,“以后我会注意的。”
“嗯。”
孟桓启颔首,唇角微抿。
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云镜纱笑,“公子想说什么?”
“你可有想过,搬出常远侯府。”
搬出常远侯府?
目前云镜纱并无这个打算。
舒含昭才将将开始发疯,这出好戏离落幕尚早,她这个戏中人如何能提前退场。
何况,搬出去后,她如何有理由再见他?
云镜纱缓缓摇头,落寞道:“侯爷答应过我,要替我找到哥哥,哥哥不知所踪,我还不能走。”
孟桓启默。
倘若许玉淮此生都找不到那名叫云景舟的举人,她可是要在侯府耽搁一辈子?
看着云镜纱失落神色,他说不出这话,只是道:“你与兄长,感情甚笃。”
“是啊。”
云镜纱抬头望着松间明月,双眼微弯。
“我们相依为命多年。”
当年若非遇见云景舟,她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他们互相搀扶着度过十年,为了同一个目标,咬牙走到了现在。
是兄妹,但更多的,却是同盟。
云镜纱对着孟桓启笑,“何况,我还没替公子找到东西呢,哪有半途而废的理?”
少女笑意清浅,杏眸含星,发间珠花随风而颤。
她眼里仿佛有涟漪荡开,一下又一下,经久不散。
孟桓启别开视线,“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他直起身,朝云镜纱伸手。
衣摆翩翩,公子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一派出尘贵气。
他的指尖微凉,指腹含茧,在云镜纱搭上时倏尔收紧。天旋地转,她落入他的怀抱,随着他飞跃屋檐。
孟桓启将云镜纱送到了桃林。
松开她的腰,他眉目疏淡,“去吧。”
“好。”
云镜纱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回首,“公子。”
明月高悬,身后灯火辉煌。
桃花将谢,无声零落,几片花瓣落在她发梢,少女眸藏盈盈秋水,含着笑意的绵软嗓音准确无误传入孟桓启耳中。
“其实今夜,我很欢喜。”
她对着孟桓启弯了下眸子,转身小跑而去。
裙摆飞扬,像极了一朵盛放海棠。
孟桓启立在原地,看着那朵海棠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过了许久,他伸手。
月光之下,掌心落了朵完整的粉嫩桃花。
……
云镜纱回到桃蕊院时,正遇上准备出去寻人的敏良。
“姑娘回来了。”
敏良一脸惊喜,“奴婢正要出去寻您呢。嘉木也真是,这大晚上的,哪能真让您一个人在外边。”
“我这不是好好的。”
云镜纱笑,“寻春呢,可回来了?”
“没呢。”
听见动静出来的芳音担忧道:“也不知她去了哪个茅房,怎么久还不回来。”
“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随口安抚芳音一句,云镜纱进门,“给她留盏灯,到了时辰,她自会回来。”
芳音:“好。”
敏良眉头皱了皱,有些不解。
什么叫到了时辰就会回来?
她没多问,伺候着云镜纱洗漱,扶她入帐。
云镜纱枕着松软枕头,心情颇好入眠。
翌日醒来,吃了早膳,尹寻春偷偷摸摸蹲到她身边,水灵灵大眼睛下挂着两道青黑,精神劲却很是不错。
她昨夜回院时姑娘已经睡下了,在床上兴奋地辗转反侧,直到四更才睡下。
“姑娘。”
尹寻春难掩兴奋,“可惜你没亲眼看见,昨夜真是比唱戏还热闹。”
她兀自小声道:“舒含昭到了承安堂就发了疯,把花瓶茶具香炉全摔了,连桌子都掀了,指着老夫人的鼻子骂。她说,只要有她在一日,老夫人就别想把姑娘塞给许玉淮做妾,气得老夫人脸涨红,站都没站住,就差没一头厥过去。”
“后来许玉淮追上来,老夫人当场晕倒,承安堂内好一阵人仰马翻。”
尹寻春捂着嘴咯咯笑,“许玉淮脸色当时就沉了,急忙喊人去叫太医,或许是见他生气,舒含昭这才没继续闹。”
芳音路过,见尹寻春蹲在云镜纱脚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好奇问:“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尹寻春:“说老夫人……”
“说昨日在老夫人那儿听的书。”
云镜纱笑着接话。
尹寻春不解,紧接着就听芳音道:“昨夜承安堂请了太医,也不知老夫人如何了。”
云镜纱面露忧色,“待会儿你陪我去承安堂走一趟吧。”
芳音应下。
尹寻春没怎么听明白,云镜纱递了块芙蓉糕给她,语气冷淡。
“孙媳气晕了婆母,不是个好名声,许玉淮不会让人传出去,你往后也莫说漏了嘴。”
尹寻春咬了口芙蓉糕,含糊道:“记下了。”
云镜纱捻了块糕点。
手没拿稳,芙蓉糕掉在裙上。
云镜纱探手去拾,目光触及腰身,蓦地想起那枚丢失的香囊。
“寻春,去帮我做件事。”
她低头咬了口糕点,唇瓣轻轻嚅动。
尹寻春重重点头,“好。”
吃了两块糕点,云镜纱带着芳音去承安堂。
听见传话的秀妍快步而出,嗓音含歉,“云姑娘,老夫人身子不适,不便见人。这几日,姑娘就不必来了。”
意识到秀妍的冷淡,云镜纱动了动眉心,一脸忧心,“那我在桃蕊院为老夫人诵经,祈求老夫人早日康复。”
秀妍面色微缓,眼里染了笑,“姑娘有心了。”
告别秀妍,云镜纱与芳音打道回府。
芳音叹气,“好端端的,也不知老夫人怎的就病了。”
她对慈眉善目,态度温和的黄老夫人印象极好,真心实意为她担忧。
云镜纱没答。
她想,很长一段时日,她都不用来承安堂了。
“走吧,回去。”
到桃蕊院时,尹寻春已经回了。
芳音唉声叹气地凑到敏良旁边,说着黄老夫人的病,她踱步到云镜纱身前,“姑娘,成了。”
云镜纱勾了勾唇。
“对了,我听说,凝芳阁有个丫鬟昨夜与小厮苟且,被舒含昭配成一对了。”
云镜纱一顿,轻声问:“那丫鬟,可是叫彤云?”
尹寻春想了想,“好像是。姑娘认识她?”
“不认识。”
云镜纱摇头,眉眼疏淡,“只是有些可怜她。”
夏琼分明已经让人带她去泡冷水,却还是落得这番下场。
着实可怜。
尹寻春:“哦。”
她不懂姑娘为何可怜她,
但见姑娘眼带郁色,懂事地没再问。
……
昨夜闹了大半宿,许玉淮精神不济,告了假后在家中补眠。
正在睡梦中,房门“哐当”一声震响,蓦地使他惊醒。
睡眼迷蒙朝门口望去,看清来人,许玉淮直起身,疑惑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竟然还敢问我怎么了?”
舒含昭大步走来,脸色比昨夜还难看三分。
她狠狠把手里的东西掷到许玉淮身上,恨声质问:“这是什么?许玉淮,你告诉我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许玉淮把东西抓在手里,低头看去。
凉气从背后窜上,他彻底清醒了。
舒含昭眼眶通红,眼里含着泪,“我从未给你准备过这种香囊,你告诉我,这东西哪儿来的?”
许玉淮抿唇。
是他大意了。
他的衣食住行纷纷有舒含昭料理,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底下丫鬟一清二楚。
“答不上来了是吧?”
舒含昭走到榻边,气得浑身发抖,“是那姓云的贱。人给你的?”
许玉淮攥着香囊不说话。
舒含昭猛地爆发,声音里的怒气如有实质,“我就知道!什么找哥哥,这么久了,她哥的影子你都没抓着!都是借口!你把她带回京,就是打着纳她为妾的主意!”
“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一个香囊而已,能代表什么?”
许玉淮无奈,“昭昭,是你太善妒了。”
“我善妒?”
舒含昭指着自己,气得连连冷笑,“是,我承认,我是善妒。但你收了她送的香囊,还不能证明你心思不纯?”
“云姑娘的香囊掉了,被我拾到,仅此而已。”
舒含昭不信,“她的香囊掉了,这么巧就被你捡了?就算是你捡到的,你系在衣上是什么意思?许玉淮,我问你什么意思?!”
“昭昭。”
许玉淮冷下脸,“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只因一个香囊,你就在此质问我?”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如何不能?”
许玉淮起身,双脚落地,看着舒含昭的目光极为失望。
“我们成婚六年,这六年来,我对你称得上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倘若你身上出现别的男子物件,那定是我何处做得不对,让你失望难过。我会自省,反思,而非怒声质问。不过一个香囊,若碍了你的眼,扔了,烧了,凭你处置,我绝无二话。”
“可你不信我。”
清润的嗓音不解,许玉淮眼里含了痛色,“我们多年感情,在你眼里,竟比不过一个香囊么?”
见他怅然若失,舒含昭心里忽然生出慌乱,哑口无言,“我、我……”
“昭昭,我没想到,你竟然质疑我对你的感情。”
许玉淮语气惆怅。
“你正在气头上,我今夜宿在书房,各自冷静冷静吧。”
香囊被丢在舒含昭脚下,许玉淮大步走出内室。
“夫、夫君……”
注视他的背影,舒含昭眼泪珠串般坠落,把足下香囊狠狠碾了两下,一脚踢开,扑在床榻上大哭。
……
出了凝芳阁,许玉淮捏着眉心,有些头痛。
他冷着脸往书房走。
元义元福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声。
“侯爷,到了。”
到了书房,许玉淮脚步未停,元义硬着头皮提醒。
许玉淮在桃林前立住。
无数个纷杂念头在脑中划过,他垂了垂睫,不辨神色进了书房。
书房依旧维持着昨日的模样,许玉淮揭开案上宣纸,露出下边的画纸。
墨渍晕开,半张姑娘的脸糊成一团,画像已经毁了。
他吐出一口气,复又拿了张画纸,提笔作画。
清丽明秀的姑娘跃然纸上,笑意清浅地望着画外人。
许玉淮怔怔看着她。
待墨干了,他把画收好,搁在书阁上。
晚间时,舒含昭派人来请,许玉淮未露面,让元义把人打发了。
夏琼走后,许玉淮去了承安堂。
黄老夫人正准备用膳,见了他面露欣喜,“快去给侯爷添副碗筷。”
“祖母今日可好些了。”
许玉淮搀扶着黄老夫人在红木圆桌前落座。
黄老夫人笑意微顿,“头疼,这心里啊,总还是闷得慌。”
绮琴摆好碗筷,许玉淮为黄老夫人布菜,面色愧疚,“都是孙儿的错,累得祖母受罪。”
黄老夫人吃了他夹的笋片,并未言语,祖孙二人倒是吃了顿温馨的晚膳。
饭后,秀妍端来药碗,许玉淮亲自服侍黄老夫人喝药。
一碗药见底,黄老夫人忽然挥退屋中侍从,叹道:“祖母老了,不知哪天就两腿一蹬随你祖父去了。淮儿,祖母闭眼之前,还能看你有个一男半女吗?”
许玉淮安慰,“祖母福寿延绵,定能长命百岁,往后这种话可不许再说了。”
“淮儿。”
黄老夫人握住许玉淮的手,浑浊的眼里含着泪,声音颤抖,“你父亲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倘若你膝下始终无子,许家可就要断送在你手里了,等到了黄泉之下,我如何有脸面去见许家的列祖列宗啊!”
“祖母。”
许玉淮眼圈泛红,“您别急,孙儿会有孩子的,昭昭在喝调理身子的药,您再等一等。”
“她喝了几年的药,你可见了成效?”
黄老夫人掌中用力,定定看着许玉淮,“她舒含昭看着是个不能生的,可是淮儿,你能生啊。”
许玉淮皱眉,猜到些许,“祖母这是何意?”
黄老夫人探手,像年幼时那般摸了摸许玉淮的脑袋,温声道:“祖母为你寻了一女子,生得花容月貌,性情更是温柔贤淑,必能合你心意。现下那姑娘被我安置在外头,你不时去两趟,等她生下孩子,给她一笔银子打发了,把孩子抱回来养在昭昭膝下。”
“孩子小,记不得事,昭昭日夜精心照料着,长大后就跟她亲生的一样。”
许玉淮感到有些荒诞,“祖母,恕孙儿不能从。”
“怎么不行?我看你就是想气死祖母!”
黄老夫人用力打了许玉淮几下。
许玉淮双膝跪地,“祖母,您若是生气,如何打骂孙儿,孙儿都认了,但此事不行。”
“不行也得行!”
黄老夫人眸光严厉,“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许家绝后!”
她坚定道:“明日。你就去见那姑娘一面。”
许玉淮皱眉,“祖母……”
黄老夫人叹气,“淮儿,只是一个为你生儿育女的姑娘罢了,昭昭多年无子,舒家会理解的。你以为昭昭至今无孕,这京城里就没有闲言碎语了?只怕她们背地里不知嘲讽了多少次舒含昭是个不下蛋的母鸡。”
“等那姑娘有了喜信,对外就道侯夫人有了身孕,到时你有了子嗣,她不能生的谣言也不攻自破,岂不是一举两得?”
许玉淮沉默不语。
黄老夫人心头稍松,语气柔和,“淮儿,你去见见那姑娘,就知祖母不会害你。”
她意味深长道:“你会喜欢的。”
这话似是意有所指,许玉淮不觉蹙眉。
翌日。
许玉淮下值后坐上马车归家。
偶然瞥向被风撩起的车帘,忽见窗外陌生场景,许玉淮高声唤,“元义,怎么回事?”
元义开了车门,满脸局促,“侯爷,老夫人下了死命令,您今日必须得去。”
许玉淮面色难看。
“祖母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不成?”
元义委屈,“侯爷,老夫人说了,小的若是不把您请去雨花巷,往后也不用跟着您了。”
许玉淮额角青筋跳动。
元义小声劝道:“来都来了,侯爷就去看一眼吧。”
许玉淮沉着脸,“滚出去!”
元义悻悻转头,却未曾调转马头。
到了雨花巷,元义战战兢兢地请了许玉淮下来,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垂着头在前边引路。
“老夫人说是最里,院里种了梨树那家。”
雨花巷难得见到这般出色的男子,往来街坊偷偷打量起许玉淮来。
许玉淮寒着脸快步往里走。
“就是这里了。”
元义停在某户人家前。
许玉淮驻足,往里看去。
大门开着,满树梨花似雪,雪花纷纷落了满头。
树下一名女子正踮脚去折梨花。
她身形有些单薄,但底子极好,窈窕有致,纤秾合度。一身棉布白裙,发上松松垮垮地挽着一支木簪,洁白花瓣落在发间,衬得那头乌发黑如点墨,绸缎般垂坠而下,发尾在空中晃动。
露出的侧脸白皙光洁,靡颜腻理,婀娜多姿。
似是注意到有人窥探,女子侧眸看向大门的方向,先是惊住,随后双颊微红,杏眸里染上羞赧,细声问:“是许公子吗?”
许玉淮久久未回神。
注视着那张有三分熟悉的脸,他眸色不断变换。
女子大着胆子走向他,嗓音甜软,“我姓杨,单字名羡,许公子可唤我一声羡娘。”
许玉淮陡然回神,目光冷淡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不过三分相似而已,有正主在,谁还会青睐一个赝品?
他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杨羡惊了,追出两步,“许公子,许公子!”
元义元福匆匆跟上。
杨羡扶着门,眼圈微红,委屈地揪着衣裙。
丫鬟听见动静匆忙而出,劝道:“姑娘放心,公子孝顺,老夫人发话了,他总会再来的。”
杨羡期待问:“当真?”
“奴婢岂会骗姑娘?”
丫鬟扶着杨羡进屋,“老夫人送来不少料子首饰,姑娘瞧着可喜欢?奴婢明日请人为您做几身衣裳。”
想到屋里的名贵绸缎,杨羡眉间漫上了喜色,“好。”
……
元义元福匆忙去追许玉淮,刚出巷子,却见他负手立在巷口。
二人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元义。”
元义忙应,“在。”
许玉淮抚上胸口,感受着胸腔内急遽跳动的心脏,忽然生出欢喜。
眉间寒意如遇春光,转瞬消散。
他温声道:“你去帮我找几个人。”
听完许玉淮的话,元义有些疑惑。
好端端的,侯爷为何要找未婚好拿捏的公子?
第23章
老夫人有恙,侯夫人与侯爷闹了别扭,跟吃了炮仗一样,动辄发怒。
府中下人这两日战战兢兢,生怕惹出事端。
云镜纱倒是没什么影响,照旧与孟桓启联络感情。
把这些日子从许玉淮那儿得来的珍宝递出去,与往常一般见到孟桓启摇头,云镜纱嘟囔,“这些已是难得的宝物,也不知公子要找的东西究竟何等珍贵。”
孟桓启眸光晃了一瞬,“稀世珍宝。”
云镜纱张了张嘴,正想说话,鼻子忽然发痒,她快速背过身去,掩鼻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
孟桓启问。
鼻头仍在发痒,云镜纱说不出话来,眼里盈着泪。
待度过那阵酸意,她摇摇头,瓮声瓮气道:“白日里吹了风,可能是染了风寒。”
孟桓启绕到她跟前,凝眉看她通红的眼睛,转身欲走。
“我去叫太……大夫。”
“都这个时辰了,哪儿还有大夫?”
云镜纱急忙去拉他。
她本想拉他衣袖,可惜动作太快太猛,直接握住了孟桓启的手。
两手相触的刹那,二人皆是一怔。
掌心覆上温热手背,云镜纱一惊,匆匆把手收回藏进袖子里,磕巴道:“我、我睡一觉,兴许明日就好了。”
孟桓启落在空中的手动了动,喉咙微痒,“嗯。”
云镜纱转身往床榻走,待走到床沿坐下才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人。
“公子,夜深了,你该回了。”
“好。”
孟桓启应了,却没动。
过了片刻,云镜纱听见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紧接着,汩汩水声响起。
脚步声逐渐朝着床榻而来,朦胧光影中,云镜纱只见一道高大身影离她越来越近。
孟桓启在床前站定。
二人一坐一站,她仰头看着他,蓦地感受到之前从未在孟桓启身上察觉到的压迫感。
他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罩住,仿佛一座山岳沉甸甸向她压来。
“喝口热水润润。”
孟桓启递给她一杯水。
云镜纱有些呆愣地接住,双手拿着杯子,浅浅尝了一口。
水温温热,正好能入口,她一口口喝完。
孟桓启从她手里抽出杯子,看也不看地往后一掷。
云镜纱听见“嗒”一声。
视线昏暗,她看不清那杯子的所在,但听声音,该是稳稳落在桌上了。
她抬头去看孟桓启。
“睡吧。明日身子若是不适,一定记得请大夫。”
或许当真是着了凉,云镜纱脑子有些晕乎,乖巧点头,“好。”
孟桓启垂下长睫,“嗯,我走了。”
他没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床头一盏孤灯亮着光,云镜纱褪下外衣钻进从床帐内。
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她暗暗叹气。
明日可能真要叫大夫了。
……
一语成谶。
翌日醒来,云镜纱便觉鼻头堵塞,头脑昏沉,浑身发软提不起劲。
敏良试了试她额头,哎呀道:“好烫。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云镜纱有气无力地“嗯”一声。
芳音端来饭菜,尹寻春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头,眼巴巴地看着云镜纱,满脸的心疼。
云镜纱躺回去盖好锦被,恹恹道:“我没胃口,还想再睡会儿。”
芳音只好退下。
尹寻春守在她床边,“姑娘睡吧,待会儿大夫来了我叫你。”
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云镜纱两眼一闭,睡了过去。
看完大夫吃了药,被敏良几人喂了两口粥,云镜纱几乎在床上躺了一整日。
第二日醒来时精神稍微好了些许,但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
吃了早膳,趁人不注意,尹寻春端着两碟子光明正大溜到云镜纱床前。
她爱吃,手里经常拿着些吃食,不会引人注目。
尹寻春压低声音道:“姑娘,昨夜你睡了,那位来看过你,这是他留下的。”
云镜纱看了眼。
又是蜜饯。
目光移向另一碟。
上边放了几块糕点,外表看不出是什么做的,云镜纱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能尝出茯苓、莲子、芡实几味药材。
她把剩下半块拿在手里吃着,心情不错,“剩下的你拿去分了吧。”
尹寻春咽了口唾沫,“好。”
皇宫里的吃食就是不一样。
自从上次吃过孟桓启拿来的蜜饯后她就惦记着了,还能再饱口福,一时间眉眼都是笑。
云镜纱一病就是好几日,吃了药头脑昏沉,她日日天一擦黑就睡下了。
几日不曾与孟桓启见面,但翌日醒来时,尹寻春总会拿些东西悄悄给她。
有时是蜜饯果脯,有时是好克化的小点心,都是些不会太引人注目的东西。
即使云镜纱在病中精神劲不太好,看到这些东西,心情总归会好上几分。
她入睡前写了张纸条放在窗下,让孟桓启保重身子,不必再来,也不必再送东西,但第二日,除了吃食,尹寻春又递给她一样东西。
是孟桓启的回信。
与他的人不同,他的字竟显得潇洒飘逸,笔锋勾勒间,又暗藏几分锋锐。
【昨夜于窗外听你夜间咳嗽,此梨膏利肺止咳,取两勺兑以温水即可。】
云镜纱想了想,让尹寻春拿来纸笔回信。
娟秀字迹落于纸上,先是感谢孟桓启的礼,随后又道:【夜间风冷,公子劳累奔波,若邪风入体,我心甚愧。还望公子保重,待我身愈,再行感恩。】
第二日,云镜纱收到了回复。
简单冷淡的一个“嗯”字,最后一笔墨迹有些微晕染,似是写信人顿了片刻,又在底下留下一行字。
【我让别人来。】
云镜纱当然不是真心想让他不来,看到那个“嗯”时还有些失望,但见到最后几个字,心情又疏朗开来。
她在病中,没什么精力面对孟桓启,但书信相通,却也不错。
这日之后,云镜纱便日日与孟桓启写信。
起初只是简单问候,后来便在信上说起自己每日都做了何事。孟桓启礼尚往来,也在信中留下行程,虽然大多只有言简意赅的“处理要务”四字,但云
镜纱已经很满足了。
通信的第四日,云镜纱病愈,让敏良备好热水,痛快梳洗一通,随后又让芳音去禀告管家,明日她想出府。
这段时日,黄老夫人依旧称病,许玉淮忙得不可开交,惹得舒含昭越发阴晴不定。
听说她染风寒,也不过是让元福慰问两句,送些补品罢了。
府中三个主子,两个不管事,一个喜怒无常,管家可谓苦不堪言,听说云镜纱要出门,当即应下,道是明日一早便给她备好马车。
隔日,云镜纱天还没亮便起了,收拾妥当后带着几个丫鬟出了门。
上了马车,她对敏良道:“你好些时日不曾回家了吧?今日无事,索性回去看看。”
敏良有些心动,仍是摇头拒绝,“姑娘,这不妥。”
“有什么妥不妥的。”
云镜纱轻声道:“回去吧,和母亲弟妹好好聚聚,别像我,如今连亲人的面都见不到。”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轻,长睫翩跹,孤寂落寞。
敏良心中一动,感激道:“多谢姑娘。”
云镜纱收敛神色,对她温和一笑,“去吧。”
敏良走后,芳音艳羡,“真羡慕敏良姐姐,若是奴婢也能回去看看娘亲就好了。”
云镜纱:“虽不能让你回去探望母亲,但今日可给你放一日假,随你去哪儿。”
芳音惊喜,“真的?!”
云镜纱失笑,“自然是真的。去吧,寻春和我一道去看榜即可。”
“谢谢姑娘,姑娘最好了!”
芳音兴奋不已,抓住云镜纱衣袖摇了摇,欢天喜地下车去了。
车内一时静谧,云镜纱嘴角的笑落了落,温声对马车夫道:“走吧。”
今日是春闱放榜的日子,京城中来自天南海北的举子纷纷聚集在贡院外。
下了马车,天边擦起鱼肚白,街边亮起灯,灯下人影幢幢,大片大片的黑影,哄闹声不断。
尹寻春张嘴“哇”了一声,“人可真多啊。”
扶着云镜纱落地,怕挤着她,尹寻春目光四转,落在某处后,护着云镜纱进了间酒楼。
酒楼中亦是宾客如云,喧嚣吵闹,跑堂的小厮几乎忙不过来,尹寻春拉住他,问:“姓平的中年男子要的雅间在何处?”
小厮忙得满头大汗,思索片刻,忙道:“上楼往左第三间,两位姑娘这边请。”
云镜纱温声婉拒,“你忙去吧,我们自行去即可。”
小厮感激不已,连声道谢。
尹寻春带着云镜纱上了楼。
叩了两下门,房门开了,屋内灯火明亮,照亮面前的中年男子。
松石绿宽袖斜襟长袍,生得端正,眉目温和,令人如沐春风,极易令人生出好感。
正是平福。
“姑娘,快进。”
二人进了门,尹寻春弯着眼笑,欣喜道:“平叔!”
平福乐呵呵的,“寻春啊,这阵子如何?”
尹寻春:“很好啊,跟着姑娘有吃有喝的。”
平福笑着调侃,“你这丫头,就知道吃。”
尹寻春嘿嘿笑。
引着二人入座,平福斟了两杯茶,分别推到云镜纱和尹寻春面前,“姑娘,我有事禀报。”
云镜纱浅浅呷一口,“何事。”
平福斟酌,“近日,我们的人发现,常远侯老夫人……”
“锵——”声震耳,楼下顿时如同入了油锅的沸水,闹腾不已。
“开了开了,贡院门开了!”
云镜纱下颌微抬,“先看榜,看完再说。”
平福点头,“已经派人去看了。”
云镜纱“嗯”声,行至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挪动的影子。
“中了!哈哈哈我中了!中了!”
人群中有人扬天大笑,有人掩面痛哭,恰在这时,东方第一缕晨光从云层中跳跃而出,倾斜而下,点亮神态各异的脸,照亮人间百态。
云镜纱安静看着,一言不发。
片刻后,有人敲响房门。
尹寻春离门最近,顺手开了。
进来的小厮一脸欣喜,“姑娘,平管事,公子中了!是会元!”
“当真?!”
平福一脸喜悦,激动出声。
小厮喜上眉梢,“比黄金还真!小的亲眼看见的,绝不会出错!”
“哈哈哈!好啊。”平福大笑三声,眼里含泪,“公子果真不负所望。”
尹寻春也不免欣喜,“姑娘,公子中了会元!是第一名诶!”
她跟在姑娘和公子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晓会元是何意。
云镜纱扬唇,“听见了。”
她切切实实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景哥过两日就该回来了。”
平福仍不掩兴奋,“我回去就给公子写信。”
正说着,楼下蓦地响起巨大喧闹声。
云镜纱蹙眉,回首一望。
天逐渐亮起,人群哄闹不止,尖叫、痛呼声交织。
平福敛了神色,对小厮道:“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小厮应下,快步出门。
云镜纱站得高,眼尖地在众多人影中捕捉到一道身影。
俊秀少年铁青着脸扯落身上麻袋,唇瓣张阖,神色冷凝。
在他身前,一群侍从打成一团,个个下了狠手,有几个脸上已显青紫。
少年冷脸上前,不防背后伸来一只手,拦腰把他扛起,足下飞奔,转眼就没了身影。
转身之际,云镜纱瞧见那扛人的也是个少年,剑眉星目,很是英俊,眉眼张扬,带着无忧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
见主子得了手,侍从们收手,狂奔而逃,眨眼不见,留下一拨躺地呻。吟的随从。
片刻后,小厮急匆匆赶回来,气喘吁吁道:“打听清楚了。”
尹寻春给他递了杯水,小厮匀了口气,一口喝完,先道了谢,旋即道:“忠国公府的五姑娘看上一名叫做唐鹤原的举子,趁着今日放榜,想来个榜下捉婿,绑了人回去成亲。谁知走漏消息,被襄阳侯府的世子爷知晓了。”
“那世子爷与唐鹤原有过节,本想来看热闹,不知唐鹤原说了句什么,叶世子脸色大变,当即命人将唐公子抢了回去。”
云镜纱恍了一恍。
原来那少年名叫唐鹤原。
小厮叹气,“听说那唐公子才华横溢,此次春闱只在公子之下,被那世子爷抢回去,不知要遭什么罪呢。”
襄阳侯府的爵位是从战场上厮杀来的。叶老侯爷戎马一生,早年执掌兵权,为大周江山稳固立下汗马功劳。可惜中年丧子,老侯爷痛心疾首之下辞了官,递了请封世子的折子,与老妻一道抚养孙儿。
因是侯府唯一的子嗣,这位世子被宠得张扬肆意,又有老侯爷在背后撑腰,在京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勋贵子弟。
云镜纱失笑,“那位唐公子既然能让襄阳侯世子将他抢走,定也有法子脱身,你不必担忧。”
小厮挠挠头,一脸傻笑,“是哦。”
他嘿嘿道:“小的先退下了。”
门阖上,云镜纱问:“平叔,你方才说,常远侯老夫人怎么了?”
平福:“常远侯老夫人将一女子安置在了外宅。”
尹寻春从桌上摸了块桃酥吃着,含糊道:“什么女子,为何要安置在外头?”
“这……”
平福犹疑。
云镜纱笑,“平叔,有话直说吧,我没什么听不得的。”
平福咳一声,捻了捻指腹,“是侯府老夫人为常远侯准备的外室。”
顿了瞬,平福眼里闪过嫌恶,“那女子,生得与姑娘有三分相似。”
“什么?!”
尹寻春大怒,气得娃娃脸通红,一巴掌拍在桌上,拍得掌下桃酥瞬间碎成渣,“太恶心了!那黄老夫人怎么能这么做?”
云镜纱倒是没什么反应。
她敛眉,“长得像我的女子?”
望着窗外人头攒动,云镜纱倏尔一笑,“时辰还早,平叔,不如你带我去见见那姑娘?”
……
雨花巷
口。
云镜纱在尹寻春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风吹起帷帽上的薄纱,她往周围看了眼。
巷口种了两棵垂杨柳,嫩绿枝丫随风舒展。巷内屋舍大多开着,不时有头戴巾子的婶子拎着篮子走动,有人在院里浣衣,溅起的水珠在飞散在空中,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光芒。
普通,平凡,极具生活气息。
陌生又熟悉。
从往来行人的穿着来看,住在这条巷子的人家条件应该不错,不说商贾巨富,但小富总还是有的。
环境宁静舒适,看来黄老夫人是用心了。
云镜纱:“平叔,带路吧。”
平福摆手,令小厮将马栓到一旁,应道:“姑娘前面请。”
云镜纱颔首,跟随平福进了巷。
准确无误地来到杨羡住的院子,平福敲了门。
“谁啊?”
云镜纱听见门内娇娇软软的少女声,不知想到什么,姑娘的嗓音露出欣喜,迫不及待开了门,“是许……”
门一开,见到站在门槛外的平福,姑娘脸上的笑僵住,“你、你们是谁?”
平福笑容温和,“我们是来寻亲的。”
他指着云镜纱,“这是我们家姑娘,家里双亲皆亡,前来投奔京城舅家,敢问姑娘可是姓应?”
杨羡摇头,“你们找错门了,这里没有姓应的。”
隔着帷帽,云镜纱看清了她的模样。
杏眼桃腮,鹅蛋脸小巧精致,眼神虽有些飘忽打量,但生了张美人脸,倒是难以令人生恶。
眉眼之间,的确与她有几分相似。
云镜纱有些恍惚。
倘若小圆还在,她的样貌应当与这姑娘更像。
这念头一出,云镜纱无声自嘲而笑。
她忘了,她与小圆虽是双生,但生得并不相像,就算小圆还活着,哪怕她站在她面前,想必她也认不出。
眼中波光晃荡,云镜纱道:“平叔,既是找错了,我们走吧。”
她微一颔首,“打扰姑娘了。”
平福对杨羡拱了拱手,“告辞。”
一行人在杨羡跟前走出巷子。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最前方的姑娘身上。
声音如此好听,也不知那姑娘生得是何模样。
应当很漂亮吧。
“姑娘,是谁来了?”
屋内丫鬟问。
杨羡回:“来寻亲的,找错了门。”
丫鬟“哦”一声,没再追问,“姑娘别在院里走了,那梨花都快被你摘完了,进屋去吧。”
杨羡悻悻应,“好。”
这几日她日日坐在梨花树下,只盼着许玉淮来时,她能第一眼看见。
可惜,他再也没来过。
杨羡低下头,掩盖住眼里的沮丧。
不过想到屋里的钗环首饰和漂亮衣服,她又高兴起来,笑着进了屋。
听完尹寻春转述的二人对话,云镜纱启唇,“安插个人进去。”
平福点头,“好。”
……
看完了榜,云镜纱和平福告别,带着尹寻春回了常远侯府。
敏良和芳音未归,院里静悄悄的。
尹寻春往正屋看了眼,眉头紧锁,高声道:“人都去哪儿了?”
踢踏声起,桃杏慌慌张张出了屋,紧张到嗓子发干,“姑、姑娘这么快就回了。”
云镜纱面色不改,“这是在做什么?”
桃杏避开她的目光,垂眼道:“奴婢看屋里花瓶脏了,擦一擦。”
“其他人呢?”
桃杏咽了口唾沫,“应是见姑娘不在,躲懒去了。”
“嗯。”云镜纱温声道:“我给敏良和芳音都放了假,这里没什么事,你也去歇着吧。”
桃杏低眉顺眼,“好。”
进了屋,尹寻春四处转了转,回到榻前小声禀报,“东西都在,她没拿。”
云镜纱眉眼冷淡,“只有她在院内,丢了什么东西,这不是明摆着是她拿的?”
尹寻春嘟囔,“算她有几分聪明。”
院外响起元义的声音,“云姑娘回了吗?”
“回了回了。”
桃杏去开门,迎了人进来。
许玉淮带着元义元福进了院,朝正堂走来。
云镜纱起身,“寻春,去沏茶。”
她迎了几步,“侯爷怎么来了?”
可真是稀奇,自从她进了府,许玉淮还从未来过她这院子。
许玉淮挥手,元义将手里匣子放在桌上。
“都退下吧。”
屋内只剩两人,云镜纱邀许玉淮入座,好奇问:“许大哥寻我有事?”
许玉淮指了指匣子,语气温和,“看看吧。”
“这是什……”
话未落,云镜纱动作顿住,眸色不明看着手中画像。
她抬首,似是明白了什么,眼里含泪,“许大哥这是何意?”
许玉淮温声,“你挑挑,若有合眼缘的,隔日见一面。”
“你不是说过。”
两行泪淌下,少女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嗓音发颤,“不会为我介绍亲事吗?”
“今时不同往日。”
许玉淮叹气,眼带怜惜,“云姑娘,你兄长遭了难,已不在人世。我把你当妹妹,自然要为了你的亲事考虑。”
云镜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怎么可能?我哥哥怎么会出事?”
“我已经查清了。”
许玉淮惋惜道:“他出城时出了意外摔下山崖,尸骨无存。”
“不可能!”
云镜纱眼泪汹涌,一个劲摇头,声音里哭腔明显,“他、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
许玉淮眉心微蹙,目光里带着微不可见的怜爱,“正因他出了意外,我才会这么久查不到他的下落。”
“我不信,我不信!”
许玉淮伸手,欲擦去她脸上泪珠,被摇头的云镜纱躲开。
她扔了画像趴在榻上,低泣涟涟,哀婉可怜。
许玉淮唇线绷直,“我知你无法接受,可……”
“别说了!”
云镜纱打断他,呜呜哭着,“许大哥,我求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我不说,不说了。”
许玉淮扫了眼画像,眸色沉了沉,又道:“这事,你好好考虑考虑。”
“云姑娘。你兄长在天之灵,必定也是想你有个好归宿。”他顿了顿,“待你出嫁,你想要什么,我能满足的,必会满足。”
从袖中取出一只漆盒,许玉淮柔声,“给你挑的小礼物,莫要哭坏了身子。”
云镜纱哭得伤心,一字不回。
等脚步声远去,她缓缓抬头,仍由眼泪淌在面上,打开漆盒。
盒内装着几支珠花簪子,颜色款式极为素净,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除此之外,还有两颗明珠。
云镜纱面无表情。
许、玉、淮。
他竟然怀着那种恶心的心思。
简直龌龊至极!
第24章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①
嗓音柔软,尾音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滚过一圈,透着令人心神动乱的缠绵。
云镜纱放下手里书籍,面上神色透着与声音截然相反的冷意。
“说吧。”
尹寻春低头念着平福打听来的消息。
“何宏岳,国子监司业二子,无主见,性软弱。”
“李星远,步军都虞候长子,有一心上人,为她至今不娶。”
“纪英耀,太常寺丞幼子,喜斗促织,逛戏园,平叔差人打听,道他似有难言之隐。”尹寻春咬牙,压低声音,“好像是有龙阳之好。”
她脸上闪过愤恨之色,抓皱手里的纸条。
不必再念,想也知道,后边的没一个好东西。
“许玉淮欺人太甚!什么腌臜货也敢往姑娘跟前递。”
云镜纱微垂着头。
额前碎发飘动,阴影落下,挡住她眼中神色。
若说舒含昭兄妹令她生恨,那这许玉淮,便是恶心。
对她生出心思,却碍于舒家权势,不敢提出纳她为妾,只能给
她寻个好拿捏的丈夫,要她婚后背着世人与他偷。情。
他哪儿来的脸?
什么东西,也敢打她的主意,也不看他配不配。
恶心,当真是恶心至极。
云镜纱徐徐吐气,眸色冷漠,“寻春,你亲自去揍他一顿。”
不出了这口气,难消她心头之怒。
尹寻春欣喜不已,脸上顿时露了笑,“好!”
云镜纱叮嘱,“莫要被人发现了。”
尹寻春自信仰头,“我做事,姑娘放心。”
她哼一声,“许玉淮竟然哄骗姑娘公子已死,等公子回京,我定要告他一状,让公子好好收拾他。”
云镜纱思量着,等到殿试云景舟归来,她必是不能再待在侯府了。
在这之前,还得想法子让孟桓启应承她进宫一事。
云镜纱撑着头,眸光微晃。
得逼他一逼。
午后,府里传出消息,侯爷进了吏部,任吏部侍郎。
虽是平级,可六部以吏部为尊,这区别可大了。
一时间,侯府下人欢喜不已,与有荣焉,就连桃蕊院的丫鬟们脸上也露着喜色。
云镜纱靠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枕帕上的穗子,嘴角微微上扬。
这下好了,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侯爷高迁之喜啊,往后可要多回户部看看。”
许玉淮在恭贺声中走出礼部大门。
他嘴角噙笑,温和有礼,宠辱不惊,“多谢。我在满月楼设了宴,诸位若是有空,可一同去喝两杯。”
官员们纷纷应和,“那是自然,如此喜事,自该喝两杯才对。”
“那下官就厚着脸皮去了。”
许玉淮微笑颔首,在簇拥中去了满月楼。
楼上早已备好了雅间,几名伶人将众人迎进,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另有一人抱着琵琶。
珍馐美酒,佳人在侧,又有雅音绕耳,席上其乐融融,你一杯我一杯,不觉便喝多了。
许玉淮差人把诸位大人送回府中,最后离开满月楼。
元义元福忙着送人,等回头一看,已没了许玉淮的身影。
二人悚然一惊,“侯爷?”
“侯爷呢?!”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许玉淮努力保持镇定。
他在席上喝的不少,风一吹有些头晕,才刚往旁边走了几步,一块帕子蓦地从后捂住他的口鼻。
许玉淮晕了过去。
等醒来时,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全身罩着麻袋,整个人动弹不得。
劫财?还是寻仇?
他谨慎地出声询问。
谁知下一瞬,一股重力踢在肩上,剧痛袭来,许玉淮面色瞬间扭曲,忍着没叫出声。
紧接着,那人一拳打在他腹上。
许玉淮倒吸一口凉气,疼得脸色煞白,顷刻间出了冷汗。
“……谁,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不语,只一味地打他,仿佛对他恨极。
他力道极重,一下又一下,似雷霆万钧,重重击打在他身上。
许玉淮全身都疼,他想躲,然而无论怎么躲,一个个拳头始终稳稳落下。
无力的屈辱感令他恨得眼睛充血,记忆中的画面在眼前颠来倒去。
他咬住下唇,忍住即将溢出的痛吟,咬到有血渗出,也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打他那人全程不说一句,他终于明白舒含昭前些时日的暴怒和愤恨。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似是打累了,用力踢在许玉淮腰上,像踢死狗一般把他踢到一旁,拍拍手,扬长而去。
许玉淮虚弱地躺在麻袋里,浑身上下都疼,后背沁满了冷汗。
他想把麻袋扯下,可双手伸出去,抖了许久,始终无法解开绳子。
“侯爷!您在哪儿啊侯爷!”
元义的声音远远传来。
许玉淮闭眼,收回眼里滔天恨意。
……
尹寻春心情极好地回了常远侯府。
刚要迈进桃蕊院,她顿住,歪着脑袋。
公子现在“死了”,她好像不该这么高兴。
想了想,尹寻春搓了搓脸,把嘴角的笑意搓下,等恢复了平常的呆样,这才进了院门。
芳音眼尖,拉住她问:“怎么样,打听出什么了吗?”
昨晚她和敏良回府后听说云景舟已死,着实骇住了。云镜纱一直到现在都是一副呆怔的模样,看得芳音揪心不已,急忙打发尹寻春去探听消息。
尹寻春长长叹了口气,“没有。”
芳音失望地松开她。
尹寻春趁机溜到云镜纱身边,背对着众人,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的笑再也遮不住。
小声道:“姑娘,我给你出气了。我换了身男子打扮,还让平叔的人给我修容一番,就算被看见了,肯定也没人认得出来。”
云镜纱垂眸看她一眼。
虽未开口,尹寻春却看出她眼里的满意,咧着嘴无声笑,“把他打得可惨了,三五天内,指定下不了床。”
云镜纱眼睛快速一弯,探手摸她脑袋,小声嗫喏,“辛苦。”
尹寻春脑袋在云镜纱掌心摩挲一下,两眼弯弯。
一个时辰后,许玉淮被人抬着回府,府内大惊。舒含昭顾不得和许玉淮闹别扭,看见他的第一眼眼泪就出来了。
连黄老夫人也着急得亲自去探望,凝芳阁内一时间哭声震天。
芳音听了消息急得不行,绕着桌子团团转,声音里含着哭腔,“好端端的,侯爷怎么被人打了呢?姑娘……”
一转头,看见云镜纱失神怔忪的神色,把话咽了回去。
姑娘刚经历了丧兄之痛,夫人和老夫人又在侯爷床前守着,这个时候,她着实不便前去。
她不该在姑娘面前说起侯爷。
打了热水给云镜纱净面,芳音柔声道:“姑娘若是眼睛疼,就早些歇息吧。”
云镜纱勉强应道:“好。”
依芳音所言,她早早地躺下了。
心里琢磨着事,云镜纱迟迟没睡着,导致她听见窗门被轻轻一扣时悚然一惊。
“谁?!”
转念一想,除了孟桓启,还会有谁?
果不其然,屋内传来一道低低的嗓音,“是我。”
云镜纱坐起身,揉了揉脸,掀开帘帐,“孟公子怎么来了。”
“你未留信。”
话音甫落,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孟桓启上前,借着床头微弱灯光看见了云镜纱脸上的泪。
眉头立即蹙起,嗓音发沉,“怎么哭了?可是有人欺……”
怀里闯进一道柔软身体,孟桓启浑身一僵,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的异常太过明显,感受着掌下肌肉的紧绷,云镜纱不管不顾,抱着他腰的力道甚至更重了些许。
泪水夺眶而出,她小声哽咽,“侯、侯爷……”
听清这两字,孟桓启微跳的心脏渐渐平缓。
许玉淮被神秘人殴打,她是为了他哭?
“……侯爷说,我、我哥哥。”
云镜纱伏在孟桓启怀里泣不成声,“他说我哥、我哥没了。”
孟桓启眉心一跳,“什么?”
“我不信,我不信!”
云镜纱啜泣,“他答应过我,会高中回来接我的,怎么会没了呢?”
她仰起脸,泪眼婆娑看着孟桓启,“我昨日去看榜了,他是此次会试的会元,高中是他多年来的心愿,眼看就能夙愿以偿,我不信他会遗恨而死。”
少女莹白小脸上沾满了泪,杏眼含着潮湿水汽,像极了春日缠绵的雨。
不大,却引人生愁。
她还在哭,泪水仿佛流不尽,顺着小巧下巴滑落,打湿他的衣襟。
孟桓启伸手,手指缓慢而僵硬地抚上她脸,指腹轻轻从她面上划过,擦去泪珠。
“别哭。”
云镜纱再度埋进孟桓启怀里,压低了的哭声断断续续,委屈又可怜,“哥哥不会死的,他怎么会死呢?”
“我不信,侯爷骗我的,哥哥会回来接我。”
孟桓启抱着她低声安抚,“嗯,许玉淮惯爱骗人,他骗你的。”
大手落在云镜纱背后,笨拙地一下一下安抚着。
渐渐的,怀里的人声音落了。
少女
闭着眼,长睫上沾满泪珠,眼尾泛着微红,靠着他睡着了。
孟桓启垂眸看了她许久。
怕她再度染了风寒,俯身将云镜纱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
为她盖好锦被,孟桓启指尖拨开少女贴在脸上的湿发,在床边静立须臾,转身离开。
出了常远侯府,卫焱立即跟上。
孟桓启凤眸黑沉,嗓音泛冷,“再派人去寻云景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卫焱:“是。”
……
许玉淮受伤吓坏了舒含昭,那日的争执被她抛到脑后,顾不得等许玉淮来哄她,急急扑到近前,哭得眼睛都肿了,满眼都是心疼。
许玉淮忍痛无奈,“好了,别哭了,我没什么事,养两日就好。”
太医在一侧为许玉淮擦药,听着他不时泄出的哼声,舒含昭心疼极了,斥道:“轻点,弄疼了我夫君,我要你好看。”
太医擦了擦脸上的汗,“是。”
在舒含昭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太医终于擦完了药,叮嘱一番后匆匆离开侯府。
看着许玉淮裸露在外肌肤上的青紫,舒含昭神色狠戾,“夫君可知是谁动的手?”
敢动她舒家的人,不要命了?
许玉淮趴在枕上,眸色不定。想到自己刚入吏部,叹息一声,“或许是挡了别人的路吧。算了,都是小伤,不必计较。”
“算了?”
舒含昭不肯,“此事绝不可能算了。”
许玉淮无奈,“昭昭。”
舒含昭揪着衣袖,脸色沉冷,“此事夫君不必管了,明日我去问问哥哥。”
看看是哪条不长眼睛的狗伤了她夫君。
第二日,听说女婿出事的靖国公夫人冯氏上门探望。许玉淮上了药,疼得提不起劲,只草草打了声招呼。
冯夫人便拉了女儿去外间。
“娘,爹爹和哥哥呢?”舒含昭不满,“夫君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连个面都不露。”
冯夫人:“一大早就去上朝了,娘这不是来了么?”
舒含昭噘着嘴发脾气,“上次我在长公主府丢了这么大的脸,哥哥说好要给我找出幕后凶手,都这么久了,却是音信全无。”
“我不管,这次夫君出事,他必须把人给我揪出来,先让抽几鞭子泄泄心里的火气。”
冯夫人忙揽着她哄,“好好好,回去娘好好说他,一定把人给你找出来。”
舒含昭这才舒坦了,“好。”
见女儿眉心舒展,冯夫人略松了口气,视线划过她的小腹,又生了愁,“昭儿,这阵子还是没动静么?”
一说此事,舒含昭当即板着脸,口吻生硬,“没。”
冯夫人叹气,“我再去给你寻个方子,你吃吃看。”
舒含昭不耐说这个,随口敷衍几句后便催冯夫人回府。
送完母亲,回府时遇上元福,舒含昭问:“你不在侯爷跟前伺候着,跑出来作甚?”
元福忙行了礼,“夫人。侯爷让小的去书房取些书籍卷宗。”
舒含昭这会儿心里正闷,便道:“我去吧。”
收拾些卷宗而已,元福没当回事,闻言笑道:“那就劳累夫人了。”
舒含昭淡淡点头,领着丫鬟转道去了书房。
刚成亲那会儿,她是书房的常客,两人时常闹得厉害。
多年未孕,她日日都要喝苦涩汤药,便不太爱往这边跑了。此时细细打量,竟有些陌生。
让黛春取了几卷书案上的卷宗,舒含昭正要离开,目光一晃,转身立在书阁前。
此处放着好几张画卷,忆起往日红袖添香的日子,舒含昭心里一甜,伸手将画卷打开。
一张清丽秀妍的脸映入眼帘。
舒含昭笑容一僵,眼里的笑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含着煞气的冷芒。
薛马帅的几个儿子不知怎的醉酒后殴打了东平郡王,被告到御前,逐出京去了。
本来她还惋惜,不过现在……
那姓云的贱。人有了更好的去处。
……
醒来时是在床上,云镜纱有些懊恼。
昨夜哭着哭着,竟然睡过去了。
是孟桓启把她放到床榻上的?
撑着身子起身,眼睛酸涩无比,云镜纱闭眼缓了缓,“敏良!”
“奴婢在。”
敏良撩开珠帘进来,见云镜纱双眼红肿,惊住了,急忙道:“芳音,快去给姑娘打盆热水来敷眼。”
“好。”
敏良扶着云镜纱下榻,忍不住劝道:“姑娘再是悲痛,也得顾好自己的身子。”
云镜纱对她轻轻笑了笑,“好。”
用热水敷过后,眼睛好转不少,云镜纱坐在榻上,出神瞧着院里快要落尽的桃花。
心里有些懊恼。
早知道,就让寻春晚些动手了。
如今许玉淮在凝芳阁,想去寻他着实不便。
算了,再等上几日吧。
这一等就是五日。
能下榻后,许玉淮便急着去吏部报到,哪怕是舒含昭拦着,他也分毫不让。
云镜纱让尹寻春注意他的动向,在他下衙回府后带着尹寻春堵住他。
“云姑娘?”
多日未见,许玉淮见她神色憔悴,禁不住生怜,“怎么瘦了这么多。”
云镜纱勉强笑了下,轻声道:“许大哥受伤,我却连面都不露,许大哥可会怪我?”
许玉淮知她为难,体贴道:“不是差丫鬟来看过了?我知你心意,岂会怪你?”
云镜纱却垂了头,“许大哥,我想清楚了。”
听到这话,许玉淮心脏一缩,略带紧张,“你的决定是?”
少女抬头,语气虽弱,却十足坚定,“许大哥,我不嫁。”
许玉淮一震。
“我虽照顾许大哥两月,可也在府中叨扰了许久,算是两清了。”
云镜纱垂睫,“我该离开了。”
许玉淮一慌,喉咙发紧,“你想离开?”
“是。”
云镜纱郑重点头,“我与许大哥非亲非故,住在府上实在不妥。还请许大哥告知,我哥哥是在何处出的事。我想去看看。”
许玉淮攥拳,“看完之后呢?”
“若实在找不到……”云镜纱轻声,“我就带他回家。”
许玉淮沉默。
云镜纱无声落泪,对着许玉淮弯下膝盖,哽声道:“还请侯爷告知。”
“别!”
许玉淮扶住她手臂,正正对上那双含泪杏眸,此时蓄满了哀色祈求。
脑海一震,他涩声,“在京城二十里外松子林的悬崖。”
云镜纱勾唇,笑容喜悦又凄苦,“多谢侯爷。”
她收回手,对许玉淮福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起初步子极慢,到后来,她越走越快,甚至跑了起来,裙摆飞扬,蝴蝶似的离他越来越远,像是要跑出他的世界。
许玉淮缓缓低头,虚虚握了下掌心。
空茫的视线凝实,暗色汹涌。
非亲非故,无由阻她离开。
倘若,有名有分呢?
第25章
云镜纱要出京找哥哥,敏良和芳音自告奋勇。
她摇头拒绝,“不用,我和寻春去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芳音急道:“多一个人,说不准能多找些线索,姑娘,你就让奴婢去吧。”
“姑娘。”
桃杏在门外踯躅,“奴婢也想去。”
屋内几人齐齐看向她。
桃杏目光闪了闪,垂下眼睑,“奴婢姨娘家就住松子林附近,幼时常去小住,对那儿熟得很。况且……”
她声音弱下去,“奴婢曾经也有个很要好的哥哥,可惜天人两隔。”
芳音心软,听了这话抿住唇,看向云镜纱。
云镜纱犹豫,“好,那芳音桃杏与我同去,敏良留下吧。”
见敏良皱眉,她道:“院里总要留个人的。”
敏良勉强应道:“听姑娘的。”
隔日天刚亮,云镜纱便出了侯府。
管家提前准备的马车在门外候着,云镜纱和气对马车夫道:“劳烦。”
马车夫忙赔笑,“折煞奴才了,姑娘快上吧。”
云镜纱扶着尹寻春踩上矮凳。
余光快速从马车夫脸上划过。
有些脸生,不像是之前那个。
她没再看,钻进车厢。
等尹寻春三人进来后,马车夫一
甩马鞭,载着四人驶出京城。
二十里的路少说也得走一个半时辰,云镜纱靠在枕上闭目养神。
几个丫鬟知情识趣,并未吵她,安静地在一旁坐着。
一路寂静,等云镜纱醒来时,眼里映着窗外一排排松树。
她问:“到了?”
桃杏:“还要一会儿工夫,姑娘再歇会儿吧。”
云镜纱摇头,“睡不着了。”
她撩起帘子,静静看着窗外松树,眼里透着一丝兴致。
大约一刻钟后,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恭敬道:“姑娘,到了。”
云镜纱应一声,“下去吧。”
下了马车,她目光睃巡着此地。
两侧松木巍巍,前方一座悬崖,有雾自崖底上升,颇有些仙气缥缈。
尹寻春和芳音一左一右护住云镜纱,“姑娘,小心些。”
云镜纱道了谢,缓步而行。
离得近了,崖下浓雾缭绕,看不清有多深,芳音只瞧了一眼便打颤,拉着云镜纱的力道加重,“姑娘别过去,太危险了。”
云镜纱瞟一眼落后的桃杏,“这崖底通向何处?”
桃杏启唇。
倏尔一声马叫响彻天际,惊飞了林中鸟雀,云镜纱回头,只见那马不知何故受了惊,正狂奔着朝三人冲来。
身后便是悬崖,若被它撞上,必会落下崖底。
芳音惊呼一声,面上尽显惊恐,“姑娘!”
马蹄朝着三人踢来,尹寻春反应极快,抱住云镜纱和芳音向一侧扑去。
马蹄掀起的风吹起尹寻春背后长发,她眸色冷冽,腰上用力,抱着二人在地上翻滚几圈,直到撞上松木才停下。
芳音被撞得腰疼,脸上显出痛色,正要去看云镜纱的情况,视线一转,却见那马高声悲鸣,冲出了悬崖。
马车“轰——”地撞在崖上,四分五裂。碎裂的木块落在芳音不远处,她一阵齿冷,后怕似的打了个颤。
“姑娘。”
把云镜纱扶起,芳音怒气冲冲地指着车夫骂,“你怎么做事的?要是姑娘出了个好歹,你拿什么交代?!”
车夫站在树下,半张脸罩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他一声不吭,芳音更是气愤,向前疾走,“喂,我和你说话呢,你听到了没!”
云镜纱眸色一凝,喝道:“别过去!”
“什么?”
芳音一怔,回头看云镜纱,神色不解。
“欻”一下,车夫抽出腰间软剑,快步朝芳音而来。
寒光乍现,冷意自颈后升起,芳音愣愣回头,吓得魂都快飞了。
“啊!”
“芳音姐姐!”
尹寻春朝芳音飞扑过去,急急躲过这一剑。
混乱中,不知撞到何处,芳音脑袋一痛,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姑娘!”
桃杏跑来护在云镜纱身前,厉声喝斥,“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车夫瞥桃杏一眼,冷冷一笑,“取命。”
他提剑朝云镜纱冲来。
桃杏紧张地捏了下手,足下微动,就在这时,背后一股巨力将她往前一推。
“呲——”
桃杏瞪大眼,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嘀嗒,嘀嗒。”
软剑贯穿她的身体,鲜红的血顺着剑身滴落,汇聚在脚下。
她疼得掉泪,唇瓣张阖,发出“嗬嗬”的声响。
车夫意外,不过死一个丫鬟,对他来说算不得严重,拔剑后一脚把桃杏踹开,再度提剑朝云镜纱刺去。
云镜纱静立着一动不动。
车夫轻蔑扬眉,手中用力,剑尖停在云镜纱胸口一寸外,再无法存进。
不知何时到来的尹寻春牢牢抓住车夫的手臂。
车夫动弹不得,眉眼一压,意外道:“你这臭丫头,竟有身好力气。”
尹寻春两眼一弯,笑道:“不仅有好力气,我还能送你去死呢。”
话落,她眸光一厉,手中用力折断车夫的手臂,在他痛喊时夺了他的剑,反身刺去。
“救我……姑娘,救救我……”
桃杏虚弱呻吟,眼睛紧紧盯着云镜纱,有泪从眼角滑落。
见云镜纱转头向她走来,桃杏脸上显露惊喜,挣扎着扯住她的衣摆,“姑、姑娘,救……救……求你救我,我往、往后一定唯你是从,我发、发誓……”
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胸口伤口处不断有血渗出,染红了桃杏的衣襟。
云镜纱蹲下身,柳眉蹙着,杏眸担忧,“我怎么救你?”
桃杏着急,哭着道:“给我请、请大夫……”
“你方才没发现么?”
云镜纱弯眼,清丽面容露出笑意,似六月菡萏,姝丽婉约。
“是我推你出去的哦。”
桃杏惊恐瞪眼,“为、为什么?”
“为什么?”云镜纱噗嗤一笑,眼里蓄着繁星,“真是好笑。难不成只准你要我的命,就不许我取你性命?”
少女歪头,“该说舒含昭是聪明还是蠢呢?一个害过我的人,我岂会不防备?”
眼前的姑娘花一般美好,桃杏却惊惧地浑身发抖,也不知是疼得还是怕的。
“你故意的……”
“猜对了。”云镜纱双眼弯弯,“我这个人呢,心眼比较小,你害我两次,我不会允许你活着继续害我。”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桃杏,柔声道:“你放心,黄泉路上有人相伴,也不算孤单。”
“姑娘。”
尹寻春提着剑走来,语气欢快,“那人真没用,连我三招都过不了。”
鲜血顺着剑尖滴下,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身体阵阵发冷,桃杏哭着求饶,“是、是……奴婢……错,错了,求求,求姑娘饶我、饶我一命吧。”
她脸色惨白,浑身是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可怜得很。
云镜纱往后退了一步。
桃杏哀求许久,见她始终不为所动,满脸恨意,口中喃喃。
尹寻春凑近去听,大怒,“姑娘,她居然敢咒你!”
“咒就咒吧。”云镜纱毫不在意,“将死之人,说几句诅咒来掩饰恐惧而已。”
尹寻春“呸”一声,提剑站在云镜纱身侧。
时间缓缓逝去,桃杏瞳孔涣散,呼吸越来越微弱,直至停止。
确认桃杏已死,云镜纱扯落发簪,又在地上滚了两圈,“走吧,回去。”
尹寻春低头看了看自己,将软剑上的血擦在身上,满意点头。
把桃杏和车夫的尸体丢下悬崖,尹寻春背起芳音,两指曲起。
清越哨声响在林间,一辆马车朝二人而来
马车停下后,驾车的少年招呼二人,“姑娘,寻春。”
尹寻春把芳音抱进车厢,云镜纱紧随其后。
待三人坐稳,少年一扬马鞭,朝京城而去。
到了常远侯府,少年放下三人,拉低头上斗笠,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把芳音放到一旁,尹寻春上去敲门,“来人啊,开门,快开门!”
门房不耐的声音从门后响起,“来了来了。”
待开了门看清云镜纱几人的模样,他大惊失色,“云姑娘,你、你们这是怎么了?”
云镜纱掉了泪,哽声道:“路上遇了贼人,桃杏和车夫都没了,幸好有人相救,我们三人这才逃过一劫。”
门房震惊失声,“贼、贼人?”
云镜纱点头,“可否让我们先进去?”
她方才落了泪,一双眼跟水洗过似的,娇弱可怜。
门房忙开门放她进去。
一路回了桃蕊院,敏良见三人这般模样,疾行而出,脚下趔趄,险些摔倒。
“姑、姑娘这是怎么了?”
云镜纱红着眼复解释一番,哑声道:“带芳音下去安置,敏良备水,我想沐浴。”
敏良忙道:“好。”
云镜纱进了屋。
往返共坐了四个多时辰的马车,她有些累,脱了外衫靠在榻上,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她醒来,天已擦黑。
敏良听见动静进屋,“见姑娘睡得香,奴婢便没叫您。水凉了,姑娘一日没进食,先用膳吧,吃完了再沐浴。”
云镜纱摸了摸肚子,
是有些饿,点头同意。
估摸着云镜纱快醒了,敏良两刻钟前便差小丫鬟去取了饭菜,她话刚说完,小丫鬟提着食盒回来了。
摆好饭,云镜纱慢慢吃着,“芳音如何了?”
“请大夫看过,说是晕过去罢了,待她醒了便好。”
云镜纱:“好。”
她心里很是清楚芳音为何而晕,并不担心,不过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
“寻春呢?”
敏良无奈,“说是被吓着,吃了饭就睡下了。”
云镜纱便不管她,继续用膳。
吃了饭,敏良立马让粗使嬷嬷抬水进来。
知云镜纱沐浴时不喜人近身,她检查一遍可有遗漏,转身退下。
屋内只剩她一人,云镜纱舒了口气,褪去衣衫,只着里衣走向浴房。
走出一步,熟悉的窗户轻叩声在耳畔落下。
云镜纱回头,果不其然见到孟桓启的身影。
“齐公子?”
外边有人守着,他是怎么进来的?
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窗前,穿着玄衣剑袖,小臂带着护腕,露出一双宽厚、五指修长的手。
取下蒙面的巾子,孟桓启抬眼看云镜纱。
目光将将落在她身上,立即被刺了似的移开,嗓音发紧,“你在做什么?”
“我、我准备沐浴。”
云镜纱愣愣答。
瞥见孟桓启通红的耳根,她眉尾上扬。
孟桓启背过身,“我先走了。”
“齐公子!”
那日抱着孟桓启哭了一场后,他给她留下一封信,说是未来几日事忙,不便前来,两人便再未逢面。今日才受了场“惊吓”,云镜纱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她疾步上前,轻柔的嗓音发颤,“我、我怕。”
脚下一崴,云镜纱小小地“啊”了一声。
一只手臂揽住她腰,牢牢把她箍住,孟桓启目光平视前方,“怎么了?”
敏良的声音在窗外低低响起,云镜纱怕惊动她,小声道:“我……”
“侯爷,侯爷您不能进。”
“侯爷,姑娘现在不便见人,您不能进去!”
屋外嘈杂声让云镜纱皱起眉。
这个时间,许玉淮怎么来了?
“都给本侯出去!”
许玉淮低喝一声,元义元福将以敏良为首的丫鬟们带出院外,安抚几句,“无事,侯爷只不过想和云姑娘说几句话罢了。”
脚步声远去,许玉淮深吸一口气,大步前行。
停在门口,忆起方才那丫鬟说云镜纱不便见人,他掉头来到窗边。
“云姑娘。”
模糊影子映在窗纱上,许玉淮关切问:“你还好吗?可有受伤?”
感受到一道视线聚焦在身上,云镜纱抬头。
孟桓启垂首,黑眸定定看着她。
她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这个眼神。
余光瞥到地上黑影,云镜纱一惊,无声对孟桓启道:“影子。”
少女唇瓣柔软,色泽如樱,眸含潮意,乞求地看着他。
孟桓启手一动,屋里的灯瞬时歇了。
云镜纱松了口气。
“云姑娘?”
见屋内转黑,许玉淮不解出声。
落在腰上的手不知不觉收紧,令云镜纱动弹不得。
面前高大的男人俯身,呼吸落在耳畔,仿若呢喃,“怎么不应?”
云镜纱长睫一颤,忍住痒意和脸颊热度,启唇应声,“侯爷怎么来了。”
听她声音与平常无异,许玉淮放了一半的心,“听说你出事,我如何还能坐得住。”
出事?
孟桓启眉头皱起。
云镜纱看不清他的脸,自然无法察觉孟桓启的神色,回道:“已经没事了。”
许玉淮沉默片晌,“云姑娘,是我对不住你。”
云镜纱神色冷淡,语气温柔,“侯爷言重了。这些日子,若非侯爷照拂,镜纱还不知身在何处,我是时候该……”
“云姑娘,我后悔了。”
许玉淮打断她的话,“后悔为你说亲,后悔伤了你的心。”
“我原以为,我能放手,可事到临头才发觉,我放不下。”
回府后听闻云镜纱出事,他心急如焚,第一时间来了桃蕊院。
来的路上,他的神思格外清明。
他不知何时对云镜纱动了心思,不愿她离去,更不愿失去她。
此刻,他不想去猜舒含昭和舒家是何反应,他只想顺从心意,将自己喜欢的姑娘留在身边。
许玉淮沉气,问:“你可愿再给我一次机会,留在我身边?”
云镜纱不解,“侯爷这是何意?”
窗外男子的嗓音坚定,“云姑娘,我心悦你,欲纳你入府,让你名正言顺留下。不知云姑娘可愿意?”
云镜纱有些惊奇。
没成想,这次意外竟然能让许玉淮主动说出这话,他不怕舒含昭和舒家发怒,寻他麻烦?
发怔间,腰间力道勒得她生痛,生生唤回了云镜纱跑远的神思。
屋内屋外寂静无声。
黑影覆下,冷漠的男声近得仿佛贴在她耳畔。
“他在问你,是否愿意。”
第26章
男子将少女抱在怀里。
孟桓启的怀抱与他的外表反差极大,平日里他冷着脸,黑眸转动间总是不经意流露出几许冷肃之意,令人生畏。
他的怀抱却很暖和,将云镜纱整个人揽在怀里时,令她感受到许久不见的安全感。
眼下这场景,若是单独面对,云镜纱必是游刃有余。
可面对孟桓启的询问,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头皮发麻。
张了张唇,“侯……”
发觉声音有些哑,云镜纱清了清嗓子,“侯爷说笑了。”顿了片刻,她平静道:“我只当侯爷是兄长。”
之前拒绝她的心意时,他用的便是拿她当妹妹的借口,如今箭矢落在自己身上,许玉淮才知憋闷。
他放低嗓音,“云姑娘可是在怪我?”
“我不敢怪侯爷。”云镜纱轻声道:“现下,我只想找到哥哥的尸骨,带他回家,平安度过一生。侯爷与夫人如何,我不敢过问,也不愿掺和。”
云镜纱此前种种许玉淮皆看在眼里,他不信她已对他死心。“平安”二字落在耳中,成了她拒绝他的理由。
又是下毒又是刺杀的,定是将她吓住了。
她不敢往前迈进也在情理之中。
无妨,他向她走去即可。
许玉淮捏拳,深深吸气,语气郑重,“云姑娘,你只管放心。今日之事定不会再发生,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只管安心。”
安心?
安心什么?安心当他的妾么?
云镜纱心下不屑,不以为意。
有舒含昭在,哪个姑娘能安心做他的妾?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话落,许玉淮大步离去。
听见脚步声远去,云镜纱用孟桓启听得见的音量“小声”抱怨,“也不知侯爷今日怎么了,莫名其妙的。”
孟桓启的嗓音平淡如水,“你不愿意?”
云镜纱气,挣扎两下,“我只把他当哥哥,哪有妹妹给哥哥做妾的?何况,我心里已经有……”
她抬头看了孟桓启一眼。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云镜纱却不敢掉以轻心,飞快挪开视线,“我现在,只想着哥哥的下落。”
孟桓启一直皱着的眉心舒展,沉声安抚,“会找到的。”
“嗯。”
屋内寂静,两人就这么抱在一处,谁也没推开对方。
“姑娘。”
屋外嘈杂声起,敏良小跑着来到门前,“您怎么样?侯爷他……”
方才
许玉淮怒气冲冲的模样着实把她吓着了。
云镜纱受惊似的把孟桓启推开,紧张地捏住衣物,“我没事。侯爷不过找我说几句话罢了。”
敏良犹疑,“屋里的灯怎么熄了?”
“方才不慎被我吹灭了,无碍,我自己点上,你在外边守着吧。”
“好。”敏良不忘叮嘱,“姑娘记得瞧瞧身上可有擦伤,若是有,奴婢待会儿为您擦药。”
云镜纱应了,转身抹黑寻了火折子点灯。
烛台上亮起微光。
她站在灯下,白皙脸庞笼罩一层暖光,般般入画。
孟桓启的视线始终集中在云镜纱的脸上。
细细将她打量后,启唇询问:“今日发生了何事。”
云镜纱低头拨弄灯芯,摇摇头,“去城外寻哥哥时发生了意外,有人,有人……”
她颤声,“有人要杀我。”
“齐公子。”
云镜纱抬眸,沾了泪的长睫宛如蝉翼,杏眼在灯火映照下显露晶莹。
“我、我好怕。若非恰巧有人经过救我一命,此时我可能已经,已经……”
语未尽,泪先流。
少女身形单薄,长发披散,双颊带泪,弱质纤纤,我见犹怜。
孟桓启向她走近,离她一步远时停下,犹豫片刻,望着她含泪双眼,心脏似被针刺了一下,带着茧的粗糙指腹从她面上划过。
接了一指的泪珠,他尽量放柔嗓音,安慰道:“别怕,我在。”
云镜纱泪如雨下,猛地扑进孟桓启怀里,双臂紧紧圈住他劲瘦腰身,语无伦次,“齐公子,我好怕,好多血,今日我看到好多血……”
带着幽香的少女身体扑进怀里,孟桓启肌肉瞬间紧绷。
他抿唇,放松身体,大掌抚着她后背,声音低低切切。
“没事了,我在这儿,别怕。”
云镜纱哭得一颤一颤的,双肩不住抖动,仿佛要将今日所受委屈尽数洒在他怀中。
她哭了多久,孟桓启便安慰了多久,丝毫没有不耐。
少女低低的哭泣声,屋外丫鬟们的说话声,与隐隐约约的咕咕鸟叫交织在耳畔。
他眉眼不动,认真抚慰怀中少女。
云镜纱渐渐止了泪,羞赧退出孟桓启怀抱。
她低头擦眼睛,为掩饰羞涩故意转移话题,“公子今日怎么来了。”
方才动作有些大,云镜纱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如玉肌肤。
孟桓启目不斜视,正要开口,院外又起了喧嚣。
“啊!你们要做什么?”
“领侯爷之命搜寻刺客,闲杂人等速速退后!”
十来个府卫闯入,径直去搜东西厢房。
丫鬟们的尖叫声连成一片,在黑夜之中高昂又惊惧。
云镜纱向外看去。
隔着窗纱,隐隐绰绰瞧见数道灯火,她惊讶不已,“刺客?”
想到什么,云镜纱看向孟桓启。
大晚上的,突然出现在姑娘家闺房里的男子,怎么看都格外可疑。
“云姑娘可在屋内,劳烦开门让我等搜寻一二。”
府卫高声在呼唤。
敏良匆忙拦在门前,“云姑娘此刻不便,不能进。”
府卫皱眉,“府中突遇刺客,侯爷吩咐过了,无论何处,必须搜查。”
敏良面带焦灼,“可是真的不能进。”
“不行!”
府卫大声呵斥,“你这丫头拦着不让我们进,莫非云姑娘房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一把推开敏良,喝道:“进去搜!”
“不行!”
敏良一个踉跄,站稳后着急忙慌跟进去,“真的不行……”
“啊!”
浴房内水声哗啦巨响,泠泠女声惊慌失措,“敏良!”
“姑娘,奴婢在。”
敏良双臂展开挡在浴房前,面红耳赤却又坚定道:“我们姑娘在沐浴,此处不能进。”
“姑娘!”
尹寻春急急忙忙跑进来,和敏良站在一处,怒瞪着府卫,“都说了不能进,你偏要闯进来,是不是对我们姑娘不怀好意!”
为首府卫红了脸,背过身去一脸为难,“抱歉,云姑娘,是我等冒犯。可刺客事大,我们也是不得已。”
浴房内姑娘的嗓音柔缓下去,轻声道:“你们搜吧。”
府卫感激道谢,领着人搜屋。
片刻后,其余人皆对为首府卫摇头。
他看向浴房。
尹寻春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还想进去不成?!做梦!”
敏良的脸色也不太好,语气不善,“这位小哥,你是怀疑刺客藏在浴房?云姑娘也在里面,也不知那刺客是何来头,竟能让云姑娘自毁清誉也要保他。”
这话里的讽刺听得府卫脸上挂不住,却仍是坚持,“侯爷下过令,不能放过任何一处。”
敏良紧紧抿住唇。
尹寻春大怒,“混账!”
“寻春。”
云镜纱叫住她,“不可放肆。”
尹寻春恨恨咬牙,“可是姑娘……”
“既然要搜,就搜吧。”
少女低低嗓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抖。
“姑娘不行!”
尹寻春和敏良拒绝。
“没事的,我会藏好的。”少女声音低了下去。
听她同意,府卫松了口气,“云姑娘放心,我等只在门口看一眼,绝不乱看。”
“好。”
府卫来到门前,敏良沉默着开了门。
尹寻春咬着牙,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站在门口,余光瞟见浴桶处露出一个脑袋,那人背对着门,湿漉漉的乌发垂落,将双肩挡得严严实实。
他不敢再看,细细看着房内别的地。
云镜纱缩着肩,紧紧闭着眼。
耽搁了这么久,浴桶里的水已经快凉了,可她这会儿却觉热意上涌,仿佛身处火焰之中,热气将她的脸蒸腾得绯红。
方才在急乱之中,她拉着孟桓启进了浴房,把他推进浴桶,自己也褪衣跨了进去,抱着他往下躲。
不愿再去回想孟桓启震惊的眼神,云镜纱咬唇,竭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这浴桶对她来说很宽敞,可若是多了一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便有些拥挤了。
两人腿挨着腿,肌肤相贴,十足亲密。
云镜纱能察觉到,孟桓启在尽量与她隔开距离,却碍于不能动,只能僵硬着身子。
他的手抵在桶壁上,手臂放在她腰身两侧,在水流冲刷中若即若离地挨蹭着她。
仿佛羽毛从腰侧轻轻撩过,云镜纱痒,下意识躲了一下。
这一躲,直直撞上孟桓启手臂。坚硬如铁的肌肉紧紧贴在她柔软腰身上,云镜纱面红如霞,没压住喉咙里的声音。
轻轻柔柔的女声柔媚至极,宛如幼兽低吟,缓缓散在浴房内,听得人心神起伏,久不能平。
府卫满脸通红,重重咳了一声,粗粗环顾一眼,尴尬背过身去。
“云姑娘,冒犯了。此处没有,走,上别的地儿去。”
他大步踏出,带着人退出桃蕊院。
尹寻春往浴桶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颇有些忿忿,“姑娘,他们走了。”
云镜纱声音紧绷,“好,辛苦敏良了,你先下去歇着吧,让寻春在外守着就好。”
“是。”
二人的脚步声退到屋外,云镜纱红着脸伸手去拉孟桓启,“齐公子,他们走了。”
水下平静,毫无动静。
云镜纱蹙眉,担忧唤:“齐公子?”
仍是没有响动。
云镜纱怕他憋晕过去,伸手去拉他。
“哗啦——”一声,男子破水而出,溅起的水珠落在云镜纱脸上,她动作没收住,白皙如玉的柔荑搭在了孟桓启肩上,上半身靠了过去。
眼睫上挂了水,云镜纱视线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待缓过那阵过后,轻轻抬起眼睑。
眼前的男子一身是水,黑发凌乱湿漉地贴在脸上肩上,湿发非但没有折损他的俊美,反而因眉眼潮湿,展现出令人心动的清透隽秀。
水珠顺着低垂的长睫掉在水面,他缓缓抬起眼,露出一双阗满浓墨的黑眸。
视线落在云镜纱身上,那双深井古潭般不动声色的眸子沸腾了一瞬,孟桓启摘下肩上的手,轻缓放回水中,当即背过身去。
哗啦啦的水声里,云镜纱低头。
她方才脱了里衣,只着小衣进了浴桶。大片大片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两条手臂纤细修长,白皙如雪,肤如凝
脂。长发湿哒哒落在肩上,贴住胸口,仿佛遮住了,又好像什么都没遮住。
若隐若现,最是勾人。
头一次在男子面前露出这般模样,云镜纱脸颊发烫。可看孟桓启“避之不及”的模样,羞涩的同时,又在心里琢磨。
反应这么大,难不成是她太出格了?
咬住下唇,云镜纱顷刻间做出反应。眼泪说来就来,她故意泄出两句哭音,低声啜泣,“是、是我对不住公子。”
背对着她的男子动了一下,水声响动中,他嗓音略显喑哑,“哭什么。”
云镜纱避而不答,兀自哭着,“公子是否也觉得,我是个不知廉耻的人。”
“不仅背着人邀约男子夜探闺房,还、还在男子面前……”
她小声哭着,哭声压抑,听着就让人心疼。
“别哭。”
孟桓启低声道:“你是个好姑娘,是我……”
他提气出了浴桶,取了张巾子裹住云镜纱,握住她柔软腰身,轻轻往上一提。
待云镜纱双足落地,孟桓启立即侧身,“是我冒犯了你。”
少女俏生生立在屋内,闻言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过的软意,“我自愿的,怎么能怪公子?”
背对着她的男子浑身湿漉,并未接她的话,转而道:“许玉淮对你起了心思。”
云镜纱立即表态,“我不会给他做妾的。”
孟桓启静默须臾,“你可知,许玉淮成婚前,有一女子心悦于他,在宴上与舒含昭起了口角,没过几日,那女子上香途中无故失踪。多日后,她被寻到时不见衣衫,满身青紫,已是奄奄一息。回府后没两日,她不堪受辱,悬梁自尽。”
“那姑娘亦是出身官宦之家,可为保全家人,她的父兄却只能忍下丧女丧妹之痛,请旨外放,再不入京。”
哪怕早已知晓舒含昭的恶毒,此时此刻,云镜纱依旧忍不住遍体生寒。
舒家女,可真了不得。
云镜纱心内冷嘲,面上露出慌乱,一双水眸望着孟桓启,“我、我不会多待,等找到哥哥的踪迹,我就会离开。”
她低声喃喃,像是在劝说自己,“只要我离侯爷远些,夫人不会那、那样对我。”
听出少女话里惶恐,孟桓启蹙了下眉。
她胆子小,不该与她说这些。
“姑娘。”
门外尹寻春大声道:“水该凉了,再洗下去会着凉的。”
她忿忿嘟嘴。
哼,有什么话要说这么久。
云镜纱往外回道:“好。”
她擦擦泪,低声道:“湿衣穿着不舒服,公子也快回吧。回去后记得用热水沐浴,千万别染了风寒。”
少女殷殷叮嘱,话音间尽显关怀。
孟桓启颔首,“我走了。”
顿了顿,他回首望着云镜纱,“东西我已经找到了。”
第27章
找到了?
云镜纱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下。
今晚府里刚出了刺客,孟桓启便告诉她已经找到了东西,这样看来,那“刺客”八成就是他了。
以方才的阵仗来看,许玉淮对这刺客很是在意,难不成,刺客并非是刺客,而是“贼”?
孟桓启要的东西,在许玉淮手里。
对他们两人来说,这件东西皆是十足重要。
那究竟是什么?
心思百转千回,云镜纱表面不露分毫,攥着巾子殷切问他,“公子的意思是,往后都不会来了?”
柔弱少女披着巾子坐在椅上,杏眼湿润清透如鹿,灯火朦胧,她眼底似有脉脉水波流转,仿佛含了无尽春情。
男子正对着她站立,云镜纱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他看了她很久,终落了一句,“若想寻我,仍在院里放只纸鸢。”
云镜纱心落下了,微微牵起唇角,露出一抹柔软温和的笑,“好。”
她弯眼,“公子别担心我,再过几日,我会离开的。”
孟桓启略一颔首,“别着凉。”
转身大步出了浴房。
熟悉的窗户轻叩声,是在告诉她他已离去。
琥珀色的眸子轻轻一弯,流光溢彩。云镜纱不紧不慢地解开巾子,用快要凉透的水擦了擦身子。
……
孟桓启大步入殿,随手解了外袍。
小太监缀在他身后,恭顺捡起衣物。
“回来了。”
歪靠在榻上的闻人故向外投去一眼,眼睛受惊似的睁大,上上下下将孟桓启端详一通,啧啧有声,“你这是掉湖里了?”
孟桓启斜他一眼,一言不发往殿后浴池走。
闻人故耸耸肩,拿起案上书籍,看得津津有味。
足足半个时辰,孟桓启才披着外衣回来。
闻人故耸耸鼻子,目光在他身上打转,戏谑道:“怎么,从那姑娘屋里出来的?”
孟桓启冷着脸不理他。
前几日朝堂事多,他抽不出身去看她,今夜离开时特意去看她一眼,可谁能想到……
少女白皙柔嫩的肌肤似烙在脑中,久久不散。
孟桓启闭了闭眼,睁开时眸中清明,“卫焱人呢。”
候在龙案旁的高德容忙道:“在殿外,奴才这就去请。”
他转身出去。
“卫大人,陛下有请。”
一身黑衣,面覆银色面具的卫焱颔首致谢,“有劳公公。”
高德容请他入殿,待他进去后关上殿门,亲自在殿外守着。
“陛下,郡王。”
卫焱见礼。
孟桓启直截了当,“东西呢。”
卫焱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双手恭敬呈上。
“《道德经》?”闻人故凑过来,惊讶出声,念头一转,他叹道:“原来藏在里边了,难怪找不到。”
孟桓启敛眉翻看手中书籍。
哪怕落水前保存完好,终究还是有影响,书上许多字晕染开来,看不分明。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道字迹,应当是许玉淮的。
闻人故猜测,“会不会是用水?”
孟桓启摇头,“她从水中救起许玉淮时,这本书就在他身上,若是水,许玉淮不可能如此放心她。”
她他她的,闻人故默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
孟桓启丢了书,面色冷淡,“用火,一页一页烤。”
卫焱双手接过,“是。”
闻人故顺手把烛台拿过来,凑过去帮忙。
折腾了小半个时辰,闻人故骤然激动道:“有了有了!”
快速把书递到孟桓启跟前。
孟桓启低头。
墨字上显现出了另一页字。
人名、时日,记得一清二楚。
越看,孟桓启神色越冷。
他看着最顶端那个名字,眸中幽暗。
闻人故低咒一声,“这些蠹虫!真该千刀万剐。”
“还有许玉淮,若他将这东西呈上,必是大功一件,偏他不走正途,尽想着钻营走捷径,与虎谋皮,也不怕被吃了。”
抬眼看着孟桓启,闻人故道:“表弟,这事我去安排。”
“不。”
孟桓启冷冷吐出一字,神情似尘封在地底的冰川,冷得冻慑人心。
“让人以最快的速度仿制一本。”
闻人故不解,“为何?”
孟桓启瞥他一眼,淡淡启唇,“鹬蚌相争。”
心念一转,闻人故乐了,“行,按你的法子来。”
孟桓启看向卫焱,颔首道:“去吧。”
卫焱拿好《道德经》,“臣遵旨。”
“等等。”
在卫焱转身之前,孟桓启又道:“安排几个暗卫去常远侯府,护好她。”
卫焱应:“诺。”
人走后,闻人故挑眉,“你那心肝怎么了?”
孟桓启眸色幽冷,“许玉淮要纳她为妾。”
“嘶。”
闻人故倒吸一口凉气,“我刚解决薛家那几个,又来一个许玉淮,他脑子没问题吧。”
舒含昭
不得发疯?
“这姑娘可真倒霉,救谁不好偏偏救了许玉淮。”
闻人故忍不住道:“表弟,你还是早些把她接进宫吧。”
孟桓启不语。
龙涎香充斥殿宇,案上香炉白烟袅袅,模糊了他的眉眼。
……
昨夜擦洗时没注意,今晨敏良发现云镜纱身上略有几处红肿。
她皮肤白,瞧着有些触目惊心,敏良吓了一跳,忙去给她取药。
尹寻春小声嘟囔,“姑娘怎么都没察觉。”
云镜纱往手臂上按了按,“不疼的。”
“不疼也得上药,看着实在疼。”
敏良取回药,撩起云镜纱衣袖,轻轻为她上药。
“姑娘!”
芳音急急忙忙冲了进来,眼里带着惊慌恐惧,“您怎么样。”
“没事。”
云镜纱对她安抚一笑,“睡了一天一夜,该是饿了,先去吃点东西。”
芳音无措,“我、我……”
云镜纱摇头,“别怕,已经过去了。”
芳音不知想到什么,眸里惊恐越发浓烈,咽了口唾沫,乖乖去吃东西。
等她吃完,云镜纱也上完了药。
瞧芳音一脸踯躅,云镜纱支开敏良和尹寻春,问道:“有话要对我说?”
芳音连连点头,坐在云镜纱脚边绣墩上,惶然害怕,“姑娘,是、是不是……要害你?”
她做了个“夫人”的口型。
云镜纱眸光暗淡,轻声道:“我也不知。昨日。你昏迷后,幸好有名壮士路过救了我们,否则……”
芳音肩膀一抖,吓得都快哭出来了,“姑娘,怎么办啊。”
夫人如此心狠手辣,此次没能要了姑娘的命,肯定还会有下次的。
云镜纱拍她肩,“再过两日,我会离开,你若是害怕,去向侯爷求个恩典,让她放你回家去吧。”
芳音震惊,“姑娘要走。”
“是啊。”
云镜纱轻声道:“我是时候该走了。”
……
凝芳阁。
夫人正在用膳,外间丫鬟走动时将脚步放得极轻。
今晨醒来夫人的兴致一直不高,她们生怕惹了舒含昭的眼,挨一顿打骂。
小丫鬟拿着笤帚正在打扫,里边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惊得她手一抖,笤帚脱手而出。
一只白皙的手接住笤帚,放回她手中,叮嘱道:“小心些。”
小丫鬟连声感激,“谢谢夏琼姐姐。”
夏琼对她温和一笑,跨过门槛,款步而入。
汤汁流淌至足下,夏琼停住,目光一扫。
膳食乱七八糟落了一地,丫鬟们伏地而跪,好几个头上身上挂着汤水残粥,瑟瑟发抖,狼狈不已。有个小丫鬟掌心落在瓷片上,鲜血从指缝中渗出,她不敢动,硬是忍住疼痛,肩膀不住颤抖。
黛春跪在最前方,吴嬷嬷站在她身前,正小心劝着。
舒含昭怒不可遏,骂道:“没用的东西,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们何用!”
夏琼站在珠帘后,蹲下身子,问离她最近的小丫鬟,“怎么了?”
小丫鬟忍住哭腔,“方才送来的百合马蹄羹与平日的相比略甜了不少,夫人喝不惯。”
夏琼心知肚明,桃蕊院那位回来后,夫人便一直忍着怒,今晨这一遭,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她点点头,撩开珠帘进去,视线转了一圈,迟疑道:“夫人,侯爷那边……”
舒含昭大骂,“都滚出去!”
小丫鬟们如获大赦,快步退出。
夏琼接着道:“侯爷一夜未眠,仍在找那贼人,好像是刺客从侯爷书房偷走了一件东西。”
舒含昭听完冷笑一声,“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竟然连我的屋子都得搜。”
记起昨夜府卫带人进了凝芳阁,舒含昭更怒,心里免不了对许玉淮生怨,“怎么,他还担心我包庇刺客不成?”
夏琼不敢应这话,垂首静默。
黛春小心翼翼抬头,“对侯爷来说,定很贵重。夫人不如替侯爷寻寻?若是寻到,侯爷定会对夫人感激不已,再不去看桃蕊院那贱蹄子。”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彻里屋,夏琼惊了一瞬,连忙跪地。
黛春脸上火辣辣地疼,白皙脸上印着清晰无比的巴掌印,眸底瞬间涌出泪。
舒含昭阴沉着脸,凤眸锐利无比,“你说,我是谁?”
黛春害怕伏下身子,“夫人是靖国公府的金枝玉叶,常远侯府的当家主母。”
舒含昭笑了,嗓音冷冽无比,“原来你还知道我是谁。”
“舒家簪缨世胄,自元帝时起繁荣至今,我舒含昭的姑母乃是当朝太后,父兄皆在朝中担任重职,门客遍布朝野。京城官宦世族哪个不以我舒家为尊?”
“我一出生,贵比公主,向来只有男人讨好我的份,可你呢,竟然让我屈尊纡贵去讨好一个男人。”
舒含昭冷下脸,“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令我折腰,即便他是我的丈夫。”
有时候,争风吃醋是一种情趣,她可以为了别的女人和许玉淮闹,因为这是增进夫妻感情的小手段之一。
有人看上她的丈夫,证明她的选择没错。
毕竟,渣滓秽物才不会有人争抢。
可这并不代表她能容忍有人觊觎她的东西,也不代表,她能放低身段去哄许玉淮。
她生来便是掌上明珠,众星捧月惯了,做不来也不屑去讨好男人。
她只需要站在高台之上,什么也不做,等着人去哄她,捧她,爱她。
黛春这才知晓自己犯了什么错。
是了,夫人一向高傲,以前与侯爷闹脾气,从来都是只有侯爷哄她的份,她哪能哄人?
就连大闹了承安堂,将老夫人气病了,她也未曾服软。
黛春连连磕头,口中道:“奴婢错了,夫人息怒。”
舒含昭不耐闭眼,“滚下去跪一个时辰,罚一月月银。”
黛春红着眼,“是。”
她垂头丧气出了里间。
吴嬷嬷皱眉瞧着一室狼藉,对夏琼道:“去收拾了,再叫人去送一桌来。”
夏琼忙应,“是。”
……
书房,许玉淮铁青着脸坐于案后。
“还没头绪?”
元义元福跪地不起,前者垂头,神情略有沮丧,“府里都找遍了,始终找不到那人。”
许玉淮冷着脸问:“你可看清那人的模样?”
元义摇头,“只看见一个黑色影子。”
许玉淮脸色难看。
元福忐忑开口,“侯爷,那本书什么来头,如此重要?”
许玉淮撑着额头不语。
重要的不是那本书,而是书里的东西。
这东西的存在他只向杜相透露过,难不成是他不甘威胁,命人把东西取走了?
想到此,许玉淮神色阴沉。
好在他已将名单全部记下,哪怕是杜相毁尸灭迹,他毁多少,他就能弄多少。
如若并非杜相,寻常人也无法破解书里的奥秘。
想通之后,心口堵着的郁气终于散了。
许玉淮神色舒缓,“派人日夜把守我的书房,不经我允许,不准任何人擅入。”
元义元福应下,“诺。”
二人退下后,许玉淮静坐须臾,忆起昨夜答应过云镜纱,今日会去看她,起身往外走去。
出了书房,他顿了片刻,抬头望着碧蓝天空,无声舒气。
“姑娘,侯爷来了。”
敏良进屋通报。
“侯爷?”
云镜纱放下笸箩,起身迎上。
上次孟桓启道破许玉淮腰间香囊是她所绣之后,云镜纱便一直想给他再绣一个,可惜方才选来选去,始终选不出合她心意的料子。
这一愣神,许玉淮已从屋外进来,石绿色宽袖圆领长袍,腰间蹀躞镶着绿松石,亭亭如松,丰神俊逸。
眉目间带着不易察觉的郁色,俊脸微微泛红,抬手一挥,“都下去,本侯与云姑娘单独说几句。”
敏良三人看向云镜纱,见她点头,这才领着小丫鬟们退出去。
云镜纱斟茶,“侯爷怎么来了。”
许玉淮在罗汉床上落座,“来看看你。抱歉,昨夜冒犯你的府卫,我已经罚过了,往后这事再不会发生。”
把热茶推向许玉淮,云镜纱摇头,“他们也不过是尽忠职守,我不在意
的。”
“尽忠职守是一回事,冒犯你又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茶盖轻轻刮过茶汤,许玉淮浅浅饮一口。
云镜纱点点头没再多话。
“对了,昨日车夫和桃杏为了护我,受了一刀后掉下悬崖,想必是没了。”她红着眼,颤声道:“侯爷能否告知我他们的家人在何处,我想尽份心意。”
死两个下人罢了,许玉淮没放在心上,温声道:“让管家去办即可。他行事老练,你尽可放心。”
“昨日,是何人救了你?”
云镜纱:“一名路过的行商。”
“可有留下姓名?”许玉淮问:“他救了你,便是侯府的恩人,合该好生感谢才是。”
这话好生奇怪,她和常远侯府有什么关系?
云镜纱摇头,“并未。他有要事在身,将我们送回便匆匆离开了。”
许玉淮遗憾一叹,“可惜。”
他饮了口茶,目光落在云镜纱脸上,眸光流转间似有温情流淌,连带着那张脸仿佛也多了些许温柔多情。
“云姑娘,我已经与昭昭提过了。”
云镜纱茫然,“提什么?”
“啪嗒。”
茶杯轻轻扣在桌上,许玉淮柔声道:“纳你入府。”
第28章
半个时辰前。
许玉淮一踏进凝芳阁,便有丫鬟急急进去通报。
他进屋时,舒含昭歪在榻上由着夏琼涂蔻丹,连个眼风都没给他。
许玉淮兀自坐在一侧,安静等着。
待涂完蔻丹,舒含昭摆手让人退下,吹了吹指甲,目光悠然欣赏,语气冷淡,“不是在找刺客,怎么来我这凝芳阁了。”
许玉淮握住她的手,低头认真看着如玉长指上鲜亮的大红蔻丹,温声道:“此处是我与你的居所,谈何来?是回才对。”
舒含昭“哼”一声,神色好转,眉目冷意散了三分,“丢了什么东西,这么兴师动众的。”
“一本书。”
“书?”舒含昭哂笑,“什么书这么重要。”
拇指在凝脂般的手背上摩挲,许玉淮低声道:“是我年幼时,父亲亲自为我抄的书。”
“这么多年,看着它,就好似父亲陪在我身侧一般,可谁能想到,它竟然丢了。”
舒含昭面上讽意凝住,讷讷道:“我不知……”
她知许玉淮年少丧父,父亲对他来说就是深埋心底的伤疤,一触即痛。
怪不得那书丢了,他发了这么大的火。
许玉淮笑了下,“无碍,丢就丢了。想念父亲时,去祠堂转转就好。”
他笑着,可在舒含昭眼里,那笑怎么看怎么勉强,不由迁怒未曾蒙面的“贼”,“该死的毛贼!”
许玉淮眸光微动。
牵着舒含昭站起,把她纳入怀中,下巴抵着她额头,轻声道:“我昨夜一夜未眠,想起了许多父亲在世时的趣事。他教我习字骑马,陪我春游放风筝,与我一同蹴鞠。父亲是个很温和的人,年幼时无论我犯了什么错,他都不会计较,谆谆善诱,引我上正途。若我往后有了孩子,定要像父亲那般,细心教导。”
许玉淮说完,察觉到一双手牢牢抱住他的腰,舒含昭闷闷道:“夫君,我会努力的,我让我娘再去寻一个方子,我们会有孩子的。”
“那太辛苦了。”
下巴蹭着舒含昭额角,许玉淮轻声道:“我不忍心。”
提前打好的腹稿无声在舌尖转了圈,他试探着道:“昭昭,不如,我纳个妾吧。”
舒含昭一顿。
许玉淮继续道:“等她诞下麟儿,便将孩子抱到你膝下,幼儿年少不知事,等他长成,便与你亲生的一般。”
舒含昭平声问:“那夫君觉得,纳谁比较好?”
许玉淮斟酌,“云姑娘如何?”
此话一出,舒含昭当即抬头,面色冷到极致,眸底藏着怒火。
她扑打上去,恨声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想纳她为妾!你对她动心了,是也不是!”
长甲从许玉淮脸上刮过,留下一道浅淡红痕,他狼狈躲着,“昭昭,你听我……”
“不必再骗我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舒含昭红着眼揪住许玉淮衣摆,“你当我没发现你书房的画像?”
许玉淮目光惊愕。
舒含昭牵唇,冷冷一笑,“怎么,你没猜出姓云的出事,是我动的手?只恨我没能要了她的命,才让你在我面前说出纳妾之言!”
许玉淮意外于舒含昭如此坦诚,垂下眼睑,低声道:“昭昭,我需要一个子嗣。”
声音的疲惫让舒含昭一颤。
她掌下用力,猛一挥手,袖子从许玉淮面上拂过,“你想都别想!”
眼睛通红着瞪着许玉淮,舒含昭厉声道:“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别想纳妾!”
“许玉淮,你是我的,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话里的强势偏执让许玉淮皱起眉,心里也生出火气,“可我需要孩子。昭昭,你既不能生,那我就找人替你生。不过一个妾而已,有什么可介怀的?京城各府里哪个没一两个妾?就连岳父后院不也有好几个姨娘么?”
“许玉淮!你说我不能生?!”
舒含昭尖叫,“那些苦得难以下咽的药,我都是为了谁喝的?从小到大,我从没喝过这么多药,许玉淮,你看不见我为了给你生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吗?你的良心哪儿去了?!”
许玉淮懊恼,“方才是我口不择言,昭昭……”
舒含昭听不进去,疯了一样推搡着许玉淮,“滚!你给我滚出去,滚!”
“滚啊!!!”
……
云镜纱手一抖,“侯爷,你说什么?”
纳她进府?许玉淮是认真的?
“我说。”许玉淮郑重道:“我已经正式向昭昭提出,纳你为妾。”
难怪方才他进来时有些藏不住的狼狈,想来已经在舒含昭手里吃了苦头。
没能亲眼看见舒含昭发疯,云镜纱有些遗憾,快速起身跪在许玉淮身前,“求侯爷收回成命。”
许玉淮一惊,正要去扶她,闻言怔住,“你不愿?”
云镜纱抬睫,语气哀婉,“镜纱蒲柳之姿,不值得许大哥为我和夫人生隙。”
她眼中盈着点点泪光,“如今我只想寻回兄长尸骨,带他回乡。既是必走之人,何必令许大哥为难?”
“还请许大哥莫要再提此事,去向夫人认错,好好哄哄她,她会消气的。”
她并非不想嫁给他,只是不愿他为难。
如此善解人意又一心为他的姑娘,他轻易放不下。
许玉淮感动之余,又生烦躁。
他已经哄了舒含昭这么多年,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再哄她了。
握着云镜纱的手牵起她,许玉淮温声道:“云姑娘,为了你,我受些委屈不算什么。你安心等着,等我风风光光迎你进门。”
云镜纱惊慌摇头,手往回缩,“侯爷,不、不用,千万不要为了我……”
“云姑娘。”
滑嫩小手从手里脱离,许玉淮有些怅然若失,语气轻柔而坚定,“我想为我们争取一次。”
“相信我,好吗?”
相信他,不如相信她明天就能当皇后,弄死靖国公一家。
云镜纱垂眸不语。
许玉淮知她心中不安,如今他的确不能立即迎她入府,倒也没再多说,只是道:“你好生歇着,那两个下人的事,我会安排妥当。”
云镜纱轻声道:“好,多谢侯爷。”
许玉淮走后,三个丫鬟立即涌了进来。
尹寻春迫不及待追问:“姑娘,他和你说了什么?”
敏良和芳音侧着耳朵,注意力放在云镜纱身上,倒是没听出她这颇有些“大不敬”的语气。
云镜纱靠坐在榻上,疲惫地按了下太阳穴,“侯爷说,他要纳我为妾。”
“什么?!”
三人同时出声。
尹寻春大怒。
芳音惶恐。
敏良震惊。
“嗯。”
云镜纱淡淡点头。
尹寻春还未说什么,芳音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抖着嗓子道:“姑娘,咱们快走吧。”
再不走,夫人都要把她们一个院子杀完了。
最初芳音还做着让云镜纱一步登天的梦,可昨日一遭,把她魂都快吓没了,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夫人出身高贵,行事无忌,手里不知沾了多少人命,姑娘要是入了侯爷后院,还能活得过几日?
荣华富贵是好,可也要有命享啊。
云镜纱叹了口气,“可是,我哥哥怎么办?”
芳音脸色僵住。
蜷缩起身子,云镜纱把脸埋进膝盖,瓮声瓮气道:“你们先出去吧,让我想一想。”
敏良担忧看她一眼,拉着二人出去。
屋外丫鬟走动、说话声传入耳中,云镜纱许久未动,皱眉思索。
“咔嚓。”
轻微的响动在寂静无声的室内分外清晰。
尹寻春偷偷摸摸进来,“姑娘。”
云镜纱抬头,“你去问问平叔,景哥什么时候能回。”
“我正要和姑娘说呢。”
尹寻春蹑手蹑脚来到云镜纱身旁,挨着她小声道:“院外有人守着,五个,个个身手都很了得。”
她为难道:“姑娘,夜里我怕是不能轻易出去了。”
云镜纱惊讶,“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就来了。”
昨夜。
云镜纱略一思忖,眸光一亮。
是孟桓启的人。
没成想,他竟然派人来守着她。
云镜纱顿时安心,勾起唇角,“不便出去,那就先不出去了。”
见她有成算,尹寻春点点头,“好。”
不过半日,府里传遍了侯爷为了纳妾,与夫人大吵一架一事。
除了敏良三人,院内丫鬟看向云镜纱的目光各异,有艳羡,也有同情怜悯。
这个节骨眼上,云镜纱自然不会出去触霉头,号称昨日受了惊,闭门不出。
凝芳阁毫无动静,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
许玉淮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后。
这两日他去了无数趟凝芳阁,可惜守门的丫鬟一见他便关了院门,他连舒含昭一面都没见着。
许玉淮闭眼按揉额角,力道有些大,带着浓重烦躁。
“侯爷。”
元义在门外小心翼翼开口,“舒七公子来了。”
“明七哥?”许玉淮惊讶,“快迎进来。”
“元福,上茶。”
元福应声,“诶。”
片刻后,元义迎进一名男子。
孔雀绿的宽袖圆领绣大红色芙蓉花锦袍,头戴翡翠玉冠,生得很是圆润,肤白脸大,颊肉微凸,活似个白馒头。
腹部圆润,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腰间玉环香囊等随之晃动。
“稀客,明七哥今日怎么得空来我府上。”
许玉淮亲自迎了那男子入榻,正好元福上了茶,他笑着递过,“来,上好的碧螺春,七哥尝尝。”
舒明牛饮一口,咂咂嘴,一脸嫌弃,“淡,没酒好喝。”
许玉淮失笑,“七哥若想喝酒,怎么不去明月楼?”
这舒明乃是靖国公胞弟的幼子,舒含昭的堂兄,于仕途并不上心,最爱与姬妾伶人饮酒作乐,呼卢喝雉。
前几年靖国公见他整日无所事事,怒其不争,给他谋了个户部员外郎的官职,强硬要他每日上值点卯。
因与许玉淮同在户部,二人的交情还算不错。
舒明“嗐”一声,满脸郁色,“别提了,前日喝醉回府被大伯撞见,非但让账房不许给我支银子,半年内还不准我去明月楼。”
许玉淮莞尔,“真不凑巧。”
“可不是。”
舒明闷声,闷头饮了杯茶,长叹一气,“一想到半年不能饮酒,我这浑身上下就难受得慌。”
许玉淮安慰,“岳父也是为了七哥好。”
“我知道伯父想让我上进。”舒明抱怨,“可那着实非我所愿,舒家有伯父和大哥在,哪用得着我啊。唉,我只想醉卧美人膝,斗斗鸡,跑跑马,怎的如此艰难。”
“啊对了。”
舒明蓦地看向许玉淮,眸底的光闪动,挑眉问:“妹夫,听说你府里藏了个美人,是何模样?难不成比昭昭还美?”
许玉淮眸光一凝,笑道:“昭昭若是知道七哥称别的女子比她美,该与七哥闹了。”
想起舒含昭那不依不挠的性子,舒明哎哟一声,“是我失言,妹夫,你可别跟昭昭说啊。”
许玉淮举杯与舒明相碰,“自然。”
舒明喝了茶,嘟囔道:“她那性子,也就你受得了。”
许玉淮一笑,毫无痕迹地转了话题,“七哥今个儿上门难不成就是为了与我喝茶的?”
“哎哟,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
舒明拍了拍额头,放下茶盏,从怀里取出一本书,“妹夫,这书可是你的?”
许玉淮随意抬去一眼,目光落在那熟悉的《道德经》上,蓦地凝滞。
第29章
“这书……怎么会在七哥手上?”
许玉淮眸底波澜涌动,一眼不错地看着舒明手里的书籍,搁在膝上的手不觉握紧。
“嗐,巧合,巧合。”
舒明甩了甩书,“前几日喝多了,路过西踊街时瞧见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将我骇出一身冷汗,当晚连输五场,本来就心情不佳,这脾气一上来,便差人将他拿住关了。”
“谁知翌日酒醒,我就将此事给忘了,今晨下人禀报,我险些没记起来。”
舒明饮了口茶,“我去看那人时,见他奄奄一息,便放松了警惕,谁知他竟是作假,趁我不备意图逃跑。下人与他缠斗间,这书从他怀里掉落,那贼子当场变了脸,欲夺回此书。”
“我当然不能让他得手,让小厮把书捡回,拿在手里看了两眼,见上头的字迹有些眼熟,一寻思,这不是你的字迹吗?便来问你一问。”
“可惜。”舒明面露愤恨,“也不知那是什么人,身手竟然这么好,硬是从我手里跑了。”
西踊街,是前往常远侯府的必经之路。他为了遮掩,的确曾在书上留下笔墨。舒明与他共事过,认识他的字迹也不足为奇。
谁也无法预料,那人从他府里逃跑后,竟撞到了舒明手上。
按捺住激动,许玉淮欣喜,“前些时日家里遭了贼,将这书盗走,我苦闷了多日,没成想兜兜转转,竟在七哥手中。”
他伸手去拿书。
“妹夫,别急啊。”
舒明挑眉躲开,翻出其中一页,“你先跟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他眯着眼看书页,口中念叨,“光和元年七月二十三,杜空致,二十万两白银。”
“光合元年七月二十五,向泽语,八万两白银。”
“光合元年……”
“七哥!”
许玉淮高喝打断他,额角青筋跳动。
舒明嘿嘿直笑,“我见这书似有被烧过的痕迹,正疑惑,忽然想起大哥曾提过,这世上有一种墨,用它写下的字干透后消失无痕,唯有用火烤过才会显出。惊奇之下试了一试,谁知竟出现了这些东西。”
“诶哟哟,我说妹夫怎么突然高升,从户部调去了吏部。”舒明阖上书,在掌心拍打两下,“原来是握住了丞相大人的把柄。”
“光合元年……”舒明想了想,从脑海深处调出稀薄的记忆,“我记得,好像是南方发大水那一年。丞相祖籍江南,这些年,江南的官员没少为他敛财吧?”
“妹夫。”
舒明凑近许玉淮,眼里波光不断涌动,“你可真不够意思,有这种好事,怎么能不叫上七哥我呢?”
看清他眼底贪婪,许玉淮忽然就冷静下来了。
舒明是个纨绔蠢货,不足为惧,可他背后站着整个国公府。
且他一喝醉就容易口无遮拦,若是不慎将此事捅了出去,以他如今的权势,还做不到完美收场。
想通之后,许玉淮立即做出决定。
“七哥,你以为这是件好东西?”许玉淮面露苦涩,长长叹了
一气,“若非因为它,我怎会在回京途中遭遇不测,险些葬送性命?”
“杜相不知从何处得知这东西在我手上,将我调进吏部,名为升迁,实为敲打。这段时日,我。日日与杜相家的公子周旋,担惊受怕,惶恐不安,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这烫手山芋丢了,我面上愁苦,实则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它竟然又回来了。”
许玉淮握住舒明的手,眼里皆是惶恐,“七哥,杜相心狠手辣,一想起回京时我那些仆人的下场,我这心里就怕啊。”
“我死了不要紧,可昭昭和我祖母怎么办?”
听许玉淮这么一说,舒明也生了怯意,犹疑道:“那、那怎么办?”
许玉淮定定看着他,面色逐渐转为坚毅,“为今之计,唯有禀告岳父了。”
舒明惊住:“啊?”
……
靖国公府。
白雾缭缭,香烟袅袅。
奢华书房内寂静无声,倏地,茶盖扣在杯盏上,发出清脆声响,仿佛屠刀落在砧板,令人无端生寒。
许玉淮跪在下首,面露惶恐,“小婿瞒而不报,任凭岳父责罚。”
紫檀木雕西番莲寿纹罗汉床上坐着一人。
绛紫色大袖圆领宝相花纹缂丝长袍,鬓染白霜,头发一丝不苟地用金冠束起,五官深邃挺拔,与舒晋有几分相似,不同的是经过岁月的雕刻,此人眉目堆叠的威严之气比舒晋更甚,他沉沉看来时,只觉背脊发凉,似被猛兽盯住。
靖国公舒誉撂了茶,望着下首的女婿,神色并无变化,“回京这么久,你为何不报?”
许玉淮额角沁出冷汗,垂首道:“相府公子常约小婿宴饮,且府中奴仆的死状着实惨烈,小婿,小婿……”
“哼。”
一旁响起男子不屑的冷哼,舒晋冷冷看着许玉淮,“你怕他作甚?怎么,我靖国公府不如他丞相府?”
许玉淮苦笑,“舅兄位高权重,自是不怕的。”
“行了。”
舒誉瞥了长子一眼,淡声道:“看在尚能补救的份上,饶你一次。”
许玉淮大喜,“多谢岳父。”
舒誉轻“嗯”一声,视线转向许玉淮旁边跪着的舒明,“明儿,此事你原作何打算。”
语气虽算不得多亲昵,但总比对许玉淮要好些。
许玉淮垂眸,掩住眸中异色。
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看不上他,对着舒明这个纨绔,态度都比他好一倍。
舒明挠挠头,脸上肉一颤一颤,“伯父,侄儿是想以此要挟丞相,让他给些好处。”
舒誉神色缓了不少,“什么好处?”
舒明犹疑,“让他,给侄儿几万两?”
“蠢货。”
舒晋嘲讽,“你也就这点出息。”
舒明委屈,“大哥,我、我本来就没什么出息。”
舒晋一噎,冷冷瞪他一眼。
“明儿。”舒誉摇摇头,“你还太年轻。”
墨色眸子似沉寂许久的古潭在翻涌,舒誉扯唇,“有这东西在,你该狠狠咬下一块肉。”
舒明似懂非懂,“啊?哦。”
舒晋别过头去,懒得看他这一脸蠢相。
舒誉摆手,“下去吧,此次你有功,让账房不必停你的银子了。”
舒明大喜,馒头脸上全是喜色,“多谢伯父,多谢伯父!”
他乐滋滋站起身,对着舒誉作了一揖,颠颠出门去了。
舒誉略一点头,“跪着作甚,起来吧。”
许玉淮起身落座。
“昭昭最近如何?”
万千思绪从脑海掠过,许玉淮苦笑,“不太好。”
“怎么回事?”舒晋目光锐利,“你堂堂一个侯府,还照顾不好她?”
“舅兄误会了,昭昭身子无碍,只是与我闹了别扭。”
许玉淮解释,“前些时日祖母见我年近而立膝下无子,日夜忧心,郁结在心,至今卧床不起。”
“我不忍祖母为我担忧,也不忍昭昭再吃药,便提出纳妾,待妾室诞下子嗣,便抱到昭昭膝下养着,可她不愿,至今不肯见我。”
尾音落下,满是凄苦。
舒誉皱眉,“我记得,你与昭昭成婚也有六年了。”
六年无子,是大有问题。
能等到今日才提出纳妾,已算是难得。
“一个妾而已,也值得她闹脾气?”
妾室入门,还不是仰仗她这个主母?若她在妾室之前有孕,实在看着不顺心,打杀了就是。
若一直无孕,去母留子即可。
舒誉道:“明日让你岳母去你府上劝劝她。”
许玉淮压下心里的喜意,“多谢岳父。”
许玉淮走后,舒誉与舒晋在书房内商谈许久,待冯夫人传膳,父子二人才散去。
用完膳,舒誉回了自个儿院子,舒誉闭着眼,由冯夫人按压肩颈。
“你明日去趟常远侯府。”
冯夫人疑惑,“昭昭怎么了?”
舒誉:“她多年无子,许玉淮要纳妾,昭昭闹脾气,你去劝劝她。”
冯夫人手上动作一顿,“怎么这么着急。”
“许玉淮今年二十有五,也该着急了。”
冯夫人勉强应,“好。”
说起此事,舒誉纳闷,“咱们家的男丁子嗣倒是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怎么到了姑娘就没了信。昭昭如此,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是如此。”
冯夫人眼神一抖。
舒誉并未注意,“改明你递张帖子进宫,提醒贵妃早些怀上皇嗣。如今陛下后宫虽唯她一人,可未来难保没有别的宫妃,不可让她人先行诞下皇子。”
冯夫人牵了牵唇,眼睑低垂,“妾身知道了。”
那头的舒晋也在与连茱说此事。
“茱儿,你明日陪母亲一同去吧。”
连茱轻点头,旋即迟疑道:“这种时候劝昭昭为妹夫纳妾,是不是太委屈她了?”
“她是我国公府的嫡女,谁敢给她委屈受?”
舒晋不以为意,“一个妾而已,若惹她不快,是打是卖还不是她说了算?”
一个妾而已。
连茱指尖微颤。
她也是个妾,若是有朝一日失了舒晋欢心,难不成他也会发卖她么?
连茱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
她与舒晋多年感情,情深义厚,虽因身份低微未曾扶正,可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尊称她一声夫人?
除了舒含昭,舒晋别的堂兄弟姐妹见了她也会称一句嫂子。
欢喜之余,连茱也会莫名觉得有些不真实。
有时她站在舒晋面前,可他的目光却透出轻微的怀念。
他在怀念谁?
连茱不知道。
她也曾旁敲侧击过,在她之前,舒晋可有心仪的姑娘,结果当然是无。
连茱茫然。
若无,他为何这样看她?
还是说,舒晋是骗她的?
可若猜测成真,他又为何待她这般好?
“怎么了?”
舒晋伸手抚摸连茱的侧脸,低沉的嗓音里含着独属于连茱的温柔。
带着茧的指腹摩挲着脸颊,带着轻微痒意。
连茱摇头,贴近舒晋,下巴放在他胸前,抬眸轻盈盈看他,“若我生不出孩子,你也会纳妾么?”
舒晋眸色转深,“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尾音轻轻上扬,像极了撒娇。
舒晋眸色转深,“没有如果若是,事实是,我们的孩子都六岁了。”
连茱蹙眉抱怨,“你怎么这样。”
舒晋呼吸急了一瞬,在连茱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拦腰抱起,疾步往榻上走。
“是我这阵子懈怠了,才叫你有工夫胡思乱想。”
连茱脸颊发烫,“阿、阿晋,放我下来。”
舒晋纠正,“叫夫君。”
柔媚到极致的女声轻柔唤:“……夫君。”
红烛帐暖,被翻红浪。
一夜云雨,连茱起身时全身发软,腰腹酸痛,靠在床头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舒晋已经上朝去了,就连舒廷也去了书塾。
摸了摸发窘发烫的脸颊,连茱急忙洗漱,匆匆吃了两口粥,往正房赶去。
冯夫人刚巧吃了早膳,神色含忧,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言。
二人一道往常远侯府而去。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凝芳阁,夏琼连忙将人迎进去,丫鬟们上茶的上茶 ,端点心的端点心。
冯夫人关心,“昭昭呢?”
夏琼:“夫人在里间。”
母亲进门,做女儿的都不来迎迎她,实在不像话。
冯夫人嗔怪,“这个懒虫,都这个时辰了还不起身。”
“我去看看。”方起身,冯夫人对连茱道:“我与昭昭单独说说话,你自去歇着吧。”
舒含昭一向不喜她,这个时候连茱也不太想去碍她的眼,温顺颔首,“是。”
干坐了一会儿,丫鬟道:“夫人若是无聊,不若出去走走。”
连茱身上泛酸,其实不太想动,但又怕待会儿看见舒含昭通红的眼引起尴尬,便应了。
出门后,她颇为茫然。
她不常来侯府,对此有些陌生,正准备找人带路,恰好有名娃娃脸,看着很是乖巧可爱的丫鬟路过。
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连茱招手唤她过来,温声道:“不知府中有哪些景致?劳烦带我逛逛。”
丫鬟拿圆溜溜的眼睛看了她片刻,嗓音清脆,“夫人这边请。”
“多谢。”
连茱道了谢,跟在丫鬟身后。
桃花已谢,树上长出一簇簇绿叶,随风轻晃枝丫,可爱讨喜。
树下站了一名姑娘。
月白色裙裾飘飞,腰肢盈盈一握,身姿窈窕,婀娜纤巧。
连茱看着很是眼熟,忍不住看她好几下。
姑娘若有所觉,回过头来,墨发如绸,清丽绝伦。
连茱惊讶。
是她。
第30章
“姑娘!”
娃娃脸丫鬟笑着朝少女跑去。
云镜纱对她温和一笑,转眸看着连茱,“夫人,又见面了。”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听闻靖国公夫人与连姨娘上门后,挣扎许久,还是来了。
或许,她只是想看看那张脸。
连茱惊喜,快步上前,“方才我还在想这小姑娘怎的有几分眼熟,原来是姑娘的婢女。”
她扬起唇,神色温柔,目光柔和,“姑娘,又见面了。我姓连,单字茱,不知姑娘芳名?”
“云镜纱。”
“云姑娘。”
连茱笑着唤她,“云姑娘与侯府有亲?”
云镜纱摇头,“我因缘巧合救了侯爷一命,暂居府上。”
笑意一顿,连茱眉心微蹙,抬手挥退侍女。
“小姑娘可否暂避一二,我有些话想对云姑娘说。”
云镜纱点头,尹寻春嘟了嘟嘴,退后六步。
四周空了,连茱往前迈进,迟疑道:“恕我冒昧,敢问侯爷要纳的妾,可是姑娘?”
云镜纱轻轻点了下头。
连茱眸色含忧,“我与侯夫人相处多年,她行事无所畏忌,向来随心所欲,且是个宁为玉碎,也不肯委屈自己的性子,若侯爷执意纳姑娘为妾,想必姑娘往后会吃苦头。”
“姑娘听我一句劝,趁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劝侯爷放下此事吧。”
云镜纱安静看着她。
女子柳眉微蹙,似薄雾缭绕的山间幽寂小径,清清冷冷。红日当头,阳光照射在她眉眼,幽雾散去,金光照山林,暖意丛生。
云镜纱蓦地轻嘲一笑,“我不愿牵扯其中,夫人放心,我会离开的。”
连茱松了口气,又急忙解释,“我并无驱赶姑娘的意思。”
“我知道。”
云镜纱轻轻笑着,“夫人是为了我好。”
见她神色并无芥蒂,连茱放下心,抿唇笑了笑。
“侯夫人待夫人不好?”
连茱一怔,旋即摇头,“我非她正经嫂子,谈不上好不好,只是我出身低微,她看不上我。”
云镜纱:“我观夫人谈吐,倒像是出身大族。”
连茱忍俊不禁,似芙蓉花开,一笑嫣然,“姑娘谬赞,我父亲不过是一七品小官罢了。”
“是吗?”云镜纱微讶,“夫人性子这般温和,想必家中应是十分疼宠。”
连茱笑着,“我母亲早亡,家中唯有父亲与兄长,他们的确待我极好。”
她低着眉,没让云镜纱看见眼里轻愁。
不过自从兄长娶亲,她嫁人后,莫名觉得和娘家远了两分。
倒也不是疏离,只是好似多了些客气,慢慢趋于寻常亲戚。
“父兄疼宠,难怪将夫人的性子养得这般谦和。”
她说起父兄时脸上的笑容不作假。
云镜纱扬唇,盯着连茱眼下红痣,“夫人的痣是生来就有的么?”
“这个?”
连茱指腹轻点眼下,“是啊,从有意识起,它便在了。”
云镜纱点头,脸上满是笑意,“很好看。”
心里却说不出是何滋味。
何必再试探,她亲眼看见姐姐撞柱,猩红的血染在她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她倒在血泊中,双眼紧闭,再也不会睁眼,温柔唤她一声“小雨”。
视线下移,瞥见连茱白皙修长脖颈上遮不住的红痕,云镜纱心中憋闷,温声道:“我院里还有事,先行一步,夫人慢慢逛。”
连茱被她夸得羞涩,听了这话忙道:“姑娘去吧。”
云镜纱对她服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开。
连茱看了会儿她的背影,侧身对走近的侍女道:“走吧,我们也该回了。”
……
凝芳阁。
冯夫人和连茱走后,舒含昭独自一人在榻上坐了许久。
“昭儿,你听娘的话,别和姑爷闹僵,平白便宜了那小贱蹄子。”
“他要纳妾你就让他纳,等那小贱。人进了后院,你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为今之计,还是要早些生个孩子,等怀上了,那贱。人也就没了用处。”
舒含昭脸色阴晴不定。
她娘囿于后院,与她爹爹的姨娘们斗了半辈子,妾室的苦不是没吃过,怎的非得让自己女儿吃这个苦?
就因为她没有孩子?
孩子孩子孩子!
除了孩子,他们眼里还有什么?!
生不出孩子就得为夫君纳妾?怎么可能!
她舒含昭绝不会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男人!
绝不!
“哐啷——”
舒含昭一把掀翻桌上茶具,情绪激动地红了眼,胸前剧烈起伏。
“纳妾?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
……
“听闻夫人今日又和侯爷大吵一架。”
芳音叹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云镜纱垂眸,沉默不语。
她在想,许玉淮娶舒含昭,真的是因为爱她,还是为了权呢?
三年前,平福的生意做到京城后,云镜纱时常能接到他送来的舒家的消息。
信上关于许玉淮的,除一幅画像,大多是他与舒含昭的恩爱事迹。
她记下了,因此在见到许玉淮的第一眼,才能将他认出。
可这段时日的接触,她能从许玉淮的眼睛里看出野心,那明晃晃地告诉她,他不甘于此,他要往上爬,他要做人上人。
从某个方面来看,其实她与许玉淮也有相似之处。
既然如此,她在做的,会不会他早就已经做了?
无论他是否做过,她都要在舒含昭心里留下一道疤。
足以击碎她心的疤。
用膳时,云镜纱给尹寻春使了个眼神,后者了然,主动伺候她净手。
撩起水珠轻轻搓洗,云镜纱唇瓣张阖,声若蚊蝇,“一会儿寻个时机出去,告诉平叔,雨花巷那位可以现身了。”
她看了眼袖子,尹寻春了然,单手稳稳端着铜盆,快速伸手进去拿出一张纸条。
“让平叔照这信上的做。”
尹寻春点头,“好,我知道了。”
云镜纱对她向来放心,轻轻点了下头,用干帕子擦了手。
尹寻春端着盆出去,正巧撞见敏良,“和姑娘说什么呢?”
“那、那个……”
脑子飞快转着,尹寻春重重道:“姑娘在和我说想离开了。”
敏良一顿,略有失落,“好。”
她没再多说,进屋伺候云镜纱
用膳去了。
尹寻春松了口气,往某个方向瞪了眼。
哼,她又不是不能保护姑娘,有这些人在,她夜里出去都不方便。
尹寻春跺跺脚,愤而转身。
风从树梢过,窸窸窣窣的声响中,有人压低嗓音,“方才那小姑娘,是不是在瞪我?”
冷淡女声回复,“你眼瞎了,自作什么多情。”
那人气,“你这小丰子过分了啊,今个儿我非得跟你打一架不可。”
“滚。”
“嘿你这人……”
“闭嘴,被发现了你就滚回去。”
那人悻悻闭嘴。
吃完饭,云镜纱擦着嘴角,招来敏良和芳音,“替我收拾东西,明日我想离府。”
敏良惊讶,“这么快?”
芳音大喜,“好哇好哇,我这就去收拾。”
她调头就走,敏良停在原地不动。
云镜纱转向她,温声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敏良兴致不高,轻轻牵了牵唇,“都是奴婢该做的。奴婢在此,先祝姑娘事事如意,平安顺遂。”
云镜纱笑,“会的。敏良,愿你得偿所愿。”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温和,敏良眸光微动,缓缓牵唇,“借姑娘吉言。”
翌日。
凝芳阁。
一道人影匆匆走过,两道长眉紧紧皱着,面色凝重。
过往丫鬟唤“黛春姐姐”,她也没工夫应声,快步进了屋。
“夫人。”
舒含昭冷着脸瞥她一眼,“着急忙慌的作甚?”
黛春扣着肩膀,略显瑟缩,“奴婢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
舒含昭没什么兴致,懒懒对着铜镜描眉。
黛春咽了口唾沫,“方才侧门的崔老婆子上报,说是今个儿门外来了个正值芳龄的姑娘,旁敲侧击打听侯爷的下落。”
力道一重,一道长痕从眉尾处划过,生生破坏了舒含昭的完美眉形。
她面无表情撂了螺子黛,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明艳面容似淬了冰,眼里冷光闪烁。
“怎么,侯爷这又是被哪个姑娘给救了?”
话音尖锐,讽刺又心酸。
黛春与夏琼纷纷低了头。
吴嬷嬷正巧端了药碗进来,见气氛不对,莫名道:“这是怎的了?”
她走近舒含昭,“夫人,今日的药……啊!”
手中药碗猛地被打翻,滚烫汁液淋了吴嬷嬷一手,烫得她直呼痛。
“喝什么喝,我不喝!”
舒含昭骤然怒喝一声,“这东西,往后都不必再送了!”
吴嬷嬷虽是舒含昭奶娘,平日里有几分薄面,可在盛怒的舒含昭面前也不敢再出声,抖着手藏到袖中,咬牙忍痛。
舒含昭倏地看向黛春,“你继续说!”
黛春没忍住一抖,强忍心慌道:“崔老婆子见她行踪可疑,旁敲侧击地打听身份,那姑娘没个戒心,说是住在雨花巷。”
舒含昭:“然后呢?”
黛春:“没、没了。”
“就这?”舒含昭冷冷一讽,“连是何身份,与侯爷如何相识的都没问出,就值得你慌慌张张地上门禀报?”
黛春双膝一软跪下,“奴婢这就去打听。”
“还不快滚!”
自从侯爷提出纳妾后,夫人的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了。
黛春忍住泪,“奴婢这就去。”
爬起身,连走带跑地出了门。
夏琼看着舒含昭额上长痕,小心道:“奴婢去打水给夫人擦脸。”
吴嬷嬷:“……老奴先下去了。”
“都滚!”
轻微的脚步声消失,舒含昭坐在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一点一点抹去额角墨粉。
一个多时辰后,黛春回了。
在屋外磨蹭了半刻钟,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迈过门槛。
舒含昭依旧保持着她离开的姿势,一动不动,如老僧入禅。
黛春低头,硬着头皮道:“夫人,打听清楚了。”
舒含昭:“说。”
嗓音似刀剑相撞般刺耳,令黛春起了一身的疙瘩。
她抿抿唇,“雨花巷内住着一名姑娘,据说是某位权贵的外室,奴婢听说,侯爷曾去过一次。今日的姑娘与那外室是邻友,私交甚好,无意间得知侯爷的身份,特地来替她打听。”
黛春安抚,“夫人,那外室想来老夫人安排的,侯爷定无此心,不过一个野丫头罢了,夫人何必放在心上。”
舒含昭看向她,那眼神里的冷意令黛春手指发抖,脸颊肌肉抽动。
可舒含昭并未暴怒,只是冷冷一勾唇角,“很好。”
“夏琼,备车,咱们好生去会会这位妹妹。”
夏琼头皮发麻,“是。”
从常远侯府到雨花巷大约一个时辰。
马车徐徐停在巷口,夏琼扶着舒含昭下车,黛春在前头带路,府卫们沉默跟在身后,保护舒含昭的安危。
架势颇大,不由引得百姓侧目。
风偶尔吹起帷帽上的细纱,露出姝色无双,却又冷漠无比的脸。
停在巷子最后一户人家前,舒含昭看着半掩着的门,眸色阴冷。
黛春:“奴婢这就去敲门。”
“不用。”
舒含昭叫住她,缓步上前。
耳畔交谈声越发清晰。
“别哭了,你这么漂亮,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心。何况他上次不是来看过你吗?有一就有二,他迟早还会来的。”
娇怯女声小心翼翼问:“真的?”
“当然。”
那道声音继续道:“我去打听过了,他那正室是个母老虎,若不是为了她背后的权势,肯定不会娶她。”
女声惊讶,“怎、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那道声音小声哼道:“我打听了好几天呢,听说许侯家里原本落败了,正是因为娶了她才复起。我想啊,许侯肯定是和她虚与委蛇,心里定然不是真心爱慕,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没生孩子?”
女声不解,“和生孩子有何关系。”
那声音乐了,笑道:“如果是真心喜欢,两个身子康健的人不可能成婚这么多年都没孩子。要么感情深厚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其实他们根本就没那么恩爱。要么……”
“要么什么,你快说啊。”
女声焦急追问。
“我猜啊,说不准是许侯不想她给自己生孩子,悄悄给她下了药,让她生不了……”
远处蓦地传来一声巨响,宛如一道惊雷劈在夏琼等人身上,骇得众人重重一抖,半边身子僵硬发麻,满脸骇然。
夏琼一脸惊惶,目光紧紧落在最前方那道身影上。
耳畔一阵耳鸣,很长一段时间,舒含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好似回到了令她万般屈辱的那日,她仿佛置身于深海中,无穷无尽的海水涌入,剥夺了她的呼吸,胸腔内传来阵阵窒息般的痛楚。
过了许久,舒含昭终于从痛苦中挣扎而出。
后背有汗渗出,风一吹,冷得她浑身发抖。
“把这院子,给我砸了。”
短短八个字,令她喉咙生痛,嘴里渗出铁锈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