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一天前。
联邦边远荒星, 卡普里群岛。
深夜。
位于岛屿中心的山顶别墅,一楼大厅内,十几只虫或站或坐, 面色阴沉。
以这些虫在联邦的身份,至少也应该有一间设施齐全的豪华会议室供给他们使用, 但此时此刻, 无论是谁都很难再顾及物质上的享受。
为首的中年虫轻轻敲了一下书桌,吸引了全场注意。
“死, 或者临死前拉一波虫垫背,一起下地狱。”他淡淡地道:“诸位, 选吧。”
沉默。
没有虫说话。
无论他们在此之前是什么身份、地位, 任何生命在得知自己即将面对死亡的时候,都免不了惶恐,甚至是……癫狂。
一分钟, 或者是更短的时间。
坐在墙角阴影里的雌虫忽然开口:“我选第二个。”
“我也选第二个!”
“他爹的, 横竖都是死,老子还不如临死之前爽一把!”
茶几边, 年轻的雌虫迟疑地开口。
“非得这样吗?”
话音落下, 房间里一片寂静, 却没有从抬头看他一眼。这本该是一个极其惊悚的场景, 但对年轻虫而言, 求生的渴望已经远远大于了其他,是以, 他只是犹豫了一秒, 便咬了咬牙,再次开口。
“我知道你们担心那位议员长的报复,但是万一, 我是说万一……”
他吞了口唾沫,艰难道:“说不定他根本就不知道呢?”
“太迟了。”
中年虫摇了摇头:“太迟了。”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场景,中年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搭在桌边的指尖因攥紧而微微发白,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你们还记得我们虫族为什么被称为第三天灾吗?”
他没有看向任何虫,兀自低垂着头,自问自答。
“因为悍不畏死,汹涌如潮水的虫群。”
“因为能够将其他生命体同化、纳为己用的基因编辑能力。”
“更因为我们有一支无孔不入,可以随时将自身模拟成任何独立生命个体的拟态军团。”
渗透、吞噬、消化、取代。
对于所有与虫族为敌的文明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虫族那强大的战斗力,而是谁也不知道,当他们决定和虫族开战的时候,他们的战友、上级,甚至他们的将军、首脑,是否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被一只只具备拟态能力的雌虫取而代之。
关于议员长曾经卧底时期的辉煌战绩,星网上一度流传着一项网友们自己编造的玩笑,说当时的议员长是“再不收网就要被迫登基了”。
大多虫只当是个玩笑。
唯有在那位议员长面前被迫让步的御三家知道,这句话是真的。
直到今天,御三家依旧不知道,在卧底的那些年龄,伊格里斯·奥威尔究竟借交战的机会在整个星海和平联盟埋下了多少枚虫卵,而这些小小的虫卵,又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借他们各自消化、取代的生命,在不同的文明之中,一步步爬到了怎样的位置。
更可怕的是,这位议员长甚至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
倘若以统一星海为目标,他甚至不在乎,彼时跪在他脚下的,究竟是虫族,还是什么其他的文明。
房间里一片死寂。
中年虫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苦涩。
“如果我们得罪的是其他虫,还能想办法逃往心星灵帝国或者智械联盟,可偏偏……”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得罪其他虫,说不定还能抢救一下;可得罪伊格里斯·奥威尔……
所有虫心下沉。
短暂的沉默过后,率先赞同第二条方案的雌虫猛地抬头,冷静地道:“你有什么计划?”
中年雌虫没有半点含糊,直接说道:“我收到消息,明天晚上七点,圣阁下乘坐的星舰会经过艾图塔星。既然事情因为我们当初策划的袭击而起,那就以同样的夜袭终结!”
他们彼此对视,露出沉思的表情。
阴影里的雌虫缓缓开口:“据我所知,圣阁下和议员长虽然是政治联姻,但其实感情很好。”若非如此,他们这些虫也不至于被议员长盯上。
这句话有效地挑起了在座所有虫的兴趣。
“我赞同。”
“我也赞同。”
“反正都是死,走之前还能拉一位圣阁下下去,值了!”墙角阴影里的雌虫毫不犹豫:“你想怎么做?我们会全力配合你。”
为首的中年虫点点头,打开光脑,放出了以艾图塔星为中心的全息地图。
他用激光笔指着地图,一边思考,一边快速道:“距离艾图塔星最近的军团是第三军团,到时候我这边会想办法提前将第三军团的主力部队引开,圣阁下的近卫军团交给你们解决。”
“附近的星盗也可以利用,不用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当前线炮灰……”
听到中年雌虫的安排,不少虫心下稍安。
要说这项计划最危险的地方,必然面对附近的第三军团,中年虫主动揽过了这项任务,这无疑大大减轻了他们的压力,这让他们对这项任务之外的细枝末节,也有了更多的想法。
雄虫大多身体孱弱,尤其是高等雄虫,精神力越强,身体就会越是脆弱。
用游戏来比喻,雄虫阁下们就像是角色扮演游戏里的魔法师,本质是过于强悍的精神力压制了体质的成长,就像游戏里的魔法师,不可能既能使出禁忌魔法,又像战士一样能打能抗。
S级,只怕随便捏一下,就能出血吧?
阴影里雌虫低着头,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
……
计划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第三军团的主力被提前引开,剩下的部队也因为圣阁下被他们挟持而谨慎地退到了一边,再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内心再次感激了一下那位主动引来第三军团的中年虫,深吸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穿过舰桥,一步步走向那位传说中的圣阁下。
听到脚步声,年轻的圣阁下略微偏头,慢慢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脸上淡淡的,即使眼看着沦为阶下囚,那双澄金色的眼瞳里也没有半点情绪。他的皮肤很白,灯光照彻下的雄虫单薄、苍白得几近透明。
仿佛夜月中汇聚而成的雪。
孱弱又美丽。
这就是圣阁下吗?
呼吸在目光交汇的瞬间悄然停滞,急促的心跳混合着灼热的欲望与杀意,随着雌虫缓慢的走近一步步放大。
多么漂亮的阁下啊。
他舔了舔唇角,晃晃悠悠的向着对方走了过去。大脑被本能驾驭,身体随着距离的靠近无法抑制地半虫化,当他停下脚步时,尖利的右爪已然凑近了雄虫的肩颈。
指甲划过衣领,带出一条长而窄的血线。
年轻的圣阁下却不为所动,只是微抬着头,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没关系吗?”他问。
这是在问他有没有想过袭击的后果?
雌虫勾了勾嘴角,只觉得好笑,漫不在乎地笑:“横竖都是死,能在临死前尝尝圣阁下的滋味,也算是值了。”
说完,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雄虫,试图从对方的表情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但没有。
直到现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依旧波澜不惊,纤尘不染。
年轻的圣阁下微微点头,很有礼貌地开口:“提前说一下,我很强哦。”
“……?”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雌虫乐不可支,笑得险些眼泪都掉下来。
雄虫,强大?
床上吗?
他不无恶劣地想,勾起手指,准备将对方整个拎起来,身体力行的教给对方什么叫做强大。
指尖顺着脖颈下滑,摸上雄虫的领口——
……奇怪。
怎么会突然使不上劲。
他缓缓低头,目光掠过面前的漂亮雄虫,落在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分为二的身体上。
也就是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一瞬间,他看到他的身体像是沙滩上的城堡一样轰然倒塌,又四分五裂,像是某种玩具积木一样,零零碎碎地散了一地。
鲜血喷涌而出。
造成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只是随意地活动了下身体,眉眼间满是近乎厌倦的漠然。
“这——这不可能!”
上一秒还嘻嘻哈哈,看着热闹的虫群中,不知是谁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叫,又随着雄虫的靠近,变成破碎的喃喃:“……雄虫的精神力震慑应该只对同级有效才对,帕丁明明是2S级雌虫,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诺厄幽幽叹口气。
该说不愧是偏远星系出身的雌虫吗?又或者联邦基础教育的普及程度太低了?
难道没有虫告诉过他们,雄虫的天赋除了震慑和聆听之外,还有一个斩断吗?
虽然这个天赋的确没什么用,以至于无论是雌虫还是雄虫本身,都不太将这种天赋放在心上,可那是针对S级以下的雄虫。
对于低级雄虫而言,“斩断”仅仅只是一把能够用砍瓜切菜的刀;即使是B级以上,也仅仅只是相对低级雄虫锋利些许,当成激光武器切割静态金属没有问题,想要利用这把“武器”与同等级的雌虫战斗却很难。
S级雄虫则不然。
对于圣级雄虫而言,“斩断”不是一把武器,而是一种概念。
强吗?
摸黑走路随便撞一下桌角就能直接掉血的弱鸡身体换来的。
这么想着,诺厄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活动了下手脚,转过身,目光看向包围他的一众匪徒。
对雄虫而言,近战是劣势,也是最大的优势。
咫尺之遥的精神斩击,想落空都难。
狭窄的星舰通道内,应急灯闪烁着刺眼的红光,猎手与猎物的身份在瞬息之间完成转换。刚才还聚在一起看首脑戏弄雄虫的虫群瞬间溃散,惊惶地向外逃去,却始终没能逃脱被腰斩的宿命。
最后一只。
年轻的雌虫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眼见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自知死期将至雌虫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的盯着面前的雄虫,嘴角微微勾起,咧出一个扭曲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43号法案……哈哈!”
“蠢货……都得死……哈哈哈哈!”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竭斯底里的快意:“他的目标…根本不是什么狗屁的统一…他要的是毁灭!是把整个虫族联邦…彻底烧成灰烬!到时候…你…我…所有虫…都得死!都得死!哈哈哈哈哈——”
这番话称得上是惊世骇俗,唯一的听众却是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诺厄微微垂眸,用随身的纸巾,认真地擦了擦自己的脸颊,他的表情冷静,动作也冷静,姿态从容得近乎优雅。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轻声道:
“我知道。”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重锤一样砸在雌虫残存的意识上。
迎着对方难以置信的错愕目光,年轻的圣阁下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平静的,厌倦得近乎漠然的微笑。
“而且。”
他补充,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在平常不过的事实:“我也觉得无所谓。”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一切开始的地方。……
【62】
十年前。
诺厄·维洛里亚十八岁。
初夏。
蝉鸣聒噪。
一墙之隔的起居室里, 埃文斯父子还在吵架。诺厄懒洋洋地坐在茶室里,盯着跟前的茶壶发呆,漫不经心地考虑着什么时候出去, 才能在缓解气氛的同时不让双方难堪。
他对此驾轻就熟,却又感到一点淡淡的无聊。
一分钟, 或者更短的时间。
父子俩再次不欢而散。
诺厄在心里数了二十秒, 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带着侍虫递过来的下午茶, 熟练地走进莱西·埃文斯的房间。
“干嘛,你也来看我笑话是吧?”
像是被对方的话语所提醒, 诺厄思考了一会儿, 随手拿起一块糕点,一边慢悠悠地往嘴里送,一边作看戏状, 身体力行地表演了一下“看笑话”。
气得雄虫暴跳如雷。
“诺厄·维洛里亚——!”
“在呢在呢。”诺厄揉了揉耳朵, 表情嫌弃:“吵死了,你是猴子吗?”
理所当然的, 莱西·埃文斯看上去更生气了。
愤怒让他口不择言, 气呼呼道:“你走开, 我不想跟你说话, 像你这种没有雄父的虫是不会懂的!”
“可以理解。”
诺厄赞同地点点头:“毕竟除了还有个雄父, 你身上也没什么能胜过我的地方了。”
他语气平静,面上是一贯的冷。莱西·埃文斯愣了一下, 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自知失言, 又抹不开面子道歉,嘟嘟囔囔了好一会儿,才悻悻道:“对不起。”
诺厄挑眉。
没得到回应, 上一秒还垂头丧气的雄虫瞬间抬头,见对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顿时又失去了对峙的勇气,心虚地挪开视线,强调:“我刚刚道过歉了!”
“道歉就一定会被原谅吗?”
气得雄虫再次磨牙:“我讨厌你!”
“没关系。”
诺厄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安慰他:“正好我也不喜欢你。”
八年前。
诺厄·维洛里亚二十岁。
埃尔瑟兰的树叶由绿转黄的时候,他开始以半个法官、半个调解员的身份,跟随自己的老师身后,试着学习处理有关雄虫们的大大小小、鸡毛蒜皮的家庭矛盾。
这些矛盾通常大同小异,有时是夫夫间思维模式上的差异导致的冷战或争吵。
复杂一点的,还会牵扯到新闻媒体,对簿公堂。
这个说雄虫虐待雌君,过于恶毒,必须离婚;那个说雌虫也是独立的个体,理应被雄虫平等对待。
网友们各执一词,吵得天翻地覆;各路媒体左右横跳,赚得盆满钵满;政客们趁机站出来发言,展现自己旗帜鲜明的平权立场,为下一届议员竞选谋求选票……
“感觉怎么样?”
幕后,萨维尔·埃文斯递过来一杯水,笑盈盈地问他。
没意思。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真正说出口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挺有意思的。”
他稍稍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位成功离婚,自以为重获新生的雌虫,和在雄虫保护协会的安排下消失在公众视野的恶毒雄虫。
就挺无聊的。
一只雌虫一生受到最漫长的折磨,究竟是来自他身侧那只一只手就能轻易捏死,动动脑子就能依靠财富和权势将尸体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孱弱的雄虫……
还是那个从他出生起就开始听从、仰望、模仿,折断他的羽翼、踩断他的傲骨,要他跪在地上做谁的雌奴或雌侍,他强大的、高高在上的、无所不能的……父亲?
不过,这和他倒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诺厄想。扭过头,去看树上嘀嘀咕咕的云雀鸟。
真可爱。
比起愚蠢而不自知的虫,怎么想都是路边枝头的小鸟比较有趣吧?他想。
四年前。
诺厄·维洛里亚二十四岁。
舰桥中心。
操作台上多处破损,露出冒着青烟的焦黑电路,到处弥漫着烧焦的气息,血腥味若有若无,恍若云雾一般氤氲在正处于交战中的两位雌虫身上。
年轻的圣阁下单手撑着下巴,冷淡地看着两位绑架他的反叛军正副首脑,为了争夺他的所有权打出了脑浆。
没意思。
诺厄想。他漫不经心地挪开视线,无所事事地对着窗外黑洞洞的宇宙走神。
这是个好机会。
只要动一动手指,稍微凝聚一点精神力,对那两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中难以自拔雌虫轻轻斩下,一切都会到此结束。
但他忽然觉得有点无聊。
待在这里很无聊,等待救援很无聊,回去逢场作戏、在工作中为各路雌虫雄虫们收拾烂摊子,一天到晚看着一帮蠢货在他跟前转着圈儿犯蠢更是无聊中的无聊。
不是很想活,但也不太想死。
虫为什么要工作?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蠢货?
他又究竟是为了什么,一路走到现在?
不记得了。
诺厄想。身后却在这个时候,传来细微的敲门声。
敲门声?
“晚上好,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哪来的神经病。
他听到身后的神经病嘀咕:“哇哦!现在的高等阁下都这么凶残了吗?”
圣阁下挑了下眉,可有可无地回头。
本想反唇相讥,目光落在黑发雌虫身后同样倒了一地,怎么看都像是惨遭自己虫毒手的军雌时,才勾了勾嘴角,礼貌客套地回敬:“哪里哪里,我看这位先生你也挺缺德的。”
电光火石间。
他突发奇想,随口问他: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一起,做一番谋权害命的大事业?”
三年前。
诺厄·维洛里亚二十五岁。
世纪婚礼。
雪浪无声地漫过日光下的礼堂,年轻的圣阁下恍若一只巨大圣洁的雪鹤,披着神圣而纯白的羽翼,踏上代表盟约的祭坛,走向他自己决定要共度一生的雌君。
婚后的生活比他想象中来得有趣。
伊格里斯·奥维尔无疑是个聪明虫,还是个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聪明虫,这让他无聊的日常开始变得有趣,但与此同时,更大的烦恼笼罩了他——
好消息:雌君很有乐子。
坏消息:雌君唯爱在他身上找乐子。
婚后生活变得鸡飞狗跳,鸡飞是雌君,狗跳是雌君,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比蠢货在他跟前犯蠢更让虫无语的,是聪明雌君假装蠢货在他跟前转着圈儿犯蠢。
他在日复一日的烦恼与生趣之中,隐约窥见了某种端倪——
“伊格里斯,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问。
不等议员长回答,年轻的圣阁下便挪开视线,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离在对面的墙壁上,自问自答:“我觉得吧,做虫还是要讲诚信,白纸黑字的条款,该守就得守,你说呢?”
一秒,或者是更短的时间。
他听到身后的雌虫轻笑道:“当然。”
他们默契地忽视、挖断了那棵埋在土壤里的小小树苗。
既然给不出供它茁壮成长的养料,与其看着它渐渐枯死,不如从一开始就截断它长大的可能。
垂耳兔抖了抖耳朵,缩回小小的兔子窝。
他怎么能给予对方自己压根就没有过的东西。
婚后第二年。
他们开始对协议上的条款驾轻就熟,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今天你坑我,明天我宰你,本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他却意外地从对方的政敌手里,拿到了潘多拉的盒子。
怎么说呢?
有点神奇。他想。
看议员长对钓鱼与摸鱼事业的莫大热枕,他还一度以为对方的目标会是承包全宇宙的鱼塘之类来着。
没想到居然是……毁灭世界?
诺厄: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jpg
或许是骨子里的恶劣,又或者是太过无聊。年轻的圣阁下很快便来了兴趣,抱着看戏的想法,试着调查了一番对方这份世界毁灭计划的始终。
以征战为借口,掀起虫族对外的战争,表面上是开拓星际为联邦谋求更大的利益,实则串联了整个星海和平联盟,站在两百多个文明这边,反过来实现对虫族的围剿……?
原来不是毁灭世界啊。
圣阁下幽幽叹气,有点遗憾,又有点振奋。
毁灭虫族也不错,看起来也蛮好玩的,要不跟雌君说一声,也带他一个?
他饶有兴趣地想,指尖在翻到陈年的资料时,却停了下来。
这个虫族毁灭计划的活跃时间,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跟他结婚之前加班加点,进度一日千里,婚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被他暗地里拒绝、拉开距离之后,更是干脆将计划发动的时间推迟到他死后……?
什么意思?
这是太看得起他,以至于不愿意在他活着的时候发作,还是瞧不起他,准备等他死了之后,再一只虫快乐发癫?
圣阁下陷入了沉思。
圣阁下推了推身边的雌虫,很凶地质疑:“老实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伊格里斯满头雾水。
“啊?我吗?”
“我哪敢啊。”
圣阁下左看右看,却研究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摆摆手,让半夜被他叫起来回答问题的雌君自行滚蛋。
议员长只好扁扁地走开了。
仅有一虫的空荡主卧里,年轻的圣阁下躺在被子里,盯着头顶的天花板,静静地看了一整夜。
星海纪,西元5000年。
联邦议事厅,两院联席会议现场。
结束无聊的晨间会议,年轻的圣阁下随手脱下属于雌君的大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爆炸,火光,碰撞。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无法理解。
医院里灯火通明。
年轻的圣阁下靠在床头,看着窗外一如既往的天空,做出了一个决定。
什么是爱?
爱是什么?
诺厄不知道。
他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
二十八岁的诺厄·维洛里亚做不到,那就交给十八岁。
什么是爱?
爱是什么?
十八岁的他,还没有那么无聊的他,会听从自己的心意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走到什么样的地方?
他感到一点久违的好奇。
那是一个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冬天。
他叫来了主治医生团里的熟悉的医生。
他撕下一张便签,书写,折叠,塞进只有自己能够打开的空间。
他在迟暮降临时沉沉睡去,任由仅有前十八年记忆的自己在病床上缓缓睁开了眼。
雄父说,身为雄虫,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但雄父还说过:只要能够攫取到足够庞大的利益,以身为饵也没有关系。
所以,当医生告诉他,他的大脑受到了创伤,失去了部分记忆时,
当他名义上的雌君,那位足以号令大半个帝国的强大雌虫漫不经心地踏进病房时,
年轻的圣阁下抬起眼眸,对着自家雌君露出了一个漂亮的、懵懂的,足以任何虫晃神的笑容——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可以吗?”
【63】
而现在——
“都听到了?”
诺厄擦了擦手, 抬起眼眸,随口道:“要杀虫灭口吗?”
断裂的管线像是被斩首的巨蛇,从天花板和墙壁的破洞中垂落下来, 伴随着一道轻微的嘎吱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摸过来的议员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也跟着从上空的通风管道跳了下来。
狭窄的通道内, 拼图般的尸体散了一地。
伊格里斯:不敢说话.jpg
他瞥了眼老老实实抱头蹲在一边作投降状的议员长,嘴角很浅地勾了一下, 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无情道:“回去再收拾你。”
最后一只虫。
考虑到对方本就奄奄一息、动弹不得, 诺厄没再浪费精神, 随手捡起一把镭射枪,干脆利落地送对方上路。
结束了?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一时间,一种被锁定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笼罩了他。
距离星舰数万米远的高空, 一道仿佛恶意凝聚而成的纯黑色能量光束毫无征兆地激射而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只手忽然握住他的胳膊, 将他拉入怀里的同时, 带着他一起向斜后方的空地滚去!
“滴答、滴答。”
寂静的废墟之中, 首先响起的, 是鲜血滴落的声音。
抵在他腰间的手倏忽松开, 失力般垂落。
圣阁下茫然地回头。
黑发雌虫面部向下倒着,半张脸埋在冰冷的金属碎屑里, 一动也不动。从他所在的这个角度望过去, 刚好能够看到那道贯穿他的心脏,至今还散发着淡淡黑烟,狰狞的、深褐色的洞口。
“伊格里斯?”
胸口空落落的。
他感到一点钝痛, 不算明显,却格外持久,像是某种阴冷的蛇,无声无息,便顺着他的血管蜿蜒向全身。
世界万籁俱静。
眼前的一切都仿佛隔了一层,画面、声音,灰暗、沉郁,朦朦胧胧,看不见真切。所剩无几的灯光自墙角的天花板投落下来,借着被照得透亮的残垣断壁,他看见了自己毫无表情的脸。
他好像有一些伤心,又好像没有。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雄父去世的那个冬天。
白茫茫的天空,白茫茫的雪花,来来往往的哀悼者神情悲恸,小小的雄虫站在雌父的身后,却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才对。
他可以接受树苗停止生长,戛然而止,却唯独没有办法接受这棵小小的树苗在他还没有弄清楚的时候,在他的面前一寸寸枯萎。
指尖触碰到对方的身体,试图发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他半抱住的“尸体”,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
诺厄微微一怔。
本能地误以为对方死去的时候,他尚且还算平静,可当他意识到对方存活的可能时,诺厄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没什么疗伤经验的圣阁下本能地从空间纽里拿出一切有用的没用的治疗喷剂或器具,努力地试图往雌虫的身上套,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对方打商量:“你…能不能努力一下,先别死,下次再说?”
通道内一片寂静。
紧接着,一个虚弱的声音,稍显不解地响起——
伊格里斯:“……?下次再说是什么意思,我就不能不死吗?”
沉默。
稍显昏暗的灯光下,年轻的议员长与他的雄主面面相觑。
短暂的对视过后,伊格里斯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哎,我这不是没事吗,你…你别哭啊……”
诺厄:“我没哭。”
伊格里斯看了眼自家雄主冷淡面上恍若垂耳兔一样的眼睛,识趣地选择转移话题:“是是是,你没哭。”他冥思苦想,总算想到了适合活跃气氛的话题,:“那你笑一下?笑一下,命都给你。”
“……”
这个梗是这么玩的吗?
诺厄气笑了。
他深呼吸,微笑,只是笑容怎么看都像是透着一股煞气:“伊格里斯。”
“什么事?”
诺厄冷静地道:“你今天一定犯这个贱吗?”
好嘛。
再次遭遇来自自家雄主的死亡威胁,并不十分想死的议员长只好怂怂地缩了回去。
半个小时后,埃尔瑟兰中心医院。
“情况怎么样?”
“挺严重的。”主治医生说:“再来晚一点,伤口都应该自动愈合了。”
伊格里斯:“……”
啊这。
他悄悄偏过头,去看自家雄主。后者倒是没有什么被耍的感受,只微微松口气,又稍显迟疑:“可我明明看到……”
整颗心脏都被炸空了,这叫没事?
医生:“高等幻想种雌虫可以随时把自己完全拟态成另一种生物,奥威尔先生应该是在关键时候将自己拟态成了另一种不依靠心脏存活的生物吧。”
他总结:“总之,这种伤势普通的医疗舱就能解决,实在不放心也可以请私虫医生。即使是议员长先生,也请务必不要浪费公共医疗资源。”
说完,就把两位大惊小怪的大虫物。
装惨失败,议员长悄悄偏头,去看自家雄主的表情。后者眉眼低垂,一言不发,表情无悲无喜,目光始终落在前方的地上,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伊格里斯:“……”
忽然有点心慌。
挨训经验丰富的议员长沉吟片刻,毅然决定抢在自家雄主问责之前率先道歉。
“对不起。”低头,做出乖乖挨训的标准表情。
诺厄回过神。
“什么?”又下意识反问:“哪错了?”
伊格里斯绞尽脑汁:“不应该瞒着你……?没带你一起?”毁灭世界四个字真说出来多少有点咯噔,他选择省略。
“……”
圣阁下没有说话。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也就是在这天过后,伊格里斯觉得,他的雄主似乎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具体表现在:他在哪里办公,哪里就能凭空长出一只雪团子;偶尔晚上睡觉忘记关门,怀里也能莫名其妙长出一只雪团子,偏偏每次等他醒过来,又或者从工作里抬头看过去时,大雪团子又像是融化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怀里新雪般清清冷冷的气息提醒他,这里有虫来过。
难道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低头,偷偷看一眼怀里刚长出来的新鲜雪团子。
即使是睡梦之中,年轻的圣阁下也微微蹙着眉头,像是藏着什么未解的谜题。他的睡姿很乖,身体放松,安静地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等时间来到早上,估摸议员长即将醒来的时候,雪团子又自己悄无声息地从他的怀里钻出来,反客为主,语气冷淡,波澜不惊地将议员长叫醒。
“伊格里斯,起床。”
脸上一派镇定。
仿佛他真的是从隔壁房间过来提供友善叫醒服务。
伊格里斯:“……”
伊格里斯觉得这样不行。
他决定和对方好好谈谈。
于是——
又一个大雪团子悄悄生长的夜晚,议员长精准地抱住刚冒头的团子。
“虫赃并获。”
他掂了掂怀里的份量,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之后的加餐计划,一边问:“被告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大雪团子顿了顿。
就在伊格里斯以为圣阁下不会开口,犹豫着要不要放开对方的时候,他听见怀里的虫问他:
“为什么?”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尾,伊格里斯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为什么想要毁灭虫族文明?
这本该是一个宏大的话题,被问及的议员长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与之相匹配的情绪,他沉吟片刻,客观地自我评价:“大概是因为无聊吧。”
当你站得足够高,眼前再没有一个谈得上对手的存在,再多的胜利也会因为毫无挑战性而索然无味。
只要他想,凭借他对这个联邦的掌控力,所有反对派在刚冒出芽的瞬间就能被他轻而易举地捕捉到,进而连根拔起——也正因为这份轻易,伊格里斯反而不会这么做,因为这会让整场棋局都变得缺乏挑战性。
他就像是一位因为游戏难度过低,为了追求趣味性,不惜自找麻烦的玩家。
只要游戏足够有趣,必要时候,他可以挖掉自己的眼睛,砍断自己的手臂,自己给自己定下某些束缚,假装自己是一个瞎子,对发生在这个文明某些角落里的事情视而不见,与四处蹦哒的蠢货们玩一场相对公平的游戏。
之所以选择“毁灭虫族文明”这样一个目标,也仅仅只是因为这个目标本身自带的挑战性。
只是这样而已。
诺厄轻声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又放弃?”
伊格里斯微微一愣,随即很快明白过来。他摸了摸鼻子,实话实说:“其实也不能算放弃吧,这不是搁置到你死后了吗?”
联想对方这些天以来的异常,议员长了然,他顿了顿:“你不用因为这些觉得不好意思……觉得愧对我或者想回馈我什么。”
他说话时语气坦然,没有半点委屈。
伊格里斯很少会回忆过去的事,但极其偶尔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他的雄父——那个安静、敏锐,明明身体健康,却因为过分敏感、郁结难舒,早早逝去的雄虫。
医生说,优里阁下死于忧思成疾。
但伊格里斯知道,不是的。
——他是被爱杀死的。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和思维天然理性的雌虫不同,雄虫天生便是高度敏感,“聆听”的天赋更是令他们年少记事起,就能轻易看清身边的虚以委蛇、虚情假意,如果没能在成长阶段得到来自成年雄虫的正确引导,让他们与众不同的天赋也会引领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死亡。
这也是明明有圣地保护,雄虫们的平均寿命却仍远远低于雌虫的原因。
直到现在,伊格里斯也无法理解雌父的爱。
因为害怕自身的爱意被对方所算计、利用,所以哪怕有十分的爱意,也要强装出一分。
这也算是爱吗?
伊格里斯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
隐藏的爱不是爱,如果它无法实实在在地表达出来,传达给另一个个体,成为对方对抗日复一日的生活磨损的能量,那么这份爱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当然也想要爱的回报,没有谁不想被爱,尤其对方本就是他所爱的虫。
可是在此之前——
伊格里斯说:“我希望我的爱能够让你快乐。”
我希望我的爱能够让你活下去。
这是一个不太温暖,也不太明亮的冬天,庭院里的花刚埋下青涩的种子,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客厅的地毯上,化开一片暖融融的气息。
他的雌君像是征询某种可能一样,谨慎地、不确定地问他:“……可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