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诺厄并不讨厌有野心的雌虫。
对于雄虫而言, 自己的雌君有野心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野心往往还代表上进,意味着对方会孜孜不倦地往上爬。
但, 明明别有目的,却还要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
太小家子气了。
倘若对方直白地讲述自己的野心, 展现自己的能力, 而不是自作聪明地蛊惑兰登私奔,奥威尔上将和达尼尔阁下未必不能接受一位普通雌虫成为自家雄子的雌君, 可他偏偏要引诱兰登与自己的家族对抗,硬生生让兰登和他的亲虫起了嫌隙。
没意思。
圣阁下兴致索然地起身。
艾略特·巴尔弗维持着躬身低头的动作, 仅以余光目送着这位圣地之主的离开。
眼见着圣阁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花园的尽头, 雌虫松口气的同时,心里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永远的失去了什么, 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
……
二楼, 书房。
圣阁下脱下大衣,随手搭在手臂上, 略微偏过头, 问身侧的秘书长。
“他现在是什么职位?”
这个“他”指的是谁, 俨然不言而喻。
秘书长:“不出意外的话, 明年的这个时候, 巴尔弗先生就是上校了。”
“是吗?”
诺厄没在意这个,只垂眸思索了片刻, 便平淡道:“那就帮他一把, 提前升职,去第三军团的后勤部门做个上校吧。”
后一步进来的雄虫微微一顿。
意识到圣阁下话中的另一层含义,达尔尼神色微变, 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欲言又止:“可是……”
对普通雌虫而言,后勤部门无疑是再好不过的出路。
工作相对清闲,危险指数较低的同时,又有着相当高的油水,劣势在于外边盯着的眼睛也不少,上升空间极其有限,没什么顶天的军功,这辈子大概也就是个上校了。
乍一看光鲜亮丽,实则一生也不过如此。
但凡是个有野心的雌虫,都不会甘心一辈子龟缩在这里。
所谓明升暗贬,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表面上是让对方如愿攀上了奥威尔家这个高枝,实则是将对方牢牢压在奥威尔上将的眼皮子底下。这样一来,婚姻关系非但不能成为雌虫往上爬的助力,反倒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艾略特·巴尔弗即使想仰仗这门姻亲关系做点什么,都施展不开。
从一开始,诺厄就没打算拆散这对有情虫。
不管年轻雄虫的一腔执着,究竟是出于叛逆,还是真的恋爱脑,这时候硬拽着对方和心上虫分开,都只会起到反效果,不仅会将对方彻底推到雌虫那一边,还会导致对方和家族离心。
倒不如成全他们。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反过来,有些东西一旦得到了手,反倒会祛魅。
对兰登·奥威尔而言,只有真正结婚以后,他才会意识到,选择“真爱”的他究竟失去了什么。
至于艾略特·巴尔弗那边,就更简单了。
不是说要侍奉雄主一辈子吗?
那就给他一个清闲的、优渥的,这辈子都爬不到雄主所在家族头上的工作,让他老老实实、卑躬屈膝,好好地侍奉一辈子。
吃绝户的前提,是对方家里没虫。
可无论是诺厄,还是伊格里斯,却都是真的能够实打实地压他一辈子。
艾略特·巴尔弗若是真能装一辈子,倒也不是不行。
可只要他因为长久的升迁无望,对奥威尔家族产生了半点不满,并在生活中无意识表现出来,天生敏锐的雄虫必然会察觉到端倪——而一位为了自己喜欢的雌虫,将自己的雄父硬生生气病的雄虫,真的会对雌君的情感变化视而不见,忍气吞声吗?
不会的。
到那个时候,不需要其他虫做什么,兰登·奥威尔自己就会提出离婚。
奥威尔上将和他的雄主只需要适时地安慰两句,给予足够的支持,年轻的雄虫自己都会乖乖地回到雄父雌父的身边,与亲虫重修于好。
这条解决方案唯一称得上缺憾的地方,是作为当事虫之一的兰登·奥威尔,也会吃足教训。
诺厄的这个方法,不亚于明知道雄虫在往火堆里跳,还要轻描淡写地推他一把,任对方在烈火中打滚,烧狠了,烧痛了,烧悔了,等他知道错了,期期艾艾地掉头回来,再温柔地摸摸头,哄他乖乖听话。
这,才是作为雄父的达尼尔阁下于心不忍的原因。
“有什么可是的。”
奥威尔上将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道:“你生病的这些天,他回来看过你吗?你心疼他,怎么不见他这个做雄子的心疼心疼下你?”
对利维·奥威尔而言,拒绝联姻也好,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雌虫骗去私奔也罢,都不是什么大事,自家雄子,他也不介意宠着惯着,可对方千不该、万不该把自己的雄父,他的雄主气到忧思成疾。
与其看着年轻的雄子我行我素,未来闯出更大的祸患,不如现在就让对方狠狠地长点教训。
哪怕兰登·奥威尔真因为这场婚姻吃足了苦头,也还有亲虫看着。
真要等到奥威尔家族失势,那些个一心想要吃绝户的雌虫爬上来,兰登·奥威尔却还是原来那副懵懂天真的样子,可就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
解决了这场因私奔而导致的突发事件,诺厄转身离开。
星舰来得快,去得也快。
眼见着那艘代表圣阁下的座驾彻底消失,年轻的雌子面露不忿,低声嘟囔。
“这也太……”
他想说太狠了,又或者太很敷衍了——以圣阁下的经验阅历,本可以用更平和、更周全、也更温和的手段解决这件事,却偏偏选择了最简单,却也最狠决的一种。
只是他话还没出口,就被自家雌父冷冷地瞪了回去。
“闭嘴!”
奥威尔上将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道:“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蠢话——你以为圣阁下为什么愿意蹚这趟浑水?”不等回答,他便摆了摆手,恨铁不成钢地道:“因为你雌父我在他雌君那里还有点用!”
年轻的雌子讷讷无言。
书房内一时噤若寒蝉。
利维·奥威尔转过头,看向窗外。
天边澄净依旧,此时已经完全看不到那艘圣阁下座驾的影子,奥威尔上将却仿佛又看见了那双波澜不惊的眼。
他疲惫地叹口气,心头浮现出些微的苦涩。
自家雌子还在为他的雄虫兄弟所遭受的待遇而愤愤不平,殊不知,与他同为年轻虫的圣阁下,已然算计到了更为久远的未来。
以艾略特·巴尔弗的心性,这场注定失败的婚姻,在开始的那一刻,便已然开启了离婚的倒计时。
作为A级雄虫,即使离婚,兰登的下一任雌君,也多半是一位位高权重的高等种雌虫。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在经历了上一桩失败的、血淋淋的婚姻之后,幡然醒悟的兰登·奥威尔会更亲近自己的雌君,还是自己的家族?
更确切地说——
当奥威尔上将与达尼尔阁下垂垂老去,同血的雌虫兄弟烂泥扶不上墙的时候,作为高等雄虫,兰登·奥威尔是会更信任自己的雌君,还是伊格里斯·奥威尔这个堂兄?
答案不言而喻。
偏偏这还是个阳谋。
换个如日中天的高等种家族,或许还会因为这份算计不快,可偏偏自家雌子没一个能顶事的,圣阁下此举固然有利用的成分,可有时候,利用,同样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庇护。
对兰登而言,信任自己贵为议员长的堂兄,胜过外面的雌虫,不一定是件坏事。
也正因如此,哪怕明知道圣阁下的目的,奥威尔上将也没有反对或拆穿的意思,反倒乐见其成。
只是……
他瞥了眼楼下还在为得到了雄父与雌父的认可,沉浸在即将新婚的喜悦中的雄子,又看了眼至今还没领会出个中深意的雌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虫与虫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能这么大呢?
……
对发生在奥威尔上将家的事情一无所知。
星舰在奥威尔庄园缓缓停落。
此时已是傍晚,圣阁下用完晚餐,又在书房里处理了几份文件,洗完澡,刚从浴室里出来,就收到了来自自家雌君的视频通讯。
他随手揉搓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顺手接通。
“……”
……?
怎么不说话?
半天没听到视频对面的声音,诺厄微微蹙眉,本能地抬起眼眸,向对面扫了过去,停顿一秒,又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见了自己随意披着浴衣外套,和隐隐约约、线条漂亮的一层薄薄腹肌。
圣阁下:“……”
视频瞬间中止。
三分钟后,整装待发、衣着看起来似乎随时要出门办公的圣阁下若无其事地回拨。
“有事吗?”
仿佛看出了圣阁下此时浑身上下散发着的不好惹的气息,议员长先生识趣地没有提及前面发生的事,转而道:“听说你往第三军团塞了只虫?”
诺厄不奇怪他会提到这个。
纵使是奥威尔家族的分支,到底也是对方权柄的一部分,会第一时间知道他在那边做的好事也不奇怪,就是底下的虫不通知,目睹了全程的秘书长多半也会白天的一系列事项托盘而出。
不如说,这同样是他蓄意而为的结果。
他对自己的定位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好先生,既不温柔,也不体贴,更不是什么会耐心引导、安抚他虫的虫,更像是某种伺机而动的毒蛇,只要有利可图,随时都可以在他虫身上毫不客气的咬上一口。
反倒是他失忆期间亲昵黏虫的表现,才是海市蜃楼一般的虚无。
伊格里斯呢?
在直面眼下的他与失忆期间截然相反的一面后,对方又会是什么反应?警惕?若无其事?还是维持表面平和的同时,不动声色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心念变幻间,他略微抬眸,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
他看着对面的雌虫。
后者不明所以地与他对视。
短暂的沉默过后,伊格里斯沉吟片刻,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试探性地开口:“……你做得很好?给你添麻烦了?”
……他倒也没有求夸奖的意思。
诺厄睫毛颤了下,不自觉地错开对方称赞他时正经温柔的眼睛。
像是在对方细微的举动中察觉到某种端倪,又或者是一把抓住了某只垂耳兔圆滚滚的球状尾巴,议员长先生沉思片刻,一本正经,再接再厉:“不愧是我的雄主,很酷,简直是太帅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谢谢你替我收买虫心?”
“……”
视频“滴”地一声,再次挂断。
画面再一次恢复了黑暗。
假装没有听到雌君的夸夸三连,圣阁下冷静地推开主卧的大门,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母晃晃悠悠地飘过来,小小的触手轻轻亲吻他的指尖。感知到手上传来的逼真凉意,诺厄这才发现,自己进的是雌君的卧室。
“……”
他“啪”地一声关上门,转身回了自己的主卧,拉开被子,波澜不惊地躺好,闭眼。
十分钟后。
就在圣阁下自我催眠,总算将某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抛之脑后的时候,光脑忽然传来消息的提示音。等他反应过来时,属于议员长先生的语音已然顺着被子,绕过枕头,在他的耳畔响起。
“宝贝,你已经足足十分钟没有搭理我了。”
“你在害羞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宝贝真聪明,给我亲一口……
【52】
圣阁下:“……”
他努力忽略对方声音里温柔的笑意, 镇定地伸出手,关闭光脑。
睡觉。
另一边,黑发的议员长单手撑着下巴, 看着大垂耳兔逃也似地钻进兔子窝的画面,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原来如此。
喜欢夸夸吗。
于是——
早餐时间。
光脑维持着通讯视频开启的状态, 画面清晰的映照出圣阁下低垂着眼眸, 慢慢啜饮牛奶的模样。
伊格里斯:“我看到你发过来的文件了。”
新税法推行过程中反对派不少,考虑到双方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的关系,诺厄到底还是单独抽出了点时间, 将跳得最欢的十几个旧贵族及其动向做了个简单整理, 打包发给了仍在出差中的议员长。
意思是——你的尾巴,你自己处理。
他自认简单粗暴,不能再冷漠, 那边的雌虫托了个腮, 笑眯眯地看着他。
圣阁下:“……”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然后他就看见对面的议员长笑眯眯地直视着他, 真诚地道:“谢谢, 帮大忙了。”顿了顿, 又像是松口气, 自然地夸夸:“不愧是我们诺厄阁下, 办事就是比我成全。”
圣阁下不说话。
圣阁下移开视线。
圣阁下目光悄悄往后稍,默默挂断了视频电话。
午后。
某不知名的湖边。
议员长一手拨弄着钓竿上的鱼饵, 一边隔着视频,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的雄主闲聊。后者瞥了一眼那支似曾相识的夜光版钓竿,静默一瞬,又若无其事地错开了目光。
别虫出差应酬的方式是酒局, 议员长先生应酬的方式是钓鱼。
这很合理。
至于那根在圣阁下失忆期间购置的钓具,恢复记忆后的圣阁下不会、也不该有印象。
伊格里斯没注意到这个。
他的指尖一下下点着钓竿,沉吟片刻,忽然从水桶里拎出一条鳞片闪闪发光的小鱼,献宝似地在圣阁下面前晃了晃。
……?
诺厄抬眸,不解地看着他。
自己又不爱钓鱼,对方在这里炫耀什么?
然后他就看见对面的议员长先生点了点小鱼的鳞片,阳光下,半透明的鳞片仿佛镶上了半截金边,一闪一闪地扑腾着午后太阳的光。
“看!”
伊格里斯问他:“有没有感觉这个鳞片,就像你的眼睛一样漂亮?”
诺厄:“……”
什么,这也能拐吗?
年轻的圣阁下有点懵。
他直觉自己似乎遭遇到了某种非寻常意义上的欺负,却又说不上来,只好默默地看着对方,漂亮的金瞳微微睁大,透露出几分苦恼和迷茫。
对面的雌虫却是再接再厉,不依不挠。
“不对。”议员长先生低头,认真看了看自己指尖上拎着的小鱼,又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圣阁下的眼睛,肯定道:“还是你比较漂亮。”
“……”
圣阁下悄悄红了耳朵。
圣阁下收回目光,垂眼,目不斜视。
圣阁下很冷酷。
“无聊。”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滴”声,通讯再一次被毫不留情地扣上。
夜晚。
第三次接到视频通讯,是晚上九点。
圣阁下低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当下的自己。
着装没有问题。
状态没有问题。
预备用来糊弄的话题也没有问题。
万事俱备,圣阁下深呼吸,警惕地接通视频通讯。
和前两天一样,议员长照例是交代自己的夜间行程,顺便不动声色地揭示这边的随行虫员,暗示自己绝没有去外面鬼混的事实,然后——
然后没有然后了。
为了防止对方将话题再一次拐向什么奇怪的方向,圣阁下一反常态,主动开启了话题。
说什么呢?
果然还是最最最无聊的公事吧。
这么想着,他干脆以自己这天处理的工作为起点,聊起了公司近段时间在星际市场的种种布局,各种专业词汇一个接一个,主打一个不说虫话,怎么晦涩复杂怎么来,企图将无所事事的议员长困去睡觉。
画面中。
黑发的议员长胳膊撑在桌面上,半歪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另一边的圣阁下说着说着,缓慢地眨巴下眼睛,眼皮越来越来沉,下巴一点一点,给自己困睡着了。
诺厄做了一个梦。
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年轻的圣阁下托着腮,盯着身边的雌君把帮自己处理工作,一边监工,一边大言不惭:“……这个地方不对,这个地方怎么会是这样呢?哎,伊格里斯你好笨啊,你看我的——应该这样,然后这样,这样……”
被数落的议员长却是表情都没变一下。
雌虫挑了下眉,手伸过来,戳戳大雪团子头顶微微翘起的呆毛,脸上仍是笑眯眯的表情。
“宝贝真聪明,给我亲一口?”
圣阁下眨巴眨巴眼睛,伸手缠上雌君的脖子,抬眸,“吧唧”一口,亲了上去。
诺厄一个激灵,瞬间惊醒。
他抬头,看向视频的另一边。
黑发的议员长依旧坐在视频的对面,手撑着下颚,目光专注地望着他,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
耳尖瞬间烧得滚烫。
他尴尬得手脚都想蜷缩起来,对面的议员长却是表情都没变一下,声音里含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夸他:“宝贝好聪明啊,给我亲一下?”
诺厄眼睫颤了颤。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通讯已然被他挂断,只剩下黑乎乎的数据屏幕和轻微的“滴滴”声。
圣阁下:“……”
他决定今天和昨天都不要再接伊格里斯的电话了。
至于明天。圣阁下微微心虚地想。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万一对方有什么要紧事呢?
翌日清晨。
管家照例在他用餐时低声核对起近期的行程。
“……晚上八点,议员长先生的星舰预计抵达空港……此外,利维·奥威尔上将与达尼尔阁下将在下周一举办兰登阁下的婚礼,婚礼请柬已经寄出,大约会在下午送往奥威尔庄园……”
诺厄听得心不在焉,直到管家轻声问了一句:“诺厄阁下,需要我为您准备星舰,空出时间,为议员长先生接风吗?”
圣阁下微微偏过头,眼眸里覆上一层不确定的迟疑。
既然要参加兰登的婚礼,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和伊格里斯一起出现在婚礼现场,那,在此之前,顺路去空港接一下出差回来的雌君,似乎也很正常?
……
夜间的埃尔瑟兰下了一场雪。
细密的雪花将空港包裹得恍若厚重的云层,远远看过去,只能望见大片大片雪白的轮廓。星舰的温度维持在二十五度上下,圣阁下穿了件白色的及膝大衣,手撑着脸颊,盯着远方的天空走神。
星舰的升降门无声自开。
伊格里斯低头,看着坐在窗台边上,乖乖等他回家的漂亮雄虫。
似乎就在半个月前,失忆的对方同样就坐在黄的灯光下,整只虫蜷缩着睡在茶几边的地毯上,迷迷糊糊地等他回家。
心口的某个地方被轻轻挠动了一下。
软乎乎的,又有点痒。
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
想把面前的雄虫抱进怀里,亲一亲,抱一抱,直到把这些天抓心挠肺的思念都宣泄出来。但他垂下眸,看一眼圣阁下犹豫、纠结,又有点警惕的小眼神,想想自己这段时间在视频通讯里的口嗨,到底忍住了。
星舰开到奥威尔庄园外围,便停了下来。
大雪团子低头,看了看一片黑暗的外面,又看了看明显还有段距离的主宅,脸上呆了呆。
头顶的白毛晃了晃。
转头,再看向议员长的眼睛里,便带上了几分警惕。
“怎么停在这里?”
夜黑风高的,想干什么?
议员长却是气定神闲,坦然道:“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从这里走回去也不远,一起散散步?”
有点事情。
公事还是私事?
都要专程把他骗出去了,应该是公事吧?这么想着,诺厄却也没有问,乖乖地抬起头,任对方给自己套上毛茸茸的红色围巾,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外走的同时,将他的手揣进口袋里。
被迫隔着口袋摸雌君腹肌的圣阁下:“。”
他偷偷瞥一眼身边的雌虫。
……算了。
只是牵个手而已,真要当着管家或侍虫的面挣脱,反倒有些失礼。
伴随着两位主虫走下星舰,原本漆黑的庄园瞬间亮起星星点点的路灯。夜间的庭院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凉意,被雌虫揣在手心,又捂在口袋里的手却是热得发烫。圣阁下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有点想逃。
指尖挪动的下一秒,却又被议员长若无其事地抓了回去。
力道不重,却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感知到对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以及掌心被捉住的灼热温度,圣阁下心头微动,莫名有一种像是被什么危险的凶兽盯住的错觉。
但伊格里斯什么都没有做。
昏暗的灯光下,黑发的议员长略微低头,目光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的同时,自然地和他说着话,偶尔变更一下站位角度,替他遮挡庄园里的冷风,就这么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回了他们家。
大门咔哒一声打开,又随着主虫的进入自动闭合。
灯光亮起的同时,诺厄在墙壁上看见了雌虫微微俯身的影子。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对方会吻下来,就像对方在视频通讯里玩笑般提起的那样,但没有。议员长伸手,调节室内温度的同时,低头,替他摘下围巾、外套,而后小心地、克制地理了理他的领口。
“不早了,早点休息?”
似乎真的只是想和他走一段路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圣阁下微微松口气,心头戒备解除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若失,面上则端得若无其事,冷静地说:
“好。”
他说着,转身回房。
伊格里斯则维持着站在原地的动作,直到雄虫走进卧室,大门紧紧闭上,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怎么会不想靠近呢。
只不过是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度,这才越发珍惜小心,唯恐打草惊蛇罢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烫得他发抖。
【53】
雪后初晴。
诺厄掀开窗帘。
窗外一片雪白, 咫尺之遥的屋檐与树杈下,雪条冰棱渐渐消融,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阳光在枝桠墙壁间蜿蜒而过, 仿佛一条静静流动的、闪闪发光的河流。
是个筹办婚礼的好天气。
“请抬手,阁下。”
身后的侍虫适时地提醒, 圣阁下意兴阑珊地挪开视线, 稍稍抬手,方便侍虫为他披覆上最后一件礼服长袍。伴随着雄虫起身的动作, 金线暗绣的繁复家纹在皱褶间幽微一闪,衣料层层叠叠, 无声翻涌, 恍若天地间新降的雪,纯白无垢,骤然便点亮了整个房间。
门外倏忽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圣阁下扫了眼身上刚换好的礼服, 微不可见地一颔首。
边上的侍虫会意地低下头, 转身去开门。
大门应声而开。
黑发的议员长站在门外,神情懒散又随意。剪裁精良的纯黑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 因为侧头的动作, 他下颚骨的线条便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唯独在目光落到圣阁下身上时, 才仿佛被那一抹雪色蛊惑似的, 凝滞了一瞬。
“很漂亮。”
伊格里斯实话实说,半点没有为自己的走神掩饰的意思。
他稍稍抬眸, 从上到下, 认认真真地欣赏了一会儿跟前的漂亮雄主,想了想,又递过来一只系着银白丝带的精致礼盒。
……?
礼物?这个时候?
诺厄不明所以, 下意识接过礼盒,低头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一只纯黑色的胸针,漂亮典雅,造型精致,外形恰似层层叠叠的黑色羽毛,又恍若夜色下幽暗不见边界的森林,将一切都掩盖在深邃的枝桠之中。
“有没有感觉这个颜色很衬你?”伊格里斯问。
圣阁下:“。”
他看了看盒子里的胸针,又看了看议员长身上那套怎么看,都像是与黑羽胸针出自同源的西装,沉默了一下。
……一定要用这么幼稚的方法宣示主权吗?
圣阁下欲言又止。
算了。
婚礼是公开场合,配合雌君的着装出行是礼节,也是义务。
低头,将胸针别在左边胸口。
纯白的心脏瞬间被染黑,仿佛月光下的一点幽暗,浓墨重彩地覆盖在交皎洁的雪地上。
“很漂亮。”他重复,目光灼灼。自然地俯身,指尖略过圣阁下的腰间,替对方整理云絮般纠缠的点点皱褶。又站直了身体,认真思考片刻,公正评价:“也就比我们结婚那天差一点点吧。”
诺厄:“……”
他假装没听见这句话,若无其事地偏过头。
“差不多到点了,我们走吧。”
……
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将整个礼堂都镀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辉。婚礼现场衣香鬓影,花团锦簇,圣阁下与议员长相携在亲友席落座,宾客们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两位的着装上一掠而过,又意味深长地移开。
对于这些站在联邦权利顶端的政治生物而言,只是些许微不足道的细节,也足以让他们窥见冰川下的潺潺流水。
至于这冰封湖面下的流水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所代表的讯号。
上午十点,婚礼正式开始。
肃穆的管风琴声响彻礼堂。圣坛前,年轻的雄虫与雌虫相视而笑。阳光穿过教堂的五彩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铃兰花的清香之中,牧师温和有礼,又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礼堂中缓缓响起。
“巴尔弗先生,无论未来的日子是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你愿意对达尼尔阁下保持忠诚,不离不弃,永远守护他吗?”
年轻的雌虫微微偏头,看向身侧雄虫,眼含笑意。
“我愿意。”
“达尼尔阁下,你愿意对巴尔弗先生忠诚不渝,无论贫穷、疾病还是其他任何变故,都与他携手共度一生吗?”
雄虫微微抿了抿唇,声音缓慢却坚定:“我愿意。”
伴随着牧师最后的祝词,年轻的雄虫与雌虫在阳光下拥吻。
寂静瞬间被点燃,宾客们面带微笑,矜持地鼓掌,肃穆的礼堂转瞬便要变成欢乐的海洋。新虫们肩并肩,挽手走出教堂的同时,纷纷扬扬的彩屑仿佛花雨般喷薄而出,热烈地泼洒在这对新婚夫夫的身上。
一切井然有序,平凡、常规得像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婚礼。
满场喧嚣之中,没有虫看到,那些被宾客们隐藏在眼底的,或审视、或算计,又或是带着嘲讽,像是等待着某出戏剧正式开场的目光。
诺厄垂下眼眸,忽然有些兴致索然。
年轻的雄虫显然并不明白,这场看似普通的婚礼中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一向爱护的雄父和雌父终究在他的个虫意愿面前做出了退让,为他举行了一场庄严隆重的盛大婚礼,他们为他的雌君安排了适合的职务,让他得以在这一天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虫。
只有观礼的宾客们知道,这并非什么象征幸福与快乐的美好婚礼,而是他的亲虫们蓄意安排的,有关婚姻的,最后一节课。
他会用无尽的冰冷与苦痛,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高的效率,学会他作为高等特权种雄虫在面对婚姻时,所理应掌握的一切。
那不是短暂的阵痛,而是漫长的、延续在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一次次怀疑、悔恨,自我说服,直到某一天再也无法忍受的长夜。
这,就叫做“成长”。
婚礼逐渐走向尾声。
阳光灿烂依旧,宾客们的欢声笑语仿佛浪潮般一层接一层地涌来。诺厄在掌声里抬头,望见了无数张标准的、似曾相识的,仿佛同一个模板刻出来的,微笑着的脸。
圣阁下忽然有些走神。
一个细微的念头像是气泡般,从他的心底幽幽飘起——
他是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少年时的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
夜幕降临。
伴随着婚礼结束,宾客们心照不宣,各自离场。
星舰上。
议员长换了件休闲的常服,懒洋洋地坐在靠窗的沙发上,锲而不舍地逗他的雄主说话。
“晚上吃什么?”
似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的对话开始变得格外日常化,不再是彼此警惕,随口说一句话都需要思索其背后深意的联姻对象,而是再平凡不过的寻常夫夫,挂在嘴边的,永远都是生活里林林种种、琐碎得不需要半点算计与思考的小话。
圣阁下安静了一会儿,道:“……都可以。”
察觉到什么,议员长低头,食指碰了碰圣阁下的手背。他眼里含着笑意,随意地问道:“谁又惹我们的诺厄阁下不高兴了?”说话间,他的脑海飞速闪过几张面孔和对应的名字,琢磨着如何整治才能让他的伴侣烦闷不再。
圣阁下掩饰性喝了口水。
伊格里斯很敏锐——这是他在很早就知道的事,只是那个时候他们更多的将心思用在了对付彼此身上,于是这一点敏锐,也棘手得叫虫烦躁。眼下虽然不用再防备雌君的算计,可那伴随着如今的敏锐随之而来的关怀,同样叫他难以招架。
“没什么”——他应该这么说才对。
可是。
他稍稍抬眸,看着议员长认真注视他的眼神,那些敷衍性质的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
“之前一直调查的公司那边的线索中断了,”圣阁下偏过头,左右言它:“马上就是一年一度的圣地巡礼,不确定他们的动向,我有点不放心。”
所谓圣地巡礼,其实是圣地统一为所有刚成年的年轻雄虫共同举办的成年礼。
巡礼开始之前,圣地会统一邀请联邦所有年轻且未婚的高等特权种雌虫,作为随行的宾客与护卫。
巡礼期间,由三十三只浮空群岛构成的圣地乌拉诺斯,将以不定的频率,随机性地出现在联邦各个星球的上空。就像是太空中随机跃迁的幽灵船,不定时地出没在不同的星球之间,既是帮助年轻雄虫们实现环游宇宙、睁眼看世界的心愿,也是给埃尔瑟兰以外的年轻雌虫们一个与高等阁下接触的机会。
别的工作诺厄还可以推给其他雄虫,唯独一年一度的圣地巡礼,他这个圣阁下非亲力亲为不可。
“圣地巡礼啊……”
伊格里斯若有所思:“给我留个位置?”
圣阁下微微蹙眉,抬眼看他。
未婚雌虫千方百计钻进来是求偶,已婚的凑什么热闹?
伊格里斯:“圣地巡礼虫员混杂,我不放心你。”
“……”
议员长先生低头看他,目光灼灼,意有所指:“给个机会?”
什么机会。
随行护卫的机会……还是追着他杀,不把他这只青蛙煮熟端上桌,誓不罢休的机会?
心头的情绪仿佛散开的毛线团,混乱复杂地交缠在一起,似乎无论从那一头开始梳理,都解不出个所以然来。
诺厄垂着眼睫,眸底有瞬间的无措与茫然。
他不是什么反应迟钝的笨蛋,连自己对雌君与日俱增的亲近都察觉不出来,情绪会反复,想要靠近对方,和对方肌肤相贴的欲望却很难做假。
平心而论,他不讨厌这种变化,可是,这种飘忽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感情,究竟能持续多久呢?
一旦越过了这条界限,当热恋期的激情一点点褪去,那个时候的他们,还能像一切刚开始时那样,对这场白纸黑字、条款分明的政治联姻,维持一直以来的平和冷静吗?
他不怕伊格里斯的算计,也不畏惧议员长明码标价的给予……唯独对方执意要递到他跟前的这颗真心,烫得他发抖。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你呢?”“有没有稍微爱……
【54】
诺厄一直觉得, 虫族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与生俱来的天性令他们情感淡漠,可以摒弃一切高等生命理应具备的情感,自私自利、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可当他们真正置身于权力的顶点,遥遥俯视云端下的众生万象时, 心里又偏偏得装点柔软的东西, 才能继续心硬如铁地活下去。
按照生理课上的说法,这就是“爱”。
可, 所谓的“爱”,又是什么呢?
诺厄不知道。
五岁那年, 他从树上摔下来, 哇哇大哭。
周围的侍虫低垂着头,视而不见,他的雄父则站在不远处, 平静地注视着他, 直到小小的雄虫终于意识到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自己哄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乖乖站好的时候, 他的雄父这才伸出手, 摸了摸他的头发。
八岁那年, 他被几只稍大的雄虫排挤欺负。
小小的雄虫幼崽带着满肚子的不忿, 想钻进雄父的怀里撒娇告状,诉说心头的委屈, 却听见雄父对着先一步报告的侍虫说——
“我知道。”
“不用介入。”
隔着烂漫的花丛小径, 他听见他的雄父用事不关己的语气,淡淡开口:“如果他连同龄的小雄虫都解决不了,将来怎么面对那些狡猾奸诈的雌虫?”
十四岁那年, 雄父去世。
失去顶梁柱的维洛里亚家族风雨飘摇,雌父探望他的频率从过去的每周一次变成每月一次,小舅舅开始频繁的失约。精神力晋升S级的那一天,他的监护权从维洛里亚家族转到老师名下,自此,无论是生养他的雌父,还是一贯嬉皮笑脸的小舅舅,都收敛起多余的表情,规规矩矩地喊他“圣阁下”。
这就是爱吗?
诺厄不明白。
他的愤怒无从释放,他的声音无虫倾听,后来诺厄开始觉得自己不该愤怒……雄父当然是爱他的,否则也不会在生命濒临终点的时候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穷思竭虑地教导他能够让他平安长大的东西。
至于小舅舅和雌父,当然也是爱他的。
失约不是卢西安的本意,雌父也不想将他一只虫丢在圣地。他不是懵懂无知的雄虫,可以理直气壮地将一切痛苦和委屈发泄在亲虫身上。
他不再委屈,也不再难过。
他逐渐理解了一切。
毕竟,这世上有很多很多的虫,都是这样长大的。在这一点上,雌虫甚至往往会遭受更为严苛的教育,对比之下,明明是在雌父和雄父的爱意下长大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提出抱怨呢?
他应该知足才对。
但,这真的是伊格里斯想要的“爱”吗?
当伊格里斯意识到,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自己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时,他还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温和地注视着他吗?
而当对方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而将给予的一切骤然收回时,他还能像过去那样,冷静地面对来自枕边虫的猜忌与算计吗?
诺厄不知道。
星舰越飞越高,夕阳下的礼堂在他们的身后渐渐远去。
他忽然有一点难过。
就像是这一场满座宾客心知肚明的荒谬婚礼。
对年轻的雄虫而言,这场看似浓重盛大的婚礼,不过是决裂与分别的倒计时;对如今的他与伊格里斯而言,“爱”,同样是意味着决裂与分别的倒计时。
他沉默得太久,雌虫略微偏头。
“雄主?”
圣阁下没有说话。
他静默了一会儿,稍稍花了点时间把游离的思绪收整回来,说:“好。”
……
工作的日子周而复始,单调乏味又缓慢。
距离圣地巡礼只剩下一天的时候,诺厄推掉了所有的行程,花了半天时间,对乌拉诺斯做了一遍最后的安全检阅。
这事本该交给专虫负责——事实上,早在三天前,负责驻扎在圣地外围的第一军团便分成了几个小队,轮流排查了这片群岛的安全隐患。但考虑到接下来的安排事关重大,圣阁下还是利用自己的感知能力,亲自又检查了一遍。
确定各方面都布置妥当。
诺厄收回精神力,望着暮色下的圣地出神。
和顺应自然的埃尔瑟兰不同,除非高塔阁下们认为有必要,位于埃尔瑟兰上空的圣地一年四季永远都是温暖舒适的春天。地面上白雪皑皑,被巨大透明泡泡所包裹的群岛却仿佛置身春日之宴,到处都是鲜花草木的芬芳。
仿佛是被枝头的清香所蛊惑。
年轻的圣阁下微微踮脚,试着去摘最近枝头上的小花。
风吹过树林,带来淡淡的凉意。
枝头自然地下倾,像是具备某种灵智似的,低垂着头,努力地将自己的脑袋往雄虫的手心里凑。
——好一个双向奔赴。
伊格里斯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虫与自然的和谐景象。
议员长看了一会儿,冷不丁伸手,“咔擦”一下,连花带枝地将那一串小小的花枝折了下来,撇去稍显尖利的旁支,低头,牵起自家雄主的手,将雄虫的掌心一点点摊开,将花枝塞进圣阁下的手心。
“送给你。”理直气也壮。
被借花献佛的树枝摇摇晃晃,发出愤怒的哗啦声响。
黑发雌虫表情不变,随口道:“你再晃一个试试?”
树枝不动了。
树:一怒之下怒而一下.jpg
诺厄:“……”
放在以前,他会觉得伊格里斯有病。
毕竟议员长一向脑回路异常,不管是闲得发慌折一枝花玩玩,还是看他打算摘花,故意抢先一步摘下来逗他玩,都很符合对方散漫的行事风格。
至于现在。
他抬眼,看着站在自己的跟前,一本正经地和世界树斤斤计较的黑发雌虫。
好蠢啊。圣阁下想。
怎么会有雌虫幼稚到和一棵树争风吃醋呢?
……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启程当天。
暮色四合。
距离圣地巡礼正式开幕的零点只剩下一个小时。
圣阁下坐在装扮一新的花园里,低垂着眼睫,一点一点地拆着堆满一桌的心愿瓶。
按照惯例,圣地巡礼会持续整整一个月。
对年轻的雄虫而言,尝试着接触同龄的雌虫是一方面,关键是和同龄虫们在一起,共同度过的最后的“小虫崽时光”。
是以,每一年的圣地巡礼前,圣地的大虫们通常会鼓励小阁下们通过便签的方式,写下各自的小小心愿,折成星星塞进心愿瓶里。这些心愿瓶会整合、打乱,随机发送到他们的亲虫、朋友,乃至素不相识的陌生虫手里。
满足小阁下们的小小心愿,同样是成年雄虫与雌虫的义务之一。
他看着自己跟前的心愿瓶。
准成年阁下们的心愿总是单纯又可爱:想和冷战的小伙伴和好、想要忙碌的亲虫抽出时间,陪自己打某款最新上线的电子游戏、想要来自自己憧憬的阁下的摸头夸夸、想要心有好感的雌虫小伙伴主动告白……
伊格里斯看得有趣。
主动请缨:“我帮你拆几个?”
本就是要拿出来帮忙实现的心愿,倒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圣阁下:“随你。”
然后他就看见黑发的议员长拆开一颗颗小星星,煞有介事地开始念:“诺厄阁下,我觉得你和奥威尔先生特别般配,你真的不考虑答应他的追求吗?”
“诺厄阁下,我觉得你特别特别好,应该被议员长先生亲一口。”
“诺厄阁下,你真的不想和奥威尔先生在一起吗?”
……?
怎么还带见缝插针的。
诺厄白他一眼,没好气:“这到底是他们的心愿,还是你自己的心愿?”
他做好了对方含糊其辞的心理准备,但伊格里斯说:“是我。”
圣阁下顿住。
时间的指针在此时归零。
圣地巡礼正式开始,沉寂了一年的乌拉诺斯遁入虚数亚空间,仿佛深海里的游鱼,开始以其固有的频率于星海之中跃迁移动。在他们的身后,庆祝巡礼开幕的烟火轰然炸响,年轻虫嬉闹的笑声恍若云雾般汇集,飘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伊格里斯却只看着他,语气认真又随意。
认真的是态度,随的却是自己的心意。
“我喜欢你。”
烟花照亮大半个花园的同时,也恰如其分地映出雌虫眼底的笑意,他说:“是想陪你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心跳停歇一瞬。
也就是在这个瞬间,诺厄忽然无师自通了“爱”的另一重含义——它是懵懂的欢喜,也是迷离的苦涩。当一个生命在察觉到自己的爱与被爱的时候,高兴与苦痛居然是纠缠夹杂在一起的。
这就是爱吗?
诺厄不明白。
他好像被爱过,又好像没有。
他要怎么给他……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呢?
圣阁下阖了阖眼。
就像那位年轻的雄虫明明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始终没能拒绝那场蜃楼般的婚礼,此时此刻的他,同样做不到去抗拒……这个或许注定没有未来的开始。
然而在他回答之前,议员长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我喜欢你。”伊格里斯重复。
隔着薄薄的针织外套,他的手臂极其自然、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慢慢地环过雄虫的肩膀,轻轻地落在圣阁下漂亮瘦削的蝴蝶骨上。
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阂开来,烟花、灯光和笑语都渐渐远去,只剩下雌虫身上温热的气息,将他密不透风地层层裹挟。
明晃晃的月光下,雌虫的眼眸温柔、通透,带着一丝让他迷茫的悲伤。
“你呢?”
他问他。
“有没有稍微爱上你自己?”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这对你不公平。
【55】
诺厄微微睁大了双眸, 又懵懵地眨了眨。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颤栗、酥麻,酸酸软软, 令他迷茫无措。
他微微抬起脸,浓密的睫毛不太明显地颤了一下, 金色的瞳孔又圆又亮, 像是夜色下半是警惕,半是松懈的猫, 冷淡中带着罕见的不知所措,像是不明白自己是应该掉头走开, 还是顺应本能, 凑近这个暖融融的怀抱。
伊格里斯手忙脚乱。
“干什么干什么,”伊格里斯问:“我正告白呢,你要拒绝我也就算了, 哭是什么意思?”
圣阁下瞪他。
“……我没哭。”
“是是是, 你没哭。”伊格里斯说。雌虫的手指带着点儿冰凉,像是戳着什么漂亮玩偶一样, 指节戳着圣阁下的脸蛋一直往里凹陷, 非要雄虫蹙起眉头, 冷眼凶他, 才颇为遗憾地收手, 若无其事地冲着他笑。
确实没哭。
只是比掉眼泪还要让他没辙罢了。
“所以,回答呢?”伊格里斯问。
……这真的是告白吗?怎么跟追杀一样。
诺厄没说话。
他抿了抿唇, 视线停落在对面模糊的建筑轮廓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 恰好能够望见灯光下嬉笑玩闹的年轻虫,气氛轻快又暧昧,连呼吸似乎都能嗅到空气中棉花糖般黏黏糊糊的味道。
年轻的圣阁下垂下眼睫, 目光落在扣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上,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这对你不公平。”他说。
爱理应是相互的。
如果他无法回馈对方同样的爱意,那么他就没有理由厚颜无耻地享受对方的好。
这不公平。
“哪里不过公平?”议员长先生挑了下眉,淡定回答:“我负责爱你,你负责爱你自己——这不是很公平吗?”
什么倒反天罡。
哪有虫上赶着被不公平的?
圣阁下蹙眉,不大高兴地。
“这样哪里公平了?”
本以为话题免不了车轱辘几个来回——毕竟伊格里斯确实干得出这种像是小虫崽斗嘴一样幼稚的事,不想对方半点都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的意思。
“是吗?”
伊格里斯若有所思,他像是察觉到了圣阁下抗拒中所潜藏的某种讯息,又好像没有,笑眯眯地摸摸大雪团子的头发,轻描淡写:“那你就加把劲,努力先爱上你自己吧。”
诺厄辩解:“我没有。”
议员长好整以暇:“没有什么?”
然而有些话放在心里还好,真要正儿八经说出来,反倒令当虫尴尬。他盯着议员长弯弯的眼眸、微微翘起的嘴角看了一会儿,抿了抿唇,半天也没能忍住羞耻,将“我没有不喜欢我自己”的澄清说出口。
沉默半晌,憋出一句:“……你明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声音里还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委屈。
不乐意白嫖的大雪团子太过可爱,议员长不动声色地欺负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收回坏心思,面不改色地说:“嗯。”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圣阁下不解。
然后他就看见跟前的雌虫摸了摸下巴,用自然又笃定的口吻,说出了极其离谱的话:“那你现在就放下工作,跟我去约会。”
……?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圣阁下迷茫。
似乎将他的迟疑误认为是抗拒,议员长也不为难他,想了想,爽快地改口:“这样,不跟我出去约会也行,你现在就过去把科斯塔打一顿,我就相信你没有。”
诺厄:“?”
之前的事情都过去多久了,又平白无故的把对方找过来再打一顿,这不是有病吗?
伊格里斯“啧”了一声,像是对他的态度不太满意,勉为其难,退而求其次道:“那你现在就把莱西·埃文斯叫过来骂一顿——这个总难不倒你吧?”
诺厄:“。”
伊格里斯知道莱西他不奇怪。结婚三年,即便是政治联姻,也不至于疏离到连自己枕边虫的朋友圈都不知道,更何况莱西还是他的老师唯一的雄子,就算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大多虫也会对莱西·埃文斯礼遇有加。
只不过。
诺厄有些纳闷:“他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议员长同仇敌忾:“他欺负你。”
……?
啊?我吗?
像是看出了他心底的困惑,伊格里斯适时地出声提醒:“十五年前,乌拉诺斯三号岛,银月森林,你忘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时他的监护权刚转到老师名下不久,莱西单方面认定他是来和他抢雄父的坏蛋,隔三差五带着一帮小伙伴来找茬,包括但不限于炫耀自己有雄父他没有、带着一帮虫孤立他,对他各种冷嘲热讽。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圣阁下挪开目光,心虚地看向别处。
……但其实他也没少欺负莱西来着。
虽说虫在屋檐下不得不得低头,但他同样不是什么打不还手的乖宝宝,更何况雄父早在去世之前,就专门教导过这方面的手段。在老师面前装乖也就算了,老师不在的时候,他可没少把莱西坑得两眼泪汪汪。
当然,这种近乎黑历史的小事,就不用特意告诉对方了。
诺厄轻咳一声,左右言它:“其实也还好,你也说了是十五年前,他还小呢。”
伊格里斯:“你被欺负的时候也挺小的。”
诺厄:“……”
话头被堵了回去。
他的手指微蜷,克制不住的酸软弥漫胸腔,连带着心尖都一起发烫发颤。
有点奇怪。
但不讨厌。
圣阁下迟缓了几秒,不是很有底气地反驳:“不小了。”
伊格里斯瞥了他一眼,轻笑一声,眼里带点戏谑,懒洋洋地附和:“嗯,确实不小了。”
诺厄:“……”
有句话叫做什么来着?
每当他对他的雌君怦然心动,对方就开始张嘴说话。
他气恼极了,手忙脚乱地伸手捂住对方的嘴,不忍启齿:“……要不你还是别说话吧。”
被捂住嘴巴的伊格里斯淡定地点点头,像是认同了圣阁下的不平等条款。诺厄左右看看,微微松口气,放开手。
议员长迅速开口,见缝插针地谴责:“你看,你既不肯揍科斯塔,也不愿意骂埃文斯,就是让你放下工作,跟我出去约个会都推三阻四,就这,你还敢说喜欢你?你哪来的自信?”
……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俗话说得好,想开窗就得先掀屋顶。圣阁下无语极了,又有点被他的理论说服,只好道:“那就约会。”
伊格里斯:“一言为定。”
他看了眼光脑上的天气预报,征询他的意见:“我看明天天气不错,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顺便一提,现在已经过零点了。”言外之意,是现在就是明天。
……?
他是不是又被套路了?圣阁下认真地想。
十分钟后。
看着夜色下空前热闹、虫来虫往的乌拉诺斯,诺厄隐隐开始后悔。
圣地巡礼毕竟是为年轻虫准备的盛典,他和伊格里斯这对已婚夫夫混入其中,好像有点羞耻。
头皮微微发麻。
但又不好意思在雌君面前食言。
圣阁下迟疑几秒,到底诚实地将目光地转向面前的衣帽间——
白色?好像有点腻歪。
要穿黑色吗?这个颜色说不定能比较好地融入黑暗,但灯光照下来的时候又很明显。
他挑了半天,越发心烦意乱,正准备随意找件大衣穿上,指尖触碰到衣柜上,脑海里却莫名浮现出参加婚礼那天,议员长意有所指的话——
“还是我们结婚那天你穿的那件比较好看。”
圣阁下:“……”
大半夜的,他疯了才会穿那么厚重的衣服往外跑。
挑了件不算随意,也谈不上隆重,被外虫看到也无可指摘的漂亮礼服,他打量了一会儿镜子里的自己,想了想,又摸出那天对方塞到对方手里的羽毛胸针,犹犹豫豫地安在自己靠近心脏的地方。
就这样吧。
如果伊格里斯敢不满——
他就……骂他。
在心底立下毫无威胁的宣言,他又挑了顶鸭舌帽,扎起头发,将大半张脸藏在帽檐下。
万事俱备。
他过去的时候,伊格里斯已经到了。
周围灯光灰暗,只能隐隐看出议员长似乎也换了身衣服,等他们彼此靠近的时候,在诺厄开口之前,一件带着议员长体温的大衣先一步盖在了他的头上。
“大晚上穿这么薄,搁我这儿钓鱼执法啊?”
圣阁下眉心微蹙,刚想说不冷——圣地一年四季如春,夜间气温再低也冷不到哪里去,只是身体先一步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指尖已下意识收拢,将带着余温的外套贴在自己身上。
“……”
他低头,盯着自己不大听话的手干瞪眼。
几秒钟后,怀里又塞过来一束鲜花。
“有点俗。”圣阁下评价。
“真不要?”
诺厄不理他,兀自抱紧了怀里的花束,低头,轻轻地嗅了一下。隐晦的月光下,雄虫半张脸落入花束之中,层层叠叠的花瓣与圣阁下安静的侧脸相互烘托,说不清是哪一边更漂亮。
“你又去欺负那棵树了?”他问。
“没有。”议员长作沉思状,安慰他:“我在它周围的几棵树上也折了几支,雨露均沾。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它应该还挺高兴的。”
这个词是怎么用的吗?
诺厄哭笑不得,想到对方大半夜为了这一束花现场取材,鬼鬼祟祟地穿梭在树林间,就为了眼前这一束野花,有点心软,又有点好笑。
他抬起脸,正准备说点什么,目光却落在了议员长肩头衣服划开的痕迹上。
…有点狼狈。他想。
却不知道为什么,一时挪不开目光。
月光挣脱云层,泼洒下来的时候,黑发的议员长站定了身体,很有礼貌地问他:“这位阁下,我可以邀请你跟我一起约会吗?”
煞有介事,装模作样。
仿佛他们不是什么政治联姻的夫夫,而是刚刚成年,第一次在圣地巡礼中见面,怦然心动、又心照不宣的年轻虫一样。
“好啊。”他说。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
【56】
盛典的队伍越来越近。
月亮扎进云层, 带来片刻的晦暗。夫夫俩默契地收敛起自身的气息,借着巨大装饰物的掩护,像是两道潜行的影子, 悄无声息地穿过盛典的中央地带,迅速溜进了森林边缘更浓稠的黑暗。
踏进森林。
耳边的喧嚣瞬间被过滤掉大半, 只剩下远处模糊的欢声笑语, 和踩过树叶时所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世界忽然变得安静。
“我们去哪儿?”诺厄问,本能地压低声音。
呼出的气息像是一小团白雾, 在空气里打着转。
似乎觉得这样说话很有趣,议员长有学有样, 悄悄凑过来, 压低嗓音,故意用气音回他:“这边的世界树有一棵特别大,刚好适合用来做树屋, 我带了点吃的, 今晚我们就在这边露营,明天早上还能赶得上看日出。”
声音很轻。
像是只细小的虫子, 一直要钻进他的耳朵里去。
诺厄不自然地揉了揉耳根, 面上却是没什么表情, 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正常点?”
议员长只好举起手, 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
见对方还算老实, 圣阁下微微松口气,他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和雌虫拉开些许距离, 正准备问问对方大概的位置和接下来的方向,精神力却忽然感知到几百米外的某个熟悉的气息。
……!
诺厄身体一僵,火速躲在了黑发雌虫的身后。
顿了顿, 又觉得哪里不对,伸手拽了拽自家雌君的衬衫袖子——后者微微一愣,很快意识到什么,配合地放松了身体,任由圣阁下将他翻过来,一起绕过巨大的树身,紧紧地贴在粗糙的树干上。
圣阁下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伊格里斯看得有趣,伸手捏了捏对方紧张得像是炸毛一样微微竖起的头发,眼尾一挑:“这么紧张?我有这么见不得……”
诺厄手忙脚乱地伸手捂住自家雌君的嘴巴。
“嘘——”
“……是小舅舅。”诺厄很严肃:“你也不想被卢西安嘲笑一辈子吧?”
伊格里斯垂眼看他。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刚好能看见圣阁下鸭舌帽下的头发,因为刚才的动作,几缕银白的发丝滑落下来,隐隐约约地埋进脖颈下深陷的锁骨。
他看了一眼。
又看了一眼。
深夜,圣地,小树林,
此情此景,被小舅舅逮了个正着会怎么样?
伊格里斯: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jpg
——这辈子的战绩结算mvp画面就看现在了!
圣阁下似有所觉地抬眸,不明所以地与他对视。后者眨眨眼睛,露出一个可怜又无辜的表情,像是在讨饶。
诺厄犹豫着放开手。
伊格里斯:“小——”
大雪团子气得拿头撞他。
伊格里斯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大雪团子自己把自己撞了个眼冒金星,晕乎乎地窝在他怀里,这样缓了几秒,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顽强地探出头,站起身,反客为主,将一肚子坏水的雌虫箍进自己怀里,死死困住。
议员长不说话了。
见怀里没了动静,圣阁下大气也没敢喘,紧张地竖起耳朵,捕捉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直到那道声音远去,感知中的气息彻底消息,才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他走了?”
“嗯。”
被圣阁下箍住脑袋的议员长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见大雪团子眉心紧蹙,一副心有余悸,还没回神的模样,故意的,用脸蹭了蹭圣阁下的头发。
……太近了。
诺厄后知后觉,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他蹙了蹙眉,犹豫着要不要适当发作一下,以免某位议员长上房揭瓦。黑发雌虫却像是感知到了某种危险似的,捏了捏他的手腕,一本正经地道:“我看了下,就在前面了,我们继续走?”
诺厄抬眸看他。
议员长主动往前走了两步,一副准备在前面带路的模样,见他一动不动,又奇怪地回头看他。
算了。
周边随时有虫过来,等到了地方,再好好教训对方。
这么想着,圣阁下不再说话,和他维持着半米的间距,慢慢往前走去。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头顶交错的枝桠几乎完全遮蔽了微弱的星光,脚下的路变得模糊难辨,枯枝和凸起的树根就像是黑暗里潜藏的陷阱,黑发雌虫一个趔趄,超绝不经意地摔靠在圣阁下的身上。
诺厄:“……”
谁家雌虫会被树根绊到啊。
他无语极了,又实在懒得教训对方,只好主动牵过议员长的手。
没有虫说话。
原本随意握住对方的手,此时却被议员长反手更紧地包裹。影影绰绰的树林之中,他们谁也没有转头,唯独交叠的掌心轻微地搏动,像是尚未出壳的幼鸟,隔着薄薄的、温热得皮肤,一下下敲击着他的右手。
不知道走了多久,伊格里斯忽然放慢了脚步。
“到了?”
“到了。”
伊格里斯随口应道,自己却转过身,绕到诺厄的身前,半蹲下来。
诺厄:“?”
“扎营的地方在树上,”伊格里斯:“还是你想自己爬上去?”
他抬起头,试图在夜色下找到这棵树的顶端,没有成功。
诺厄:“……”
那就,来都来了?
短暂的迟疑过后,大雪团子小心地伸出手,搭上自家雌君的肩膀,后者托住他的双腿,稳稳地往上一送。
爬树向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何况是背着虫爬树。
感受着向上的阻力,诺厄本能地向着身前的议员长靠得更近,双手环过雌君的脖颈,下巴轻轻抵在雌君的肩窝,任由对方的指尖绕过他的腰间,不经意地陷进他腰间的软肉上。
毕竟是背负的姿势,手如果不放在腰部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地方可放?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感知到腰部的些微痒意,和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动作的僵硬感,圣阁下转过头,盯着对面稍矮一头的世界树看了一会儿,又仰起头,看了看至今不见树冠的天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棵树到底有多高?”
议员长语气轻松,随口道:“也就七八百米吧。”
如果是横向距离,这个长度绝对不算长,正常虫走几分钟也该走到了。但爬树与走路显然是两回事,更何况这还是负重爬行。
按照这个速度,他们得爬到什么时候?
诺厄沉默了。
像是看出了圣阁下静默下的无语,伊格里斯闷笑一声,终于不再逗他。
几乎是眨眼的时间。
诺厄身下一软,原本硬邦邦的,属于雌虫的后背,瞬间被一只体长近三米的苍鹰所取代,蓬松的羽毛仿佛松软的棉花一般,自然地将大雪团子包裹其中。
对哦。
他家雌君本来就是可以拟态成各种生物的幻想种来着。
他放松了身体,让自己彻底陷入柔软的羽毛之中,闭目养神。
……不对!
这样的话,他前面被对方背在身后,一路磕磕绊绊的苦算什么?
算他给对方白占便宜吗?
诺厄抓住羽毛的手紧了紧,心跳有些奇怪的不太稳定,冷静开口:“你……”
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对方说:“到了。”
正如同伊格里斯前面说的那样——这是棵相当庞大的世界树,树枝与树枝之间相连接,仿佛是近一米长的空中走道。树枝掩映的深处,则是一块近三十平方米的树身平台,用来作露营的树屋刚刚好。
这么一个打岔,诺厄也没了抓着上一个话题不放的兴趣。
他踩在坚实的树干上,抬头望向脱离枝叶的遮掩,总算展露出全貌的天空。月光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洒落在山峦般连绵的巨木森林上。风从远方吹来,带着草木蒸腾了一整天的清新气息。
诺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漂浮着世界树所特有的凛冽松香,还有一种……万籁俱静之中,隐隐有什么即将挣脱束缚、破土而出的雀跃。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吗?”圣阁下问。声音里不可避免地染上些许轻快。
原始虫族本就栖身于森林,对于虫族而言,没有比这种远离地面的天然氧吧更舒适、也更适合筑巢的地方了。
不远处,议员长慢悠悠地收敛起翅膀,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瞥了眼大雪团子雀跃的侧脸,笑了一声,随手就设了一个套,不动声色地道:“下次带你去海底露营。”
好呀好呀。
大雪团子忙不迭地点头:“好……”话刚起头,险之又险卡住。
等等,怎么就直接开始约下次了?
诺厄顿了顿,连忙改口,含含糊糊地道:“下次再说吧。”
挖坑失败,伊格里斯也不沮丧。
他从随身的空间纽中取代树屋主题的露营设备,对照着光脑上的说明书,利落地扎起了树屋,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一间漂亮的树屋便在宽阔的树身上成形。等诺厄走过来的时候,伊格里斯已然在树屋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
这么看倒还真有点像鸟类筑巢。
就这样,议员长还犹嫌不够,左右看看,连同树屋内部的墙壁上,都覆盖上了一层蓬松柔软的毛毯。
大雪团子眨眨眼睛,趁着饲主还在和精密的器械作斗争,偷偷窝进毛茸茸的世界,惬意地打了个滚,等后者似有所觉地看过来时,又坐直了身体,正经着一张脸,低头从自己的空间纽里掏各种各样的糕点食物。
议员长挑了下眉,也没急着抓他。
确定树屋布置得足够稳当,伊格里斯略一低头,也跟着走了进来。
顺手关上了门。
室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
星光、微风、虫鸣……一切与外界链接的事物瞬间消失,等诺厄反应过来时,伊格里斯已经在他的身侧坐了下来。
世界万籁俱静。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对方没有靠得很近,只是自然地坐在树屋的另一侧,投落在地毯上的巨大影子却像是某种凶兽一般,将雄虫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诺厄布置野餐的手指一顿。
心跳声忽然变得明显。
伊格里斯的身影,伊格里斯的气息,伊格里斯的目光……那些晦暗的、温柔的,无形的东西,就像是无边的夜色,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侵入了他身边的每一寸土地。
也就是这个时候,诺厄才意识到——
对方看起来彬彬有礼,其言行举止却无时无刻不在试探着越过他心中的警戒线。
想要得到,必先给予。
他的温柔克制是真的,他的体贴入微也是真的。
就连那场不公平的告白,也是为了狩猎他的全部,蓄意为之的另辟蹊径。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他。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而他总会把他哄出来。……
【57】
“啪嗒。”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声响, 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琥珀灯瞬间亮了起来,灯光至上而下,驱散了角落里的黑暗, 也驱散了房间里一部分黏稠而暧昧的空气。
造成一切的当事虫却似乎对此毫无知觉,低头瞥了眼光脑。
“好像快凌晨一点了……你是想吃点夜宵, 还是玩一会儿睡觉?“
玩什么?
看我被你温水煮青蛙吗?
诺厄瞥他一眼, 后者规规矩矩地坐在地毯上,低垂着头, 貌似专心地观察着堆满小方桌的糕点,仿佛是在替他考察哪一道糕点味道更好。
装。
你就装。
圣阁下眉间一挑, 决定哪个都不选。
他岔开话题:“你参加过圣地巡礼吗?“
说话间, 诺厄若无其事转过头,透过树屋的侧窗,去看外面的天空。或许是刚放过烟花的缘故, 空气里弥漫一股清新的、混合着干燥木材、硫磺和灰尘的特殊气味。晚风吹过树梢, 像是森林细密的低语。
恍惚之间,竟有种回到十八岁的错觉。
不是失忆期间的十八岁, 而不是他们刚刚成年, 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圣地巡礼的那个夏天。
伊格里斯问:“站在外面远远地看了一眼算吗?”
“有多远?”
伊格里斯想了想:“大概, 三个星球那么远?”一边说, 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的表情, 在心中判断圣阁下当前的心境和用意。
后者无语地白他一眼。
他表现得不甚客气,议员长反倒笑起来, 若无其事地给自己找补, 顺便暗搓搓地攒一波同情:“我那几年都在外星系卧底呢,别说参加圣地巡礼了,回联邦的时候能不被军团像野狗一样撵着跑就不错了。”
诺厄不自在地侧过脸, 眼底闪过一点懊恼。
早知道就不提这个了。
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议员长见好就收,顺理成章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对方身上,玩笑道:“你呢?全联邦最宝贝的圣阁下第一次参加圣地巡礼,想约你的雌虫得从圣地入口排到外太空吧?”
诺厄:“没有。”
“嗯?”
诺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并不擅长、也不喜欢表述自己的心迹,只是在面对雌虫关怀专注的目光时,顿了顿,到底还是轻描淡写说出了口。
“我也没参加过圣地巡礼。”
他简短地解释:“准成年雄虫只有在直系亲虫的陪伴下才被允许参加,雌父那几年比较忙。”
按理说老师的陪伴也可以,但圣地巡礼持续近一个月,莱西·埃文斯又正值叛逆期,自然也就抽不出时间陪他过参加圣地巡礼了。
后来雌父和小舅舅倒是不忙了,偏偏他自己又接手了雄父的势力,连续几年都忙得不可开交,所谓的成年礼,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些话他没说出口,伊格里斯却不难猜到。
“……”
互戳的夫夫俩对视一眼,表情顿时变得古怪又好笑。
伊格里斯总结:“可见我们确实很配。”
诺厄:“……”
你是蛇吗,戳一下就顺竿爬的。
他不自在地偏过头,假装对他们的临时小床产生了兴趣,这边拍拍枕头,那边摸摸床单,就是不看对方一眼。
议员长顺从地往边上靠了靠,识趣地换了一个话题。
“闲着也是闲着,暂时还不想睡的话,要不要看看我这边刚整理出来的新情报?”
……?
什么意思。
不回应你的表白,就得给你加班是吧?
圣阁下眼尾微挑,目光不善地与他对视。后者却是表情认真,低着头,在自己面前的虚拟屏幕上点了几下,拖到雄虫的面前,眼眸弯弯,好脾气地道:“真挺有趣的,你看看?”
诺厄半信半疑。
他瞥了一眼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资料,又看一眼身边的雌虫。
目光相汇的瞬间,议员长肯定地对他点点头。
那就看看……?
也许是真的无聊,又或者单纯被黑发雌虫微笑着的样子所蛊惑,圣阁下眨了眨眼睛,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低头看起了手里的资料。
第一条:某某阁下与某某少将双双出轨,换炮友如衣服,这究竟是虫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诺厄:“……?“
什么东西过去了?
你说这个我可就困了.jpg
圣阁下心中一动,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神色冷酷地研究着面前的机密情报:哦哦,原来是协议婚姻,政治联姻的话各自出轨的话好像也挺正常的?嗯?等一下,出轨的对象其实是自家雄主/雌君的马甲是什么意思?
好怪,再看一眼。
有的虫看似出轨,其实一直在轨道里打转。
你知道你劈的每一条腿都是你家雄主/雌君吗?
好劲爆的瓜,我吃。
第二条:知名上将某某,表面上是对情情爱爱不屑一顾的大雌虫,实则唯爱为自家雄主洗手作羹汤,为了虫设破裂,只好与自己雄主签订婚前协议,把自己做的蛋糕织的毛衣通通安在雄虫的身上,将自家雄主的虫设打造成温柔居家的24孝好雄主……
备注:因被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圣阁下与议员长威胁,某某上将正处于努力为圣阁下打工换取保密条款中。
诺厄:“!“
这个他知道。
为了雄主的虫设忍气吞声,他真的,我哭死。
浅磕一口,我吃。
第三条:某c级阁下扬言,别纠缠了,我睡过的雌虫比你见过的雄虫都多。
诺厄:“?“
这么嚣张吗。
让我审判一下。
原来如此,平民雄虫能靠这种事情上位的话,那还挺励志的,毕竟高等雌虫也不是傻子,本身没两把刷子的话,一旦涉及到实际利益,贵族雌虫该翻脸的还是会翻脸……咦,真有翻脸的啊,难道是火葬场路线?
不错。
标记一下,等一个火葬场。
大雪团子面上不动如山,手上则快速翻页。
好多瓜啊,我吃吃吃。
正看着起劲,又一只熟悉的瓜……不是,情报,跳了出来——
【据悉,某不愿透露姓名的议员长正在努力追求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圣阁下,他想在这里问一下,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圣阁下能不能给个机会,如果今天不行的话,他明天再来问一下。P.s.像这样的瓜条,他还有亿点点。】
糟糕。
有点心动怎么办?
诺厄的表情逐渐凝重。
不是。
怎么还带游击式表白的?时不时戳一下,又戳一下,再戳一下的,搁这儿搞脱敏训练呢?
等回头他彻底脱敏,就抱在怀里为所欲为是吧?
圣阁下郁闷极了。
平心而论,他不讨厌对方的追求——非要说的话,他抗拒的从来都不是对方的穷追不舍,而是对这种穷追不舍无所适从,却又隐隐欢喜,一步步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的自己。
他抿了抿唇,假装没有看到资料中夹杂的私货,冷静地关上光脑,火速钻进被子里。
睡觉。
遇到困难就睡大觉.jpg
“好困,我先睡了。“
眼见着大雪团子再次钻进兔子窝,伊格里斯却没有把对方抓出来的意思,他笑了一声,顺手关上墙壁上的挂灯,又替对方理了理被角,从善如流:
“晚安。“
……
夜晚的时间一晃而过。
翌日,盛典正式开幕。
年轻的小雄虫们规规矩矩地坐在台下,面带憧憬地望着端坐在上首的圣阁下,后者神色冷淡又矜持,仿佛冰川之巅的霜雪,只是远远的瞥视,都带着叫虫敬畏的力量。
清冷出尘,高不可攀。
议员长先生却知道,那片看似冷漠的冰川之下,其实是一汪潺潺的流水,会为难,会心软,会撒娇,看起来心硬如铁,实则只要伸出手,轻轻地戳一下,就能触碰到那颗滚烫的、柔软的心脏。
伊格里斯确实不急。
猎物会入网,种子会开花,流水会从冰层里破出。
他的垂耳兔在那里困了太久太久。
而他总会把他哄出来。
早早晚晚。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你刚刚是不是又在欺负我……
【58】
开幕结束得很快。
都知道这一代的圣阁下不喜欢废话, 上行下效,下面的虫在筹办各种盛典活动的时候,也就有意识地减少无意义的领导环节, 往往在简单地介绍完活动安排与注意事项后,便爽快地宣布散场。
圣地巡礼也不例外。
开幕式过后, 照例是自由活动时间。
不想和虫流撞上, 诺厄刻意在后台的休息室里驻留了一会儿,才和几个熟悉的雄虫一起往外走。
通道外阳光明媚, 一路上都还有年轻的雄虫怀抱着花束,高兴地和身边的小伙伴说着话。
有年长的雄虫感慨:“看不出来, 现在的年轻雌虫还挺开窍的, 比我们那时候浪漫多了。”
“真开窍就好了。”
落后诺厄半个身位的雄虫笑起来,他挑了挑眉,冲着不远处的中心广场扬了扬下巴, 调侃道:“就怕是不知道是谁家的雌君自己缺德, 为了让自家雄主收下自己的花,直接从外面空运了一星舰鲜花, 见虫就发。”
缺德。
德。
圣阁下脚步微顿, 藏在发尾后的耳朵不自觉动了动。
这种熟悉的感觉……
他抬起头, 向着中心广场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平日里罕有虫至的中心广场, 此时已然花团锦簇, 虫满为患。一艘头顶机械猫耳、末尾留着一只兔尾巴球的星舰静静地停靠广场的中央,二楼平台上的金属玻璃悄然打开, 露出五颜六色的各种花束, 一位身着管家制度的雌虫正半躬着身体,有条不紊地将花束挨个分发给路过的年轻雄虫。
“梅森阁下,预祝您成年礼快乐。”
“库因丁阁下……”
……
诺厄:?
好极了。
有没有虫能够跟他解释一下, 自家的管家为什么会在这里?对面那艘星舰又是怎么回事?单独的猫耳或者兔尾也就算了,既有猫耳朵又长兔尾巴的是什么鬼?
他深呼吸,冷静地按了按自己头顶的鸭舌帽,径直向中心广场走去。
……然后他就被塞了一大捧热烈浪漫的玫瑰花。
代为送花的管家微微躬身,像是不认识他一样,恭敬道:“上午好,诺厄阁下,您的气色好极了。奥威尔先生让我代为问候您,预祝您生活愉快,一切顺利——这是您的花。”
刚刚还在调侃说笑的雄虫们瞬间闭嘴,眼观鼻鼻观心。
圣阁下:“……”
眼看着周边凑热闹的虫越来越多,众目睽睽之下,他还真不好不接茬,只好接过玫瑰花束,松松地抱在怀里。
同样收到鲜花的小雄虫们看看自己手里小束的向日葵、百合、风信子,又看了看圣阁下怀里满满一大束、热烈又奔放的玫瑰花,陷入了沉思。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圣阁下手里的那束玫瑰,大小和数量都快是我们的三倍了……”
“笨蛋!你没听他们说的吗,据说送花的那位雌虫其实是圣阁下家的管家,本来就是议员长先生长想给圣阁下补送成年礼的花,怕圣阁下不好意思收,这才干脆空运这么多花过来,虫手一束的。”
“哇!”
“圣阁下和议员长夫夫感情真好啊。”
“我也好想有喜欢的雌虫给我送花啊……”
年轻的小阁下嘀嘀咕咕,大声密谋;个别胆子大的还鼓起勇气,冲着圣阁下挤眉弄眼地傻笑。
作为雄虫,他们大多都不至于缺一束花,对年轻的阁下们而言,值得高兴的不是鲜花本身,而是在成年礼上和所有的同龄虫、憧憬的大虫们一起同时收到一束不带有任何利益成分、仅仅只为祝福成年的花束这件事。
尤其负责送花的,还是一只有着机械猫耳和圆滚滚兔尾巴得星舰。
多好玩啊。
小雄虫们大多都很懂礼貌,心里虽然觉得有趣,却也不会做出当街起哄、调侃圣阁下的事;至于某些成年雄虫,早在认出管家雌虫的身份后,就打着哈哈,当场跑路。
等诺厄捧着那一大束就差把半个他埋进去的玫瑰回头时,损友们愣是跑得不见踪影。
诺厄:“……”
好在议员长还算有良心,没有在安排完社死的送花之旅后就一走了之,眼见着大雪团子抱着花束艰难行军,当即很有眼色地接过了花束,亦步亦趋地跟在圣阁下的身后,老老实实地送虫回家。
感觉到手上一轻。
诺厄垂眸,拍了拍身上几片零散的玫瑰花瓣,脑袋微微侧着,看起来有点郁闷。
“你……”
议员长先生低头看他,眨眨眼睛:“我?”
他揉揉微微发红的耳朵,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无奈:“你想送花,可以直接给我,我又不会拒绝你,不用这样弄得虫尽皆知的。”
“这样会显得你比较合群。“伊格里斯解释:”你不觉得这样比较有过成年礼的感觉吗?”
圣阁下:“。”
他算是服了他的“合群”论了。
想起损友们调侃的坏笑,圣阁下手指微蜷,佯装冷静地蹙眉:“你下次……”正准备说让对方以后不要送花了,转念一想,真不让对方送花,以议员长的奇思妙想,指不定下一次又整出什么大惊喜来。
那还不如送花呢。
黑发雌虫歪了歪头,表情无辜:“下次什么?”
“没什么。”
伊格里斯闷笑。
圣阁下脚步微顿,后知后觉:“……你刚刚是不是又在欺负我?”
他声音很轻,好像是在抱怨,又好像仅仅只是陈述某个自己刚刚才发现的事实,微蹙着眉,看起来有点迷茫,尾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求证似地抬起眼眸,侧过头,表情认真地盯住了他。
好呆。
怪可爱的。
迎着大雪团子困惑的表情,议员长先生略微低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气息不稳的笑,真心实意地夸赞:“宝贝真聪明。”
顿了顿,又很有礼貌地问:“我可以亲你吗?”
诺厄:“……?”
什么意思。
欺负完了还想要亲亲,你怎么不上天呢。
圣阁下蹙了蹙眉,表情十分冷酷:“不可以。”
“那好吧。“
要求惨遭拒绝,议员长只好遗憾地松手,退回到安全距离,倒也没有勉强对方的意思。
就没了。
他们说话间,逐渐远离了虫群,这会儿没虫开口,周遭便明显的安静了下来。
圣阁下稍稍抬眸,不解地看他。
……不是都把他关过笼子了吗?伊格里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他说不准亲就不亲了。诺厄想。选择性地忘记了无论是地下室,还是鸟笼,都是自己一力要求的事实。
还是说,对方又起了什么坏心思,又准备拐着弯儿地欺负他?
大雪团子表情凝重,被暗中观察的那一个却是表情如常,低头,见他神色复杂,诧异道:“怎么了?”
“……没什么。”
将圣阁下的反应尽收眼底,伊格里斯若无其事地偏过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倘若他是个刚开始对心上虫展开追求的年轻虫,他或许还会因为邀吻被拒黯然神伤,但他毕竟是只已婚雌虫,括号,本届圣地巡礼追求进度最快、最成功的雌虫,没有之一,当然不至于一点抗拒就被打击到。
议员长毫不怀疑,就算他在这里把圣阁下按在墙上亲,对方最多也只是瞪他一眼,就毛茸茸第走开。
之所以隐而不发,不过是等待更美味的那颗果实罢了。
清清冷冷的大雪团子他要,又冷又酷,却主动剥下冷冰冰的外壳,露出甜甜芝士流心的大雪团子他也要。
“到了。”
眼瞅着圣阁下的居所近在眼前,两虫同时停下了脚步。
伊格里斯理了理怀里因为一路走来,微微凌乱的玫瑰花束,重新交到圣阁下的怀里,自然地道:“那就,回见?”
“回见。”
谁也没提昨晚那场看似不了了之的暧昧告白。
……
下午两点。
窗外忽然开始下雨。
结束午睡,年轻的圣阁下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身,目光本能地第一时间看向手腕上的光脑。
仿佛算准了他醒来的时间。
伴随着一道轻微的提示音,漆黑的电子屏幕瞬间亮起。
伊格里斯:【醒了?】
伊格里斯:【我找到了一片海域,看起来也挺适合露营的,过两天一起去看看?】
大雪团子眨眨眼睛,难得地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他伸展身体,重新向后躺在了床上,听着窗边滴滴嗒嗒的雨声,盯着眼前的天花板发呆。
诺厄觉得伊格里斯有时候挺奇怪的。
约会之前要送花,亲吻之前要得到许可,看起来再孟浪坏心眼不过的一只虫,真正在与他相处的时候,却堪称循规蹈矩,从始至终不曾越过雷池一步。
好比现在。
因为在追求他,所以会一次次表白,带他去各种好玩的地方。
也因为在追求他,所以在他真正点头应允之前,绝不会做出任何违背“追求者”这个身份的事。
对方明明知道,无论他想对他做什么,自己都不会拒绝,却始终不为所动。
就像是……不把他从坚硬的冰块变成甜甜的雪糕,就誓不罢休一样。
而在此之前,他什么都不会做。
有点奇怪,又有点安心。
既然伊格里斯想这样按照进度条一点点来,那就听他的好了……?
对方那么厉害,肯定什么都想到了。
这么想着,大雪团子一边捂住半边发烫的耳朵,一边点开聊天框,微微歪着头,认真回复:【好。】
发完讯息,他低头,又看了眼光脑上的时间。
14:00。
时间好像还挺充裕的。诺厄想。
圣地巡礼规模太大,谁也不知道中间会不会出意外。他准备今天晚上就把公司这周的重点工作处理了,明天分发给下面的助理,也好为圣地巡礼接下来的活动预留出充足的时间,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不是为了空出时间,方便自己溜出去玩。
绝对不是。
自我说服完毕。
他拉开椅子,在办公桌前坐下,将早已分类整理好的资料分别抽了出来,模拟成实体的文件,挨个堆积在距离他右手边最近的桌面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份陌生的文件忽然从夹杂的资料中掉了出来。
“……43号议案?”
好像有点眼熟。
诺厄心中一动。
这不是当初伊格里斯趁他失忆,偷偷串联上下议院,企图越过他执行的那份议案吗?
圣阁下挑了下眉,脸上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表情。
按理说,这些文件在送到他手上之前,就会进行初步的分类整理,不存在散乱混放的可能,更不用说43号议案这种在他看来理应已经归档的提案。
这是谁放进来的?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老师,请喝茶。”……
【59】
圣地二号岛, 临时办公室套间。
沙发上散乱着大大小小的资料,年轻的圣阁随意地披着一件睡袍,盘腿坐在虚拟文件的中央, 垂着眼,目光专注地盯着膝盖上摊开的文件——
《公共安全:(埃尔瑟兰)文明存续紧急防御法案》
顾名思义, 这一份以保障虫族文明存续为目的的防御性提案。
提案的内容很简单。
继两千年前的联邦两院一致通过将圣地乌拉诺斯迁移进虚数亚空间的提案后, 联邦部分现议员认为,为了更好的保证圣地与雄虫的安全, 保障虫族文明的存续,虫族应该在隐匿圣地的基础上, 把圣地外围的埃尔瑟兰也纳入虚数亚空间, 将虫族的起源母星也一并对外隔离保护起来。
乍一看好像没什么毛病,但其实只要稍一思索,就很容易发现其中的端倪。
首先, 迁移圣地, 和迁移一颗行星所需要耗费的资源,完全是两个概念。倘若议案真的通过, 其中所需要的虫力、财力和复杂的技术, 由谁买单?
其次, 也是问题最关键的地方——
一个文明在处于什么阶段的时候, 才会需要将保护大后方作为第一要事?
答案显而易见。
诺厄眸色微深, 喃喃:“……战争。“
不是虫族对星兽、星盗、反叛军,或是中低等文明之流的小打小闹,
而是真正意义上的, 顶级猎食者对顶级猎食者,霸主级文明对霸主级文明,发生在星海和平联盟两大、甚至是三大安委会常任理事文明之间, 足以将整片星海、两百多个文明,统统拖下水的战争。
只有这种等级的战争,才需要虫族在雄虫的保护工作上再加一道锁。
也只有这种等级的战争,才能为虫族带来足以支撑埃尔瑟兰长久隐匿于虚数亚空间的技术和能源。
伊格里斯……想要开战?
倒也不奇怪。圣阁下平静地想。
距离虫族上一次大规模对外战争,已经是数百年前,经济贸易带来的巨额利益满足了虫族这个第三天灾内部循环的能源需求,却填补不了虫族对鲜血和暴力与生俱来的狂热和渴望。
【军团】想要战争,【学院】想要战争,就连金钱至上的【公司】,也想要通过一场血与火的战争,拿到更为广袤的宇宙市场。
但是……
圣阁下垂眼,对着沙发上的皱褶走神。
“笃笃。”
门外倏忽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诺厄回过神:“进来。”
伴随着圣阁下的应允,大门应声而开,一身正装的亚雌秘书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大门被小心地关上,三重防窃听装置依次开启运转。
圣阁下似有所觉地抬眸。
秘书微微躬身,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低声道:“‘鼹鼠’确认入网,安德烈上将让我转告您,他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交易到此为止,希望您也能遵守当初的承诺。”
好说。
伊格里斯给他的瓜里还有好几个苦主呢,好用,爱用,下次还用这招。
心里这么想着,圣阁下的脸上却已然恢复了平日的冷,没有半点起伏,当下也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办公室立时安静下来。
秘书维持着低头的动作,一言不发;诺厄则偏过头,目光望向窗外,对着远处的天空继续走神。
从他恢复记忆第一天起,诺厄就着手开始调查自己当初遭遇意外的始末,猜测的时候心绪翻涌,如今虫赃并获、尘埃落定,他反倒有些意兴阑珊,提不起劲。
就这样吧。他想。
十分钟后,刻着维洛里亚家族家纹的星舰从圣地一号浮空岛出发,飞往虫族起源母星埃尔瑟兰。
几乎是星舰动身的同一时间,诺厄就收到了来自自家雌君的讯息。
伊格里斯:【需要帮忙吗?】
诺厄意外地挑了下眉。
联邦内部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是御三家如果决定某天中午开会,与会虫员的相关信息与会议的讨论事项往往能够提前整整一天出现在议员长先生的办公桌上。
听起来好像有点夸张,但诺厄知道,这是真的。
作为幻想种虫族,拟态是伊格里斯的天赋,卧底与军事情报更是他的老本行,早在他爬上议员长的位置之前,对方手里就握着一支完全由幻想种构成的特别部队。
考虑到他卧底星际跨种族犯罪组织的特别经历,这支军队的编外成员说不定还有大量同样具备拟态能力的外星生命。
诺厄只是没有想到,对方毫不忌讳让他知道自己身边有他的眼线这件事。
这也算是一种坦诚?
圣阁下不确定地想。
以议员长对联邦情报网的掌控力,没在他这边安插虫员才比较奇怪。
意识到这一点,圣阁下的心情稍稍明朗,嘴角翘了翘,指尖微动,回复:【不是什么大事。】
想到他们说好的第二次约会。
他补充:【我去去就回。】
关上光脑。
“‘鼹鼠’在哪里?”诺厄问。
“据安德烈上将说,他们就近将‘鼹鼠’关在了军团的地牢……您要亲自提审吗?”
“不用。”
诺厄平静地道:“直接回埃尔瑟兰,我们去一号岛。”
星舰在空中转向,飞往埃尔瑟兰。
……
圣地-乌拉诺斯一共有三十三座浮空岛,按照顺序编号,分为一号到三十三号。这一次圣地巡礼负责留守埃尔瑟兰的,便是隶属圣地最高行政机关【高塔】的一号岛,和以高龄雄虫为主的三十三号岛。
星舰穿过埃尔瑟兰的大气层,靠近负责入境安检的天上空港。
外围的埃尔瑟兰天寒地冻、冬雪飘零。
星舰抵达圣地一号岛的瞬间,却忽而风和日丽、春暖花开。
有那么一个瞬间,诺厄忽然想起来,似乎就在十年以前,十八岁的他也是在这样的对比分明的天气里,跟在老师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走进圣地的中心,在老师的支持与帮助下,逐步学习、掌握与接手雄父所交付给他的属于维洛里亚雄虫的一切。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而现在——
年轻的圣阁下平静地穿过错综复杂的道路,踏进了那个他曾在无数个日夜奔赴的园林。
庄园主宅房门大开,却不见侍虫们的身影。
诺厄微不可见地顿了顿。
下一秒,年轻的圣阁下便毫不犹豫地迈进了庭院。
考虑到身上不算整洁,诺厄想了想,转身进了隔间的更衣室,换了件更为舒适体面的衣服,又转道走进花园边上的茶室,轻车熟路地取出那套自己常用的茶具。
温壶、投茶,烧煮。
过滤三遍,倒入适量的牛奶和晶糖。
二十分钟后。
年轻的圣阁下捧着茶托,一步一步地走向会客厅,将茶杯递到对面的年长雄虫跟前。
而后他平静地,恭恭敬敬,一字一顿地叫出那个像是魔咒一般,在过去十多年里,曾无数次庇护他的年长雄虫的名字。
他轻声道:“老师,请喝茶。”
第60章 第六十章 “或许,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60】
他们相对而坐。
会客厅没有开灯, 昏黄的光线让这个午后变得更加温柔。风吹过长廊,带来春天雨后特有的泥土混合着淡淡草木的清新味道。
萨维尔看着自己的学生。
日光浮动。
年轻的圣阁下微低着头,半张脸浸在光里。他的表情平静, 动作也很平静,像是某种寂静生长的植物, 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静静矗立, 身形消瘦,眉目冷淡, 又透出几分矜持与沉郁。
时间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十五年前,他坐在他的面前, 低垂着眼, 乖乖地喊他“老师”。
十五年后,还是这样一个静谧的午后,年轻的圣阁下沉静地坐在那里, 态度如一、恭恭敬敬地为他沏了一杯茶, 认认真真地喊他——
“老师,喝茶。”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萨维尔想。
年长雄虫的眼里涌出些许怀念, 到底没有拒绝学生的好意, 从善如流地接过茶杯, 低头啜饮。
茶水裹挟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顺着喉咙流向腹腔。他闭着眼睛, 在熟悉的味道里咀嚼到一点淡淡的苦,像是初春未熟的青果, 在唇齿间经历了一整个夏天, 由苦到酸,又由酸到涩,直到下咽的瞬间, 才品出一点细若游丝的甜。
“星灵帝国市场开拓情况怎么样?”
“不太理想。”
诺厄实话实说:“文化差异太大,相比上个季度,这一季度的市场占比又有所回落。我们计划降低星灵分公司在高新科技领域的研发费用,下个季度的重心会进一步转向轻加工制品。”
不等老师询问,年轻的圣阁下又简单地报告了一番自己在工作上的各项近况。
从圣地说到公司,又谈起刚刚开幕的圣地巡礼。
仿佛他还是那个接受老师日常考校的学生。
“大家都很喜欢这一届的庆典活动,年轻虫们都玩得很开心。”想了想,又补充:“我还看到了莱西,他和柯林斯家的雌虫走到了一起,他们相处得还不错,等圣地巡礼结束,应该就能定下来了。”
“……”
萨维尔笑了一声,冷不丁开口道:“如果他知道这位柯林斯家的雌虫,原本就是我给他安排的雌君呢?”
“这取决于您想不想让他知道,不是吗?”
“你说得对。”萨维尔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谁也没有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阳光顺着窗台慢慢蜿蜒向桌角。萨维尔直起身体,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学生,眼底浮起一点浅浅的笑。
“什么时候猜到的?”
诺厄:“一开始。”
从遭遇那场意外的第一天开始。
只要确定了既得利益者,真相自然水落石出、一目了然。没有作为公司最高董事的雄虫默许,科斯塔家族不会轻易掀起对公司董事会席位继承法的反叛,而一旦明确了这一点,就能轻易将怀疑的虫选圈定在四位圣地出身的最高董事范围之内。
他自己、老师、唐恩·卡西雷尔,以及平民雄虫出身的伊戈尔·弗莱彻。
唐恩·卡西雷尔可以直接排除,作为公司创始虫的直系后裔,除非他本虫实在烂泥扶不上墙,雌虫们即使有心将其中一位雄虫董事拉下马取而代之,也不会蠢到在卡西雷尔家族的头上动土。
至于诺厄自己。
除非他和伊格里斯婚变内讧,又或者是意外从S级跌档到B级,被当做垫脚石踢出董事会的几率同样趋近于0。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要么是他的老师萨维尔·埃文斯联系其他雌虫,预备将伊戈尔·弗莱彻额拉下马;要么和真正和公司高层串通的其实是伊戈尔·弗莱彻,相对平庸的莱西·埃文斯,则是他们共同决定踢出局的虫选。
联系唐恩·卡西雷尔隐晦的暗示,和他从伊格里斯当初抓到的那位反叛军残党的拷问结果,答案俨然一目了然。
“是吗?”
萨维尔有些意外,随即了然:“你还是这么敏锐啊。”他感慨。又小幅度地挑了下眉,赶在圣阁下开口之前,轻笑着抱怨:“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说什么‘都是老师教得好’了吧?听起来怪嘲讽的。”
似乎没想到自己准备说的话会被对方先一步堵住,年轻的圣阁下呆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
稍显窘迫的目光却明明白白地证明:这就是他原本想说的话。
萨维尔:“……”
风吹动树叶哗啦啦的声音倏忽混进低低的、沉闷的笑声。
诺厄困惑地抬脸。
年长的雄虫止住笑,伸出手,动作很轻地揉了揉年轻雄虫的头发,像是感慨,又像是若有所思。
“你好像变得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萨维尔说:“或许,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是好事吗?”
“你觉得呢?”他的老师问。
诺厄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光脑,短讯息界面仍停留在他的雌君邀请他去二次约会的对话上。
“挺好的。”
像是察觉到了某些端倪,年长的雄虫微微放松,他稍稍垂眸,视线与诺厄平行,带着笑意的眼睛微微弯起,浅色的眼瞳里倒映出对方无意识微笑的样子。
萨维尔从座位上起身。
原本守在圣阁下身后的军雌同时抬首,利刃出鞘的声音连成一片,晃落一地银茫刀光。
他没在意这个。
“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诺厄摇摇头。
“已经不重要了。”
是啊。萨维尔想。已经不重要了。
他看着他的学生。
大概是他们在某方面真的很像,萨维尔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样的意气风发、傲慢冷酷,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
那一年,阿蒂库斯·维洛里亚因病去世,只留下十三岁的诺厄·维洛里亚,和空缺出来公司最高董事会席位。
按照最高董事会的继承法则,阿蒂库斯·维洛里亚的第一继承虫理应是他唯一的雄子,但考虑到彼时的诺厄年仅十三岁,根本无从继承席位,圣地更倾向于由其他家族的成年雄虫接替维洛里亚家族的空缺。
这意味着“维洛里亚”这个姓氏,将会从最高董事会除名。
无数高等雄虫为了空缺的席位打得不可开交,唯独萨维尔·埃文斯在外虫与年幼的维洛里亚之间,选择了后者。
在年轻的萨维尔·埃文斯看来,最适合那帮老不死的位置不是代表野心与锐进的最高董事会,而是圣地三十三号岛的养老院。
那个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用觉得感激我。”
明晃晃的日光下,萨维尔·埃文斯的表情矜持又冷淡,他看着面前的小小雄虫,语气平静得就像是在阐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不带半点私虫情绪:“我选择你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我看来,你远比那些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成年雄虫来得出色。”
“五年而已,我等得起。”
也正是来自萨维尔·埃文斯这至关重要的一票,和彼时诺厄所展现出来的资质,让高塔最终决定等待诺厄·维洛里亚的长大。
那时的他多傲慢啊,宁肯给一只未成年雄虫当老师,亲手引领对方站在与自己平行的位置,也不愿意让又蠢又古板的老东西占据自己身边同等高度的位置。
萨维尔忽然有些失神。
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是意识到自己的雄子并不具备继承资质的那个夜晚?
还是他在权利的泥沼越陷越深,以至于为了保全埃文斯家族的董事会席位,不惜与公司的高等雌虫勾结,以取消第四个雄虫董事的席位为报酬,换取雌虫对埃文斯家族的支持的那个夏天?
算了。萨维尔想。
已经不重要了。
他把年轻的圣阁下教得好,他们同样冷静,理智,傲慢到冷酷,重大局而轻个虫利益。
所以他也会一直往前走,不回头。
……
半个小时后,圣地裁判团准时抵达一号岛,对萨维尔·埃文斯进行初步的收押。按照圣地的刑法,这位身居高位的雄虫将会被革除全部职务,就地监禁,永生不能离开自己的居所一步。
诺厄挥退侍虫,将茶具洗净,物归原位。
离开之前,萨维尔·埃文斯叫住他,在只有他们的空间里,说了最后一句话。
“小心伊格里斯·奥威尔。”他说。
迟暮的阳光下,埃文斯庄园的大门缓缓关闭。
诺厄知道,这一次下课,教室的大门将再也不会开启。
……
星舰缓缓升空,离开了夜色下的乌拉诺斯,也远离了一号岛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诺厄知道,伴随着最高董事会席位再一次虚悬,新一轮权力角逐的战争必将再次打响。
但这也是正式的审判结束之后的事情了。
至于现在。
诺厄喝了口水,看了眼窗外。
离开一号岛,周围的气候再一次回到了埃尔瑟兰的冬天,月亮被厚重的积云所覆盖,星舰灯光覆盖范围以外的地方,均是黑沉沉的一片。
星舰内部的气温被控制在了较为舒适的20度。
考虑到接下来的行动,诺厄想了想,换了身更利于行动的衣服。
管家适时地上前,低声询问主虫接下来的去向。圣阁下垂眼,想着老师最后说的那句话,沉吟道:“今天太晚了,我们……”
他的话没能说完。
几乎是在电子警报响起的同一时间,有什么东西拖着长长的尾焰,一头撞了上来。
轰隆隆的爆炸声中,能量护盾瞬间过载,爆发出刺眼的蓝光,负责安保工作的侍从武官第一时间发出指令:“敌袭!敌袭!敌意判定:最高级!执行三号方案,附近军团已确认跃迁响应,所有单位,务必在军团到来之前,确保圣阁下绝对安全!”
声音通过星舰内部的通讯网络,瞬间传遍了星舰的每一个角落。
圣阁下垂着眼,指尖敲着自己的胳膊,慢慢地抬起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