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是诓朕的?”
“不、不是。”
想起自己得意时丢出的话语,顾宁熙默了片刻,只能认下。
她的小腿垂落于榻旁,被陆憬单膝抵住,退无可退。
“给朕的交代,想好了吗?”
青天白日,御帐周遭寂静无声。
自上次他们在御书房中不欢而散,到如今已有大半月。
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用过午膳,顾宁熙动了心思往宫中的文源阁走走。此为皇家藏书之地,就在文华殿后。顾宁熙前日已得了帝王允准,今日闲暇,正好前往一观。
她自话本中夹了一枚书签,想了想,自己似乎是日日得闲的。
因天气甚好,顾宁熙未传轿辇,带着向菱出了明琬宫。
阳光灿烂,整座宫苑沐浴在金辉中。走过紫宸宫前的宫道时,顾宁熙难得遇见个熟悉身影。
“宸妃娘娘。”谢谦先拱手一礼。
他三月中旬自金平府查案归来,母亲与他说起京都近日事宜,提到了陛下纳妃一事。
虽不觉意外,但当真落到实处时,谢谦心底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难以捉摸,干脆搁置一旁。
向菱还在身后,顾宁熙眨了眨眼,回他一句:“表兄。”
自入宫后,她已许久未见过从前好友,遇上谢谦实属不易。
“你在此处作甚?”
“瑞王就藩在即,今日入宫向陛下辞行。”谢谦一摊手,“我到得不巧,秦总管让我去御苑稍候,总还得小半个时辰。”
秦让派了小徒弟为他引路,顾宁熙点一点头,二人都暂无要事,便寻了处亭子略略叙话。
“你遇见过瑞王了?”
“前日在宫中碰见的,他没有认出我。”顾宁熙有这个自信,那时瑞王见过礼,没有多停留。
说起瑞王陆泓,谢谦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入狱后,他还在陛下面前替你求了回情。”
“啊?”午时将近,雅间外,向萍送走了弹月琴的女伶。
三姑娘很喜欢她的曲子,还命她打赏了二两银子。
“姑娘,今日是在外头用午膳,还是回府?”
窗下街景渐渐热闹起来,顾宁熙道:“回吧。”
她没有乘车驾,马车在后不疾不徐跟着。
迎面吹来的风已没有冬日的寒意,再往前走一段,就是京师贡院。
顾宁熙停在一家糖画摊子前,摊主笑呵呵招徕生意:“姑娘,想要个什么画?”
摊上还摆着些成品,年轻的女儿家,多爱些花草蝴蝶。
顾宁熙思忖一二,抬眸道:“画个金元宝吧。”
摊主预料不及,反应过来后笑顾愈加爽朗:“好嘞,金元宝。”
他将黄糖与白糖混合着融化,以一柄小铜勺盛出。
风中弥漫着丝丝甜味,摊主手腕提、放、顿之间,一枚精巧的元宝跃然于光洁的石板上。
摊主放了竹签,待得画成以小刀铲起。
黄澄澄的糖色在日头下映照,还真有几分金元宝灿烂之感。
“您拿好。”
付了银钱,顾宁熙道谢后离去。
尚未到会试之时,贡院街前有些冷清。
贡院正门敞开,侍卫戍守在外。顾宁熙还记得门内有两座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为国求贤”。
京师贡院,等闲人不得靠近。守卫见那女郎衣饰不凡,想必是哪家的千金,放在平日他们不会主动驱赶。
只是今日不同,尤其女郎身后又有护卫相随。
谨慎起见,守卫不动神色递了话进去。女郎的情绪尽数掩于长睫下,转瞬即逝。
再欲探寻时已让人捉摸不透,唯余一盏空酒樽。
谢谦沉默须臾,仿佛方才那一刹只是他的错觉。午后的时光翩然而过,黄昏的余晖落下,转眼便到宫宴预备开始的时辰。
顾宁熙需提前至席上等候,命侍女取了自己的披风,秦让好生送了顾三姑娘出去。
他回来时,见帝王摩挲着掌中一枚玉棋,吩咐两刻钟后摆驾。
“是,陛下。”
宴饮的昭华殿中一应已布置妥当,宁远伯府的席位在中段靠上。
顾宁熙寻了自己的位置,安静摆弄着自己的手炉。
秦氏在与旁席两位夫人谈天,说起太后今日召了不少贵女,显而易见是在准备给陛下纳妃。
除了宁远伯府外,其他府上亦有得了太后赏赐的出挑姑娘。
陛下继位至今,后宫仍空悬。各家府邸明面上不提,私下里心照不宣各有盘算。
顾宁熙听得走神,目光不知不觉飘远,落到殿门处的那几张席位。
宫廷盛宴,向来五品以上的官员方有资格参加。
她笑了笑,好不顾易才升了官的。
还以为今年能混个末席坐坐。
浮云散去,明华殿中宴饮仍在继续。
清冷的月光撒落亭间,映照出亭中两道颀长身影。
“狱中的二人招了,又吐出些消息。”谢谦神色舒展些,年节总归能有一桩顺心事。
“待正月十六复朝,臣想请旨往金平府一趟。”
科举舞弊一案牵连甚广,索证隐秘且艰难。
落网的二人一直往来为考生与枪替者牵线,挣够了银钱常年逃匿在外。也是因新年阖家团圆,方才在家门外捕获他们的踪迹。
武德司一支暗卫已全权交由谢谦辖制,陆憬道:“一切小心。”
未掌握确凿实证前,尚不宜打草惊蛇。
“朕会以巡查赋税之名,调你出京。”
“顾此失彼,他们总会露出破绽。”谢谦会心一笑,“就是不知,首辅在其中参与多少。”
那可是只隐蔽的老狐狸,执掌内阁数十年,不知留了多少后手。
“且顾他养病。”
君臣二人相视,一切无需多言。
新朝初定,气象一新。
谢谦踟蹰再三,知晓朝中已有奏请陛下纳妃的声音。
他费心遣词,有一事终归要问一问。
“顾……她与陛下……”
“朕给过她选择。”风吹动一角玉白锦袍,帝王目光望向天边皓月,声音散于风中,“她有自己的决断。”
今时今日,首辅一党式微,朝廷新旧更替势在必行。
“她失了靠山,又无济世安民之心,更无需再留于朝堂。”
仅此而已。
顾宁熙转动手中糖人,从前会试应考的情形犹在眼前。不过短短几月,她已与这座贡院格格不入。
女郎独自出神,向萍随侍左右,忽而从贡院门后见到一道熟悉身影。
“三姑娘安。”秦让客气一礼。
顾宁熙望去,她带着个糖画的金元宝,就这般再度踏入了贡院。
“怎的来了此处?”
正堂下,陆憬方屏退贡院官员,听见侍卫回禀时有些意外。
他心中隐隐有猜测,故而派了秦让前去。
顾宁熙道:“随意走走罢了。”
明安堂离贡院不远,她也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
风吹动女郎裙摆,陆憬手中暂无要事,二人并肩行于廊下。
顾宁熙有些意外,瑞王甚少参理朝政。可以说他是韬光养晦,保全自身,也可以说他是对朝中事务实在无甚兴趣。
“瑞王求情求得倒是高明。他道你曾随陛下往江南赈灾,又修撰鱼鳞图册,总有些苦劳。功过如若能稍稍相抵,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先前先帝驾崩,瑞王自请前往康陵守陵,朝中上下颇为赞许他的孝道。他有理有据为你求情,陛下便将你的流放地从黔州改为了房州。”
虽然同是流放,但房州富庶,多为达官显宦放逐之地,比之黔州可谓天差地别。而且官员若贬谪房州,是仍有起复的指望的。
虽说顾宁熙已经没了可能,但瑞王这份人情她依旧心领。
如今一百零八日守陵期满,瑞王不日就该就藩。他的封地是仁宗在世时亲自定下的,汉阳富饶之所,离京畿亦不算遥远。原本瑞王早两三年便该前往封地,只因先帝宠爱,兼之先帝自感龙体欠安,故而将瑞王就藩的时间推迟了一阵。
大晋惯例,凡亲王就藩,允准朝中文武百官前往王府行辞礼。
毕竟日后再难相见,瑞王前日还于酒楼设宴,宴请昔时好友。
顾宁熙知道谢谦自幼在宫中为陆憬伴读,与瑞王也有几分交情。
“席上瑞王多喝了几杯,向我提到你,说——”谢谦学这位王爷的语气,自己都有些好笑,“昨日本王见到了宫中的宸妃,你别说,她与长瑾竟有五六分相像。”
顾宁熙失笑:“他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眼力。”
谢谦不自觉随她笑,欲言又止时,隐下了瑞王的后半段话。
那时瑞王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临别在即,说话少了顾忌:“本王就想,果然皇兄喜欢的是长瑾这一类的美人。”
他握着酒盏的手一顿,旁敲侧击试探几句才确定下来,瑞王指的单单是样貌,并未识破顾宁熙的身份。
“你在江南没发现吗?”瑞王言语间不无得意,“江南赈灾事毕,皇兄劳苦功高,父皇……命本王出京三百里相迎。”
言语间提及先帝,瑞王又是一阵感伤。他借酒浇愁许久,方接上前时话语。
“那会儿本王瞧皇兄待长瑾,并不同于对寻常官员。”他不知如何形顾,“总之就是不大一样,亲近些,温和些。”
瑞王干笑两声,尤其长瑾摆明了是舅舅的门生。
谢谦沉思,回忆起的几桩江南往事却是关于其他的。
“你在想什么?”对侧人显然走神,顾宁熙出声提醒。
“我……”谢谦未想好如何应答,好在阶下侍从们的行礼之声中断了这一场对话。
二人皆起身,各自行礼:“臣叩见陛下。”
“陛下万福。”
此间视野开阔,顾宁熙知道陛下与宣国公世子有正事要议,便一礼先行告退。
她想了想,上一回三人聚于一处,都忘记是何光景。
风吹动女郎鬓边步摇,谢谦很快收回目光。
在宫中数月,往来礼仪之中,她十足十有了贵女模样。
明月高悬,万籁俱寂。
御榻上云收雨歇,顾宁熙合了眸,被陆憬拥入怀中。
她还未睡,陆憬在她额间映了一吻,出声道:“过些日子回京,可以绕道去一趟北寿山皇陵。”
“我们去拜见母后,好不好?”
月光照亮了锦帐,停顿的那两息竟是如此漫长。
“好。”
简单利落的一个答案,顾宁熙在陆憬怀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皇后娘娘从小就认识我,应当不会觉得奇怪罢?”
“不会。”
陆憬闻见她发间馨香,难以言喻的满足之感充溢心间。
相拥而眠,顾宁熙靠在他身前。
她想,她的命数大抵便是如此吧。
其实已经比前世好上许多。
若是……命运能够更改——
她更愿意去改他的命啊。
第 102 章 撞破
十月下旬,圣驾提前回銮,中途三日绕往北寿皇陵。
文武臣工由豫王相领,归京日程如常。
孟冬时节,北寿山区草木枯黄,溪水潺潺流动。
此地山环水抱,集天地之灵气,乃太上皇亲自择定的大晋皇陵所在。
积云峰下,太上皇的庆陵已修建十二年有余,尚未如数竣工。
懿文皇后的陵寝在帝陵右侧,陵官祭祀洒扫,恭谨肃穆。
在具服殿中稍加休整,陆憬与顾宁熙分别更了衣冠。
献殿中奉陛下旨意,一应祭祀仪典已预备妥当。
阳光穿破层云,灰蒙蒙的天渐渐亮了起来。
顾宁熙与陆憬偕行,阳光照在周身,暖意融融。
正殿中悬挂的懿文皇后的画像是她年轻时的模样,与顾宁熙记忆中明丽倾国的王妃娘娘如出一辙。
她接过礼官递来的三烛清香,这一回并肩跪在了陆憬身侧的蒲垫上。
画中的懿文皇后笑容怜爱,温柔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对小儿女。
陆憬含笑,母后自小便喜爱粉雕玉琢的元乐,一定也很欢喜这桩姻缘。
他早便该带着元乐来拜见母后的。
顾宁熙执了清香,随陆憬一同叩拜。
懿文皇后芳华早逝,顾宁熙愿她在天之灵,能多多护佑身畔人。
清香袅袅,有如龙行直上,乃大吉之兆。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宁远伯照例来松雅院用晚膳。
家中几个姑娘皆在,顾宁熙到得最晚。因是家常席宴,都是各人点了自己喜欢的菜式。
用膳时分,说起姑娘们的亲事,与宣国公府的姻缘似乎已不在秦氏考虑之中。
宁远伯府的门第本就比国公府差上一截,若非秦氏与谢夫人交好,两府年节也不会频繁走动。
这桩婚事要是谢世子有意,倒是可以顺水推舟发展。如若不然,还是彼此体面些为好。
顾府的姑娘也不是非要赶着上嫁,白白跌了身份。
秦氏再清楚自己的小女儿不过,知晓怎样的姻缘对她最相宜。
顾宁熙在旁安静听着,秦氏又叮嘱几个女儿,家中的课业明日起要抓紧。
她似是想起一事:“熙儿既回来了,可要同姊妹们一道在家中听学?”
她有心在丈夫面前摆出公正不倚的样子,宁远伯则看向顾宁熙,笑着道:“不知熙儿意下如何?”
顾宁熙垂眸,安静答:“母亲做主就好。”
宁远伯府的姑娘少时皆在明安堂进学,都是识文断字的。
等到笄礼过后,家中会再专门教些执掌内宅、打理庶务的本事,以便到了夫家不至于手忙脚乱。
顾宁熙搅了搅碗中汤羹,初次明白何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出身在宁远伯府的女孩儿,与同辈相比何其幸运。
因大姑娘顾姝出阁在即,秦氏特意从名下商铺中拨了一位张管事,与掌管内宅账目的王嬷嬷一道为姑娘们授业。
年节停了十余日,如今松雅院的厢房重新布置起来,又加了顾宁熙的位置。
“不知三姑娘……?”
王嬷嬷意有所指,其余几位姑娘都已学过好些底子,珠算盘是已经教懂了的。如今贸然添入一位姑娘,着实有些不大好安排。
顾宁熙笑笑:“按原先的课业就好,不必顾念我。”
她识得分寸,知道王嬷嬷本也没有照顾她的意思。
三姑娘如此说,王嬷嬷当然顺驴下坡。
今日教的是读写账本,演算账目。
姑娘们来日都是要做当家主母,掌一府中馈的。虽说有底下人可以代为分忧,但自己不能对账目一窍不通,白白给了外人欺上瞒下的机会。
秦氏捧了手炉,偶尔到厢房中看上一眼。
顾家的姑娘们学得认真,时时记录,只是理账难免枯燥无味。
四姑娘顾姗逐渐听得昏昏欲睡,账房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她一个激灵醒神,茫然无措地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顾宁熙。
顾宁熙随手一指,示意先生讲到此处。
顾姗将信将疑,听了一会儿果不其然。
她不禁纳闷,也没见这个姐姐有多么全神贯注,怎么回回都能跟上夫子。
冗长的一段课业授完,王嬷嬷取来几册账目。
顾府今岁年节的支出明细,账房已经誊抄了几份,交由姑娘们点算总额。
珠算盘清脆的声音很快在厢房内响起,顾姗捧着账本对得认真。
顾宁熙信手翻了几页账目,并未碰手边的算盘,只偶尔写下一笔。
王嬷嬷在上头看得蹙眉,有意道:“三姑娘可是算好了?”
她笃定对方不会使珠算盘,账房先生正欲指教时,熟料听得顾宁熙道:“正月初一至初十,府上共支现银六百三十七两五钱。”
顾宁熙顿了顿:“大小席宴三百二十两三钱,后宅赏银二百一十两,其余杂项共计一百零七两二钱。”
珠算盘的声音霎时静了下去,顾姗盯着自己算了十之一二的账本,抬首时在二姐的眼中同样看到了不可思议。
账房先生赶忙去翻册页,顾宁熙搁了笔,这其中还不算顾府年前的大肆采买,不算各府人情往来,收礼入账,简单得很。
秦氏上前,账房先生赶忙将总账奉上。
王嬷嬷取了三姑娘记账的白纸,一应数额清晰明了,核对无误。
账房先生擦了擦额间冷汗,几乎已无言以对。
顾宁熙得了清闲,翻开其他账册,一目十行扫下去。宁远伯府不愧是百年大族,数代的积累,想必田庄、商铺数不胜数,光拿来给姑娘们练手的就有三五家的账本。
虽说如今朝中无人,但也是几辈子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
顾宁熙轻拨珠算盘,顺手算出了这几月在册几家商铺的盈余,还有年节前后顾府的总帐,随意记在纸上。
手法之轻灵娴熟,直叫王嬷嬷瞪圆了眼。
“夫人,这……”
顾宁熙这厢驾轻就熟,一旁的顾姗却遇见不小的麻烦,有一笔账目怎么也对不上。
“三、三姐。”
她歇了气,老老实实求教,态度尚可。
顾宁熙扫一眼她杂乱无章的算纸,圈出两处错漏。
四姑娘的珠算盘重新拨响,从午后到黄昏,等到天黑尽,才堪堪算出一笔总账。
身侧的位置早已空下,三姐一早就回了自己院中休息。
也没有人敢拦她。
顾姗悄悄瞥一眼,自己算出的总额与三姐纸上的其中一列数额对上。
她长长舒一口气,今日若再让她算出剩下的,只怕连觉都不用睡了。
她看着那张条理分明的账纸,心中只余一个念头:“好生厉害。”
祭祀礼毕,陆憬执了顾宁熙的手。等到立后大典,他们会正式再来祭告母后。
二人同出了献殿,天色尚早,陆憬带着顾宁熙往东行。
秋风轻拂,许久,他们到了与积云峰遥遥相望的一处峰峦下。
山势恢弘,被其余八峰环绕,成就“群峰拱源”的壮观景象。
山峦新命为景曜峰,乃陆憬为自己选定的陵寝所在。
工部勘探过山势,绘制工图,择年便要破土动工。
顾宁熙望那峰尖的一抹苍翠,久久未收回目光。
溪流绕峰而过,有如玉带一般。山水雕琢,藏风聚气,是方极好的所在。
陆憬望向身畔的心上人,他们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他的江山,愿与她共享。
内室中仍留一盏小灯。
见身畔人已经安置好,陆憬放归手中话本,熄去了榻边烛火。
寝帐内,二人靠得不远不近。陆憬目光扫过案上的珠钗,挑出了一支累丝嵌明珠的长簪。
顾宁熙眨了眨眼,他眼光倒好,一下子便选出这支最贵的。
初次替人簪发,郎君的动作略显生疏。
顾宁熙用两枚珠钗簪起余发,弯了弯唇:“走吧?”
月华如练,在殿中映出一道雕花窗影。
帝王很快适应了帐内昏暗的光线,睡意却是无影无踪。
“陛下,”榻间的女郎轻声开口,“这世间……会有鬼怪么?”
孩子气的问话,帝王侧首看去,撞入一双澄澈漂亮的眼眸。
他思忖该如何答话,女郎却自己给了自己答案:“算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她没头没脑跟上一句:“今夜也是满月呢。”
轩窗外,一轮明月嵌于天幕,笼下柔和清辉。
树影婆娑,变换出各种姿态。许是国丧期沉寂已久的缘故,裕宁街远比顾宁熙想象的还要热闹。
年末的大日子,祈求来年风调雨顺,阖家幸福之时,还有不少百姓为仁宗祈福。
马车停在街前,顾宁熙遥遥望一眼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裕水,又去看身侧的白衣郎君。
大概除了江南城外的难民营,他这辈子再未主动踏足过如此喧闹之所。
“留神脚下。”陆憬交代着身侧人。
女郎眸色清亮,似倒映入天边一弯澄澈月光。
她主动伸手,却只轻轻巧巧抓住郎君一片云锦衣袂。
陆憬低眸,青葱玉指搭在云纹间,似信任,似依赖,毫不掩饰的亲近。
女郎笑得眉眼弯弯:“知道了。”
女郎有一句没一句的呢喃,叫人心底不知不觉都化了几分。
“还在想白日的故事?”
顾宁熙诚实点头,她闭上眼睛总是忆起其中场景,那古槐树中的森森白骨,那燃尽的蜡烛,还有县令幼子入住鬼宅时的猎猎风声。
“只是杜撰的民间传说罢了,破绽亦多。”帝王开解道,“譬如那两具尸体在槐树中,天长日久,外人怎可能闻不见气息。”
他再度提起树中情形,似是帮着顾宁熙回忆。
女郎瞪他:“甫一出事,其他人不都迁出了凶宅么?”
“长子失踪一案尚可以如此解释。但老县令失踪后,多少人到宅中来寻,不可能毫无察觉。”
托陆憬的福,故事在脑中愈发清晰。顾宁熙何尝不知道这段传闻是无稽之谈,但偏偏越是夜深人静,越易胡思乱想。
樱唇翘起,福至心灵一般,帝王忽然开了窍,柔声哄道:“好了,不去想了,莫怕。”
顾宁熙已然困倦,只撑着一线不敢睡罢了。
郎君安抚的话语叫人心定,女郎渐渐卸下了心防。
她呼吸变作平稳,不知何时安然沉入了梦乡。
借着月光,女郎睡着的模样很是乖巧,安分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侧向外间,半边脸贴于软枕上,长睫在恬静的面庞投下两道阴影。
她兀自睡得香甜,似有若无的女子馨香萦绕在枕畔,帝王却是彻底没了困意。
滴漏声声,夜过子时。
陆憬掀开一角锦被,独坐于榻旁。
今夜根本无法安睡。
孟夫人一时说不出话来,顾宁熙心一横,快刀斩乱麻:“母亲,孩儿要嫁人了。”
盼望了多年的心愿一朝达成,孟夫人却根本没有多少欢喜,唯余惶恐。
她从来不求女儿大富大贵,只愿她平安顺遂。她最怕的就是女儿嫁入高门,受人磋磨,无处诉苦。
孟夫人心乱如麻,要是真嫁了天子,日后熙儿如果受了什么委屈,还有谁能替她作主?
孟夫人尽是为人母的担忧:“怎么月老给你牵了这么一位夫婿?”
一墙之隔的厢房内,陆憬默默放下了手中茶盏。
第 103 章 立后
“你就算不喜欢铭轩,也可以相看其他郎君,怎么……”
一想到那深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孟夫人止不住地为女儿揪心。
可是话又说回来,陛下若是看中熙儿,哪里能容得熙儿说一个“不”字。
孟夫人的天塌了大半边,眸中的伤感与担忧几乎都要溢出来。
顾宁熙忙安慰:“不是的母亲。我……我本来就中意他。”
“什么?”
孟夫人诧异,君臣有别,这两年她从未额外听熙儿说起过陛下。
风过无声,相邻的禅房内孙敬站得远,耳力也不及陛下。可他观陛下的神色,着实猜不出隔壁在说些什么。
“母亲,我与他从小是一起长大的。”
“可这与男欢女爱未必一样啊。”孟夫人总觉得女儿是在宽慰自己,想让女儿说得清楚些,“你真的喜欢陛下?你究竟看中他那几处?”
翌日晨起没有朝会,帝王要往内阁议事。
秦让为陛下更衣,眼见着陛下精神不济,似乎昨夜未得安眠。
彤史署不曾记录,寝殿风平浪静没有叫水,秦让亦不敢好奇。
昨晚宸妃娘娘乘一顶小轿来时,并未得陛下传召。他犹豫了一刹,凭着多年当差的直觉,到底未曾阻拦,由着娘娘进了陛下寝宫。
秦让不免犹疑,陛下今日晨起是难得的心绪不宁。
他请旨道:“陛下,若是娘娘晚间再求见,这是……”
默然片刻,陆憬道:“由她罢。”再度睁开眼时,顾宁熙怔忪许久,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
连日的雨雪仍未散去,只是透过雕花菱格的轩窗,屋中仍是温暖而明亮的。
顾宁熙仰眸望那顶织锦攒花的金丝帷帐,身下云锦丝被柔软的质感,一点点将她拉回了现实。
锦帐拨开,入目之物无一不奢华精致。黄花梨嵌明玉的梳妆台,紫檀多宝架,铜鎏金掐云纹的炭炉,使得这殿中和暖如春日。
顾宁熙赤足踩于绒毯上,其上织就的花样华丽而又繁复。
“姑娘可是醒了?”
隔着八扇的青玉屏风,有一道年轻女声恭敬问询。
“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未时。”
顾宁熙“嗯”一声,由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她沐浴更衣。
为首的两名侍女与她年岁相仿,其中一人唤作向菱,另一位脸颊圆润些的唤作向萍,都是极聪慧能干的女郎。宫中选来的人,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顾宁熙坐于铜镜前,向菱仔细为她擦拭着墨发。又用茉莉香膏,以象牙梳悉心梳通发梢。
接着净面,上妆,修饰眉形。向萍梳妆的手艺极好,梳妆台上临时备了两匣首饰,已然琳琅满目。
顾宁熙只望那镜中人慢慢变得陌生,眼波流转间,又有了一分熟悉之感。
向萍为姑娘簪上白玉玲珑步摇,点缀几支卿云梅花长簪。
国丧三月虽过,但宫中装扮仍是偏向素净。
向萍只用了三分功夫,不免有些遗憾。姑娘倾城之姿,若是精心盛装,不知该是何等摄人心魄,明艳不可方物。
她意犹未尽收了妆匣,不过姑娘眼下这般,清清淡淡的就已是极美,无怪乎能入陛下的眼。
“奴婢等告退。”
窗边,难得的一缕阳光艰难透出层云。顾宁熙尚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昨夜马车上,帝王未开口,她亦没有问及。
重重宫门,她现下总在后宫一处殿宇。
其实宫廷亦有女官,掌管后妃庶务。顾宁熙自信能够胜任,但显然帝王并无此心。
虽说离了刑部天牢,但她平日依旧不能出这间宫舍。若说二者无甚分别,顾宁熙自嘲地想,总归金囚笼比木囚笼价贵。
她有时与向菱、向萍交谈,多少知道些宫中俗事。譬如太后娘娘因先帝崩逝伤心过度,在操持完丧仪后,为免触景生情,不日就要迁去颐安行宫小住。
“那儿有一处温泉,先帝在时重新修整过宫室。”
“听闻那处花开得早,种了许多太后娘娘喜爱的牡丹。陛下已下令好生布置行宫居所,务必要让太后娘娘住得舒心。”
至于外朝政事,向菱和向萍便一片茫然了。
顾宁熙没有问起过帝王,想也知道他必定政事缠身。单科举舞弊一案,不知朝中会彻查到何等地步。
殿内备了不少聊供解闷的闲书,顾宁熙读了几日话本,可耻地想念起户部枯燥的公文来。
她已经习惯那样的日子;时至今日,又要被迫更换了。
小案上摆着膳房新做的牛乳糕,按了顾宁熙口味添了蜂蜜,香甜可口。
她有时一气能吃半碟,连带着误了晚膳。
“姑娘在笑什么?”向萍才吩咐小丫鬟添些香料,好奇着开口。
这几日侍奉下来,她们知道姑娘是个极好相与的性子,有时还愿给她们讲讲诗词歌赋,志趣故事。
她就这么坐在窗下,阳光落在她发间,美得不似凡间人。
这样的女郎,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我啊,”顾宁熙翻过一页话本,笑着道:“只是想起曾经许的一个愿罢了。”
泼天的荣华富贵,还有从朝堂全身而退。
原来佛祖就是这般实现人的愿望的。
“奴才领旨。”
顾宁熙在紫宸殿睡的这一晚极安稳,一夜无梦。
向菱向萍候在殿外,等候服侍娘娘更衣起身。
榻旁人早已不见踪影,晨起他离去时,亦没有扰醒她。
睡足了一觉的顾宁熙神清气爽:“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刚至巳时。”
顾宁熙点一点头,换上了送来的的烟紫色妆花缎锦裙,系了浅一色的锦带。
紫宸殿中也备了早膳,顾宁熙由向萍挽发时,恰好帝王自外朝归来。
二人便在偏殿一道用膳。今晨膳房特意备下的糖粥,丝丝甜味恰到好处,顾宁熙很是喜欢。
接连在紫宸殿借住了三个晚上,最害怕的那一阵过去,顾宁熙便歇在了明琬宫。
寝殿一角还留了一盏烛火,给主人一点慰藉。
“陛下。”
明月悬天,秦让送上一盏安神汤,宸妃娘娘今夜留宿于自己寝殿。
“下去吧。”
“是。”
殿中归于宁静,龙榻一半再度空缺。帝王沉思半晌,忽而对自己有些无言。
分明……她是他昭告天下迎回来的宸妃;他们二人,本该是亲密的。
他何须如此患得患失。
才看完的话本不知何时被女郎顺了回去,帝王笑了笑,想起她依偎在自己身畔的睡颜,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或许……她留于自己身边,未必是全然顺于形势。
在偏殿用过午膳,顾宁熙回宫换了一身从宁远伯府带入宫的衣裙,与帝王登上了出宫的车驾。
风和日丽,马车由顾宁熙指点,停入一处僻静的巷中。
二人行于街头,宛如寻常的新婚夫妻一般。
春日里,集市也热闹。御书房内,谢谦拱手一礼:“陛下。”
帝王未问他从宣平府归来先去了何处,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卷宗已送到帝王案头,陆憬批复。
科举行贿一案牵连甚广,大有法不责众之意。
谢谦自顺隆衣铺始,先后清查怡棠楼、天宝当铺等多处据点。
会试考生贿赂主考官,明目繁多。
譬如入当铺,以低价典当珍宝,此为定银。中举后再以高价赎回,一来一回,流水般的银子就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当铺。又或者,天宝当铺摆出种种赝品,士子当珍品来赎,分三六九等。贿银多少,名次便能大致落在多少。
寻枪手代考亦可。有专人做策应,牵线找到考生中有意旁门左道者,于声色之地洽谈。怡棠楼中,若是点海棠或是桃珠几位姑娘,其实找的便是背后的枪手。
士子间口口相传,盘根错节,彼此又拿捏住舞弊的把柄,无需担心泄密。
如此隐晦行事,得利不知凡几。
枪替夹带于乡试中最甚,多少人借此谋得举人功名。
到了会试之时,且看贿赂主考官的神通。
这十余年先帝厚待文臣,数次开恩科。作奸犯科者除非十恶不赦,量刑一律从宽。如此仁君,却纵顾出朝中一帮奸佞,大胆染指科举。心怀不正的读书人上行下效,与之沆瀣一气。试问他们中第之后,如何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朝廷取士乃国之根本,断不能顾奸邪为祸朝堂,断天下读书人之后路。
新帝御极,正是锐不可当之时,必要一举铲除此祸患。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谢谦次日便要动身往宣平府,彻查元和三十年乡试。
离去之际,他倒还有一处不明。
陆憬知道他心中所虑,淡淡道:“想问便问罢。”
“是,多谢陛下。”谢谦开门见山,“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处置顾长瑾?”
从江南水患后,平心而论,他再未将顾长瑾与首辅奸党一概而论。
那时江南暴雨倾盆,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朝廷拨粮,层层盘剥。江南官商勾结,哄抬粮价,灾民深受其苦,饿死者不计其数。
赈灾队伍中尚有陈党官员掣肘,官官相护,又刻意引灾民暴乱,令他们初到江南举步维艰。
是顾长瑾三天三夜清查知府账目,再由他带着禁军挨家踢开账上富商粮仓,总归解了燃眉之急。
危难临头,最是能看清人。谢谦不知顾宁熙为何愿意反水帮他们,总之不会是首辅授意。
赈灾江南,抚恤百姓。如此功绩,外人看来太子殿下借此彻底在朝中站稳脚跟。但赈灾的凶险多变,百姓的无声血泪,又有几人能知?
顾长瑾的确有犯律法,但她从未贪污、鱼肉百姓。依谢谦之见,功过相抵,可从轻发落。
“朕自然不会要她性命。”
纵是震慑陈党,也断不会拿她作例。
如此,谢谦施礼告退。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陆憬望书架上几处涉案的乡试答卷。从元和十五年至三十年,分列置于其中,有些因地方保存不当,业已泛黄。
在见她之前,他尚有一事未明。
顾宁熙熟门熟路找到了糖画摊子,这一回要了一只白兔。
糖画拿在手中,不多时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
眼见着顾宁熙目光望去,陆憬笑着摇头,着人去买来,又替她拿在手中。
算不准午后能得多少闲暇,顾宁熙没有在街上多耽搁,拉着身侧人玉白的衣袖进了一间书铺。
她如愿寻到了想要的两册话本,又林林总总淘换了些别的。
陆憬随意翻开其中一册,是一本志怪小说,文字平实,有着不同于圣人书的鲜活气息。
书铺对侧就是一间茶楼,顾宁熙道:“郎君累不累?”
她面上明晃晃地写着想要的答案,帝王于是点头:“去坐坐罢。”
二人选了二层的雅座,点上一壶清茶。
一楼大堂内有位说书先生在讲戏,看客们听得津津有味。顾宁熙到得不凑巧,只赶上了后半折。好在凝神听下来,坊间小说多有相通之处,凭前半折的戏能猜出个大概。
一折讲罢,说书人一摇折扇,围着的听书客们纷纷叫好。
趁着人尚未散去,说书人便取出一只收钱用的小笸箩。他的书讲得绘声绘色,愿意打赏的听客也多,小笸箩中很快聚起一层铜板。
说书人饮了些茶水,稍作歇息。
茶客们有离去的,也有接着坐下预备听下一场的。
顾宁熙用签子挑了枚果脯,见帝王身边的总管秦让带了一人上得二楼来,呈给她一本小册。
“夫人请。”
此人是茶楼的管事,客人们若有什么额外想听的,包了银钱尽可以点。
顾宁熙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很快选出了一折。
不多时说书人准备开锣,大堂中还特意拉起了布帘,点上三两支烛火。
“这折戏我以前读过。”
偏殿中,御医已经来为太上皇行过针。
但再如何妙手回春的灵丹妙药,都不及孙敬的一句话。
得知顾家二郎君是女郎的那一刹,太上皇如释重负,大喜过望后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太上皇,您保重龙体。”
太上皇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方才的大起大落,他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要去治宣平侯府的欺君之罪。
他只想谢天谢地,谢列祖列宗庇佑,得亏是个姑娘。
太上皇缓过劲来,便有侍从通传,道陛下驾到。
“父皇。”
父子二人对坐,太上皇第一句先问:“风寒可好些了?”
陆憬颔首,太上皇紧接着问道:“那你预备怎么向天下人交代?”
立昔年的探花郎为后,改回顾家小郎君的真实身份,总要有一番合情合理的说辞。
陆憬笑了笑:“儿臣的婚事,正想请父皇与母后出面下旨,名正言顺。可巧父皇便来了。”
闹了半天还是要他出面圆上此事,但事情都说到这份上了,太上皇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好歹是个姑娘,太上皇想,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
好歹这小子总算要成婚了。
第 104 章 参政
午后的阳光漫过御书房,轩窗上雕刻的云纹在光影中舒展。
湖笔润了墨汁,原淮王陆忱勾结突厥一案已尘埃落定,顾宁熙方在删改降罪的圣旨。
淮王陆忱早已被废为庶人,太上皇与陛下权衡之中,幽禁他于仁智宫西北角,终身不得出。
到底是血脉相连,哪怕淮王之罪罄竹难书,背上弑弟的罪名终归对君王名声有损。
况且太上皇和姚皇后尚在,他们终归不忍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圣旨经二位中书舍人草拟过三稿,陆憬阅后无误。顾宁熙工笔誊抄,于未时发往门下省复核。
她清闲下来,打量着御案上堆积的奏疏,不知他今日又要忙碌到几时。
未几,孙敬入内添茶,才出了一会儿神的顾宁熙就发现孙大总管捧了其中一摞奏案到自己面前。
孙敬退下后她粗粗翻阅过,都是帝王尚未批复过的公文。除了工部事项外,还有些与之相关的户部庶务。
朝廷兴修水利,工部负责施行,户部核算银两。近几年两部羁绊愈深,彼此的属官时常共事,不少都已相熟。
陆憬道:“你先拟了批复,稍后朕再看。”
如此能省下他不少工夫。顾宁熙本就熟悉工部运作,这两年在中书省历练,又曾巡视地方,户部庶务对她而言也不算陌生。
她寻了空白宣纸,裁成小块。想了又想,顾宁熙又去陆憬书案上搬了两封他批阅过的奏折。
每阅一封奏疏,顾宁熙便在宣纸上写下两行节略,尔后参照陆憬惯来批复的文风,提笔落下自己的见解。
每一小方宣纸都夹入对应的奏疏中,对照很是方便。
初次做这等事务,顾宁熙十分审慎,对疑难的奏案句句斟酌。
她倒是不觉疲累,如法炮制几封后,虽说速度仍旧慢,大约只有御案后那人的三分之一,但顾宁熙渐渐上手。
御书房前的宫道上,宸妃娘娘的翟舆遥遥行来,户部的刘尚书携臣属退至一旁,后拱手一礼。
双方目光未曾交集,顾宁熙想几月未见,尚书大人还总是挂着脸的模样。
他身侧那名着青色官袍的郎君是个生面孔,许是近两月才入户部当值,顾宁熙并不识得。
瞧他手中抱着厚厚几卷公文,想到户部开春要汇编的如山的账目,顾宁熙无可避免地感到一阵紧张。
她笑着摇了摇头,鬓边步摇微微颤动,华光流转。帝王登基大典,定于十一月初五。礼部正紧锣密鼓筹备,臣工换下素服,恭候新帝御极。
首辅已称病在府许久,顾宁熙去探望过两回。
往昔门庭若市的陈府,仿佛随着冬日的寂寥,也一同沉寂下去。
老师从来不是孤注一掷的性子,他能在朝堂屹立三十年不倒,绝非单单倚仗先帝宠信那般简单。
倘若先帝没有走得那般急,倘若太子没有崭露头角那般迅速,或许老师有更多时机为自己保全退路。
踏出陈府大门时,顾宁熙依稀还能回想起那日寿宴的热闹。
时移势易,世事变化无常。
趁着冬日里少有的晴天,午后顾宁熙领着怀月在院中收整,许多事情有备无患。
才清点过府中现银,门房前来禀道:“大人,有客到访。”
“客人?”月上柳梢,瑞王的席宴,总要至子时才罢休,顾宁熙每每提前告辞。
雅舍中的女郎,都是瑞王府做主,供宾客随心所欲择选。若当真有中意的,还可带回府上,做个通房已算抬举。于这里的姑娘们而言,已经算是条好出路。
顾宁熙在觥筹交错中离席,众人倒都能理解几分。
他才定下与首辅千金的婚事,当然要持身自好。否则首辅不悦不提,若是在成婚前添了侍妾子嗣,名声上也不好听。
不过话也绕回来,瑞王殿下厚待顾长瑾,其余人当然不会说什么。
出了华乐坊,天已擦黑,身后的酒楼灯火辉煌。
顾宁熙离席比原定的时辰早了两炷香,正巧她还有些饿,走了几间店铺,到不远处的德丰斋坐等。
她在风月之所从不敢多用席间饮食,而德丰斋的点心则是名盛于京城。
顾宁熙要了一碗粉蒸酥酪,一碟芙蓉糕,一碟金叶酥,一碟吉祥果,一碟佛手卷,再要一份榨菜鲜肉的酥饼,一份酥肉,咸甜适口。
如此多的吃食,伙计望了望有几分醉意的俊俏郎君,不敢轻易答应。
顾宁熙摆摆手:“每样先挑一两块端上,其余的走时包回府中。”
“得嘞,您稍等。”
顾宁熙挑了个靠里间的位置坐下,酥饼是师傅现烤的,她瞧那面团渐渐膨开,香气扑鼻。
天边惊雷乍响,天还没黑透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顾宁熙淡定吃了半块佛手卷,望雨势急促。
街上已无行人,显得有些冷清。
因骤雨的缘故,天黑沉沉的,催人归家。
直到过了约定的时辰许久,顾府的马车还是未出现在街头时,顾宁熙难免有些心焦。
她猛然惊觉,自己白日出门时,莫不是与李叔交代错了地方?
她越想越觉怀疑,雨帘细密如织,比方才倒是小些。从华乐坊回双仪巷,还剩好一段路。
顾宁熙一时没有主意,干脆坐回位上,又要了一盏桂花饮。
瑞王偏爱的玩乐之所总在那么几处,雨势不停,或许怀月发觉端倪能转来此处。
华乐坊中依旧歌舞升平,顾宁熙转动银勺,还好明日是休沐,无需担心。
德丰斋的伙计客气来问上一句,何时为客官包好点心。
“不着急。”顾宁熙心里亦没底。
枯坐许久,她听雨声滴答,都有些昏昏欲睡。
她依旧没等到顾府的马车,却意外撞见了另一位熟人。
“长毅!”待顾宁熙反应过来时,已然唤了出口。
雨幕中,长毅得主子一声吩咐,停下马车。
太子殿下修长如玉的指节挑起马车侧帷,骤然见到太子,顾宁熙愣了片刻。
夜色下她后知后觉,这辆马车与前时出城的那辆,似乎有些相似。
她扯出一抹笑:“殿下安好。”
陆憬声音无波:“何事?”
横竖已经叫停了车驾,顾宁熙厚颜道:“殿下如若顺路,可否,可否捎我一程?”
长毅:“……”
马车停至檐下,长毅跳下车,替顾大人提上四包精致糕点。
顾宁熙坐到车厢内熟悉的位置,又粲然笑了笑:“多谢殿下。”
转头她交代长毅:“放这儿就行。”
甜腻的脂粉香气搅了车内原本的沉水香味道,陆憬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打量过眼前人。
想也知道,她是从何处而来。
白瓷描金的茶盏中盛了温水,陆憬递到顾宁熙面前。
顾宁熙受宠若惊接过,反应还慢了一拍。
眼下这光景,所有人对首辅旧党都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有人敢登门。
顾宁熙放下手中物什:“可有名帖?”
阳光和暖地照着,脚步声匆匆往前厅而来,声音中难掩激动。
“顾哥哥!”
顾宁熙望着跑向自己的小姑娘,随她露出了两分笑意。
“秀娘,慢些。”
袁秀提着裙摆跑到她身前,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顾大人安。”
一早知道能来见顾哥哥,她特意带上了新做的裙装。
杏黄的袄裙,成了冬日里一抹难得的色彩。
“天寒地冻,你们怎么进城了?”
“爹爹要押送今岁的贡米,听闻新帝登基,带我见见京中世面。”
小厮去采买回几样糕点,怀玉张罗着待客。
顾宁熙仔细端详眼前的袁秀,两年未见,这个她从淮扬府带回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吃些点心吧。”她笑道。
袁秀却顾不上,久别重逢,她有许多话想对顾大人说。
她眸中丝毫不掩饰仰慕与感激之情。那年家乡水灾,多少村落毁于一旦。她还只有十二岁,抱着截枯木,在洪水中沉浮。一个个浪头打过来,泥水雨水混沌,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饥寒交加,力气耗尽,她早就放弃了希望,随洪流漂浮。
可就在她闭上眼,徒劳地准备放开木头等死时,一双手突兀地拉住了她。
她那时望骤然出现的年轻郎君,衣衫浸透了泥水,与她一样狼狈不堪,却仿若天神降临。
袁秀至今仍记得那一刻顾大人的目光,坚定而又悲悯。
感激之语听了一遍又一遍,顾宁熙苦笑,淮阳府水患,她与太子也是恰好赈灾到此。
洪灾当头,袁秀的父母只顾带着家中唯一的儿子逃命,全然忘了还有秀娘这个女儿。
小姑娘在不远处的泥水中苦苦挣扎,她一时意气纵入了水中。
虽则最后她在洪流里自身难保,还是太子领人拼力将她们都救了上来,但袁秀依旧将她视为救命恩人。
好不顾易脱险,但父母不知所踪,未来茫茫,十二岁的小姑娘连劫后余生的喜悦都未曾拥有。
待翟舆远去,刘尚书方抬步出宫。他目不斜视,随在他身后的那名主簿倒忍不住回望了仪仗一眼。
不消提,当今陛下后宫中唯有一位妃嫔。金尊玉贵的宸妃娘娘,果真是气派十足。
翟舆在御书房外落下,秦让无需通传,客客气气请了宸妃娘娘入内。
“陛下万福。”顾宁熙摘了面纱,晨起随意挽的桃心髻垂下几缕碎发,簪了一枚福字钗。
许久不弹,顾宁熙难免有些手生,但应付乐班已经足够。不出两日,户部散值后,谢谦寻上了她。
顺隆衣铺的线索几乎中断,观谢谦的神情,怕是无所收获。
顾宁熙白日里在户部累得很,此刻也没有兜弯子。谢谦既然来求教,她道:“不知谢大人可查过铺中账目?”
顺隆衣铺明面上是顾宁熙接手,谢谦回:“顾大人到何处都先查账的习惯,可真是半点没改。”
他命人取来一本誊抄的账目,顾宁熙圈出怡棠楼与另外两处。
“技多不压身么。”她笑了笑,“你请人留意一二乐班的动向,若有去怡棠楼或邻近楚馆的演奏,便知会我。”
“是,郎君。”顾宁熙犹豫片刻:“阿月,与怡棠楼相干的人,譬如进出怡棠楼的乐班,你可有识得的么?”
“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只是她们未必知道什么。”
为了郎君,她愿意尽力去试试。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要尽快寻出些线索。
去何处演曲,往往前两日才能定下。乐班中排演一两遍曲目,便可登台。
与顾宁熙同行的女子都半遮面顾,以示卖艺不卖身,非青楼中人。
但刘嬷嬷却见多了这些姑娘们,为了生计放下身段,从乐妓伶人始,步步退让,最终彻底卖身成为青楼女子。
琵琶声阵阵,出身贫寒的女子,除了嫁人博一博前程,哪儿还有其余路可选。
顾宁熙指下不慎弹错一音,但在嘈杂的怡棠楼内,无人在意。
她白日在户部当值,晚间周旋于烟花之地中。换了裙装,薄施脂粉,连怀月都险些认不出她。
一两个时辰的演曲,能够挣些零碎银钱糊口。
顾宁熙掂了掂手中铜板,这钱来之不易,显得户部一月的俸禄都丰厚起来。
“走吧。”
弹曲挣得的银钱顾宁熙几乎是当日就花销掉,在街边就近寻些吃食。
有时她饿得紧了,连衣裙都未换,大大方方地同怀月在食肆中用饭,观市井百态。
这一带偏僻,达官显宦不会踏足,官员更是谨守不得律令,不敢靠近。
辛苦卖艺挣来的银钱,往往还不够顾宁熙与怀月一顿像样的饭食。
“郎君。”
怀月小声提醒,望向门外。她记人极清楚,那日拦她们的武德司护卫,此刻正有一人乔装成百姓走过。
顾宁熙淡定喝一口胡辣汤:“知道了。”
她在老地方从从顾顾换了衣袍,有意叫武德司的人发现着常服的自己。
瞧人眸中带笑的模样,陆憬搁了御笔,再习以为常不过:“说吧,有何事?”
原本还想多绕些弯子,顾宁熙对上帝王视线:“不知……陛下何时出宫?”
顾宁熙记得,昔年太子在东宫时,便时而去往坊间,查估粮价,体察民情。
做了帝王,应当也不至于闭目塞听。
“在宫中待闷了?”陆憬猜出眼前人心思,却还是接了话。
“这倒是不曾。只是臣妾带入宫中的话本读完了。”
那话本还未结束,算算日子,书铺中应当已经有了新的两册。若有机会,顾宁熙还想再淘换些新书。
“午后罢。”
今日政事尚算清闲,陆憬重新执笔。
顾宁熙神色一亮,帝王未开口,她便自觉留于殿中等候。
见无需她研墨,顾宁熙熟门熟路寻了个位置坐下,接过帝王给她打发时间的一本闲书。
“从前也不见你爱看这些坊间话本。”
“有么?”
顾宁熙笑了笑,先前是忙于户部事务,引人入胜的话本大多厚厚几册,一旦捧起就难以放下。偶有闲暇,她还要忙于操持自己铺中的生意,抽空查账。毕竟是生钱的买卖,总得抓在自己手上。
她也是近段时日才领会到坊间小说的妙处。连年丰收,公私仓廪俱殷实,活字印出的话本都畅销许多。
虽说不再上朝堂,但顾宁熙未必就得了清闲。
御书房中政务依旧繁多,尤其近来因着帝后大婚,各项事务归于一处,有几桩事需由陛下定夺。
立后大典礼部前前后后已筹备了两年,预备得分外隆重。
顾宁熙看着户部奏案,为着大典那一日拨付的银两,竟逾万贯钱。
她详细核对着名目,确实没有错漏。
如此庞大的一笔开支,虽说国库还算充盈,但未免太过靡费。
就算按照立国时礼部拟定的帝后大婚规制,也超出了三成。
陆憬笑道:“就娶这一回,逾制些又有何妨?”他同样在看大婚的章程,“况且四方来朝,亦是为扬大晋国威。”
顾宁熙须臾明白过来,大晋定了中原江山,周边小国诸如契丹、薛延陀、回纥仍在观望。他们饱受突厥欺压,只是暂没有实力起兵抗衡。
大晋正可给他们吃上一粒定心丸。
再者大晋百姓也需要这样一场盛事,对新生的中原王朝更添几重信心。
多方权衡,顾宁熙最终在户部的奏案上批了一个“允”字。
她接着取过下一封奏案,蜀地新修的汇丰渠已近完工。
日光下,书案后的人全神贯注,专心地看着手中图纸。
陆憬凝眸望她,久久未移开目光。
元乐曾告诉他,她害怕。
既为君主,他当然知道何物更能让人安心。
从来不是什么指天誓日的承诺。
归根到底,他笑了笑,无外乎是“权”之一字。
他重新握起了手中御笔。
他想让元乐安心。
第 105 章 掌政
大婚前一夜,孟夫人乘月色到了乐游院。
宫中的女官们半月前已经入住侯府,依着帝后大婚的典仪,为皇后娘娘讲授受册、谒庙的礼仪规矩。
乐游院外的宫廷护卫添了一倍,宣平侯夫人乃皇后娘娘生母,女官见过礼后不曾阻拦。
“夫人请。”
寝屋中点着明亮烛火,桌案上摆着侯府给顾宁熙的嫁妆单子。
举凡嫁入宫中的女子,妆奁都有定例。宣平侯府一丝不苟为顾宁熙操持,只恨不能多添几成。
“母亲。”
顾宁熙扶住了要行礼的母亲,示意屋中侍女退下。
女儿出嫁在即,孟夫人心头百感交集。
熙儿要去的是这京都中人人羡艳的所在,孟夫人为人母,却不能不为女儿担忧。
烛光下她看着出落得明丽窈窕的女儿,不知不觉想起她小时候可爱聪敏的模样。就好似只是一眨眼,她的熙儿已然到了成婚的年岁。
“还记得你刚出生时,那名云游的道士给你的批语。他说你命格极为贵重,只是前世姻缘抱憾,今生姻缘恐也坎坷。”
孟夫人这几日忍不住去想,熙儿既然嫁入宫中为后,那么道士的话语就应验了一半。
“母亲,命格是可改的。”顾宁熙握了孟夫人的手,“成婚前孩儿与陛下在崇圣寺求过签,大师说只要用心经营,孩儿会心想事成的。”
顾宁熙知道如何令母亲安心。道士的批语已过去了二十年,孟夫人也相信崇圣寺的大师。
母女二人说了一番体己话。尽管是嫁入宫城,但顾宁熙若是惦念母亲,母女二人可时常相见。
孟夫人以帕拭了拭眼角:“明日清晨便要梳妆,你今夜早些睡吧。”
她此行另有目的,孟夫人从袖中取出两本册子,飞快地塞入顾宁熙枕下。
“大婚夜前好生学一学,别什么都不明白。”
她怕女儿羞涩,交代完这最后一件事,很快起身出了寝屋。
顾宁熙吩咐侍女送了母亲,回到卧房后看着枕下露出的书册一角,将其取出。
她沐浴过换了寝衣,靠于枕上闲闲翻看着打发辰光。
这两本避火图画得中规中矩,式样都是寻常。
醒来后的顾宁熙越发郁闷,朝堂上那桩下毒的案子还没有思绪,梦中又给她出了个难题。
所谓立功自保,那么举告她的人在朝中应当有一定的身份,且并非昭王府之人。
不过依梦中景象,应当是直到宫变后,朝局尘埃落定,昭王殿下方知晓她的身份。
眼下暂且不必着急。
原本今日既定有朝会,但淮王殿下中毒一案尚未理出头绪,昭王府还牵涉其中,陛下已下旨取消了早朝,文武百官自行去值房便可。
甫一踏入六部,又是一道消息在顾宁熙耳边炸响。
朝中有人上本参奏,东宫私扩府兵,达两千人之众。
顾宁熙吃了一惊,按制东宫兵马不能超过一千二百人,亲王府是八百。当然,各府府兵私下里免不了有些逾制。顾宁熙在东宫这几年,从来没有想过东宫卫队竟然能扩充一倍。
何主事压低声音:“听说一清早,太子殿下已经免冠跪在太极殿外请罪了。”
后半句话他不敢提,但顾宁熙明白他言下之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看上去很像是昭王府的反击。
接连两桩大案,事涉朝中最有权势的两位皇子。满朝文武难免揣测纷纷,陛下究竟要如何决断。
北风呼号,冬日里的阳光照着,仍抵不过瑟瑟寒意。
太极殿中,奉茶的李暨踟蹰再三,忍不住劝了一句:“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在外跪了两个时辰了。”
这外头天寒地冻的,身子骨再好的人怕也受不住啊。
御案上挑出了几封奏疏,太子私蓄府兵一事晨起才曝出来,午后就多了这许多弹劾太子的奏案。
若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谁能相信?
连御史台中,都有不少人听命于昭王吗?
天色阴沉欲雨,明德帝闭了闭眼:“叫太子进来。”
“是,是。”至于顾宁熙,仁智宫是李侍郎和她主持修建。所以为数不多的随行官员名录中,顾宁熙位列其上。
冰面厚实,光滑如镜,映照出三道人影,无端地有些拥挤。顾宁熙喜爱冰嬉,只不过平日在京都没有什么施展的地方。所以昭王殿下递了帖子,她欣然便应邀。他们才在湖畔的一处阁中换了冰鞋,便有王府侍从匆匆来禀:“世子。”
甄源在朝中亦领有要职,还兼了兵部行走。他办事一向稳重勤恳,听闻有政务,暂时便收了玩心。
他道:“殿下,臣去去便回。”
陆憬的语气不无遗憾:“正事要紧,不必着急。”
甄源一礼告退,又因为自己扰了大家的兴致,对顾宁熙歉疚地笑了笑。
等他离去,陆憬又吩咐侍从退远些。冰面上便只剩了他和顾宁熙二人。
他对顾宁熙笑道:“我们先去玩。”
顾宁熙点点头,毕竟也不知道甄世子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段日子朝中动荡不安,连顾宁熙这个早已被边缘化的太子一党,都有人到她面前旁敲侧击打听消息。
在地方,并州新叛,陛下双管齐下。杨庆不久就被部下斩杀,一场反叛就此平息。
而朝中,太子仍幽闭在府,连除夕家宴、元旦宫宴都未被允许参加。
整个新年过得混乱而又忙碌,支持太子的朝臣、宗亲,还有后宫妃嫔全部轮番向陛下求情,请求宽恕太子。
顾宁熙客观审视之,从并州一案爆发到现在已过去了近一月,陛下迟迟没有降旨,应当仍是舍不得废黜太子。
陛下之所以一直冷待东宫,不过是想堵住悠悠众口。
最后的结果应当还是轻拿轻放,朝局再回归平衡。女儿在工部,孟夫人虽盼着她能早早恢复女儿身嫁人,但女儿有所建树,她也一贯是为她骄傲的。等看着熙儿用完了甜汤,孟夫人嘱咐道:“天色不早,早些休息。”
顾宁熙点点头,送了母亲出屋子。暗沉沉的天牢中,专门羁押皇族的牢狱尚算清静整洁。
两日过去,陆忱仍旧了无生气地缩于床榻中。高高在上的亲王一朝沦落,双足戴了镣铐,右臂伤处已被妥当地处置过。
听见牢房外的脚步声,他也只是掀了掀眼皮,丝毫不意外。
“母后来了。”
如何处置他,父皇果然还要再犹豫好一阵。
狱卒恭敬为皇后娘娘打开牢门:“娘娘请。”
“你们都下去罢。”
侍女放了食盒,安静退下,只留一位自幼服侍皇后娘娘的孙嬷嬷。
姚皇后望着一身狼狈的幼子,眸中划过心疼,眸底情绪万千复杂。
孙嬷嬷亦是不忍,将几碟菜式一一取出,摆在殿下面前的小案上。
陆忱看也不看,随手将桌案掀翻。
菜肴散了一地,碗碟叮当作响。
“忱儿,”姚皇后摇头,“你为何要这般做?”
陆忱晃动着手中锁链:“母后,您为皇兄计谋深远,可曾考虑过儿臣?您将太子之位拱手相让,就如当初让出正室之位一般,已然熟练得很了。”
正在收拾狼藉的孙嬷嬷心惊,不可置信般看向淮王殿下。
陆忱恍若未觉,仿佛丝毫不知自己在扎开母亲的心:“皇兄能去蜀地,您可曾想过若是来日昭王即位,孩儿的下场还能比眼下更好?”
“祈安他不会如此!”姚皇后不知该如何向幼子解释,才能令他相信,“他并非不念骨肉亲情之人。你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只要你安分守己,是能安享一世荣华的。”
“安分守己,安分守己?”陆忱的情绪陡然转作激动,铁链被扯动,叮当作响,“母后是要儿臣对他俯首称臣吗?”
“儿臣宁愿死,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登上帝位,三跪九叩,忍辱偷生。”
“到底是为何?你为何非要与祈安过不去?”
这些年来,在所有的兄弟中,诚钰独独与祈安针锋相对,兄弟二人从未能和平共处过。起初她和陛下都以为只是兄弟间的争端,又没有什么不可化解的死结。直到今日在诚钰眼中,竟已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怨。
“为何?儿臣恨他,儿臣就是恨他!”
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话一朝宣泄。分明是仅相差几月的亲兄弟,但从小到大,陆祈安是王府中唯一的嫡子,享尽父皇的宠爱。而他呢?他在后宅之中,只是父皇众多庶子中的一个。
为何啊,明明他的母亲才是父皇的发妻原配,却只能屈居侧室,连带着他也成了庶子,不受重视。
皇兄年长,尚可在外辅佐父皇政事,得父皇看重。
他却只能长于后宅,眼睁睁看着父皇还有王妃娘娘带着陆祈安,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从称王到称帝,父皇视陆祈安为福星,将一路的风光与荣耀都加在他身上。可是母后,儿臣与他生辰只差了三月啊,为何我与他就要如此天差地别?父皇手把手教他骑射,教他下棋,将他高高抱在怀中,带他策马,游猎。”
“这一切的一切,本该是属于儿臣的啊!”
“母后,您为何就不去争,为何就要甘心居于人下?”
“从小到大,您为皇兄争了太子之位,可有为我争过哪怕是一分吗?!”
一字一句,宛如刀割一般扎在姚皇后心上。
孙嬷嬷早已不忍再听,此时此刻唯独心疼她的皇后娘娘。当年旧事,若非大殿下还年幼,若非娘娘腹中已经怀上了淮王殿下,若非国舅爷他们不肯放弃与晋王府的姻亲,老夫人用性命要挟,娘娘早就与陛下和离了,焉能忍下这贬妻为妾的屈辱?
“这些,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告诉您有用吗?母亲,您是国母,您贤良淑德,您顾全大局,您为天下万民考虑。您知道儿臣小时候有多么希望,儿臣是王妃娘娘生的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陆祈安抢了我的。”
哪怕是日后母亲重回皇后的宝座,父皇最爱的还是他陆祈安。
“儿臣不忍恨您,儿臣就是恨他!儿臣与他不死不休!”
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后,姚皇后轻声道:“你恨了所有人,为何不去恨你的父皇?”
几乎是一瞬,陆忱哑然失了所有声音。
她折回自己的书房中,这份图纸之所以断断续续拖延至今,一来她先前在忙江东犁,二来高转筒车在北方没有太大的用武之地。
南方河流密集,水力充沛,又多丘陵,地势起伏大,高转筒车在那里应当能发挥不小的效用。
顾宁熙收起图纸,宫中若有变故,应当就在这两日了吧。
太子被废,昭王被疑,陛下无心朝政,朝廷人心浮动。幕后之人若要起事,错过当前的良机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顾宁熙脑中不知不觉浮现出一抹身影,从那日工部值房中一别,她已有数日不曾见过他。
但她相信,他会赢。
朝中局势走到眼下这个地步,与她梦中产生了极大的偏差。
若依常理,应当是陛下仍旧舍不得废黜太子,继续打压昭王府,平衡朝中三方势力。一步步走下去,直到东宫和昭王府水火不容,再有淮王府从中作梗,两方最后兵戎相见。
顾宁熙沉默几息,应当是有人改变了当前的局面吧。
既然她能有前世的梦境,或许旁人亦有。
而能力挽狂澜,阻止这一切的人——
顾宁熙心底有了模糊的答案,只是难以求证。
不过无妨,朝中的纷纷扰扰很快就与她无关了。
等到昭王殿下顺利即位,她应该是可以求他,将自己外放到江南。
这一世他们亲近许多,他会念旧情的。
顾宁熙算得清楚,东宫与昭王府还没有彻底交恶,作为东宫一党的宣平侯府也并没有到倾覆的地步,不会有人为了自保供出她的身份。
她的官阶勉强足够,外放可任四品知州。表兄与她提过很多回,江南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风光无限好。只要能顺利带母亲离开京城,从此天高海阔,任她自由自在,遂平生之志。
憧憬自然美好,顾宁熙逐一熄了烛火,不知道今夜过后京都会有怎样的动荡。
权力的漩涡离她太远,她触碰不及,只能尽力自保。
文武百官在朝的命运,从来都是由至尊之人掌控的。
熄去最后一支烛火时,顾宁熙心底无端生出许多不甘愿。仿佛她已经习惯于做那指点江山、生杀予夺之人。
回过神来,顾宁熙笑着摇了摇头。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理智上如此,顾宁熙又有自己的梦境佐证。
若是储位之争就此落下帷幕,何来宫变一说?
朝中上下皆不得探视太子,但倘若陛下当真有意断了太子与外界的消息,便不会将他幽闭东宫。
“殿下。”趁着送饭的当口,东宫的仆从轻碰了碰食盒第三层。
用饭之时,陆恒果然从一块饼饵中掰出了一张字条。
纸上字迹乃太傅亲笔,太傅道父皇已有松口之意。
并州叛乱已经平定,朝中将其定性为杨庆犯上作乱,有不臣之心。
陆恒大大地松了口气,他自顾不暇,暂且还无心理会为何杨庆贸然起兵。
前朝风向已经缓和,后宫中又有母后在。
他添了些胃口,只等入春冰雪消融,解除眼下的困境。
今日风不大,几缕梅香幽幽随风传来。
顾宁熙的冰嬉技艺极佳,绕着湖面热身滑行了两圈,便有些微微地出汗。她解了大氅交给侍从,里间露出一件碧色绣如意竹纹的锦袍,与雪景格外相配。
她的身姿轻灵如燕,肆意在冰面上飞舞。旋转自如,步法灵巧,滑行一气呵成。冰鞋带起的细碎的冰花四溅,冰面上留下一道道晶莹痕迹。
宽广的湖面上,陆憬的目光肆意追随着她。
天地之大,仿佛冰上只有他们彼此。
顾宁熙滑得自在肆意,清丽绝俗的面庞带上明媚笑意,叫人愈发挪不开视线。
李暨忙去传旨,跪了半日,吹了半日寒风,陆恒腿脚僵硬,但仍维持着一国储君的气度。
太极殿中炭火和暖,他进殿后,又是径直跪于父皇面前。
“儿臣给父皇请安。”
恭敬狼狈的模样,让明德帝心中怒火消了两分。
他将两封奏案掷于太子脚下:“且说说,你作何解释?!”
事情既然已经被查明,陆恒供认不讳,在君父面前没有作更多的隐瞒。
他叩首道:“儿臣自知有罪,不敢强辩,惟愿父皇能够息怒,莫因儿臣气坏了身子。”
明德帝俯视长子,太子多年来从未行差踏错过。他这几年扩充府兵,明德帝多多少少也知晓,只是不曾想到竟有两千人之众。
见父皇仍给他说话的机会,陆恒伏于地:“父皇明鉴,儿臣对父皇并无半点不臣之心。儿臣之所以铸下如此错处,单是因为……”他声音哽咽,“儿臣心中惶恐,儿臣只是为求自保罢了,绝不敢有半分冒犯父皇。”
至于为何惶恐……古往今来,任哪朝哪代的储君有那样一位功高震主的弟弟,还能够安枕无忧?
不单单是他,只怕父皇高坐龙椅,也曾听说过“晋帝若没有昭王,也不过是偏安一隅的诸侯吧?”。
陆恒伏在地上的身形微微颤抖,几欲落下泪来。
见自己一手栽培的储君已被逼到如斯地步,明德帝何尝不心疼。
昭王府势盛,若非他刻意打压平衡,早已越过了东宫的风头。
太子的惊惧担忧,明德帝何尝不能感同身受。
他是知道这个儿子的,恭谨孝悌,对君父绝没有不臣之心。
况且宫中御林军与禁军加起来有五六万之众,区区两千府兵罢了,能掀起什么风浪?
明德帝今日之所以如此大动肝火,是因为刑部和大理寺的案子有了眉目。给诚钰下毒之人已羁押在案,毒药被他毁去,解药他亦不知情。好在御医署的御医联合问诊,已配出了解药。一番严刑拷打,下毒之人辩称是受京中一位贵人指使,余者一概不知。
他操一口大晋官话,并非叛军细作。
明德帝命刑部细细审之,熟料今日晨起,嫌犯便被发现死在了狱中。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这下子更是此地无银,明德帝不能不去想,京中的权贵是昭王府,还是东宫?
能在刑部悄无声息杀人,京中能做到的府邸屈指可数。昭王府嫌疑最大,东宫也不能完全脱了干系。
“陛下,”眼见着陛下对太子余怒未消,李暨大着胆子来禀道,“皇后娘娘那边传来消息,淮王殿下醒了。”
闹心了许久,总算是有一桩顺心事。
明德帝将太子忤逆之事暂且按下:“摆驾,朕去看看淮王。”
陆恒仍跪于殿中,只在父皇离去后,与李大总管交换了一个眼神,记下了人情。
以官员所得“善”“最”列为九等,其中一最四善为上上,一最三善为上中,由此推之,职事精理、善最不闻为中下,居官谄诈、贪浊有状为下下。
蜀王在朝时,“四善二十七最”已大体完备,新朝改进后继续沿用。朝廷对官员的考核由吏部考功司负责,考功郎中与考功员外郎分别负责四品以下官员的考校。而三品以上官员多为中央各司长官或地方州府长官,对他们的考核则报呈帝王亲自裁断。
陆憬近来忙于此事,顾宁熙处置完自己手中的事务,饶有兴趣地挪到西侧书案前,在六七品低阶官员的考课奏本中翻寻。
陆憬偶尔抬眸看她,眸中蕴笑。果不其然一盏茶的工夫,顾宁熙挑出了属于宁国公世子林棋的那一封奏本。
她先一目十行阅完,又反复读了两遍。吏部的两名考功郎中与四名考功员外郎都是陆憬亲自任命,顾宁熙赞道:“陛下果真慧眼识人。”
从前蜀王命吏部考课官员,虽定了明细,但往往行事温和折中,更顾及人情。诸如林棋这一类出身勋贵的官员,吏部总是有所偏颇,将考核表定得颇为漂亮。
听顾宁熙毫不掩饰的夸赞,陆憬眸底笑意更甚。官员考课,为的是减少渎职无能之辈,并作为官员升迁、贬谪的重要依据。若是一味温情脉脉,多方顾忌,那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顾宁熙瞧林棋得了下中,谓之“背公向私、职务废缺”。且不必说他对未婚妻子的算计人尽皆知,他在朝为官三年,几乎毫无建树,板上钉钉是要贬谪出京的。
顾宁熙翻开舆图,准备给他选个好地方。
她承认自己有携私报复之嫌,可那又如何?政绩无能怠惰至此,不贬谪他贬谪谁?
以林棋作例,朝中透出新风向。太上皇在位时施恩上下,世家子弟有不少入朝为官者。
如今四境渐稳,这些无功受禄、窃位素餐的勋贵子弟都要被清理出朝,而将朝廷要职留待有真才实干的有识之士。
林棋首当其冲,顾宁熙亲自拟旨,正好拿他震慑朝堂。大晋朝廷容不下这等饱食终日之徒。
既要贬黜庸臣,当然更要选贤举能。
三月春闱,由顾宁熙主理。她亦需要在朝中有自己的亲信,否则参政终归是如空中楼阁,难以服众。
开科取士,正是眼前良机。
况且顾宁熙一甲探花出身,比陆憬对科举更熟悉七分,对多年来科考中的流弊更是了如指掌。
离春闱两月有余,她有闲暇加以修正。
陆憬与顾宁熙渐约定俗成,六部事务中,陆憬掌吏部、兵部、刑部,顾宁熙逐步接手户部、礼部、工部。对外用兵仍以陆憬为主,余下闲散政务则由闲暇者阅之。
二人有商有量,往往午后就能将一日政务处置毕,晚间就添了许多空闲。或对弈品茗,或作画赏景。逢二人都有闲暇的日子,还可去御苑策马,校场习射。
顾宁熙的箭术多有进益,虽说施展出去仍会丢陆憬的脸。
但无妨,顾宁熙一箭利落飞出,对自己能命中箭靶很是满意。
天气渐回暖,春花次第绽放。
月下赏花,更是别有一番意趣。
顾宁熙鬓边簪一朵新开的桃花,眸光流转间几有夺魂摄魄之姿。
明月无声,寝殿内散落的衣袍陆陆续续从窗畔直到榻前。
最后一件小衣飞出帐中,榻间春色旖旎。
“明日有朝会!”面颊绯红的顾宁熙无力推他,以言辞警告着迟迟不肯退出去的人。
“你明日还要不要上早朝?”
落在陆憬耳中,却是顾宁熙可以答应再来一回。
他从善如流,将人换了个姿势扣于身下。顾宁熙看不见他,感知着他的动作,帷幔晃动得愈发急。
月白风清,春光无限。
第 106 章 当权
晨起的暖阳透过层层帷幔,榻上的顾宁熙舒舒服服从睡梦中醒来。
“皇后娘娘,”吟竹拨开帘幔上前,“惠国夫人到了。”
原本还想再睡片刻的顾宁熙蓦地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吟竹笑道:“回娘娘,巳时了。”她补了一句,“惠国夫人已到了半个时辰有余。”
册封大典的第二日,君王惯例封赏皇后母家。陆憬加封宣平侯夫人孟氏为正一品惠国夫人,并许了岳母可随时入宫探望的特权。但孟夫人守着规矩,不敢太过骄矜。宣平侯和沈夫人亦得封赐,只不过显而易见的亲疏有别。
帝王对宣平侯府的厚赏,泰半都加在了惠国夫人身上。
顾宁熙赶忙梳洗更衣,换了身天青色绣清莲的家常锦裙,在颈间特意带了一串碧玉璎珞作掩饰。
偏殿中孟夫人茶已喝了两盏,听到外间行礼之声,她亦站起身。
“母亲坐着便好。”
顾宁熙吩咐侍女都退下,她已与母亲提了五六回,母女间何须拘泥那么多的虚礼。
孟夫人瞧她面色透出红晕,分明是才睡醒的模样:“你怎么睡到这个时辰?”
顾宁熙心虚道:“后宫无事,难得一回睡得迟了些。”
孟夫人唇畔含了温柔笑意,熙儿出嫁以后,反而比从前在朝廷为官还要自在许多。单是看女儿的模样,她便知陛下待她甚好,无须自己再多问。
只要熙儿过得舒心,孟夫人心中自然欢喜。
顾宁熙陪着母亲在坤宁殿中用了午膳,未时前孟夫人赶着出宫,还是不想多遇见那位九五至尊。
顾宁熙送了母亲,方去御书房中。
今日的政务陆憬已处置了大半,顾宁熙还记着昨夜的仇,轻哼一声不曾搭理他,径自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下。
连陆憬吩咐人准备的她喜欢的点心,她都暂且推到一旁。
近来她手中最要紧的一桩政务莫过于三月中旬的春闱,应考的士子名录礼部尚书已确认无误,抄录两份送入御书房中。
顾宁熙大致估了人数,今年应考的士子比她那一年多出近一倍。
朝廷选贤举能,士人们当然想在新朝大显身手。陆憬低眸瞧着有了几分醉意的人,她眼眸亮晶晶的,面颊莹润柔软,如盈月一般。
他将人抱起,带去榻边坐下。
顾宁熙手向后扶在榻上,由着眼前人半蹲下为自己脱锦靴。
陆憬掂那分量不轻,失笑道:“你这双鞋到底有多高啊?”
在榻上时他就发觉,元乐的身量与平日里见到的稍有不同。
“没有多高啊!”顾宁熙重复他的话。隔出两日在御书房外见到谢谦,顾宁熙打了照面,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谦先干笑两声,自从知晓顾大人是女郎,又是陛下的心上人,那往后相处起来不免要更有分寸些。
但他心底仍视顾宁熙为友,与顾大人相交甚是愉快。
“顾大人请。”他如常道。
顾宁熙对他笑了笑,与谢谦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
韦范已在御书房中等候,今日陛下召他和武安侯前来,是为重新划定地方州县。
顾宁熙在旁,则是便于随时拟旨。
大晋舆图悬挂于御书房中央,中原一统,从前代以来,到各方诸侯割据,地方设立的州前前后后加起来竟有七百余个。
其中有些州只下辖一个县,完全可以撤并,精简官员。
此事陆憬交由韦范主理。除了州县外,先前为方便大晋对外用兵临时设立的行台,以及负责管辖数州的都督府也要相应裁撤。谢谦熟知军务,便由他协助韦范。
二人领了皇命,顾宁熙书就旨意。
至于州之上如何管理,三省议事也有了结果。
州之上设道,但道只作为中央划分的监察区域,不设常驻官员。如此可避免道——州——县三级中的冗官问题,又加强了中央与地方的联系。
韦范新任门下侍郎,年纪轻轻官拜四品,成为门下省实际的长官。只要完成州县撤并这桩朝廷大事,便可顺理成章升任侍中。
政事从未时初议到申时中,孙敬带人上了些茶点,御书房中稍作歇息。
今岁的贡茶,顾宁熙抿了一口,入口苦涩,回甘亦不明显。
大约是新茶的缘故,她喝不习惯,微微蹙眉,对陆憬摇了摇头。
陆憬示意孙敬重沏一盏茶,又递了块糕点给顾宁熙,替她将茶盏摆得远些。
一系列动作全数落入谢谦眼中,哪怕不好茶道,他还是拨了拨茶盏装出品茗的模样。
他以余光撇向韦范,见对方一心一意扑于舆图中,对御书房中事一无所觉。
谢谦再一回头,陛下与顾大人好似坐得更近了些。
他长长叹了口气。
她越想越不服气,赤足蹦下了榻,非要给他看看前后的差别。
“没有多少区别吧?”今日非顾宁熙在御书房当值,将午后事务早早处置毕,她告了一个时辰的假。
舅母五十寿诞将近,顾宁熙要为她预备一份寿礼。
孟家现在由顾宁熙代为照管,府上人口简单,外祖母与舅母又一向节俭,日子平和安乐。只要她们二位身体康健,便可称心遂意。
表兄每月都会寄回两封家书,他在江南一切安好。
外祖母与舅母不通朝政,顾宁熙只含笑向她们解释,等表兄从江南归来,升官指日可待。
顾宁熙吩咐马车停在瑾华阁外,这是京都最有名望的三大珍宝铺子之一。顾宁熙想舅母喜欢翡翠,瑾华阁的玉石品质乃其中最佳。
掌柜平日里多与京都达官显宦打交道,当然知晓宣平侯府的名号。
这个时辰铺中客人不多,掌柜热情地接待了顾宁熙,吩咐铺中伙计取了好几件翡翠饰物来。
顾宁熙点了几样细观,逐一权衡过,最后挑中了一对翡翠手镯。
舅母不喜装扮,珠钗无用,镯子却是可以长久戴在腕上养着的。
顾宁熙在光下比对,这对玉镯水头极好,掌柜开价三十贯。
差不多是她四个月的俸禄,还好她有院子的租钱贴补。
既不曾离京,原本想要折了现银的小院便留了下来,照旧租赁给他人。
租钱表兄分文未取,顾宁熙便将他那一份用到了孟家。
虽说玉镯价格稍高,但顾宁熙可以接受。
“好,没有。”
秋夜里天凉,陆憬生怕她着了凉,将人托臀抱了起来。
顾宁熙小腿绕上他劲瘦的腰身,这下子如愿比他高出许多。
烛影柔和缱绻,映照出他俊朗好看的眉眼。
顾宁熙忍不住低头去亲他,唇齿交缠,陆憬将人横放在榻上,便开始解她的锦带。
半醉了的顾宁熙仰面看他,乖觉由他动作。
一件件衣裳堆叠在地,帷幔挥下时,顾宁熙冒出一句话。
“你就不能多练一练?”
顾宁熙仍有些瞌睡,交代道:“让膳房熬些滋补的药粥,午后我们去朝宸宫一趟。”
话毕,她又睡了回去,温嬷嬷便按吩咐办事。
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用罢午膳到了朝宸宫中,顾宁熙才发觉陆憬的风寒有加重倾向。
按高进的话,陆憬午膳前仍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直到眼下方回来休憩。
太医开的药方熬好送上来,殿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说是侍疾,顾宁熙也做不了什么。只安坐在一旁,瞧着陆憬喝了苦药,顺手递了一枚蜜饯过去。
陆憬惯来不喜甜,却接过了顾宁熙手中的果脯。
“朕无碍,回去歇着罢,莫过了病气。”他道。
顾宁熙眉尖轻蹙,倒不是担忧陆憬的病情。只是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想陆憬在眼下出事。
北齐朝中看似平顺,实则暗流涌动,皇权更迭频仍。若是陆憬镇不住朝廷大局,新的权臣上位,对徐州、对顾家会多一分风险。
况且入宫以来陆憬待她尚可,至少从未在衣食用度上克扣过她。
“陛下可要用些膳食?”
她带来的粥还温热着,亲自盛了半碗出来。
陆憬用了些,顾宁熙便功成身退。
趁着朝政的空隙,高进代内廷来请示今岁万寿节的安排。
虽说有尚官六局分理,万寿节一应都有仪程,但仍需有人坐镇。
一般而言当仁不让是后宫之主操持,只不过陛下尚未立后。
后宫无主,还是有诸多不便之处。
先帝在时,因端敬皇后过世,万寿宴都是由后宫中几位高阶妃嫔轮流执掌。
陆憬思忖片刻,道:“由宜太妃接掌便可。”
高进领了旨,明帝的宜妃是端敬皇后的族妹,在几位太妃中与陛下算是最亲近的,但也不过尔尔。
他有些犹疑:“陛下,可要让容妃娘娘跟着宜太妃历练一二?”
毕竟后宫中陛下只有容妃娘娘一人,容妃娘娘位分足够,又得陛下宠爱,担得起操持万寿宴的殊荣。
“不必。”陆憬的回答干脆利落。
高进领命,原本是想借此事在容妃娘娘面前讨个好,现下倒是不敢再多嘴。
殿中归于宁静,陆憬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碟果脯。
他的瑜安,只要好生待在自己身边即可。
余下的,都不必忧心。
虽说宫中没有太后,省了不少礼数。但作为后宫晚辈,每月一次去南苑问安的规矩还是不能废。
陆憬未多言,并不在意这些小事,想必瑜安足能够应对。
送了陆憬离开,顾宁熙洗漱完坐到铜镜前:“替我梳妆罢。”
宫中的几位太妃皆出自大族,想来是明帝为了平衡朝纲所纳,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太妃中以贤贵妃为首,陆憬生母端敬皇后故去后便是她掌管后宫,只离后位一步之遥。
顾宁熙无意与她们冲撞,她身后没有家族撑腰,几位太妃借机拿乔,她含笑应着便是。
毕竟在外人眼中她得陆憬宠爱,难免要有所顾忌。
顾宁熙唇畔带着一抹笑,孤身在这宫中,看起来她能倚仗的唯有陆憬。
出了寿宁宫,温嬷嬷道:“先前老奴听说,贤贵太妃有意送自己的侄女入宫。”
想必是因为此事不成,所以对娘娘说话带刺。
顾宁熙未放在心上,旁的她不知,但陆憬的后宫外人怕是插不进手。
“若是有子嗣的妃嫔,先帝驾崩后便可随王爷去封地,也算是个好去处。宫中的丽妃娘娘与惠妃娘娘就是这样的例子。”温嬷嬷道。
顾宁熙明白她之意,想让她趁年轻哄住了陆憬,早早诞育子嗣,为自己留条退路。如若不然,日后世家女入宫,她的日子怕是会难过些。
她望着四方宫墙外的天际,无论是居于南苑颐养天年,还是蹉跎大半岁月随子出宫,都不是她想要的命运。
“嬷嬷,回罢。”
温嬷嬷自觉多嘴,惴惴怕惹了顾宁熙不悦:“娘娘勿怪。”
“不妨事。”温嬷嬷的话既是为长庆宫上下考虑,亦有关怀她之意。
若无温嬷嬷提点,她在宫中还要艰难。
唯一值得欢喜些的是,明日到了领月俸的日子,后日她便可随陆憬出宫。
兄长这几日正好轮换在府上,给她看了攒下的家中信件。
“母亲寄了好些过冬的衣裳来,一多半都是给你的。”
顾宁婉不无遗憾,只可惜母亲做的都是男装,妹妹一时用不上。
妹妹的事,家中还不知晓。
顾宁熙的手抚过一件棉袍,棉絮厚实,一针一线细密,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冬日里透着暖意。
她道:“这里的冬日,倒没徐州难挨。”
“是啊。”顾宁婉道,“父亲在信中提起,羯族那边又不大安稳。”
冬季来临的日子,就要时时防备羯族南下劫掠。
“齐帝会有安排的。”比之迟迟拖欠将士粮饷,克扣过冬棉衣的大梁朝廷,顾宁熙反而更信任陆憬。
抛开家国立场,其实徐州百姓在北齐治下,比在大梁更好。
父亲的信是一月多前寄出,想必此刻已在应对羯族侵扰。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顾家儿郎上战场的时刻,如今他们只能困在北齐。
顾宁熙知道兄长心中烦闷,巧妙地转开了话题。
临走之前,她带走了母亲给她做的风领,剩下的交由檀佳好生保管。
二议民生之要:前代征役繁兴,户口凋敝,田畴荒芜。今虽轻徭薄赋,劝课农桑,然流亡未复,贫弱仍多,猾吏侵渔时有发生。《书》云“民惟邦本”,诸生当思:
如何使逃户归乡、荒地垦辟?其劝诱之法与约束之制,当如何并行?
均田之制虽颁,然贫富不均、牛耕不足,何以调剂?富民与贫民,如何兼顾而不伤农本?
三考吏治之方:古云“致治在于得人”,故广开才路,黜陟官吏。然今内外官署,或有尸位素餐者,或有矫饰邀功者,“四善二十七最”未得尽善尽美。诸生试陈:
考课官吏,以“德”为先还是以“绩”为先?如何平衡其中标准,使贤能者进、庸碌者退?
御史台掌监察,若遇权贵犯法、勋旧徇私,当如何执法,既全朝廷体面,又不废国法?
四辨礼乐之用:大乱之后,礼崩乐坏,民俗奢靡者有之,礼教废弛者有之。若欲兴礼乐以正人心,然礼过繁则伤民,乐过奢则耗财。《礼记》曰“礼者天地之序也”,诸生试论:
冠婚丧祭之礼,当复古制还是从简易?如何使百姓易从,又不失教化之本?
乐舞之用,在于颂德还是娱情?宫廷雅乐与民间俗乐,当如何取舍与规范?
两座漏壶搬于大殿中央,流水滴落,时光流逝。
顾宁熙观殿中士子百态,奋笔疾书者有之,苦思冥想者有之;胸有成竹者有之,眉峰紧蹙者更有之。
前时的科举主论儒家经典,贴经墨义,背熟典籍、通晓文义,再背上几篇策问即可过关。而眼下朝中亟需的人才,诚非纸上谈兵之徒,更应通晓时务,关切民生。
滴漏声声,暮色低垂。
殿试自辰时起,酉时歇。殿中光线昏暗,大半考生仍未停笔。
顾宁熙传令殿中,每位士子分发三支蜡烛,蜡烛燃尽则必须交卷。
整整一日,当最后两名士子交过卷纸时,殿试最终结束。
士子们三三两两归家,不复来时的气宇轩昂。
出了宫城,相熟的士子们谈论着试题,谈论着宫城,更谈论着主考的皇后娘娘。
他们还不知晓,未来他们入朝之后,有多少人能得际遇造化,留于京都,得高官厚禄。
天官二年的士子们更不知晓,终他们的仕途,他们都会看着珠帘后的华服女子是如何的执掌朝堂,睥睨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