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宁熙本想与好友们打个招呼,听见陆憬的话语,她默默将漾了一半的友善的笑意收了回去。
她只道:“巧啊。”
两方面对面站了片刻,借着明亮灯火,谢谦三人望那青衣女郎的容颜愈发清晰,清丽出尘,叫人观之望俗。
她立在陛下身畔,二人间的气氛莫名熟悉。
她……的确就是顾大人。
此处人声喧沸,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当然,陆憬也没有寻处清静地界与好友们叙话的意思。
他执着顾宁熙的手,向对面三人道:“今日无暇,改日再聊吧。”
说罢,他施施然带着顾宁熙先一步离去。
顾宁熙双眸水润,香汗淋漓。
夕阳西斜,待得帐中平静下来,陆憬将人嵌在了怀中,轻抚她的后背。
眸底带了三分餍足,陆憬道:“现在知道了?”
顾宁熙趴在他胸膛,尚未喘匀气息,声音有气无力:“……避火图啊?”
“嗯。”更漏声断,烛光幽幽,朦朦胧胧透过帷幔。
新换了一身绯红寝衣的顾宁熙脑中已是一片混沌,犹胜于梦中千百倍的疲累。
床榻无比宽敞,她不大习惯被人拥在怀中入睡,想悄悄往里间腾挪。
然她不过挪了寸许,身畔人的声音便传来:“还有力气?”
一句话登时吓得顾宁熙不敢再乱动。
她屏气凝神,生怕还未餍足的人不肯放过她。
小心翼翼的模样,陆憬将人揽回了几分。
停在腰间的手掌灼热,顾宁熙默默在他怀中调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她本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眠,奈何身体当真是累极了,她下一刻便沉沉睡去。
月光无声流淌,与殿中烛光相辉映。
陆憬低眸端详怀中的人,难以言喻的满足之感充盈心间。
他低眸在她额间轻落下一吻。夏日的晚风阵阵吹拂,吹散了宴上喧嚣。
顾宁熙独行于宫中小径,她记得去瑞和殿的路途。她腰间挂了昭王府的令牌,便没有侍卫拦她。
瑞和殿的后门与一处花苑相连,这处殿宇离太极宫不远,是当初太上皇特意指给昭王殿下的宫室。
晒了一日的石头仍有余温,顾宁熙伸手摸了摸,借了一旁低矮圆石,稍一使劲便攀上了这块半人高的大石。
她坐得稳当,又低头整理过官服。
她望天边那一弯昏黄的月,虽说喝了酒,但此刻她的脑中却无比分明。
她应当就是喜欢他的罢,她想。
自小到大除了母亲,便是他对她最好。
青梅竹马当真很奇妙,感情的变化就是这般说不清楚。
顾宁熙以手支颐,也想问他一句,那他又是何时心悦她的呢?
他看穿她的身份,也只有一年多而已。
秦滢曾经的话语回荡在她耳畔。秦姑娘说,除了顾大人之外,她想象不出自己嫁给旁人的模样。
好像——顾宁熙听见脚步声,望着月下向她走来的人,低眸笑了笑。
好像除了他,她也从未想过要与旁人共度余生。
夜风轻荡,陆憬第一眼就望见了坐于石上的顾宁熙。
他蓦地忆起少时,有一回元乐入宫,他却因事被父皇召去。
好不容易他处置完所有事务赶回,元乐也就是如这般坐在石上,双手捧着脸颊,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
侍从皆屏退在外,陆憬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陛下不是不愿见我吗?”
这倒打一耙的气势,陆憬与她视线平齐:“朕何时说过?你能记清有几日没来见朕吗?”
顾宁熙如玉的面颊染上绯红,一双星眸明亮璀璨。
二人相望,顾宁熙撑了石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怕她跌着,陆憬伸手去护她,蹙眉:“喝那么多酒作什么?”
可下一刻,半是酒醉的人却倾身,直直扑入他怀中。
陆憬猝不及防之下将人抱了满怀,都不曾后退半步,便稳稳地托住了人。
顾宁熙环住他的颈,声音贴在他耳畔,低哑而又诱惑:“陛下不是想要一个答案吗?”
“我自然是心悦你的啊。”
就好像那日京郊河畔遇刺,毫无征兆地破空掠出的几支长箭,还有他向她伸来的那双手。
她那时候纷乱的心跳究竟是为何,哪里能全部计较分明。
唇齿交缠,彼此的气息皆被对方所笼罩。
一切都是那般顺理成章。
殿门被一脚踢开,陆憬仍以原来的姿势抱着人,大步向内寝的方向去。
帐幔被掀开,铺叠整齐的床榻须臾间被压得凌乱。
玉带解开,绯红的官服褪落,接着是素白中衣,翩然落了满地。
白皙胜雪的肌肤耀目无双,其上束胸格外碍眼。
陆憬几乎是没有耐心一层一层解开,束胸骤然散落,入目的柔嫩雪/峰尽数填补了他梦中的空白。
万寿节后无需上朝,沉睡中的顾宁熙像是也知道这一点,昏天黑地睡到了午后,方有醒转的架势。
寝殿中喜庆的布置不曾更换,那红色晃了好一会儿她的眼,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身在何处。
“睡够了?”
她望着掀开锦帐的人,见他神采奕奕,全然不像劳累过一夜的模样。
她算是知晓了,什么叫追击敌军,能三日两夜不卸甲。
元乐是一语未发,陆憬瞧她转动的眼眸,估摸着没想他什么好话。
“可要起身?”他笑着道。
顾宁熙不愿动弹,奈何昨日晚间就没吃多少东西,又被翻来覆去抵弄了一夜,此刻自然饿了。
膳食就送到里间,陆憬抱了人下榻。
喝了一碗虾仁粥,吃了六个煎包,顾宁熙总归恢复了两分气力。
往后三日皆为休沐,陆憬亦不回宫,顺理成章地将人留在了王府中。
今日王府为顾宁熙备的衣衫依旧是是一袭水红色绣合欢花的襦裙,很合新婚的喜庆。
陆憬将人抱在怀中,昨日筹备得仓促,还是委屈了元乐。
但他确实也等不了更久。
孙敬在外通传,他是万分不愿煞风景的,但还有一事不得不问明。
隔着屏风,他道:“宫中的聘礼,给顾大人送到何处?”
顾宁熙想到那堆金玉之物,本朝亲王娶正妃的纳征本就丰厚,太上皇为昭王娶亲备下的物件还逾制了三成,眼前人大抵又往其中添了不少。
她永宁坊的小院断断是放不下的,要是送回侯府,母亲非得教训她不可。
顾宁熙仰眸:“就放在王府,好不好?”接下来的几日下了两场雨,天气倒并没有因此转凉,反而变得潮湿闷热。
顾宁熙觉得待在书房中处置政事甚好,冰鉴中的冰总是供得足足的,午后还有消暑的点心。
宫中又新拨了两位御厨来,其中一位尤其擅长做糕点,他做的酥山更是一绝。
每一盏酥山都会摆上不同的雕花作点缀,放入冰窖中冷冻过后晶莹剔透,奶香浓郁,入口即化,引得人食指大动。
适逢荔枝新贡,在冰酥山上点缀荔枝果肉,风味更是一绝。
顾宁熙吃着喜欢,陆憬自然不会拘着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虽则政务忙碌,但顾宁熙每一日都过得舒心自在,更学到了不少东西。
原本一切都称心遂意,直到这一日的清晨,她生生被小腹的疼痛唤醒。
榻上锦衾单薄,殿角冰鉴中犹送出阵阵凉意。
顾宁熙额头冒了虚汗,痛感接二连三袭来,几乎没有办法起身。
她意识到事情不妙,费尽力气摇动了银铃,再确认云檀听见动静入殿后,她无力地闭上了眼。
小腹处如针扎一般,连带着后腰也泛起酸胀的钝痛。她脑中昏昏沉沉,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很快含风殿中也收到了消息,本已到了书房理政的陆憬折回翠微殿。
“陛下万福。”
“见过陛下。”
陆憬大步踏入寝殿,瞧见榻上面色苍白、半是昏睡半是清醒的人,问向太医:“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宫中多年,他第一反应是中毒所致。
“陛下稍安,”屏风外的御医拱手一礼,筹措言辞,委婉道,“顾大人只是……只是来了天癸,并无其他病症。”
太医已开了方子,命人下去煎药。
陆憬稍稍松了口气,去榻旁坐下。顾宁熙腰下垫了软枕,陆憬将她半抱在怀中,喂她喝了几口小米粥,又服了一贴药。折腾了一早上,顾宁熙总算是好受些许,凑合有力气说话。
陆憬安抚着人,同时不由困惑。他与元乐相识这么多年,从前也没见过她有这等病症啊。
顾宁熙大概知道原因,没有吭声。
太医一五一十道:“回陛下,顾大人应当是在月事前两日吃多了寒凉之物,故而此番症状格外厉害些。”
陆憬都无需回忆,便知太医所言分毫不差。
这等事陆憬都由她作主,既已成婚,许多事他可明正言顺接手。
他道:“调拨些人手给你?”
元乐身边皆是宣平侯府中人,侯府对晚辈掌控得极严。
顾宁熙道:“陛下教我些御人之术,行不行?”
于此道上她欠缺许多,眼前人应当是位不错的夫子。
亮晶晶的眼眸,叫人根本不会想到回绝。
“好啊。”陆憬眸中宠溺,低眸吻了吻她。
昭王府中,顾宁熙很快有了属于自己的寝殿。
道是依照她的喜好精心布置,但这两日她全然没有闲暇去住过。
月色昏黄,寝殿大门早早便合上。
榻上旖旎,动静久久未歇。
顾宁熙靠在人身前,与他商量:“我们暂时就这样,好不好?”她看昭王府中就很合适,她不敢太得寸进尺,“就这一两年。”
陆憬满心都是夜色尚早,可以再入一回,闻言飞快地应了声。
顾宁熙眸中无比惊喜,眉眼弯弯,事情远比她预想得还要顺利。
她一箩筐的说辞半句都还没用上。
寝衣的系带本就没有系好,接下来的那一回开始前,双方竟都很是满意。
顾宁熙疲乏地合了眼,发丝都透着疲倦。
区区避火图,早说不就是了。
她也没有非要知晓答案啊。
看着人在自己怀中沉睡,陆憬低眸吻了吻她,小心翼翼将她抱去榻里间,替她掩好锦被。
确信人睡得无知无觉,陆憬更衣起身,吩咐侍女好生看住殿中。
他折返回书房,命人备了火盆。
孙敬不明所以,依陛下吩咐照办。
书房中不留任何人,陆憬翻出了暗格中被他遗忘多时的避火图。上头已经落了灰,印刷的图样却依旧清晰。
他将书稿投入火中,望它被火焰吞噬,直至全部烧成了灰烬。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他长舒了一口气。
方听完两家之言,陆憬睁开眼,见顾宁熙若有所思。
他道:“那你的意思呢?”
书房中并无其他人,顾宁熙无需顾忌。她道:“乱世之民未必不易教化。久享承平之民,易生骄逸之心,心既骄逸,则教化难施;经离丧乱之众,常怀愁苦之意,意若愁苦,则教化易入。就好像饥饿的人不挑剔食物,口渴的人不挑剔饮水一样。”
她接着道:“昔年黄帝征蚩尤,汤放桀,武王伐纣,他们的江山都是承自天下大乱后,并未以严刑峻法,却能亲自实现天下太平,千古传颂。”
她看向陆憬:“其实陛下心中已有考量,是不是?”
晚霞余韵染红了天际,风轻轻吹动书页。
二人相视一笑。
第 92 章 两情相悦(二更)
两日后的早朝,帝王颁布诏令,将天下百姓三年田赋再降为四十税一。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
与此同时,另一道诏书雷厉风行,晓谕陆氏宗亲。
凡宗室中得封郡王者,一律视其情形谪降为侯或是伯爵,其中有功者二十八人不降。
昔年太上皇立国,大封陆氏子弟。除了自己堂兄弟的子嗣外,太上皇还将高祖堂兄弟的后代都封为郡王。如此施恩亲族,不但招致开国功臣的不满,更加剧百姓供养宗室的负担。
陆氏郡王中多的是未建寸功者,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能封王。
一石激起千层浪,削减王爵的旨意一出,朝中上下莫敢不从。
散朝后御书房内,甄源、秦钰、谢谦三人同在此议事。
陛下对陆氏宗亲不留情面,地方上难免有人生出异心。
秦钰扫过削爵的舆图,此事务必要斩得干脆利落。
甄源领了旨意,如今怀澄相助韦范大人裁撤州县。地方郡王若有叛乱者,当仁不让是他与砚铭前往镇压。
然宗亲大多不成气候,无论背后如何不满,接旨时亦只能叩谢皇恩。
商议了几处可能会有异动的地界,甄源与秦钰容后会各自调整过布防。
日色渐偏移,御书房中气氛也和缓下来。
品茗时,甄源瞧见多宝架中央新添了一对木雕,刻得就是陛下与顾大人。技艺精湛,木雕神态惟妙惟肖。
甄源笑道:“七夕那日匆忙,还未恭贺过陛下与顾大人。不知陛下预备何时大婚?”
这几日朝中未有风声,他们亦没有声张。
除过君臣名分,甄源亦是帝王表兄,代表真定王府问上一句远远不算逾矩。
当年姑母过世后,祖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陛下这个外孙。
要是知晓陛下成家,她不知该有多欢喜。
陆憬轻拨了茶盏:“缓两年罢,暂且不急。”
谢谦听着帝王言下之意,是让他们三个知情人都不要外道。
但陛下与顾大人看起来两情相悦,成婚是水到渠成之事。
身为好友,他不能不替顾宁熙问一句:“陛下总不能让顾大人无名无分的罢?”
男欢女爱之事,总是女子吃亏些,尤其对面那位还是君主。
陆憬默了足足三息。伴随着他的步伐,陆憬才发现画斋中整整齐齐坐了二三十位姑娘。
朱翠环佩叮当,各色锦裙鲜亮,有如春日里姹紫嫣红,鬓影衣香。
她们轮番捧着画纸,央顾夫子为自己指点。
而他笑意温柔,取过自己的画笔,无有不应。晨曦初现,乐游院寝屋中忙作一团。
吟岚替自家大人换衣,又让小丫鬟取了消肿的药膏来。
顾宁堂在祠堂跪了一夜,还好初秋的夜里不算太凉。
祖父已遣人替她去官府告假,连上明天的休沐,休息两日应当会好些。
吟岚仔细为顾宁熙上药,屋中人手有些不足。
吟月跪在屋外,顾宁熙命人将她带进来。
纵然一夜未睡,但有几句话顾宁熙须得问清楚。
“你与旬舟之事,为何不早告诉我?”
“奴婢,奴婢……”吟月嗫嚅着,“奴婢没想过要嫁给旬舟大哥。”
顾大人膝上一片红肿,吟岚看吟月这副模样,也不由恼怒起来。
怪不得吟月前段日子当差时心不在焉,亏自己还替她打着掩护。
得了顾大人允准,吟岚开口问道:“昭王殿下生辰那日,你是不是也不在府中?”
那两日她来了小日子,腹痛难忍,院中交由吟月当值。结果大人误了昭王殿下的生辰宴,吟岚也是后来听小丫鬟说起,从晨起似乎不曾见过吟月姐姐。
旧事重提,吟月不敢再吟瞒。那日她与旬舟大哥约了相见,天未明她就出了侯府,赶在卯时中回来的,本以为不会耽误当差。
吟岚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当日大家寻顾大人下落时,吟月说不出所以然,才叫三郎君那边钻了空子。
“你……”吟岚气得失语,她瞒着她们所有人也就罢了,还害得顾大人受此重责。
吟月自知有罪,磕了个头:“大人恕罪,奴婢真的没想到旬舟大哥会来提亲,奴婢没想过要嫁人。”
她无半句虚言,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侯府不可能放了她出去的。
她所有的家人都在宣平侯府中,她不可能为外人害了侯府。
况且顾大人待她恩情深厚,昨夜若非顾大人保下她,单就私会外男这一条,她早就被杖责了。
吟月说着说着泣不成声,顾宁熙看她如此模样,心中亦不忍。
若非因为保守她的秘密,吟月本是可以顺利嫁人的。
她与旬舟,何尝不是良缘。
顾宁熙叹口气:“你回房中去吧,这几日无事不要出门,谁来都不必理会。”
知道顾大人是护着她,吟月又磕了个头,泪流满面地退下了。
“大人,眼下该怎么办?”吟岚担忧不已。
顾宁熙也没有思绪,膝盖刺痛,她道:“容我想想罢。”
年轻的女郎们簇拥在顾夫子身畔,神情中皆是如出一辙的仰慕。
微风吹动画纸,画斋中有女郎留心到了窗外站着的身影。
一传三,三传十,当有贵女识得那位是昭王殿下时,堂中人纷纷搁了画笔,一迭声地见礼。
“殿下。”顾宁熙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昭王殿下,忙出了画斋。
“事情已办妥,你问孙敬便是。”
陆憬不再看他,转身阔步离去,只留下一句“本王尚有事”。
顾宁熙摸不着头脑,问了随后赶来的孙总管才知,殿下今日是来惠文堂中一观。眼下殿下匆匆入宫,大约是陛下急召。
顾宁熙不疑有他,知道自己与齐国公府的婚事已妥善解决,长舒一口气。
她预备改日登门,亲自向昭王殿下拜谢。
出了这一段插曲,顾宁熙回到画斋中继续授业。
堂中很快恢复如初。
“朕有打算。她暂舍不下前朝官位,要寻个两全的法子,还需一段时日。”
谢谦闻言便安了心,以陛下的为人,是绝对不会做负心郎的。
“那看来臣要提前预备大婚贺仪了?”
谢谦笑着感慨,没曾想到他们四人中,成婚最早的居然是陛下。若论年岁,陛下可比他们都小上一两岁。
陆憬颔首:“这是自然。”末了他补一句,“你们若有心仪的人选,朕可为你们赐婚。”
既已建功立业,他瞧这三位好友都还是成家无望的模样。
七夕那夜出双入对的景象涌回脑海,谢谦干笑两声,甄源笑而不语,秦钰则低头品茗,握着瓷盏的手微微泛白。
过了七月上旬,突厥使团满载财帛如期离京,京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始利可汗仍留于使馆,还要再养上数日伤。
朝中弹劾昭王殿下的奏疏不多,几日下来也只有三两封,道昭王殿下行事恣意,有破坏两国邦交之嫌。
陛下不轻不重罚了昭王三个月的俸禄,令他闭门思过五日,堵住了悠悠之口。
事实上在民间,百姓都盛赞昭王殿下扬大晋国威,令突厥人颜面无存。
这些日子突厥使团在京骄横妄为,再加上中原百姓与突厥数十年的仇怨,昭王殿下此举正是顺应民心。
天气越来越凉爽,孟秋时节,顾宁熙的生辰也将近。
因是十九岁的生辰,顾宁熙又只是侯府的小辈,宣平侯府惯例是不设宴的。公中拨了银两,膳房当日再给乐游院中添几道菜式。等到顾宁熙明年及冠,方才是正礼。
沈夫人掌家,侯府虽则名下田产商铺众多,但要维持阖府的花销,总不能处处靡费。
秋风习习,昭王府中,孙敬请示道:“殿下,这生辰礼是现在送到宣平侯府吗?”
给顾大人的生辰礼是殿下亲自从宝库挑的,顾大人应当会喜欢。
昭王殿下起初选了好些,又逐一筛出去。毕竟平辈相交,若是赠礼太多,顾大人的生辰也不会过得安生。
送礼去宣平侯府的管事孙敬已经安排好,只待殿下首肯。
陆憬望外间晴好天色,今日恰好是休沐,他应当会在府上。
明月高悬,繁星点缀天幕。
昭王府寝殿内,沐浴完的顾宁熙支颐望桌案上的三样物什。
一座翡翠屏风,一柄翡翠嵌宝如意,并一对翡翠手镯。
虽说值一百八十八贯的价钱,但于她根本无用啊!
这般名贵的东西,她都不敢往家中带,生怕被母亲发现盘问。
她总不能告诉母亲,这些都是她支了昭王府的银钱买的。
她叹了口气,也就只有在瑾华阁中付账时,看见林杨红一阵白一阵的精彩脸色时,她身心是舒畅的。
回到府上仔细一算,一百八十八贯,得要她两年俸禄!
就算是给别家送礼,以她的官位,也送不出如此厚礼啊。
她只能暂且都堆在昭王府。
陆憬回到寝殿时,就见元乐坐在小案前,对着面前一座翡翠屏风出神。
他同坐下,将人抱入怀中,笑问道:“怎么了?”
寻到个说话的对象,顾宁熙一股脑儿将白日里的事与他说了一遍。
一百八十八贯,她还不如去购置一处宅院,怎么就买了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陆憬宽慰她:“好办,下回直接将整栋铺子买下来不就行了。”
“你……唉……算了。”
顾宁熙抚额。
跟他这人说不清楚。
陆憬低眸吻了吻她,单方面将此事告一段落。
顾宁熙才留意到翡翠屏风四周还精心雕刻了缠枝莲纹,物有所值,心底稍稍好受了些。
下一刻她就已经被陆憬抱起,径直带往了内室床榻间。
夜色沉沉,又是一夜风月无边。
第 93 章 技术
顾宁熙醒来时,身畔床榻已空了许久。
她一问时辰,眼下正好是巳时。
望着窗外耀目日光,她先是慌乱一瞬,紧接着就想起今日自己是到御书房当值。
她安了心,换了绯红官袍简单用过早膳,才吩咐车驾入宫。
从昭王府到御书房路程不算远,顾宁熙打定主意,倘若遇见同僚,她便说是陛下让她去昭王府取一份公文,绝对不是她误了点卯的时辰。
孙敬笑盈盈为顾大人打开了御书房的殿门,陆憬方与朝臣议事毕,批阅着今日的奏疏。
“睡足了?”他笑着看向心上人,示意今日不会再有朝臣觐见,让她坐到自己身畔。
顾宁熙熟习了御书房中的差事,与陆憬又有默契,从午时开始点卯都绰绰有余。
眼下朝中是改革军制、裁撤王爵、重分州县三项并举,有条不紊逐一推进。
削爵的旨意发往四境,从冬至日起便正式减爵降俸。快刀斩乱麻,给了陆氏郡王们两月有余的适应光景。
新帝雷厉风行,丝毫不顾念同宗之情。
陆氏宗亲们所上奏表一律留中,未得分毫批复。为保住爵位,不少近亲已经求到了太上皇面前。
仁智宫内,太上皇读着一封封陈情书,到底是心有不忍。
况且都是他下旨赐封的王爵,一朝尽数被祈安削去,他亦多有不悦。
“这孩子太过冒进,江山未稳,便要拿同族开刀。”
姚皇后剪着一丛花枝,沉静道:“朝廷轻徭薄税,俭省民力。若是大宗赋税用来供奉未建寸功的宗室,属实不妥。”
明德帝未尝不知晓这一道理,但看来看去都是陆氏族亲,祈安这般地不留情面,实在不妥。
“陛下若是抹不开面子,躲着便是,理会他们做什么?”姚皇后心平气和,全然赞许新君的做法,“对于宗亲而言,侯爵已是足够厚待。倘若陛下当初封他们为侯,恐怕他们至今仍感念皇恩。”
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若等到来日宗室繁衍,朝廷恐怕难以负担如此多的俸银俸米。与其等到那时再艰难削爵,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了断干净。
到了这个年岁,许多话姚皇后已然不想闷在心里,直抒胸臆:“祈安是替陛下担了恶名,做父皇的总不能拆他的台。”
太上皇接不上话,姚皇后将花枝修剪得差强人意:“往后几日陛下称病便是,若有宗亲臣妾来料理。”
“也好,也好。”两刻钟后,调转了方向的马车停在惠文堂前。
先前来过,无需人引路,陆憬知道画斋大致的方位。
今日的丹青授业已散,闻讯匆匆赶来的学政笑着道:“殿下,顾夫子在西厢房歇息。”
就在前边不远,陆憬想既绕了这一圈,还是将东西亲自交到元乐手上为好。
他穿过回廊,一路遇到几位女学生,见她们行礼,想也知道是才从画斋中出来的。
侍从捧了土仪,跟在昭王殿下身后。一日的工夫弹指而过。
御书房中,陆憬方陪明德帝用完午膳。
昨日他才到尚书省,父皇便传他入宫对弈,问了他此行出京的见闻。
因时辰不早,父皇让他留宿在了宫中。
昨日的第三局棋下到一半,棋局明德帝还命人留着,眼下正好继续手谈。
素来观棋局也能观人,明德帝瞧祈安的心未定。
他有意道:“出京一趟,来去匆匆,怎么还带回这么多土仪?”
“觉得新鲜罢了,”陆憬答,“天下归一,物产丰饶,儿臣想父皇见了也会欢喜。”
送往宫中的物件自然是最多的,明德帝感受到儿子的孝心,心中受用。
但也不打算就这么让祈安糊弄过去。
昭王府此番散了不少土产到各家府邸,若说笼络人心么,如此大张旗鼓,送的东西又不贵重,且各府雨露均沾,恐怕没什么效用。
明德帝已着人打听了昭王府的送礼名录,他估摸着祈安的心上人应该就在其中一家府上。
为着给那位夫人……姑娘赠礼,祈安干脆送了一圈。
知子莫若父,祈安这点小伎俩瞒不过他。
明德帝借对弈之名,旁敲侧击多问了几句,倒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等棋局毕,陆憬欲回尚书省,明德帝道:“不急,晚些时候朕召了工部尚书觐见。”
说起此事明德帝心情不错:“你在外的日子,工部打造出了一件新犁具,正好一同看看。”
陆憬神色微动,颔首应下:“父皇这儿可有实物?”
明德帝笑着摇头:“在少府监,图纸倒是留了一份。”
他命李暨去寻出来,万寿节前夕臣下有如此建树,像是上天给他的赐礼。
陆憬接过阅看,第一眼便觉得熟悉。他笑了笑,看来元乐数月的忙碌有了结果。
然目光移到图纸一角的署名时,陆憬眸色一凝。
他不动声色,又想起昨日见到的元乐的模样。
李暨来禀道:“陛下,李尚书大人携工部郎中周承求见。”
“传罢。”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王殿下千秋。”
帝王赐座,周承面圣难免忐忑,抬眸时恰又对上昭王殿下冷淡的目光,忙低了头。
明德帝御下宽和,与工部尚书说过几句话,又问起曲辕犁的细节。
工部尚书有心提携周承,示意他近前回话。
内容周承已经背得熟悉,也是尚书大人逐字逐句替他把过关的。他正欲开口时,听见昭王殿下不轻不重道:“陛下面前,仔细答话。”
周承心中一凛,见昭王殿下手中正拿着那份他早先交上的图纸。
他急中生智,将最后的一段话挪到最前面。
“回陛下,回昭王殿下,臣在工部翻阅书册时,见到其中夹着一张图纸,便以此为本绘出了曲辕犁。臣原以为此乃前人所作,不想竟是出自工部一位同僚之手。臣不敢独占功劳。”
“哦?是何人?”明德帝饶有兴致地追问。
工部尚书代为答道:“回陛下,是工部五品主事,出自宣平侯府的顾宁熙。”
明德帝立刻想起了是谁,世家子弟中出了这等人才,他颇为欣慰。
陆憬翻看着工部尚书方才递上的奏案,见元乐的名字在列,便不再开口。
尚未到厢房,惠文堂后院的池畔,陆憬遥遥望见一抹青色身影。
池中养了几尾锦鲤,顾宁熙坐于池畔,低眸观它们自在来去。
“出什么事了?”
先听到昭王殿下的声音,顾宁熙回眸,看着向自己走近的人。
“殿下怎么来了?”她眸中蕴了一分笑。
见到侍从手中的东西,她道:“这是……给臣的?”
得了昭王殿下肯定的答复,顾宁熙正要道谢,又准备唤小厮来接。
陆憬却道:“让人送到你的车驾上便是。”
昭王殿下支开仆从,又问了一遍:“出什么事了?”
元乐自小到大的习惯根本没改,瞧他方才的神色,必定是受了委屈。
“没什么,”顾宁熙对他笑了笑,“近来工部事务多,臣只是有些倦。”
姚皇后传了命令,往后一月仁智宫闭门谢客。实在有难以回绝的近亲,她也以太上皇抱恙、久不参理朝事为由,三言两语将人打发。
蜀地时有书信传来,恒儿在蜀中一切安好。蜀地大小政务由他作主,祈安也下旨免了蜀地百姓三年赋税,力图尽快恢复其“天府之国”的美名。
姚皇后将仔细阅过的最新一封书信收入匣中,恒儿的性子似他父皇。若是在太平盛世,她相信自己的儿子有能力成为守成明君。
但眼下不同,内忧外患未消,只有祈安能压得住这方乱世,缔一座锦绣江山。
各归其位,她从来不曾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晨起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御书房中,方开始处置一天政务的明德帝心情愉悦。
秋收时节,四海丰收。朝中太平无事,一连三年减免赋税,天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批了几道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明德帝落笔很是潇洒。
他啜饮一口清茶,然下一道奏案阅罢,明德帝当即道:“将昭王给朕宣进宫来。”
李暨原本当着轻松差事,冷不防陛下不悦。
他忙应是,躬身退下前,眼角余光能望见陛下手中捏着的那封奏疏,落款是一个醒目的“昭”字。
日光丰沛,御书房中未留第三人。
明德帝扬着手中奏案:“给朕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憬面不改色,声音平静:“陇南一带近日不太平,听闻父皇有意派人巡视,儿臣自请前往,故有此疏案呈上。”
明德帝几乎要让这个儿子气笑了:“陇南不过是地方豪绅渐有骄矜气,略略敲打便好。派个御史过去都绰绰有余,你凑什么热闹?”
祈安回京才不过半年,入宫请安的日子更是不多。昭王本就功勋卓著,眼下为着一桩小事竟又要外派,这让朝中人怎么想?其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个皇帝有多容不下儿子。
“儿臣只是想为父皇分忧。”
“你分的哪门子忧?”明德帝一清早险些让陆祈安气死,“你多回宫尽孝,就算是为父分忧了。”
换了旁人,此刻早已在帝王面前伏地请罪。
但偏生眼下是父子谈话,陆憬只沉默地坐着。
明德帝看面前的儿子,看他与自己年轻时一般无二的神色,心平气和问道:“为何忽然要离京?”
陆憬刚要开口,明德帝已先一步道:“别拿朝事搪塞朕。”
于是陆憬便不说话了,明德帝逐步猜测:“是为了……躲什么人?”
陆憬不语,算是默认,眸中几乎要写着父皇英明。
明德帝上上下下打量,越看儿子越像是受了情伤的模样。
原先要提的话卡到一半,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陆憬道:“儿臣望父皇允准。”
瑞和殿中发生之事,远在工部的顾宁熙一无所知。
事实上连那夜酒醉后的话语她也没记住几句,只知道那晚的陆祈安丝毫不晓得节制。一轮又一轮,像是他过生辰似的,为所欲为。
这两日顾宁熙分不出闲暇去御书房,在与李侍郎一同商议高转筒车的精进之道。
忙碌了整个午后,顾宁熙与李侍郎赶在散值前画定了新一稿的图纸。
她收好图样,笑容显而易见的轻松:“明日总算轮到休沐,可以好生歇息。”
李侍郎颇有些羡慕,他还得教家中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读书,以便他们早日有功名傍身。
他笑道:“元乐还没有成家的打算?”
顾宁熙一五一十道:“我想着再多攒些政绩。”
年轻人有志向,先立业后成家。
李侍郎感慨道:“若是我家中小儿能有顾郎中一半,我就别无所求了。”
他是当真欣赏顾宁熙,虽说出身勋贵,但顾郎中身上没有半点世家子的骄矜气。天资甚高,为人还谦逊勤勉,敏而好学。
李侍郎想到自己在太常寺的进士同年,他手下新调来了一位林家六郎。
宁国公府的儿郎,不学无术不提,还半句都说不得,只能供着,令他苦不堪言。
天色已不早,顾宁熙与李侍郎作揖告辞。
她在想今夜回何处歇息时,一驾熟悉的马车已然停在了六部值房外,接了她回昭王府。
今夜的晚霞绚烂,顾宁熙还看了好一会儿,方抬步进了府门。
第 94 章 精进(两更合一)
这一夜昭王府寝殿殿门早早便合上。
浴池中一回毕,被人抱着带往榻间时,顾宁熙还不曾意识到今夜等着自己的会是什么。
月色朦胧,夜风数度吹散层云,烛火燃尽了大半支。
顾宁熙眸色迷离,眼尾泛红,趴在人胸膛前无力地平复着气息。
她忍不住去想,不就是三日未见么,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她面颊绯红未退,陆憬轻抚她的背,脑中亦在盘算。
剩下的今夜不一定都有机会。
先选哪两式好呢。
灼热的手掌慢慢下移,陆憬锢住了怀中人的纤腰。
顾宁熙合了眼,只以为他要抱自己去沐浴,预备安寝。
她昏昏欲睡,直到下一刻被人攥了腰身提起,须臾,按坐回了怀中。
月光朗照,寝殿中的人已从梦中醒来许久。
陆憬揉了揉眉心,一合上眼面前便又浮现出那等旖旎情形。
温泉池中水雾缭绕,如梦似幻。怀中人芙蓉似的面庞沾染上情欲,比之平时判若两人。
元乐就那般仰躺于他身下,衣衫扯落,颈间露出的大片肌肤细腻如玉,任由他摆弄。
水汽氤氲,余者皆分辨不清。
他只记得元乐那双勾魂摄魄的眸,还有轻启的柔软的唇。
将将过了三更天,昭王殿下再无半点困意。
他起身推开轩窗,月光如水般笼罩着花圃,祥和静谧。
然心绪却没有因此变得平和。
陆憬望那轮明月,“断袖”二字说来容易,当真实践起来,难如登天。
连做梦都做不明白。办差的暗卫午后归来,将半新不旧的一卷《河东先生集》呈于昭王殿下案头。陆憬略略翻阅过,并无缺漏。此为下卷,王府暗卫费了两日周折在城南一处书铺中寻得。
陆憬吩咐人嘉赏了当差的暗卫,本想命人直接将书送去给元乐。然转念一想,他改了主意。
他将《河东先生集》暂且收于自己的书架上。
阅完剩下几封奏报,孙敬入内禀道:“殿下,武安侯他们到了。”
陆憬颔首:“让他们进来吧。”“这些流言是谁传的?”顾宁熙开口。
“消息芜杂,很难有定论,不过——”孟庭道,“年后,昭王府的几名文臣以不同名目被遣出京,韦范韦大人还是昭王殿下上书才保下的。尔后京中便有了这些流言。”
前后相连,很难不让人以为是昭王殿下自恃功高,对陛下与朝廷有所不满。
这是诛心局,挑拨的便是昭王殿下与陛下父子间的关系。
帝心难测,去年初昭王殿下初回京时,太子在京城一枝独秀,培植了不少势力。所以陛下有意以昭王府制衡东宫,况且以昭王不世功勋,陛下也不能不厚赏。可一旦陛下察觉到昭王的威望远超乎他预料,甚至威胁到帝位,陛下怎可能不出手压制?
京都风向变化,委实太疾了些。
顾宁熙叹口气,昭王殿下设文学馆,还有在尚书省的一系列政令,也确实有些冒进。
孟庭道:“但陛下还在为昭王殿下挑选王妃,仍旧关切他的婚事。”
这也是顾宁熙稍稍安心的地方:“若是寻常武将功高震主,在历朝历代恐怕都难得善终。但昭王殿下毕竟是陛下的爱子,陛下疼爱他多年,仍就是在乎他的。”
哪怕陛下当前放任东宫与淮王打压昭王府,但一旦他们危及昭王殿下性命,陛下也绝不会姑息。
尽管未卷入党政,但在朝为官,孟庭也须得留心朝中动向:“我还听说,淮王府一直有意拉拢武安侯。”
武安侯乃玄甲军三大主将之一,归顺昭王殿下还未满五年。与另外两人相比,确实是最有希望策反。
孟庭不确定道:“但我想,应当没那么简单吧?”
他熟悉军中出生入死的情谊,顾宁熙道:“淮王此举,单是为了挑拨殿下与武安侯之间的关系。他想在昭王殿下心中,埋下对武安侯猜疑的种子。”
“此法可能成行?”午时光景,顾宁熙才被放回自己的营帐。
膳食已经在准备,顾宁婉正等着妹妹。
“怎么半日都不见你人影?”今夜月光倒好,笼于河面,波光粼粼。
晚风吹起阵阵涟漪,陆憬定神,将所有往事逐一推想。
元乐先拒了齐国公府的婚事,宁可说自己有龙阳之好,也不愿娶秦滢;望云楼中,元乐道自己迟迟未娶是自身的原因,与旁人无关;还有围猎场上,提起女扮男装一事时,元乐的神色尤为怪异。
一切的一切,倘若元乐当真是女郎,便都能得到解释。
宣平侯府后宅中,孟夫人怕是很难更改元乐的身份,但有的是人可以。
陆憬记得元乐出生之前,宣平侯长房迟迟没有嗣子降生。二房得了长孙,当时还有谣言称宣平侯的爵位怕是要旁落。
若是因为此,宣平侯让才降生的元乐顶了嫡子身份很合情合理。
一旦有了心仪的想法,所有能想到的线索都会向此处靠。
再譬如宣平侯府的世子之争,元乐与顾宁铮,明眼人都知道该如何选。纵然有靖平伯府从中搅局,总不至于能左右宣平侯立嗣的决断。若要侯府保百年荣华,以宣平侯的城府,当然应该立元乐。
可他却迟迟未向朝廷请封世子。
“三更半夜不睡,在这儿做什么?”
陆憬闻声回神,起身一礼道:“父皇”
明德帝是夜半难以入眠,出营帐散散心,远远就望见河畔祈安独坐的身影。
明德帝撩了衣袍,随意坐于石上,摆摆手示意李暨退远些。
见无需自己示意,祈安便自然地坐于自己身畔,明德帝心中涌起些愉悦。
他的皇子之中,这样的亲近也只有祈安一人能做到。
明德帝笑了笑,关怀道:“又有心事了?”
出了宫廷,少了繁琐规矩,此时此刻他只是人父。
“儿臣单是忆起些小时候的事罢了。”陆憬目光望向平静的河面,光阴就是这般无声流淌。
“儿臣在想从前学骑射的情形。”
明德帝笑起来,祈安开始习武时恰逢朝局稳定,他能多匀出些闲暇。
祈安的骑射,都是他亲自带着手把手教的,底子打得极好。
明德帝想起这两日昭王府送来的猎物,祈安的武事是所有皇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不负他的教导。
少时的细节陆憬还能想起许多:“父皇教过儿臣,御马时若遇凶险,马匹受惊狂奔,应当如何应对。”
他亦是这般教给元乐的。
明月高悬,父子二人闲叙,不知不觉夜色更深。
顾宁熙悄悄揉了揉练箭的手腕,含糊道:“我四处转了转,不小心走得远了些。”
一想到明日晨起还得去跟着昭王殿下练箭,顾宁熙苦了一张小脸。
顾宁婉道:“你不在的时候,孟家那位表兄托人给你带了话。”
顾宁熙接过阿姊手中字条,知道了表兄的营帐所在,点头道:“我午后就去寻他。”
河畔炊烟袅袅,不少府邸都在埋锅做饭。
顾宁熙辨清了相邻几处营帐的主人,齐国公府这一回与宣平侯府隔得十分远。秦滢也在围猎的队伍中,顾宁熙想如此安排甚好,她可以少见秦姑娘。有些日子没见她,顾宁熙想秦姑娘应当已经放下了。
而宣平侯府与南安侯府的营帐虽说比邻,但中间隔了一道河,若要绕过去得走上好一段路。
这两日不能进山中射猎,各家府上都为围猎做着准备。若能拔得头筹,宫中也会有赏赐,为家族添光。
世家的年轻一辈中,洛昀练习得尤为勤勉,大有压过男子的架势。想起从前的京中旧事,顾宁婉与妹妹玩笑道:“我看你与洛家姑娘还当真挺合适的。一个不能娶,一个不愿嫁,两个人凑在一处正好相互遮掩。”
她又想到个不错的理由:“尤其洛姑娘箭术绝佳,围猎场上还能帮你一把。”
“阿姊!”身下骏马不知怎地变得躁动不安,顾宁熙侧耳听着林中动向。虽未察觉到明显的不妥,但她还是当机立断折返。
微风吹拂,树影摇曳,空气中好似有淡淡的血腥味。这一带还没有靠近九云山内围,亦时常有禁军巡逻。顾宁熙记着路途,按原路返回。
为防万一,她握紧了手中长弓,给自己评了一句“虚张声势”。
林间现出两条岔道,顾宁熙记得是右边的方向。
这附近景致已经变得熟悉,然顾宁熙才走出几步,胯下坐骑便踟蹰不肯前行。
顾宁熙犹豫着是否要换一条路,耳中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回荡在林间。尚未等她辨认清声音的方位,密林内蓦地窜出一只似猫又似豹的野兽。
猞猁,确切的说是一只受伤的猞猁。它背部中了一箭,战力犹存。
若无猛虎,猞猁堪为山中大王。
顾宁熙从不敢招惹这等猛兽,也不知它是被何人从密林深处追赶至此。
逃窜中的猞猁亮出爪牙,虽还没有受到攻击,但顾宁熙所骑骏马却受惊跃起。顾宁熙立刻抛了箭羽控住缰绳,但惊吓中的骏马已不受她控制,扬开四蹄逃窜。
猞猁不曾追,混乱之中,顾宁熙的小腿狠狠撞上了树,疼得她闷哼一声。
她不敢松开缰绳,唯恐被摔落下去。
骏马奔驰得愈发疾,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顾宁熙辨不清其他声响。
她紧紧抓住马缰,身形僵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被长姐调侃,顾宁熙佯怒。
“好了好了,”顾宁婉笑意未收,“猎场上小心些,我们是文臣,也不争这个先。”
“嗯,放心吧阿姊。”
“哪有那么容易。”顾宁熙干笑两声:“臣半夜好似走错了地方。”
昭王殿下无龙阳之好,大半夜有个男子忽然爬上了他的床榻,可想而知他的震悚。
顾宁熙后知后觉:“幸好臣不曾被当成刺客。”
陆憬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暗卫都是认了元乐的,自然不会轻易拦他。
“殿下怎么不点灯唤醒臣?”
“唤醒你?你睡得太熟,连旁边多个人都不知晓。”
顾宁熙悄悄松口气,他没有点灯就好。
元乐是一夜好眠,陆憬想起夜半情状,又灌了半杯冷茶。
床榻总共就那般窄,元乐几乎是贴在了他身畔,温热的气息拂在他颈间。
这一晚上同榻而眠,他能怎么睡?!
要么,将元乐抱回西厢房;要么,他自己去西厢房。
陆憬果断选择了后者。
然躺进西厢房凌乱的床铺,他才想起这是元乐惯用的被褥,周遭都是元乐的气息。
更加是一夜不得安生。
虽仍是窘迫,但顾宁熙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
昭王殿下不曾怀疑到她什么,神情中只有对与男子同榻的介怀。
还好还好。
然顾宁熙心还没放下一半,却听得昭王殿下又道:“你昨晚做了什么梦?”
“什么?”
陆憬不解,昨夜他只是托着元乐的脸颊,想将枕头给人垫上。熟料元乐竟蹭了蹭他的掌心,接着躲开,口中嘟嘟囔囔:“不要了,不要。”
那一瞬他还以为元乐已经半醒来,不要枕头。
但现在回想,元乐的语气中对他很有几分不满。
“臣——”顾宁熙如遭雷击,所有不合时宜的梦境争先恐后向她涌来。
她强作镇定:“梦里的事,臣哪里能记得。”
正巧早膳端了上来,一碟鸡蛋,一碟煎包,配上糍粑和两碗清粥。
顾宁熙用煎包堵了自己的嘴,怕昭王殿下再问出什么话。
二人各怀心事地用着早膳,顾宁熙喝了两勺清粥。她不愿答昭王殿下的话,但自己却还想再问。
将一个煎包夹起又放下,顾宁熙状似不经意问道:“臣昨晚可还有说什么梦话?”
她面上神色如常,实则心如擂鼓,忐忑地等着答案。
陆憬道:“还有一句,不曾听清。”
元乐为了躲他向外侧靠,就在床榻边缘,险些掉下去。
他只能动手将元乐捞回来些。
柔软细腻的触感涌回心头,陆憬强迫自己止了念想。
他不能多回忆,那时安置好元乐,替元乐盖完锦被,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那间屋子。
他真的……不排斥与元乐的碰触。他读不了那等秘戏图,但却可以接受元乐。
陆憬苦笑,真不是是该喜还是该忧。
行宫外马匹已经备好,早膳后不久昭王殿下便要返程。
顾宁熙踟蹰,更有些歉疚:“殿下昨夜都不曾睡好,不如再多休息一会儿?”
她眸中真切,陆憬无言以对。晚霞灿烂,远处群山笼罩在夕阳金辉中。
“醒了?”一骑闯入围猎营地,披甲执槊的禁军们远远认出来人身份,皆是恭敬一礼,无声放行。
此刻已是辰时,整座营地苏醒过来。
陆憬未曾理会侍从们的阻拦,径直下马,向宣平侯府的营帐而去。
苍翠欲滴的一株梧桐树下,一道清隽身影正安静读书。
如往常一般醒来的顾宁熙用过早膳,脚踝伤处已好了八九成。晨起天气晴好,她就在树下席地而坐,暖意融融地沐浴着日光。
碧草如茵,阳光洒落在她明净的面庞。一切都是那般静谧美好,却更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夜的冷风,陆憬此时此刻已然平复了心绪。
他该如何与元乐清算所有事呢?
唇畔勾起一抹笑,眼下还并非最合适的时机。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顾宁熙从书册中抬眸,起身。
“殿下,”她察觉到今日的昭王殿下似乎有所不同,“殿下去何处了?”
从清晨光景,孙总管便带人四处寻昭王殿下的身影,一度问到了她这里。
顾宁熙昨夜睡得早,对此一无所知。
陆憬不答:“伤可好了?”
顾宁熙点点头:“已经无碍了。”
在她身旁坐下,陆憬刻意留了两步的距离。
“为何跑到山中那么远的地方?”
只看元乐箭匣,便能知道她并非为了狩猎。
“臣……”谎言与真相在一念之间,顾宁熙迎上昭王殿下的视线,“臣只是在林中随意走走,想寻一些合适的木料。”
陆憬姑且听之:“你那位表兄——”
“殿下,昭王殿下!”
李暨匆匆小跑赶来,上气不接下气,折腾一早上可算是寻到了这位主子。
顾宁熙与昭王殿下的目光一同看去,太极宫的大总管鲜有如此焦急时:“殿下,陛下请您即刻去主帐一趟,您快请吧。”
顾宁熙一觉直睡到黄昏,顾宁婉吩咐人熬了些滋补的肉粥。她让人将晚膳端到榻前,看着妹妹用膳。
顾宁婉道:“你睡着的时候,孟将军来看过一回,二叔也遣人来问过。”
营地中知道熙儿受伤的人不多,二叔毕竟是侯府长辈,顾宁婉便没有让人瞒他。
但看起来,二叔连表面功夫都做得敷衍。
顾宁婉叹口气,长房与二房因爵位之争关系微妙。对她和三郎,二房的叔婶明面上还有几分长辈的慈爱;但对熙儿,二叔是惯来迁怒。毕竟当初是因熙儿的降生,绝了二叔让堂兄成为侯府世子的念想。兼之二婶与母亲交好,对孟夫人所出的熙儿一向冷淡。
熙儿自小就懂事,对这些大人们的冷言冷语很少放在心上。
顾宁婉将一碟时蔬推得离妹妹近些:“怎么闷闷不乐的?”
顾宁熙搅动汤匙,与阿姊说了心中的忧虑:“白日里昭王殿下想为我请一位大夫治伤,被我回绝了。”
顾宁婉沉吟:“虽说中医号脉未必能看出男女,但昭王殿下身边的医者医术卓绝,确实不得不防。”
纵然拂了上位者的好意很是不妥,但顾宁婉觉得熙儿做得没错。
“阿姊,你说若有朝一日昭王殿下知道了我的身份,该怎么办?”
梦中的结局已然明了,她若不想被锁入深宫,想继续外任为官,必得隐瞒住自己的身份。
她别无选择。
顾宁婉亦不知晓,她只能安慰妹妹道:“好在这一回有孟家的表兄帮忙,总算是有惊无险。”
当初熙儿对她诉苦,说孟夫人未经她同意,将她的身份擅自告诉了表兄时,顾宁婉心底也是颇为不赞同的。
尽管孟夫人信任娘家侄儿,尽管孟家表兄心性纯正,但此事多一人知晓,便多一重凶险。
但渐渐的,顾宁婉懂得了孟夫人的苦心。
熙儿已是及笄的姑娘,平日里与朝臣为伍,时而散值后还要与同僚去酒局应酬一番,不能不无人护着。
孟家的这位表兄是最合适的人选,且孟家亲缘纯粹,没有那么多利益算计。
于侯府而言,孟夫人的举动固然很欠妥当。但顾宁婉明白,祖父和父亲让熙儿去辅佐太子,考虑的只是顾家;而孟夫人一心一意在乎的,只有自己女儿的安危。
顾宁婉为之动容,她的母亲自然也是爱护她的。只不过这一份爱护,永远都是排在三郎之后。
少时她觉得不公,鼓足勇气去母亲面前提出时,母亲的神色和话语她至今仍记得。
“你如何能与你弟弟比?你弟弟未来是要承继家业,撑起侯府的。等你将来出嫁了,还不是要指望他为你撑腰?”
世事好似从来如此,只有男丁能撑起门楣,延续家业。
但母亲的耳提面命,顾宁婉从未心服过。就如熙儿,她的才情、本事远胜于三郎。若能给女子一般无二的读书的机会,她们未必就会输于男子。
可这样的机会,谈何容易。
顾宁婉望着妹妹,她自己是注定要囿于内宅了。
唯愿熙儿能称心遂意,实现平生之志。
顾宁婉唇畔浮起一抹笑,就当是替她圆满了。
不是不曾睡好,是根本一夜未睡。
他道:“行军赶路是常事,无妨。”
他是不能再在这座小院中多留了。
亲卫们皆已做好了出发准备,顾宁熙与李侍郎一同送了昭王殿下。
马蹄声远去,顾宁熙望着空旷的官道,一如昭王殿下来时那般平静。
这一夜一日的相逢,她恍惚觉得好似一场梦境。
顾宁熙不以为意,淮王以己度人,真当昭王殿下与他一般心胸狭隘吗?
孟庭看她,四下里无人,他隐隐能察觉到熙儿心中真实的偏向。
天色不早,他不能再多留。
他答应了顾宁熙所托,接过她手中物件,先行上马离开。
“过几日得了空闲,我再来看你。”他笑道。
“好。”顾宁熙与表兄挥手。
朝廷的援军已开拔去往河北,暂未有新的军报传回。
徐朗骁勇善战,河北地界又有赵建安的旧部起兵响应于他。
局势尚能控制,昭王府仍旧不被允许插手河北军务。
陆憬暂且将前线事宜按下不提,谢谦道:“昨日淮王府的管事到臣家中,替淮王送了一份厚礼。”
那会儿他就在府上,当然带人推辞,但无果。
淮王出手十分阔绰,一车的赠礼谢谦吩咐人摆于厢房,没有收入库中。
陆憬知晓此事,在场另外两人也多多少少听到了消息。
谢谦话语坦坦荡荡,摊手时并无对厚礼的喜悦,只有不满:“看来我们三个人当中,太子与淮王是要先对我下手了。”
这不就是看准他归顺昭王殿下最晚,最易离间。
秦钰道:“一月二十五是你的生辰,淮王府也算师出有名。”
“二十七,二十七,”谢谦不高兴,“你怎么总是记岔我的生辰?”
秦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一旦记错就很难改。”
甄源看向昭王殿下,语气中则透露出担忧:“我看生辰礼只是个开始,淮王府必定还留有后手。”
谢谦以为然:“是啊,我先替你们挡一阵,你们还不多谢我。”
虽是一番轻松的话语,但几人心底也都隐隐有预感,接下来昭王殿下与他们会有一段更不好过的日子。
以殿下的军功与民望,感到威胁的不仅仅是东宫太子,更有龙椅上的陛下。
“都警醒些。”陆憬言简意赅,一如既往地沉着。
“臣等明白。”天气转暖,午时光景,李暨回御书房复命。
“陛下,昭王殿下今日不在府中。”
李暨本是奉帝命去王府送些物件,再请昭王殿下入宫用午膳。
“他去何处了?”明德帝开口。
李暨如实回道:“王府的人说,殿下自清晨便策马出了城门,只带上三五亲卫。”
昭王府的孙敬也不很清楚殿下要去何处,他思量殿下或许要在外停留一两日,还为殿下简单收拾了行装。
帝王轻拨茶盏,祈安这几日并无差事在身,大约是出城散心去了。
他也知晓这个孩子是受了委屈,在京中待得烦闷。
河北战事向好,武安侯新克相州,逐步清扫周围失地。主力业已抵达魏州,威慑徐朗叛军。
无论如何,这一战他不能再派祈安,军功不能系于昭王一身。
明德帝有时想,这孩子在外领兵久了,专断独行惯了,不再是他从前那个儿子了。但前几日祈安陪他用膳,他看着这个孩子,心不知不觉又软了。
他为人君,亦是人父,祈安总归是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他知道这孩子的孝心。
纵然帝位不能交到祈安手中,但自己也会为他留足后路。
春猎前朝廷中既无事,且容祈安随心所欲、自在几日罢。
追随昭王殿下,战场上多少龙潭虎穴他们都闯了过来,自然是不惧的。
只是京都中明枪暗箭,委实束缚住了他们的手脚。
枯坐半夜至天明,返京的旅途中,陆憬没有再与顾宁熙同乘一辆车驾,而是改在外间骑马。
车驾中的人安然赏着沿途风景,浑然不知有人因她心乱如麻,刻意避开着她的目光。
谢谦策马于昭王殿下身畔,自入冬以来,陛下陆续下诏,以不同的名目将昭王府的数名武将先后差遣出京,分解王府势力。
至于他和秦钰兄、甄源兄三人,其实陛下也未必想留他们在京城。
只不过甄兄是真定王府世子,真定王府掌三万雄兵,戍守一方,陛下是必然要将真定王世子留于京都的。
而他,他是新归附的渤海公后人。天下初定,朝廷更不放心将他外派。
至于秦钰兄,他本就是京城人士,回京尚未满半年。且秦钰兄在汜水关一战中劳苦功高,于情于理陛下都不宜将他支出去。
眼下不在战时,殿下手中既无兵权,真有何不测,能调用的明面上也只有昭王府的八百府兵。
太子与淮王都在扩充私兵,陛下未必不知。然只要不逾制太过,陛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倘若昭王府如法炮制,只怕事情未必能善了。
旁的不提,东宫与淮王府便会率先上表弹劾。
陛下打压昭王府的心思愈来愈明显,谢谦执了缰绳,京城有如深不见底的漩涡,远不及他们在战场肆意。
京都尚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不过是殿下愿意退让罢了。
一场朝堂更迭,势必不能善了。
齐国公!?怎么连他都来凑这个热闹,还旗帜鲜明偏向宣平侯府?
谢谦涌到嘴边的话语被好友一顿抢白,他看着骤然出现的秦钰,满心疑惑。
顾宁熙同样困惑,与谢谦相视一眼,都以为是对方请的人。
秦钰径直站到林棋面前,虽为同辈,但林棋不过是宁国公世子,受家中庇荫。而秦钰乃是大晋一品齐国公,平定河北,战功赫赫。
这其中的差距,哪里是一等爵位能够概述分明。
当下林棋先见了一礼,短了气势:“齐国公。”
秦钰毫不客气道:“今日之事实在蹊跷。顾大人所言移送官府,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林世子有什么理由非要阻拦?”
他字字掷地有声,宣平侯府的马车中,顾宁婉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第 95 章 退婚
历了半日的风波,在车驾回到宣平侯府前,消息已然在京都传开。
顾宁熙命人请了大夫,嘱咐阿姊先回月华院中歇息,她独自去主院交代一应事宜。
天凝山下发生的一切,宣平侯已如数知悉。
宁熙直接将三人送入大理寺,一路毫不掩饰,没有给两府关系留下丝毫回旋的余地。
事情到眼下已近不可收拾的地步,大理寺立了案,恐怕很快就要明堂会审。
“侯爷,二郎君回来了。”
侍从通传,宣平侯按住眉间:“让她进来。”
他心中自然是怒的,偏生当下发作不得。
宣平侯府本就在多事之秋,现下不但失了宁国公府这门姻亲,更是大大得罪了林氏一族。
如今整个京都都在看他们两家的热闹,侯府该如何收场?
“父亲。”无论宣平侯心中怎么想,顾宁熙平和地见了礼数。
醒来时日光已大盛,顾宁熙浑身酸软,知道今日应卯是赶不及了,干脆披衣回到偏殿中接着睡去。
无人搅扰,这一觉直睡到午时。
顾宁熙服了汤药,又换上昨日入宫的官服。
温嬷嬷服侍她更衣,替她系好官服的盘扣。
四下里无人,温嬷嬷轻声道:“姑娘准备一直这么下去吗?”
顾宁熙的身份她并不知晓,只是姑娘每每入宫皆着男装,又从不在宫中多停留,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姑娘……已是陛下的人,总该讨要个名分才是。”
避子汤药服多了毕竟伤身,眼见着陛下近来召幸愈来愈少,姑娘还是要趁受宠时得个名位。
“嬷嬷,我这样便很好。”
顾宁熙知道她一番好意,却不能领受。
以后,这位心善的嬷嬷会有新主侍奉的,她不过是个过客。
“大人可算来了。”夜凉如水,屋中点着几盏灯火。
兄妹二人对坐,虽十余年未谋面,但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
靖平王谢谦,原本出自大梁顾氏,同顾家乃世交。顾家代帝镇守青州,威名赫赫,世代效忠大梁。顾顾两家共同宿卫大梁边境,抵御外族来犯,情谊非比寻常。父亲少时,还曾拜顾老将军为师,与顾家子弟出生入死。谢谦是顾家幼子,论辈分,他们可以叫谢谦一声叔父。
顾宁婉清晰记得,十六年前的冬日格外寒冷。
那时的他不过九岁,大雪连日纷飞,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粮食本就歉收,冬日严寒,百姓生计更加难捱。
好不容易风雪停歇,羯族骑兵侵扰的身影已近在眼前。羯族再度大举南下侵略,他们以游牧为生,大雪封山,于他们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为了生存,羯族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战况之惨烈,只怕经历过此战事的人永生都不会忘记。顾宁熙尚年幼,对此事记忆已模糊。顾宁婉却知道,羯族人没有过冬的粮草,军队出袭,以汉军俘虏和妇孺为食,谓之“两脚羊”。
被攻陷的数座城池,羯族从不过多停留。席卷干净粮草银钱,吃空半城百姓,再赶剩余人作为军粮,便弃城而去。
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边境数城百姓陷入绝境,目睹听闻羯族吃人惨状,人人自危。
那一战,是北梁和北齐初次联手,共同抵御羯族进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挡不住羯族虐杀,那么中原腹地的百姓都危在旦夕。北齐顺帝命膝下第三子,魏王陆愈带兵出征。陆愈便是后来的齐明帝。而北梁军马则由顾老将军挂帅,正是谢谦之父。
两方大军会合于一处,计十七万。
外族当前,生死存亡之际,齐梁将士都放下国仇,拼力厮杀。
战事之悲壮,无人再敢回想。
中原将士付出沉重代价,战场上的尸体直堆成山,才勉力将羯族阻于关外。两国与羯族议和,奉送军粮布匹,换来一时和平。
边关数城烽火未熄,亟需休养生息。可那一战后,力挽狂澜的顾老将军被污通敌叛国,与北齐魏王陆愈勾结,意欲共分大梁江山。
往来的书信、印鉴呈于帝王案头,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梁帝大怒,以雷霆手腕下旨诛灭顾家。
顾家子弟在战事中伤亡无数,顾家军元气大伤。梁帝绝情,除了在外收整战局的谢谦逃出生天外,全族尽灭。
一代将门世家就此陨落,大梁边防塌陷半数。
可叹为国厮杀的将领,没有死在异族枪下,却死在了同袍的屠刀中。
所有为顾家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诛灭所谓的同党三族后,一时间朝野噤声,无人敢为顾家求情。
此后,梁帝先后派遣将领进驻青州,百姓沉默以对,再不复顾家荣光。
顾家为叛党,可每年清明,青州八郡中偷偷祭祀顾家的百姓不计其数。法不责众,便是杀也杀不干净。
青州的百姓,从来没有忘记过顾家。
三年后,谢谦再度现于世人面前,已是北齐将领。
北齐皇权更迭,曾经出征的魏王陆愈夺得帝位,成为北齐新主。
没有人知道,谢谦在家族覆灭后,是如何逃出天罗地网,辗转来到北齐。
也没有人知道,当羯族再度来犯时,谢谦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北齐领兵。
更没有人知道,年仅十九岁的谢谦,是如何在北齐军中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聚拢顾氏旧部,带北齐军队击退羯族,立下赫赫战功。
身上背负着父兄通敌叛国的污名,谢谦却曾在军中发誓,永不会进犯故国半步。
他驻守北齐边关八年,立下的不世之功,全是在对战羯族中赢得。
当他领兵攻至羯族圣地祁连山,将羯族驱退数百里,十年不敢再来犯时,不过二十九岁。
领兵归北齐皇都时,北齐边关百姓自发跪送,边境十年内不见硝烟。
谢谦因战功封异姓王,北齐上下全无异议,心悦诚服。
甚至茶余饭后,北齐朝野只笑梁帝识人不亲,自毁长城。
谢谦深受明帝陆愈倚重。这位帝王大刀阔斧改制,用人不拘一格,乃北齐一代英主。
而明帝唯一的嫡子,正是陆憬。
谢谦在北齐威望颇深,地位无可撼动。边地的百姓将他视作神明,家中常供奉谢谦的画像。
靖平王谢谦功高一代,两任帝王从未猜忌。
顾宁熙明白父亲之意,有靖平王出手相助,她们在北齐的日子能轻松许多。
只是……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成。
昔年顾家谋逆一案,父亲虽非主审之人,但却奉先帝旨意,亲自带兵前往镇压,顾家倾颓再难挽回。
就算靖平王能理解父亲身不由己,怕也要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
顾宁婉摇头,为人子者,他亦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拔剑向恩师。
即便是朝廷逼迫,大不了称病不出,任由皇帝降罪。皇帝不可能将顾顾两家连根拔起,否则谁来守徐州城门。多少人在顾家逆案中落井下石,官运一路亨通,有的是人愿意接手这份差事。
顾宁熙安静道:“父亲去,能给顾家留下最后一份体面。”
又是一阵沉默,烛火摇晃。顾宁熙道:“但我想,靖平王不会领这份情。”
如若父亲不是那般忠于凉薄之主,或许梁帝不会在顾家一案上肆无忌惮。
“我想也是。”
顾氏一脉只余靖平王一人,两家情意早已不复。
父亲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何必要他们向靖平王寻求庇护。
大概,父亲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保住他们罢。
哪怕靖平王念半分旧情呢。
二人皆不愿去王府。昔年的顾家未施以援手,如今哪有脸面登顾府大门。只是,他们却也不便违抗父亲之意。
“靖平王现在不在府中。”顾宁熙想起在御书房中听过的一言半语,“每年秋,他都会去京郊的千佛寺礼佛,祭奠亲族。”
偌大一个顾府,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他孑然一人。
纵然位极人臣,荣耀无匹,其中悲凉孤寂怕也无几人知。
“那便过些时日再说吧。”顾宁婉拿了主意。
“好。”二人心照不宣,将此事按了下去。
甫一踏入工部值房,崔令史立刻迎上前。
令史乃九品官职,多为协助工部事务的副手。顾宁熙为六品掌簿,工部按制调拨了一名令史给她。
“有何事么?”
顾宁熙在工部一向无事,难得缺了半日,亦未想着隐瞒,不过少半日俸禄罢了。
兄长在兵营中,十日方回府轮换一次。
“左侍郎大人召几位大人去议事,改在未时。”
原本定的巳时,偏偏顾大人不在,才耽搁下来。
“好,我记下了。”
顾宁熙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道,难得缺半日卯,就赶上了事。
好在午后工部的议事厅中,侍郎大人提起的不算什么要事。
京郊需新修一座堤坝,用以农田水利灌溉。
那处不少田地隶属官家,中书省提请修筑堤坝,门下省并无异议,交由工部执行。
工部承担此项事务已驾轻就熟,层层摊派下来,现需要都水清吏司一位掌簿亲自前往勘探督工,报上额费用度。
此事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要在京郊住下。
算不上什么好差事,出身抚远伯府的廖掌簿事不关己的模样。
张林二位掌簿对望一眼,都水清吏司的活计多年来是他们二人分管,左不过是从他们二人中择一位。
顾宁熙却发觉,侍郎大人的目光点在自己身上。
人选未定,左侍郎要他们四位商议一番,三日后报上。
顾宁熙颇觉奇怪,左侍郎的意思显然是属意她前往。
回到自己的值房,后脚廖掌簿不请自来。
他是抚远伯府三公子,靠着祖辈荫封得了这个官职。另外两位主簿平日里少与他往来,他心里也明白,闲闲度日罢了。
如今工部里拨来了新人,他是有心将顾宁熙划到自己这边的。
旁的不提,但就顾家三公子这副样貌,也是很愿意让他相交的。
来者是客,顾宁熙泡了茶相待。
廖掌簿饮了口茶,一语中的:“顾大人可是在想,为何左侍郎会让你前去?”
他开门见山,顾宁熙倒喜欢这份直爽。
“愿闻其详。”
虽说政事平平,但抚远伯府的公子颇通人情世故,消息更是灵透,否则也不会在工部如鱼得水这些年。
“这是上头的意思。”他笑了笑,“你可知尚书令是谁?康王爷。”
尚书令官居一品,多由皇族充任。纵然尚书省实权都由左右仆射两个副职分担,康王只担虚衔,但他若要过问尚书省事务,底下人无不从命。
廖掌簿意有所指:“顾兄同清涵郡主有些交情吧?”
顾宁熙旋即了然,听闻康王正在给郡主议亲,大约是怕她留在京中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坏了郡主的亲事。
“多谢。”她接下了廖掌簿这份人情。
对方一笑,尽在不言中。
可月华院中,顾宁熙却见长姐面有愁容。
“阿姊,怎么了?”她关切道。
顾宁婉笑了笑:“只是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可悲。”
屋中并无外人,顾宁婉轻声道:“所嫁非人会错付一生。而我能做的,竟然只是换个好些的男人再嫁。这当中究竟有多大的区别?”
就好像头疼医脚似的。
“可我还不能不去承认,在退亲后能有齐国公府的婚事接住我,已然是我幸运至极。”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顾宁熙却能理解。
阿姊遇人不淑,若是恢复了女子身份,她的困境其实就与阿姊如出一辙。
只不过眼下,因为她遇见的是自己的青梅竹马,而他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人,暂时愿意纵容她罢了。
却也只是暂时。
第 96 章 契合
月色朗朗,榻间帷幔仍在余韵中回荡不休。
陆憬拥着怀中人,指间抚过她莹润的面颊,望那如玉的面庞上动人的绯红之色未褪。
顾宁熙眸中犹带了迷离之色,好一会儿她平复些许气息,有力气后忍不住悄悄往榻里间挪了挪。
陆憬扣住人:“先前为何走神?”
顾宁熙垂下眸,陆憬道:“在担忧你长姐?”
“是,也不是。”
阿姊已经答应与齐国公府的婚事。事实上,她也没有第二个选择。齐国公府摆足了诚意联姻,家中绝对不会允许阿姊弃了这门亲事。
“砚铭的为人你应当清楚,齐国公府的门第也不会委屈了她。”
“我知道。以齐国公今时今日的地位,京中哪门亲事结不成。我阿姊才退婚,他就愿意向侯府求娶,可见总有几分真心。”
两府结亲之事还未外道,要暂且先避过与宁国公府的退婚风波。
齐国公早早就向父亲和沈夫人表明态度,也是怕他们匆匆将阿姊下嫁。
昨日阿姊与她权衡利弊,道齐国公府已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顾宁熙望她沉静的眸,阿姊平和地认了命,她心中没来由有些发酸。
她又想到了自己。这样在前朝的日子,她还能维持多久呢?
哪怕现在看上去一切如她所愿,可她的命运也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轻而易举便可控制住她的所有,她依旧受他拿捏。
“嗯?”
陆憬低眸吻了吻怀中人的唇,察觉到她不同以往的沉默。
顾宁熙暂且不想打破这份表面的平和,回应着他的吻。
她靠在他胸膛前轻轻喘息,又抱怨一句:“不就走神了片刻,陛下是愈来愈过分了。”
后半句话真心实意,顾宁熙在榻上的体力着实难以招架他。
陆憬笑起来,在她面颊落下一吻,心满意足地拥了人入睡。
顾宁熙累极了,合上眼,呼吸很快转作平稳。
相拥而眠,一夜无梦。
天色渐晚,宣平侯府中膳房已在预备晚膳。
偌大一座侯府,女眷多都居于西院。
月华院中,听了侍女禀告,顾宁婉暂时停了手中抄写佛经的笔。
她对来人道:“顾大人外间政务如此繁忙,怎么今日有闲心登我的门?”
有两名侍女退下去沏茶,顾宁熙亲亲热热地唤她:“阿姊。”
“嗯。”
无事不登三宝殿,等顾宁熙落了座,顾宁婉道:“说吧,有何事?”
屋中没有外人,顾宁熙也开门见山:“阿姊能不能借我二十贯钱?”
二十贯数目不小,但顾宁婉确实拿得出来。她平日里的衣食用度都由侯府供给,要动用银钱的地方并不多。自她及笄后,母亲就开始为她置办妆奁。母亲的陪嫁大部分都是留给三弟的,不过也匀出两个铺子交到她手中,让她先学着打理。
顾宁婉顿了顿,转眸看了贴身侍女青梧一眼。青梧会意,去里间取钥匙。
事成了一半,顾宁熙心底松快许多。见阿姊正在抄佛经,她看了一会儿,笑着赞道:“阿姊的字越发进益了。”
瞧她殷勤模样,顾宁婉点了点她的额头。在外人面前,她们这对异母的“姐弟”一向是不说话的。宣平侯府后宅两位夫人并立,不知道是京都多少年的谈资。
母亲很不喜欢沁兰院,无外乎是因为孟夫人庶民出身,竟与她与她平起平坐。这些年母亲将管家权牢牢握在手中,时时自矜当家夫人的身份。可真要论起来,这样一桩旧事分明就是父亲的过失,怎么能一味埋怨到孟夫人头上?
顾宁婉心中有自己的评判,却依旧站在母亲这一边,明面上与沁兰院素无瓜葛。如若不然,她会伤了母亲的心;她不能这么做。
顾宁熙称赞的话语出于本心,卷轴上的墨字娟秀漂亮。这是阿姊为祖母抄的佛经,连祖母那等挑剔之人,对着这等字迹都没有二话。
顾宁婉弯了弯唇,笑意却未达眼底。她囿于内宅中,所谓的一笔好字也就只剩了这些用途。母亲道祖母喜好佛法,便要她多多抄写佛经讨她老人家欢心,为三弟早日登上世子之位多添些筹码。
姐妹二人说话间,青梧已经从钱匣中取了银票来。两张银票面额一共二十三贯,顾宁婉道:“多出来的三贯你留着应急罢,也好宽裕些。”
她是知道这个妹妹的性子的,如无必要不会向她开这个口。
将银票递给顾宁熙前,顾宁婉最后告诫道:“不准做有违家规的事。”
除此之外,她没有再多过问。陆憬面不改色:“儿臣前段时日在崇圣寺中求过签,解签的高僧说儿臣的姻缘还须等上三两年。”
“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些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
父子二人你来我往,有了几分从前的感觉,明德帝怒意渐消。
殿中桌案上摆着不少物件,是陆憬闲来无事,寻出了柜中的旧物翻看。
明德帝记得当中的一把木弹弓,还是他亲手带着祈安做的。
他放平了语气,姻缘之事的确不能操之过急。
“父皇说得有理。”
这小子没安好心,明德帝不与他计较,但也不准备就这么被他糊弄过去。
他道:“你到底心仪什么样的姑娘?”
环肥燕瘦,祈安总得说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和皇后才能为他安排。
话音未落,陆憬脑中已蓦地浮现出一道清隽身影,并不模糊,一闪而过。
他僵了僵,完全不敢再细想。
见儿子陷入不同往常的沉默,明德帝约莫感受到几分。
祈安果然是有了意中人,或许出身不高。但只要祈安喜欢,纳入王府做个姬妾也可。等有了子嗣,名分可以慢慢抬,总不会委屈了她。
明德帝委婉提及此,但必定要先迎王妃过门,再不济先立侧妃也可。
“父皇,容儿臣……再考虑一二。”
毕竟是要与祈安执手一生之人,见他松口,明德帝提点道:“你自己多上些心。”
他传来李暨,吩咐将东西呈上。描金的托盘内摆了五件木雕,俱出于大师之手,明德帝还特意加了一柄紫檀嵌玉的如意。
“留着赏玩罢。”
“儿臣多谢父皇。”
顾宁熙对她保证:“阿姊放心,我年前必定归还。我写个借据给阿姊?”
顾宁婉没好气:“我还能怕你跑了不成?”
妥贴将银票收入袖中,顾宁熙笑容灿烂,一揖道:“多谢阿姊。”
“行了,去办你的事吧。下月书肆中到的新书,记得给我带回来。”
“这是自然,我记着呢。”一弯蛾眉月缀于天幕,清辉皎皎。
桌上的酒壶空了一个,顾宁熙混喝了两种酒,此时此刻有了几分醉意。
不过她酒品很好,酒醉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趴着,继续央昭王殿下给她讲各地的风土人情。
她饮酒后的眸子亮晶晶的,昭王殿下在外行军,去过的地方数不胜数,也饱览了大晋大好河山。
不似她一直在京中为官,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外放的机会。
以她现在的官职,就算外放官升一阶,俸禄恐怕也不够奉养母亲。
所以她才想着多攒一些银钱,等到熬够了资历,能够成为四品知府,便可带着母亲离开。
什么世子之争,什么储位之争,她真的不想奉陪。
“殿下去过江南道吗?”她开口问道。
陆憬摇头:“不过听说江南山水甲天下,自古繁华。”
顾宁熙慢吞吞地应道:“我表兄去过,他也这么告诉我。江南烟波浩渺,于水文上大有可为。烟雨蒙蒙的江南……”
陆憬反应了片刻,才想起她说的表兄应当是指孟家长子孟庭。
桌上伏着的人声音渐弱,呼吸慢慢变得绵长。
睡着了?
陆憬无奈地笑了笑,将顾宁熙手中还握着的酒盏先拿远些。
睡在这里可不妥当,陆憬想先唤醒他。屋中烛火柔和,轻轻摇曳。烛光映在熟睡的人的面庞,为如玉的容颜镀上一层暖光,美好静谧得恍如一幅画。
陆憬的呼吸滞了几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他低眸看着睡去的人。虽然是自幼一起长大,但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这般打量他。他一直知道元乐生得很好,当年母亲在王府一见到他,便对这个如玉的小娃娃爱不释手。
代州之地多丘陵,济水河畔架起了第一架高转筒车。
流水在坡下源源不断冲击,水轮不停转动,索链上的竹筒汩汩汲取送往高处的,是春耕的希望,百姓的希望。
田野间禾苗已抽出新芽,嫩绿的颜色蕴着无限生机。
田地里随处可见农人耕作的身影,多数时候是一家老小齐上阵。纵然忙碌不休,他们面上却是久违的生动与希冀。
中原大地饱经战乱,多少百姓在战火中背井离乡。人口锐减,地多人少。煎熬到今日的民心渴望安定,渴望丰衣足食。
春雨淅淅沥沥,顾宁熙不自觉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滴。今岁雨水丰沛,加上筒车与曲辕犁,大大便利了百姓耕作。
濛濛春雨中,仍有农民在田间埋头辛劳。
顾宁熙详细观察着田中犁具的使用状况,在农人们闲暇时,与他们攀谈,想再加以改进。
知晓她是京中派来的钦差,百姓们热络无比,七嘴八舌地与她说着田地、庄稼,还有今年可能的收成
朝廷赋税一降再降,便是大字不识的百姓都知道,本朝与前朝不一样了。不再有服不完的力役,交不完的杂税。
百姓对朝廷的态度,单看他们对钦使便可知。
顾宁熙踩在松软泥土间,惯来立于朝堂金砖的、洁净的官靴糊满了淤泥。
可这是脚踏实地的感受,是在京都永远都不会有的体悟。
述职的公文写了一页又一页,闲暇时分顾宁熙也会去信回京,与朝堂上的那人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在外征战时,大约见惯了百姓流离失所的场景罢,知晓仁政永远会比所谓的严刑更能安定人心。战火频仍,他以数年的时间平定了中原,结束无休无止的战乱,怎可能不得人心呢?
夏日炎炎,禾苗碧绿,仿佛要透过灼热的风给人带来清凉。
顾宁熙抱膝坐于柳树荫下,她自幼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读书到科举入仕,安逸顺遂。
她从前想着外放造福一方百姓,可她从不曾到田间地头,真正看过民生疾苦。有些政局上的设想,就如空中楼阁一般,天真、虚妄。
第 97 章 避子汤
天观元年八月,耗时半年,户部正式完成了详尽的全国人口清查。
大晋三百零三州,共有百姓四百二十余万户,尚不及前代鼎盛时期的一半。
连年战乱,中原人口锐减。突厥在北仍虎视眈眈,边患未平,国耻未雪。
除过劝课农桑,发展生产,朝廷接连下诏,鼓励百姓生育,增添人口,充实劳力。
五月时节,南地新到的贡果送进了昭王府。
头一茬的杨梅饱满多汁,酸甜相宜。紫红晶莹的颜色,圆滚滚盛在碧玉盘中,那叫一个新鲜可口。石榴也好,一粒粒石榴籽艳如红宝石。再有新贡的枇杷,五月里就数这些果子最俏,连后宫中都还少见,只先送了皇后娘娘宫里。
陆憬合了奏案,尚未开口问询,孙敬已会意道:“回禀殿下,顾大人午前告了半日假,眼下不在王府中。”
“告假?”陆憬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可是病了?”
孙敬笑着道:“顾大人说是有私事,午后便回王府点卯。”
殿下惯来通情达理,顾大人又是难得一回告假,昭王府内专司此事的林大人当然也没有不允的道理。
王府内的大人们当值与否本与孙敬无关,但既然是顾大人,他难免多留意些。
“好。”
殿下果然没有多说什么,孙敬吩咐侍女端了新鲜的果子来。他瞧顾大人与殿下是少年相识的玩伴,长大后彼此难免生疏些。没成想等殿下从战场归来,他们二人反而又亲近许多。
孙敬笑着感慨,近来殿下也是时常召顾大人入见。
一轮红日挂于天幕,巳时的天气还不算炎热。记着母亲的叮嘱,顾宁熙黄昏散值得早,便去给长辈们请安。
到了萱和院前,却被仆妇拦下。回东宫的日子比顾宁熙想象得还要安顺些。
如她所愿,她既在昭王府中许久,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太子殿下都不会放心再重用她。
东宫人才济济,少她一个六品官也无妨。
顾宁熙心中轻松,趁着表兄还在京城,挑了个闲暇的散值日子邀他到茶楼一聚。
茶香氤氲,孟庭瞧眉宇间蕴着欢喜神色的人,也不自觉随她浅笑:“这几日瞧你心情不错。”
“是啊。”顾宁熙为表兄斟茶,今日设宴,一来是为答谢表兄替她做了那把短弩,二来则是小小地庆贺她从昭王府全身而退。
她与昭王殿下的关系修复得不错,对东宫也是一向恭谨。日后无论是谁登基,她应当都可以顺利请旨外放。
等她改进完手中的江东犁,再琢磨新筒车的搭建,三不五时参与几项休憩工事。攒足了政绩,外放时应当能有更多选择余地。
孟庭瞧她面上的明媚笑意:“不过之前还听你说,你在昭王府中过得尚可?”
如今离了王府,熙儿如此开怀,难不成是在王府中受了委屈?
“这个倒是不曾。”
顾宁熙喝了口茶,其实她在留在昭王府中也可。只不过她毕竟是东宫的人,长久留在昭王府不便。况且昭王殿下虽然眼下没有怀疑她的身份,但天长日久,难免一不小心惹他察觉。时机既恰当,她及时抽身离开更好。
她思虑周全,孟庭含笑点了点头。
夕阳西斜,雅间中笑语不断。
同样一抹落日余晖,映入昭王府的值房中。
“殿下。”孙敬唤人开了锁,这间值房本是顾大人所用。自顾大人搬走后,他想了想还是交代西院的管事,这间屋子暂且别挪作他用。
原本只是无心的叮嘱,没想到昭王殿下晚间在王府中散心,不知不觉竟真走到了这里。
值房不大,但许是没摆什么物件的缘故,显得格外空旷。
陆憬抬步进了屋子,吩咐人都退下。
值房的门自外间合上,陆憬独坐于案后,望着干净整齐的桌面微有出神。
以他的习惯,总爱将桌面堆得满满当当。有时画图画得入迷,桌上横七竖八摆了十几支画笔都是寻常,也难怪他总是找不见书。
想起少时与元乐的旧事,陆憬笑了笑。
已经有四日不曾见到他了,他想。
也不知他回东宫后过得如何,是否会被人为难?
陆憬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叩于木案。
为什么非要避开元乐呢?他忽而想。
他分明问心无愧,大费周章回避反而显得心虚,显得不同寻常。
他对元乐的情愫,或许未必就是心动,而只是对好友的欣赏。
也是,放眼京都,欣赏元乐之人不知凡几。
他又没有经验,凭什么断定这就是喜欢?
翻来覆去思索许久,陆憬忽而对自己有些无言。在战场上他都甚少退却,为何在此事上要如此逃避?
难不成是回了京都,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天色渐暗,膳房的管事走了一趟西院,求问孙总管殿下是否要传膳。
孙敬也拿不定主意,殿下已在屋中坐了许久,估摸着是想到什么要紧事宜。
不过又过了一刻钟,孙敬上前叩门时,昭王殿下神色已如常。
陆憬确乎是想明白了些。
大约是政事还不够多,以至于他生出这许多杂念。
既逐步接手了尚书省事宜,他理应更勤勉些。
管事的刘嬷嬷皮笑肉不笑:“夫人今日累了已经歇下,二郎君若有孝心,明日再来吧。”
顾宁熙分明瞧见正屋中还点着烛火,虽说一直不喜她,但沈夫人在人前总是装得贤惠大度的,是位合格的当家主母。
萱和院中如此态度,顾宁熙也不再自讨没趣:“那便请姑姑好生照顾母亲。”
她转身离去,横竖今日不是她失礼。
“打发走了?”明间内,沈氏抚了抚鬓边金钗,淡淡道。
“回夫人,正是。”
侍女替夫人捏肩,大姑娘与三郎君同在夫人院中请安。
知道顾宁熙吃了个闭门羹,顾宁铮心中快意。昨日被父亲罚跪祠堂,他的膝盖到现在还红肿着。偏顾宁熙像个没事人似的,晨起照样去当值,家中对他竟也没有责罚。
顾宁铮语气犹带不满:“都是因为他,才害得我这般倒霉。”他新仇旧账一起算上,要是没有顾宁熙,侯府的爵位板上钉钉是落在他身上,他又何至于这般辛苦,日日下功夫苦读。
顾宁婉蹙了眉:“谁让你好端端的又在门房那里给她使绊子?”用的还是这等微末伎俩,也不嫌丢人现眼。
“分明是他自己误了时辰,还在祖父和父亲那里挑拨是非,将责任都甩到我头上。”顾宁铮声音高了些。
顾宁婉还欲开口,沈夫人见儿子已然不高兴,拦道:“好了,胳膊肘总往外拐做什么?你要看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亲弟弟。”
有母亲撑腰,顾宁铮得意地对姐姐投去一瞥,愈发肆无忌惮。
顾宁婉干脆低头喝茶,早就习惯这样的结果。也是她自己多管闲事,若非是她的亲弟弟,她才懒得多说一句。有这等闲工夫,她不如早些回房读书。
沈夫人也觉得侯爷昨日的责罚重了些。原本说要跪到二郎从昭王府回来,偏偏就是等不到人。若非她求情,只怕铮儿还不知道要跪到几时。
她心疼儿子受了委屈,安抚道:“别恼了,这个月的月例银子母亲给你添两倍。”
虽说掌家,但沈夫人不会动用公中的银两,从她自己的嫁妆中填补就是。
像是想到什么,沈夫人看安静的顾宁婉,又道:“婉儿这个月月银可也要添些?”
“我就不必了,多谢母亲。”
方订立完房契,又送走了房主与中间人,顾宁熙尚有闲暇。
她与表兄一同品茗,为免夜长梦多,凑足银子的第三日她便请中间人邀了房主,抓紧时间写好文书,银货两讫。
亏得今日是在王府当值,否则在工部还要麻烦许多。
这样一桩大事尘埃落定,顾宁熙心满意足地收了钥匙。原本想将房契交给表兄收着,不过孟庭却笑道:“你一并保管就是。我平日里在军营,也顾不上这个。”
这处宅子要价着实不菲,看表兄如此信任自己,顾宁熙心中一暖。
买完这一套三进的院子,她手上已经没什么余钱。到月底领俸禄前,日子都得过得紧巴巴的。还好她已搬回侯府起居,起码吃住不成问题。
孟庭稍稍有些担忧,孟家在京都交往简单,平日里关上府门便清静。但宁熙出身侯府,只怕要迎来送往的事情不少。
按往年的例子,五六月大体平顺,就是不知有没有什么要额外花销银钱的地方。
“有啊。”顾宁熙记得清清楚楚,“五月二十七是昭王殿下的生辰。”
“那——”孟庭有些担忧。
顾宁熙摊手:“他那座昭王府,要什么稀世奇珍没有,我多留下几十贯钱也没用。”顾宁熙想得分外清楚,“肯定是先买宅子要紧。”
“话是如此,但你眼下在昭王府供职,昭王殿下生辰你总得备份像样的寿礼才是。”
如若不然,只怕昭王会不悦。
孟庭欲替她想办法,看表兄当真替她操心,顾宁熙忙笑道:“我早已经有主意了,我难道是顾头不顾尾的性子?”
她眨了眨眼,笑容灵动,如窗外日光般耀目。
孟庭被她吓唬一通,笑着摇了摇头,眸中宠溺。
李太医百思不得其解,他这药方全然是按了顾大人的体质。御医署的同僚们都看过,应当不会有这么大的差池啊。
隔着一道屏风,顾宁熙半梦半醒,外头的对话时而落入她耳中。
“……顾大人近来可有服过什么寒凉之物,或是饮食上有相克?”
“二位大人,顾大人近半月来的饮食都在此。大多数都是与陛下一同用的,不会有问题。”
李御医和另一名同僚细细查看过,果真如此。
他心中隐隐浮起一个念头,在君王面前,他不敢隐瞒。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踌躇再三,陆憬屏退了左右。
李御医伏于地:“陛下,顾大人的饮食无碍。臣斗胆,不知顾大人私下是否……是否服用过其他的药物,以致两副药方相克?”
这相克的药……孙敬眉心一跳,他侍奉宫闱,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陛下与顾大人身体都无碍,照那般行事,二人大半年竟没有子嗣,着实不合常理。
他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去看陛下沉着的面色。
偏殿中一时静了下来。
第 98 章 后位
御医躬身退下,陆憬越过屏风时,榻上的顾宁熙已醒。
她面颊稍稍恢复了些气色,拥衾靠在软枕上。
陆憬于榻旁坐下,一阵沉默中,顾宁熙先开口:“我确实在服避子汤。”她对上陆憬的目光,“我以为陛下知晓。”
起初抓药时她分了好几副药方,后来囤了一批能久存的药材,渐渐地每月只新抓几味药便可。
避子汤一月喝三副,每一副都要价不菲。她都是支了昭王府的银两,药材过明账,陆憬一查便知。
然自从将令牌给了顾宁熙,陆憬从未过问过银钱使在了何处,都是由得她随意支取。
似是阴错阳差才有的误会,陆憬道:“每月回府的那几日,你便喝了此药?”
顾宁熙没有否认。
“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向长姊借的。”
“药方在何处?”
“家中。”昭王殿下大胜归来,宫中定于十一月十五摆庆功筵席。
陛下龙颜大悦,离紧锣密鼓、精心筹备的庆功宴尚有十日之久,帝王允昭王府中先设小宴。明德帝赏赐无数,又特意派了两支宫廷戏班入昭王府。戏曲将连唱三日,为昭王府宴饮添彩。
王府花苑内的揽胜台重新布置过,预备着开锣唱戏,周围空地容纳十几桌筵席绰绰有余。
孙敬愈忙愈精神,成日里都是喜气洋洋,有条不紊地指挥王府中人备办宴饮。
“殿下,宾客们的请帖都已送出。”
除了给顾大人的帖子是殿下亲手所书,孙敬将其单独摆出。
“嗯。”
各家府邸都以能得昭王府一张请帖为荣,孙敬道:“淮王府属官道淮王殿下舟车劳顿,身体抱恙,恐不能前来赴宴。”
事实上,孙敬也根本不曾让人准备淮王殿下的席位;若那位殿下肯来,那才是当真太阳打西边出来。
东宫接了帖子,不过河北战事初定,太子殿下忙于政务,当日可能会来得晚些。
从宾客名录到膳食安排,昭王府三日的庆功席格外讲究排场。
相较之下,淮王府显得分外冷清。孙敬笑容满面,也是啊,就淮王殿下那点军功,摆庆功宴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孙敬心底觉得十足十的舒坦,淮王自小便爱与他家殿下争锋,去年在朝堂上更是铆足了劲地排挤殿下,离间殿下与陛下之间的父子之情。如今一上战场便现真章,光会在陛下面前争宠有什么用?
昭王府的筵席合乎规制,挑不出错处。陛下也下令务必好生操办,宫中的戏班们前日就开始在王府排演。
孙敬呈上戏曲折子,本以为殿下不会在意这等小事,他便自行做主挑了些京中时兴的剧目。
陆憬随意翻看过,唇畔勾起一抹弧度:“加一出女扮男装的戏。”
“是,殿下。”十一月中,为着河北大捷,宫中的庆功宴已筹备多日,满朝文武臣工皆会列席上。
陆憬午后即入宫,先往太极宫,尔后再去凤仪宫中请安。
“母后万福。”昭明殿后殿中,四位太医分作两班,轮流守在淮王殿下病榻前。
毒素排出小半,殿下性命已无虞,但仍不能掉以轻心。
因淮王殿下身子尚虚,又暂时配不出对症的解药,院正只能先斟酌用药,以固本培元为上。
“父皇,母后,”太子陆恒道,“夜色已深,父皇母后不如先行回去歇息,此处交由儿臣照管。”
幼子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姚皇后守了大半夜,此刻摇摇欲坠。
明德帝吩咐侍女送皇后娘娘回宫中歇息,温言劝道:“诚钰已无性命之忧,一时半刻也醒不过来,你莫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陆恒亦道:“母后安心,六弟必定会安然无恙,加害六弟之人一个都跑不了。”
陆憬一语未发,明德帝深深看了太子一眼,目光又落回在自己身畔的祈安。
侍女们扶起皇后娘娘,传过凤辇,送体力不支的娘娘先行回凤仪宫。
明德帝沉声交代过御医和服侍之人几句,对陆恒道:“若有消息,随时令人来禀。”
“儿臣明白,请父皇宽心。”“皇兄,你可已听说了?”听得外间通传,陆忱挣扎着坐起身。
这两日他身体有所好转,便从昭明殿后殿中挪出,但仍居于宫中,便于帝后时时来探望。
陆恒扶了他:“忱弟,你身体尚未好全,得好生静养才是。”
“皇兄!”陆忱挥退了殿中仆从,声音急切,“不能让他去洛阳啊!”
自打听到了消息,陆忱便寝食难安。洛阳何等繁华,人口稠密,经济富庶,水运更是发达,完全可与京都比肩。可恨昭王打下河南后,便命心腹牢牢镇守在此,旁人难以插手分毫。
“陕州以东都归他治下,他有精兵强将,有土地有粮草。若是来日开战,皇兄,我们能拿什么赢他,拿什么赢他?!”
每每想到此,陆忱便嫉恨忧虑到寝食难安。
父皇果然还是最偏心昭王!他本想借中毒之事,将昭王彻底赶出京城。母后,太子兄长再加上他的份量,他不信父皇会选择昭王。
可谁能料到,父皇将他谪出京不假,竟还要将大晋半壁江山交给他。
陕州以东,陕州以东,父皇这是把大晋最富饶的土地都分给了他。
陆恒何尝不知晓其中利害,身为未来的大晋之主,他只会比陆忱更急迫、更感威胁。
从收到消息起,东宫的僚属们昼夜商议不停,必然是要全力阻止这件事的。
陆忱哪怕在病中,也传信给了淮王府官署,让他们务必不能让昭王称心遂意。
“皇兄,”陆忱握了陆恒的手,言辞恳切,“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定要保这大晋江山不受他人染指。”
他们是同胞的兄弟,母后自幼便教导他们要互相扶持。
陆恒望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的幼弟,答允之余,仍有一事要问:“忱弟,你中的毒,究竟是——”
“皇兄,自然是昭王害我。他又不似皇兄,对我毫无兄弟之情。河北军营是他的一言堂,哪怕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他也未必没有默许过。”
陆恒唇动了动,六弟是他自幼看着长大的,他到底还是压下了心底的猜测。
陆忱字字仿佛发自肺腑:“皇兄,我们一母同胞,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兄的大业。皇兄只要知道,弟弟永远不会害皇兄。”
陆恒神色不无动容,照看着弟弟喝了汤药,又叮嘱一番养病事宜,方起身离去。
“前朝的事你莫太过忧心,江山分裂,等父皇回过神也会知晓其中的不妥的。”
目送太子兄长离去,陆忱旋即传来自己的心腹。
“等洛阳之事一了,便将那事宣扬出去,务必做得要隐秘。”
“是,殿下。依殿下的吩咐,都已经准备妥当。”
陆忱唇畔勾起一抹笑,比之方才判若两人。
同为中宫嫡子,昭王都能冒大不韪去争帝位,他为何不可?
父皇膝下子嗣虽多,但有资格议储的也只有他们三人而已。
只要除去东宫和昭王府,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新储君。
陆忱搁了药碗,没有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有太子在这里守着,殿中还安排了明德帝的心腹侍从。
折腾了这一夜,明德帝对陆憬道:“走吧。”
陆恒一礼,殿内仆从们齐声恭送了陛下与昭王殿下。
冬夜里更添了几分寒意,明德帝未传轿辇。夜间出宫不便,他已吩咐留太子与昭王在宫中宿一晚。
他望着神色沉静的人,从入后殿起,相较于长子的焦心忙碌,祈安显得冷静许多。
一路上父子二人无话,明德帝想起御医私下的回禀。
诚钰身上所中之毒颇为罕见,一些症状很容易被误以为伤寒。若非毒发,寻常把脉很难看出端倪。御医们拿不准药性,若查不到下毒之人,他们也只能慢慢调配药方。
且……明德帝凝眉,御医道诚钰中毒时日已久,约摸有数月。今日是酒水提前催发了毒性,他才会吐血不止。如若不然,等到日后毒发,恐怕大罗金仙也再难挽回诚钰的性命。
数月前,便是在河北军营中。十二月二十三,听闻太子只带了十余随从前来,盛怒之中的明德帝还是召见了他。
甫一见到父皇,陆恒倒头便拜,以头抢地,力辩陈情。力道之大,直磕破了额角,一道鲜血蜿蜒。
明德帝怒气难平,然念及相濡以沫的发妻,又思及太子悬崖勒马,已有悔过之意。他不愿在怒火下轻率处置了人,吩咐左右暂将太子拘押,每日只供两餐粗食。
紧接着帝王下诏,命钦差前往并州,召并州都督杨庆前来觐见。
风波暂缓,明德帝移驾回宫,仍旧拘禁太子。
十二月二十八,并州急报,杨庆斩杀钦差,就地起兵造反!
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明德帝又惊又怒,召昭王、淮王、中书令一干人等入御书房议事。
河北余波未平,地方兵变又起。
淮王陆忱当先劝道:“父皇,并州叛乱,儿臣以为该由昭王兄亲自领兵平叛,方能永绝后患。”
明德帝不语,陆憬道:“并州之患地方武装足矣,朝廷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昭王兄此言差矣,逆贼背后是太子兄长,若是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怎么办?”
他如此急切,陆憬似笑非笑:“六弟是在忧心重蹈河北旧辙?”
淮王陆忱面色旋即一变,握紧了手中拳。
陆憬不再看他:“父皇,儿臣以为并州弹丸之地不足为惧。杨庆师出无名,其麾下将士不如以招安为上。”
陆忱亦道:“父皇——”
“好了。”
明德帝心中早有自己的决断,昭王所言正合他心意。若是大张旗鼓派遣王师平叛,岂不相当于昭告天下皇室操戈、江山动荡?
到那个时候,太子就真的保不住了。
明德帝命中书令拟了圣旨,先命地方将领压制叛乱,同时派遣钦使招降。
商议完此事,连日来不得安枕的明德帝已心力交瘁,深感疲乏,吩咐殿中人都退下。
“儿臣告退。”
“臣等告退。”
出了御书房,陆忱当先往东离去。他心中犹在不解,如此千载难逢踩下太子的良机,昭王为何平白无故放过,硬生生破坏了他之后的全盘筹谋。
陆憬在原地停了片刻,洛阳前日新贡了一批上好的燕窝,他交代人往凤仪宫中送了些。
并州杨庆造反,分明是必败的局面,他却胆敢孤注一掷。
陆憬颇觉古怪,遣一支暗卫秘密赶赴并州,彻查此事。
“父皇有话不妨直言。”陆憬的声音坦坦荡荡。
既没有证据,明德帝还是相信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但诚钰病重,这个孩子一向是怕疼怕苦的,此案他必须得给发妻、幼子一个交代。
明德帝已诏命刑部、大理寺暗中严查此事,因道:“宫中正值多事之秋,这两日你且先住在宫里,也好帮衬一二。”
停顿一息,陆憬道:“儿臣领旨。”
“坐吧。”姚皇后笑道,“外头起风了,怎么也不多加件衣裳?”
陆憬笑了笑:“才从太极宫中出来,一时不觉得冷。”
姚皇后颇不赞许:“你还年轻,不懂得保养之道。”
她嘱咐了昭王府的近侍几句,心底轻轻叹息。
昭王名扬天下,赫赫战功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要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陆憬应“好”,这些年姚皇后执掌六宫,陆憬与中宫关系一向也算融洽。
叙了两段话,侍从来禀道:“皇后娘娘,淮王殿下到了。”
陆憬正好喝完一盏茶,便先行告辞。姚皇后没有留他,又命凤仪宫中的管事亲自相送。
在宫门口打了照面时,陆憬与陆忱彼此都未言语。
殿内侍女撤下了茶盏,端上皇后娘娘嘱咐小厨房新熬的药膳。
“见过母后。”陆忱请了安。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些,晚间宿于凤仪宫时,明德帝与皇后说了自己的打算:“仁智宫已修缮一新,我们去小住半月如何?带上祈安和诚钰,还有其他几个孩子,等年节前再回来。”
仁智宫中有京郊最大的温泉,泡一泡汤泉对身体更好。
结发三十年的夫妻,姚皇后对身畔人回避争端、粉饰太平、继续享天伦之乐的意图无比熟悉。
可孩子们已经长大,且闹到了当下的地步,如此岌岌可危的和平还能维持多久?
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都是陛下的孩子,他一如既往地难以决断。
明德帝看出姚皇后眉宇间的担忧,轻握了她的手:“淑华,你安心,朕会处置妥当,必定不会再让你失望。”
他对东宫是余怒未消,但并不曾动易储的念头。这一回单独撇下太子,也是想再敲打他一二。
姚皇后轻叹一口气,终归是没有在今夜再多说什么。
“臣妾不会对陛下失望。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歇下吧。”
侍女端上了新熬好的安神汤药,姚皇后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褐色的药汁苦涩、倒人胃口,明德帝关切发妻。他知道自从忱儿中毒以来,皇后夜里愈发睡不安稳,且总是多梦。
一副副方子喝下去总不见好,明德帝道:“宫中的太医无用,明日朕让人贴了皇榜,从民间寻些得力的大夫来。”
姚皇后喝尽了药,温言道:“是臣妾自己多思的缘故罢了,陛下切莫怪罪旁人。”
皇后数十年如一日的温婉体贴,明德帝打定主意要寻访名医的同时,也想着带皇后去仁智宫散散心,兴许对她的病情有助益。
夜色已深,姚皇后命外殿的侍女熄了烛火。
夫妻二人同榻而眠,殿中归于宁静。
风雪暂歇,趁难得的好天气,帝王出京的銮驾第三日便已预备妥当。
此番随行的朝臣不多,太子带着几个年幼的弟弟留守于京都,主理朝政。
不同于往常的放权,明德帝还留下了自己的心腹中书令裴静,命他协助太子处置大小政事。明德帝更留了手谕,朝中机要每隔两日便要送往仁智宫,不得有误。
城楼之上,陆恒目送威仪赫赫的帝王銮驾远去,搭在城垛上的手不由握紧。
忱弟中毒一案,父皇心底分明已经疑心了他。偏生父皇没有挑明问询,他反而不能主动辩驳,进退两难。
四平八稳地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陆恒近来接连被斥。弟弟们又已长成,不断地威胁着他的位置。
尤其眼下他失了父皇圣心,不能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姚皇后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孩子,忱儿在河北病了一场,回来后人瘦了许多。要补回元气,恐怕还要多费一番心思。
药香清苦,姚皇后盯着陆忱喝下药膳,管事又悄悄禀了一句宫门口的情形。
皇后娘娘叹口气,话语是早便斟酌过的,今日正好说与幼子。
“你已经娶了王妃,是独当一面的大晋亲王了。母后也觉着你一年比一年懂事,能为父兄分忧。”姚皇后和缓道,“方才祈安来过,你与他之间到底是亲兄弟,何必再和小时候一般斗气。”
“母后,儿臣才是您的亲儿子!”
听姚皇后话语中有偏向昭王的意思,陆忱当即放了药碗。
姚皇后摇了摇头,这些年她和陛下不是没有想过让他们兄弟间和睦些。但每每提到此,忱儿总是抗拒。忱儿惯来不服输,祈安更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前后只差了数月的亲兄弟,仿佛是天生的仇家。
姚皇后心里唯一的安慰,他们兄弟二人间眼下还不曾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至多只是兄弟间的小打小闹,没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总还有机会挽回。
顿了顿,陆憬又饶有兴致什补充一句:“不要替父从军的。”
尽管暂时摸不着头脑,但孙敬一一恭声应下。
陆憬便命人即刻去取来,又道:“睡会儿罢,晚些不必去御书房了。”
军权易主,虽仍与昭王一同立于堂中央,但陆忱无形之中感到自己被排挤在外。
沙盘上遍插旗帜,军情刻不容缓。
除相州一线外,河北全境陷落。听闻昭王东征,徐朗率主力回师来援。进军途中,陆憬派秦钰领兵两万驰援相州,与谢谦里应外合击退河北叛军,解相州之围。
两日的光景,陆憬重新完成魏州城内军力部署。徐朗列阵在北,数度领兵挑战。
魏州城中一改守成的萎靡士气,派出五千先锋大军还击。
“昭王殿下!”一位青年将领出列,“末将不才,愿为前锋迎击叛军!”
“末将亦请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叛军犯上作乱,屠戮百姓,践踏王土。末将追随殿下东征,恳请殿下授命!”
堂上将领纷纷请缨,尤其年轻的将官更是唯恐落于人后。陆忱坐于右首,望堂中一个个争立头功、建言献策的诸将,眸中几欲喷火。分明是同样熟悉的面孔,怎么在他帐中时,一个个都缄默不言,令他们出兵时皆是求稳为先?
满堂的士气昂扬与陆忱无关。从前在京都时,同为帝王嫡子,皇室亲王,他自认不输昭王陆憬;然同在军中,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对方对自己的凌辱与威胁。
陆憬点二人为前锋,各领兵三千出城迎击徐朗。
往后三日,双方数度交战,晋军四战三捷。
徐朗出兵不利,弃守魏成县,退入毛州,晋军乘胜追击。
战事推进,又是一日议事散,甄源随昭王殿下整理军务,忍不住道:“方才淮王脸色难看得很。”
甄源为人惯来厚道,对着淮王陆忱却是忍不住不言辞刻薄。
纵然徐朗骁勇善战,但淮王手中有十万精锐,朝廷全力支持,还有幽州总管引兵支援,他怎么能将河北战事打成这副模样。若非怀澄持殿下佩剑,拒了淮王命他领相州兵来援的军令,只怕相州城都未必保得住。
陛下此时仍命淮王在军中,亦是想让其乘昭王殿下的东风,好歹立下几桩战功。但淮王殿下留守魏州,从不曾主动请缨,丝毫不甘愿听命于殿下。
“随他便是。”陆憬不在意,只命心腹将领驻守魏州,照看陆忱动向。若陆忱有什么闪失,他还难以向父皇和母后交代。
四月二十二,昭王率东征大军再收复毛州,将军队向北推进至阳乡一线。
捷报传回京师,解明德帝燃眉之急,稳了朝中文武百官之心。
御书房外,里间的声响时有传来。听不真切,但显而易见是在争吵。
这个时候孙敬不敢入内通传,凡是有眼色些的人都不会想入内。
谢谦与孙大总管隔出几步站着,各自望天、望地,时而尴尬地对视一眼。
听这架势,一时半会儿大约是吵不清楚了。
谢谦识时务道:“大总管,劳烦替我回禀陛下一声,就说我、我改日再来。”
他只是来回禀秋猎的防务,晚一日无妨。
谢谦能潇洒离开,孙敬只能继续独自守着,羡慕地目送武安侯离去。
谢谦下了玉阶,他不知道陛下与顾大人间究竟在争执些什么。为臣为友,他们都不宜插嘴。
但谢谦很清楚,陛下的决定向来少有人能转圜。
就像当初他们围困洛阳时,夏王赵建安十万大军压境,军中将领多有退兵之意,以免被郑、夏两军合围。
在那样的情势下,陛下都能力排众议,不顾将官们众口一词的劝阻,最终下令以三千五百玄甲铁骑奔赴汜水关,开战赵建安。
这一战谢谦与玄甲军上下永远不会忘记,足够让他们名垂青史。
他叹口气,虽为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好友,私交甚笃,但他们三人始终都牢记着君臣的本分与界限。
也就只有顾大人,这个时候还敢与陛下较劲。
谢谦只能安慰自己,夫妻间吵架是常事,不能以常理论之。
再说了,不吵架兴许还不像夫妻。
唉。
第 99 章 出逃
御书房中霎时静了下来。
话题至此,再谈下去唯余争执。
方才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顾宁熙袖下掌心蜷起,此刻脑中仍是半懵的。
“我……”
她动了动唇,想要挽回几句,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话来。
她知道自己彻底惹怒了对方。
御书房中无形的威压逼得人喘不过气,正因为从小一起长大,顾宁熙无比熟悉对方的性情。
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对她多有纵容,但哪里能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矩。
更何况他眼下已不是昭王殿下,是大晋一国之君,是整座江山的主人。
她应当要立即请罪,可身体却是迟钝的,长久以来的亲密让她不知要如何迈出这一步。
御案后的人沉眸望她,顾宁熙清楚,他已经在做最后的定夺。
她心底深处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不知有多少是源于皇权,又有多少是因为那一场场梦境。
有那么一瞬,顾宁熙直觉自己此生再也走不出这座皇城。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撑着桌案站起身:“我……我秋猎后给陛下答复。”
绯红的官服衣摆皱乱,她双足发软,留下这一句话便往门边的方向去。
她身后的人一语未发。
推开殿门,阳光涌入御书房中,佩刀的禁军拦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屈刀未出鞘,其上雕刻的鎏金卷云纹象征着无上的皇权。
帝王若不愿,没有人可以离开。
整座皇城皆在他掌控之中。
顾宁熙回身,禁军旋即后退一步。临近万寿节,回京的第二日,顾宁熙便寻了个闲暇光景去月华院中看望阿姊。
她听到些府中的风言风语,说大姑娘这几日都将自己关在房门中,甚少见人。有仆妇说大姑娘是被未婚夫婿伤了心,躲在屋中垂泪;也有仆妇说大姑娘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了宁国国府一而再再而三拖延婚期,摆明了是瞧不上她。
顾宁熙起初是不信的,哪知到了月华院中,竟当真发现阿姊面容憔悴,人也瘦了些。
“阿姊。”她担忧地唤她。
顾宁婉吩咐侍女去斟茶,见到妹妹时眸中总归有了些笑意。
“阿姊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昨天晚上做了噩梦,没睡好罢了。”
顾宁熙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长姐,当初为定下与宁国公世子的婚事,父亲与沈夫人费了好一番周折,推了不少上门的姻缘。如今与阿姊年岁相仿的京都贵女大多都已出嫁,而阿姊的婚约一拖再拖,京中起了不少议论。
流言大多都对向女方,道是高嫁的姻缘不好攀。京中人不过是见宣平侯府有衰败之向,刻意夸大了两府的门第之差。
而宁国公世子林棋则独善其身,他府上有通房,年过二十五,人皆道他年纪轻轻醉心仕途,先立业后成家,前程可期。
“那——家中是什么意思啊?”顾宁熙问得小心翼翼。
顾宁婉也不瞒她:“父亲说再给我添十八抬妆奁,想让宁国公府看在嫁妆的份上,尽早履行婚约。”
但顾宁婉何尝没有气性,她便需要如此委曲求全,才能换来对方践诺吗?
退婚是不可能的,家中绝不会同意。况且她已被拖到了二十二岁,很难再寻到门当户对的姻缘。
顾宁熙都替阿姊生气,有那一百六十八抬的嫁妆,阿姊一个人都能过得很好。
顾宁婉苦笑:“哪里是给我的。若我低嫁,家中根本不会给出这么多陪妆。”
陛下的困惑顾宁熙暂不知晓,她只专心应对手中的差事。
从工部升到中书省,经手的事务宽泛许多。
顾宁熙拾起了从前科举做文章的本事,她在翰林院待过两年,撰文写赋驾轻就熟。
前三月暂以练手为主,顾宁熙还未单独接手紧要的公务。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又是一封留档的公文阅完,顾宁熙才想起今晚答应了陪他一起用膳。
她赶忙收拾了桌案,到了瑞和殿时已然迟了半刻钟。
陆憬就在殿门前等她,顾宁熙扬了一抹心虚的笑,任由对方牵了自己的手入殿。
横竖是在内廷,不必担心遇上什么相识的同僚。
“可饿了?”陆憬拢了人的掌心。
顾宁熙摇头,母亲每日都带人为她准备了不同的点心,未时前后刚好垫上一两块。
她如此说,陆憬稍以眼神示意,孙敬便去传偏殿候着的两位绣娘。
他道:“地方供了不少缎子,让人给你量一量身形,正好做几身夏衣。”
顾宁熙却不想如此麻烦:“那一会儿我写给她们就是。”
陆憬道:“做的样式多,会有偏差。”
顾宁熙怎会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母亲给我做过襦裙,我心里有数。”
陆憬点一点头,旋即又警惕道:“你穿给旁人看过?”
“没有,”顾宁熙失笑,“就是生辰那日,试给母亲瞧一瞧罢了。”
“前年生辰?”
顾宁熙毫无防备:“是啊。”
她话音落,待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陆憬唇畔勾了抹弧度,放慢语气:“难怪那日在宣平侯府迟迟见不到你。”
原是换了不能见他的裙装啊,还寻了什么借口,说上街去给阿姊买书了。
顾宁熙幽幽道:“陛下记性怎么这般好?”
他目光中大有讨个说法的意思,顾宁熙轻咳一声:“改日穿给陛下看看,行不行?”
“明日,”陆憬与她谈条件,“就明日。”
明日正好要来御书房当值,顾宁熙拖长了声音:“好——”
陆憬这才勉强满意,暂时不计较旧事。
惯来言出必践的顾宁熙晚间特意回了一趟宣平侯府,吩咐吟岚从柜中寻出了压箱底的衣裙。
这套襦裙乃云绫缎所制,当初这料子才兴起不久,价格俏得很,加上绣工和缀着的珠玉,费了母亲不少银钱。
顾宁熙一年多来总共就穿过一回,衣衫保存得仔细,还同新的一般。
吟岚一面替顾宁熙将衣裙包起,一面问道:“大人,可要再配一匣首饰?”
先前为着顾宁熙出嫁,府中已经在给她准备妆奁。
虽说婚事搁浅,但物件还留了一部分在乐游院中。孟夫人想讨个寓意,兴许嫁妆堆着堆着,女儿的正缘能快些到。
顾宁熙点头,嘱咐道:“不要告诉母亲。”
“奴婢省得。”
吟岚做事最有分寸,不该问、不该说的话一字都不会提。
自从出了吟月的事,顾宁熙对院中人的管束上心不少。
包袱收拾完毕,明日她一同带入宫中。
天色不早,白日里在值房中忙碌,顾宁熙早早熄了烛火睡下。
顾宁婉都看在眼中,已是进退两难。
顾宁熙与宁国公世子林棋同在朝为官,有过交集,原先对他印象尚可。
他生得仪表堂堂,没想到竟是如此毫无担当之徒,由得自己的未婚妻子受风言风语。
但这些话顾宁熙不忍心在阿姊面前提,怕让阿姊更难受。
她心里气闷得慌,好在有人可以诉说。
翌日在御书房,顾宁熙道:“我看林家的意思,是想为宁国公世子另选高官贵女,以便在仕途上提携他。”
陆憬专注听她说话,十足十的耐心。
夜色已深,御书房中,孙敬瞧他家陛下仍在摆弄那三个木头小人。
午后没什么要紧的政务,陛下却硬生生忙碌到黄昏时分。
偶尔孙敬入内奉茶,就见陛下执了御笔在出神。
“陛下,”孙敬恭声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回寝殿休息?”
虽已登基,但陆憬并未搬入太极宫中,只命人收拾了瑞和殿。工部已在绘制图纸,预备扩建这座殿宇,更合帝王规制。
“也好。”
陆憬将那三个小人重新排布,把元乐放在最中央。
他今日翻来覆去,总共想了三桩事。
分明是他和元乐相识在前,怎么宣平侯夫人就没有瞧上他呢?
他接着想,他便说么,果不其然,孟家表兄不像是元乐喜欢的性子。
他将三个木头小人摆回多宝阁上显眼处,最后又想,再过两月就是他的生辰。
他要让元乐再给他雕一个木头小人才对。
顾宁熙只是心疼自己的阿姊,对未过门的妻子都这般,她倒想看看那位世子爷的仕途能有多得意。
“那你如何打算?”陆憬听她一股脑说完,给她出了主意,“朕可以赐婚。”
顾宁熙想了想,若他出面,都无需明旨,只要赐一副妆奁,宁国公府领会圣意,忙不迭就得着手预备婚事,八抬大轿迎阿姊进门。
但顾宁熙沉吟了许久:“还是算了。我想顺其自然就好,倘若这桩婚事不成,那便是天意,是我阿姊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
宁国公府婚前就敢如此拿捏她,阿姊婚后怕是更落不了好。尤其宣平侯府现在失势,本就是高嫁的姻缘愈发让人轻看。更何况宁国公府几房同居,婆媳间、妯娌间的关系完全牵扯不清。
虽说阿姊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但要侍奉的长辈无数,还要诞育子嗣,都不知要多少年才能熬出头。
顾宁熙并不担心阿姊的本事,只是如此一来,女子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就都蹉跎在深宅大院中了。
沈夫人为阿姊选的这门亲事,是顾全了面子,丝毫不看里子。
陆憬颔首,遵从她的意愿:“若你改了主意,再告诉朕便好。”
经此一事,顾宁熙更明白了母亲想将她嫁回孟家的意思。孟家人情往来简单,外祖母与舅母都是极好相与的人,舅母对她如亲生女儿一般。表兄性情也好,仕途更是顺遂,称得上一句年少有为,又有恩师保驾护航。
但且不说她顶了顾家二郎君的身份,就算她只是侯府嫡女,顾家必定也要将她高嫁,派更大的用场。
还兴许就是许给眼前人,顾宁熙算是信了命数。
陆憬将人抱得近些,既提到婚事,他倒也想旁敲侧击同元乐谈一谈。
他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大婚是水到渠成之事。礼部已经在预备,大典仪程繁琐,尚需一段时日。眼下最需要商榷的便是元乐的身份与官职。
“唔,”顾宁熙却未察觉一般,她宕开一笔,“差点忘了将这个给陛下。”
她回自己的座上取了锦匣,正是帝王惦记了许久的木雕。
顾宁熙刻的是自己弯弓搭箭,还站在高台之上,恰好与瑞和殿中落单的小木人相配。
陆憬第一眼见到便很是喜欢,想到少时一同练骑射,元乐的箭术总不得要领,还是他私下手把手教的。
他看小木雕专注的神色,失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箭术有多好呢。”
顾宁熙不服气:“反正说出去也是丢你的脸。”
陆憬无可辩驳,笑着认下。身为晚辈,顾宁熙酉时便提前来了松墨堂中请安。
未几,堂前侍从通传,道宣平侯至。
顾宁熙站起身,等见过礼数,顾老侯爷道:“人既然都齐了,就摆饭吧。”
“父亲说得是。”
顾宁熙随在后头,移步去了偏厅。今日这顿家宴,只有她一个小辈,连顾宁铮都不在席上。
看来,是专为她而设的了。
松墨堂中规矩谨严,仆从鱼贯捧着菜式入内。
顾宁熙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祖父与家中的晚辈向来不亲近,但却很有威望。
哪怕他荣休多年,在这侯府中他依旧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从前也是祖父点了头,父亲才能如愿将她自幼充作男孩教养。
侍女布菜,顾宁熙面前小碗中很快堆了不少菜肴。
宣平侯道:“你近来胃口不好,多吃一些。”
顾宁熙应了,其实这顿饭心不在焉的又何止她一人。
待得饭毕,天已经黑尽了。
用茶水漱过口,宣平侯挥了挥手,堂中仆从如数退下。
屋子里静下来,顾宁熙袖下掌心微蜷,等候着下文。
开口的是祖父,他的话语每每就代表了顾氏一门的决定,谁都无法转圜。
“新帝登基,宁熙曾在东宫效命,已经不适合再留于朝堂。”
迎着祖父的目光,顾宁熙争取道:“孩儿打算自请外任,换堂兄回京。”
事实上,她向吏部递奏案时暂瞒住了家中上下。
“不必了。”
顾老侯爷一个眼神,宣平侯便接上了话:“你出生时,家中已经给你铺了后路。你年岁也不小了,正好换回原本的身份。”
若论女孩的序齿,宁熙排第五,是家中嫡次女。
“你长姊的婚事已经许下,往后有了闲暇,你便与她一同习些掌家理账的本事。”
一番番话语,并非与顾宁熙商议,而是知会于她。
顾宁熙垂了眸,就如侯府当初命她去辅佐蜀王一般。她明知自己是家中探路的石子,要为顾宁铮铺路,却没有半字说“不”的权利。侯府名义上说得还尤其好听:“正好历练一番,家中已经为你打点好了。”
宣平侯欣慰:“你一向懂事,家中也一直是为你谋足了出路的。”
他原本还想谆谆教诲几句,但这个孩子已今非昔比,他说话须得仔细些。
他不能不佩服父亲当年的筹谋,在顾氏别庄长大的那名与宁熙同龄的女婴,正好能名正言顺帮她改回身份。
一顿晚膳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在顾宁熙沉默的妥协中。
她回到乐游院,远远就见自己的寝屋中烛火亮着。
她推开房门,母亲在烛光下替她绣着一件里衣。
“回来了?”
“嗯。”
顾宁熙伸手取了烛剪,替母亲将灯火拨得亮些。
“你父亲都与你挑明了?”
“嗯。”
顾宁熙观母亲的神色并无意外,想是父亲提前告诉了她。大抵他还是打着“为我们女儿好”的名号,一下子就哄住了母亲。
看出女儿心情不好,孟夫人安慰她道:“只是名义上的病故,届时换回女儿身份就将你接回来,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亲事?”
“你忘了?你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烛光下,孟夫人的神色是欢喜的。从熙儿及笄后,她便一直操心着女儿的婚事,生怕她错过了大好年华。好在侯爷心中是记挂着熙儿的,她现在这个年纪议亲也不算太晚。
孟夫人遗憾道:“可惜你表兄眼下不在京都。”
她当初之所以将熙儿的身份透露给铭轩,一是看重侄儿的人品,想让他在外护着熙儿些。二是……若两个孩子有缘分,也可以顺其自然地相处下去。免得铭轩顾忌着熙儿的身份,引起什么误会,早早就断了念想。
铭轩对熙儿的心思孟夫人和嫂嫂多少能看出来些,她含蓄问道:“这几年你同你表兄相处,你对他,可有……”
对母亲的问话,顾宁熙脑中原本芜杂的思绪却骤然理清了些。
“没有,”她的语气坦坦荡荡,丝毫不拖泥带水,“孩儿对表兄只有兄妹之谊。”
他把玩了好一会儿,仔细将木雕放回匣中,晚间带回瑞和殿。
他意有所指:“生辰还没到,你便将礼物提前赠了?”御书房中,礼部尚书方才退下。
礼部奉陛下旨意,先行备办大婚事宜。不过因新后人选未定,陛下吩咐此事暂无须对外宣扬。
新帝登基,册立中宫皇后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先前太上皇在位时,就已经吩咐礼部预备昭王府大婚所需的聘礼、器具,一应都是齐备的。可惜晚了一步,眼下都不合规矩。
太上皇当年为陛下准备的物件也都是顶好的,礼部暂不知如何处置,只先如数存放在库中。兴许日后哪位王爷成婚可以挪用。
今日的政事都已处置完毕,陆憬起身,随意拨动着书案一角的筒车。
前日宣平侯府传来消息,她病了一回。虽说只是晚间着了凉,却也将养了两三日才堪堪好转。
从七日前分开后,他们再未相见过。
就如成婚前的规矩,彼此不见也罢。
陆憬当日着实是恼的。他知道元乐有多么看重在朝中的差事,当年她一甲登科不久,他便奉诏离京。哪怕当初元乐没有随他离开,他也能够理解元乐的顾虑。孟夫人在京都需要她的陪伴,她是文臣,在翰林院历练会更有仕途。
从翰林院到工部,她每一步都走得稳当,步步高升背后是道不尽的勤勉与艰辛。
他从未想过要让她离开朝堂。
就算是有欺君的罪名,但如今是他坐在这把龙椅上,他可以如数为元乐周全。
可到头来,京都的所有,为了去江南她全部舍下。
原来她不是不能离开京城,是不愿为了他离开京城。
原来朝中心心念念的官职,对她而言也没有那般重要。
陆憬心烦意乱,当真要在成婚那一晚,才与元乐挑明一切吗?
元乐并非宁折不弯的性子,她有气性,但她不会选择伤了自己。陆憬直觉,恐怕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会有许多事再难挽回。
想起那日在御书房中,见到她那般神色,他又何尝好受?
“陛下,”孙敬在外通传,“古钰斋中送了东西来。”
陆憬凝眉,古钰斋本是宫外的一处暗桩。自他即位后,原本传递消息的职务便淡了。
“拿过来罢。”
孙敬依言呈上,陆憬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玉佩。
玉佩下压着一方锦匣,陆憬道:“她说什么了?”
孙敬将来人的话逐字转述:“一位年轻的郎君执了陛下玉佩,说是想见陛下一面。”
“知道了,下去吧。”
孙敬应“是”,揣摩着陛下心意,这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他躬身退下,在御书房外候了许久。直至日暮时分,他也没有听见陛下的命令。
顾宁熙的语气理所当然:“生辰礼有其他物件啊。”
陆憬眸中笑意更甚,一番亲昵,原本的话题无形中便被掩了过去。
难言的沉默中,陆憬平静地与她相视。
他逆着金光,原本的决断却在望见顾宁熙眸底神色时,停顿了片刻。
那双漂亮灵动的眸中是慌乱,忧惧,更多是无力。
他已经不想再犹豫,只需一道旨意即可。
他指间搭于印玺,江山在他脚下,不知何处却有一道声音叫嚣着、阻止着他。
眼下的一念之差,会导向截然不同的结局。
他又何尝不熟悉顾元乐的性子。
她紧抿着唇,却在无声问他,他们之间当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这一年多的全心全意的相处,他知道元乐的真心。
他会感到贪恋、不舍。
良久,陆憬道:“秋猎之后。”
“好。”
五月下旬,天气愈发闷热。晨起不久,日头就高高挂起,晒得砖石滚烫。
池中嬉戏的鱼儿都躲去了荷叶下,喂食时才肯露面。
栖云殿中,顾宁熙已起身更衣。今日原定是休沐,在行宫中也不例外。
她瞧着搭于榻边的束胸,炎炎夏日,多裹这几层难受得紧。
云檀端来洗漱的清水,细心道:“大人若是觉得天热,不妨换一身衣裳?”
“嗯?”
云檀放下铜盆,打开衣橱,为顾宁熙取了一条樱粉色绣芙蕖的襦裙。
“这是雪云纱裁制的锦衣,宫中一共就得了三匹,夏日里穿再合适不过。”
顾宁熙摸那衣料,确实又轻又软,舒爽清透。
正巧她也不想再束胸,顾宁熙望了一眼竹青色的那身锦袍,果断青睐了这件新襦裙。
云檀为顾大人将锦袍挂回,又取来相衬的抹胸与披帛。
既换了襦裙,顾宁熙再用玉冠束发未免显得不伦不类。
云檀手巧,为顾宁熙梳妆。三千墨发挽作朝天髻,簪一对粉玉荷花钗。玉钗雕工温润细腻,浑若天成,垂下两排精致的银流苏。再缀以两排珍珠发簪,并一支白玉七宝玲珑簪,几样饰物相得益彰。
顾宁熙拂了拂裙摆,料子柔软轻盈,确实比锦袍凉爽不少。
薄薄的一层衣料贴着肌肤,勾勒出窈窕身形。粉紫色绣如意莲的绣带束下,衬得腰身不盈一握。
风吹拂,裙摆点缀的粉晶石闪烁着光泽。
云笺摘了今日新鲜的花卉入殿,将它们插于瓶中,殿内便有淡淡的花香氤氲,沁人心脾。
她见顾大人这般装扮,在原地看得呆立了片刻。
“奴婢……可否给顾大人簪朵花?”她小心翼翼问询,顾宁熙笑着点头。
得了顾宁熙允准,云笺欢喜地选了一朵新摘下的粉蔷薇,仔细拭去了露珠。
蔷薇花娇嫩,簪在顾宁熙如云的墨发间,花瓣层层相叠,与樱粉的衣裙格外相配。
顾宁熙抚了抚鬓边,对镜照了照:“很好看,多谢你。”
云笺羞涩一笑,挎了花篮去装点殿中。
顾宁熙坐于案前,趁着今日闲暇,她预备选一段木料做个小木雕。
这段日子他话里话外明示,瑞和殿中只有三个小木人,总有一个落单。
顾宁熙仔细对比两段木料,其实有什么要紧的,反正落单的又不是她。
她选了右手边那一段,但刻成什么模样,顾宁熙暂时没有想好。
至于生辰礼,顾宁熙已准备了其他物件,总送木雕显得无趣。
她吩咐侍女铺开画纸,先在纸上绘出图样。
冰鉴中的冰削减了大半,伴着日色慢慢融化。
晨起的阳光映入御帐中,榻上的顾宁熙方从睡梦中醒来。
昨夜她在衣橱中藏了小半夜,等到确信寝帐中无人归来,才从柜中走出。
御榻铺得正好,为了睡得更舒服些,顾宁熙还自行寻了一套陆憬的寝衣换上。
她大约能想象到昨夜营地中的兵荒马乱,御帐四周反而清静,无人问津。
陆憬一夜未睡,自从辰时得到了消息,他便坐于此。
顾宁熙与他相视,不等他开口,先行问道:“陛下昨夜去何处了,怎么一夜未归?”
“你为何在这里?”
“许久未见陛下,我想陛下了啊。”顾宁熙语气无辜,“陛下难道不惦念我吗?”
一番抢白,陆憬胸腔起伏,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还不知道顾元乐?她能避开所有人独自匿于主帐,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顾宁熙坐起身,昨夜睡得不错,她此刻精神奕奕。她笃定陆憬暂时拿不住她的错处,有恃无恐。
反正已经有了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先入后宫生儿育女,他还能拿她怎样?
被陆憬攥在手心拿捏了这么久,反抗不得,顾宁熙不可能不恼。
既是顺便,气一气他又有何妨?
“陛下为何不理我?”顾宁熙挑眉,神色灵动。
她还要开口,冷不防脸颊被人捏住,肆意揉捏。
陆憬手上收着力道,确实还找不到她的错处。
“陛下。”孙敬在外通传,“武安侯有事要回禀。”
御帐中东间也可供议事,陆憬道:“让他进来。”
与顾宁熙的账暂且算不清楚,陆憬绕出屏风,命人合上里间帐幔。
谢谦在东间呈上奏报时,神色不可谓不心惊。
昨夜为搜查顾大人的下落,陛下下旨封锁了各个出口,严密排查营地中所有的可疑人等。
顾大人是没有找到,但他们却当真寻到七个身份有异的人。他们户籍乃是伪造,被安插在营地数处地方。
当追捕刺客的风声传来时,其中有三人还想立刻逃窜,这才露出了马脚。
讯问半夜,他们只撬开了一个人的嘴。他在营地中当伙夫已有三年,若非此番陛下下旨逐一盘查,恐怕很难寻出破绽。
一夜间能抓出来的就有七人,只怕暗地里不知还有多少身份不明之人。
背后的主使处心积虑将他们安插在此,必定心怀不轨。
屏风后,顾宁熙挽起了没过手腕的衣袖。
她梦境中的那场行刺,能在营地中掀起如此大的风浪,果然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了。
等陆憬归来,对上他的目光,顾宁熙道:“我也想去听审。”
第 100 章 算账
事涉君主安危,兹事体大。
顾宁熙只当陆憬答应了,伸手去够榻边自己的锦袍。
怕他反悔,顾宁熙赶忙更衣。然而当解开一半寝衣系带时,她后知后觉他还站在原地。
榻前陡然静了一瞬,顾宁熙抓住系带,仰眸默默与陆憬相视。
虽说……但是青天白日,就这么在他面前宽衣解带,顾宁熙总感觉说不出的古怪。
况且每每行事时,都是他来褪她的衣裳。
顾宁熙一时进退两难,若是直接套上外袍,但这是他的寝衣,袖口长了一截,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她好半晌没有动作,见对方毫无反应,顾宁熙厚颜道:“陛下能不能……先回避一二?”
阳光洒落书格间,藏书室中一派静谧。
女郎全神贯注于手中书册,帝王未着人通传。
翻过两页,余光瞥见一角白色锦袍,顾宁熙心中一惊,手中书册险些掉落。
“哎。”
好在她眼疾手快接住,松了口气:“陛下来时怎么没声音。”
见帝王目光稍落在这册书上,顾宁熙乖乖将书交到他手中。
陆憬略略一翻,也是一本志怪书籍。在天源阁中存了应该有些年头,书页泛黄。
“不是害怕么,还敢独自看?”
顾宁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想让他陪着,让出了一半位置,仰眸看他。
简简单单的动作,叫人没有办法拒绝。
这一册书皆是由短篇故事编纂而成,顾宁熙往回翻两页,方便人可以从头看起。
她等着他赶上进度,思绪渐渐从书中抽离时,才后知后觉身畔有些低气压。
靠得近,顾宁熙侧首就望见郎君清隽如画的眉眼,无一处不矜贵。
他方与谢谦议完政事,顾宁熙自然而然以为是朝堂有什么烦忧之处。
她想起从前姑姑的教导,要擅于揣摩郎君的心意,要做个知情识趣的美人,才能长长久久抓住对方。
姑姑们悉心的指点顾宁熙已然忘却,唯一清晰记得的只有自己当时的心不在焉。
书到用时方恨少,顾宁熙今日算是切切实实体会了一把。
她俏皮一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虽未施脂粉,但女郎白皙如玉的面颊透出些许粉晕,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四目相望,小小一间藏书室中呼吸可闻,彼此气息都乱了几分。
“陛下真是——”
女郎低低一笑,慢吞吞抬首,在郎君侧颜轻印下一吻。
微风轻荡,一池春水明明白白搅乱了。
翌日午后,宫廷的姚尚仪奉帝命入明琬宫,前来指点宸妃娘娘琴艺。
姚尚仪出身官宦家族,在仁宗一朝时被礼聘入宫,执掌宫中司乐司,颇有资历。
“下官拜见宸妃娘娘。”
“尚仪请起。”
顾宁熙吩咐人看茶,宫中盛传姚尚仪醉心琴艺,一把七弦古琴可奏天籁。
三五曲听罢,饶是顾宁熙不好琴道,亦感慨传言非虚。
这么一位名家教授自己琴艺,道一句大材小用不为过。
“宸妃娘娘请。”
顾宁熙与姚尚仪对坐,拨了拨自己面前放着的一把古琴。
姚尚仪谨遵圣命,授业一板一眼。
“不知宸妃娘娘从前可学过琴艺?”
“略知一二。”顾宁熙诚恳道,“不过许久未碰,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此话挑不出错处,身为大家闺秀,怎可能不懂琴。
姚尚仪请宸妃娘娘试了几个调,心中约莫有数。
她授琴,惯例先从琴派与琴曲说起,要初学者通晓七弦琴历史。她信手弹奏的几段曲目,琴声自指尖淙淙流出,令人闻之欲醉。
这一项宸妃娘娘似是知晓不少,姚尚仪接着以手中古琴为例,讲授琴弦、琴面、琴轸种种。
顾宁熙心底叹了口气,认真听着。当世名家教授自己琴艺,若是潦草应对,实在是对不住尚仪大人。
孺子可教,姚尚仪暗暗点头。初学者的琴选用讲究,不过宸妃娘娘弹奏的这一把琴是陛下亲自从库房中择选的,再相宜不过。
午后茶歇光景,顾宁熙道:“听闻陛下的琴艺,也是尚仪所教?”
相处数日,这对师徒已然熟识些许。
姚尚仪尔雅点头,不见骄矜之色:“回娘娘,正是。”
顾宁熙问话问得得心应手,原来陛下七岁起学琴,太后娘娘精心为他择了数位夫子。
本朝皇子循例虚岁六岁进学,但作为唯一的中宫嫡子,陛下堪堪过完四岁生辰,太后娘娘便向先帝请了恩旨,令他同几位兄长一道上书房。
“陛下天资聪颖,每每散学后,再于凤仪宫中习琴艺,三日一回。”
君子六艺,未来的国之储君皆不能落于人后。
对于孩童而言,难免苛刻。湛蓝澄澈的天幕下,重重殿宇的琉璃瓦折射着金色光芒。
册封礼官持节在前引路,宫道旁,时有宫人跪地行礼。
“宸妃娘娘万安。”
陌生的一个称谓,却代表着宫中无上殊荣。
日过午时,翟车停于一座华丽宫苑前。日光透入菱花窗格,手头这本书落笔平平,不堪卒读,顾宁熙将几页飞快翻过。
顾姗在书案后凝神背书,夫子前日留的课业,她背了两日,囫囵能记个大概。
夫子道这篇文章写得甚好,她拿与三姐姐看时,她也言古文字字珠玑。
夫子留了四日时间,顾姗最初背得艰难,尤其有两段文字晦涩难懂,她一知半解。
到三姐姐这里,听她死记硬背,三姐姐便取了书册对她重新讲演。夫子掉书袋,授课时总爱引经据典。三姐姐却不同,言谈中少有杂章,道理深入浅出,叫人有豁然开朗之感。
虽没有旁搜博采,但就是直觉地让人知道,三姐姐必定读了不少书。有时顾姗都觉稀奇,经史子集,但凡她提到的,好似没有三姐姐未读过的。
“错了。”
窗边女郎分神开口,顾姗低头一看,果然漏了一句。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首看去时,三姐姐随意翻了一页手中书,目光仍在书册上。
顾姗以手支颐,忍不住多看了窗边人一会儿。
阳光洒落在她发梢,一袭月白色的如意撒花锦裙温柔沉静,端的是倾城美人。
顾姗有些出神,她倒是真喜欢同三姐相处。
看着是位清冷仙子,但每每她课业上有疑难求教时,三姐姐总是温和而又耐心。
依她之见,三姐姐点拨得比夫子好上许多。而且她能感受到,三姐姐是很乐于教她的。
“后日赏花宴,府中都已准备妥当。”顾姗搭话,不过三姐姐现在的身份,应该不会出现在席上。
顾宁熙道:“若有什么有趣的消息,记得来告诉我。”
顾姗点一点头,立刻接上:“阿姊放心。”
无忧无虑的灿烂笑意,让人心底不知不觉也欢喜一分。
礼官恭谨道:“宸妃娘娘,明琬宫到了。”
侍从搬上脚凳,内廷拨来服侍宸妃娘娘的数十宫人齐齐候于宫门口,一派井然。
顾宁熙仍着册封时的繁琐礼服,在向菱的陪伴下登下翟车。
天气晴和,“明琬宫”三个烫金大字沐浴在暖阳中,分外醒目。
顾宁熙凝神望一会儿,冗长的册封典礼至此,礼官功成身退。
“恭贺宸妃娘娘。”
明琬宫迎来新的主人,向菱与向萍作为宁远伯府的陪嫁侍女,随娘娘一道踏入了这座奢华宫殿。
宫内的情形她们知晓得清楚些,明琬宫与陛下的含元宫相去不远,富丽华美。旁的不提,先帝的陈贵妃娘娘宠冠后宫多年,她所居住的明仁宫在元和十八年扩建后,规制才能与明琬宫一较。
“是么?”
顾宁熙坐于寝殿妆台前,听侍女们如此说,语气中似乎有两分欢喜。
“琬”字,乃圆润和满之美玉,无棱角。
册封的宸妃翟冠沉重,待取下这顶华丽珠冠,换上寻常的锦裙,顾宁熙方有心思打量这座殿宇。
寝殿中以檀木为梁,金砖铺地,一座紫檀雕花卉的十六扇屏风隔出外间与内室。
黄花梨镂空嵌玉的妆台,同色的花卉纹顶箱衣橱,紫檀木玉屏扶手椅,雕工细腻不凡。珍宝架上的摆件陈设恰到好处,殿中布置无一不周到费心。
毕竟是陛下后宫第一位新人,又是正一品宸妃衔,内廷不敢怠慢分毫。
“娘娘以为如何?”
内廷总管候在正殿回话,顾宁熙稍一点头,向菱会意,已从随行的箱笼中取出备好的赏银。
宁远伯府细心,分了部分陪嫁的银钱在锦袋中,方便姑娘取用。
在明琬宫侍奉的宫人尽数来拜见过,顾宁熙大略认了人,留下些印象。
接着便是收整宫室,整理箱笼行囊,半日忙碌下来,等到一切安置妥当时,天已黑透了。
向菱吩咐侍女备水给娘娘沐浴,册封大典后诸事芜杂,顾宁熙此刻已是疲乏。
她换了梨花白素缎寝衣,靠在软枕上读了几页书,随时便可安寝。
“去把外殿烛火熄了吧。”
“是,娘娘。”向萍照做,回来拨动内殿的灯芯时,又有些犹疑,“娘娘,万一陛下今夜驾到……”
“秦总管又没有传旨。”顾宁熙打了个呵欠,语气漫不经心,“再说了,我想这几日陛下都不会过来。”
她看完最后两行字:“时候不早,你与向菱白日里也累了,早些回去睡下吧。”
明琬宫寝殿内熄了灯火,沉入一片宁静中。
不过顾宁熙拈了块糕点,扪心自问,倘若将这等贵极的身份换予她,要她学这么多也是乐意的。
休憩时间尚余一刻钟,姚尚仪已在圈画琴谱。
顾宁熙换了块糕点,外间通禀之声传来,姚尚仪敛衽起身。
“陛下。”顾宁熙福了福。
帝王似有旁听之意,待顾宁熙净了手,姚尚仪即开始授课。
“娘娘请。”
帝王坐于身畔,顾宁熙瞧他当真是有闲心,来明琬宫听这些儿时课业。
顾宁熙翻开曲谱,姚尚仪接着讲《秋风辞》一节,时而操演。
沉瑞香的气息萦绕在身畔,顾宁熙微一走神,指下弹错一音。
夫子的目光望来,帝王笑着摇头,修长如玉的指节按于琴弦,示范给眼前人。
顾宁熙学得尚算快,姚尚仪不偏不倚夸赞两句,午后的授课又是提前结束。
“下官告退。”
陆憬颔首:“有劳夫子。”
“陛下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姚尚仪恭敬一礼,“《秋风辞》娘娘已领悟大概,还望勤加操练,臣后日再来。”
“好。”顾宁熙吩咐向萍送了姚尚仪出去,“多谢夫子。”
话虽应着,但顾宁熙甚少遵从。帝王在旁,她思索片刻,起身先去斟茶。
“这曲《秋风词》,陛下可能弹与我听听?”
女郎巧笑倩兮,目光盈盈。
陆憬被她望了片刻,道:“好。”
入门的琴曲,帝王信手拈来。淙淙琴声流淌间,没有原曲中的相思之苦,却反有意境辽阔之感,以秋日胜春朝。
顾宁熙品评不出所以然,心中只一个单纯的念头。
不愧是从七岁就开始学琴的,到底没辜负这大好年华。
“顾大人,快些进去罢,陛下还等着您呢。”
知道陛下与顾大人有话要叙,孙敬将仆从们打发得远远的,自己也退开。
营帐的门重重合上,隔去外间明媚秋景。
屏风后,顾宁熙被人扔到榻上时,身下是松软的锦被。他收着力道,丝毫不疼。
她忍不住撑起身,先向后躲了躲。
感受到陆憬的目光,顾宁熙只觉大事不妙。
他确实一时不能将她怎样,但是,但是——
她前几日的云淡风轻荡然无存。
在他开口前,顾宁熙凭本能又向榻里间挪了一段,与他再分开些距离。
陆憬低眸看她,声音慢条斯理:“之前你不是说,惦念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