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裙装


    尚未等人近前,陆憬已然站起了身。


    他看着登上玉阶,向自己行来的元乐:“怎么就走了?”


    顾宁熙实话实说:“这不是已经散值了。”


    她忙了一日,陆憬按捺住性子一直不曾去寻她,只等着她的闲暇。


    哪知候来候去,她竟直接跟着怀澄走了。


    “你也不来同朕道个别,说句话?”


    顾宁熙默了一息:“……昨日不是才见过。”


    “那不一样,今日是今日。”


    晚霞绚烂,将二人的身影投映在一处。


    眉目间流转的情意,哪怕离得足够远,孙敬都能依稀辨出来些。


    他望天,望地,又去望隔得更远,什么都看不清的侍从们。


    他大气也不敢出,这这这、这同为男子,这对吗?


    他又偷偷溜去了一瞥,愈发觉得是有些不一样的苗头。


    难不成前段日子陛下与顾大人争执,是因为——


    孙敬两眼一黑。太上皇不在宫中,再没人能管得了陛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顾宁熙更多居于宫中。


    休养过几日,她算是切身知晓何谓“小别胜新婚”。


    龙榻上云收雨歇,顾宁熙伏在枕上,连动一动手指都觉疲累。


    她算是知晓了对方身体有多好,这两年她该少操闲心。


    有时连梦中都睡不安稳,陆憬吻着睡得香甜的人,听她嘟嘟囔囔:“不要……不要了……”


    他更进一步的同时,忽而觉得此情此景莫名的熟悉。


    顾宁熙不自觉往榻里间躲,很快被人按回怀中。


    一贯到底的同时,她猛然睁开了眸,不可置信:“陆祈安?!”


    陆憬以吻封住她所有怨念话语,又是一夜花好月圆。原本此事陆憬想晚些再提上日程,但有顾宁熙参与分担农事生产的国之要务,他肩上的担子轻松不少,当下便得闲暇。


    顾宁熙每日都过得充实,从前在工部所学悉数用上。忙起来事情赶着事情,反而造就了飞速的进益。往往一月所学,胜过在工部半年之久。道是兴修水利,又不单单是水利。匠作官员的任命,工期的拟定,拨付款项的核实,桩桩件件都干系民生。


    有时她翻开那些奏案,下笔如有神。就好像她已经做惯了这些事许多年,冥冥之中有天意帮她似的。


    朝事顾宁熙可以得心应手,夜间在榻上却不尽如此。


    他精力无穷无尽,各式花样层出不穷,仿佛永远不知餍足。


    顾宁熙当然也是舒服的,但架不住他无休无止的索取啊。


    她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文官,哪里能同他比?


    又一回瘫软陆憬在怀中时顾宁熙想,她就该把接手的事务都丟还给他,省得他夜间折腾个不休。


    尤其是在休沐日,他行事便更无所顾忌。


    时而被逼得狠了,榻上的顾宁熙早将“忤逆犯上”四字抛诸脑后。不说直呼皇帝名讳,她连该骂的、不该骂的一股脑儿都倒了个干净。


    辰时的阳光暖融融撒在锦帐中,轩窗外是个明媚的晴日。


    顾宁熙半倚在陆憬怀中,睁着惺忪的眼,懒洋洋地抬了手。


    陆憬替她系上中衣,瞧她慵懒放松的模样,可爱又可怜。


    顾宁熙昨夜的怒气还未消,轻哼一声不愿理会他。


    等到四品绯红官服套上时,她才回笼了几分理智。


    她官服的玉带陆憬解得再娴熟不过,系上也很是熟练。


    顾宁熙提高圆领,遮去了颈间痕迹。想到昨晚他仗着休沐为所欲为的行径,顾宁熙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下去,心底小声冒出了一句:“狗皇帝。”


    像是知道顾宁熙在腹诽什么,陆憬朗笑,在她唇瓣上啄了啄。


    他牵着她的手下了榻:“走吧。”


    “嗯。”此案盖棺定论,而御书房中,谢谦激动之余几乎站起了身:“你可真能藏啊,秦砚铭!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可真能藏啊!”


    他后知后觉,质问道:“你说,一月二十五是不是顾大姑娘的生辰?”


    他依稀听顾大人提起过,她家长姐出生在一月里。


    秦钰双手交叠,局促地坐在自己的位上。暗恋心事在三位好友面前被一朝剖开,让他无处遁形,坐立难安。


    陆憬看他,道:“怎么不早告诉朕?”


    要是再迟一步,元乐的长姐就嫁入了宁国公府。再要反悔,那强夺有夫之妇的名声可不好听啊。


    虽说也不是不行罢。


    秦钰苦笑,埋藏多年的心事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自小就喜欢她,一直都很喜欢她。她紧张地看着水中动向,洛昀熟知水性,很快便游到了顾宁婉身旁。


    她救人颇有章法,从背后靠近,揽住顾宁婉胸前,将她挟上了岸。


    围在岸边的侍女们旋即上前,为二位姑娘裹上了斗篷,严严实实。


    湖畔这样大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前来,顾宁熙瞧见其中多有熟人。


    因为救人及时,顾宁婉除了呛几口水并无大碍,尔后与洛昀一同去马车上换下湿衣。南安侯府的马车停得更远,顾宁熙温言请洛昀先换了自己的衣裳。


    顾宁熙长舒口气,同为女子,不必担心阿姊的名节受损。


    天凝山下不少世家出游,人多口杂,这也是为何侍卫不敢立刻施救的原因。


    林棋候着时辰赶回时,却发现弟弟一身干爽地站在原地,救人的根本不是他!


    “怎么回事?”他低喝道。


    为着此事,家中准备多时,才能寻到这等良机。


    林杨有苦难言,并非是他犹豫,而是一直有人监看着他,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啊!


    林棋恨铁不成钢,只能再另作打算。


    他正欲去关切顾宁婉时,场中有三人被押上。


    与其中一人对上目光,林棋眉心一跳。


    宁国公府的管事面色灰白,夫人是让他们配合二少爷,寻机将顾家大姑娘推入水中。


    此事自然不能让府上的人来做,他已经寻好了人动手,一直在暗处看着。没想到宣平侯府的护卫竟如此敏锐,连他都被抓了来。


    他垂着头不敢言语半句,他身后的二人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分明还没有找到机会,那顾家大姑娘是如何落入水中的啊!


    可当年父亲战败,埋骨沙场。齐国公府门庭败落,族中人丁凋零,连保住爵位都是勉强,哪里能奢求迎娶宣平侯府的嫡长女。


    后来他随昭王殿下上了战场,刀光剑影,自己都不知何时能归来,感情的事更无从说起。


    等战事终了他终于还朝时,就听闻她早已与宁国公世子定下了亲事。


    宁国公府乃京都世家之首,这桩姻缘人人羡慕。


    而她与林棋间也不是盲婚哑嫁,他们自小相识,至少比同他更熟悉些。


    他就想若是她能幸福,自己远远在旁看着便好。


    他说服自己放下,哪里能想到林棋败絮其中,竟敢如此算计她,辜负她!


    每每想到此,秦钰只觉胸中郁结难舒,势必要为她讨回公道。


    甄源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友,他轻拍秦钰的肩:“砚铭,轻舟已过万重山,今时早就不同往日了。”


    如今的齐国公府在朝廷炙手可热,犹胜昔年鼎盛时,他完全可以一试。


    “是啊,”谢谦接话,“顾家大姑娘已经退亲。这男未婚女未嫁的,正是你的大好机会啊。”


    他热络地要给秦钰出主意,一连串的话涌到嘴边,譬如送礼要投其所好,譬如可以在宴饮上多与心上人相见。出谋划策的模样,就像是自己要娶亲似的。


    秦钰感受到他的热情,陆憬轻飘飘看谢谦一眼:“不过怀澄,你能知道什么?”


    谢谦:“……”


    现在想换个主君,还来得及么?


    二人同登御辇,一同去往御书房。


    日子就这般一天天过去,冬日里前线捷报传回,利州的叛乱如数平息。


    本也只是乌合之众,不成气候。帝王恩旨,只将为首叛乱的几人就地诛杀,余者不再株连。参与叛乱的兵士皆放还乡,授以土地,耕作度日。


    半月后重归朝堂,顾宁熙官升一阶,所经手的事宜便更多。


    十月又在忙忙碌碌中过去,外出半年的所见所学,潜移默化中令她在处理公务时更加了然于胸,获益良多。


    她核实着账目,地方修筑水利工事,再漂亮的账目都不可能清清白白。


    陛下以重刑杀一儆百,本朝贪腐之风不再想前代那般猖獗。


    自然,贪官污吏是除不尽的。水至清则无鱼,不可能处处尽善尽美。


    到了巳时,御书房的门打开,她又闻见了熟悉的药香。


    顾宁熙顿时苦了脸,她不喜欢这药的气味,喝下去胃里总觉得难受。


    陆憬端过药碗,试了试药温正好。


    这药方总不对症,按理说应当健脾开胃,但元乐胃口总不见好。


    太医前前后后已经改了数回,顾宁熙再三与陆憬讨价还价,定了三日用一副药。


    一眨眼又是三日,她当真很想抵赖。


    陆憬一勺药喂到她唇畔:“再晚些该耽误用膳了。”


    顾宁熙蹙着眉喝了一勺药,尔后自行捧过药碗。一勺一勺喂,她还不如一口气喝个干净。


    药碗见了底,吃了三颗蜜饯,顾宁熙才压下不适之感,继续提笔。


    然到了午膳时分,她依旧提不起什么兴致,勉强用了几筷吃食。连最喜欢的樱桃毕罗都觉油腻,让侍女拿得远些。


    她本就没用多少吃食,饭毕漱口之际,却是实在压不住胃中的难受,吐了个干干净净。


    碧空无垠,微风轻荡,瑞和殿偏殿的两扇门掩着。


    正殿窗前,陆憬手中执了一卷书。不过细究下来,书页已经许久没有翻动过。


    孙敬笑呵呵的,姑娘家梳妆打扮总要精心些,陛下怕是还要再等上好一会儿。


    他想着顾大人怕是不擅装扮,特意从丽正殿请了孙嬷嬷来。她可是从前为皇后娘娘梳发的嬷嬷,手艺乃宫中一绝。


    “陛下,可要奴才遣人去问问?”


    孙敬这一出声,陆憬才想起来翻一页书。


    他道:“不必。”


    末了觉得这本书实在无趣,陆憬吩咐孙敬换一本来。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望向偏殿的方向。


    星星点点的阳光洒在紫檀嵌玉的梳妆台前,孙嬷嬷细心为顾宁熙梳理着墨发。


    她打心眼儿里欢喜,她家娘娘从前就是名动京城的美人,眼前年轻的姑娘比之娘娘也不逊色呢,


    听说她是陛下的心上人,孙嬷嬷笑着感慨,到底是陛下好福气。


    她在宫中久未有用武之地,今日自然要大显身手,一一指挥侍女开了妆匣。


    来之前她便想好了数种发髻,最后定下挽的是九鬟飞仙髻。一缕缕头发梳下来,顾宁熙起先还看得认真,妄图学上一二。越往后她越困倦,已然捋不清楚。


    孙姑姑却是神采奕奕,姑娘的头发多,养得又乌黑亮丽,如上好的绸缎一般,尽可由她施展。


    她取一枚珍珠顶簪固定住墨发,时而依着顾宁熙的面庞对发式加以调整。


    不知过了多久,待发髻挽成,单看着已足够让人惊艳。顾宁熙惊叹,不吝赞道:“姑姑的手真巧。”


    孙嬷嬷笑意盈盈,接着给姑娘搭配合适的钗环首饰,配上一条七宝的璎珞。


    上妆是由另一位赵姑姑来,侍女们围着,时而递上不同的胭脂水粉,香气宜人。


    等一应梳妆成,已是大半个时辰后。


    侍女们收拾了台面,鱼贯捧了东西退下,还有人去正殿传信。


    顾宁熙独自端坐在铜镜前,先是感慨梳妆的时辰,又欣赏起自己的模样。


    透过铜镜,顾宁熙见到殿门口出现了一抹身影,她转眸向来人看去。


    二人一站一坐,陆憬的脚步顿在了门边。


    妆台前的女郎着一袭水红色的齐胸襦裙,明艳无方。那般艳丽的颜色,衬得她颈间露出的大片肌肤如玉般白皙细腻。


    乌发如云堆叠成髻,簪着的珠钗再如何名贵璀璨,都只有锦上添花之感。裙摆上点缀的晶石熠熠闪光,她坐在明窗下,恍如仙子一般。


    描摹的妆容精致无缺,负责梳妆的赵姑姑神来一笔,还在顾宁熙额间绘了一朵牡丹花钿,点上珠玉与金粉,一双眸子几有夺魂摄魄之感。


    鬓边步摇轻轻晃动,顾宁熙大大方方问门边人:“好看吗?”


    第 82 章   吻


    长日宁静,偏殿的门被反手掩上。


    顾宁熙对瑞和殿的印象,还停留在少时入宫玩耍。


    他们往往同坐在明间桌前,或对弈、作画,或斗双陆、解鲁班锁,总能寻到有趣的消遣。


    但此时此刻,她第一回在他面前着了锦裙,被他抱坐在了怀中。


    华丽的裙摆铺陈,二人贴得极近,当中萦绕着淡淡的馨香。


    陆憬想起从前有一回在马车上,元乐跌进他怀抱时的模样。


    原来并非他的错觉。


    十五月团圆,仁智宫正殿内欢声笑语不断。


    侍女们捧着精致菜肴鱼贯而入,虽移居别宫,但宫中太上皇惯用的太医与御厨一并都迁来此。后妃与未成年的皇子随行,在仁智宫中用度不减。少了政务烦忧,太上皇的日子怡然自得。这万里江山,他放心交到祈安手中。


    今日单是家宴,并不如何讲究排场。这对小木雕刻得真好啊。


    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谁。


    太上皇这一回不得不由李暨搀扶,榻边的文臣,分明、分明就是顾家那位小郎君啊!


    从前所有的记忆挤入脑海,喧闹不休。


    “这架筒车是元乐所赠。”


    “儿臣与元乐在一处。”


    “侍卫们瞧见昭王殿下在与顾大人说话。”


    “儿臣单是看看库中所藏,又挑了一幅画送给好友。”


    “哪位好友?”晨起的阳光映入御帐中,榻上的顾宁熙方从睡梦中醒来。


    昨夜她在衣橱中藏了小半夜,等到确信寝帐中无人归来,才从柜中走出。


    御榻铺得正好,为了睡得更舒服些,顾宁熙还自行寻了一套陆憬的寝衣换上。


    她大约能想象到昨夜营地中的兵荒马乱,御帐四周反而清静,无人问津。


    陆憬一夜未睡,自从辰时得到了消息,他便坐于此。


    顾宁熙与他相视,不等他开口,先行问道:“陛下昨夜去何处了,怎么一夜未归?”


    “你为何在这里?”


    “许久未见陛下,我想陛下了啊。”顾宁熙语气无辜,“陛下难道不惦念我吗?”


    一番抢白,陆憬胸腔起伏,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还不知道顾元乐?她能避开所有人独自匿于主帐,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顾宁熙坐起身,昨夜睡得不错,她此刻精神奕奕。她笃定陆憬暂时拿不住她的错处,有恃无恐。


    反正已经有了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先入后宫生儿育女,他还能拿她怎样?


    被陆憬攥在手心拿捏了这么久,反抗不得,顾宁熙不可能不恼。


    既是顺便,气一气他又有何妨?


    “陛下为何不理我?”顾宁熙挑眉,神色灵动。再有便是因均田制下,各州荒地纷纷得到开垦。加上农具的改进,兼之百姓少徭役,能安心在田间耕种。


    地多人少,为了增加户数,除了官府鼓励民间婚配、寡妇再嫁外,陛下还下令户部调拨银两,遣使往突厥、回鹘等地赎回汉家人口。


    顾宁熙持玉笏,这些流落外藩的百姓,有些是因战乱主动逃亡北地活命;更多则是被胡人南下连人带财一同掳走,为奴为仆。


    她在外巡视水利时,在乡间见多了因战乱被迫骨肉分离的家庭,不少人仍旧苦苦期盼着他们的家人归来。


    此番朝廷已遣使与突厥谈判,欲先赎回五万户人家。能说出家在何处的,便放归故里;若已失了故园,便由朝廷另行分派土地,供他们安身立命。


    此举大善,又可尽快恢复荒芜之地的人烟,举朝皆无异议。


    散朝后,顾宁熙尚未出含元殿,便见孙总管已然在回廊下等着她。


    她收了玉笏,随孙总管去往御书房。


    午前朝政清闲,四日未见,二人已各自收拾好思绪。


    孙敬沏了茶水便退下,自外间合上了殿门。


    顾宁熙坐于自己惯常的位上,离御案后的人有些距离。


    如今大晋上下鼓励婚配,世家间联姻频频,奏请陛下立后纳妃的奏疏不绝于耳。


    礼部已备办好陛下大婚所用之物,陆憬望顾宁熙,这半年元乐一直如愿在外。


    从去年五月在昭王府成婚至今,也到了他们约定的期限。


    他话中的意思分明,顾宁熙还想为自己尝试:“我与陛下之间,就这般不好吗?”


    “你便要这么一直无名无份?”


    陆憬起初不解,他从来都不愿委屈元乐,那她又将他们二人间的感情当做什么?


    可他近来观宣平侯府的婚事,好像忽然有了答案。宁国公府迟迟不愿履行婚约,而砚铭却是恨不得第二日便迎娶顾家女。


    这当中感情的差别再明显不过。那么元乐,元乐迟迟不愿嫁他,是否同样是因为此?


    “何谓名分?”她没有问他若是有孕该如何,一旦到了那一步,她必定要被他纳入宫中,再无选择。


    她合了眸,久久没有入睡。


    皇后也好,贵妃也好,于顾宁熙而言,不都是彻底从属于对方的名分?


    她找不出自己非要有名分的理由,若是因为情爱水到渠成,可她从小就不信这个。她的父亲当年还指天誓日,一生一世只呵护她母亲一人,当头来又有何用?


    若是他想给她一个保障,那她能留在前朝岂不是更好?


    “你究竟想要什么?”陆憬自问已经足够迁就于眼前人,“我们总是要成婚,你要什么朕不能给你?你为何如此固执?”


    这座江山,他要与她共享,他想让她堂堂正正站在自己身畔,受百官万民朝贺。未来他们的孩子会承继大统,延续宗庙。


    “那陛下还问臣做什么?陛下如前时一般,直接降一道圣旨便可,又有谁敢不从?”


    她想要什么,这个答案现在连顾宁熙自己都不清楚。


    她看着御案上堆叠的奏疏,朝廷用人不问出处。但凡有真才实干,哪怕是淮王府的官员他都可以破格提拔。


    顾宁熙自问不比他们逊色,可就因为她是女子,因为多了一层与他的情意,她现在所得到的一切好像都是因为他。将来落在有心人眼中,她必定是靠他庇护才能进中书省,她所有的政绩全部都仰赖他施予。


    无论她多么努力,好像终其一生她都要困在皇恩下。


    是,若没有他,或许她早就在夺嫡纷争中被排挤出朝廷。


    可她本来就是想外放的啊,那才是清清白白属于她的东西。


    现下承蒙皇恩,留于朝堂,还要她叩谢一句皇恩浩荡。若有反抗,连她自己都要觉得是她不识好歹。


    谁都不愿争执,可偏偏此刻都难以冷静。


    “江山须后继有人,否则届时朝纲动荡,民心不稳。你知晓这半年来朕压了多少奏案,你可曾为朕想过?”


    一年两年尚可,只怕再往后,各式谣言就该甚嚣尘上。


    “若我们有了子嗣,你还要如眼下这般,你预备让他如何自处?”


    她还要开口,冷不防脸颊被人捏住,肆意揉捏。


    “元乐,顾元乐。”


    越来越多的细节清晰排列,祈安分送的土仪,名录中就有宣平侯府。


    宫宴上,他频频望向的有宣平侯府的方向。


    还有祈安分明有心上人,却迟迟未娶。


    原来他看上的不是朝廷有夫之妇啊,是——


    太上皇脑中轰隆一声炸开。


    他脚步迟缓地出了大殿,望着晴空暖阳,只觉遍体生寒。


    李暨急急忙忙唤道:“快传太医!”


    两道殿门隔去了外间喧嚣,星星点点的阳光在锦帐间跃动。


    昨夜的两剂药有了效用,陆憬再醒来时,头昏脑胀的不适之感已经消散。


    他恢复了些精力,稍一偏头,见到了榻旁熟睡的人。


    阳光洒落她周身,她的发丝闪着光泽。


    陆憬不由自主屏了呼吸,生怕惊醒了她,眼前这一幕静谧美好得有如画一般。


    好半晌,他才轻轻伸手,触碰到她莹润温热的面庞。


    这不是梦。


    陆憬凝望她许久,指间慢慢抚过她如玉的面颊。


    梦中的元乐嫁给了他。


    她一袭月白色的锦裙,也是这般伏于他的病榻旁,对他说:“陆祈安,我害怕。”


    “我害怕,我什么都不会。若没有你,我连自保都不能。”


    她诉说的语气是那般平静,可越是平静,越是让人悲伤得连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处。


    他很想伸手去抚一抚她,想告诉她让她安心。可梦里的他无论怎么努力,始终都触碰不及,只能徒劳地望着她那双满蕴哀伤的、漂亮的眸。


    “陛下,”孙敬轻手轻脚入内,正来查看殿中的状况,“太上皇到了。”


    陆憬示意自己知晓,孙敬下去吩咐人备水供陛下洗漱。


    陆憬小心翼翼抱起了榻边人,没有扰醒她。


    怕过了自己的病气,他将她抱于窗边软榻,让人取了一条绒毯来。


    太上皇与姚皇后入座,吩咐殿中无需太多人侍奉。


    顾宁熙坐于陆憬身畔,赴宴前她好生装扮了一番。孙姑姑为她择了一件绯红色绣如意牡丹云纹的锦裙,墨发挽作飞天髻,配了一对赤金嵌红宝的流苏牡丹发钗,再点缀几朵珠花。绯红的颜色不会喧宾夺主,又足够鲜亮喜庆,更衬得她明艳动人。


    太上皇愈看儿媳愈满意,祈安这小子有福气啊。他记得自己从前在御书房中还召见过顾宁熙,是个进退有度、落落大方的聪慧孩子。


    虽说祈安的婚事定下得最晚,但常言道好事多磨。这小子眼光好运气更好,选了个满京都最漂亮的女郎作皇后。


    顾宁熙依着规矩用膳,时而答几句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的问话。


    相较之下,陆憬反而受了冷遇。


    姚皇后打量面前这对年轻的小夫妻,这两个孩子缘分不浅,也愿他们能够更圆满些。


    她笑着对陆憬道:“元乐将一辈子都许给你了,你可要好生待她。”


    “儿臣明白。”


    姚皇后笑容欣慰,祈安这孩子也是知道该如何爱人的。


    十一月十六,安养于仁智宫、久不问政事的太上皇正式下诏,为皇帝选立宣平侯嫡女为后。


    立后的圣旨一夕之间传遍整个京都,在世家间激起千层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日色偏移,道旁碧树成荫,吹来的风都透着绿意。


    顾宁熙醒来时已到了翠屏山脚,帝王车驾从北门驶入。碾过平整的巷道,最后停在了朝殿与寝宫的分野间。


    陆憬先下了车驾,自然地就去牵顾宁熙的手。


    这是在外头,顾宁熙下意识环顾周遭。


    “无妨。”


    陆憬扬起一抹笑,干脆抄起她的膝弯,将人横抱在怀中。


    陆憬笑起来,抱着她跨过一道门槛:“那带你去看看寝殿。”


    第 83 章   依偎


    翠微宫规制恢弘,前处朝殿为翠微殿,雕梁画栋,乃群臣朝拜帝王的主殿。


    一道金华门隔开前朝与后寝,朝臣在此止步。


    后头帝王寝殿名含风殿,建于顶端开阔处。殿顶覆琉璃瓦,梁柱涂朱漆,门窗、斗拱、梁枋皆有木雕、石雕作点缀,尽显皇室庄严气派。


    陆憬着意停留片刻,以便让顾宁熙认清楚路途。接着他抱着人穿过回廊往西,相隔百余步,最后停在另一座华丽殿宇前。


    顾宁熙望殿门上书“栖云”二字,在这云雾缭绕的翠屏山间格外应景。


    她道:“放我下来。”


    她的双足踩于砖面,有风穿过汉白玉的围栏扑面而来。


    陆憬执了顾宁熙的手,与她同登上玉阶。


    栖云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东西两侧设有配殿。


    正堂设了紫檀木宝座,座后一架紫檀嵌玉的屏风,另有鎏金香炉与青铜冰鉴。


    栖云殿侍奉之人皆由内廷调拨,殿内外主事的侍女两人,名唤云檀与云笺。


    赶了半日路途,陆憬由顾宁熙先收整行囊,自己则回含风殿,定了晚间一同用膳。


    云檀在前引路,带顾大人去看内室的布置。


    沉香木的床榻上悬挂天水碧的软烟罗纱帐,冰蚕丝织就的玉簟触手生凉。临窗设一张檀木榻,堆叠锦绣软枕。次间备有一张书案,文房四宝俱全,供读书作画所需。


    顾宁熙坐于小榻上,熟悉过寝殿布置,工匠布局颇有巧思。推开两扇雕花轩窗,风轻轻吹动纱帐,此间确实是夏日避暑纳凉的好所在。


    云笺带人为顾大人收拾衣衫,打开寝殿北侧的八扇衣橱,顾宁熙顺着她们的动作望去,在原地默了片刻。


    柜中衣裳摆得满满当当,皆合她的身量。其中半数是锦裙,朱红,樱粉,藕荷,天青,水蓝,月白,槿紫,仿佛宫中所有的颜色都汇聚在了这里。


    顾宁熙哭笑不得,早便知道他要了她的身量另有筹谋。


    她以手支颐,望那琳琅满目的衣橱,忽然想起她梦中情形似乎也是这般。


    顾宁熙身上仍着五品文臣官服,殿中的侍女无论知不知晓内情,一概都不曾多话,以“顾大人”称呼她。


    她笑了笑,从前她觉得天大的欺君之罪,如今就这般迎刃而解。


    权势的妙处确实超乎她想象,无怪乎古往今来,多的是皇室操戈,群雄逐鹿。


    顾宁熙不习惯留生人侍奉,待殿中料理妥当,便吩咐侍女各自下去休息。


    “是,大人。”


    顾宁熙换了身天青色的常服,虽说金华门后见不到前朝的同僚,但她还是习惯于着男装,行走也更方便些。


    此言一出,朝堂中应和者甚众。


    “陛下,后妃之位定,则内闱安;内闱安,则陛下无旁骛,可专意国事。臣附议礼部所请。”


    “陛下勤政爱民,天下归心。臣以为礼部所奏极是,附议纳妃之请。”


    “臣附议。”


    “臣等附议。”晚间在昭王府寝殿内,陆憬听完怀中人说话。


    “你是说,砚铭神色有异?”


    天凝山下发生的事陆憬自然已经知晓,只不过暗卫回禀时会略去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顾宁熙点头:“我起初只寻了武安侯帮忙,不知齐国公为何忽然到场。我阿姐被宁国公府算计,他看上去竟比我还生气。”


    这实在耐人寻味,顾宁熙与陆憬相视,显然他们这位共同的好友藏了些秘密。


    这一件事暂按下不表,陆憬将怀中人抱得更舒服些:“接下来你准备如何做?”


    “宁国公府那三人已经被关押在大理寺中。主审此案的是孙少卿,他是陛下登基后亲自提拔的,我想用不着我再操心。”


    顾宁熙相信陆憬的识人之明:“不过宁国公府做这等见不得光的事,为撇清干系当然不会用府上人。我看就算能查到实据,国公府也会想法子让人顶罪。”


    所以顾宁熙另辟蹊径,百年世家大族最要紧的是名声。


    “我已经让人散布了消息,宁国公府不愿履行婚约,又不想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声。所以在重阳踏秋时指使恶仆将顾家大姑娘推入水中,妄图置她于死地。”


    这桩传闻太过耸人听闻,飞速传遍京都的同时,也衬得顾宁熙紧接着让人传的第二条消息更加可信。


    “宁国公府命仆从将顾家大姑娘推入水中,趁机让林六郎相救,借救命之恩截下这门婚事。”


    一时间,宁国公府被推至风口浪尖。


    毕竟京都世家都是人精,林家对嫡子联姻的精打细算更是早已摆在了明面上。先前算计南安侯府的丰厚妆奁,后又拖延与宣平侯府的婚事,生怕吃了半点亏。


    而今宁国公府一招换亲,谁人不说一句好算盘!堂堂宣平侯府嫡长女,才貌双全,如何能嫁给林家六郎一个袭爵无望、不学无术的纨绔?


    哪怕宁国公府极力否认这等传闻,哪怕三日后大理寺通报了案情,是何管事一人为之。是何管事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世子爷的侍妾,怕未来主母容不下女儿,故而铤而走险。


    但世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不过是给宁国公府留下最后一点颜面罢了。


    案子“水落石出”的第二日,宣平侯府便上门退还了定礼,主动弃了这门亲事。


    曾几何时,两府的联姻还在京都传为一段佳话。


    如今闹得满城风雨,若宣平侯府不计前嫌还要执意嫁女,未免太自降身价,简直颜面扫地。


    经此一事,年过二十六的宁国公世子林棋又成了独身一人。


    对未过门的新妇都如此算计,但凡有些心气的体面人家,谁还愿意把女儿嫁入宁国公府?


    一个不小心,兴许女儿又要被这位世子爷算计给自己的哪个庶弟了呢?


    往后好长一段日子,宁国公府中人都闭门不出。但凡京中宴饮提及宁国公府与他们那位“大度让妻”的世子爷,谁人不当笑话看。


    一片顺应声中,知晓内情的谢谦亦出列,同凑了一段热闹。


    陆憬道:“此事容后再议。”


    散朝后,文武臣工各归官署,三五同行。


    朝会上陛下虽未颁布明旨,但立后纳妃之意已显。不少府上有适龄千金的世家,心思不免活络起来。


    陛下登基前便不曾娶亲,后位虚悬。家族更进一步的机会摆在眼前,就算不能为后,若哪家府上出了四妃之一,亦是家中荣耀。


    朝臣之中,落寞许久的宣平侯近来一改颓靡。入秋以来,朝事的忙碌有增无减。


    削减王爵之事雷厉风飞推进,至十一月,大部分陆氏郡王都已接了朝廷旨意,去王号改称侯,一应供奉随减。


    户部统算着银两,单就每年郡王俸银一项便可削出大宗节余,用作他途。


    自然,不是所有陆氏郡王都能如此俯首帖耳。一呼百应的王爵坐久了,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利州,义安郡王陆常联合永安郡王陆阔、江平郡王陆升谋反,欲与朝廷分庭抗礼。


    帝王已遣雍州刺史、左骁卫大将军李暨领兵三万征讨。区区地方之患,根本不足以畏惧。


    顾宁熙望御案后从容不迫的人,论用兵之道,大晋无人能出其右。


    他对军权军心的全盘掌控,也造就了执掌天下、征战四方的游刃有余。


    顾宁熙笑了笑,心底深处没来由冒出隐隐的羡慕。


    她继续提笔草拟手中圣旨,帝王已与三省官员明堂议定,依照山川地势,划天下为关内、河南、河东、山南、陇右等十道。道一级不派官员常驻,只作中央监察之用。同时省并州县,由春入秋,耗时五月,韦范带人将全国裁并为三百零三州,一千二百二十一县。


    各州县官员涉及大量调度,中书省、尚书省初步拟定名录,刺史以上官员帝王亲自过目。


    此项事宜浩繁,尤其州刺史乃一方父母官,容不得无能贪渎之辈尸位素餐。


    江山初定,朝中人才凋敝。仅在十月里,陆憬便连发三道诏令,命朝臣举荐人才,同时征召天下大乱时归隐的有学之士入朝。


    此举网罗出不少英才,地方学堂纷纷恢复,等到明年春朝廷便要再兴科举。


    政令一封接着一封,虽则忙碌,但新朝的臣子们皆踔厉笃行,无一人懈怠,反而更加勤勉。


    为君者更是表率,陆憬将“轻徭薄税、与民休养”定为国策,即位以来不兴修宫室,不耽误农时。


    与之相反,全国上下开垦荒田,曲辕犁逐步推广至各州县,地方大兴农田水利。


    除过朝廷正在主持修建的云门堰、弘农渠外,河中长庆渠、河东百枝渠的建造业已提上日程,而地方官府与百姓自发修建的堤坝、陂塘、沟洫等等更是数不胜数。


    工事水利素为顾宁熙所长,陆憬秋日里忙于考核州县官员,暂无闲暇面面俱到。


    这一项庶务逐步由顾宁熙接手,起初是整理疏案,监看进度,奏与帝王裁断;再往后,水利上的寻常事宜顾宁熙可先行作主,而后汇成节略供帝王知晓。


    陆憬不能不承认,于农田水利事宜中元乐驾轻就熟。所谓术业有专攻,元乐对工事的处置远胜于他;匠作官员若是欺上瞒下,虚报用度,元乐会知晓得比他更敏锐。


    “侯爷,恭喜恭喜。”


    宣平侯府嫡长女新定下了与齐国公的婚事,谁人不道一句锦绣良缘。


    想当初宁国公府拖延婚约,将顾家大姑娘硬生生耽误到了二十岁上。国公府一番算计,顾家最后主动退了亲。谁能想到宁国公世子至今未娶,而顾家嫡长女转头就寻到了更好的一门亲。


    齐国公年少有为,那可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未来仕途不可限量。


    宣平侯含笑受了同僚们的恭维,又有人笑道:“顾二郎君还未回京罢?侯爷真是好福气啊,二郎君得陛下倚重,先迁中书舍人,又代帝出巡。此番回来,怕是又要高升了罢?”


    这一段话戳中了宣平侯的心事。陛下去岁分明是要以中宫之礼纳宁熙入宫的,奈何宁熙不知如何说动了陛下,此事竟暂且作罢。事到如今总该有个说法才是,总不能让别家府邸捷足先登。


    宣平侯一面笑着回应同僚们的话语,心中却担忧起来。


    纵然宁熙仕途再如何体面,哪及成为万人之上的中宫之主尊贵显赫,能给家族带来庇荫。


    若是再能出一位有顾氏血脉的太子,宣平侯府在朝中的地位便愈发稳固。


    御书房中,谢谦瞧见秦钰腰间新系上的一枚香囊,笑容意味深长:“砚铭兄,还未向你道贺啊。”


    甄源的目光也跟着看去,秦钰本非爱夸耀的性子,但此刻面上的笑意根本掩不住。


    齐国公府与宣平侯府已正式定了亲,过了纳征之礼。


    女方送来的回礼中,惯来会有一件新嫁娘亲手所做的刺绣。


    能娶到年少心爱之人,秦钰再无所求。他日后必定会珍她重她,护她爱她,让她一生顺遂无忧。


    香囊的绣工精巧,陆憬倒不如何羡慕。


    想也知道元乐不擅刺绣,他更喜欢她所赠的木雕。


    谢谦道:“陛下,顾大人何时回来啊?”


    陆憬不假思索:“还有三日。”


    他四日前收到了元乐的信,她从山南道归京,已经弃船登岸。


    “怪不得陛下这几日将政事赶得这般紧,”谢谦反应过来,“原是准备去接顾大人。”


    甄源早便看破不说破,御书房中的气氛一派轻松。


    午膳顾宁熙同样只喝得下几口粥,勉强睡了一会儿。


    陆憬替她盖好锦被,趁这段光景,在栖云殿中批复了十几道奏案。


    殿中的冰鉴早已是搬了出去,还不到未时,醒来的顾宁熙总算比晨起时好转两分。


    “饿不饿?”陆憬低眸问她。


    顾宁熙轻摇头,瞧她神情虚弱,食不下咽,陆憬如何能不心疼。


    既睡不着,顾宁熙想有个人陪她说话。


    陆憬将人抱得舒服些,道:“平日就罢了,这几日怎么也不多留心些?”


    顾宁熙嘟囔一句:“我哪里记得住。”


    她的月事没那么准,一年到头,总有几个月或早或晚存了偏差。有时政务忙起来,葵水还懂事,近两个月才来一回。


    葵水的日子都是母亲帮她记着的,值房中一直备了月事带。每次来月事前她都多少有些预感,不至于手忙脚乱。


    陆憬关切她的身体,问道:“从前吃了寒凉之物,也会如此吗?”


    顾宁熙扁了扁嘴,声音透出委屈:“在家时,母亲管着不让我多吃。”


    她这么一提,陆憬倒想起有一回在街上遇见她时,元乐就是在买杨梅冰饮,还分了一盏给她。


    那会儿她忽然藏到自己身后,原来是为了躲顾夫人啊。


    这桩旧事都能让他翻出来,顾宁熙幽幽道:“陛下可真是明察秋毫。”


    陆憬一时不知该作何想,宣平侯夫人不在,元乐便由了自己的性子来。


    他叹口气,又是心疼又是无奈:“那你自己总该有些分寸。”


    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好似是怪到了她头上。


    顾宁熙一下子便恼了,撑起些身子:“陛下又没有说过不让我吃!”


    陆憬:“……”


    对上她声讨的目光,陆憬:“……好好好,都怪朕。”


    顾宁熙轻哼一声,暂且不同他计较。


    陆憬笑起来,照着太医的嘱咐,将掌心覆在她小腹间,轻缓地替她揉着。


    顾宁熙被他拥在怀里,他的掌心温热而又干燥。情绪被慢慢抚平,小腹处的酸痛也当真缓解了两分。


    她渐渐放松下来,不自觉合上了眼眸。


    殿中宁静,瞧怀中人全心全意依偎着自己的模样,陆憬忍不住低头碰了碰她的额间。


    望她睡颜,心底却是软得一塌糊涂。


    第 84 章   旖旎


    等葵水结束,顾宁熙又恢复了往昔的朝气。


    如太医所言,她身体底子尚可,从前也少有经行腹痛的毛病。前几日确乎是她太放纵了些,好在疼过了第一日,往后几日尚能忍受。


    顾宁熙心有余悸,等月事彻底离开后,她还特意多熬了六七日,才想着吃上一盏小小的、不起眼的酥山。


    她期待已久,哪知第二日午后的点心端上来,根本不见任何冰饮,连酸梅汤都是温的。


    顾宁熙立刻回眸去看陆憬,后者坐得稳当:“少吃那些,于身体无益。”


    顾宁熙强调:“我已经无碍了,我现在有分寸。”


    陆憬不为所动:“明日罢,明日再吃。”


    “明日何其多!”


    陆憬由着人贴到自己身畔,对上她的目光,似乎考量了一番。


    “不可。”他道。


    顾宁熙眸中希望登时落空,她动了脑筋:“我只吃一小半,好不好?”


    难得见她这副模样,陆憬心底其实受用无比。


    等享受够了,他退让道:“那不如这样,我们修书一封给宣平侯夫人,只要她同意便无妨。”


    秋日寥廓,碧空湛蓝如洗。


    天凝山下已停了不少气派的车驾,时逢佳节,天气更是舒爽,是个踏秋出游的好日子。


    顾宁婉扶着侍女的手下了马车,顾宁熙今日难得地策马而来。


    她吩咐人再熟悉一遍地势,不远不近地护着阿姊。


    天凝山下有一汪碧湖,名唤“天镜”。


    湖面不大,湖水清澈见底,映出天幕中朵朵白云。


    顾宁婉凝视着平静的湖水,秋风吹动她碧色的裙摆,她仿佛知晓一汪湖水中有多么冰寒刺骨。


    “怎么在湖边站着?”


    湖面新倒映出一道人影,顾宁婉转眸看向走到她身畔的人。


    她唇畔勾起一抹弧度,有礼道:“世子。”


    他们二人已定了婚约,哪怕在人前走得近些,也不必担心有什么流言蜚语。


    顾宁婉望眼前人,其实细算下来,她与林棋也算是年少相识,门当户对。


    林棋是宁国公府嫡长子,文韬武略兼备,样貌生得上佳,在一众世家子弟中颇为出挑。


    曾经她也以为对方会是良婿,配得起自己。可婚事一拖再拖,感受到他的毫无担当,薄情寡义,现在她再看他,竟觉只剩“道貌岸然”四字。


    她接了话:“湖边清静,景致也好。”


    就算她不来此地,恐怕对方也会想方设法邀她来此。今日当值,晚间顾宁熙宿于宫廷。


    天已擦黑,御书房中政事尚未处置毕,顾宁熙仍在殿中陪着陆憬。


    她新翻开一篇策问,半月前的朝议,陛下问百官江山初定,天下群盗并起,该如何处置。


    这段日子以来,朝中大臣纷纷上书。折子递到中书省,由顾宁熙与另二位中书舍人负责分理。


    文章各抒己见,但无论如何落笔,最后的要旨无外乎是分作两派:以仁政乎?以重法乎?


    这是要定本朝国策,会极大地影响到往后政令的颁布与施行。


    她愿意帮他省了这等麻烦。满天繁星闪烁,瑞和殿中好生布置了一番。


    顾宁熙换下官服,她晨起出门时,陆憬便与她再三交代,今夜要陪她过生辰。


    是以忙完公事,她便径直从工部回了瑞和殿。


    她好笑地想,若是她被公务多耽搁了一阵,对方大约要直接来工部接她。


    七夕那盏锦屏花绽灯特意被点亮,侍从都退在外间。


    晚膳除了顾宁熙素日里喜欢的菜肴,还特意备了两壶瑞露清酒。


    酒质温润平和,入口醇厚绵甜,余味悠长。


    酒性不烈,顾宁熙喝着喜欢。


    无需人布菜,二人面对面坐着用膳。


    说起朝中事,削爵的诏书已下了半月有余,顾宁熙看大部分陆氏郡王都是敢怒不敢言,已经接受降爵的旨意。


    但难免有人存了异心,顾宁熙道:“不得不防。”


    陆憬颔首,亦想看看有谁胆敢造他的反。


    顾宁熙与陆憬碰了酒盏,眸中蕴满笑意。


    是啊,整个大晋最能打的人就坐在她面前。若要在本朝起兵谋逆,那确乎是要些胆量的。


    她不由自主去想,自己能够领兵打仗,果然对军权的控制会更有底气。


    陆氏宗亲再不安分,恐怕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一刀斩下甚好,省得给了他们机会抱团商量。”


    顾宁熙并不觉得削爵的旨意逼迫太紧,除了陆氏宗族,全天下都乐见其成。


    就拿宣平侯府来说,顾氏一门的爵位是实打实跟着高祖征战四方,论开国功勋传下来的。那些郡王单凭一个姓氏封王,实难服众。


    顾宁熙抿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满,难得有这般合她心意的清酒。


    她酒量不错,一壶酒渐空,二人聊的话也越发随心。


    几棵垂柳挡去河畔视线,顾宁熙听见一道生气勃勃的声音:“顾大人今日也在此处啊!”


    洛昀一袭橙色绣如意菊的襦裙,系了浅一色的披风,笑意明媚而又灿烂。


    顾宁熙不知不觉为她的笑容所感染:“是啊,你何时回京的?”


    “前几日刚到,今日天气好,便来散散心。”洛昀前一阵陪了母亲回外祖家探望,也是懒得理会洛氏族中那帮亲眷。


    她见到顾宁熙便觉得心情甚好,果然今日适宜出门。


    秋风吹拂,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宁国公府有侍从到了湖畔,上前低声对世子耳语了几句。


    顾宁婉便见到林棋面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说出了那句与她梦中如出一辙的话语:“有桩事要处置,我先失陪一阵。”


    他似乎感到歉疚:“晚些时候……我有句话要与你说。”


    顾宁婉颔首:“世子自便即可。”


    林棋先一步离去,话里话外都暗示她在此地等他。


    顾宁婉笑了笑,不再理会。


    柳树下,谢谦与顾宁熙隔了一步立着。


    洛昀已去了远去赏花,谢谦压低声音:“你担忧得没错,确实有人在暗中盯着你长姐,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他在战场上刀光剑影见惯了,这等伎俩瞒不过他的眼。


    谢谦出主意道:“不如直接都拿下,细细审问?”


    顾宁熙也如此想,她带的人手足够。


    “至少有三人,我来帮你抓。”


    他主动揽下,在京都待得久了,也是难得遇上一桩新鲜刺激事。


    谢谦更擅长于此,顾宁熙不再推脱,眸中感激。她笑道:“有劳,今日寻你来当真是有先见之明。”


    谢谦含笑,声音自信:“你就看好罢。”


    他亲自带了几人去,顾宁熙腾出手脚,便留在原地。


    自从宁国公世子离开后,林杨便一直在附近徘徊,像是在等着什么时机。


    顾宁熙蹙眉,命侍卫仔细盯住他,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动作。


    秋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着,白云悠悠。


    静谧美好的景致,蓦然被一道惊慌失措的疾呼划破。


    “我家姑娘落水了,快来人,快来人啊!”


    听出那声音是月华院的青梧,顾宁熙登时色变。


    分明她们是有所防备的,阿姊怎么会落入湖中。


    她当下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岸边奔去,同时命暗卫盯死蠢蠢欲动的林杨。


    “阿姊!”


    顾宁熙通晓水性,靠岸的湖水也不深。


    她正欲下水救人,冷不防被人一把拉回。


    “顾大人,你这身板凑什么热闹!”


    说话之中,洛昀已利落地解了披风:“你在岸上待好了!”


    用晚膳前,陛下灌了一整壶凉茶。待用过膳,早早便回了含风殿休息。


    月挂中天,顾宁熙独自躺于榻上,望着窗框上的月影出神。


    回忆起黄昏时的那一个吻,他其实有些失控。但最后还是未曾逾矩,撑着从她身上起身。


    大约是那些旖旎的梦做得多了,顾宁熙几乎已习惯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骤然中止时她眸中都有些迷茫,才分清现实与梦境。


    她自小就被当做男孩儿教养,不曾读过什么《诫女书》,对于成婚前的贞洁并未看得如何重要。


    况且如果是他……她其实也是愿意的。


    雪云纱金贵,稍一动作便有痕迹。她那身衣裙被揉得不成样子,后来不得不临时换了一身新襦裙,方能出来见人用膳。


    顾宁熙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对她明媒正娶,方才行至最后一步。


    可是她……她并不想领这一份心意。


    她不想昭告天下,不想成婚,不想多那一层身份束缚。


    她觉得如眼下这般就很好,她依旧可以保有自己的身份,也不耽误情爱。


    纵然大婚之后,他或许依旧能容许她在朝中。但三年五年,到了那个地步,许多事她势必要有取舍。


    至少宣平侯府,她便再也无法相争了。往后她最要紧的身份,前面永远都会是他,而不再是她自己。


    顾宁熙只想维持现状,可她同时知晓,在这段关系中他已经足够迁就于她。


    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够妥当。


    顾宁熙指间无意识地拨弄着锦被上的刺绣,能给他的,她都可以给他。


    她想先试一试。


    就像在梦中,寻个他好说话的时候。


    第 85 章   情史


    晨时天凉,陆憬如约匀出了半日空闲,与顾宁熙在山间一游。


    翠微宫周围有大片皇家园林,素以景致闻名。


    陆憬牵了顾宁熙的手,二人顺着最荫凉的山中小径往瀑布的方向去。目之所及皆是生气勃勃的绿色,时有花卉点缀。


    鸟鸣啁啾,泉水泠泠,在山中一日叫人忘却俗事。


    走了不知多远,顾宁熙回望半山的方向,还可遥见翠微殿宇。


    整座宫殿与周遭风景相协调,物与景合一。


    顾宁熙此行还领了改建行宫中花苑的差事,陆憬只让她由了自己心意描绘。


    手被身畔人拢在掌心,顾宁熙收回目光,想到自己从前在工部时,只是想着积攒政绩,尽力避开朝中纷争,外放去一方好所在。


    现在想想不无天真,她也是到了中书省后,眼界慢慢开阔。


    每日经手的多是朝中政要,朝廷大事她可了然于心。


    前处有一汪清泉,沿途听见的水声便是由此而来。


    泉水自山间裂缝浸润而出,清透见底,可见游鱼自在嬉戏。


    不知不觉日色已近巳时,这趟旅途本就是随心之行,并无特定的目的地。


    走了大段山路,顾宁熙渐感到疲累。


    陆憬笑了笑:“背你回去,走吧。”


    瞧他面色如常,丝毫不像是远游的模样。


    顾宁熙也不与他客气,少时与他一同登山时,到后半程她有时便扯了他的衣袂,借些力气。


    陆憬稳稳背起了人,又翻一笔旧账:“围猎场上怎么不让我背?”


    顾宁熙舒舒服服将手环过他的后颈:“这不是怕让陛下发现端倪嘛。”


    结果兜兜转转,该躲的还是躲不过。


    顾宁熙将头枕在他肩上,满是信任。


    陆憬转眸,眉梢眼角间俱是温柔笑意。


    日光穿透层层树影,山水悠悠。


    靖平王府,到了惯常休憩的偏厅中,顾宁熙先望见了主位上着藏青锦袍的靖平王。


    她脚步一顿,贸然退开又着实失礼。


    毕竟是靖平王府上,她定了定神,上前见礼:“王爷安好。”


    “嗯。”谢谦淡淡应声,晚辈之礼他受得起。


    侍女奉上了茶盏,谢谦道:“坐罢。”


    顾宁熙思忖片刻,向一旁椅上坐了。


    宫中跟来的人低声回禀过,原是中书省有要事,陆憬临时离开,晚间会再回王府。


    是以眼下偏厅中,她和靖平王一同等着。


    已经入冬,屋中还未点炭火。顾宁熙也不意外,靖平王常年征战沙场之人,自是不畏寒。


    北齐皇都冬日也是温和的,不似在徐州城,北风起时一片肃杀。


    靖平王手中执了书卷在读,顾宁熙无事可做,偶尔瞧去几眼,猜测是一卷兵书。


    厅中气氛一时沉闷,好在有林嬷嬷相陪。


    她送上了泥金的手炉:“晚间风凉,娘娘可觉得冷?”


    顾宁熙笑着摇摇头,过惯了徐州的冬日,北齐皇都这点寒意自然不算什么。


    林嬷嬷带人换了新茶,送到王爷手边。


    一节紧要的兵书读完,谢谦端了茶盏,正眼瞧过坐在不远处的小姑娘。


    她安安分分的,烛火掩映下,细看眉眼间着实出挑。


    他开口道:“家中唤你什么名字?”


    知道靖平王是在同自己说话,顾宁熙答道:“瑜安。”


    话音刚落,却见林嬷嬷抬眼向自己看来。


    她补了一句:“怀宁握瑜,顺遂安康。”


    “瑜安……”谢谦玩味着这两字,倏尔笑道,“是个好名字。”


    他知道顾家这一代的小辈以玉序齿,譬如顾平钧长子名顾璋和。他既为养女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想来有几分真心的疼爱在。


    “年岁多大了?”几乎是一夜之间,陛下纳妃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皇都。


    所有世家大族都未能预料到,陛下选入后宫的第一位女子,竟出自北梁顾家。


    而且,是陛下此番择中的唯一一人。


    陛下登基至今后宫仍虚悬,顾氏女入宫,引得人纷纷好奇。


    一众世家多方探查之下,顾家这位姑娘的身份很快在京中传开。


    魏宁侯顾平钧膝下只三子一女,长女早便出嫁。如今的这位顾家姑娘,本是顾家旁支的女儿,顾将军认其为义女,养在府中。


    听闻这位顾姑娘容貌生得极美,顾家一直悉心教养,视如己出。


    自陛下继位以来,多少人盯着后宫的位置,想要送女入宫,荫蔽家族。本以为陛下允准纳妃是件喜事,尽让顾家捷足先登,占了所有的好处。


    一时间,有关顾家的传言甚嚣尘上。


    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中,顾家自诩忠良,却在府中养了位容貌姣美的义女,其目的能为何?


    怕不是意在要嫁入北梁皇族。


    流言愈演愈烈,即使魏宁侯府闭门谢客,还是能听到不少风声。


    顾宁熙听着檀佳的转述,不过一月罢了,陆憬为她捏造出的身份滴水不漏,足够瞒过多方耳目。


    无人在意的地方,顾家三公子“顾宁熙”已调任出京。


    区区一个六品官罢了,引不起任何波澜,甚至不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归云院中,顾宁熙将旧日的衣物尽数封存。从前离不开的束胸,一并搁入了箱中最底层。


    陆憬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忙于安排一应事宜。


    “你不带檀佳入宫?”


    “是。”


    顾宁熙不带任何人随身,见檀佳请了兄长来劝,摇头道:“不了,平白被我拖累。”


    “主子……”


    檀佳的心意她明白,早就是跟定了她。


    “你留在府中,替我操持好归云院所有事务。交给其他人我皆不放心,等我回来便是。”


    她话说得轻松,可所有人都知晓,一旦入宫,不知能否再相见。


    平淮同样被她留下,顾宁熙只准备孤身入宫。


    在意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好,等到收拾入宫的行囊时,不过小小一个包袱。


    兄长为她采买的那几匹锦缎,她吩咐人赶在几日内做成了衣裳。


    除此之外,只有兄长硬塞给她的八千两银票。


    “宫中不知是何情形,你总要带些银子在身边。”


    这八千两银是府上的小半数积蓄,府中一应用度开销也不小。


    兄长的心意,顾宁熙终是没有回绝。


    “还有爹娘那边,不要告诉他们。”她笑了笑,“二哥,替我圆个谎。”


    真到了入宫前的最后一夜,顾宁熙反而轻松,一夜好眠。


    这是长辈的寻常问话,顾宁熙依言道:“二月初五的生辰,过了年就满十九。”


    十九岁,若是在青州也该议定下亲事了。


    “我有个小侄女,”她听得靖平王道,“同你一般大,生辰在春日里。”


    顾宁熙瞧靖平王骤然温柔下来的神色,目光像是在透过她,看向什么人。


    她心里明白,顾家遭逢变故,靖平王口中的小侄女应该早已不在人世。


    若是同她一般大,那么顾家倾覆时,怕是还未满七岁。


    靖平王声音中的愁绪似是化不开,让顾宁熙亦跟着揪心起来。


    背负着家族覆灭的仇怨,从此天地之间,只余自己孑然一人。


    她不知该如何劝慰靖平王。以自己的身份,其中说什么都是不妥。


    顾宁熙垂下眼帘,最后选择了沉默。


    眼前人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她与玥安同岁,谢谦心底不知不觉柔软几分。


    “孤身在外,可会思念双亲?”


    顾宁熙答道:“有兄长陪着,一切还好。”


    说起顾家的公子,谢谦道:“听闻你有位兄长,曾在边关伤及了陛下?”


    瞧她紧张的神色,谢谦笑了笑:“随口一问罢了。陛下也不会计较这等旧事。”


    原本各为其主,没什么好怪罪的。


    顾宁熙点点头:“只是一箭射中了衣带钩,未有大碍。”


    彼时离得太远,她张弓搭箭时,陆憬似有察觉。


    “王爷,陛下到了。”朝宸宫偏殿内,温嬷嬷领着服侍的十余名侍女正式向顾宁熙行礼。


    “陛下吩咐,姑娘这些时日暂居此地。等到册封之后,再行分派宫室。”


    陆憬仍在御书房理政,顾宁熙环顾这间熟悉的卧房,淡淡应下。


    “午后会有女官大人来教导姑娘礼仪,还请姑娘准备着。”


    “好。”


    王府中管事的通传中断了这一场对话,谢谦颔首,起身出迎。


    午后谢谦与秦钰同来御书房回禀军务,顾宁熙在御书房中随时拟诏,便也一同听着。


    因涉及地方军政,原本秦钰还担心有些地名顾宁熙不清楚。他欲趁闲暇写给他时,却发觉顾大人所书的公文无一疏漏。


    顾宁熙搁了笔,在其位谋其职,她自然要多做准备。


    处置完军务已近申时末,三道旨意新发往门下省复核。


    陆憬吩咐在偏殿备了晚膳,又命人召甄源一同入宫用膳。


    等着甄源的工夫,几人随意在御书房中闲谈。论及京都近来的大小事,秦钰道:“听闻府上与宁国公府的婚事,近来有些不顺?”


    谢谦忍不住对秦砚铭使了个眼色,虽说他也好奇,但这是顾大人的家事,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宁熙并未介怀:“宁国公府说是下半年星宿不合,想着暂缓婚期。”


    话是如此,但明眼人谁不知道这是托词。


    毕竟是别家千金的婚事,不宜过多追问,秦钰问得点到即止,不失礼数。


    谢谦听出顾宁熙的意思,宣平侯府仍旧想促成这桩良缘。


    因陛下万寿节将至,这几日地方的供奉陆陆续续都已送到。


    孙敬带人新呈上三本礼单,尤以当中那本最为气派,出自云州。


    顾宁熙这段日子通读地方志,云州人口超三万户,属于上州,地广物博,商业繁盛。云州刺史本也是一方诸侯,后归顺大晋,在地方实力不俗。听闻云州刺史的正室夫人,还是前代的一位郡主。


    不过顾宁熙看谢谦他们提起云州的神色,好像另有故事。


    谢谦嘴快,笑道:“顾大人有所不知,云州刺史曾想把嫡长女许配给陛下。”


    陆憬眉心一动,刚要开口,顾宁熙却先问一步:“还有这等事?”


    “是啊,”谢谦知无不言,“不过陛下的正妃必定是要太上皇赐婚的,宣刺史有自知之明,只为女儿求侧妃位。来日他辅佐殿下登基,刘家小姐少说也是四妃之一。”


    秦钰也知道这段往事,在殿下打下薛举后,云州宣家便望风归顺了殿下。


    顾宁熙点头:“云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宣刺史能在乱世中独善其身,果然是有几分识人的本事。”她又问了一句,“那位姑娘也愿意?”


    陆憬:“…………”


    第 86 章   名分


    顾宁熙心中对此事已了解了大概:“从前怎么没听陛下提起过?”


    “小事而已。”陆憬目光扫向谢谦,“若非怀澄提起,朕根本不记得。”


    谢谦摸了摸后颈,也觉得自己记性不错。


    云州刺史归附在前,有意与昭王府结亲在后。


    顾宁熙拈了一枚果脯,联姻本就是巩固利益的常见手段。他从来都是有这般底气,不愿娶便不娶,连太上皇都未必能让他转圜心意。


    陆憬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察觉到他的视线,顾宁熙抬眸看他。


    谢谦还在接话:“虽说婚事未成,也不妨碍宣刺史效忠陛下。”


    不似有的地方官员,反复横跳,总看不清形势。


    说话之中,迟了一步的甄源亦赶到御书房。


    陆憬淡淡吩咐偏殿传膳。


    陛下的万寿节将至,朝中上下循例休沐三日。


    今年的万寿节筹备得格外盛大隆重,除了祭天大典和后日昭明殿前的宫宴外,礼部另预备了不少庆贺典仪,陛下意在与臣民同乐。


    惠风和畅,青云马场内彩带飘扬,锣鼓喧天。


    今日不比马球,礼部专程安排了射柳,世家子弟、文武臣工皆可参与。


    彩头是陛下亲赐,休沐第一日,青云马场中热闹非凡。暮色四合,六部中不少人已散值归家。尤其顾宁熙今夜有约,处置过手中要紧事宜,早早便离去。


    “殿下,”昭王府车驾旁,孙敬笑着道,“是回王府?”


    陆憬不答:“打听清楚了?”


    “回殿下,顾大人与洛家姑娘约在望云楼。”


    正巧是他的地界,陆憬道:“那走罢。”


    殿下未明言,但孙敬品了又品,得出去望云楼的意思。


    望云楼的雅间也是特意安排的。


    陆憬并无听墙角的爱好,只是洛家姑娘乃将门虎女,身手不俗,那日在马球场上一看便知。


    元乐不过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连箭靶都射不准。


    单独赴宴,若是发生什么情难自抑的事,他真担心吃亏的反而是元乐。


    马球场上已插满两行柳枝,宽阔的场地留得参赛者们肆意驰骋。


    看台中央的瑞云台上,玄甲军三人到得齐全。


    “殿下。”万寿节后,顾宁熙正式接手了新职务,亦拥有了自己单独的值房。书案上整整齐齐堆叠着公文,是已经高升的周少司农交接给她的。所有案牍条理分明,脉络翔实,可见周司农平日里谨严的处事之风。顾宁熙仔仔细细检查过,公文未有遗漏,省去他不少麻烦。


    周司农还留了两本手札给她,助她尽快上手差事。


    对方在有意示好,欲缓和同她之间的关系。对于周司农,顾宁熙不知该作何评价。他有真才实干,办事亦勤恳,平日里广结善缘,是工部中公认的厚道人。但此番在江东犁上吃的暗亏,让顾宁熙不得不警醒。


    她翻看着周司农的亲笔手札,里头内容正是她眼下用得上的。她没有拒绝这份赔礼,明白往后在官场待久了,大抵什么人都会遇上吧。


    周司农也并非十足的恶人,他入仕以来兢兢业业,办出不少实事。奈何他总是欠些时运,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正当年,他在五品郎中一位上蹉跎已久。这些年他守着这个位置,从最初的平和,到郁郁不得志,再到担心被后起之秀取代,当中煎熬旁人亦能体会几分。


    宦海沉浮,总容易磨了人的心智,剑走偏锋。


    顾宁熙无意评判他人抉择,能守住的唯有自己的本心而已。


    她熟悉了几日公文,目下手中最要紧的是仁智宫的修建。


    陛下有意在西郊扩建一座避暑的夏宫,此事交由李侍郎亲自督办。顾宁熙已升至五品,李侍郎成了她的上官,二人尚需一段时日磨合。


    跟在李侍郎身边做事,顾宁熙也获益良多。


    今日午后顾宁熙要随李侍郎入宫面圣,回禀仁智宫相关事宜。


    李侍郎逐字检查过顾宁熙的公文,微微颔首。


    他只删改了一句,工部的这几位新人中,顾郎中算是他比较满意的后辈。


    他世家出身,面圣的规矩也清楚,李侍郎略略提点过两句,便放心带了人入宫。


    六部的值房就在皇城边,去往太极宫的路上,顾宁熙和李侍郎半道遇见了昭王殿下。


    她随李侍郎一同见礼:“拜见殿下。”


    昭王殿下今日着一件暮紫色的锦袍,袖口处以金丝银线绣作的暗云纹尽显天家尊贵,亦颇让人觉得疏离。


    顾宁熙抿唇,那日他们在蓬莱池畔的谈话着实不算愉快,甚至可以说是不欢而散。骤然再见面,难免生出些尴尬。


    昭王殿下倒不曾多理会她,略一颔首便抬步离开。赏花宴原定于未时散,陆憬便也在梅园中留到了未时。


    直到送了元乐出宫,陆憬方回自己的瑞和殿。


    他知道元乐样样出挑,棋艺、丹青无一不精,但也不能如此会招惹桃花吧?


    昭王殿下的困惑孙敬略略能解,顾大人翩翩如玉少年郎,貌比潘安,又博学强识,待人温和有礼,很难不是世家贵女们的春闺梦里人。


    孙敬大约猜到殿下为何不悦:“因是殿下才回京的缘故,贵女们对殿下的性情还不了解,所以不敢亲近。”


    依孙敬看来,他家殿下天潢贵胄,龙章凤姿,文韬武略皆是万里挑一。其实殿下只要稍稍拿出待顾大人的三分耐心对其他姑娘,便足够让她们受宠若惊了。


    陆憬:“……”


    他不愿多言。


    待昭王殿下走远,李侍郎也道:“走吧。”


    顾宁熙点头,很快将心思转回政事。月色皎洁,凤仪宫中烛火明亮。明德帝今夜留宿凤仪宫,见发妻在书案前阅看宫务,道:“你近日身子不适,这些琐事交给德妃便好,何必亲自动手。”


    姚皇后笑了笑:“德妃妹妹办事周全妥当,臣妾只是看看后日赏花宴的宾客名录罢了。”


    腊月时节,梅花吐艳,暗香浮动。适逢新雪,正是踏雪寻梅的好时候。宫中在梅园中设宴,邀了世家中的年轻一辈入宫赏花。


    明德帝握了妻子的手,有些凉:“太医院新换了药方,你可感觉好些?”


    “臣妾没什么大碍,单是这几日睡不安稳罢了,陛下何必小题大作。几副安神药汤喝下去,总归好些。”


    姚皇后敛眸,说到底这也是她自己的心病。


    从入冬以来,她愈发会做一些古怪的梦。


    梦境牵涉朝政,姚皇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自己的枕边人。


    单是无稽之谈罢了,若是流传出去,不知道会引起多少风波。


    帝后二人一同看赴宴的世家贵女名录,名义上是赏花,但明德帝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近几月祈安好似走出了上一段感情,想开了许多。趁此时机,明德帝想在年前为祈安相看一位合心意的昭王妃。


    等祈安成了家,也能多分些心思在王府中,不必全心全意扑在政事上。


    名录中方才新添了一个名字,乃姚皇后亲笔所书,帝王并未发现其中的不同。


    宣平侯嫡女,顾宁婉。


    “见过殿下。”


    陆憬随意道:“你们怎么都不上阵,约好了?”


    甄源笑道:“骑射乃军中本职,与京中子弟相争总显得有些不公。”


    谢谦也道:“平日里在军营射柳,回到京都觉得没意思。况且这一轮备下的彩头是金如意,臣等不便夺人所好。”


    金如意乃宫中敕造,它与其他彩头的不同之处在于,得胜者可将金如意作为聘礼,转赠给心爱之人,意为成就如意良缘。不少年轻的郎君都会拼力争得这一柄宝贵如意,为自己的姻缘添彩。更有幸运者,还能得蒙陛下赐婚,荣耀无比。


    谢谦打定主意只作壁上观,摊手道:“殿下与臣等三人又无心上人,拿到那柄金如意也无用,还不如成人之美。”


    甄源笑起来,他身旁的秦钰倒不曾吭声。


    陆憬很不以为然,孙敬来禀道:“殿下,顾大人到了。”


    孙大总管这一回多留了个心眼,他生怕顾大人再走错了地方,专门命人在马球场外候着。


    顺利引顾大人到了中央的瑞云台,殿下身旁还有一个位置空着。


    “殿下万福。”


    人逢喜事,才升了官的顾宁熙难得着了件绯色锦袍。这是母亲特意命人为她新做的,袖口绣了西番莲。


    她难得穿这般艳丽的颜色,比之素日里的清隽如玉,更添三分潋滟耀目。一路行来,不知夺去多少人的目光。


    陆憬眸中是一闪而过的惊艳,看面前人丝毫不知收敛,面上犹带三分惑人笑意。


    他移开视线,由得元乐在自己身畔落座。


    顾宁婉担忧:“你银钱可够?”每月须用三副,如此无需忌讳事前与事后。


    顾宁熙点了点头,她惜命得很,当然不会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见阿姊仍不大相信,顾宁熙一手拿着药方,一手拉开木屉,从角落处翻出了一块玉牌。


    “这是——”烛光下,顾宁婉望见玉牌上赫然刻了一个“昭”字。


    顾宁熙是第一次用,这块玉牌才在一处时他就给了她。凭此物,昭王府名下的钱庄她可任意支取。


    一切都准备好,顾宁婉仍有犹疑。毕竟是终身大事,熙儿只同她一人商议,除此之外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不知自己是否该支持妹妹的决定:“你当真想好了?”


    “嗯,”顾宁熙肯定答她,“阿姊,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两全的法子。”


    第 87 章   万寿


    九五至尊一旦提了明媒正娶,熙儿根本难以回绝。


    顾宁婉明白妹妹的顾虑,苦笑道:“我与你之间,情势恰好相反。”


    熙儿的心上人一心一意娶她,只是熙儿自立于世间惯了,不愿嫁;


    而她年少相识、定亲三载的未婚夫婿却是“利”字当头,眼中唯有联姻的好处,至于她……


    也没有那么想嫁。


    “阿姊,”顾宁熙望她许久,放轻了声音,“我看你最近神色总是不好,大夫开的药也无用吗?”


    “心病而已,”夜阑人静,对着最信任的妹妹,顾宁婉流露出几分彷徨无措,“我的那桩婚事,就好像我明知前路是火坑,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往下跳。因为就算留在侯府,也不会更好。”


    顾宁熙默然,祖父和父亲是不会放弃这桩姻缘的,而阿姊的母亲……沈夫人大约是最想促成这门亲事的人。她以长女为傲,长女嫁得高,方是她最大的荣耀。


    新雪初停,凤仪宫前的积雪已清扫干净。


    陆憬踏入凤仪宫中,先见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


    “快起来吧,”姚皇后温和道,“外头可冷?”


    “还好。”陆憬笑着回。恭送了皇后娘娘与昭王殿下,李暨奉帝王之命,再度将李太卜召入太极宫。


    此番殿中陛下未留第三人,李暨掩了殿门,亲自守在殿外。


    明德帝沉声道:“方才你为昭王卜卦,可有算出他的命格?”


    李太卜仍是毕恭毕敬模样:“陛下容禀。”


    龟甲藏于他袖中,昭王殿下承命于天,定鼎山河,泽被苍身,恐是真龙命格。


    但这等话语李太卜如何敢提,他观天象,也算人心。陛下正值壮年,又有太子为储,如何愿意见到第三人有九五至尊之相?


    哪怕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都未必能容忍。


    若是因他的卦象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只怕他亦命不久矣。翌日顾宁熙的车驾到达畅清园已是日暮时分,有管事在门前迎候着她。


    明日要登高,顾宁熙便养精蓄锐,早早就在拨给自己的院中睡下。


    这处院子原本她绘图时便很喜欢,一应布置更有锦上添花之感。


    一夜无梦到天明,顾宁熙换了出门的衣裳,又择了一双轻便些的锦履。


    收拾妥当到了约定出发的地方,顾宁熙意外地发现只有她和昭王殿下。


    问了一圈她才知晓,武安侯与甄世子临时有公务在身,一时走不开;秦世子则去接了另一位客人,眼下不在畅清园中。


    “走吧。”陆憬对她颔首。


    顾宁熙想了又想,她登山最慢,让三五好友迁就她的脚力本来有些愧疚。


    现在只需要昭王殿下一个人等她……好像,好像心安理得些?


    倒也没有那么心安理得。


    惦记着母亲求一枚平安符交代,顾宁熙上了昭王殿下的马车。


    依陛下的命令,飞灵山今日封山,并无闲散游人。


    到山脚时方过辰时,时间优渥。日光照入奢华的殿宇,约莫是巳时光景,榻上的女子方自然醒来。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贵妃娘娘洗漱更衣。


    贵妃娘娘是陛下捧在心尖上的人,圣宠优渥。后宫中只她这一位主子,从无需受那晨昏定省的规矩束缚。


    四名侍女精心打理着一套正红色金线缂丝牡丹凤尾缎裙,今日朝中命妇入宫向贵妃娘娘请安,内廷前日就送了这套华贵衣裳来。


    顾宁熙命人取来请安的命妇名册,她入宫不过两载,平日断了同外间的所有消息。


    一场政权更迭,朝中的世家格局大改,单是看这名册便可窥知几分。


    本就是皇亲的真定王府更上一层楼,齐国公府、武安侯府同样炙手可热。而从前煊赫的几家府邸,尤其是曾追随过东宫与淮王府的,不少都无声无息地沉寂下去。问罪贬谪、夺爵流放甚至是抄家灭族,惯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临了还得道一句皇恩浩荡。


    花苑内,十余位命妇闲话家常,被捧着的中心默契地变成了宣平侯夫人。


    如今提到顾府,所有人都会将孟夫人排在沈夫人之上。原因无他,宣平侯府失势不假,孟夫人却养出了一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陛下对她更是礼遇有加。


    宣平侯府上下都敬着孟夫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世事变换如此,顾宁熙沉默许久,唯余自嘲一笑。


    哪怕她现在只是一株无用的菟丝花,一无是处。却因她依附之人的权势,能够轻而易举地护住在意的人。


    帝位之争,无怪乎皇室人人都要争那把唯一的龙椅。


    后宫中长日无聊,倏忽又是一日过去。


    龙榻上的女郎沐浴过,如瀑的青丝垂在身前。烛光缱绻,映在她清润如玉的面庞。


    “在发什么愣?”


    被人抱坐在身前,顾宁熙长睫颤了颤。


    她抬眸,与帝王相望。


    “倘若……”顾宁熙开口,“倘若臣妾并非女郎,宫变时陛下会如何处置我?”


    陆憬看向怀中人,这个问题一时竟将他问住。


    “陛下会将我下狱,还是流放?”


    “都不会。”


    第二个问题陆憬答得干脆,就算没有那等不可告人的情愫,他们也总还有少时的情谊。


    哪怕重逢之后,元乐因东宫对他避之不及,对他疏离、冷淡,他亦不会对她下重手。


    “那么陛下,是何时知晓我的身份?”


    已经过去两载有余,最初知晓真相时的愤懑也渐渐散去。


    陆憬不敢自问,彼时的怒火中,有多少是因为被少时好友欺瞒,又有多少是为了那段单方面见不得光、辗转难眠的爱恋。


    那一日怒意压过了理智,他有时也会想,若是那段日子他能多给元乐些许时间适应,或许他们之间会比眼下更好些。


    “你觉得呢?”他反问。


    顾宁熙眉间轻蹙,唇也翘起。这两年她若是能想明白,何必来问他。


    陆憬却爱她这般鲜活模样,有心逗她,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提示。


    “朝中局势明朗时,总会有人想要立功自保的。”


    那便是有人举告,顾宁熙追问道:“是谁?”


    陆憬却不答她,笑着道:“自己再想想罢。”


    他握了她纤细的腰身,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唔……”


    单薄的寝衣蹁跹而落,帷幔被帝王信手挥下。


    纵然有心顺着线索深思,但榻上这一夜,贵妃娘娘实在无精力细想。


    顾宁熙与昭王殿下弃了车驾,一同踏上石阶。


    冬日飞灵山的景致远不及春日,草木枯黄,还可见叶上寒霜。


    数百道石阶延伸在山间,山中清静,没有外客。


    侍从都远远跟在后头,这几日不曾下雨,山中道路并不泥泞。


    最初的一百级石阶,顾宁熙还有心情与昭王殿下说几句闲话。再五十级石阶后,她望着数不到尽头的山路,已然感到疲倦。她默默闭了嘴,专心致志爬山。


    她余光看身畔昭王殿下神色轻松无比,与来时一般无二,显得她格外不中用。


    顾宁熙忍不住回望走过的路,蜿蜒二百级石阶,路又陡,冬日里衣衫穿得又厚,爬得慢不能怪她。


    她的体力在文臣中已经算不错了。星光熠熠,万籁俱寂。


    秋日围猎场中的那一遭行刺,已是第二次出现在顾宁熙的梦境。


    “贵妃娘娘安然无恙吧?”年后复朝,冰雪未消。


    河北的军报时有传回,徐朗部众连战连捷,夺下观州、赵州、恒州,占地为王。河北各地的赵建安旧部多有响应者,才归顺大晋半年的河北之地再度陷入纷争。


    晨起的朝堂上,陛下由关中增派步骑兵两万,驰援河北。大军一路北上,欲与临昌郡王陆卓的军队前后夹击,清剿叛党。


    户部与兵部紧急调派钱粮,清点兵刃,此事由淮王殿下全权负责。


    顾宁熙持笏立于文臣后段,军国要政,工部惯来听过便罢。


    待得朝会散去,出了大殿的官员们各怀心思,偶有三三两两议论者。


    就如今的情势,陛下摆明了是偏向太子与淮王。


    昭王殿下再如何战功赫赫,占据正统名分的依旧是太子。长幼之序不可废,储君一位事关国本。况且东宫太子勤政,宽和待下,是最合适的新君人选。


    顾宁熙并未与人攀谈,往工部的方向去。无形之中,她已被排除在东宫心腹外,不得太子殿下重用。但在其他朝臣眼中,她依旧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


    宣平侯府依旧追随东宫,如此按部就班下去,夺嫡之争总有七八分胜算。


    外间纷扰,工部隶属尚书省。纵然成日与修筑工事为伍,也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


    顾宁熙已上书,自请去京郊督看仁智宫的修建。没有同僚与她争抢,尚书大人应当会允。


    添上这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外放时顾宁熙便更有底气。


    她的日子尚算平和,去向侍郎大人回禀事务时,顾宁熙的目光不自觉望向六部中央的值房。


    思及昭王殿下在朝中的处境,从年后起,太子与淮王对昭王府的合围愈发紧迫。


    陛下仍旧疼爱着昭王,无论是宫中敕造,还是外间供奉,陛下总是先想到昭王府。但同样,对于这个功高震主的儿子,陛下也不愿他再建寸功。


    顾宁熙轻叹口气,梦中的结局似乎明朗,其余她一概不知。身处当下的朝局,眼前就如蒙了白雾一般,不能不摸索前行。


    亲卫们奉陛下旨意,先行护送贵妃娘娘回营帐。


    顾宁熙透过人群回望之时,场中局势已然控制下来。武安侯调集暗卫,陛下吩咐留活口。


    多少年了,京都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刺杀。


    大理寺与刑部严审三日,刺客的来历很快水落石出。


    刺客系出突厥,受兆利可汗指使混入围场,于秋猎时刺杀大晋帝王与宗室亲贵。


    而围场详尽的地形图,以及所有伪造的通关文书,皆是流亡在外、投向突厥的淮王陆忱所给。


    自宫变后,这些年无人知晓叛逃的淮王去向,很多人都以为他已身死。


    一朝东窗事发,大晋天子动雷霆之怒,遣使问罪突厥。


    突厥可汗无意与大晋再起兵戈,献牛羊三千余头,并修书一封向晋帝求和。


    随突厥使团而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的淮王陆忱。


    突厥可汗昭告天下,向大晋送还淮王。如何处置这个忤逆犯上的亲弟弟,任由晋帝作主。


    淮王陆忱被押解入京的那一日,大晋的百姓不由又想起数年前那场席卷京都的叛乱。


    与此同时,避居德宁宫、不问政事已久的太上皇,亦重新回到了宫廷。


    多方博弈,满朝文武皆在揣度陛下会如何处置淮王。


    论律自然当斩,但论血脉,淮王乃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亲子,更是陛下的亲弟弟。


    顾宁熙扁了扁嘴,陆憬笑着安慰人道:“无妨,天色还早。”


    顾宁熙听着却有两分嘲讽,都是她在前带路,昭王殿下一直随她的脚步,不紧不慢。


    陆憬倒是真觉得山中的景致甚好,可以慢慢欣赏。


    过了半山腰的石亭,今日爬得慢,顾宁熙觉得无需歇息。


    她微微出了汗,挽起一小截衣袖。


    清风吹拂,浅绿色的衣袂中,更衬得露出的那截皓腕白润如玉。


    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伸手,牵一牵那柔润手腕。


    就像先前在遇刺的河畔,陆憬知道元乐的掌心柔软。


    两番心境全然不同,眼下是十足的唐突。


    李太卜道:“昭王殿下命格贵重不凡,恰似青松立雪、璞玉藏辉,勋业彪炳,日后必能护佑邦国安宁,成就千秋佳话。”


    似是而非的答案,明德帝沉吟良久:“卦象还有何指?”


    李太卜后背沁出些冷汗,听出陛下话语中的不满。


    他恭谨道:“禀陛下,恕臣斗胆。殿下而立之年后,似有一生死劫。”


    “你说什么?”明德帝立刻摈弃杂念,追问,“是何劫,如何解?”


    李太卜惶恐:“臣学艺不精,实在难以窥破天机。但龟甲有灵,昭王殿下此劫可化,关窍正在那位良人身上。”


    他双膝颤颤巍巍跪于地:“臣一介凡身,驽钝至极,实在不堪解此天命奥秘。万望陛下宽恕。”


    姚皇后命侍女端上新沏好的五味姜茶:“虽说你年轻,但天寒地冻的,平日出门还是要多添件衣裳,擅加保养。昭王府的人也该多留意些。”


    孙敬领了皇后娘娘的吩咐,躬身应是。


    正殿中姚皇后还邀了二三贵女作陪,陆憬只与其中一位相熟些,便是元乐的长姊。


    贵女们都向昭王殿下请安,顾宁婉的位置靠昭王殿下最近,心中还觉得奇怪。


    今日的赏梅宴,陛下与皇后娘娘显然是有意挑选昭王妃,也给了朝中适龄一辈彼此相看的机会,多成就几段良缘。


    但她已经定下了与宁国公世子的婚事,不知怎的帖子上竟还添了她姓名。


    方才皇后娘娘与她说话,还问及她的姻缘。


    顾宁婉应答得体,除了她之外,殿内的另外两位贵女也是出自公侯之家,是合适的王妃人选。


    顾宁婉暗自沉思,大约皇后娘娘只是想寻个不相干的人作陪吧。


    陆憬轻拨茶盏,姚皇后将手炉放于一边,将适才祈安与宣平侯府姑娘的神色收于眼底。


    他们二人显然并不相熟,连眼神的交汇都无。姚皇后看得出来,他们间的生疏是真,没有半点掩饰的痕迹。


    皇后娘娘笑着摇了摇头,也觉得自己有些荒谬。只因在梦境里,她两度听闻祈安纳了宣平侯嫡女为贵妃,所以趁今日机会试上一试。


    结果显而易见,梦境果然是不着边际的。


    宣平侯膝下,可只有这一位嫡女啊。姚皇后也着人打听过,宣平侯府其他的姑娘虽有几位养在正房夫人膝下,但在族谱上都是记了庶出的。


    顾家姑娘处事端庄,落落大方,姚皇后打心眼里喜爱这个姑娘。她备了一对羊脂玉佩作赐礼,寒冬腊月,单是为了自己私下的困惑,也是难为顾姑娘入宫赴宴作陪客。


    纵然在自己的梦境中已熟练无比,但当真到了这一步,顾宁熙对上身上人灼热的目光,到底是羞涩的。


    皓腕被扣于枕间,她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的变化。


    “你……”她艰涩开口,想要熄去烛火。


    近乎是最后一分理智,陆憬撑着与她分开寸许距离。


    他胡乱扯了一旁的锦被,掩住所有风光,不敢再多看一眼。


    “明日罢,”他的声音压抑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全数崩盘,“就明日。”


    第 88 章   成婚


    这一晚顾宁熙独自宿在了瑞和殿中。


    她更了寝衣,帷幔垂落,殿内陈设望之并不真切。


    陆憬不知去了何处,顾宁熙脑中回想着他留下的“明日”的话语。


    明日是五月二十八,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难不成是黄道吉日?


    但顾宁熙并不觉得他会因此延后一日,她亦不担心。万寿节举朝休沐三日,应该不会有大的变动。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宁熙打着呵欠,便预备安寝。虽说躺于陌生的床榻,但她靠着软枕,竟觉无比的熟悉。


    一夜好眠。


    “殿下,河北急报。”


    昭王府书房内,陆憬阅罢,将秘报传下。


    谢谦、甄源、秦钰三人轮番阅看过,俱是凝眉。


    河北战场由秦钰清扫,他最是熟悉当地军情。


    当初陛下不顾殿下奏案所请,在殿下回京前便将赵建安斩首。然河北之士多义气,赵建安一向仁政爱民,在河北深得民心。他身死后,仍有他的心腹部将不愿归降大晋,叛逃在外。一年多的光景,又重新聚拢起夏军残部,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且命人仔细监看,有消息随时来禀。”


    秦钰领命,暂无风声,殿下不便请旨出兵。前方军情紧急,先锋两万大军第三日便要开拔。


    临行前一晚,昭王府中设了小宴,甄源、秦钰随昭王殿下一同为谢谦践行。


    大军翌日清晨便要动身,席上只饮一盏便罢。


    昭王殿下举了酒盏,甄源、秦钰随后。九云山乃皇家猎场,平日里有专人巡山打理。


    山脚下建有营地,每逢春猎、秋狝便会热闹上好一阵。


    如秦钰所言,队伍到达营地已是日暮时分。


    赶了一日路,顾宁熙今夜也无暇细观营地周遭布置。她带人寻到分给宣平侯府的几处营帐,简单放了行囊便歇下。阿姊的营帐被围在里侧,顾宁熙命人去打水。


    月色笼罩,整座营地渐渐沉入梦乡。


    四周岗哨严密,一队队禁军有序巡查,宿卫着各处营帐。


    清晨的阳光照散了薄雾,午前收拾过帐篷,顾宁熙自去寻表兄。顾宁熙受伤之事并未传得太远,宣平侯府有意压住了消息。


    日光朗照,倏忽又到了午后。


    “奴才叩见昭王殿下,殿下万福。”


    顾宁熙的营帐外,从乐游院跟来的小厮恭敬行礼,语气中带上了惶恐。


    顾大人吩咐要闭门谢客,但来人是昭王殿下,他不但不敢拦,连拖延时间都觉胆战心惊。


    小厮腿发颤的当口,所幸相邻营帐的顾宁婉听到了此间的动静。


    她脚步匆匆而来,行万福礼:“臣女见过殿下。”


    “起来吧。”


    陆憬淡淡开口,观元乐帐外情形,忽而觉得他们拖延时间的意图是那般明显。


    顾宁婉神色镇定,有礼道:“殿下可是来看熙儿?”


    “自然。”


    顾宁婉望一眼帘幕:“殿下请。”


    屏风后,顾宁熙堪堪束完发。


    她只着一件中衣,因脚踝处伤势未愈,无法下榻行礼。


    好在昭王殿下不会与她计较,顾宁熙思忖欲开口时,却听得在榻前木椅上落座的昭王殿下反客为主:“你们都下去吧。”


    “是。”


    屏风外的仆从鱼贯退下,顾宁婉动了动唇,妹妹眼下衣冠不整的模样,不大适合与昭王殿下单独共处一室。


    偏生昭王殿下的命令,她无计可施,只能暂一礼告退,眸中压了担忧神色。


    各府的营帐都是由礼部调配,相邻的几十间帐篷多是与宣平侯府相熟的勋贵世家。


    营地傍河而建,顾宁熙一路走来,见不少营帐仍在收整,寻人有些不便。


    顾宁熙思忖过,想自己先去探探地形,晚些时候再去见表兄。


    她顺着河水的下游走,记忆中,沿这个方向一直走可到一片开阔地,再往西便是丛林。


    九云山的围猎场顾宁熙这些年陆陆续续来过几回。山间景致相仿,要在偌大的山中寻到梦中出现的地方,谈何容易。


    溪水潺潺,倒映出碧树繁花。若无心事在身,单单赏景会别有一番乐趣。


    此处离营地已有些距离,隔出百步便可见禁军岗哨。


    “顾大人!”


    清亮的声音传来,顾宁熙循声回眸,见到了笑意明媚的洛昀。


    见她手中握了长弓,顾宁熙笑道:“洛姑娘是也要参与三日后的围猎?”


    “自然!”洛昀意气风发,她是万寿节射柳的魁首,纵以女子之身参与,也没什么世家子弟敢置喙她。


    她身后代表了南安侯府,趁着还有两日光景,洛昀闲时勤加演练,要为侯府在猎场上争一席之地。


    顾宁熙笑了笑,赞她道:“虎父自然无犬女。”


    “多谢!”


    谢谦满饮了杯中酒,相较于朝堂,战场上更适合他。


    酒入喉,带走千般复杂心绪。


    从前在战场,都是他们几人一同上阵杀敌,互为彼此后盾,这一回单剩了他一人。


    “多加保重。”甄源道。


    秦钰最熟知河北军务,从回京后一直与殿下多番商讨。从望云楼归府,城中几条街巷正往前线运送军需。顾宁熙的车夫便绕了一段路,过昭王府门前时,顾宁熙推开了马车的窗子。


    从他离京后,偌大一座昭王府显得空旷许多。日光照耀下,刻“昭王府”三字的烫金匾额庄严如昔,不可冒犯。


    王府门前,孙敬正领人调度车队。纵然宫中有意压下消息,但十一月十五那晚的庆功宴上,文武百官多少双眼睛看着,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


    脉案虽未流出,可淮王殿下席间吐血不止的模样,除了中毒不作他想。此外,这两日太子殿下与昭王殿下都被留在宫中,愈发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你怎么看?”孟府内,孟庭合上了书房房门。


    原本私下里与熙儿相处,他总会留一扇窗子。但今日交谈的事太过敏感,也恐宣平侯府人多眼杂,他们才选择清静许多的孟家。


    无凭无据,顾宁熙只说自己的结论:“不可能是昭王府动的手。”


    她清楚昭王殿下的心性和为人,就算与淮王交恶,就算夺嫡之争步步紧逼,他也不屑用这等下作的手段。


    “那便是——”孟庭压下声音,“是淮王殿下自导自演?”


    他不了解昭王,但他相信熙儿的判断。


    此案陛下虽说交付有司秘密查探,但四方总有消息传出,亦很难查到其中来源。


    淮王殿下中毒的时机颇为微妙,正好是选在河北军营中,种种证据都指向昭王殿下。


    况且他还特意选在庆功宴上捅出此事,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孟庭道:“安排得步步缜密,如此水到渠成,反而惹人怀疑。”


    就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陷害,目标唯有昭王府。


    顾宁熙不语,强迫让自己客观些许:“但这般明显,有时候也会让人揣测,昭王府正是仗着自己是最大的嫌疑对象,行事无所顾忌。”


    孟庭明白顾宁熙的意思:“况且河北军营中昭王殿下大权独揽。就算查明真相,并非昭王府所为。但淮王乃昭王殿下的亲弟弟,恐怕陛下也得治昭王殿下一个失察之罪。”


    卷入夺嫡混战中,刑部和大理寺还不知该如何头疼。


    顾宁熙没有更多的凭证,沉吟道:“那便先从谁获益最多来看。”


    淮王重伤,昭王被疑,最大的得利者是——


    东宫太子。


    顾宁熙轻摇头:“太子殿下为人素来宽和,有时反而失于果决。他对淮王殿下这个同胞的弟弟,也一向是疼爱有加的。恐怕未必忍心下此狠手。”


    孟庭道:“或许越亲近越信任,反而越没有防备。”


    案情扑朔迷离,东宫、昭王府、淮王府,似乎没有一家能完全脱得了干系。


    顾宁熙道:“但眼下,仍就是东宫那边占了上风。”


    河北大捷,陛下本应该厚赏昭王殿下的。但对着这个功高震主的儿子,恐怕陛下已犹豫许久。庆功宴上这一遭,正给了陛下名正言顺的拖延的理由。


    “顾大人!”


    见到一乘熟悉的马车,孙敬赶忙放下手中事,上前打了招呼。


    顾宁熙下了车驾,笑问道:“孙总管在忙什么?是我打扰了。”


    孙敬乐呵呵的:“顾大人说的哪里话。眼看着要入秋了,朝廷向河北前线运送大批军资。依陛下的吩咐,宫中与王府也正为昭王殿下准备些东西。”


    平日里,昭王殿下并非与士兵同甘共苦的性子。殿下有言在先,与将士一同吃苦的主帅未必是好主帅;能带领将士们打胜仗、建立功勋的主帅,方能让人心甘情愿追随。


    但殿下话是如此,真到了战场上拼杀时,那可是身先士卒,完全不顾及己身,甚至两天三夜不解甲的。


    殿下的坐骑,在战场上已经折了四匹。


    顾宁熙看侍从们有序搬运物件,衣物、药物一应俱全。


    孙敬福至心灵:“顾大人若有书信,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要捎给殿下的,也可随车队一并带去。”


    顾宁熙神色一顿,笑了笑道:“我能有什么要给昭王殿下带的?孙总管说笑了。”


    她谢过孙总管的好意,没有多搅扰,先行告辞。


    他将可用的舆图已如数交给谢谦:“还好你领兵在外,能自由许多。”


    旨意上最后新添一句,明令武安侯可相机行事。


    “亏得有殿下当朝替我转圜,否则这一仗我真不知该如何打。”


    这两日在淮王府中议事,朝中为淮王配了不少得用的偏将、校尉,实力不俗。


    谢谦被排挤在外,对此早有准备,只守好自己的相州一线便是。


    他是打心底不服气那位所谓的主将。


    陆憬轻叩桌案,孙敬奉昭王殿下的命令捧来剑匣,交予武安侯。


    “殿下,这是——”


    谢谦吃了一惊,匣中赫然是昭王殿下的佩剑。


    陆憬道:“收着吧,以防万一。”


    甄源与秦钰先是一愣,尔后了然。


    怀澄率军离京,明面上总要听命于主将。


    真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万难局面,在军中,昭王殿下的佩剑会比军令更有分量。


    纵然他们都不在,有了殿下的佩剑,怀澄便能多三分保障。


    “保全自身,切莫冒险。万事有本王替你担着。”


    分明说好了今夜少饮酒,但此情此景,谢谦将自己的话语抛诸脑后。


    “臣定凯旋归来,殿下安心。”


    言辞掷地有声,甄源和秦钰亦不免动容。


    谢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最初决心投向昭王殿下的那一日起,他便知晓,昭王殿下会是值得他一生追随的主君。


    空酒盏掷于桌案,窗外圆月清辉落了满地。


    河北一事由秦钰分领,谢谦合了秘报。殿下在京城中,陛下与东宫合力收了殿下兵权。一旦河北有异,且看帝王如何决断。


    此事暂且不急,陆憬道:“赵建安身畔那位国师如何了?”


    秦钰便道:“他识时务,殿下安心。”


    这位国师在民间颇有名声,无人能说清他年岁几何,都道他已是半仙,有通天之能。


    赵建安更是对他的话语深信不疑,奉为座上宾。


    依殿下的命令,秦钰破夏国都城后,着意藏起了此人。来日殿下若起事,便可借这位国师造势。


    如今宋国师正被安养于京郊一处别苑,潜心修炼。


    “好。”陆憬淡淡道,正可试试他有几分本事。


    河北的军务议完,接着再论淮王府私下扩充府兵一事。


    这件事淮王做得隐蔽,只怕连东宫那边都不知晓全部实情。


    “大约有多少人,可探清楚了?”


    谢谦道:“还须一些时日,也恐打草惊蛇。”


    明面上淮王府乃东宫拥趸,但陆憬料想这位六弟的性子,未必对皇兄全无异心。


    一桩桩政事议完,已是黄昏时分。


    谢谦三人正欲告退时,发现殿下也命人备好了车驾要出府。


    “殿下还有何事?”甄源奇道。


    陆憬语气轻松,不见午后政事的烦心:“去见个人罢了,无妨。你们且回府休息。”


    在昭王府中宿了三日,最后一日黄昏时分,顾宁熙用过膳便要回宣平侯府。


    她休沐三天不着家,亏得她事先就想好了由头,不然还不知如何交代。


    她与陆憬告别:“我今晚便不回来了。”


    明日便要复朝,他也该早些回宫中才是。


    陆憬目送顾宁熙的车驾离去,脑中开始回忆昨夜情形。


    他都答应了什么?


    几句话语涌回脑海,年轻的帝王不禁陷入沉思。


    他为何就答应了?


    第 89 章   避火图


    新帝登基三月,朝中权力完成了平和的过渡。


    一批昭王府的官员扶摇直上,累次升迁,逐步执掌中书、门下省要职,户部与兵部尚书亦更换作昭王府心腹。


    既没有政变夺位的腥风血雨,朝中人心慢慢安定下来。


    原东宫的臣属有忠心耿耿追随蜀王举家搬迁蜀中者,更多的人选择留于朝堂,外放自保。


    顾宁熙持笏立于文臣队列中,她成了新君安抚朝堂的关键风向。


    东宫、淮王府的外层官僚原本人心惶惶,但她的升迁大大安稳了他们的心绪。


    毕竟连她这个见罪过新帝,草拟过贬斥昭王诏书的东宫旧党都能安然无恙,甚至得陛下不拘一格重用,他们还有何可担心的。


    “三年没见了啊,”顾宁熙无辜道,“况且那时候的昭王殿下一战擒双王,炙手可热。我又没跟着你去战场上受罪,来锦上添花多不妥当。”


    莫说旁人如何看待她,连她自己都看不上这等“趋炎附势”的行径,更怕对面人也误会于此。


    陆憬失笑:“你与他们又不一样。”


    “那再说了,我身上还顶着东宫的官职呢。”


    宣平侯府瞻前顾后,不肯在一开始投效东宫。为了挽回落后的一大步,就拿她去表忠心。


    但她在东宫的日子尚可,太子殿下待人宽和,不曾为难过她。


    “我若不把你要来昭王府,那你预备怎么办,一直躲着我?”


    顾宁熙慢吞吞想了想,有那些梦境在,她应该会多努力向他示好。


    她道:“总翻旧账多没意思……不过,”她掀起眼眸,想起一桩一直被她忽略的旧事,“我那时一直扮了男装,你是何时对我有,嗯,非分之想的?”


    她眨着困惑的眸,陆憬道:“不翻旧账。”


    顾宁熙:“……”


    不知不觉间两壶佳酿都喝尽,这酒初尝时不觉得有什么,后劲却足。


    陆憬低眸瞧着有了几分醉意的人,她眼眸亮晶晶的,面颊莹润柔软,如盈月一般。


    他将人抱起,带去榻边坐下。


    顾宁熙手向后扶在榻上,由着眼前人半蹲下为自己脱锦靴。


    陆憬掂那分量不轻,失笑道:“你这双鞋到底有多高啊?”


    在榻上时他就发觉,元乐的身量与平日里见到的稍有不同。


    “没有多高啊!”顾宁熙重复他的话。隔出两日在御书房外见到谢谦,顾宁熙打了照面,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谦先干笑两声,自从知晓顾大人是女郎,又是陛下的心上人,那往后相处起来不免要更有分寸些。


    但他心底仍视顾宁熙为友,与顾大人相交甚是愉快。


    “顾大人请。”他如常道。


    顾宁熙对他笑了笑,与谢谦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


    韦范已在御书房中等候,今日陛下召他和武安侯前来,是为重新划定地方州县。


    顾宁熙在旁,则是便于随时拟旨。


    大晋舆图悬挂于御书房中央,中原一统,从前代以来,到各方诸侯割据,地方设立的州前前后后加起来竟有七百余个。


    其中有些州只下辖一个县,完全可以撤并,精简官员。


    此事陆憬交由韦范主理。除了州县外,先前为方便大晋对外用兵临时设立的行台,以及负责管辖数州的都督府也要相应裁撤。谢谦熟知军务,便由他协助韦范。


    二人领了皇命,顾宁熙书就旨意。


    至于州之上如何管理,三省议事也有了结果。


    州之上设道,但道只作为中央划分的监察区域,不设常驻官员。如此可避免道——州——县三级中的冗官问题,又加强了中央与地方的联系。


    韦范新任门下侍郎,年纪轻轻官拜四品,成为门下省实际的长官。只要完成州县撤并这桩朝廷大事,便可顺理成章升任侍中。


    政事从未时初议到申时中,孙敬带人上了些茶点,御书房中稍作歇息。


    今岁的贡茶,顾宁熙抿了一口,入口苦涩,回甘亦不明显。


    大约是新茶的缘故,她喝不习惯,微微蹙眉,对陆憬摇了摇头。


    陆憬示意孙敬重沏一盏茶,又递了块糕点给顾宁熙,替她将茶盏摆得远些。


    一系列动作全数落入谢谦眼中,哪怕不好茶道,他还是拨了拨茶盏装出品茗的模样。


    他以余光撇向韦范,见对方一心一意扑于舆图中,对御书房中事一无所觉。


    谢谦再一回头,陛下与顾大人好似坐得更近了些。


    他长长叹了口气。


    她越想越不服气,赤足蹦下了榻,非要给他看看前后的差别。


    “没有多少区别吧?”今日非顾宁熙在御书房当值,将午后事务早早处置毕,她告了一个时辰的假。


    舅母五十寿诞将近,顾宁熙要为她预备一份寿礼。


    孟家现在由顾宁熙代为照管,府上人口简单,外祖母与舅母又一向节俭,日子平和安乐。只要她们二位身体康健,便可称心遂意。


    表兄每月都会寄回两封家书,他在江南一切安好。


    外祖母与舅母不通朝政,顾宁熙只含笑向她们解释,等表兄从江南归来,升官指日可待。


    顾宁熙吩咐马车停在瑾华阁外,这是京都最有名望的三大珍宝铺子之一。顾宁熙想舅母喜欢翡翠,瑾华阁的玉石品质乃其中最佳。


    掌柜平日里多与京都达官显宦打交道,当然知晓宣平侯府的名号。


    这个时辰铺中客人不多,掌柜热情地接待了顾宁熙,吩咐铺中伙计取了好几件翡翠饰物来。


    顾宁熙点了几样细观,逐一权衡过,最后挑中了一对翡翠手镯。


    舅母不喜装扮,珠钗无用,镯子却是可以长久戴在腕上养着的。


    顾宁熙在光下比对,这对玉镯水头极好,掌柜开价三十贯。


    差不多是她四个月的俸禄,还好她有院子的租钱贴补。


    既不曾离京,原本想要折了现银的小院便留了下来,照旧租赁给他人。


    租钱表兄分文未取,顾宁熙便将他那一份用到了孟家。


    虽说玉镯价格稍高,但顾宁熙可以接受。


    “好,没有。”


    秋夜里天凉,陆憬生怕她着了凉,将人托臀抱了起来。


    顾宁熙小腿绕上他劲瘦的腰身,这下子如愿比他高出许多。


    烛影柔和缱绻,映照出他俊朗好看的眉眼。


    顾宁熙忍不住低头去亲他,唇齿交缠,陆憬将人横放在榻上,便开始解她的锦带。


    半醉了的顾宁熙仰面看他,乖觉由他动作。


    一件件衣裳堆叠在地,帷幔挥下时,顾宁熙冒出一句话。


    “你就不能多练一练?”


    “每回久也就算了,次数多也不提,样式能不能多些?”


    她心里直犯嘀咕,虽说也还算舒服罢,但比她梦里后面差远了!


    一顿话震得陆憬难以回神。


    以至于到了后半夜,怀中人累得早已熟睡时,他脑中还在徘徊那一字一句。


    翌日御书房中处置完政事,陆憬搁了笔。


    御驾回到瑞和殿,他心不在焉地用了晚膳,唤来孙敬。


    他想了想不知该如何形容:“宫中可有——”


    孙敬何等敏锐,一下子便猜出陛下说的是何物。


    “有的,有的。”


    他亲自去取了几册来,这些秘戏图本都是宫中珍藏,远非坊间粗制滥造的画本可比。


    送完东西,他忙不迭地退下了。


    正巧今日晚间得了闲暇,陆憬将这三本图册排在了桌案上。


    又非龙阳,他看得毫无负担。


    画师妙笔,一对对人物缠绵悱恻,神色沉醉,如登极乐。


    笔下极尽旖旎靡艳之姿态,各式模样,翻开十数页都不见重样。


    陆憬不自觉想起元乐昨夜在自己怀中的模样,面颊绯红,语调娇婉似水。


    夜色渐深,值守的孙敬又听到瑞和殿中的命令。


    初秋的夜里,去备了三桶凉水。“那是顾大人的姐妹?”甄源开口,记得宣平侯府中有不少与顾大人同辈的女郎。


    秦钰摇头:“不是,应该不是。”


    谢谦揉了揉眼睛:“比撞见陛下与女郎同游七夕更为破天荒的事出现了。”


    灯会上所有的喧嚣骤然远离,在见到顾宁熙的那一刹,三人齐齐僵在原地。


    不期遇到三位熟人,他们眸中的讶异太过不加以掩饰,以致顾宁熙都不知该如何面对,悄悄往陆憬身后藏了藏。


    正巧摊主也交代完了事宜,陆憬携了顾宁熙道谢,仍旧替她拿着灯笼。


    见到走近的已然魂飞天外的好友,陆憬态度坦然无比,目光还在他们之间扫了一圈。


    他立在廊下,去看天边昏黄的月。


    唉,到底是年轻呦。


    明月高悬夜空,顾宁熙夜半醒来时,身畔床榻空着。


    摸了摸并无余温,她清醒过来,披衣下榻。


    她暂且止了侍女备膳的动作,白日里的锦裙已是不能看了,她换了身衣裳出了寝殿,远远果然就见书房中的烛火亮着。


    孙敬正守在殿门前,见到顾宁熙笑着一礼:“顾大人。”


    原先他已率先带人改了称呼,顾大人是陛下明媒正娶的昭王妃,更是未来的中宫之主,私下唤一声“娘娘”不为过。


    但顾大人温言请他不必如此,仍以旧时称谓称呼,他便也从命。


    “陛下还在里面?”


    孙敬应是,陛下理政时惯来不喜旁人搅扰。


    他替顾宁熙开了殿门,毕竟顾大人哪里会是旁人。


    书房中烛火明亮,陆憬搁了笔,笑着朝她看来:“怎么醒了?”


    他示意顾宁熙坐到自己身侧,顾宁熙望案上奏疏,只觉他的精力当真是好得可怕。


    新朝初定,内外皆需安抚。太上皇留给他的并非锦绣江山,而是初成一统、百废待兴的王朝。


    烛火跃动,顾宁熙道:“还不能歇息吗?”


    陆憬温和道:“有几桩民政临时需要处置,你先睡罢。”


    顾宁熙没说话,只留在书房中陪他。


    有时她都觉得,虽是大晋第二位君主,但开国之君该做的事他一样都没有落下。征战四方,平定中原,整顿朝纲,巩固一统,一桩桩一件件的重担都落在他身上。


    亏得政权更迭平稳,若是当真走到兄弟阋墙那一步,不但大晋国力会因党争空耗得厉害,才安定几年的民心也会随之陷入动荡,朝堂不会是眼下平和气象。


    顾宁熙垂了眸,若是踩着兄长的尸骨上位,他只会比眼下更勤于政务,更不爱惜己身,更要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盛世明君。


    脑中纷纷乱乱想着,顾宁熙手中却在整理奏案。她又将他尚未阅看的一一读过,分了轻重缓急。


    烛火已燃尽了半支,陆憬对着奏案沉思。


    他抬了眸,方要在一堆疏案中凭印象找寻先前读过的文字,用以对照。


    顾宁熙抬眸,安静地将一封疏案递到他手边。


    第 90 章   良宵


    烛火拨得更亮些,陪着陆憬阅看奏案,顾宁熙眼前慢慢勾勒出新朝图景。


    对内要整顿吏治,精简冗官,改行军制;对外要重新划定地方区划,撤并州县,加强朝廷对四方的控制。


    此外还要裁撤王爵,太上皇初定天下时,将陆氏子弟无论亲疏大多封为郡王,以天下养之。


    如此多的宗室贵胄,爵位势必要削减。


    稳定朝堂政局的同时,还要恢复民间生产,教化百姓。


    事事桩桩,都非一朝一夕之功。


    身畔人治军出身,以军队改制入手雷厉风行整顿朝堂,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顾宁熙将意见相仿的奏报摆于一处,以免来回找寻。有些内容无关紧要的,她便拟作节略,念给陆憬听。


    陆憬一心二用,手中御笔无需停歇。有时他话语只说前半句,顾宁熙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二人配合渐渐默契。


    浮云蔽月,红烛燃去大半截,不知不觉间今夜的政事处置完毕,比陆憬料想得还要快上小半个时辰。


    顾宁熙主动去牵他的手:“回去睡罢。”


    她午后睡足了其实不困,只觉得眼前人需要多休息。


    大晋江山百端待举,离了帝王难以维续。


    烛光映照出陆憬蕴笑的眼眸,他颔首应好。


    月光皎皎,整座京都已沉入宁静中,二人并肩回了寝殿。


    下过几场雨,天气慢慢转凉。


    陆憬将顾宁熙的手拢在掌心:“后日是七夕,我们晚间一同去赏灯?”


    “好啊。”顾宁熙应他。


    这段日子,昭王府的官僚们以韦范为首,青云直上,已经开始接掌三省要务。


    不单是原东宫和淮王府的势力,就连太上皇的心腹朝臣都被慢慢清出朝堂核心。


    譬如中书令裴大人,这位太上皇最信任的两朝元老,陛下已下旨将他擢升为司空。司空乃一品虚衔,纵是明升暗贬,却也彰显出新帝的孝道。


    顾宁熙望身侧人,他已全盘掌控朝局,再没有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要不了多久,朝中便会迎来大刀阔斧的革新。


    举朝上下都要做好准备。


    册封的旨意三日后颁了下来,封二品容妃,居长庆宫。


    温嬷嬷由衷替顾宁熙欢喜,有了名位,姑娘在宫中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且长庆宫是除了皇后的殿宇外,离朝宸宫最近的居所,后殿还连通了一处小花苑。过去几任长庆宫的主人皆备受帝王宠爱,譬如顺帝的娴贵妃,这是个极好的兆头。


    无论住去哪儿,只要搬出朝宸宫,顾宁熙都自在许多。


    她请了旨,将温嬷嬷带去了长庆宫做掌事嬷嬷,圆桃亦跟了她去,做贴身侍女。


    正二品的妃位,一月俸禄有三百两,完全无需动用兄长给她的银钱。


    宫中花销并不多,顾宁熙吩咐人备了锦匣,将现银尽数存起来。


    每一月她仍随陆憬出宫。陆憬时与靖平王议事,既乐意带她前去,想必也有遮人耳目的用意。


    有时兄长在兵营轮值不在侯府,她便留在靖平王府打发时间。


    毕竟父亲让他们寻机多与靖平王结交。不论父亲用意为何,但看靖平王与陆憬的交情,只怕用处不大。


    顾宁熙只当出宫散散心,至少还能在靖平王府用一顿晚膳,她一段时日不吃都会有些惦念。


    册封礼之后,宫中倒也给她备了个御厨,专做北梁口味,只是觉得差些意思。


    “娘娘请用茶。”自靖平王回府,陆憬每月都有几日会去靖平王府请教。


    顾宁熙听他身边的高进提起,这是陆憬做储君时便有的规矩。


    除了太子三师外,明帝特意请了靖平王做陆憬的师傅。


    过府请教的习惯,直至登基后陆憬亦未改。


    午后到靖王府的车驾已备好,顾宁熙着了寝衣半坐在龙榻上:“陛下。”


    “何事?”


    顾宁熙道:“今日出宫,可否带上我?”


    宫中的规矩她一一遵从,唯有一点,她从不愿在陆憬面前自称为妾。


    榻上的女子墨发散着,寝衣单薄,露出颈间细腻的肌肤。许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如玉的面庞上染上了绯红之色,平添娇媚。


    “我许久……未见过兄长了。”她示弱道。


    她定定望陆憬片刻,陆憬道:“好。”


    用罢午膳,帝王出行的车驾先至靖平王府。


    “恭送陛下。”


    马车尔后送顾宁熙去魏宁侯府,陆憬顿了顿:“一个时辰后须回来。”


    “遵旨。”顾宁熙无有不应。


    魏宁侯府外,收到了消息的顾宁婉早早等候着。


    一月未见,他上上下下打量过妹妹。


    瑜安清瘦了不少,但眼中却有神采。


    “我在打一场新仗罢了。”顾宁熙笑着道,只不过用的不是兵法。


    顾宁婉安下心来,一旦妹妹寻到目标,便有斗志,必定会好生达成。


    归云院上下被檀佳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徐州时,为掩人耳目,檀佳名分上是顾宁熙的通房。但她所学皆是按了正室夫人来教,用人之际,顾宁婉已放心地将魏宁侯府后院的一部分账目交与她。


    难得回府一趟,兄妹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


    “父亲又寄了信来,我告诉他们,一切都好。”


    顾宁熙松口气,总算没有带累双亲为她担忧。


    “父亲还问起靖平王之事,催我们去拜见。”


    “靖平王已回京,此事交给我就是。”


    顾宁熙揽下,示意兄长无需多虑。


    叩门声响起,是护送顾宁熙来的禁军副统领:“顾姑娘,陛下吩咐,您须得在一个时辰内回去。”


    陆憬的人入侯府,如入无人之境。


    “知道了,你先去准备。”


    她打发了人,顾宁婉忍不住怒道:“齐帝拿你当什么?”


    强夺了他的妹妹不算,还将妹妹当作囚犯么?


    “大约是代郡之中让我跑了,他还记恨着。”顾宁熙眨了眨眼,“就让让他罢。”


    这话逗乐了顾宁婉,顾宁熙道:“二哥,寻到机会我再出宫。”


    顾宁婉抱了抱她:“你保重好自己,家中的事无需担心。”


    即使在秋日里,王府花苑中花开得亦盛。


    顾宁熙所在的一方水澜亭,是赏花最好的所在。


    靖平王府专门选了位嬷嬷随侍于她。嬷嬷姓林,听说是曾经顾府的旧人。


    许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使然,顾宁熙与这位面善的嬷嬷有相见如故之感,几次相处下来也聊起些旧事。


    当年顾府出事的时候,这位林嬷嬷早已嫁人数载。


    可婆家为怕受牵连,哪怕半点风声也无,还是毫不犹豫将她休弃。


    丈夫无情,她收拾了包袱便离开,到山间为主家立了衣冠冢,一直为过去的主人家守坟。


    清苦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八年,后王爷大胜羯族,扬名天下。羯族后撤百余里,这样的好消息边境百姓奔走相告,连她在山中都有听闻。


    王爷回青州追寻旧人,重修宗祠。顾府的老人,只要愿意跟随,都被王爷接到北齐好生安置。


    她仍在王府侍奉,承蒙王爷不弃,打理府中中馈。


    有脚步声近,林嬷嬷暂止了话头。


    苏婧涵在十余名侍女的簇拥下经过水澜亭外,施施然一礼:“容妃娘娘万福。”


    林嬷嬷欠身道:“表小姐安。”


    顾宁熙捧了茶盏,略一点头还礼。瞧苏婧涵盛装而来的架势,顾宁熙轻描淡写吩咐人退下,只继续赏花。


    一场风波至此消弭。


    苏婧涵一口气堵着,即便是在靖平王府,她在皇妃面前也做不了主。


    “臣女告退。”


    她不甘不愿离开,将这处花苑留给了顾宁熙。


    “表小姐十五岁才到王府。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还请娘娘多担待。”林嬷嬷笑着道,言语间并未偏颇苏婧涵。


    说起此事,顾宁熙亦好奇。顾府一百余口尽为梁帝所杀,苏婧涵一个女儿家,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靖平王府。


    她问到此,林嬷嬷稍稍为她解惑:“表小姐的生母是顾家旁支的一位姑娘,因自幼失祜,将军和夫人一直将她养在顾府,多有照拂。论辈分,毓华小姐算是王爷的堂姐。顾家出事时,毓华小姐已出嫁,不在三族之内。”


    见容妃娘娘对顾家旧事有些兴趣,林嬷嬷挑了些来说。“我们王爷是将军和夫人的老来子,与前头的哥哥姐姐年岁差了一大截。”


    这个顾宁熙知道。论辈分,靖平王与他父亲是同辈,但年岁却相差了十岁有余。


    “王爷的样貌不似双亲,全然是挑了优处长的。年轻时不知是青州城中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王爷至今未娶么?”


    “是。”林嬷嬷说来无奈,偌大一座王府,冷冷清清的。


    表小姐千里迢迢投奔到王府,王爷一直好生待着。


    可她这些年瞧着,表小姐同她那娘亲的性子实在相像。


    当年毓华小姐在顾府寄居,吃穿用度夫人皆是按了府中正经小姐的份例。可偏偏毓华小姐心比天高,及笄后瞧不上顾府为她安排的亲事,使了手段执意嫁入高门,离开了青州。


    夫人被她气得狠了,备了份嫁妆将她送出门,算是全了养育之责。


    奈何婚后毓华小姐过得不如意,夫婿频频纳妾,婆母也不慈。


    出嫁几年,毓华小姐借省亲为由,带着三岁的表小姐回了顾府,一住就不肯离开。


    彼时羯族来犯,战事危急,将军和少爷们都去了战场。夫人担心路途凶险,也就允了毓华小姐携女长住。


    这些话自是不能对外人道。林嬷嬷笑着道:“娘娘今日晚膳想用些什么,老奴好交代小厨房准备。”


    顾宁熙凭空一时想不出什么,她用膳在家中时便挑剔,王府菜式却大多合她胃口。


    镜心阁中,苏婧涵远远瞧着亭中言笑晏晏的二人,攥紧了手中绣帕。


    这林老婆子,对自己可从来没这般热络过。


    眼见着那位是陛下新纳的皇妃,便如此上赶着讨好。


    她冷哼一声,只可惜舅舅对老婆子甚是客气,她平日都不好多说什么。


    再怎么样,不过是顾府的奴才。


    在这靖平王府,除了舅舅,可只有自己一个正经主子。


    “呦,七夕,你们三人就这么凑合过?”


    秦钰:“……”


    甄源:“……”


    谢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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