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宽敞,且只剩了昭王殿下身旁的位置。
落座的顾宁熙不曾听出身边人话中的深意。她搓了搓手,只觉得屋中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
陆憬冷着脸让人拿了个手炉进来。
舒舒服服将小手炉揣在袖中,顾宁熙唇畔不自觉翘起。望云楼是昭王殿下的地盘,今日小聚也不用担心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桌上备了五六盏瓜果点心,离午膳还早,几人叙些闲话。
谢谦的话惯来是玄甲军三人中最密的,虽非京城人士,但他消息灵通得很。
说到这些日子以来京中的谈资,最引人讨论的当然是太子那桩私通妃嫔的秘闻。
说来也奇怪,分明是内廷中事,不知怎的竟传了出来,朝中有不少官员都陆续知晓。
太子殿下受了责罚,表面上的名目还是因为私蓄府兵。
虽事涉东宫,但陛下也牵连其中。昭王殿下在此,在场几人还是小心翼翼绕开了这桩宫廷秘辛。
顾宁熙捂暖和了手,将鎏金的手炉放在一旁,又喝了口新沏的茶。
在座之人都相熟,话题聊得轻松随意。然有时候刻意避开什么,反而越容易说漏嘴。
论及江南物阜民丰,人杰地灵。谢谦忽而想起,传闻中失宠的苏婕妤好像正是出自江南。
半句话卡在喉间,他尴尬地笑了笑。
顾宁熙帮着他岔开些话题:“我表兄就去过江南,说那儿十分尊崇读书,重科举教化。”
这一句对应上了人杰地灵,谢谦本想顺着这个思路接下去,昭王殿下却开口道:“去岁江南官员入京,不正是东宫接管?”
虽说甚少在后宫经营,但去年在宫中家宴上,陆憬还是见过新入宫的苏婕妤的。
那会儿苏婕妤正得圣宠,位次排得很靠前。
觥筹交错间,陆憬也是无意中瞧见皇兄与苏婕妤眼神的交汇。
大约是喝了数杯酒的缘故,情绪难免外露了一两分。
同是求而不得,陆憬再熟悉不过。
苏婕妤和皇兄相识在前,年岁又相仿。他们在驿站相处过一段日子,生出些情意并不奇怪。
听着昭王殿下话语中的暗示,顾宁熙与谢谦他们不由齐齐张大了嘴。
原来宫中私通的流言,不是空穴来风啊。
还得是昭王殿下位置好啊。
陆憬没有想过要拿此事做文章,但在他看来,皇兄若是对苏婕妤有意,大可以早早求了父皇恩典,何必眼睁睁看着她入宫。
“尚有机会挽回,有些事没必要压抑在心中,纸又包不住火。”说这话时,陆憬看向了顾宁熙。
况且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毕竟都能说给认识区区三载的表兄知晓。
顾宁熙脑中却仍在盘桓太子殿下和苏婕妤的情事。在他们几人中,除了昭王殿下,她应当是最熟悉东宫的人了。
没想到啊,一向端方自持、克己守礼的太子殿下,竟然还恋慕过陛下的宠妃。
真是没想到啊。晚间送走帝王车驾,致清院书房中,谢谦请了林嬷嬷来。
“王爷。”翌日醒来,早已奉帝命备好的避子汤一直温着。
药汁入口清苦,顾宁熙蹙了蹙眉饮尽,挑了枚蜜饯压下舌尖的苦意。
她将空碗放回盘中:“端下去罢。”
温嬷嬷瞧着心疼,虽说是太医院院正亲自配的避子汤药,可娘娘这样频频喝着难免伤身。
就算中宫未立,但嫔妃诞育子嗣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顾宁熙不以为意,陆憬对她仍旧戒备。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在乎。
她从没有给陆憬生儿育女的打算,日后也是拖累。
“圆桃,让膳房再做些芙蓉桂花糕来。”她交代道。
“是,娘娘。”
芙蓉桂花糕是她近日的心头好。
叫膳房多备些,午后她若是心情好,就送些去御书房给陆憬。
“近几回你跟着容妃,可有看出什么不妥?”
他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将林嬷嬷放在顾宁熙身边。
“未曾。”林嬷嬷一五一十回禀,拣了些好话来提。
她如此说,加之从徐州回来的暗卫探查无误,谢谦便预备撤回人手。
虽说对顾氏女的身份仍有芥蒂,但既然陛下心悦,也不是什么大事。
“嬷嬷似乎很喜欢她?”林嬷嬷言语间的维护,谢谦听得出来。
林嬷嬷也说不出为何,就是与那姑娘投契。
“容妃娘娘的生辰在二月里。”她道,“若是小小姐还在,也该有……”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谢谦道:“天色不早了,嬷嬷早些回罢。”
“是,王爷。”
林嬷嬷告退,从外间带上了书房的门。
长夜寂寂,良久,书房中传来一声轻叹。
回宫的车驾上,顾宁熙晚间吃得太多,此刻有些昏昏欲睡。
路上没什么要同陆憬说的话,她干脆阖上眼眸睡觉。
横竖夜里是睡不安稳的,正好补眠。毋庸置疑,天观元年的这个冬日里,京都风头最盛的必定是宣平侯府。
一月来侯府双喜临门,先是十二月初五顾氏嫡长女出阁,风风光光嫁入齐国公府。而等到十二月二十四,帝后大婚,宣平侯府更是要出一位中宫皇后。
不同于世人以为的安心备嫁,辞了官职的顾宁熙依旧出入自由,随心所欲。
宣平侯不敢拘束她,有什么话还得通过孟夫人委婉去传。
“你这绣的都是什么图样?”
孟夫人横看竖看,说不出所以然来。
惯来女儿家出嫁,要亲手给夫婿绣一件东西以表情意。她和侯府最好的绣娘们轮番教导,紧赶慢赶半月,最后只得了这么一件荷包。
图样都已绣了大半,仍旧看不出是花草还是山水。
对着母亲和绣娘们的目光,顾宁熙心虚地笑了笑:“明日再继续罢。”
今日天色晴好,她早就吩咐人备了车驾,要去齐国公府看望阿姊。
阿姊出嫁十日,熟悉过国公府事务,应当有闲暇见她。
侯府的马车太过惹眼,顾宁熙有宫中暗卫相随,无需侯府护卫。
孟夫人放她去了,大姑娘成婚,姊妹二人说些体己话,探讨些夫妻相处之道也是好的。
她还有几本册子,想着等熙儿出嫁前再交给她不迟。
昨日收到妹妹的信笺,顾宁婉自然欢喜。
她先是温言告诉婆母第二日自己有客到访,并未点明是何人。秦夫人含笑应好,嘱咐她好生待客,全权由她作主。
顾宁熙出门前着了裙装,这一趟拜访并不想惊动太多人,单是来见见她的阿姊。
顾宁婉一早就命心腹管事去正门外等候妹妹,又另行知会了小姑秦滢。
甫一踏入阿姊的明瑟院,顾宁熙当先便看到东侧那三间气派的书房,独属于阿姊一人。
秦滢笑着道:“嫂嫂未嫁进来前,我哥哥就让人准备了。”
先前在万寿宴上,顾大人与她挑明了身份,又向她致歉。
秦滢知晓欺君罪名兹事体大,顾大人无需向她解释的。
数年过去,少女情事也慢慢随云散去。
顾宁婉在书房中等着妹妹和小姑,四面通顶的黄花梨书架,整整齐齐摆满了书册。
顾宁熙上下望了许久,阿姊出嫁时,将家中的藏书如数带来。虽说运送不便,但侯府全盘满足了阿姊的心愿,没有多说一字。
顾宁熙瞧着满屋典籍汗牛充栋,比阿姊在家中的藏书还添了近一倍。
顾宁婉不便多言,秦滢就替自家兄长解释:“都是我哥哥添置的。他不知道嫂嫂喜欢什么样的书,就都备了些。”
“还有从前,我记得有一册书,我哥哥跑了整个京都才找到呢。”
那三卷《河东先生集》,正正就摆在顾宁婉案头。
顾宁熙有了印象,也笑着看向自家长姊。
顾宁婉故作镇定,给她们二人添茶。
齐国公府人口简单,秦夫人是温和端庄的性子,顾宁婉与年岁相仿的小姑相处得不错。
秦滢的性子已活泼了不少,嫂嫂学识渊博,是哥哥心爱的人,她当然敬着她。
更何况嫂嫂还是顾大人嫡亲的长姐啊,怎能让她不爱屋及乌。
从前顾大人对自己的照拂,秦滢一直都铭记于心。
从前在军中时,她在赶路的车驾上睡去是常事,已经练出了本事。
今日见过兄长,知道家中一切安好,让她心底轻松不少。马车靠枕柔软舒适,行进平稳,竟真就让她在陆憬身边浅浅睡去。
身侧人的气息渐渐平稳,陆憬瞧了会儿睡熟的人,取了条薄毯替她盖上。
靠的近了,他发觉顾宁熙好似比初进宫时还要瘦些,下巴尖尖的。
她睡着的模样,有几分惹人爱怜。
方才用晚膳之时,他是难得见她胃口这般好。
车驾不多时入宫,停到朝宸宫门外。陆憬抱了人下车驾,顾宁熙未动。
其实甫一停车她便醒了,只由得陆憬抱她。
沐浴完,床幔之中,她懒洋洋勾了陆憬的脖颈,做些消食之事。
反正是避不开的,倒不如主动些。
锦屏阁中围炉煮茶,姚皇后与帝王赏着雪后的景致。
她笑道:“仁智宫与臣妾初见时大不相同了,工部费了不少心思。”
尤其是这处花苑,春夏秋冬配合着时令变换,景致各有千秋。
明德帝对工部办的这桩差事也很是满意,已经嘉奖了经手的官员。
他回忆起赏赐的名录:“说起来负责花苑的那个孩子,还与你有些渊源。”
“哦,是何人?”
明德帝没有卖关子:“就是顾家那位二郎君。”
姚皇后笑了笑,当然记得孟夫人与顾宁熙:“这孩子年少有为,是个可造之材。”
听陛下与皇后娘娘的意思,李暨适时道:“听闻此番顾大人就在随驾的队伍中。”
他一向广结善缘,乐意给宣平侯府的郎君博一个面圣的机会。果然明德帝闻言便道:“正好,传他过来见一见吧。”
“是。”
此举正合姚皇后心意,见上一面的目的既已顺水推舟达成,她便不再多言。
哪知帝王一道口谕传过去,来的却是两人。
“父皇、母后。”晨光映入瑞和殿中,正门外侍从们行礼如仪。
午前当值的是瑞和殿另一位何副总管,他躬身道:“太上皇请。”
李暨扶了太上皇入殿,估摸着祈安此刻大约还睡着,明德帝示意无需太多侍从跟随。
他从仁智宫中回京,本是想来与祈安商议对诚钰的处置。哪知一进宫门,便听到祈安抱病的消息。
为人父母哪有不担忧的,李暨上前轻叩了叩门,为太上皇推开了内室门。
借着午前丰沛的阳光,当先映入太上皇眸中的不是榻上睡着的陆祈安,而是榻旁伏着的一袭绯红色官服的年轻文官。
太上皇身形不住地摇晃,目光来来回回在睡着的二人间游移。
这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他挥开李暨要上前搀扶他的手,满目不可置信。他才离京多少日子啊,陆祈安这小子是要反了天不成?
李暨同样震得魂飞天外,他是知晓陛下迟迟不愿成婚的,万没想到,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单是看那文官的背影,只觉清隽文弱,看不清样貌。
太上皇隐隐觉得熟悉,脚步微抬,却迟迟不敢上前揭开一切。
他深呼吸数回,将目光挪开,在触及多宝架上最显眼处摆着的一对木雕时,心如死灰。
“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在锦屏阁外候召时,顾宁熙还对昭王殿下小声道:“果然人不能惦记什么。”
她才说今日闲暇,下一刻事情就找上了门。
陆憬失笑,横竖是与元乐在一处,也不拘做些什么。
示意他们免了礼数,明德帝看向陆憬,笑道:“你怎么也过来了?”
“儿臣方与元乐冰嬉,正好随她一同过来请安。”
明德帝自然愿意见到陆憬,笑着赐了座。
父子二人说话时,姚皇后却在打量昭王身畔的姑娘。
她一身碧色的衣衫,依着觐见的礼数,微微垂首。
她莹润、精致如玉的面颊透出粉晕,说不出的明媚娇艳。
这般模样,与她梦中坐于祈安身畔的贵妃渐渐有八九分的重合,只是神采心性却大不相同了。
姚皇后吩咐殿中上些茶点,低眸品茗。明德帝召见也无要事,但是与皇后说到顾家的小郎君,特意传人来一见罢了,也是有心栽培顾宁熙。
用点心的工夫,明德帝望祈安侧首与顾家小郎君说话,忽地就让他想起祈安小时候,好似也是这般喜欢带着顾家小郎君玩耍。
明德帝亦悄声对姚皇后道:“瞧见了吧,祈安与他关系不错。先前祈安不愿娶亲,每每寻借口搪塞朕,总说是与顾家小郎君在一处。也不晓得换个人作由头。”
姚皇后看了一眼自信的帝王,没有开口。
她望向亲昵的一对小儿女,顾家的姑娘仍旧扮了男装,与祈安靠得不算远。
皇后娘娘不由思量,祈安眼下是否知晓她的身份。
想到梦中的景象,姚皇后又望窗外精心勾勒的景致,不由轻轻叹口气。
第 72 章 囚禁
年关将至,在仁智宫停留近二十日,御驾已有回銮之意。
“殿下。”
更深人静,暗卫单膝跪于昭王面前:“京中传来一封密报,已经连夜送入陛下寝宫中了。”
“可有探听到什么内容?”
“仿佛是与东宫有关。来人脚步很急,消息藏得隐秘,一入仁智宫便有人接手。”
那应当是御前直属的亲卫,陆憬道:“传话给京中人,令他们再行探查,随时来禀。”
“属下遵命。”天气一日日地冷下去,恰如朝中局势。
昨日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饶是朝中再迟钝之人,也能看出东宫与昭王府的相争之势。
乐游院书房中,顾宁熙与表兄闭门谈话。
近来东宫对表兄多有招揽之意,孟家与宣平侯府沾着姻亲,似乎理所当然该靠向东宫。
太子殿下在武将间的影响不足,亟需培植自己的心腹,与昭王府抗衡。
孟庭与顾宁熙转述着那日东宫管事来送礼的情形,暗示他昭王府名将无数,他在朝中若无贵人相助,便很难出头。
“表兄的意思呢?”凤仪宫中,明德帝方端了茶盏。
才处置过前朝政事,他回皇后宫中略坐了坐。
想起午后的赏花宴,帝王不放心道:“昭王在何处?”
李暨笑着回:“陛下,昭王殿下给皇后娘娘请过安后,便一直在园中赏景。”
明德帝满意点头,看来这孩子当真是有心成家了。近两月来他观祈安处事,似乎已然想通不少,应当是渐渐将那位不合时宜的心上人放下了。
明德帝预备明日请太卜算一算,昭王的正缘是否已至。
帝王轻拨茶盏,接着问道:“昭王在园中,可有着意留心过哪家姑娘?都与什么人说过话?”
答案虽简单,但李暨答得小心:“禀陛下,殿下今日……颇有对弈的雅兴,正在亭内与顾大人手谈。”
明德帝无言,梅园中群芳争艳,祈安这小子不好生赏花,又是唱的哪一出?
他对顾家那位小郎君的名号已经听得熟悉,倒是姚皇后多问了一句:“顾大人?”
李暨忙道:“回娘娘,便是太子中允顾宁熙顾大人,他乃宣平侯长子,孟氏夫人所出。”
说来孟夫人还曾受过娘娘恩情,她嫁入宣平侯府时,娘娘还私下赐了一副妆奁。
李暨如此一提,姚皇后便有了印象。
孟氏亦为宣平侯正妻,她的孩子自然也算嫡出。她膝下只有一子,那么……
姚皇后停顿须臾,笑道:“在殿中坐久了,臣妾想去园中赏赏景。陛下可要同往?”
此话正中明德帝下怀,他得去看看祈安那个不省心的孩子。
李暨所言非虚,帝后二人的御驾到梅园中时,陆憬与顾宁熙的第二局棋才下了一半。
“父皇,母后。”
陆憬起身请安,顾宁熙随在昭王殿下身后,亦向陛下与皇后娘娘见礼。
侍从搬来黄花梨木椅,铺了簇新的锦垫。明德帝携姚皇后面南坐了,先去看石桌上的棋局。
他乃好棋之人,太子与昭王的棋艺皆是他亲手所教。
当看出棋局中黑子落于下风,且是祈安所执时,明德帝轻咳一声。
他不再多言,只道:“接着下罢。”
回去他再好生指教祈安。
要在陛下面前对弈,顾宁熙暗道流年不利。
她悄悄抬眸去看昭王殿下,后者只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顾宁熙想了想,天塌下来有昭王殿下顶着呢,无妨。
重新拾起棋局,这一回顾宁熙下得格外小心。
殊不知棋盘之外,她与昭王殿下间无声的小动作,尽数落于皇后娘娘眼中。
不着痕迹收回视线,姚皇后想,这孩子的样貌当真是生得极好的。
孟庭尚在犹疑,他不愿卷入党争,但孟家在京都根基浅薄,若遭东宫一党打压,只怕往后的日子会很艰难。
他又是家中第一代入仕的子孙,并无长辈能指点迷津。
孟庭道:“眼下朝中的情形,你如何看?”
东宫与昭王府分庭抗礼,而最终的龙椅只有一把。东宫扩充军方势力,昭王殿下亦设文学馆纳才,补足文政上的不足。
皇室之中,淮王殿下摆明拥趸太子,两府对昭王府形成合围之势。
“很难。”顾宁熙思忖过,下意识站在了昭王府的立场。
陛下并无易储之心,太子是他悉心栽培多年的储君,又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况且江山初定,废长立幼容易招致朝堂动乱,朝中大臣也多有反对。
外有文臣支持,内有皇后扶保,东宫之位原本稳若泰山。
可是偏偏,太子遇到的对手是昭王。
昭王殿下一统大晋半壁江山,西破薛成,北平周世昌,汜水关一战擒双王,为大晋立国奠定根基,军功、威望无人可及。
纵然帝位最后落于谁手犹未可知,但依顾宁熙之见,昭王殿下若是想名正言顺成为太子,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因此,才会出现她梦中的景象。
其他朝臣如何抉择顾宁熙无心理会,但表兄是她的至亲。
“党争好似漩涡,步步凶险。”顾宁熙有切身体会,给了自己明确的答案,“东宫与昭王府,夺嫡胜算约摸七三开,东宫并无必胜的把握。况且昭王殿下也从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他都敢以三千五百铁骑对战赵建安十万大军,区区一座京城有何不能闯的。
尽管陛下早已夺了昭王殿下的军权,非战时昭王不得领兵,但他在军中的人望却是无论如何都夺不走的。
孟庭脑中清醒,并未被东宫许以的高官厚禄蒙蔽双眼。他本就无意加入党争,顾宁熙的话语让他更确信了自己的选择。
顾宁熙多少知道几分东宫行事的风格:“表兄婉拒了一次,东宫那边恐怕还会再三派人来,他们兴许还会让我游说表兄。”
顾宁熙与孟庭推演过东宫可能会采取的手段,一一想出应对之法。
不过还好,表兄官位、军功没那般引人注目。东宫忙于打压昭王府诸将,应当也腾不出太多精力为难表兄。
“那你呢?”孟庭担忧顾宁熙。
顾宁熙苦笑,宣平侯府倒向东宫,又以她这位“长房嫡孙”作马前卒。因先前在昭王府的缘故,太子殿下对她不似从前那般看重。但若是她想就此抽身离开,恐怕难如登天。
顾宁熙道:“我会尽力保全自己。等明年仁智宫动工,我看看能不能请旨去督建。”
夜幕中几颗星子闪烁,多年行伍,陆憬直觉京中情势有异。
第二日的一封圣旨,愈发让他笃定了心中猜想。
帝王下诏,以思念太子为由,召太子入仁智宫伴驾。
旨意传回京都需两日,这个节骨眼上,圣驾暂缓归京。
一来一往间,京中最新的密报业已送达,乃砚铭亲笔所书。昭王府在京都暗卫,半数由他统领。
“并州?”留在殿宇内的皆是昭王府心腹,甄源盯着舆图上圈画出的地名,并州离仁智宫不足三百里。
“东宫暗通并州都督杨庆,御驾不在京的日子,太子秘密命人往并州押送了一批军械,意图尚不明朗。”
甄源神色凝重,就算太子当下没有起事的意思,但并州兵强马壮,东宫私下里调配军资十有八九是冲着昭王府而来。
“父皇的消息比我们快上一日,他已明旨宣召,且先看东宫的反应。”
甄源道:“稳妥起见,还是得从京都再调些人手。”
陆憬亦有所准备,昨日夜里又命四名暗卫守在元乐住处周围,以防万一。
帝王寝殿中,明德帝一夜未眠,暂时仍瞒着发妻。
风雪欲来,仁智宫中倏尔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静默。不过此刻,最辗转难安的另有其人。
东宫内,所有幕僚齐聚议事。万寿嘉宴上依旧热闹非凡。
明德帝瞧右侧席位上祈安面前一次又一次斟满的酒盏,心中纳罕,这又是怎么了?
适才他便发觉祈安不在宴上,也不知道出去见了什么人,回来便一直饮酒。
“祈安。”明德帝有意出声唤他。
陆憬端了酒盏:“儿臣敬父皇一杯,贺父皇万寿。”
“好,好。”天幕湛蓝澄澈,从御书房抽身,陆憬与顾宁熙同路回尚书省。
从此处到六部并不远,也无需传轿辇。
二人偕行,侍从在后头远远跟随,顾宁熙想着总得寻些话题。
他们随意聊着,不知不觉说到方才在御书房中的答话。
顾宁熙道:“陛下还向臣问起,那晚都与殿下说了些什么。”
亏得她反应快,不然当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陆憬脚步顿住:“……父皇也如此问本王。”
二人目光相视,足足两三息。
“你如何答的?”
“殿下怎么答的?”
二人的问话同时响起,纷纷在欺君罪名前走了一遭。
片刻后,顾宁熙舒出一口气:“还好还好。”
她掌心已经沁出冷汗,可怜她兢兢业业在工部为官,只是扯了一个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谎,竟险些被当面拆穿。
可见人还是不能干坏事。
昭王殿下答话中也提起金如意,道 世家子弟多有怠惰之风,骑射不精。
二人意思相仿,反而没有破绽。
算是凑巧,也因二人心中皆有此念。北方边患未平,突厥仍虎视眈眈。世家新一辈的子弟怎可耽于享乐,不承继父辈征战沙场的志向?
好歹是有惊无险地过了一关,幸亏没有身临其境,否则顾宁熙还要后怕。
工部值房已在望,陆憬换了个话题:“何时散职?”
“今日事务不多,臣酉时约了人。”
正欲开口相邀晚膳的陆憬:“……”
他道:“约了何人?”陆憬制止了自己的念头,况且就算前后左右都无人,但光天化日之下,此乃明晃晃的断袖,断袖!
昭王殿下仍是难以逾越心底的槛,想着前世不得圆满的姻缘,怎么今生上苍还要为难他。
这当真是红鸾星动,再续前缘的良兆吗?!
这分明是逼他断袖!
察觉到身畔人似有异样,顾宁熙不由向他看去。
纵然疲累不堪,她还是匀出半分力气:“殿下怎么了?”
陆憬望她,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末了他道:“你还是省些气力登山罢。”
轮回时也不晓得看清楚些,偏偏投作男胎。
论样貌论体力,元乐有哪一点像。
好心没好报,顾宁熙轻哼一声,不理会他。
冬日里的太阳并不和暖,日光朗照时,二人总归是到了山顶。
在寺门前稍作歇息,顾宁熙平复了气息。
有小沙弥前来引路,顾宁熙与昭王殿下一同入了崇圣寺。
跨过几道门槛,他们一路来到大雄宝殿前。
僧人在殿中诵经,今日寺中只有两位香客。
诚心诚意登了山,顾宁熙执了三炷清香,要许的愿望有不少。她分了主次,恭敬道向佛祖。
一愿亲友顺遂安康,无病无灾。
二愿仕途通达平顺,少惹祸殃。
三愿……能久久为官,不必困于一方天地。
顾宁熙虔诚拜完,才发觉身畔的昭王殿下不曾有动作。
“殿下没有什么要祈求的吗?”
难得出京一趟,总不能就这么简单回去。
陆憬笑了笑,他心中所求,一为帝位,须他自己来争,拜向神佛无用。
至于其二,他总不能向神佛许愿,让心上人重新变成女娇娥罢?
但陆憬还是依言接了三炷清香,拜于佛前。
他愿——愿元乐心中所求,皆得圆满。
“金如意的主人,”顾宁熙答,想起昭王殿下那夜对她的误会,“臣去完璧归赵。”
为着一柄金如意惹出这许多麻烦,顾宁熙瞧如意并不如意。
陆憬愉快道:“许是送如意的人不对。”他笑了笑,“此事宜早不宜迟。”
“臣也如此想。”翌日晨起,昨夜留宿瑞和殿的陆憬便被父皇传入太极宫中请安。
姚皇后同在此,陆憬陪帝后二人用了早膳,明德帝便吩咐人去偏殿传太卜前来问话。
“是,陛下。”
无缘无故要召太卜,陆憬本以为是星象有异。
姚皇后笑着道:“你父皇要给你测算缘法,听闻李太卜占卜甚是灵验。”
明德帝嘱咐他:“你的姻缘迟迟未定,一会儿好生让人算上一卦。”
太子已成家,诚钰也定下了淮王妃,年后便要成婚。唯有祈安一直孤身一人,懿文若是泉下知晓,只怕还要伤心他厚此薄彼,委屈了他们的祈安。
父皇打定主意,陆憬无可无不可只能遵命。
不多时,李暨便迎了李太卜入殿。
这位老者年逾古稀,须发皆白,望之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从前朝起就在宫中侍奉,历经三朝,无论政局如何变换,他倒是始终安坐太卜之位。
明德帝免了李太卜的礼数,令他径直开始测算即可。
侍从合力抬来式盘,此物分天地两盘,天盘圆,地盘方,其上刻绘天文、地理与历法。接着又备有蓍草,据传此物通灵。李太卜从不离身的龟甲纹路深浅不一,泛着幽幽光泽,不知历经多少年头。
如此阵势,当先便让人信了几分。
陆憬观李太卜算卦,其实无论卦象如何,他的姻缘早就认定了。
只不过若是让父皇眼下知晓,恐怕得将他逐出家门。
李太卜测算心无旁骛,明德帝耐心等着,不曾开口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李太卜合了手中物什,将龟甲小心放回匣中。
少顷,他苍老的声音响起:“禀陛下,臣仰观乾象,俯察坤舆,以龟甲灼纹,蓍草推演。卦象现‘咸’之六二爻辞,曰‘咸其腓,凶,居吉’,此乃良缘已至之兆。臣斗胆断言,昭王殿下之佳偶,必在京都城内。且殿下已与良人相逢,只需静待时日,成就天作之合。”
思及元乐,陆憬听来有几分道理。明德帝道:“那么昭王的良缘究竟是何人,在京都何处?”
“陛下恕罪,此等天机,臣无从窥探。”
姚皇后本想劝慰帝王一句,道陛下不必操之过急。但思及陛下爱子情切,她的身份到底不便开口。
李太卜坐着拱手:“陛下,臣还有一言。”
“讲。”
“卦象显‘归魂’之局,玄龟腾蛇缠绕,乃是宿世因果之兆。”
此话一出,不单陆憬神色专注两分,明德帝与姚皇后亦侧耳听着。
“前世京都之中,殿下与良人青梅竹马。却因造化弄人,或遇兵戈阻碍,或遭阴阳两隔,情深缘浅,徒留半阙离歌。今生红鸾星再现,正是前缘未尽。只待殿下循命定之息,续未尽尘缘,补全前世抱憾,终成白首之约。”
宿世的因果……陆憬神色若有所思,他与元乐间,竟还有前缘么?
日色偏移,尚书省中央值房内,陆憬方阅完两宗公文。
朝廷尚书令名义上统领六部,实则实权还是握于左右仆射手中。他参理朝政不过半年,尚书令在他手中以虚衔居多。
陆憬搁了笔:“去请二位大人来一趟。”
如今腾出手脚,有些人、有些事是时候清理一二。
“是,殿下。”
明德帝不动声色,祈安这孩子酒量随他,他年轻那会儿率领众将征战天下,在军营中也是千杯不醉的。
帝王寻回几分年轻时的豪气,满饮下了杯中酒。
他低声传来李暨:“去查一查,昭王不在席上时,是去见了何人。”
“奴才领旨。”
歌舞雅乐换了一轮又一轮,陛下今夜兴致高昂,宴饮久久未歇。
姚皇后对陆憬温和道:“酒虽好,多饮难免伤身。”
她示意侍女缓些斟酒,陆憬道:“多谢母后关怀。”
宗室亲贵、文武臣工往来献寿,明德帝时而抽出一分闲暇,目光瞥向昭王席位。
这小子以为今夜人多,无所顾忌,殊不知酒饮三分醉,最是能看出人心。
帝王唇畔浮起一抹勘破的笑容,祈安一直看向的方位,那里坐着的……齐国公府,宣平侯府,南安侯府,武安侯府,靖平伯府,女眷还当真不少啊。
且这些府邸,都是昭王府先前分送过土仪的。
明德帝吩咐李暨:“再看看,昭王离席时,这几家府上可有谁不在殿中。”
李暨接了一连串的命令,躬身退下。如今朝政太平顺遂,闲时寻出昭王殿下的心上人,已经成了陛下的一宗趣事。
不多时李暨查问清楚回来,前一条命令简单:“禀陛下,侍卫们瞧见昭王殿下是与顾大人在一处。”
至于后一条命令,那会儿几家府邸皆有人离席,一时倒寻不出有何特殊之处。
明德帝心中直犯嘀咕,怎么又是顾家那位小郎君?
自从接到陛下的旨意,东宫心腹们都猜测事情恐已败露。帝王宣召,殿下赶赴仁智宫怕是凶多吉少。
连夜的商讨,东宫属官大致分作两派。
一派劝谏太子殿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据城起兵;另一派则劝主君只身赴仁智宫求得陛下宽宥,事情或许仍有转机。
毕竟他们此番只是运送军械,并没有做谋逆的准备,不算死局。京都风平浪静许久,谁能料到陛下耳目竟如此迅速。
陆恒思量再三,而百年前汉太子的教训犹在眼前。天边现一抹拂晓,陆恒终是听从后者,去除太子仪驾,前往仁智宫请罪。
灯火辉煌,今夜是陛下的万寿嘉宴。朝中上下提前两月便开始预备,分外隆重。
昭明殿上,文武臣工携家眷齐至,列坐其次。四方小国遣使来朝,大晋为当之无愧的中原之主,声名远扬。
数不清的宫灯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宴饮席位如流水一般绵延。
暖黄的灯光映在人面庞,陆憬目光越过喧闹喜庆的人群,遥遥望向那着绯红官服的人。
满殿生辉,他置身喧嚣中,眉眼平和从容。清隽的面庞被绯红之色染上几分昳丽,恍若画中人。他偶尔会与身边人小酌,谈笑自若。
“大人。”顾宁熙身旁的小厮悄悄递上一张字条,压低声音提醒。
顾宁熙打开看过,再抬眼时,果然见到南安侯府的一处席位空着。
今夜盛宴,宫廷规矩冗杂,来往宾客无数。
顾宁熙知道对方的脾性,她兴许会一直在那里等着她。
吃完了碟中剩下半块樱桃毕罗,顾宁熙道:“走吧。”
丝竹雅乐不歇,舞姿蹁跹动人。朝野议论纷纷,后宫中却是宁静祥和。
顾宁熙是在自己的寝宫外见到姚皇后的。
一怔后,她行了晚辈礼数:“娘娘万福。”
太上皇已在御书房与陛下长谈了数次,至今未有结果。而太上皇后并非陛下生母,于这宫中处境尴尬。尤其在太子谋逆,兵败自刎后,她已长伴青灯古佛,再不问世事。
陛下并未牵连于她,这些年仍以太上皇后的尊荣奉养之。但姚皇后不曾踏出德宁宫一步,虔心为大晋国运祈福。
此番她重回宫廷,为的是她死而复生,再度铸下大错的幼子。
“娘娘请。”顾宁熙欲请姚皇后入殿,姚皇后固执未动。
她是已无颜再出现在陛下面前,可是忱儿,是她唯一的儿子了。
秋风怒号,殿前静默了许久。
顾宁熙道:“好,我知晓了。
谢谦与秦钰同席,端了酒盏问道:“殿下好似出去许久了?”
他一连问了两遍,秦钰方分神答他:“好像的确如此。”
谢谦看出些端倪,挑眉:“砚铭兄方才在瞧谁?”
秦钰与他碰了酒樽:“你少多心。”
直到四天后,她被送入宫中,被带到他面前。
朝中情势已天翻地覆,太子兵败自刎,淮王下落不明。
陛下遭此巨变,心灰意冷,禅位于昭王,与皇后娘娘迁居别宫。
国不可一日无君,昭王殿下的登基大典,定于三月十八。
所有人都道太子与淮王谋逆,挟持帝后,大逆不道。昭王殿下起兵反抗乃不得已而为之,是清君侧。
被关押的那四日里,顾宁熙想明白了所有关窍。
她被人扣在了床笫间,新换的衣衫散落了满地。她颤声问:“是殿下,是不是?”
太子与淮王矫诏,先行起兵反叛不假,但却是昭王殿下一手设局。
是他步步紧逼,让太子以为东宫之位不保,在淮王的撺掇下,不能不铤而走险。
昭王殿下已在宫中做了万全准备,只等东宫和淮王府一步步落入圈套之中。
就算是来日史书工笔,在整场宫变中,也不会留下新帝半句不是。
“是又如何?”陆憬俯身看她。
床幔落下,榻间一片昏暗。
“欺君之罪,你说朕该如何与你清算?”
床角悬挂的玉佩晃动不休,顾宁熙蓦然从梦中惊醒。
入目仍是熟悉的工部值房,日光耀目,她将将睡了两刻钟。
她胸口起伏不定,盖着的斗篷滑落。昭王殿下不知何时到了屋中,坐在了她对面。
“做什么噩梦了?”他诧异道。
第 73 章 宫变
顾宁熙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与昭王殿下四目相望,梦中暧昧的气息交缠,腰间灼热的力度仿佛还未褪去。
顾宁熙移开了眼,才从梦中醒来就遇见正主,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你梦到谁了?”陆憬不解,直觉元乐的梦似乎与他有关。
顾宁熙轻咳一声:“臣梦见……臣与殿下一同遇刺,有惊无险。”
事实上,她都佩服自己答话的急中生智。
昭王殿下闻言果然没有怀疑其他,顾宁熙装着抱怨一句:“伏在案上午憩总是容易多梦,”她不着痕迹绕开话题,“殿下怎么忽然来了?”
陆憬抽出闲暇寻她自然是有要事,方才见人睡着,倒不忍吵醒她。
顾宁熙拾了斗篷,陆憬道:“这几日工部若无要事,你便告假好生待在府中,少出门。”
顾宁熙一惊,下意识环顾周围。因着午间小睡的缘故,值房内几扇窗子都被她合上了。
她压低声音:“是——还有变故?”
太子骤然被废,追随太子的朝臣们,尤其是太子三师都不能接受这样突兀的结果。他们一直在御书房外请命,求陛下开恩收回旨意。
但陛下根本不见朝臣,这段日子更是辍了朝会,凡是有关东宫的奏案都命中书省拦下。
陆憬安慰她道:“不必担心,只是让你小心些。”
他递过一张字条并一枚玉佩:“如果遇上什么事,你可到此地,会有人帮你。”
纸上地址是一处铺子,后头是宅院。若从宣平侯府后门出,只隔了三间院落。
陆憬道:“以防万一,应当是用不上的。”夜色渐深,昭王府的书房中新添十几幅画卷,皆是明德帝黄昏时命人送来的。
孙敬好生接下,按陛下的命令收于书房内。
画上美人各有千秋,姝色动人。
只是自从送入王府书房后,这些画师们精心所作的画卷便再没有被打开过。
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陆憬沉默地坐于书案前,任凭灯油慢慢燃尽。
从前的战局再艰险,总有敌人的破绽可循,抽丝剥茧,克敌制胜。
而近日发生之事,许多情绪来得实在莫名,根本难以捉摸。
或许心中隐隐有模糊的答案吧,只是根本不能细想。
不愿,也不敢。
但陆憬不得不承认,白日里父皇问及他心仪的女郎时,他脑中浮现出的人,是元乐。
不可以,更不应该。
烛火终是燃尽了两支,屋外叩门声轻响起。
孙敬端了一盏莲心茶入内,此茶能够清心安神,最适合夏夜里饮用。尤其殿下近来还时常睡不安稳,心绪烦闷。
孙敬原本想着请位御医,但殿下只道是夏日里心浮气躁,无甚大碍。
“殿下,夜深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陆憬揉了揉眉心:“你先退下罢。”
孙敬不敢多劝:“是。”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殿下连日来是为何事烦恼,有没有破解之道。
他单是想给元乐留一条后路,彼此也好安心些。
“殿下,臣——”房门紧闭着,夜深人静,沁兰院中也无外客。
外杉、中衣依次褪下,挂于屏风。
月光皎洁细腻,笼下轻纱,映照着丰润雪峰。
不等顾宁熙反应,诸事缠身的陆憬已然起身,没有闲暇再多盘桓。
“有什么话,日后再说吧。”
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他与元乐间也可话分明。太极宫中,明德帝歇了个不错的午觉。
未时中醒转,他张开手臂由侍从更衣:“蓬莱池畔如何了?”
李暨斟酌着回了话,贵女们在宫中品茗赏花,若有宫廷画师在旁作画,必定是一幅宜人的佳卷。
“祈安呢?”
李暨声音不由低了些:“回陛下,昭王殿下……在瑞和殿中。”
明德帝原本愉悦的心情去了大半。
他睁开眼,李暨的头垂得更低。一晃半月过去,近来朝局尚算安定。除了突厥遣使入京来议岁贡,陛下已将此事交给淮王去办。
六部事务一切如常,顾宁熙在自己分属的职责之外,安心钻研江东犁,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辰时朝会散去,日头已经有些炎热。顾宁熙今日要去昭王府当值,先回工部取两册书。
她在库房中找书误了些时辰,估摸着到昭王府会晚些。
顾宁熙脚步匆匆,合上值房门后正欲离开,又不期被工部的周郎中叫住。
他官位高她两阶,顾宁熙有礼道:“周大人安好。”
周郎中四十岁上下,面相忠厚,在工部很得人缘。侍郎大人也看重他,视其为左膀右臂。
“顾大人当真是勤勉啊。”周承看他手中抱的薄薄两册书,温和道,“近一月来,库房的借阅册上顾大人的名字是最多的。后生如此,看来工部后继有人。”
顾宁熙笑道:“我不过是勤能补拙罢了,还得请周大人得空多指点。”
一来一往,顾宁熙耽误了出宫的时间,宫门外停着的马车已经不多。
到昭王府肯定是要迟了,顾宁熙想着事出有因,昭王殿下应该不会与她计较。
她如是想着,寻到自己的车驾。
不过打开马车门时顾宁熙却一愣,她掩上门,退后半步,看清车驾上确实悬挂了顾府的标志,非常醒目。
顿了顿,她又打开马车门。车中人与她对视,丝毫没有不速之客的自觉:“还不上来?”
宫门口人不多,四周并无人发现这边的动静。
顾宁熙神色如常地登上了自己的车驾,淡声吩咐车夫去昭王府。
等马车顺利地出了宫门,顾宁熙方压低声音道:“殿下是在躲着陛下?”
她一猜即中,陆憬理所当然应“是”。
朝会后父皇必定要召他,再与他说选定王妃之事。
兴许李暨已经在王府车驾前堵他,陆憬只当不知道,干脆走为上。
“殿下真是……”
顾宁熙无话可说,见对面人反客为主,还递了杯清茶给她。
茶尚是温热的,顾宁熙准备晾一会儿再喝。
她道:“殿下可真会选地方。”
陆憬笑而不言,又看她身旁放了两册书。
无需开口,顾宁熙主动递一册给他看。
街上已经变得热闹,因时辰不早,太阳也越来越晒,车夫赶车比平时快些。
车内二人面对面坐着,陆憬仔细翻了翻:“还在琢磨犁具?”
“是啊,”顾宁熙苦着脸,“此事比臣想象得还要难上许多。”
瑞和殿是昭王殿下从前在宫中的居所。虽说殿下已经出宫开府多年,但陛下一直留着这处殿宇,不曾分给其他皇子。宫人们按时洒扫,以便昭王殿下回宫小住。
“你不在蓬莱池,在这里待着做什么?”
瑞和殿外侍从恭声通传,明德帝见到人便气不打一处来。
“儿臣见过父皇。”
明德帝命侍从都退下,方道:“朕前脚走,你后脚也逃席了?”
“儿臣不胜酒力,父皇见谅。”
明德帝几乎要叫他气笑了,殿中无外人,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娶王妃定定心了。席上可有你钟意之人?”
明德帝已经事先选过,今日位次靠前的六位贵女,都是他属意的昭王妃人选,且看祈安的意思。
顾宁熙目送他离去,若非桌案上多出了那两样东西,顾宁熙几乎仍旧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她暂且先收起玉佩,等有机会就归还。至于字条上的内容,顾宁熙再三确认记熟后,将字条在烛火上烧去。
昭王殿下专程来提醒她,不会是空穴来风。
古往今来,凡是帝位之争,有多少能和平而终。
顾宁熙不敢掉以轻心,须多加防备。
她将玉佩收入袖中,忽而再度想起梦境里,那间困了她四天三夜的密室。
那段时日,任京都如何地覆天翻,密室中依旧安宁如昔。
是提防,是囚禁,或者……顾宁熙望向紧叩的窗扉,亦是保护?
赛程近半,谢谦和甄源方才输了第三局,在屋中稍作休息。
他们商议着接下来的打法,最要紧的是如何避开淮王顺利得筹。
今日打得实在憋屈,一来二去都没有满意的对策,连甄源都难得的沉了神色。
“殿下。”
“殿下。”
场中人纷纷行礼,见到换了一身圆领窄袖骑服的昭王殿下,谢谦顿时来了精神:“臣便知道殿下不会坐视不理。”
有昭王殿下在,他们面临的难题就迎刃而解。
“不必留手。”陆憬言简意赅。
“臣等明白。”
谢谦摩拳擦掌,两回合球赛打完,他们心中不是没有怒气的。
夜色浓稠得似化不开,皇宫北,神安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守门的将官常信迎了淮王殿下入内,他本是东宫之人,眼下听命于淮王。
陆忱吩咐左右带兵在此设伏,等到昭王入宫,就地将他诛杀。
届时昭王府群龙无首,名将再如云又能如何?
将所有情形推演妥当,陆忱带了心腹侍卫,乘夜色去往太极殿的方向。
天边已线一抹晨光,陆忱知晓父皇这段日子惯来浅眠,往往寅时醒来就再难入睡。
太极殿外,守夜的是父皇身边的总管李暨。
“速去通传,本王求见陛下。”
李暨立于阶前,望淮王殿下片刻,劝道:“陛下尚未起身,殿下不如晚些时候再来?”
陆忱朗声:“本王有要事回禀父皇,不容耽误。”他盯着李暨,“若是换了太子和昭王在此,李总管焉敢如此拖延?”
看清淮王殿下眸中厉色,李暨一礼:“请殿下稍候,奴才这便去通传。”
少顷,太极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陆忱阔步入内。
明德帝整衣端坐龙椅后,丝毫不像是才起身的模样。
“父皇,”陆忱单膝跪于地,“孩儿漏夜入宫,惊扰父皇,实有要事相禀,请父皇屏退左右。”
明德帝无声挥手,李暨带了殿内侍从退下。
“你且说来。”
陆忱道:“父皇也知,儿臣与太子皇兄、还有昭王兄之间有所龃龉。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儿臣在昭王府中安插有心腹。昨日儿臣获悉密报,昭王兄私蓄府兵,欲在今夜兵谏夺位。儿臣惊骇交加,特来回禀父皇 。”
明德帝沉吟:“此事你可有证据?”
陆忱双膝下跪:“有昭王府主事萧参的口供为证。”
明德帝看着面前的儿子:“昭王府府兵不过八百,宫中禁军上万,他如何能有胜算?”
“昭王兄自诩用兵如神,况且禁军中已有他的内应。”
“也罢,”明德帝缓缓道,“既然还未兵戎相见,朕召昭王明日入宫。等朝会上,你当面与他对峙。”
“父皇,”陆忱急急忙忙向前膝行几步,“机不可失!倘若昭王兄听到风声,必定会有所准备。一日的功夫足够他抹去所有痕迹,届时反而成了儿臣诬陷。请父皇下诏,即刻命昭王入宫,万不能再犹豫了!”
“忱儿,”明德帝声音平静,却暗含警告,“你是要做父皇的主?”
父子二人对望,陆忱手放于腰间。
“恐怕今日,孩儿恕难从命了。”
“铮”然一声,寂静的殿宇中,长剑齐刷刷出鞘。
第 74 章 监国
拂晓时分的皇城笼罩在一片薄雾中。
太极殿内,被挑落在地的长剑森然闪着寒芒,映照出陆忱略微张皇失措的脸。
他环顾着包围在他身前的两列带刀禁军,又望重重禁军后父皇冰寒的面色。
纵然已登基多年,但明德帝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开疆拓土。三步之内,怎可能轻易让人挟持了去。
他将宝剑送回鞘中,语气已然失望至极:“诚钰,你今日是要做什么?”
若非亲眼所见,他还是不愿相信素来在他们面前乖巧孝顺的幼子竟潜藏如此狼子野心,妄图挟持君父,犯上作乱。
“陛下,淮王殿下来向您请安。”
太极殿内,李暨恭敬通传。东宫被废,朝堂风云突变,陛下心情大起大落。李暨专门叮嘱太极殿上下,当差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今日的午膳陛下只用了几口,太医为陛下换了安神开胃的药方,日日都来为陛下请脉,望陛下保重龙体。
“就说朕睡下了罢,”明德帝暂不愿见淮王,“去告诉诚钰,让他多去陪陪他的母后与兄长。”
“是,陛下。”今日并非休沐,但趁午间悠闲,顾宁熙悄悄从昭王府溜出去一阵也无伤大雅。
表兄已经在茶楼等她,他才从西山兵营换防归来,这几日都在家中休息。
陆陆续续看了两月的宅院,他们已经选定了兴庆坊的一处院落。
原本他们一同凑了三百贯钱,但这个价位的宅院顾宁熙总没有挑到合心意的。原本想着将就先买一处,但商行的人近日带顾宁熙相看了这处新院子。房主南下经商周转不开,急于将宅子套现,统共三进的院落只要价四百贯。
这处宅子顾宁熙仔细看过两回,无论是从位置或是布局都挑不出瑕疵。不仅南北开阔,通透敞亮,西侧还连了一处小花圃。尤其顾宁熙检查过屋中的梁柱,用的木材都非常扎实,并不曾偷工减料。且这处宅子平日少有人住,没有太多磨损。
顾宁熙是工部出身,买房置产乃是行家,孟庭相信她的眼光。连商行的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小郎君不好糊弄,不敢在她面前耍滑头,推荐过来的宅子都不错。
“与其用三百贯买一处两进的宅子,倒不如花四百贯选这座三进的院落。表兄觉得如何?”
顾宁熙拨着珠算盘,怎么看都是后者更划算些。
孟庭眸色温和:“依你便是。”对方开价四百贯,他们这些日子与房主反复议价,商行的人也从中斡旋。最后约定双方各退一步,三百七十贯。
顾宁熙和孟庭各自添了余钱,总共能拿出三百五十贯。
对面全要现银,且是一分都不肯再让的。顾宁熙掬了捧清水,知道又是顾宁铮那个草包在作怪。他惯爱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损人又不利己。
也是她自己行事有欠妥当,仗着今日不必当值,昨日睡得太晚了些。
看眼下这个时辰,昭王府中的宴席都快结束了。
顾宁熙揉了揉眉心:“先替我更衣吧。”他也不知今夜为何心绪不宁,闭上眼便是元乐酒醉的模样。
后半夜月光倒好,照亮了寝殿一角。
两日来送入昭王府中的寿礼都已造册搬入库中,寝殿北面的博古架上唯独新添了一样物件。
檀木所做的水车摆在中央最显眼处,二十三个小竹筒在机关推动下依序转开。
新升至最高处的竹筒,上面雕的是万回。这位能够预卜休咎、排难解忧,保护行旅之人回乡团聚的神仙,似乎也解答不了昭王殿下今夜的困惑。
“是,大人。”
要穿哪套衣裳顾宁熙昨日便已选好,吟月依她的吩咐,取来那套天青色绣折竹如意纹的锦衣。
顾宁熙在铜镜前自挽了发,束上一枚碧玉冠,簪了一支青玉竹节簪。
这支玉簪是及笄那年母亲替她簪上的,今日是第二次戴。
收拾妥当,顾宁熙仔细包好了给昭王殿下的生辰礼。临出屋子前,她又对着铜镜照了照。
皓日当空,顾宁熙抄近道预备从人少些的后门出府。奈何今日实在运道欠佳,都这个时辰了,竟然在花苑凉亭中遇见了对弈的祖父和父亲。
顾宁熙硬着头皮上前见了礼,宣平侯察觉到不妥:“怎么这个时辰在府上,昭王府的席散了?”
顾宁熙含糊道:“孩儿……有事耽搁了,三弟便先去赴宴了。”
宣平侯蹙眉,顾老侯爷拈了一枚棋子:“那便去罢,好生向昭王殿下赔罪。”
“是,孙儿明白。”
顾老侯爷开口,宣平侯当下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只在顾宁熙离去后,他摇头道:“这也太没分寸了些。”
次子已经足够不让他省心,科考频频落第,至今尚是白身。宁熙又夹在东宫和昭王府之间,进退两难。
顾老侯爷淡淡道:“他们兄弟不睦,你还不调停吗?”
三郎是天资不足,延请多少名师教导都不见长进。偏他还是长房独子,将来袭爵,阖家都得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让人看不到出路。
“至于宁熙这边,”顾老侯爷道,“只要昭王殿下不计较,你又何必再追究。”
“父亲的意思是——”
顾家多年的掌舵人,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做事反而更想听凭直觉。
他落下一子,昔年道士给宁熙的批语犹在耳畔。
孟氏产子后,长房的所作所为当然瞒不过他。只不过当时有大师断言在前,他亦觉得男孩入朝会更有一番作为,所以他才默许了长子的隐瞒,将这个孙辈假充作男孩教养。
然现下想想,就算是得遇明主,在朝位极人臣,只怕也配不上“三甲天上贵”的龙凤命格。
顾宁熙也知道这个价格太过划算,错过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了。
皇都地价已经在看涨,这月若是不能定下,没准下月宅子的价格就飞涨了。
顾宁熙行事很是干脆:“我已经告诉了商行,近日可以约房主来订契。”
至于短的那二十贯钱,她道:“我有办法。”胸有成竹的模样,孟庭下意识便信她。
买宅院是她的主意,表兄二话不说能陪二百贯给她,顾宁熙已足够领情。
此事隐秘,他们都瞒着家中人,不愿两家的长辈为此节衣缩食。
二十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顾宁熙脑中过了一遍数目,一时半会儿还真凑不出来。
她所有的积蓄,包括俸禄,包括这几个月卖字画的银两,还有祖母寿宴上得的金银锞子,都如数填进了那三百五十贯中。
她在表兄面前之所以如此说,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向旁人借这二十贯。
表兄撑着孟家门庭,是孟家的主心骨,每月林林总总的开支总归多些。而她只是顾家的小辈,管好自己就可。由她去借钱,身上的担子肯定轻些。
顾宁熙盘算清楚,回到昭王府时正好赶上当值的时辰。
修改后的畅清园的图纸整整齐齐摆在她的桌案上,顾宁熙休息了一会儿,便抱着图纸去求见昭王殿下。
不知怎的,他对这处温泉别院的修葺很是上心,隔出几日便让她送图纸去一观。顾宁熙瞧哪怕是前段时间昭王府的修整,也没见昭王殿下分出这些心思。
书房中,陆憬手边尚余些政务。
平日里孙敬是不会搅扰的,但此刻他禀道:“殿下,顾大人在外候见。”
“让他进来吧。”陆憬不假思索,将手中阅了一半的公文先搁置一旁。
孙敬含笑去传话,迎了顾大人入殿。
“臣给殿下请安。”
顾宁熙行过礼数,坐到自己的位置时已经熟门熟路,等候昭王殿下阅看图纸。
畅清园占地不小,顾宁熙将其划分成四块,逐一完善图纸。
新绘的一部分陆憬并无二话,只是他道:“这一处的窗子怎么删去了?”
他指的那一处顾宁熙不用看也知晓,没曾想到昭王殿下还竟真留意到了这部分的细节。
“臣……臣是觉得那窗子华而不实。”顾宁熙搪塞道。
那夜的梦境后,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改掉了窗子,转而在花圃对侧开了一道气派的拱门,破坏了花圃的隐秘。
陆憬倒不这般认为,看昭王殿下单独指出此处,顾宁熙只好妥协:“殿下若喜欢,臣再换回原稿就是。”
陆憬颔首:“改回去罢。”
顾宁熙默默叹气,他还真就喜欢那扇窗子,怪不得在梦里舍了床榻,无休无止。
顾宁熙:“是。”
陆憬又接着道:“这一处拱门也不必留了。”石门外有人往来,反倒破坏了花圃的意境。就如原稿一般在西北处开一道隐蔽的角门即可,花匠可以从那里出入。平日里木门闭着,又有藤萝遮掩,与花圃浑然一体。
月下赏花,不必担心有人搅扰。
“是。”薄暮散去,明德帝晚间在凤仪宫用膳。
今日膳房备的几道菜式,他想起有两样是祈安素日里喜欢的,便专门命人送去了昭王府中。
哪知等内侍回来复命,却道昭王殿下不在府上,他们也只能将赐菜交给王府的管事。
“不在王府?”
明德帝登时察觉到几分不同寻常,今日是祈安的生辰,他又无公务在身,怎么会不在府上。
李暨禀道:“回陛下,昭王府的门房回禀说,殿下今夜是与人有约。”
至于是和谁,暂时还没问出消息。
李暨道:“可要奴才再遣人去打探一二?”
“不用。”明德帝已经琢磨出了些门道,生怕惹得那小子警惕。
今年过了生辰,祈安便年满二十三。若非一直在外征战,只怕早就该迎娶王妃。明德帝这两年一直记挂着此事,京都世家中出挑的姑娘,他都私心给祈安留着。原本想着过些日子便正式与祈安提一提他的婚事,冷不防听到了这个消息。
瞧明德帝一脸不可说的模样,姚皇后笑着摇头,提醒他道:“万一祈安只是和京中好友小聚呢?陛下未免太多心了些。”
明德帝却相信自己为人父的直觉:“他的那些好友,午间席上不都聚过了?”
话是如此,为稳妥起见,明德帝还是传来侍从,关切地交代一番。
祈安这孩子长大了,藏的心眼也多。明德帝不指望能从昭王府中问出什么消息,预备从别的地方下手。
姚皇后示意布菜的侍女为陛下盛汤,笑道:“蓬莱池的荷花都开了,臣妾原本还想着邀世家适龄的姑娘们进宫赏花,正好问问陛下的意思。”
“你安排便是。”明德帝欣然应允,“太子前年便已迎娶太子妃,祈安和诚钰也都到了成家的时候。”
等用过晚膳,夫妻二人在窗下手谈,又商议着赏花宴的贵女名录。
黑白二子一来一往,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明德帝执子沉吟的当口,先前派出去的侍从也已回来复旨。
帝王以赐鲜果的里由,命人去几家府邸上都转了一圈。为免起什么风浪,东宫那边的属官明德帝也一视同仁。
几位年轻的臣子夜里领了皇恩,倍感天家之恩泽。
明德帝落下一子,不是武安侯,也不是甄家的侄儿,他们都是亲自出来谢恩的。
他的笑容意味深长,是什么了不起的客人啊,还值得他的昭王单独相邀。
姚皇后一子叫吃,实在看不过眼:“陛下若是好奇,为何不直接问问祈安?”
“太早戳破就没意思了。”
朝事有太子分忧,明德帝清闲得很。
不过梓潼说的也有理,帝王道:“找个合适的机会,朕问上一问。”
瞧人眸中似有些哀怨,陆憬笑道:“怎么,你很喜欢这道拱门?若是喜欢,留着也可。”
“臣……”顾宁熙当然知道石门画蛇添足,她接连画了好几个样式都不顺眼,“臣只是想着方便出入,还是殿下说得有理。”
她转念又一想,这是昭王殿下的别院,为什么要看她喜不喜欢?
除此之外图纸无需其他改动,顾宁熙认了命:“臣知道了。”
近来李暨很少留在殿内侍奉,唯恐出什么差错。那夜陛下与皇后娘娘的谈话他偶然听得了一两句,到现在都没能回过神来。
太子殿下可是皇后娘娘的亲骨肉啊!又是陛下与娘娘的长子,皇后娘娘怎忍心如此对他?
李暨百思不得其解,只严守了口风。哪怕淮王殿下与太子三师再如何到他面前软磨硬泡,他都不敢让任何消息传出。
殿内归于宁静,明德帝已枯坐了许久。
只要一望向书案,他便想起那一日皇后在他面前郑重下拜,不是让他宽宥恒儿,却是让他废了恒儿的东宫之位。
甚至那封废黜太子的诏书,还是皇后一字一句话分明。
他想起他们新婚燕尔,他向天下发的那封募兵马、讨逆贼的檄文,就是皇后与他一同字斟句酌写就。
后来战场愈发凶险,他不能带她一同前往,只能将她和刚满周岁的恒儿安顿在晋阳家中。
他对她许下承诺,来日江山初定,他必定接她们母子团圆。
他们相知相守,相濡以沫多年的情分,到头来皇后在他面前唯有此请。
明德帝不愿回忆,皇后是怎样跪于他面前,字字恳切:“臣妾从来都不愿陛下为难的。也请陛下成全臣妾所请。”
印玺最终盖下时,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母子。
事发至今,他再也没有召见过太子。唯一的庆幸,恒儿如今居于凤仪宫中由皇后照顾,令他稍稍安心些。
日光无声流淌,不知不觉间又是从午后到黄昏。
当暮霭映入殿宇中时,明德帝环顾空旷华丽的殿宇,难以言语的孤寂悲凉涌上心头。
那一瞬,他好似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陛下,”李暨惴惴不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昭王殿下求见,说有要事相禀。”
他拿不准陛下的心意,其他朝臣他都可以挡下,唯有昭王殿下他不敢擅自作主。
东宫失势,昭王殿下毫无意外便是大晋未来之主。
良久后,李暨听得帝王道:“让他进来吧。”
天边光亮渐隐,宫门将落锁。
出宫的马车上,淮王陆忱捏着手中的东宫令牌,唇畔噙起一抹得意的笑。
夜幕降临,凤仪宫前,侍女们齐齐跪地行礼。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都起来吧。”
明德帝跨入殿中,李暨跟在陛下身后,手中捧着的正是皇后娘娘的金印与宝册,此番陛下是来完璧归赵。
皇后娘娘自请废去中宫之封,阖宫妃嫔都为娘娘求情,求陛下切莫牵连皇后娘娘。偶有不安分的高位妃嫔肖想中宫之位的,都被陛下贬斥。
李暨恭敬将那两样珍贵物什摆在皇后娘娘面前,无声退下后又合上了殿门。
明月高悬,帝后二人相顾无言。
明德帝绝无废后之意,是他对皇后有愧。他更教子无方,对不起列祖列宗。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平衡好前朝后宫,结果到头来,他的发妻,他的孩子们,他都对不住他们。
“淑华,”他开口,终是承认了自己的挫败,“朕还是令你失望了。”
“并不曾。”姚皇后声音平静,鬓边只簪了一支牡丹银钗。
“臣妾说过,不会对陛下失望的。”
她的目光平和如水,话语字字真心实意。
从你贬妻为妾的那一日起,我便再也不会,对你失望了。
第 75 章 外放
正月二十三,在淮王陆忱叛乱平息的第三日,明德帝正式下诏,立皇五子昭王陆憬为太子。
连番遭受打击、已是心力憔悴的帝王再无心政事,命新储君监朝。
文武百官对朝中的风向多少都有预料,昭王殿下定鼎大晋半壁江山, 平河北、淮王叛乱,登临东宫之位实乃众望所归。
前朝政权平稳过渡,后宫中,明德帝始终不曾同意发妻的废后所请。
在将政务如数移交给太子后,明德帝携皇后迁往仁智宫居住。
二月初五,在东宫册封大典前夕,蜀王陆恒离京就藩。
至于淮王陆忱,则被废去亲王之封。明德帝仍念骨肉之情,命了太医为他医治病情,将他一同带去了仁智宫严加看管。
冰雪消融,朝中气象随之一新。
“太子殿下。”
尚书省前,顾宁熙后退半步见礼,与面前人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合乎规矩。
微妙的疏离之感,却被陆憬敏锐察觉。
心底升腾起些许不悦,但元乐看向他时,她的眸中依然是蕴着笑的。
顾宁熙也确乎为好友欢喜。他成了名正言顺的国之储君,这辈子不必再背上弑兄夺位的疑云。他光明磊落,是民心所向。
而蜀王殿下去了蜀地,蜀中素有“天府之国”的美名,那儿物产丰饶,民风淳朴,于他而言也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归宿。
一切都很好,就宛如天边阳光灿烂。
顾宁熙笑容中带了几分轻松与释然,她亦会有自己的去处。
一朝天子一朝臣,武安侯他们在朝中必定会步步高升。
而她不同,昭王殿下在前线征战时,她在京都安享太平。
她无从龙之功,可以如寻常官员一般按部就班地外放,去过自己称心遂意的日子。
“你要去何处?”旨意不日便颁下,陆憬任命宁国公世子谢谦为振武将军,领兵三千前往胶东剿匪,算是众望所归。她的兄长为随军的三位副将之一,有了机会去另一方天地施展拳脚。
出征前两日,顾宁熙特意回了魏宁侯府,送一送兄长。
“二哥此去,万事小心为上。”
莫贪功,少打头阵。宫中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万寿节所有事宜。天子寿辰,排场非同凡响。宫廷内外官员各司其职,忙中有序。
置身后宫中,这一份忙碌却同顾宁熙毫不相干。她虽身处北齐宫城,倒总像个过客一般。
她心知肚明,若是在大梁,她们那位陛下的寿诞怕是要提前三月大操大办。
相较之下,陆憬的寿辰都可以称得上一句体恤百姓。
她端详着手中的绣棚,这刺绣比她想象得难上数倍。陆陆续续绣了十几日,还是不成样子。
温嬷嬷夸赞道:“这花已经有了模样。娘娘的心意最是贵重。”
顾宁熙笑了笑,她对陆憬的心意么?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只要在旁人眼中,她对陆憬上心即可。
等到万寿节前两日,寿宴的所有安排就送到了长庆宫中。
顾宁熙简单阅过当日的宾客名录与座次安排,便让温嬷嬷好生收起来。
晚上的宫宴设于明华殿,受邀赴宴的皆是皇室宗亲,朝中勋贵。
兄长也在其中,只不过位次靠偏靠后,也不知寿宴那日能否有机会说上话。
“娘娘,尚功局的周司衣给您送了礼裙。”
“请她进来吧。”万寿节这一日,是个极晴朗的天。碧空澄澈,有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宫宴酉时三刻才开始,急着梳妆做什么。”
顾宁熙笑着道,让侍女收了那套明珠红宝的头面,随意挽了云髻,择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裙,裙摆绣着几丛腊梅。
明暖的颜色,正适合冬日里。
“天气好,陪我去御苑逛逛罢。”
顾宁熙命人看茶,周司衣谢了恩。
她身后一字排开的四名司衣司女史,手中托盘中捧着的正是万寿节那日容妃娘娘的衣裙。
周司衣带着人展开礼衣,海棠红的裙裾上刺绣着大片牡丹花,鸾凤穿于花丛中,凤眼乃是由明珠点缀。花蕊处缀了各式珠玉,绣线中交织的金丝银线,在光下熠熠生辉,与华美的绣样交相辉映。
后宫中没有主位,以容妃娘娘风头最盛。
司衣司活计松泛,对容妃娘娘的礼裙愈发上心。
顾宁熙瞧着那华丽夺目的绣样,想到自己可怜巴巴的绣棚,不禁觉得好笑。
打赏了司衣司上下,顾宁熙客气地让人送了周司衣出去。
圆桃欢欢喜喜:“这衣裙可真好看。娘娘换上一定能压过满殿风采。”
温嬷嬷点了点她的脑袋,带着手下几个伶俐的丫鬟,仔细将衣裙挂好。
顾宁婉省得,又不是在顾家军中,轮不到他领头。
兄长这一走,魏宁侯府事务交由徐叔和檀佳料理,总得明年开春后才归。
北齐皇都之中,顾家嫡脉只剩顾宁熙一人。
下过几场雪,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年关将至。
宫中的年赏一趟一趟送入长庆宫中,各式锦缎、珠玉琳琅满目,塞满了长庆宫半间库房。
温嬷嬷领着圆桃清点赏赐,各地供奉,陛下都许容妃娘娘自行挑选。只可惜娘娘不爱这些,除了亲自保管年赏中的金二百两、银一千两外,余下只让她们登记造册,收入库房中。
宫中的日子手头实在宽裕,顾宁熙给所有从徐州跟来的顾家旧人封了厚厚的赏银,由檀佳经手。
虽是远离故土,也要好好过上这个年。
每逢新年,北齐朝廷上下循休沐十五日,官员封印,从腊月二十五一直到元宵。
唯有正旦那一日,文武百官仍需上朝,为帝王拜年。
暂无了政事牵绊,陆憬停留在后宫的光景增多。
雪花簌簌而落,宫城银装素裹。
朝宸宫殿内暖融融地点着炭火,顾宁熙换了樱粉的宫裙,坐在陆憬的位上读信。
兄长已到胶东,与谢谦驻于胶兴城中。因是奉旨讨匪,胶东刺史礼遇有加,一应地形图早已奉上。听闻朝廷大军至,山中贼匪连连受挫,近来龟缩不出,城外百姓暂得平顺。
洋洋洒洒几页信纸,顾宁熙看出兄长身心顺畅,远胜于困顿在北齐皇都。
这一封信还是陆憬转交于她,倒是安了她的心。
陆憬立在书案后练字。顾宁熙望去,他今日只着月白锦袍,束白玉冠,少了几分天子威仪,恍惚间竟让她有岁月静好之感。
她叠好信纸,去书案旁为陆憬磨墨。
“海晏河清,岁岁安宁。”
陆憬提笔,望身旁女子容颜明媚。
这样安宁的岁月,唯愿可以一直守候。
陆憬开口,顾宁熙笑着交代手中的差事:“陛下与皇后娘娘迁居仁智宫,宫室尚需修整。”
此事本就由她负责,这半月她都要往仁智宫,工部的常务侍郎大人已安排旁人为她分担。
她没有多搅扰昭王殿下,一礼让开了路。
新旧朝更迭,接掌军权,提拔功臣,安抚宗亲,一桩桩一件件,会比陆憬想象中更为忙碌。
但所有都在掌控中,唯有一样例外。
他该与元乐挑明了,只是仍欠契机和方法。
之所以觉得为难,是因为有些话或许不该由他主动来提。
陆憬驻足,回眸望顾宁熙离去的方向。
元乐并无与他深谈之意。
女扮男装科举乃欺君之罪,所以他可以理解,元乐自小到大对身份之事讳莫如深,一直隐瞒着他。
可若是她一视同仁也就罢了,为何偏偏她就愿意告诉孟庭?
不过是一个认识区区三载的表兄,她为何就觉得孟铭轩比他更值得信任?
若有东窗事发的一天,这朝中除了他,还有谁能保得住她?
朝宸宫内,御医为君王查看伤处,所幸剑伤并不深。
好在是冬日里,衣衫比平日更厚实些。
御医为陆憬包扎时,顾宁熙安静地坐在屏风旁。
毕竟陆憬是为救她而受伤,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况且,是她执意要出宫赏灯。
“夜深,去明宝堂睡罢。”陆憬温和道。
这样的刺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御前无一人为此惊慌。
今夜刺客留下了两个活口,顾宁熙很想问一句审讯是否有结果。
不过想来,陆憬也不愿意告诉她。
她只需要安分地做他的掌心花即可,由他庇护。
顾宁熙施礼告退,高进亲自送她回明宝堂。
待她离去,陆憬淡淡道:“传人进来罢。”
要取他性命的实在太多,甚至无需去猜是哪位叔伯的手笔。
这一夜朝宸宫守卫增添了一倍,温嬷嬷服侍顾宁熙沐浴时,只知道娘娘随陛下出宫遇险,并不知具体情形。
“娘娘,可是今夜吓着了?”
顾宁熙换了寝衣,坐在榻上迟迟未睡,温嬷嬷关切道。
嬷嬷有此想法并不奇怪,顾宁熙未否认,只让她宽心。
主殿中烛火久久未息,顾宁熙亦是辗转难眠。
虽则知道今夜这一场刺杀并非因她而起,没有她陆憬照例会遇刺。但到底是她给了刺客机会,置陆憬于险地。
他们之间,谈不上是谁连累谁。
翌日顾宁熙醒来,陆憬已去外朝理政。
元宵节过后,十六朝廷便要复朝。
“陛下伤情如何?”顾宁熙问向留守朝宸宫的御医。
李御医道:“回娘娘,陛下伤情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
顾宁熙点点头,想了想,吩咐侍女取来笔墨。
她提笔写就了一张方子,供御医过目。
日光映照,话题至此已近尾声。
姚皇后道:“那你今后呢,有何打算?”
顾宁熙尚不能确认,表兄已将自请外调的折子递了上去,应当很快就有结果。江南的差事,朝中年轻一辈的将领中,没有比表兄更能胜任的了。
顾宁熙的工部事宜还需交接,等表兄确认离京,她手头几桩差事应当也差不多结束,便可向朝廷请旨。
她有自己的主意,姚皇后没有多言。
瞧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姚皇后宽和道:“有话便问吧。”
顾宁熙犹豫片刻,斟酌言辞:“娘娘既然……就没有想过要做些什么吗?”
夺嫡之争错综复杂,无论是哪一方都没有必胜的把握。皇后娘娘位居中宫,对陛下的影响举足轻重。
“若梦境是假的,自然无需更改。”
“而若梦境是真的,”姚皇后笑了笑,“那就更不需要改变了。”
她梦中的大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公私仓廪丰实,已有了盛世气象。
她何必为了一己私欲,用百般手段,冒千种风险,毁万民安乐呢?
逆天而行,实无必要。
江山本就该是祈安的。而她所做,也仅仅是想保全自己的孩子。
这般的清明豁达,顾宁熙自叹弗如。
她起身一礼,欲告退时,皇后娘娘忽而唤住了她。
“你可知道夫妻相处之道?”
顾宁熙一愣,瞧她困惑懵懂模样,姚皇后眸中怜爱更甚。
她换了一个问题:“那你可知道祈安的性子?”
她耐心点拨道:“祈安像他父皇,心善,念旧情,也护短;他又不像他父皇,祈安遇事果决,雷厉风行,从不会优柔寡断。他这孩子,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你可明白?”
“娘娘的意思是——”
“日后若遇上什么事,”姚皇后笑容温暖,眸中爱怜,“不要与他硬碰,好好想法子,拿捏住他。”
“天下男子,有时候很好拿捏的。”
“你可明白?”
第 76 章 登基
皇后娘娘的话语,顾宁熙似懂非懂。
春雨潇潇,出城十里的长亭外,已经是送别的最后一站。
雨珠顺着长亭四角成串落下,时有水花溅入亭中。
吏部的调任文书已下,孟庭擢升正五品上平南将军,限期四月底赴任,驻守于江南道。
孟庭尚未成家,此番并未带家眷随行。
孟家上下为他将行囊打点妥当,吏部的文书催得紧,在正式接到旨意后的第九日,孟庭便动身南下。
连日落雨,孟家祖母与夫人身体都不好,难以承受离别之苦。故而今日相送,只有顾宁熙一人。
“母亲为表兄备了些衣物和干粮。”一针一线,俱是至亲之人的牵挂。
孟庭接过包袱,亲自命人放去马车中。
“江南的气候与京都不同,表兄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一去山高水远,顾宁熙有意冲散离别愁绪,“江南是个好地方,表兄到了记得给我们寄信。”
“好,放心吧。 ”
孟庭这一趟外任不知需要多少年,等在江南道安顿下来,他再接祖母与母亲团圆。
洛大姑娘对顾大人痴心一片,搅了宁国公府的婚事后,其他世家当然不会再动与南安侯府结亲的念头。宣平侯府也无心此事,寻了八字不合的理由搪塞。再有,彼时宣平侯府一心促成长女与宁国公世子的婚事,这三家府邸的姻亲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因此事实在不光彩,又涉及女儿家闺阁清誉。最初闹得满城风雨后,在三家有意压制下,慢慢就无人提起,而洛大姑娘的婚事也就此搁置。
不过南安侯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南安侯府人丁又单薄。故而长女留在家中,再留上几十年都不成问题。
暗卫退下后,孙敬原本候在书房外间。
听得殿下传唤,孙敬以为殿下要召见宁国公府中人。
熟料殿下开口,却是:“去西院,让元乐过来。”
“奴才明白。”孙敬领了吩咐,方才暗卫不知查探到什么要紧消息,竟惹得殿下心情如此不悦。孙敬叹口气,不过此事怎么又与顾大人有关,殿下和顾大人间,可别闹出什么麻烦才好。
孙敬担忧着,然还没走到书房门口,昭王殿下却当即改了主意:“不必了。”
孙敬脚步一顿,昭王殿下没有看他:“下去罢。”
一头雾水的孙敬:“奴才告退。”
他合上书房门,看着外间转阴的天色。这六月里,天气变换都是一阵一阵的。
层云堆叠,天欲雨。
书房内暗下来,书案后的人久久未动。天高云淡,冷暖相宜,甘露殿外铺陈的宴席颇为气派。
文武臣工皆列席上,此举并非有多么看重突厥的始利可汗,更是为了彰显大晋一统山河的气魄,故而准备已久。
始利可汗为突厥三位小可汗之一,掌管西面疆域。此番突厥遣使来朝,他便是使臣之首。
不同于寻常宴饮的歌舞升平,宴席酉时开始,中央搭建了一座比武台。
突厥人尚武,以骑兵横行中原。突厥使团有意要与大晋将领切磋一番,点到即止。
大晋没有拒绝的道理。以演武取代了一时的歌舞,双方各选人来战,一共比七个回合。
顾宁熙瞧昭王府的将领上阵不多,武安侯与甄世子都只是在席上安坐。
原因无他,比武是淮王殿下一手安排,大晋将官的人选也都是他定下。
大晋过去对突厥称臣,然始利可汗的座次仅被安排到了右首第一席,次于左首的太子。
左首第二席空着,昭王殿下昨日在社稷坛祭祀,未能及时赶回。
顾宁熙是第一次见到始利可汗,在看清他面庞后,头无端有些疼。
天色渐暗,甘露殿前灯火通明,照亮了场中激烈比试的二人。
“顾大人,请。”
旁席敬了顾宁熙一杯酒:“顾大人神色不太好,可是近来有些劳累?”
“非也。”顾宁熙笑了笑,与他轻碰杯,“我只是担心场中的比武罢了。”
第一回合大晋的将军惜败,第二回合似乎也落于下风。
同为大晋子民,他们自然希望己方扬眉吐气。
顾宁熙满饮了杯中酒,压下了心中毫无缘由的不安。
陆憬指节泛白,无声叩问。
南安侯府之事,他有什么立场、以什么理由唤元乐过来问询?是好友,是上官,还是其他?
他眸中讥诮,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天色阴沉沉的,不见日光倒也凉爽些。
车驾自宫禁返回昭王府,孙敬禀道:“殿下,顾大人他们都在校场中。”
原本想着要少见那人,但陆憬转念一想,他单是去看弓箭罢了,有何要避忌的。
今日无风,确实适合演练弓矢。
校场中很是热闹,新换了一排箭靶。
陆憬到时,正逢一支箭羽凌空射出,穿过四十步的距离,没入了红心边缘。
他顺着箭来时的方向望去, 此箭是出自元乐之手。
顾宁熙收起手中的一把短弩,先前是她不懂变通,昭王殿下只说要将箭羽射入红心,但不曾说她一定要用长弓。
她也是前些日子听甄世子他们说起改制弓弩一事,这才想到此处。
“见过殿下。”
“殿下万福。”一连串的变故,总还有几年的应对时间。
从醒来后知道昭王殿下对始利可汗动手,顾宁熙好奇他是否也感受了些什么。
只是不宜直接问出口,顾宁熙在来昭王府之前已经想了好几套话术。
她预备绕两圈再问,先试探说起那日席上的比武见闻。
陆憬却是不拘听什么的,二人独处,他含笑听他开口,巴不得他能多说一些。
顾宁熙有条有理地叙着,昭王殿下时不时接上两句话。等绕到第五圈谈席上的座次安排时,顾宁熙也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原本准备迂回的小圈,一圈圈越来越广。
昭王殿下神色不见丝毫不耐,大约是在王府养伤,他太清闲了罢。
等说到昨日始利可汗的寻衅时,孙敬在外通禀道:“殿下,武安侯他们到了。”
顾宁熙想人多也有趣些,陆憬却顿了顿:“让他们进来罢。”
“是,殿下。”
正殿中新沏了茶,甄源与谢谦依次坐下。
接上前时的话题,顾宁熙道:“我昨天睡了半日,场上到底是何情形?”
谢谦是看了全程的,闻言乐意再讲一遍:“顾大人有所不知,其实始利可汗最初挑衅的是淮王殿下。他在谈判桌上吃了暗亏,便想从别处找回些场子。不过淮王殿下没有接他的话。”
顾宁熙能理解,与突厥人比试,若是输了丢的是整个大晋的颜面。
始利可汗步步紧逼,言语锋利。正巧昭王殿下到场,方解大晋皇室之围。
谢谦道:“殿下与始利可汗比的是骑射。一千步之外的高台上挂一只红灯笼,纵马去取,谁先射下红灯笼握在手中便是胜者。”
这样的规则有趣,突厥人一向自傲于骑术,也不算大晋欺负了他们。
“原本殿下当先射下了灯笼,不过始利那家伙见落于人后,竟然直接动手。”
昭王殿下擅骑射不假,但并不代表殿下短于近战。
始利想要先发制人,昭王殿下更不会与他客气。
顾宁熙有意道:“我听说始利可汗伤势不轻,殿下没有留手?”
“何止没有留手!”场中景象历历在目,谢谦道,“我和甄兄昨日看着,都在怀疑始利是不是昭王殿下前世的仇敌。”
甄源也颔首,从未见过殿下如此不留余地。
几人在旁寻了位置坐下,谢谦好奇地借了顾宁熙手中的短弩打量:“这倒有些意思。”
顾宁熙点头,相较于木弓,弩的杀伤力更强,命中率更高。使用者无需太高超的技巧,便能轻松上阵。她的这把短弩还是特意改造过的,虽然冲击力不足,但大大提升了准头。只要粗通箭术,四五十步命中靶心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若要对阵突厥,这把短弩便远远不够。
顾宁熙的目光看向昭王殿下,无需她开口,陆憬也明白对面人想离开王府的意思。
尽管是随口许下的赌约,但昭王殿下还没有将之抛诸脑后。
甄源仔细翻看着弓弩,笑道:“这把短弩精巧,不知顾大人是从何得来?”
顾宁熙道:“是我外祖家的表兄专门替我做的,坊间恐怕不易寻。”
表兄素好兵刃,家中藏有数把弩箭。她本想去借一副,不过表兄听了她的用途,花了几日的功夫,专门为她做了一把新弩,正适合她,日后也可用来防身。
若是仔细听,不难品出顾宁熙话语中对孟家表兄的骄傲信赖之情。
陆憬默然片刻,是了,他这段时日被他牵动了太多心神。
此时此刻箭入靶心,应当就是天意吧。
自他回京以来,他们走得委实太近了些。
或许分开一阵,对彼此都好。
风和日暄,近段日子朝中官员调度频频。
工部内目前知道顾宁熙有心外任的只有李侍郎,他颇能理解。新帝登基,如顾宁熙一般的蜀王旧臣要外放自保再寻常不过。除了她,不少原东宫的属官都已经离开。
虽觉可惜,但李侍郎相信凭顾宁熙的能力,外放也必能造福一方百姓。
这几日李侍郎已经少分派新事务给她,顾宁熙如往常一般点卯,静静等候着吏部的消息。
然她的折子递上去数日,不知怎的却有如石沉大海一般,迟迟没有回音。
第 77 章 软禁
御书房内,一封自请外任的奏疏已被压了足足三日。
陆憬抬眼望江南道的舆图,杭州、湖州,离镇南军的本营都不过百余里,倒是选的好地方。
难怪那日望云楼中,她道自己没有不舍,原是一早就想好了去路。
另一封密报摆于御案上,暗卫打听清楚商行的消息,元乐在兴庆坊与表兄合买的一处宅子,前段日子就有了脱手的打算。
她并非心血来潮,而是谋划已久。
晨起的阳光暖融融洒在玉阶,顾宁熙奉召到御书房外时,工部中的一桩事务才处置了一半。
前厅中,茶已喝了一盏。
迟迟没能见到顾宁熙的身影,又劳昭王殿下久候,宣平侯面上已有些挂不住。
熙儿分明不曾出府,怎么就是寻不到人,倒显得是他侯府刻意慢待昭王殿下。
侍女来为贵客添茶,宣平侯低声又遣了两人去。
陆憬已察觉到不同寻常:“可是府上出了何事?”他忧心顾宁熙被事务所扰,绊住了脚。
宣平侯先想到不争气的次子,总不至于他又闯出什么祸端。
“臣也不知,殿下恕罪。”
宣平侯百思不得其解,后宅的几个仆妇都道看见顾大人进了夫人的院子,怎么沁兰院中会不见人影?
“侯爷若是不怪,本王与侯爷一同去看看?”
“殿下说的哪里话,殿下请。”
宣平侯不敢拂了昭王殿下的面子,更不能让昭王殿下一直在此干等着。
他亲自引路,先与昭王殿下去了顾宁熙的乐游院。
院中一切如常,仆从齐齐见了礼数。
西厢房中坐着一位华服女子,她亦起身相迎,礼数端方优雅。
“臣女拜见昭王殿下,殿下万福。”
“见过父亲。”孙敬送走齐国公世子后,又依昭王殿下的吩咐备了车驾。
陆憬新换了一身竹青织金的锦袍,记得元乐今日应当在惠文堂中当值。
事情既已办妥,他趁早告诉元乐,也省得元乐为这桩婚事忧心。
陆憬对这个见面的理由很是满意,命马车启程。
惠文堂与贡院相隔了两条街,堂内为首的学政收到昭王殿下到访的消息,忙带了人出来相迎。
惠文堂虽是姚皇后颁懿旨兴办的女学,但因选址于宫外,后归礼部管辖。
尚书令大人到惠文堂一游,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陆憬无需浩浩荡荡一群人作陪,只在惠文堂中随意转转,命堂内官员各司其职便可。
惠文堂建构考究,虽不及贡院气派,但几处屋舍布局雅致,一栋一梁皆是精细。
陆憬由学政引路,惠文堂原来是间三进的院落,后因入学的世家女郎越来越多,便将旁边的一处院子也扩了进来。
陆憬驻足片刻,梁上雕绘极为出彩,又恰合惠文堂的学风。他随口一问才知,原来负责惠文堂扩建工事的官员恰是入工部一年的元乐。
他笑了笑,难怪会觉得熟悉。
回廊缦回曲折,几片黄叶点缀于小径,在初秋的晴日里别有一番风景。
“殿下,前头便是画斋了,午后是顾元乐顾大人授业。”
“好,你退下吧。”
陆憬独自穿过月洞门,循声立于廊下。
画斋中的四扇明窗开着,陆憬的目光为教坛前的清隽公子所牢牢吸引。
他一身青色的官服,面如冠玉,身形清瘦挺拔。他神色专注,语调耐心和煦,让人如沐春风。他举手投足间俱是自信从容,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陆憬不曾出声,只静静望着专心致志作画的人。
他的手修长漂亮,如玉一般精心雕琢。
意境悠远的山水在画卷上徐徐展开,示范完其中一段,他抬步下了教坛。
宣平侯纵有困惑,还是先对昭王道:“殿下见笑了,此乃臣之长女。”
他引了昭王殿下入厢房就坐,因问顾宁婉道:“你怎的在这里?”
顾宁婉唇畔含笑:“听说父亲在寻二弟。实在不巧,女儿巳时央她出门去买两册书。因下人们不通文墨,分不清版式,故而只能请了二弟亲自去一趟。”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然细听下来却也有不妥当之处。单是出门买书,大大方方的一件事,怎会闹得全府都不知道二郎君的下落?
顾宁婉原本忧心昭王殿下会开口质询,熟料这位殿下只是笑了笑,甚至主动打了圆场:“原是如此。”
昭王殿下认可此言,宣平侯当然不会再主动追问。
他道:“时辰已不早,不如请殿下赏光在府上用顿便饭?”
陆憬本意只是想给顾宁熙送件生辰礼,没想到一波三折,在侯府停留得久了些。
既已走了这一趟,他也总想见他一面,便应了宣平侯所请。
外客在此,顾宁婉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她今日着了一袭碧色的家常襦裙,陆憬瞧他们姐弟二人在样貌上并不相像。然他们举止间的气韵,言谈中的从容不迫,无端就让人觉得熟悉。
消息传到沁兰院中时,顾宁熙方擦去了额间花钿。
有了阿姊救场,她的动作就不必再着急,更不用担心忙中出错。
重新束了胸,于她而言改换装扮着实繁琐。
“这回可真是多亏了大姑娘,好在她愿意帮忙。”
顾宁熙点头,仔细检查镜中自己的妆容,确信胭脂都已洗去。
吟月在旁看着,原本明艳动人的女郎又变回了清逸隽秀的郎君,如戏法似的。
等到顾宁熙从“外间”归府时,侯府正厅中的午膳也快要预备妥当。
昭王殿下道一切从简,除了顾宁熙之外,宣平侯又安排了家中另外两个出色的小辈作陪。
“殿下。”她赶来的时机恰到好处。
厅中气氛原本有些沉闷,宣平侯在副位陪坐着。两名顾家小辈平日里侃侃而谈,然在昭王殿下这样的天潢贵胄面前却木讷拘谨,连答话都不流畅。
顾六郎心里也犯苦,看殿下周身生人勿近的气度,他们哪里敢多言。
宣平侯心底直摇头,这一代的子侄都不够成器,让他如何能放心将顾家的门庭交给他们撑起。
日色偏移,等到顾宁熙的身影出现在厅中,昭王殿下的神色便温和许多。
宣平侯原本惦记着要她向昭王殿下赔罪,但看殿下竟是当真没有半分计较的意思,斟酌后便也没有多此一举。
用罢午膳,顾宁熙邀了昭王殿下去乐游院中小坐。
书房内,她亲自给昭王殿下沏茶。
“殿下今日到访,怎么不提前告诉臣?倒显得臣失礼。”
陆憬笑意温和:“本王只是与宣平侯议政,凑巧将生辰礼带来罢了,也不是专程见你。”
话是如此,但昭王殿下施施然端起了茶盏,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顾宁熙接了生辰礼,那紫檀木做的锦匣包裹得实在仔细,顾宁熙一时便没有拆。
她玩笑似的:“买椟还珠,臣算是知道那匣子能做的多珍贵了。”
二人闲谈,因时常见着,京中也没多少新鲜的话题可说。
陆憬道:“你阿姊要的那几册书,都买回来了?”雨下了半日,处置完手中事宜,顾宁熙全盘思量清楚,吩咐人唤来吟月。
“奴婢给大人请安。”吟月行了大礼。
“你先起来。”
桌案上摆着的是吟月的身契,顾宁熙道:“既有良缘,好生准备嫁给旬舟吧。”
简简单单一句话,将一切都安排分明。
“大人?”吟月不可置信,眸中登时就含了泪。
顾宁熙将身契推向她,作出这个决定时,她竟比想象中要轻松。
放吟月出府嫁人对她而言平添隐患,但事已至此,只能尽力平衡。
她说服不了自己将吟月遣送他乡,拆散有情人;更无法听从父亲的安排,那般狠下心肠。
既然怎样处置都不能尽善尽美,那不如遵从本心。
顾大人一言九鼎,吟月跪地叩首:“奴婢叩谢大人恩德,没齿难忘。”
吟岚亦红了眼,到底是共事多年,她同样盼着这个妹妹能有好的归宿。
吟月连磕了三个头,心底告诫自己,她只利用顾大人这一回,往后再不会欺瞒大人半字。
与旬舟大哥的婚事,她知道无论成与不成,顾大人心善,总会护住她的。
她赌了这一把。她想既然上天让她跟随顾大人出京,让她遇见了旬舟大哥,或许会对她另有安排。
吟月起誓:“大人安心,乐游院中的所有事,奴婢就是死,也绝不会说出去半字。”
她字字恳切,顾宁熙神色有所动容,让吟岚搀扶起了人。
“好生备嫁吧。是喜事,不要哭。”
待吟岚和吟月一同退下,顾宁熙揉了揉眉心。
事情已尘埃落定,她愿意相信吟月的忠心。
但同样,吟月全家的身契都握在她手中。
纵然将要出嫁,吟月依旧与宣平侯府休戚相关。
雨声并无停歇之势,顾宁熙将知晓她身份内情的人一一回忆过。
除了顾家人,还有侯府中几名签了死契的忠仆,剩下的也只有在临阳老家的乳母。
顾氏祖居晋州临阳,乳母到了年纪离开侯府后,父亲便作主让她回了临阳老宅,一切尚在控制中。
顾宁熙望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不知自己是否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顾宁熙眸光微闪,没有想到他会问及:“去了两家书肆,都没有寻到。”
“是何书?”陆憬思忖,倒是可以帮着找找看。
顾宁熙回避他的目光,只道:“已经央书行的掌柜打听了,明日应当就能送到。多谢殿下好意。”
陆憬轻颔首,没有多心。
顾宁熙低头品茗,掩饰住眸中神色。昭王殿下并非好糊弄之人,可他眼下是如此信任她。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是愿意相信的。
若是有朝一日,他知晓了她的欺瞒……
顾宁熙指尖微蜷,茶水入口只余苦涩。
梦中已经给了她答案。他登上至尊之位,折了她的仕途,毫不容情将她锁入金殿中,让她成为他掌中禁脔。
她挣不开,更逃不得。
连日天晴,无需去工部当值,顾宁熙在乐游院中闷了两日。
前日回来,她本还想去工部收拾一二,将未尽的差事办完。
却不想直接被宫廷的车驾送回了府,连告假都来不及。
顾宁熙等着宫中的消息,闲来无事只能在书房里翻翻书,画画图,觉得烦闷得紧。
她干脆吩咐小厮套了车,想去街上转一转,总好过待在府上胡思乱想。
哪知她换了出门的衣裳,带小厮到了府门前时,却破天荒地被府门拦住。
“怎么了?”
“二郎君见谅,这段日子二郎君在家中养病,不宜出府门。”
“你说什么?”顾宁熙脱口而出,她什么时候需要静养了?
侍卫们很是为难,却依旧拦在原地。
往昔畅通无阻的路,让顾宁熙一时无所适从。
一墙之隔,街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落入她耳中。
“若我非要出去呢?”
侍卫们请罪,一五一十道:“这是侯爷的命令,奴才等只能照办。求二郎君莫让我们难做。”
第 78 章 情意
“怎么了,垂头丧气的?”
才过了垂花门,顾宁熙迎面遇见长姊往西处去,应是要向祖母请安。
顾宁婉示意婢女退远些,与顾宁熙边走边说话。
“家中不让我出府门。”
“这是什么缘故?”
顾宁婉眸中同样染上困惑,家中女眷无事是不能出府的,但熙儿顶了男子的身份,又在朝为官,出入从不受束缚的。
家中还给熙儿准备了专门的车驾,有时她要捎买什么物件,就托熙儿帮忙。
“我也不知道。”
顾宁熙本就觉得奇怪,她只是自请外放罢了,为何他要辍了她的朝。如今,家中更是无缘无故限制她出行。
这两件事背后,或许有什么联系。
“你外任的事——”
“二郎君在这儿啊。”
顾宁熙和顾宁婉不约而同收了声,来人是她们祖父身边的亲随,在府中很得脸面。
梁兴略略行了礼:“传老太爷的话,今夜请二郎君去松墨堂用膳。”
“好,我知道了,有劳梁管事。”
松墨堂在府上东北处,祖父致仕后,便搬到了松墨堂安养天年。
那地方清静,晚辈们除过年节去请安,平日里甚少有机会踏足。
待梁兴走远,顾宁婉压低声音:“竟然连祖父都惊动了?”
“是啊。”顾宁熙看未时的天色,“不知道今夜会说些什么。”
散值后,顾宁熙吩咐马车去昭王府前绕了一圈。明月缀于天幕,沁兰院中,孟夫人让人端上了熬好的蜜梨银耳羹。
冬日夜里,喝上这样一盅汤羹最是滋补润肺。
女儿白日里去了孟家探望,回来后孟夫人惯常要听她说起外祖家中事。
顾宁熙知道母亲记挂,外祖母入冬后身子又不大好,孟家请了位大夫常住府上。舅母照顾外祖母很是上心,事无巨细都要亲自经手。二位长辈都是很好的人,在故乡时婆媳关系便和睦。遭逢家变,一路患难与共、相互扶持至今,早已是情同母女。
孟夫人同样忧心母亲的身体,时而从月例中匀出些银钱,备些药材、补品送去。
她从不求大富大贵,一家人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过下去,已然足够让人欢喜。
近来皇室操戈,为着淮王殿下中毒一案,京都上下物议如沸。不少府邸行事都分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便牵连到自家头上。
孟夫人叹一句:“天家荣华,处处都是争端。倒不如平平淡淡,与一位合心意的郎君共度一生便好。”
顾宁熙没有接话,处在昭王殿下那个位置,若是不能更进一步,恐怕来日很难善终。
就算昭王殿下不争,昭王府手下的将领们也会推着殿下向前走的。
白日里想了许多事情,顾宁熙感到疲惫。孟夫人嘱咐她喝了甜羹,早些回去休息。
月色清寒,乐游院中又加厚了一层被褥,松软温暖。
临睡之际,顾宁熙也只能盼着梦中给她一个答案。
白日里课业散后,她回忆起廊下昭王殿下的神色,后知后觉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她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既心中难安,干脆趁黄昏的闲暇走这一趟。
哪知到了昭王府前,门房客客气气回禀,道殿下今夜不曾归府,要留宿宫中。
顾宁熙须臾释然,看来当真是宫中急召,以致昭王殿下一刻都不能多留。
她凝眉沉思,宫中自然没有透出半分风声。昭王如此行色匆匆,难不成是陛下龙体欠安?
顾宁熙登上自己的车驾,她的梦境中并没有关乎陛下脉案的消息。
但就眼下的情势而言,太子牢牢占据大义名分,且朝中文臣多数都倒向太子。
陛下并无易储之心,一旦宫中有变,昭王殿下势必陷入被动。
要想登上那至尊之位,也只剩了最后一条路。
顾宁熙揉了揉眉心,朝政变换不定,她置身其中焉能不被波及。
猜测了半路,顾宁熙才回到侯府,便有小厮在门房处等着她。
顾宁熙认得他是父亲身边之人,小厮上前道:“侯爷请二郎君即刻去主屋一趟。”
“好。”顾宁熙不明所以,只能先动身。
祖父祖母前些年便已移居别院颐养天年,主屋是父亲所居,顾宁熙每月都会来此请安。
屋中烛火通明,除了父亲,顾宁熙才发现母亲与沈夫人都在此处。
她镇定着见过礼数,宣平侯道:“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孩儿路上有事,不小心耽误了。”她道,“父亲,可是出了何事?”
很快顾宁熙知道了原委,原是白日里昭王府的孙参将过府,替他手下一名亲卫前来提亲。
因涉及宣平侯府内宅事,故而管事还禀明了沈夫人。
而要娶的人,正是乐游院中顾宁熙的贴身侍女,吟月。
顾宁熙讶然:“那名亲卫叫什么名字?”
管事答道:“回二郎君,姓魏,名唤旬舟。”
宣平侯蹙眉,看向顾宁熙:“这是怎么一回事?”
顾宁熙如实道:“先前孩儿随昭王殿下出京,中途遇见了刺客。吟月不幸失散,是荀舟救回了她。”
原是一场英雄救美,但实在不合时宜。
顾宁熙院中,只有三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吟月便是其中之一。
宣平侯拂袖怒道:“你未免太失察了些。身边人与昭王府亲卫私相往来,你竟半点不知!”
“父亲息怒。”顾宁熙跪于地请罪,此事是她之过,无可辩驳。
孟夫人心疼女儿,想要求情,偏生被沈夫人堵住,插不进半句话。
宣平侯怒气未消,铮儿再不懂事,最多也就是考不中进士罢了。他本以为宁熙会稳重些,才容了她去参加科考。没成想她竟懈怠至此,连院中人都约束不当。她的身份一旦被昭王府中人察觉,这样一个致命的把柄握于他人之手,会给侯府带来灭顶之灾。
顾宁熙脑中也乱,回想起这几月来的种种,确实是她大意。
偏她还在想前世昭王是如何发现她的身份,原是破绽稍有不慎就近在眼前。
“侯爷,此事熙儿也并非有意的,她——”天家如此荣华,朝中有适龄女郎的世家,也总想着让自己的女儿去享一享。可惜陛下毫无选妃之意,最初几道奏请陛下纳妃的旨意都被驳回,无人敢违抗陛下心意。
数不清的羡艳目光中,宣平侯身后的孟夫人眸中含了泪,望向坐于帝王身畔的女儿。
宣平侯只能温声安抚:“贵妃娘娘过得好,你应当高兴才是。别让娘娘瞧见了,惹她伤心。”
孟夫人以帕拭泪,天潢贵胄,却并不是她心目中女儿的良配。
珠帘后,顾宁熙鬓边金流苏簌簌清响。金丝编织而成的牡丹嵌宝花簪巧夺天工,阖宫只有这么一支,贵重非常。如此宝物也只能在墨发一侧做了点缀,当不得主饰。
一道樱桃毕罗夹于碟中,顾宁熙心不在焉地用膳。虽说没什么胃口,她还是勉强自己吃些,她不知道母亲能不能看清自己。
珠帘相隔,顾宁熙的目光偶尔扫向殿中。自从入宫后,她再也没有什么机会见到外人。
满殿鬓影衣香,觥筹交错。
年丰时稔,五谷丰登,吏治清明,盛世气象初显。
月华笼罩,筵席将散,朝臣恭送陛下与贵妃娘娘离席。
后宫一片宁静,清辉皎皎,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水雾缭绕。
两支玉钗玉簪固定住三千青丝,顾宁熙褪了华服,将自己沉于浴池中。
温泉水暖,白皙胜雪的肌肤透出粉晕。发尾微微湿润,四名侍女替娘娘更衣。
顾宁熙披了一件月白的轻纱寝衣,自一旁的小门回到寝殿时,殿中已未留人侍奉。
帝王先她一步沐浴完毕,坐于窗畔读书。
“过来。”他对她道。
顾宁熙顺从地由他抱在怀中,墨发柔顺披拂。本就是松松系着的寝衣滑落些,露出白皙如玉的肩头。
“方才席间在看谁?”
顾宁熙安静答:“表兄为何不在?”
“怎么,你想见他?”
顾宁熙缓缓摇头,只是想知道家中亲人都安好罢了。
陆憬依旧是有问必答的性子:“梁地部将叛乱,朝中大军五月出征。”
五月……顾宁熙想了想,表兄本就是在南地立下军功,陛下命他随军征讨,称得上知人善任。
月光渐隐,顾宁熙被人横抱起带往榻间。
单薄的寝衣翩然褪落,床幔摇曳。
寝殿中再无交谈声,渐渐地只余女子婉转娇.吟。
日光大盛。
天光透过层层帷幔,顾宁熙身侧的床榻已空。
“娘娘醒了。”
侍女捧了三套簇新的衣裙鱼贯而入,服侍贵妃娘娘起身。外间新贡的湘云段,轻软无比。六匹送去了德宁宫,剩下的陛下尽数吩咐给娘娘裁了衣裙。
外人都知晓贵妃娘娘盛宠,她们这些身边人自然看得更为清楚。阖宫的供奉,陛下一概是以贵妃娘娘为先的。素日里贵妃娘娘的衣食用度,更是不知逾制多少。
锦裙华美繁复,侍女们无不赞叹。
顾宁熙指尖轻抚过缎面,若她只是顾府嫡女,或许对这样的日子也能欣然接受。
可是偏偏,她曾是顾元乐。
孟夫人护着女儿,宣平侯斥道:“住口,这等大事哪容得着你插嘴?”
沈夫人不语,只与身边的嬷嬷交换了眼神,眸中划过得意之色。
这桩婚事她和侯爷已经叮嘱管事,替乐游院挡了回去。孟氏御下不严,连带着女儿也无能。
宣平侯当即命人去传家法,又让人将孟夫人带回沁兰院。
顾宁熙对她摇头,只求母亲不要再开口。
但孟夫人哪里忍心,她单是见那厚厚的板子便觉心绞:“侯爷,熙儿她受不住的啊,她——”
“母亲!”顾宁熙疾声打断母亲的话语,认罚。
屋中正喧闹时,小厮忽地来禀道:“侯爷,老太爷到了。”
宣平侯一时顾不得其他,赶忙出去相迎。
“父亲怎么来了?”
虽已安养天年,但府上大事顾老侯爷照旧知晓。
他进了主屋,院内院外人齐齐行礼,顾宁熙仍旧跪着。
顾老侯爷独自入座,没有他的允准,宣平侯也只敢侍立一旁。
他淡淡道:“无关紧要的人都退下。”
沈夫人不敢多留,宣平侯又命人将孟夫人带下。
执家法的仆从退至两旁,屋门合上。
顾老侯爷看向跪于中央的顾宁熙,声音不怒自威:“宁熙,此事你如何看?”
顾宁熙并未推诿,先是认错:“孙儿有失察之职,万不该疏忽至此。”
顾老侯爷微微一笑:“继续说。”
乐游院中的烛火亮了半夜。
顾宁熙靠在榻前,望着寝屋中新挂起的《江帆山水图》,与梦境几乎重合。
烛光明亮,映照出那意境雄浑的山水。
她自嘲地笑了笑。
原来他早就已经知晓。
无怪乎皇后娘娘说没有心力逆天改命,原来兜兜转转,天命有时。就如这幅画最后还是辗转到了她手中一般,难以更改。
无论是从前的昭王殿下,还是如今的九五至尊,都不需要政治联姻来稳固地位。
他对顾家更无所图。
顾宁熙忍不住去想,他到底是何时,又是因为什么缘故堪破了她的身份?
在望云楼中,他告诉她将大赦天下,除了谋逆罪都可赦免。
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然在暗示她。
还有御书房内,他质问她,是否觉得在江南为官比在京都更有前途。
所以他曾打算保全她的官位。
但她都一一回绝了,是以他才动了怒火。
他的立场不是作为友人,而是——
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烛台上,灯花“哔啵”爆了两声。
第 79 章 求见
月色溶溶,后半夜的顾宁熙全然无法入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都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当真只能丢了官位、嫁给他吗?等到了新婚夜,他们两个人就这般相望?
他知道她的身份,而她也猜到他已经知晓,就这般全无讶异。
顾宁熙脑中思绪乱糟糟的,闭上眼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沉下心安睡。
有时想到些什么,哪怕平躺于榻上,她的心都跳得厉害。
又一次难以入眠,顾宁熙干脆披衣起身。
她借着月光到了桌案前,点起烛火。坐下后出了一会儿神,顾宁熙随意打开二三抽屉,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翻看着。
他……当真喜欢她吗?
分明他从未言语过,多年的好友,顾宁熙唯恐是自己自作多情。
可一件件回忆过去,又好像有迹可循。
顾宁熙的手顿住,挪开画卷,下面摆着的是一枚未能刻完的木雕。
刻的是她自己,与先前赠给昭王殿下的那对木雕出自同一段木料。
那会儿她给武安侯备了生辰礼,他亦想要,她便赶着给他刻了一对。
余下的木料,顾宁熙想了想就给自己刻一只。
不过后来被不同的事耽搁,她一放下就再也没有拿起过。
顾宁熙端详着雕了一半的小木人,给他刻的是战场上策马冲锋,还有弯弓搭箭作战。
给自己雕的是月下读书。横竖是睡不着,顾宁熙干脆取了刻刀,重新上手。
她仔细描出衣衫纹样,再换了小刀一一刻出。
月光无声流淌,顾宁熙时而打个呵欠,屋中只有刀刻木料的声音。
黄昏光景,河畔空地处支起了篝火。
白日所得的猎物已交由御厨初步料理过,九云山下风景如画,这样凉爽的天气很适合吃些炙肉。
顾宁熙换下了白日围猎时的衣衫,与陆憬到得最晚。
谢谦、甄源、秦钰已在篝火旁等着他们,见到陛下与顾大人再度出双入对,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必然是和好如初了。
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明月悬天,夜色渐深。
陆憬命亲卫带顾宁熙回去休息,谢谦正好要巡察换防,便与顾宁熙同路。
营地正值多事之秋,有怀澄在旁,陆憬也安心些。
他仍与秦钰、甄源留于此,撬开了刺客的嘴,顺藤摸瓜还有许多事要查。
顾宁熙欲言又止,她在此也无用,便不再打扰他们。
今夜又不知要忙到几时,昨晚他大抵也没睡。
谢谦先送顾宁熙回营,望他眉间忧色,顾宁熙看出他的心事:“并没有出什么乱子,你何必自责。”
她温言劝慰,谢谦勉强笑了笑:“我主掌营地,事先也整饬了防务。没想到在我眼皮底下竟潜藏十多名细作,我还一无所知。”
若他们起事,必定是冲陛下而来。就算没有酿成大祸,谢谦都自觉失职至极,难辞其咎。
顾宁熙道:“三年前就埋下的棋子,又一直未启用。此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你头上,我们将细作查清便好。”
她眸中真挚,句句为友人考量。谢谦心底负担不知不觉消散些许,十多名心怀不轨的奸细,他至今想起仍旧后怕。
“不过顾大人昨日去了何处?”
亏得是为了寻顾大人,陛下封锁各个出口,他们阴差阳错查获了此案。如若不然,恐怕这些奸细还要在营地威胁许久,根本不可能一网打尽。
顾宁熙顿了顿:“我有事,去山中寻陛下了。我家中……暂不知晓。”
谢谦了然,陛下与顾大人间尚未过明路。陛下迟迟没有给顾大人名分,确实不妥。
顾宁熙绕开话题,他们已走出好一段,依稀仍能望见西北角帐中的烛火。
她轻声道:“你们在军中时,也时常这般昼夜不歇吗?”
江山百废待兴,她是亲眼见过御书房中是何等的夜以继日,宵衣旰食。
谢谦点头:“有时军情紧急,三天三夜不卸甲都是有的。你也知道陛下的性子,仗越难打,越迎难而上。围困王行满是如此,汜水关战赵建安更是如此。”说起军中岁月,谢谦声音中都染上了回忆,“这些年跟着陛下,是真没少打硬仗。”
像击溃周通,又两天一夜不停歇追击其余部,都算是小菜一碟。
可他们看着战火纷飞的中原被重新拼凑完整,看着渴望结束战乱的百姓夹道欢迎晋军,心中从未后悔过。
陛下治军严明,大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不少州县都是望风而降。
不知不觉间说了许多,顾宁熙的营帐已在望。
谢谦看着她妥妥帖帖进了营帐,才放心地继续巡视,回去后也好向陛下交差。
顾宁熙白日里已向侯府报过平安,顾霆没见到人,在主帐中等到此刻,确信人无碍后松了口气。
宁熙是跟着陛下审问刺客,因而无暇抽身,顾霆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累了一日了,早些睡下罢。”
“是,有劳叔父惦念。”
叔侄二人客客气气分开,顾宁熙回了自己帐中。
简单洗漱完,顾宁熙躺于自己的小榻上。脑中思绪凌乱,各式各样的画面交织,却无不汇成同一人。
她掰着指头,他十五岁上战场,二十四岁平定天下。九年的光阴,他打出了旁人几十年都未必能有的战果,将分崩离析的华夏大地统一成如今模样。
武安侯都不避讳战事的艰难,他身为主帅,要殚精竭虑的只怕更多。
尤其是汜水关那一战,她都不知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去以三千五百铁骑对阵十万大军。
若是退,围困洛阳功亏一篑,天下恐怕还要分裂许久。
哪怕已然即位,但顾宁熙知道,他从未因此懈怠过。
当初太上皇称帝不过三月,突厥骑兵南下,离京城北面不足三百里。
大晋无一战之力,太上皇不得不忍辱遣使求和,与突厥订立新约,暂保一时安宁。
那时他才十二岁,懿文皇后新丧,那样的城下之盟他从未忘却过。
后来他上战场,接连收复失地,为大晋开疆拓土,战功卓著。
突厥震动,唯恐大晋一家独大。掌权的突厥可汗遣使问罪,以他不敬为由,要当众折辱于他。
太上皇为保他无恙,方先一步逐他出京城,总归给了突厥一个交代。
所有是非恩怨,中原数十年的屈辱,大晋与突厥之间早晚还有一战。
他继位以来夙兴夜寐,整顿朝纲,恢复生产,就是要有朝一日彻底荡平突厥边患。
可是——顾宁熙望头顶青色的帐幔,人的精力终归有限啊。
年轻的时候身体底子好,他因此不在乎保养之道,肆意挥霍。
就他那个劳碌的样子,若能得高寿那实在是陆氏祖坟冒青烟,是上天眷顾。
顾宁熙长长叹了口气。
顾宁熙在陆憬身旁坐定,秦钰恰好坐在她对面。
她与秦钰原本关系不错,亦很敬佩秦砚铭年少上战场,独自一人重振了齐家门楣。
但今时不同往日,秦钰迎娶她的长姊在即。
纵然知道他是真心恋慕阿姊,但一想到往后阿姊要离开她与他一同过日子,顾宁熙再看秦砚铭时,总觉得横竖都不顺眼,能挑出不少毛病。
秦钰承受着顾宁熙的目光,对她讨好地笑了笑,早有准备要投其所好。
如此,又换来陆憬一记眼刀。
谢谦脑子最灵活:“这么算来,那陛下与砚铭之间,日后岂不是连襟了?”
这话陆憬和秦钰都听着顺耳,甄源一想的确如此。
砚铭十二月初五与顾家大姑娘完婚,他和怀澄都已备好了礼。
甄源笑道:“砚铭好事将近。就是不知陛下与顾大人何时成婚。”
打从那年七夕知道了消息,他本以为过不了多久陛下便要立后。谁成想一来二去,竟拖到了今日。
陆憬思忖着回答,一旁的顾宁熙已轻松笑道:“那得看陛下的意思。”
陆憬转眸,顾宁熙却低了头不看他。
字斟句酌回忆着她方才的话语,陆憬的心忽而跳得厉害。
他再抬首时,又对上怀澄意味深长的目光。
谢谦拨了拨烤肉,他便说么,陛下迟迟不给顾大人名分,实在不妥。
放眼如今的大晋,谁还能做得了陛下的主。
陆憬总觉得那目光古怪,却说不出所以然。顾宁熙伸手去拿糕点,其实林棋文治武功都平平。只不过有宁国公府年复一年地在背后为他造势,同僚中又有不少人愿意捧着他,以致他都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真拿自己当同辈世家中的第一人。
“换块点心吧。”顾宁婉出声。
这一盘桂花糕熙儿都吃了大半,分明旁边的两种点心才是她素日里更喜欢的。
铜锣敲响,最后场上以二十四筹对二筹收尾。
就那二筹中,还有一筹是武安侯随手替他们打进去的,施舍的意味太过明显,比二十四对一更嘲讽。
“我们走吧?”看完了赛事,顾宁婉想和顾宁熙先行离开。省得到时候熙儿还要撞见陛下,而她也不想遇上相熟之人,与她们就方才的击鞠赛叙话,再听她们真心假意地夸赞她的好姻缘。
这一场马球赛,齐国公府大胜宁国公府,顾宁婉心底自然是畅快的。想到宁国公府要对她用的龌龊手段,她便觉得不齿,恨不能回报一二。
可这份畅快之中,却全是她的夫婿为她做主,为她打了林府的脸,与她自己无半点关系。
旁人提起来,必定是齐国公是如何神勇,如何骑射俱佳;而提到她,便是她有福气,嫁了一位好郎君。
马球赛如此,所以顾宁婉很能理解妹妹的心境。
熙儿当下的政绩是自己得来,一旦嫁了人,纵然再尊贵,所有的荣光便只能依附于那位九五至尊。
顾宁熙垂了眸:“阿姊,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寻不到破局之道。总不至于,她还能跑了不成?
不多时肉渐渐烤好,陆憬用匕首割了火候最好的一块兔肉,先递给顾宁熙。
顾宁熙尝了尝,眼中一亮,含笑对他点头。议事的主帐内,第三道圣旨方发出。
传陛下的旨意,营地中有刺客潜藏,欲行不轨。即刻封锁营地出口,严格排查出入。
各府营帐须立刻点清人数,上报禁军。如有违者,以同党论处。
不单是各府带来的人,九云山上下驻扎的所有人等,都要一一接受盘问。哪怕是在营地服侍多年的人,都不可免,以防有漏网之鱼。
兹事体大,各府不敢有为。有晚归的子弟若要进营地,与得府上有人亲自去领。
陆憬坐于营帐内,只午后的功夫,她不可能离开营地。
营地一共四个出口,其中一处通往九云山中。山中危险重重,不通外界,她不会拿自己冒险。
另外三处出口,他早便命人严加核查,若无令牌难以通行。
且宣平侯府的营帐靠近中央,若要避开所有人到最近的出口,根本不可能做到。
她必定还在营地中。
陆憬怒极反笑,秋猎后给他答复,这便是她的答复吗?
她要去何处?隐姓埋名去江南?
在外巡视这半年,是让她长了通关的本事吗?
陆憬带了亲卫,月色清寒,禁军一寸寸盘查,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尤其是南安侯府,谢谦亲自带了人去查问。
他有礼道:“不知洛姑娘是否见过可疑之人?”
顾大人若还在营地,必定是请相熟之人藏匿,南安侯府最有可能。
洛昀道:“我已清查过营帐,侯爷放心。”她拔出自己的佩剑,气势十足,“若有刺客,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她只恨不能亲自上场缉捕刺客,谢谦:“……”
好了,他确信洛姑娘没有身涉其中。
而齐国公府的营帐中,秦钰则唤来了妹妹秦滢。
“你……可有见过顾大人?”
他是真怕妹妹私下藏了人,为了顾大人,他相信自家妹妹做得出来。
秦滢不明所以,她白日一直在帐中读书。今晚营地消息此起彼伏,秦滢联想到外间正在追捕刺客,顿时慌了神。她抓住兄长的手:“是不是刺客伤了顾大人?顾大人有没有事?”
她眸中真真切切的慌乱,秦钰忙安慰道:“没有没有,你别吓自己。”
他疑心尽消,还要出去寻人。
他嘱咐秦滢:“今夜营地不太平,你早些睡,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乱跑。”
秦滢素来懂事,知道顾大人无碍,放心地点了点头。
秦钰望满地月光,今晚顾大人的事,恐怕陛下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夜,整座营地都在令人不安的清查中。
兔肉鲜嫩,炙烤得恰到好处,佐料配得更好。
陆憬也笑起来,二人间的神态,谢谦只看一眼就挪开了目光。
他当然只能自己动手,还好心地递给了坐在右侧的甄源。
甄源道了谢,谢谦想他们兄弟其利断金。
“你还在看什么?”谢谦伸手在秦钰面前晃了晃。
秦钰一笑,声音追忆:“其实从前,陛下与顾大人间好似也是这般相处的。”
一晃经年,始终如初。
天刚破晓,宫中的马车便已在宣平侯府外候着。
顾宁熙久违地换上了绯红官服,她困在府中的这几日,竟让她觉得已经过了许久。
吟岚为顾大人束上革带,大人这段日子又清瘦了许多,玉带下的腰身愈发纤细。
顾宁熙望铜镜中的自己,她没有带宣平侯府的任何人,独自一人登上车驾入宫。
御书房内,陆憬已静静等着她。
孙敬亲自在御书房三重门外迎候着顾大人,送顾大人进御书房的这一路,他张口闭口,欲言又止了五六回。
他昨日深夜拜过神佛。只盼着这一回两位主子都能安生些。
别再让整座皇城提心吊胆了。
他示意侍从们都退远些,自己亲自在廊下守着。
御书房中与上回顾宁熙来时一般无二。唯一的区别大约只有御案上的奏疏少了些,筒车被重新拨过几轮。
她跪于殿中,见礼:“陛下万福。”
“起来。”
顾宁熙却跪着,丝毫未动。
陆憬蹙眉,听见她下一句道:“臣今日是来请罪,望陛下恕罪。”
二人视线相接,顾宁熙坦然承认道:“臣是女子,自幼顶了顾家二郎君的身份进学堂,尔后参与朝廷科举,在朝为官至今。”她反问一句,“陛下这些年可曾察觉过?”
她本意只是想暗示,她明白帝王已然发觉了她的身份。
偏生落在陆憬耳中,那段时日的辗转难眠、不可置信,与别家姑娘的争风吃醋、比箭较量,甚至迷信前世因果、下定决心断袖的历历往事,一齐如潮水般涌来。
那言语中无意的犀利至极的讽刺,令多宝架上新摆上的三个小木雕都吓了一跳。
弯弓搭箭的昭王殿下护着身边读书的元乐,保护她不受外间动静侵扰。昨日深夜他们的主人可是在烛火下反复比对了许久,才决定先将他和元乐凑成一对。
相距三个木格,策马的昭王殿下独自冲锋,孤零零的还没找到自己的心上人。
她如此开门见山,陆憬也索性道:“好啊,欺君之罪,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你?”
顾宁熙身姿挺拔,与他目光直视,不闪不避:“臣想继续留于朝堂。”
不知天高地厚、理直气壮的模样,几乎让陆憬怒极反笑。
“怎么?其他的便任由朕处置?”
他大步走下御案,看着眼前人,脑中气得发懵,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元乐,”他直呼她的名讳,“你凭什么觉得朕一定要答应你?”
第 80 章 般配
他话音落,御书房中静了下来。
顾宁熙没接话,只仰着一双清亮明润的眸望他,模样倔强又惹人怜。
“起来。”
陆憬脸虽还冷着,手却已经伸了出去。
顾宁熙将手藏于袖中,依旧没动。
宫中赴宴的宾客渐渐多了起来。虽说宴厅设于明华殿,但有不少命妇入后宫来给太妃请安。
顾宁熙带了圆桃回长庆宫,温嬷嬷早就翘首以待。
午后梳妆自是繁琐,两位梳头的侍女商议过数种发式,最后定下飞天髻,又凭巧思加以改进。
一树树华贵的发钗簪于髻上,步摇垂落,摇曳生辉。
中宫无主,装扮上无需避忌太多,只不逾矩即可。
一整套的头面皆是内廷总管亲自送来,听闻亦有陛下之意。
再到上妆、更衣,一番收拾妥当,已近黄昏。
镜中女子容颜如玉,宛若盛时的牡丹,明艳不可方物。
所有珠钗点缀地恰到好处,不显繁琐。明珠璀璨,却毫无喧宾夺主之感。
“娘娘,御辇一刻钟后便至。”
温嬷嬷将宫中赴宴之事打点得宜,完全未让顾宁熙分神。
能与天子同往,对她们娘娘而言是莫大的荣宠。
圆桃是第一次陪着主子参加这样大的场面,温嬷嬷已事先对她耳提面命许久。
长庆宫中十余名宫人跟在御辇后,皆倍感荣光。
明华殿后的安和殿,专供帝王宴会前休憩之用。
前殿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悦耳可闻。
陆憬打量着着身侧人,这般明艳的颜色,很适合于她。
顾宁熙偏头看他,流苏轻轻相撞,发出清泠响声。
她道:“今日发上珠钗,格外沉些。”
似是抱怨之语,听来却只有撒娇意味。
陆憬眸中带了浅笑:“很好看。”
顾宁熙回之一笑,虽是今日寿宴的主角,北齐多少勋贵齐聚为帝王贺寿,臣服于皇权脚下,但她瞧着陆憬并未有多少高兴的神色。
在宫中许久,她多少能猜到两分陆憬的心思。
开宴的时辰将至,顾宁熙随陆憬起身,跟在他身后一步之远。
明华殿内,随着内侍一声声的通传,所有宾客皆端立于位上,恭候帝王御驾。
三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而来,响彻于大殿之中,经久不息。
天子气势,当如是。
顾宁熙伴在陆憬身侧,一步一步从容登至最高位,只在经过魏宁侯府席位时眼神稍稍与兄长交汇。
“众卿平身。”冬日里的阳光暖融融照着,在树丛间洒下驳驳光影。
亭中,顾宁熙方拾到一根檀木枝桠,用帕子擦拭着。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圆桃好奇,横看竖看没瞧出玄妙之处,就是普通的枝桠。
顾宁熙拿手中物在光下比了比,枝桠分叉,是一副完美的弹弓架。
“去寻些皮筋来,还要软垫。”她对候在亭外的侍女吩咐几句。
“是,娘娘。”
在这宫中,容妃娘娘若是想要什么,自然立时就能有。
顾宁熙用小刀细细打磨过弓身,手指灵巧地缠绕着皮绳,完全不需假手于人。
圆桃在旁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时辰,别府的小姐必定都忙着为赴宴装扮。她家娘娘倒好,还在这里玩着弹弓。她有时听宫里人说起,容妃娘娘虽然盛宠,但若是陛下寿宴后纳了新妃,怕是难以长盛不衰。
她忍不住为娘娘感到担忧,想破了脑袋也帮不上娘娘什么,只能尽心伺候。
她替娘娘递着东西,晒着太阳,越来越暖和。
费了些工夫弹弓做好,顾宁熙试了试,拉动弹绳。手艺虽生疏了些,还好没丢。
瞧着这把精巧的木弹弓成形,完全不输手艺人,圆桃眼中满是惊奇:“娘娘可真厉害。”
顾宁熙笑而不语,亭外对出去是一棵雪松,正巧在假山半山上。
她拾了颗圆石,对准了枝上一枚松果。
弹弓发出,松果被小石击中,晃了晃却未落下。
顾宁熙来了兴致,换了枚大些的石子,愈发仔细地瞄准。
圆桃看着石子接二连三利落射出,正击中连接的枝桠,那一枚松果腾地坠落。
顾宁熙唇畔扬起一抹笑,圆桃想替娘娘去拾,却听得假山下一句人声。
顾宁熙几步出了亭子,向下察看情形时,正对上一双昳丽的凤眸看来。
那人的冕服顾宁熙识得,乃一品世子冠冕。不过北齐皇室历代分封的诸王不少,一时不能确认其身份。
他的玉冠上沾了些杂顾,松果滚落在脚边,想来方才砸中的正是他。
“你是哪家的女郎?”陆译开口,好端端走在路上,忽而被砸中,声音中倒没什么恼意。
他样貌生得俊朗无尘,一双凤眸极其出挑,说话时眼尾上挑,带了些漫不经心,却不让人觉得轻浮。
圆桃知道眼前这位贵公子身份定不一般,惴惴着不敢替自家娘娘揽下祸事。
不过那柄弹弓还握在顾宁熙手中,完全抵赖不得。
顾宁熙道:“这位公子,对不住。”
女子声音清悦,若暖风拂面,春花绽放。
陆译目光从女子容颜向下,观她衣着,只当她是今日赴宫宴的世家女,微微一笑。
离开后,他身边的小厮不免称奇,难得见世子殿下这般宽和,被冒犯了都无二话。
“秦汜,走吧。”
陆译往朝宸宫而去。陛下召见,尚需应对。
帝王于至尊之位上落座,众人方免去礼数。
顾宁熙的席位在帝王右后,同样能俯视整座大殿。
一应席位安排尊卑分明,最近几席皆为皇室宗亲。
她是初次见到北齐诸王,因先前阅过万寿宴一应安排,现下能将人物与名位一一对上。
右首乃康王之位,论辈分是陆憬嫡亲的皇叔。
顺帝晚年的夺嫡之乱,顾宁熙在史书中有所见闻。父子相疑,兄弟阋墙,十余位皇子或死或废,满朝风雨。
最后由明帝继位,时至今日,能从夺嫡乱战中全身而退,享有荣华安度晚年的,只有康王一人。
左首席位属于靖平王谢谦,偌大的席面,靖平王孤身一人而坐,在满殿喧嚣中总显落寞。只是因他的权势地位,无人往此处想罢了。苏婧涵并无诰命,没有资格坐在天子近前。她的位置安排在了大殿中段,位居县主、郡君之下。
至于右首第二席……顾宁熙望着那位与她一面之缘的贵公子,对方也认出了她,举杯遥遥向她一敬。
翊王世子,此番专意入京贺寿。
翊王一脉先祖乃北齐高祖胞弟,同高祖征战天下,所向披靡。高祖称帝后,封翊王于晋地,位在诸子之上。
皇室纷纷扰扰,翊王府尊荣不减,更立下数次从龙之功,历来为北齐皇室嫡脉所笼络。
陆憬也不例外。
其中是非顾宁熙暂不便参与,只知陆憬白日召见翊王世子,必不简单。
她饮下了杯中酒,察觉到另一道视线,往康王府的席位看去。
清涵郡主今日盛装,无愧为京中第一贵女,此刻她眸中满是疑惑,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金玉堆中养大的小郡主有些单纯,顾宁熙无意间骗了她,不免愧疚。
观对方的神色,大约心中已起疑。
顾宁熙未在意,外间身份的麻烦,交由陆憬为她摆平便是。
歌舞升平,殿中一派祥和安乐。
顾宁熙斟了酒,款款行至陆憬位上:“我敬陛下一杯。”
她倒的,可不是甜醉的桂花酒。
女子巧笑倩兮,华灯之下,容貌愈发盛然。
“这酒烈,少饮些。”陆憬叮嘱道。
顾宁熙却一饮而尽,全不在意的模样。
隔着一道珠帘,并非所有赴宴的宾客都有资格到上首为陛下敬酒。
御案附近的情形落于众人眼中,大殿中段议论最是热闹。
“后宫无人,陛下当真是抬举这位容妃娘娘。”
纵观整座明华殿,有资格坐到陛下身侧的,竟然是归降的北梁顾家女。
“陛下宠爱,内廷安排位次时,自然高看她一眼。”
一名夫人掩扇道:“方才入殿时,样貌虽瞧不真切,但的确是个美人坯子。”
称一句光艳动天下的确不为过,难怪陛下独独挑中了她。
徐州边境之地,竟能养出这样的美人儿。虽不愿承认,但便是皇都中的第一美人,也未能在容貌上与她相较。
“话是如此,就算陛下宠爱,凭这位的出身,做到二品妃位也就到头了。”
说话的是桓远伯夫人,惯来眼高于顶。她与宫中的贤贵太妃是堂姐妹,又道:“估摸着万寿节后,宫中就要有动静了。”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北齐皇室历代皇后,惯来是出自世家。
皇都中最出挑的贵女都盛装在席上,就是不知后位花落谁家。
尚未走出多远,谢谦提到准备接母亲进京。顾宁熙知道他在战场上曾与昭王殿下朝夕共处,她字斟句酌,想问问谢谦,陛下可曾在战场上受过什么伤时,身后孙总管匆匆赶了上来。
谢谦方才在御书房中回禀军务,还以为是出了何要事,陛下召他回去。
孙敬见了礼数,道:“顾大人,陛下有事寻您。”
今日顾大人忙碌,陛下让他留心着值房中的动静,还等着顾大人闲下来时见人一面。
他一个眼错不见,顾大人就这么出宫了,亏得他及时追上。
谢谦没有多问政事,对顾宁熙颔首。他自行归府,约定过两日带了自己的木雕给顾宁熙瞧一瞧。
顾宁熙随孙总管折返,瞧不远处,陛下就坐在御书房的回廊下等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