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隐瞒


    昭王殿下身边的护卫瞄定了方向,去拾那落下的燕鹞。


    洛昀犹在感慨:“好箭法,实在是好箭法。我今日方知何谓天外有天。”


    她乃善射之人,对方才那一箭的水准判断得远比顾宁熙更清楚。洛昀暗自思忖,若是换了自己,怕是再练上三五年都未必能有其中五分把握。


    她自叹弗如,顾宁熙道:“你与昭王殿下比作什么?你的本事已经足够厉害。”


    她语气诚挚,想了想的洛昀有些高兴道:“也是!顾大人说得对。”


    不过见识了真正的箭法,她日后要更加勤学才是。


    洛昀满心满眼都是对精进箭术的渴望:“顾大人,你说我们能过去拜见昭王殿下吗?”


    她见昭王殿下正与真定王世子、齐国公在一处,洛昀和他们三位都不相熟,忧心贸然过去会失礼。


    “可以啊。”顾宁熙笑了笑,乐意为洛昀带路,“走吧。”


    洛昀大大方方地应下,语气中七八分遗憾:“可惜了昭王殿下如此身份,我是没什么指望能请他指点了。”


    若是换了寻常些的人,她三顾茅庐,怎样都是要拜于对方门下的。


    “没事,”顾宁熙悄悄安慰她,“他教得也很一般,没什么大用处。”


    靖平王府,致清院中。长庆宫中,顾宁熙沐浴完,侍女好生替她擦拭着头发。


    宫中长日无聊,将顾宁熙的性子磨得平和了几分。


    乌发养护过,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夜里越来越冷,一晃快要入冬。


    她记得刚入北齐时,才是初秋。


    “娘娘,陛下快到了。”烛火将燃尽,密报被火焰吞噬。


    “看起来,福王是按捺不住了。”


    谢谦神色凝重:“这只老狐狸在后操盘许久,来者不善。”


    眼见着陛下在徐州之战后威望日盛,福王怕是寝食难安。


    “暗卫来报,福王封地内的几处铜矿,都有加急开采的迹象。”陆憬叩了叩桌案,“不是铸造兵器,便是私铸钱币。”


    福王这个心头大患是一定要除去的,父皇在时没能奈何的了他。


    二人心知肚明,这些年多少次风浪,都是福王在背后推波助澜。


    “眼下,还得看翊王之意。如若他站在对侧——”谢谦看向书案上挂着的舆图,“只怕会棘手许多。”


    陆憬的目光落在几处藩王封地上,高祖开国时大肆分封同姓宗亲,如今大齐立国尚未满百年,藩王已成了国中最大的祸患。


    父皇从祖父手中接过帝位时,所面临的朝廷千疮百孔。他不拘一格任用寒门子弟,视顾王叔为手足,为他留下了股肱之臣。


    陆憬道:“过些时日翊王世子入京,且先试他一二。”


    翊王府从来都是聪明人,谢谦提醒道:“这段时日,宫中也要加紧宿卫。”


    “朕明白。”帝妃先行离席。席散后,满殿宾客陆陆续续归府。


    顾宁婉不免遗憾,妹妹坐于帝王身侧,席间一直无法靠近。


    谢谦拍了拍他的肩:“容妃娘娘在宫中过得甚好,你莫担忧。”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顾家小姐真实身份的人。


    当初顾宁熙入宫后,是主动在御书房外寻上他,请他为顾府报了平安之语。


    他那时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原本以为在京郊的顾三公子,竟是女儿身,被陛下纳入了后宫之中。


    惊异之余,他对外从来都是三缄其口。


    “我知道,多谢。”顾宁婉明白谢谦关怀之意。


    可即便后宫如金屋,却从来都不适合妹妹。


    “世子殿下。”有脚步声靠近谢谦向来人见礼,又为顾宁婉引荐道,“翊王府的陆世子。”


    陆译长于晋地,与谢谦不过点头之交。


    二人陪着翊王世子寒暄几句,陆译倒对顾宁婉道:“你们兄妹,孤看并不如何相像。”


    在外人眼中,顾瑜安只是顾家旁支之女。


    不过从小到大,妹妹生得的确不像双亲。


    母亲曾笑言,若是模样像父亲,可没有这般好看。


    二人恭送了翊王世子离开,同行一段各自归府。


    出了书房,已是月挂中天。


    陆憬去接顾宁熙时,转过青玉屏风,就见贵妃榻上的女子手支着下颌,已然睡去。


    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庞,若隐入凡间的仙子。


    “陛下来了。”顾宁熙睡得浅,被脚步声惊醒,知道来人是陆憬。


    她才从睡梦中醒来,眸中带了些懵懂。


    落在陆憬眼中,竟有几分可爱。


    “回宫吧。”


    顾宁熙点点头起身,外间风凉,陆憬将自己的一件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墨黑的大氅凤毛极顺滑,顾宁熙拢了拢系带,顺从地将柔荑放到他掌心。


    陆憬的手比她还要凉,她的身形在女子中算是高挑,只不过站到陆憬身侧,无端地就短了不少气势。


    车驾离开靖平王府时,刚过戌时。


    今夜陆憬独自宿在朝宸宫,并未召幸她。


    长庆宫内,顾宁熙沐浴完,长发散着淡淡的馨香。


    “我记得,十二月初五是陛下的万寿节?”


    “正是。”瞧容妃娘娘为此上心,温嬷嬷有些欣喜。


    算算还有不到二十日,顾宁熙想了想,道:“过两日再提醒我一遍。”


    “是,老奴明白。”


    收拾好床铺,温嬷嬷带着侍女吹熄了外殿烛火。


    除了守夜的侍女外,长庆宫中陷入一片静谧。


    “知道了。”顾宁熙披了件月白的家常衣裙,裙摆处绣的粉瓣莲花温柔沉静。


    回宫后陆憬仍先去了御书房,只传了口谕会留宿长庆宫。


    虽身处后宫,但她能察觉到陆憬与靖平王有所谋划。


    北齐朝局,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安稳,


    或许,这便是她的机会。“陛下,容妃娘娘在外求见。”


    陆憬换过一本奏案,淡淡道:“让她进来。”


    “是。”高进传了话。


    御书房外,顾宁熙自圆桃手中接过描金的食盒,独自入内。


    “陛下万福。”她行云流水般一礼,将宫中的礼仪规矩学得极为漂亮。


    陆憬自案牍后抬首,顾宁熙今日着了天青色的绣芙蓉对襟上裳,月白的罗裙上芙蓉花盛放。云鬓上以玉步摇点缀,饰以几朵珠花。


    她将一碟精致的糕点取出,步摇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


    这般清雅的打扮,哪怕如玉的面庞清冷似月,望去也只觉温柔沉静。


    “陛下用些糕点,歇一歇罢。”她道。


    没有准备多停留,顾宁熙整理过裙摆离开。


    “晚间,朕会去长庆宫中用膳。”


    “是。”


    女子唇畔漾起一抹笑意,落于君王眼底,若冰雪消融。


    只在转身出御书房的后一刻,笑意随之消失于无形。


    “恭送容妃娘娘。”


    高进客气地送了人,早已叮嘱过御前的仆从,若是容妃娘娘到需及时通禀。


    出来一趟回到长庆宫,顾宁熙简单吩咐过晚膳之事,便不再过问。


    温嬷嬷笑着道:“娘娘,陛下晚间要来用膳,不如换一件明艳些的宫裙?”


    圆桃跟着点头,回拒的话涌到嘴边,顾宁熙想了想,还是道:“嬷嬷替我挑一件罢。”


    “老奴领旨。”


    温嬷嬷开了八扇的衣橱,各色的衣裙几乎要挑花了眼,许多娘娘都未穿过。


    毕竟后宫中只有容妃娘娘一位主子,娘娘得陛下宠爱,内廷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紧着送来。


    陆憬来时夜已深,带入一身寒意。


    “陛下喝盏蜜梨羹罢。”


    殿中明亮和暖,着月白衣裙的女子笑意吟吟,亲自为他捧来一盏汤羹。


    陆憬政事的疲乏不知不觉散去,甜羹入口,仍是温热的。


    偏殿备好了沐浴水,高进侍奉帝王前去。


    一切看似温柔体贴。


    顾宁熙未费心力,侍女收拾了剩下的碗盏。


    红烛帐暖,女子衣衫半褪,巧笑倩兮。


    “陛下不累么?”


    “自然。”“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福。”


    “平身。”美人如玉的面庞染上三分情欲,摄人心魄。


    身下人照例乖巧,一派顺从之意。


    陆憬吻上她的唇,美人轻启唇畔回应。


    虽则恭顺,却不是他完全想要的。


    或许是他那日的回拒,让瑜安不敢再有旁的祈求。


    陆憬并不喜如此。


    有些时候,稍稍纵容着她也无妨。


    御书房内,刘喻入了座,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案上未收拾的棋局。


    陛下面前摆的是黑子,落子却一反常态地温和,几度都未出手。


    “你在翰林院待的够久了罢?”


    恒远先看棋局,陆憬并不奇怪。


    他命人上茶,知道这位至交的性子。


    “但凭陛下吩咐。”


    一来一往,至交好友间无需再多言。


    刘喻终归是刘氏子孙,身处朝堂漩涡之中,避无可避。


    用人之际,陛下能允他在翰林院安然数载,他已足够感激。


    陆憬端了茶盏,恒远既能够想透,他便没什么不放心的。


    品茗的工夫,刘喻的目光重新落到棋局上。


    白棋的棋风他自是识得。


    原来,这就是顾公子的隐秘么?


    或者,改称一句容妃娘娘。


    自棋盘观之,白玉棋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


    刘喻观棋不语,忆起方才离去的那抹倩影。怀瑜……应是位心境开阔的女子,会心甘情愿留在这后宫之中吗。


    他少年起入宫为太子伴读。十余载的情谊,就如陛下知他,他亦知陛下。


    凡君威所至,只怕无人能有违抗。


    顾家三公子再聪慧,亦不得例外。


    陆憬吻上她的面颊,一夜欢好。


    沉沉睡去前,顾宁熙想,或许情欲二字,欲也能生情。


    下人入主院通禀道:“王爷,表小姐在外求见,说给您请安。”


    谢谦颔首:“让她进来吧。”


    他才从千佛寺归来,书房中积压了不少奏案。


    “舅舅万福。”苏婧涵低头行礼,已换了一身清雅些的衣裙。


    “你昨日可入宫向太妃请安?”


    “回舅舅,是。”苏婧涵受宠若惊,平素来致清院,几乎都说不上什么话,舅舅便让她退下。


    “可曾见到顾家姑娘?”


    苏婧涵点头:“恰巧遇上,还叙了会儿话。”


    离京两月,闻听小皇帝将要纳妃的消息,谢谦颇觉意外。


    只不过,择中的却是顾家女。


    “她如何?”


    舅舅问的言简意赅,苏婧涵想了想答道:“样貌倒是出挑,只不过瞧着不大……”忆及她在陛下身边的模样,苏婧涵语气隐有不忿,“不知怎的就让她迷惑了陛下。”


    “慎言。”


    苏婧涵噤声,怕惹了舅舅不悦。谢谦道:“无事便回去歇息罢。”


    “婧涵告退。”她一礼,退出了致清院。


    谢谦翻开一封暗卫奏报,按京中的消息,那位顾家小姐是顾家旁支之女,非顾平钧亲生女。


    他唤来暗卫长:“选几个人去徐州,查一查顾氏女身份是否有可疑之处。”


    毕竟出自北梁,不得不防。


    “属下领命。”


    瞧着奏报中魏宁侯的名字,谢谦是没有料到,顾平钧也会做出送女入宫的勾当。


    他将奏报掷去一旁,顾家的人和事,如无必要,他实在不想沾染半分。


    瞒了他,却转而告诉孟家那位表兄。


    陆憬摩挲着掌心玉佩,如今元乐遇上事端,第一个想到的已经不是他,是旁人。


    他在元乐心中,竟已然比不上孟家那位表兄。


    月色清寒,夜风吹动营帐。


    陆憬无声地笑了笑。


    第 62 章   掉马


    晨雾散去,朝霞漫天,巍峨的九云山沐浴于金光中。


    围猎的号角层层嘹亮吹响,惊起飞鸟无数。


    朝中新一辈的翘楚们皆披甲执弓,整装待发。


    礼乐声中,明德帝在群臣瞩目下接过宝弓,弯弓弦如满月。


    长箭凌空而出,帝王射出了围猎的第一箭。


    世家子弟们紧随其后,策动胯下骏马,赴山间围场一试真章。


    不过是午后练了区区小半日箭,顾宁熙黄昏散值前便觉得很是疲惫。


    她将无关紧要的事务都推到了明日处置,早早就想睡下。奈何梦不遂人愿,入梦后更不得安生。


    月光很淡,梦境中的她着一袭玉白色的望仙曳地锦裙,鹅黄色的披帛松松搭在臂肘间。


    她被人单手横抱到了绮窗前。第四回合开场前,本就热闹的青云马场更是人声鼎沸。


    昭王、淮王二位殿下皆亲自上阵,今日的赛事不可谓不精彩纷呈。


    纵然昭王殿下已三年未回京,但昔年殿下在击鞠场上的英姿,不少看客仍旧记忆犹新。


    昭王座下青骓已蓄势待发,意气昂扬。


    满场喧嚣中,淮王陆忱望着对面中央的人,执紧了手中缰绳。


    同样的打法自然不能再用,陆忱知道他这位兄长可不会顾忌。


    吩咐亲卫们全力以赴,陆忱心底也隐隐有个念头。


    既然如此,不如真刀实枪好生较量一番。


    二位殿下皆已率众就位,判官左右望过,鸣锣开场。


    赛事愈发激烈,小小一枚马球在场上飞驰,如同长出了双翅。


    清风亭内, 顾宁熙面前的糕点已经许久未动。


    她的目光追随着场中的昭王殿下,看他挥杖击鞠,几无虚发;策马疾驰,肆意畅快。


    须臾间又是一球正入门洞,在晴空白云下甚是醒目。


    武安侯他们策应在周围,配合默契。往往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做出最合适的反应。


    顾宁熙目不转睛,纵然不曾见过,但她仿佛可以想象战场上昭王殿下的模样,是如何一呼百应,响应者如云。


    一连两局大胜,到第六回合尾声时,孟庭都忍不住轻轻叹息:“这也太狠了些。”


    足足三个回合,淮王殿下那一方统共只得了三筹,这一场恐怕更是要封零。


    反观昭王府,单就这一回合,已经一连下了十二筹。


    顾宁熙笑了笑,很是了解:“大约是淮王运气不佳,赶上了昭王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否则他不会如此不留情面。”


    不过想想也是,先前淮王的打法实在算不上磊落,也难怪昭王殿下不悦。


    身后人推开了窗子,窗外正对着一处花圃,遍植名贵花卉。此地有温泉,地气暖,繁花娇妍动人。


    衣裙半褪在臂弯,在月下露出细腻白皙的肌肤。


    他信手将一朵牡丹别于她发间,从身后来。


    夜幕中有两三点星子闪烁,为着便于赏景,这扇轩窗的高度开得恰到好处。


    花圃四周围了高墙,夜阑人静,空旷无人。


    花蕊任君采撷,在风中颤颤巍巍,饱含/晶莹露珠。


    夜色散去,天边已现鱼肚白。她好奇道:“那赵建安被擒后在殿下面前真是如此说的?‘我若不来,将来还得麻烦您劳军远征。’”


    “的确如此,”陆憬笑道,“赵建安也算是一代英豪。”


    洛阳被围,王行满遣使求援。赵建安重义,当下便率十万大军前来增援,只可惜兵败。


    “竟是真的,表兄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说书人以讹传讹。”


    顾宁熙与昭王殿下碰上一杯,酒过三巡,她的话也多起来。


    她说到自己近日的苦恼:“上回给殿下看的江东犁,都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是没什么大进展。”


    构想是很好,她欲控制犁铧入土的深浅,但试了好几种办法,怎么都做不出来。


    她也并非向昭王殿下求助,就是带了几分醉意,对着好友抱怨两句。


    “往后几日正好不忙,我准备去工部的书库看一看,兴许能在古书中翻到一些思路。”


    “这倒是个主意。”近亥时光景,侯府中已经沉入一片宁静。绣云坊新到了一批料子,孟夫人今日选了好些。


    烛火下看绸缎,其上的纹样更见精致华美。


    孟夫人从中翻出一块柔软的缎料,预备给顾宁熙做两套新的束胸。


    她吩咐丫鬟去取软尺:“正好你在,可以量一量胸前尺寸。”


    “不用了吧,”顾宁熙往后避开,“就按原来的尺寸就行。”


    “那可不好。”孟夫人摇头,目光落在女儿身前,“有了变化,尺寸不合适总不舒服。”


    说话间,侍女在外叩门,按夫人交代送来了宵夜。


    摆在顾宁熙面前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姜汤,每月雷打不动。


    孟夫人将日子记得比她还清楚:“这两日快来月事了吧?多喝些姜汤,才能养气安神。”她叮嘱道,“虽说近来天热,但那些寒凉之物一定要少碰,月事前后马虎不得。”


    在侯府时孟夫人将女儿养得妥妥当当,就怕到了外头她由着自己的性子。


    “还有,六月时节值房快要供冰了吧?记得将冰鉴放得远些。就算到了三伏天也不要太贪凉,冰镇的饮子更要少喝。”


    孟夫人并不是担心女儿性子养得娇气,事实上若有条件,女儿家本来就该娇养着的。只不过那冰不是好东西,吃多了寒凉之物对身体不好。


    “孩儿都记着呢,母亲放心吧。”顾宁熙心虚地答应着。


    在喝热姜汤与量尺寸之间,顾宁熙毫不犹豫地先选择了后者。


    孟夫人笑着摇头,把姜汤暂时晾着,命贴身的侍女去屏风后帮熙儿宽衣。


    顾宁熙远远就望见乐游院主屋中的灯火亮着,推开房门时,果不其然母亲就坐在桌前等她。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孟夫人放下手中的刺绣,瞧顾宁熙面颊透出红晕,身上还有淡淡的酒香。


    她登时一惊:“你同旁人饮酒了,喝了多少?”


    “嗯……没有多少。”顾宁熙也数不清,席上她与昭王殿下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推杯换盏。不过她留有一些分寸,察觉到自己半醉时便停了。


    孟夫人吩咐侍女去煮醒酒汤,将顾宁熙拉到自己身旁一一盘问:“那席上还有什么人,怎么闹到这么晚?”


    “昭王殿下,他生辰么。”顾宁熙半倚在母亲肩头,“母亲,孩儿好困,明天再问行不行?”


    她眼睛快要睁不开,孟夫人看她困倦模样,纵是心中有再多疑虑,也只能暂且压下。


    毕竟都有小厮陪着,昭王殿下的席上也不可能只有熙儿一人。


    等到煮好的醒酒汤送来时,简单漱洗过的顾宁熙早已睡熟。


    孟夫人叹口气,指尖抚过女儿犹带绯红的脸颊,仔细替她掖好被角。


    她端详一会儿女儿的睡颜,眸中温柔得似能溢出水。起身离开前,孟夫人轻声交待侍女:“明日等熙儿醒了,记得让她去萱和院中请安。”


    “是,夫人。”吟岚一礼,送了夫人离开。


    夜色沉沉,榻上的顾宁熙安然睡着,浑不知昭王府寝殿中有人辗转难眠。


    已经过了三更天,守夜的小内侍懂事道:“殿下,可要命人给您煮碗安神汤?”


    “不必了,退下吧。”“你这半场都在瞧什么?”


    顾宁熙闻声,抬眸看向上首的昭王殿下。


    她在席上并不引人注意,动作分明都很小心。


    顾宁熙抿了抿唇,答案滴水不漏:“臣是在想,谁会先醉倒。殿下觉得呢?”


    陆憬笑了笑:“还早得很。”


    顾宁熙斟了半盏酒,敬了昭王殿下一杯,将他的问话不动声色带过去。


    她心中不免腹诽,上过战场的人果然敏锐。她分明都还没有做什么,就已然被他察觉。


    有了前车之鉴,后半场顾宁熙只能更安分些,并不敢多参与。


    宴已半酣,单单饮酒当然无趣,席上预备要行酒令。


    于是留了席面,众人移步到次间,在长桌前分坐下。


    窗外日头正盛,冰鉴中的冰送出阵阵凉意。


    每人手边新添一只酒盅,两名侍女用银勺舀酒,专门记罚。


    在场大多都是武将,雅令是难行,顾宁熙与韦范便入乡随俗。


    照顾到他们二人是文臣,旁人罚五勺时,他们二人罚一勺即可。


    顾宁熙欣然应下,以一勺对五勺,她怎么着都能多撑几轮。韦范比她有骨气些,提出自己以两勺抵五勺。


    被罚酒时也不必即刻饮下,可以暂存杯中,等上三五好友同饮。


    顾宁熙坐于昭王殿下身畔,心无杂念。她带着心中涨起的两分自信,等候开场。


    第一回合的酒令玩得是骰子,猜点数。


    骰盅放了三粒骰子,先摇一回得出点数,譬如五加二加二,九点。接着众人来猜,下一轮的点数是比九大还是比九小,猜错了罚酒。每人轮流摇骰子,摇的人是庄家,来定此番罚酒多少,可以任意加倍。虽说往往自食其果,但玩家们总是乐此不疲。


    这一轮的点数相加是十六,从几率上来说,昭王殿下摇出来的下一轮点数更有可能比它小。


    但游戏的奥妙便在于此,顾宁熙直觉使然,毅然压了大。


    看顾大人胸有成竹的模样,谢谦也摇摆起来,在最后一刻改了自己的答案。


    然开出来一、三、二,只有区区六点。顾宁熙抚额,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感觉。


    陆憬低低一笑:“你怎么算的?”


    顾宁熙苦笑:“赌错了而已。”这一轮昭王殿下定的罚酒还格外多些,一共二十五勺,足足两杯。


    侍女为顾大人添酒,被带下水的谢谦举杯,与顾大人同罚。


    陆憬看身畔人,他白净的面庞已染上一层潋滟绯色,眸中亮晶晶的。


    “再来。”顾宁熙从昭王殿下手中接过骰盅。


    骰子转动不休,场上所有人都慢慢轮到了两圈。顾宁熙输多赢少,但鉴于她只罚一勺,喝的当然是全场最少的。


    气氛已比来时热烈许多,便有人提议要玩藏钩。


    规则也简单,场上十几人平均分作两队。取一枚玉钩,其中一队任选一人,将玉钩藏于他手中。另外一队人轮流来猜,玉钩到底藏于谁手,是左是右。猜错了罚酒,若一队无人猜中,便是对面获胜。


    小巧玲珑的一枚玉钩,先交到了顾宁熙这一边。


    对面八人很有风度,皆背身等候。


    等藏好了玉钩,游戏便正式开始。


    接二连三地有人猜错,酒一杯杯灌下,顾宁熙身边的疑似答案也越来越少。


    最后轮到昭王殿下,顾宁熙与他对上了目光。


    “这里。”陆憬点一点她的右手。


    “殿下确认吗?”顾宁熙左手也未开,虚虚实实地握着。


    她又道:“殿下也不看看其他人?兴许玉钩在别人身上。”


    她眸中蕴笑,陆憬答案未改。


    “右手。”


    “好罢。”


    顾宁熙似叹息,然张开右手时,却是空空如也。


    她得意地将空手掌摆在脸颊旁,好让对面人看清楚认罚。


    她快活地挑眉:“殿下输了,臣可是提醒过的。”


    兵不厌诈,反正是真假难辨的提示。


    她的掌心莹白如玉,五指修长漂亮。因动作袖摆垂落些,露出一小节清瘦皓白的手腕。


    陆憬动作微滞,他知道握着那只手时的细腻柔软。


    青天白日,意识到自己脑中所思,陆憬一惊,旋即对自己很是无言地笑了笑。


    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无需侍女,昭王殿下自斟了满满一盅酒。


    他仰首饮下,喉结滚动,压住了心中燥热。


    迟迟难以入睡,陆憬干脆披衣起身。


    陆憬颔首,至于元乐前一阵为什么不得空,大抵是在忙着做生辰礼吧?


    昨日睡得早,顾宁熙卯时自然醒转时,连带着看自己屋中的轩窗都不大顺眼。


    席上已经有人在看热闹,顾大人不但人没到,寿礼好似也没到。


    今日有什么事能比昭王殿下的生辰更要紧,让顾大人一迟再迟?更有好事者揣摩,难不成是宣平侯府为了向太子殿下表忠心,才刻意如此作为?


    宴厅中新上了一道樱桃毕罗,陆憬随意夹一枚在碟中。


    孙敬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嘱咐侍女好生布菜,自己又挑了个空当出殿门。


    他看着从府门外一溜小跑回来的徒弟,第四次追问道:“顾大人呢?”


    小徒弟喘匀了气:“师傅,都找遍了,实在没见到啊。”


    孙敬长长叹口气,顾大人一没抱恙,二没有公务在身。就算是不来赴殿下的生辰宴,也总得给个准话才是啊。


    哪能……哪能让殿下就这么等着?


    林中渐归于宁静,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程武单膝跪于昭王殿下身前。


    “殿下。”


    他已奉昭王殿下命令去信京都,调齐当下可用的所有暗卫,静候昭王殿下吩咐。


    陆憬目送元乐随孟庭远去的身影,唇畔倏尔勾起一抹笑。


    表兄弟之间,彼此身体碰触也需要如此拘礼吗?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面前,串联成线。


    “顾家二郎君的身份,”他冷冷吐出二字,“去查。”


    第 63 章   号脉


    一队暗卫星夜赶往晋州,为首之人正是程武。他们依殿下的吩咐,查探消息务必要隐秘,不可惊动旁人,尤其是宣平侯府中人。


    另有四名暗卫归京,带旬舟及其家眷前来围场拜见殿下。


    一来一往须费些时日,离圣驾回銮的日子也不远。


    但昭王殿下半日都不愿多等,能早一刻便是一刻。


    夜色笼罩着围场,昭王府营帐内,今日备好的晚膳已热了三回。


    孙敬在帐外踱步,好容易打定主意,朝里间禀道:“殿下——”


    清风荡开一池碧色,荷花亭亭玉立,清香怡人。


    蓬莱池畔的玉芙殿中,丝竹雅乐清扬婉转。


    明德帝与姚皇后同坐于上首,太子陆恒也携了正妃陪席。这对年轻的小夫妻成婚两载,太子忙于政务,太子妃郑氏便常代他在帝后面前尽孝,颇有贤名。


    应邀参宴的贵女皆衣着鲜丽,精心装扮好似春日里新开的花朵。或清丽,或娇艳,或妩媚,各有风采。


    乐声亦喜庆,举目望去,已隐隐可见大晋太平繁华之风。


    明德帝心中快慰,这样一场精心安排的风荷宴,唯有一点令他不满。


    他再度望向右手第一席的陆祈安,这小子自斟自饮,到底知不知道今天唤他来是做什么的?


    佳人在前,若有中意之人,他还不抓紧些。


    明德帝示意身后服侍的李暨:“这盏荔枝不错,去,给昭王送去。”


    “奴才领旨。”暮色四合,凤仪宫中,淮王陆忱陪着母后用晚膳。


    等到饭毕,姚皇后命左右的侍女皆退下,母子二人说些体己话。


    皇后娘娘笑意温和:“选定了?”暮色四合,顾宁熙从工部散值归家时,在宫道上迎面遇见了东宫的少詹事韩通。


    离得太近,中间又没有岔路绕作开,再想装作看不见对方未免刻意。顾宁熙叹一句运气不好,面上认命地扯起一抹笑,上前打招呼。


    “韩大人。”她拱手一礼。巳时在永宁坊街头的这场风波,很快在京都传开。


    被林家六郎马蹄踏翻的商贩们原本有冤无处诉,告到官府也情知无用。亏得昭王殿下出手教训,甚至还补上了他们的折损,他们感激莫名。


    街头店铺很快都恢复经营,如此大快人心之事,叫他们怎么能忍住不与旁人念叨。


    消息不胫而走,不出半日,京都世家也多听说了此事。


    午后在昭王府凉亭中,已经换了一身新官服的顾宁熙兴致勃勃央了孙总管,听他讲宁国公府中的见闻。


    甄源与谢谦同在,他们的消息当然也灵通。


    有意无意间,陆憬此番坐得离顾宁熙远些,而沉浸在看热闹中的人丝毫未觉。


    见人专心致志听孙敬说话,昭王殿下眸色又是一暗。


    孙敬含笑,却说午时他将林六郎送回林府,宁国公正好在府上。因世子已经在朝中出仕,故而国公爷主动担了闲职,有意淡出朝局。


    孙敬将街上之事如实告知,没有半字虚言。譬如林家六郎是如何在街上纵马,如何冲撞了昭王殿下的车驾,孙敬一一点明。


    宁国公看着闯了大祸的逆子,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昭王殿下有言,他不便代国公爷教子,便命奴才送了六郎回来。此乃宁国公府家事,请国公爷自行处置便是,还望国公爷勿怪。”


    “孙总管说的哪里话。”


    宁国公当即便要命人传家法,孙敬见状不能再多留,一礼告辞。


    听说宁国公罚林扬跪足三日祠堂,连夫人求情都无用。顾宁熙舒舒服服喝了口凉茶,看来这家伙要安生好一阵了。


    顾宁铮先前也跪祠堂,他们这对好友当然要有难同当。


    甄源听罢,也是在昭王府中才知道这些细节,惊觉:“原来林家六郎撞的是顾大人的车驾?”


    “是啊。”顾宁熙点头。


    百姓只知都是达官显贵,什么侯府、王府分辨不清,况且昭王府的马车后来的确在场。


    孙敬向宁国公回话时并未提起顾大人,依殿下的意思,此事有昭王府出面即可,顾大人无需再卷进来。林扬识相的话便更不会多提,他冒犯了昭王府,若是再加一座宣平侯府,只怕罪责就更重了。


    “不过殿下怎么会在顾大人的马车上?”谢谦好奇。


    顾宁熙顺口道:“还不是为了躲陛下召见。”


    陛下有意为昭王殿下选妃一事在朝中并非秘密,谢谦会心一笑:“那林六郎当真是时运不济。”


    “是啊,所以说平日里要少做亏心事,否则早晚遭报应。”


    顾宁熙拈了块糕点,有感而发。


    他们二人言笑晏晏,陆憬坐得最远,熟悉的不悦烦闷之感又涌上心头。


    他看着谈笑自若的人,不知怎的竟又想起他跌在自己怀中的景象。那时他稍一低头,便能见到如白玉般细腻的脖颈,还有垂落的几缕发丝。


    陆憬饮了一盏清茶,兀自压下心中杂念。


    听完宁国公府的消息,顾宁熙则神清气爽。连午后回到值房翻看复杂的工部图纸,她都觉得有十足的干劲。


    “顾大人。”对方客气还礼。


    半生不熟的二人相遇,顾宁熙在这位少詹事的面上同样感受到了尴尬,也是不得不应酬。


    她本是太子中允,  因昭王殿下的命令一直在王府当值。如今见了旧时同僚,说什么都觉刻意。


    打了两圈太极,双方互相告辞时,心中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偏偏有不长眼的这个时候来搅局!


    “韩大人,顾中允,巧啊。”


    来人一身青色官服,面上带笑,却是宁国公嫡子林扬。


    顾宁熙迈出去的脚步收回。


    宁国公府是天子外祖,门庭显贵。国公府的老太君尚在,是陛下亲自敕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去年老太君八十寿辰,陛下还亲自前往国公府为外祖母祝寿。


    林扬上头有两位同胞兄长,爵位自然是轮不到他继承的。不过他在朝谋个七品闲散官职倒是轻而易举,也无人敢招惹他。


    顾宁熙知道阿姊与宁国公世子林振正在议亲,两家将结秦晋之好。


    同长于京都,顾宁熙与林扬也相识已久,是非恩怨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且这个草包大约还惦记着,若是没有自己横插一脚,进工部、得太子重用的人便是他。


    林杨背后是宁国公府,朝中众臣多少给他两分情面。


    林杨也深谙哪壶不开提哪壶之道:“听说顾大人还在昭王府中当值?”


    顾宁熙不咸不淡回:“林兄消息可真灵通。”


    言下之意,不知道哪年的老黄历了,他怎么还在提起。


    顾宁熙对韩通致意,离开时去路被林扬拦住:“难得一见,顾大人怎么不多说上几句就要走?也太不给我和韩大人面子了,韩大人说是不是?”


    韩通夹在这两位勋贵子弟之间,左右为难。


    无人理他,林扬自顾自说下去:“让我算算,顾大人在昭王府中有近半年了吧?还是顾大人有本事,在东宫与王府都能混得风生水起,都快忘了自己还身兼太子中允一职。不过我怎么瞧着,顾大人有些乐不思蜀?”


    他洋洋得意说了一长串,对上顾宁熙似笑非笑的眼眸。


    “林兄说什么?”


    韩通的面色也不大好看,林扬回忆过一番,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太子殿下怎可能是落败的“蜀”?


    场中一度尴尬,韩通给了个台阶,将此事揭过去。这一回顾宁熙再要走,林扬没有拦。


    她将韩大人和那草包远远甩在后头,心中就一个念头。


    不愧是能和顾宁铮做好友的,真是物以类聚。


    陆忱笑道:“儿臣自然相信母后的眼光。”


    姚皇后青睐有加的淮王妃人选是中书侍郎柳政的嫡孙女,她的母亲是宗室的永平郡主,门庭既清且贵。


    在朝廷三省中,中书省掌政令起草,随侍帝王左右,参理机务,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当前的中书令裴牧备受陛下信任,等到他致仕,十有八九便是柳正继任中书令一职。


    柳家小姐才情出众,性格温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陆忱对这位王妃人选也很是满意,姚皇后道:“等过两日,母后会替你向父皇请旨。”


    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姚皇后看得明白:“说罢,还有何事?”


    陆忱便笑道:“母后,儿臣还瞧中了宣平侯府的三姑娘,想将她纳作侧妃。”


    顾家三姑娘名唤顾宁瑶,生得明眸善睐,娇艳动人。今日席上,论颜色她当属第一。


    陆忱以为柳家小姐虽好,样貌与顾宁瑶相比还是寡淡许多。


    “况且宣平侯府本就是皇兄拥趸,儿臣与侯府结这门亲事,也算是亲上加亲。”


    侧妃的名位足矣,一箭双雕。


    “母后觉得如何?”


    这孩子打算得倒清楚,也是一桩有益无害的良缘。


    姚皇后道:“罢了,等你办完差事,本宫会去陛下面前提。”


    陆忱一喜:“儿臣多谢母后。”


    心满意足,陆忱又道:“也不知昭王府此番会纳何人。”


    祈安的婚事自有陛下作主,姚皇后不会多言。


    她道:“管好你自己便是,闲心少操。”


    陆忱答应着,回王府后却又命人着意打探。


    单是送一盏果子,哪里用得着宫中的大总管亲自去。


    姚皇后笑道:“大约是我们在这里,孩子们觉得拘束。”


    帝后同在,贵女们也都谨守着规矩。


    李暨毕恭毕敬将一盏鲜荔枝奉到昭王殿下面前,不着痕迹以眼神示意过孙敬。


    孙敬苦笑,这殿下的行事,除了陛下还有何人敢管。


    这些年陛下一直都对殿下疼爱有加,娘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些。


    宴席过半,明德帝借口疲乏,携了皇后先行回宫休息。


    姚皇后道:“外头荷花开得正好,紫薇和栀子也恰能作点缀,大家自便即可,无需拘礼。”


    今日天不算热,蓬莱池外又新搭了几路凉棚。微风从湖上来,是个可以赏花的好天气。


    明德帝离席前,又深深看了昭王一眼,眸中之意不言而喻。


    殿中众人行礼如仪:“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那一瞬,昭王殿下只觉自己的心都跟着抽了抽。


    “应该过两日就好了。”顾宁熙很快又道,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告诉昭王殿下。


    停顿片刻,陆憬道:“我昨日命人去请了李大夫。”


    那是随他在军中多年的御医,医术极佳,妙手回春,尤其擅治外伤。


    李大夫随驾而来,为的是在附近山中辨认草药,修一本医书。连夜去请,应当晚间便能赶到。


    陆憬望入顾宁熙眸中:“让他给你看一看脚上伤处,再号号脉,可好?”


    第 64 章   讯问


    虽是商榷的语气,但实则并没有给臣子回绝的余地。


    能跟在昭王殿下身边的医者,必定是名满天下的杏林圣手。


    顾宁熙隐在锦被下的手攥成拳,在话语灌入耳中时,心不自觉跳得厉害。


    她面上仍是镇定:“殿下好意,但……不必了吧?”


    “为何?”


    “区区小伤,不值得殿下如此劳师动众。”


    “若本王不觉得劳师动众呢?”陆憬不错过顾宁熙的分毫神色,“大夫已经在路上了。”


    “臣——”顾宁熙长睫轻颤,寻不出更好的理由,一步步被逼得无路可退。


    “罢了,”她忽而听见对面人道,“由你罢。”


    元乐还受着伤,他到底是不忍心逼她太紧。


    顾宁熙眸中划过讶然,陆憬接着道:“若伤势没有好转,那就必定要请周大夫看看。”


    昭王殿下让步,顾宁熙低低道:“多谢殿下。”


    她的掌心沁出薄薄冷汗,方才那一瞬,她已经在想去取箱笼底部备着的药物,混淆脉案。


    但那已是最后的办法。


    陆憬凝望眼前人,号脉不过是个幌子。单看元乐这般犹豫的态度,反而更证实了他心中的一分猜想。


    也不急于这两日,陆憬心道。


    等寻出证据,再慢慢与元乐计较不迟。


    营帐外,侍女恭声通传,想给顾大人送新熬好的药。


    顾宁熙望了昭王殿下一眼,见他颔首,方道:“进来吧。”


    清苦的药香驱散了适才的气氛,依大姑娘的吩咐,托盘中还备了一小碟蜜饯。


    顾宁熙端过药碗低头喝药,正好避开了昭王殿下的目光。


    陆憬递了一颗蜜饯给她,又嘱咐了一些养伤事宜。


    他道:“喝了药,睡会儿吧。”


    顾宁熙默默点头,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宜再多留,陆憬起身出了营帐。


    日光灿烂,营帐外倒是热闹。不单是顾家大姑娘在此,还有人也来看元乐。


    “臣孟庭叩见昭王殿下,殿下千岁安宁。”


    陆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不容置喙:“她睡下了,你不必再进去。”


    与昭王殿下为数不多的两次照面,孟庭一如既往地感受到上位者的冷淡。


    “是,臣多谢殿下告知。”


    顾宁婉代妹妹送了客,吩咐侍从好生守在帐外,若有消息随时来禀她。


    连日来都是阴雨绵绵,偏生天气并没有因此舒爽,反而潮湿中夹着闷热,叫人总不得自在。


    这段日子以来,孙敬瞧昭王殿下除了上朝,或是去宫中请安,剩下大部分时候都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公文是早就批阅完了的,晨起便已发还。孙敬入书房奉茶时也不敢多留,收拾完茶盏便无声退下。


    殿下接连几日的沉郁烦闷,连陛下都看出了些端倪,还私下召他去问了一回。孙敬答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请陛下恕罪。


    陛下当时沉吟许久,忽而问道:“昭王……可是有了心上人?”


    孙敬被一语点醒,殿下辗转反侧的模样确实像为情所困。可他日日在王府中侍奉,也没见殿下同哪家的姑娘有过往来。


    “你总理王府庶务,须得多留意些。”


    陛下的命令,孙敬只得遵从。


    这几日来,王府中近身服侍殿下之人孙敬已再三叮嘱,当差必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免得让殿下更为不悦。


    昭王府上下难得遇到这等情形,虽说殿下并非迁怒的性子,但万事都要小心为上。


    一片谨慎中,偏生始作俑者无知无觉,照常安心上下值,甚至还在从旁人身上问缘由:“我怎么瞧着,殿下最近心情不大好?”


    午后雨霁,天气难得凉爽。正巧宫中赐了鲜果来,孙敬便试着问询殿下,可要在王府花苑中摆个小宴一聚。


    殿下允了,也没说不请顾大人,孙敬就按往常的例子,邀齐了客人。


    四方亭中,顾宁熙、韦范、甄源与谢谦先后到齐,昭王殿下还未现身,顾宁熙便趁此闲暇向另外三人求问。


    谢谦也说不准:“我还正想问问顾大人,是否知道出了何事。”


    二人相视苦笑,甄源思索后道:“许是突厥使者入朝,殿下为此烦心吧。”


    顾宁熙若有所思,觉得他说得在理。昔年为保北境太平,大晋不得已向突厥称臣。彼时的昭王殿下年轻气盛,陛下甚少让他插手突厥事宜。


    正议论间,望见昭王殿下身影,几人不约而同止了话,起身见礼。


    “殿下万福。”


    石桌上摆了鲜果与时新小点,陆憬习惯性地先望那一身青绿色官服的人。瞧他神色如常,照常与人攀谈,与他视线相汇时,甚至还对他笑了笑。


    陆憬有些恼,不再看他,掀袍入座。顾宁熙摸了摸鼻尖,今日天气不错,怎么瞧着昭王殿下心情更不好了?


    侍女沏了茶,陆憬淡淡开口:“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韦范便笑道:“臣等在说突厥之事。”


    近来突厥使臣入京,与大晋商榷岁贡一事,由淮王殿下作陪。


    使团中有不少好色贪婪之徒,觊觎中原女子多时,四处眠花问柳,横行无忌。


    京都的乐坊、楚馆苦不堪言,偏生又不敢得罪这帮太岁,只盼着他们早日离京。


    既然提到突厥,话题便顺着带下去。自从上回与殿下交谈过, 这几日回去,甄源与谢谦都在琢磨对敌的战术。


    昭王府中舆图备得齐全,陆憬欲命人去取来,又想起了顾宁熙。


    他们说的是军中事务,元乐不善于此,恐怕难免觉得枯燥。


    但他望去时,元乐眸色认真,听得十分专注。


    甄源正在说弓弩改进一事,要对付草原上的骑兵,如今军中所用的弓箭穿透力不足,很难取得优势。


    谢谦则提到重新操练军阵,以长矛护持步兵,应对突厥骑兵冲阵。


    他画了一种阵形,然演练中,甄源很快寻出了其中的一处破绽,容易被骑兵冲散。


    纷纷的讨论声中,忽而有一人出声:“为何一定要硬碰?”


    亭中霎时安静下来,看向方才一直一语未发的顾宁熙。


    亭中已挂了舆图,分明是第一次见,但顾宁熙不知怎的竟觉得无比熟悉,轻松便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地名。


    她道:“突厥大可汗坐镇中央,下设三名小可汗,分别管理东、西、北三面疆域。”顾宁熙在舆图上一一指出,“突厥人敬天拜日,以日出的东方为尊。所以小可汗中,是东面可汗地位最高,是突厥内默认的储君。”


    她继续道:“然东面疆域水草不丰,人畜亦少,势力不显。反而位居最末的西面可汗,掌管着西域庞大疆域,实力与日俱增。”


    大小可汗间争权夺利之事屡见不鲜,稍有外力便能加速推动其内讧。当初中原内乱,突厥扶持中原各个政权,力图加剧中原内耗,阻碍统一,以谋求更多利益。


    如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顾宁熙道:“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亭中寂静,甄源与谢谦眸中惊异与欣赏交织。


    而陆憬的目光,从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侃侃而谈的人。


    待得话音落,回神的顾宁熙也是一愣。方才的话语太过流畅,就好像自然地从她心底流淌,根本无需思索。


    更甚于,她似乎感觉自己已经与突厥打了几十年的交道。


    其他几人倒并未生疑,突厥内政,他们方才或多或少已经讲了许多。顾大人入朝三年,东宫那边大约也关注着突厥的动向,顾大人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顾宁熙看舆图上昭王殿下的圈画,须臾明白他之意。


    突厥在北,有回纥、薛延陀,东有契丹。他们受突厥欺压已久,心底未尝没有怨气。


    自内分化,自外合围,终要扫清突厥边患。


    午后的光景弹指而过,黄昏散值后,甫一出了昭王府,顾宁熙便命人去孟府带话。


    表兄休沐在京,她正好有事请他帮忙。


    七月流火,最热的天气渐渐过去。


    那日从校场回来后,顾宁熙便着手收拾值房,这两日陆陆续续将自己的物件往顾府搬。


    算算日子,她在昭王府当值也有小半年,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还真不少。


    才清点完画笔,长随在外通传道:“顾大人,武安侯到访。”


    顾宁熙点头:“请侯爷进来吧。”


    谢谦今日造访没什么事,主要是来炫耀他的木战车。


    等给顾大人看完,他还要去真定王府走一趟。


    桌案上空旷,木战车可以随意驰骋。


    顾宁熙不吝赞美之词:“终于修好了。我便说么,当真是极威武极精巧的。”


    “是啊。”这架木战车工期耗了许久,谢谦得空便往少府监跑。他每每叮嘱匠人们不必心急,务必慢工出细活,力甄完善。耗费数月,终归是得了一架完美无缺的木战车。


    说话之间,谢谦也打量过半空了的值房。


    他道:“顾大人要走了?”


    “嗯,我明日就回东宫。”


    虽说早就隐约听闻了消息,但当真亲耳证实,感受难免不同。


    谢谦也知道顾大人兼了太子中允一职,早晚要回东宫。


    相交一场,谢谦对顾宁熙笑了笑。


    伤感倒是不必的,毕竟他们还同朝为官,日后还能再见。


    虽说分数两党,但只要情势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他们之间依然可做朋友。


    顾宁熙吩咐人备了茶,以茶代酒:“否极泰来。”


    对眼前这架木战车是,对武安侯谢谦亦是。


    二人碰了杯,顾宁熙心中默默祈祷。


    希望她的梦境,也能如此否极泰来。


    月光清冷如霜,让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吟月跪于屋中,这不是她第一次见昭王殿下。可此番没有顾大人在旁,她又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带来此处,心底惶惶不安。


    她也不傻,知道自己能值得昭王殿下亲自提审的,只有与顾大人相关的事。


    她打定主意,就算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也不能出卖顾大人。


    环顾四周并无刑具,吟月一遍遍回想着顾大人的话语,想给自己多一点心安的力量。


    屋内极静,仿佛落针可闻。


    吟月大气也不敢出,听上位者淡淡开口:“乐游院中,除了女扮男装的欺君罪名,可还有旁的罪行?”


    “轰”的一声,有如惊雷在耳旁炸响。这是乐游院中最大的秘密,昭王殿下究竟、究竟是如何知晓的?吟月身形晃动不止,几乎跪不住。


    她稍一犹疑,便有官员斥道:“还不回话?!”


    吟月慌忙叩首于地:“没有了,再没有了。殿下明鉴,顾大人……顾大人她……”


    吟月脑中一片空白,铺天盖地的绝望涌遍全身。


    她如此反应,陆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若如实交代,本王可以保住她,也保住你的家眷。”


    犹如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吟月被人架起。


    “本王从不食言。”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吟月别无抉择。


    陆憬确认了第二遍:“顾元乐,当真是女子?”


    恍惚之中,吟月好似回到了小时候初入乐游院的那一日。她是侯府家生子,世代在顾府伺候。那一年她才七八岁,管事的嬷嬷们将与她一样的家生子都带到了前院,由管家先行挑选,再带去侯爷面前。这样大的阵仗,她们都以为是要被选去老太爷老夫人院中侍奉。


    一轮又一轮的筛选,吟月最后被留了下来,忐忑不安地等着自己的新去处。


    与她一同留下的还有另外二人,她们都是在侯府出生长大,从未离开半步。


    超乎意料,她要侍奉的新主人格外和善,仿佛是命运眷顾着她们。相较于三郎君院中的人动辄得咎,稍有不慎就要被沈夫人训斥责罚,在乐游院中侍奉的她们很是幸运。


    那时她还在想,会不会日后有机会成为二郎君的通房。


    在乐游院中侍奉两年之久,有一人被遣出,她继续留下。


    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被允许知晓乐游院中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吟月面色惨白如纸,叩首:“回殿下,……是。”


    第 65 章   真相


    吟月被带下后,屋中静了许久。


    烛影跃动,陆憬将两封密报自烛火上烧去。


    灰烬堆于纸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般善良心性,从未变过。


    “殿下。”程文回来复命,他已按照殿下的吩咐,将调去洛阳的亲卫名单里添上旬舟的名字,允他带家眷同行。


    “将人看好了,不许她与任何外人接触。”


    “是,殿下。”


    陆憬熄了烛火,洛阳是他的地盘,吟月这个把柄到此为止。


    层云蔽月,星光暗淡。


    寝屋早已收拾完毕,程文道:“殿下,可要先歇下?”


    “备马,回营。”


    干脆利落的四字,程文不敢有违。


    夜色沉沉,官道上已隐约蓄起薄雾,又被骏马掠起的疾风惊散。


    陆憬一骑当前,任由风声呼啸刮过耳畔。


    元乐,顾元乐,当真是好得很!


    相识十余载,她欺瞒他至此,甚至不如一个入京区区三载的孟庭。


    什么断袖之爱,什么前世因果,什么轮回转世的阴错阳差,如斯可笑!


    尽数是他一个人的辗转难眠,进退维谷,直至远走他乡。而她毫无所觉,冷冷作壁上观。


    枉他以为他和元乐的感情会为世俗所不容,拼尽了法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要为他们的今生求一个圆满。


    他甚至不敢与元乐挑明,怕捅破了这段禁忌之恋后,与元乐之间连寻常好友都不能再做。


    他还去羡慕洛昀,羡慕她能大胆将爱意宣之于口。


    现下想想,陆憬一扬马鞭,注定要求而不得的人分明是她!


    马蹄声愈疾,近乎要踏碎晨光。


    天边现出鱼肚白,昭王殿下这一夜心绪的大起大落,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顾宁熙吩咐人知会了高进一声,高进便安排车驾先行护送容妃娘娘回宫。


    她的确是有些倦了,在长庆宫中用过午膳,便在寝殿内歇下。


    午后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顾宁熙陆陆续续做着梦。像是被什么困住似的,总也醒不过来。


    梦境中同样是一片校场,像是在徐州城顾府中,却又不大相似。


    不过梦中的她没有多思。此时的她是十岁孩童,手握一把短弓,父亲正手把手教她射箭。


    她们顾家一共四个孩子,骑术、剑术皆是父亲亲自教导。但唯有射箭一项,两位兄长都是跟着叔伯去学,父亲只独独教了她。


    父亲说过,他的瑜安习射天分最高,言语间满是自豪。


    每每有所小成,父亲总是欢欢喜喜将她抱起。


    许是家中幼子的缘故,又是女孩儿,父亲待她比二位兄长宽和许多,从未斥责过她。


    哪怕她忍无可忍之下一箭射杀了朝廷派来的督军,父亲都未责罚。


    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徐州战事吃紧,梁帝对顾家猜忌,屡屡派遣督军掣肘后化为了泡影。


    旧事一幕幕在梦中闪过,顾宁熙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


    这一觉睡得久而累,顾宁熙头有些疼,反而比午憩前更加没精神。


    “娘娘,”圆桃小声提醒,“陛下在外间。”


    顾宁熙简单披衣起身,圆桃想起温嬷嬷的叮嘱,未在内殿多留,悄声退下。


    “陛下万安。”正旦日,文武百官朝贺天子,天不明即候在朝和殿外。


    内外命妇拜见中宫皇后,因后宫主位空悬,今岁亦作罢。


    朝和宫寝殿内,顾宁熙已然自睡梦中醒来。


    隔着一道屏风,高进禀告之声隐隐传来:“……福王府递了折子,……为大雪所阻,未及回京……”


    最后一句听得不甚分明,福王世子,便是巡视江左那位。


    “朕知道了。”十五那日,午憩时的顾宁熙迷迷糊糊被圆桃唤醒。


    “娘娘,陛下到了。”


    顾宁熙定了定神,坐起身时压下了被吵醒的两分烦躁。


    “怎么这时辰还在睡?”


    已近申时,顾宁熙心道成日无事可做,睡得久些只当补上过去几年的亏空。


    不过话出口,顺从地变成:“还不是昨夜陛下———”


    她欲说还休,倒是取悦了陆憬。


    “去换身衣裳罢。”


    刚睡醒的美人眸中犹带着几分雾气,神情不解。


    “元宵灯会,今夜最是热闹。”


    顾宁熙这才发觉,君王今日着的是月白色的锦袍,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只在腰间系了一枚白玉佩。


    陆憬轻笑,如愿在眼前人的面上见到了明媚的笑。


    顾宁熙去里间更衣,选了条藕荷色绣缠枝莲花的袄裙,配了深一色的比甲。这身衣裙是兄长后头为她置办的,一直没有机会上身。


    难得穿一次,恰巧同陆憬今日的衣着相配。


    发髻挽了寻常的云髻,以一支赤金嵌明珠的发簪做点缀,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玉镯。


    收拾妥当,黄昏时分,马车驶出了宫城。一路行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最后停在一间熟悉的酒楼外。


    望仙楼。


    顾宁熙忆起,她初次在皇都之中见到陆憬,便是在这座酒楼中。


    大约那时,他便已有谋算。


    这个时辰正是望仙楼热闹之时,酒楼的掌柜如上回一般恭候着。


    二楼视野最佳的一处雅间留与帝王。顾宁熙取下帷帽,推开窗子,能望见不远的裕河,如玉带一般穿城而过。


    街两旁,华灯已陆陆续续装点起,只待日暮。


    “先用晚膳。”


    顾宁熙点头,发簪上的明珠闪着温润的光。


    她依旧不喜望仙楼今夜菜色,只用了一碗元宵。


    膳房的师傅费了些心思,以瓜果之色,将碗中汤团染作了五色,每一色配有不同的馅料。


    除了廊下的护卫,顾宁熙发觉附近长街上亦有暗卫。


    她内力不深,只怕守在帝王身边的人手远超她所察觉的。


    她并无半点出逃之意。


    看起来,哪怕她对陆憬一片顺意,他依旧防备着她。


    是赶不及,还是不愿朝贺,心中皆有数。


    榻上美人仍安睡着,面颊绯红,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细腻的颈间。


    替人掩了被角,陆憬起身离开。


    正旦这一日,外朝礼乐声、万岁声不断,连顾宁熙在后宫中都有听闻。


    陆憬无暇陪她,顾宁熙写了几副新年对联,带着圆桃贴在了寝殿外,另两副差人送到了魏宁侯府。


    府上免不了人情往来。兄长出征讨匪,顾宁熙备了节礼,交由徐叔和檀佳安排必要的走动。


    “娘娘,玉鸣斋排了戏目,听说要连唱十日呢。”圆桃兴奋道,脸颊红扑扑的。


    顾宁熙看出她的心思,道:“你去替本宫听一听。晚间回来若是好,后几日我们便去。”


    “是,奴婢遵旨。”


    顾宁熙分了把赏钱给她,叫她带了几个年轻的小丫头一起去了。


    瞧人欢欢喜喜的模样,笑意根本藏不住。


    温嬷嬷陪着顾宁熙打赏长庆宫上下,长庆宫内一片喜气洋洋。


    一连几日,宫中大宴小宴不断,丝竹流水声不绝。


    王妃命妇入宫,有时会来长庆宫请安。


    顾宁熙打起精神一一应对,最初虽十分生疏,但适应了几日,有温嬷嬷帮着,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不过从这些贵妇口中,倒听不到什么北齐朝中有用的消息。


    这些夫人心心念念、明里暗里都有将自家贵女送入宫的心思。


    毕竟后位空悬,谁都想为自家府上争一争的。


    长庆宫虽盛宠,到底只是徐州顾家旁支女,中宫之位绝对无法染指。


    场面上的客套话顾宁熙做的熟了,唯有福王世子妃进宫请安时,顾宁熙笑吟吟问了一句:“听闻世子巡视江左,新年亦在外奔波,不知可定下归期?”


    此话陆憬在除夕宴上提过,她知道并不奇怪。


    世子妃出身清河崔氏,是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劳娘娘记挂。雪路难行,世子传了家信,恐要年后方归。”


    顾宁熙点一点头,话些家常。


    座上的君王望向屏风处,女子着妃色衣裙,墨发垂着,没有任何装饰,是在极亲近之人面前方能有的装束。


    陆憬的神情温柔几分,他抬手,扬了扬在内殿桌案上新发现的物什:“这是何物?”


    他瞧着眼前女子红了脸颊,眸中笑意更甚。


    锦带上歪歪扭扭绣着的东西,陆憬猜测是一条龙。


    腰带的主体都出自尚功局,绣艺之精湛,衬得这新添上去的一点绣样愈发格格不入起来。


    陆憬忍了笑,知道这是顾宁熙为他备的生辰礼。


    没成想她仔仔细细绣了这么久,最后是这般模样。


    原来他的瑜安,也有实在不得不服输的东西。


    “明年罢,”顾宁熙逞强道,“明年我给陛下绣一条更好的。”


    这话不知何处取悦了陆憬,虽是面上嫌弃,他还是将锦带好生收回了匣中。


    “过来。”


    顾宁熙到他身旁坐下,陆憬提起白日离开之事,道:“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大概是吹了会儿风,回来睡一觉好多了。”


    顾宁熙仰眸看他:“我有一事想求问陛下,可以么?”


    得了陆憬允准,她道:“胶东剿匪之事,陛下可会派我兄长前往?”


    此话若是顾家三公子顾宁熙问起,自然是逾矩冒犯。


    可她现在是以顾瑜安的身份,问一问自己的夫君无妨。


    陆憬颔首,满意她的坦诚信赖,只道:“可去。”


    短短二字,顾宁熙点到即止,没有过多追问。


    北齐正以顾家作例,招揽天下之人。


    有她在宫中,陆憬不会动她的兄长。


    残阳如血,映照出一道离去的颀长身影。


    方才昭王殿下最后的话语,顾宁熙没有接,脑中却蓦然想起一道陌生至极而又熟悉无比的声音。


    “等朕回来。”


    她目送那人渐行渐远,难以言喻的悲伤一瞬漫过顾宁熙的四肢百骸,是那般汹涌,几乎要让她溺毙其中。


    顾宁熙撑着桌案起身,下意识张口欲唤眼前人,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徒劳地跌出两步,却追赶不及。


    如有所感般,陆憬回眸。


    “怎么了?”


    顾宁熙望他,亦不知方才如潮水般的情绪究竟是从何而来。


    隔着十余步,二人相望。


    夕阳的余晖落了他们满身。二十出头的年岁,好像一切都尚来得及挽回。


    顾宁熙动了动唇,从心底生发出的话语仿佛穿越经年,历尽千帆。


    她道:“我等殿下回来。”


    第 66 章   凯旋


    四月初二,徐朗正式称河东王,改年号为元武,下令夏国文武官员皆复本位。


    数日后,昭王东征大军抵达魏州,大晋两路主力合兵一处,计十二万。


    城主府内,昭王殿下进驻的第一日,便以帝王旨意全盘接掌军权。


    淮王陆忱吩咐人将虎符、印鉴一一捧出,陆憬命副将悉数收于匣中。


    此番他答允领兵出征,向帝王提出的唯一条件便是不可分权,东征将士须尽数由他指挥。


    明月高悬,顾宁熙熄了值房中的烛火。


    白日里热闹的朝廷六部,眼下只剩了零星几人。


    因朝政渐渐忙碌,也恐夜间有事,故而朝廷安排了官员轮番夜值。


    六部中官员众多,顾宁熙轮到的日子并不频繁。且太子殿下体恤官员,除了中书省外,其余官员当值到亥时便可,不必整晚耗在值房中,耽误第二天的上值。


    宫道空旷无人,顾宁熙打着呵欠,步行去宫门口寻自己的车驾。


    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回眸见到了一驾熟悉的马车。


    陛下特许昭王殿下可在宫中通行无阻,太子和淮王也有此殊荣。


    “殿下,”顾宁熙见了礼,笑道,“殿下怎么走的比臣还要晚?”


    “有事耽搁罢了。”陆憬任由自己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心中想,他要离开几日,见上一面应当无妨。


    “上来。”他道,“去用些宵夜?”


    “好啊。”顾宁熙点头答应,尽管已然疲累,只想尽早回家休息,但她面上未显露分毫。


    她还惦记着昭王殿下这段日子心情不好,大约是想寻个人作陪。


    城中已经宵禁,但朝中特许平康、常乐、永阳三坊可开夜市。


    “想去何处?”陆憬问道。


    顾宁熙想了想:“长乐街巷尾那家?”


    “嗯,好。”昭王府中开了十六间库房。


    对应库房的管事们皆手捧名册,在旁恭候昭王殿下择选。


    流水一般的奇珍异宝,殿下着重赏看的是字画。


    孙敬前来通传时,绕了半日,一时不知该进哪间库房寻殿下。


    这两日殿下休沐,最是清闲,前段日子殿下就已经命人送了珍宝名册到书房。


    这四间库房摆的都是昭王殿下在外征战的收缴,尤其攻下洛阳皇宫时,王行满宝库中的私藏尽数被大晋将士带回。


    陆憬对着一只和田羊脂白玉杯沉思,或许外头的宝贝稀罕,他看着会更喜欢些?


    “殿下,”孙敬在琳琅满目的奇珍中寻到了主子,笑道,“顾大人来了。”


    陆憬眸中不自觉就有了两分笑,随手将白玉杯放于一旁:“是吗?”


    长定殿中,顾宁熙方才在明间中落座。


    孙总管命人引她到了此处,此为昭王府正殿,后头便是昭王殿下的寝殿。


    既不谈政事,不去书房中也寻常。


    侍女上了清茶,顾宁熙品了品,依稀是外间新贡的蒙顶黄茶,大约只有宫中才有。


    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起身见礼:“殿下。”


    陆憬笑着示意人免了礼数,孙敬极有眼力地带了其他人退下。


    顾宁熙道明来意:“臣听闻殿下受了伤,便来看看。”


    “没什么大碍。”陆憬语气轻松,顾宁熙仔细瞧他神色,相较于外间绘声绘色所传的始利可汗的模样,昭王殿下确实不曾吃亏。


    她浅浅笑起来,原本想接着往下开口,不过昭王殿下却先道:“本王听说,你近日去了惠文堂供职?”


    他消息如此灵通,顾宁熙先是微怔。转念又一想,昭王殿下在东宫有些眼线,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事。


    她于是点头:“是啊。”


    她仍旧是工部主事,只不过许久未回东宫,太子中允分内的职务已经让旁人顶上,一时不好安排。正巧惠文堂中要多添一位教授字画的夫子,顾宁熙便兼任了去。东宫中人,已无形中将她排斥在外。


    身畔人态度宠辱不惊,陆憬未动茶盏,却是沉吟。


    惠文堂专供世家贵女进学,都是教些琴棋书画的雅趣,让元乐去授业委实屈才。


    元乐回东宫备受冷遇,陆憬情知是因为到了昭王府的缘故。


    此事由他而起,陆憬道:“你若不愿,本王可以与皇兄再商榷。”


    顾宁熙知道他的好意,笑着摇头:“臣很喜欢那里。”


    她的话语出自本心,相较于东宫的名利场,她确乎更青睐惠文堂那一方宝地。


    当太子府韩少詹事与她说起这一项调度时,能暂时抽身离开夺嫡漩涡,顾宁熙勉力压住了唇畔笑意。


    她并无丝毫的不满,更无需昭王殿下为她出面。


    明了她的态度,陆憬便也放了心。


    顾宁熙今日单独来一趟昭王府,除了关怀昭王殿下的伤势,亦是想知道他为何要对始利可汗出手。


    席上对始利可汗似真似幻的记忆令她感到不安,就如那些梦境一般。


    近来她已经很少做那等梦,本以为已经避开了梦中的预言,一切顺利。


    然始利可汗的出现,让她猛然警醒。齐国公世子回京,一跃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


    此番平定郑、夏两国的军功,秦世子乃昭王之下的第一人。


    礼部奉陛下的旨意,忙于备办秦世子袭爵之礼,事事上心。


    天气转凉,工部事务也渐渐繁重,四处都忙于兴建农田水利,还有京郊几处堤坝的修建也提上日程。


    在工部忙碌一日,顾宁熙简单收拾了值房,脑中犹在盘算最后读完的图纸。


    马车顺利出宫,回宣平侯府的必经之路上,顾宁熙还碰巧遇见了那位朝野议论的新贵。


    “砚铭兄。”顾宁熙与他打了招呼,他们二人原是同窗,也相识多年。


    顾宁熙无意攀旧交情,本打算寒暄几句便散,熟料秦钰竟主动开口道:“不知顾大人晚间可有闲暇?既然遇上,不如去茶楼一叙?”


    顾宁熙眸中困惑,这段日子想登齐国公府大门拜访的人不知凡几,秦世子应当正是忙碌时。


    好端端地,他来约自己做什么?


    纵然不解,但秦钰既开口,顾宁熙也没有拂了他的面子。


    她颔首应下,秦钰笑道:“顾大人请。”


    望云楼就在前边不远处,掌柜已给秦世子留出了一间雅舍。


    观这架势,顾宁熙在雅间中落座,明白秦世子必定是有事要同她商议。


    她一时猜不出来,干脆静听下文。


    不多时包房内上齐了菜式,再无其他声音。顾宁熙与秦钰隔了桌案面对面安静坐着,不无尴尬。


    她与秦钰虽是旧友,也能说上几句话,但从前甚少单独相交。


    顾宁熙忍不住悄悄叹口气,若是昭王殿下也在便好了,总不至于如此难受。


    她胡思乱想的当口,殊不知对面的秦钰正在不动声色打量她。


    他暗暗点头,顾大人的样貌生得是极好的,眉眼间如玉一般精致。霁月清风般的皎皎君子,虽说看着文弱了些,但秦钰能理解妹妹的喜欢。


    那日从昭王府回去后,他第二天黄昏时酒醒,才知道母亲和妹妹已经轮番来看了他好几回。


    他知道妹妹心里记挂着顾家郎君,挑了个合适的时机,开诚布公地与妹妹谈了谈。


    顾大人或许是良配,这些年他对妹妹的照顾,秦钰记在心里,也承了顾宁熙的情。


    但与宣平侯府结亲绝非是良缘。顾家家境太过复杂,妹妹嫁过去只怕要吃不少亏。且顾大人虽是宣平侯嫡长子,只怕未必能袭爵。


    依秦钰的意思,最好是给妹妹挑一户家境殷实、家风清正的官宦人家。门第不一定要太高,但家中人必定是要和善、好相处的。秦钰能给妹妹撑腰,京都大半儿郎都能任齐国公府挑选。


    他逐一分析厉害,母亲也被说动了几分。


    哪知平日里素来温和听话的妹妹,竟是难得地有了自己的主张。


    “我……我对顾夫子,又不是为了图侯夫人的身份。”


    “什么爵位不爵位的,我也不在乎。顾夫子若是想争世子之位,我可以帮他,我会打点好后宅的一切。他若是不愿争,我和他到时候离开侯府分家单过,侍奉婆母,岂不是更好?”


    他听妹妹口齿伶俐的一段话,惊讶之余更是欣慰。他和母亲原本还担心妹妹的性子太过优柔,没有主见。没想到妹妹不知不觉已经长成,远远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妹妹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跟着顾大人读书学画,他教会了我许多。”


    秦钰于是开始认真考虑起这桩婚事来。


    原因无他,顾大人是真心实意引导妹妹。妹妹跟着他,也会成长得更好。


    且抛开侯府嫡子的身份,顾大人本身是新科探花,未及弱冠的六品工部主事,仕途通达。


    就算来日殿下即位,以才选人,应当也会重用顾大人的。


    妹妹满心满眼都是顾大人,三句话都不离他。秦钰纵然吃味,但妹妹几乎已非顾大人不嫁,他还是要尽快帮妹妹促成此事。


    他想要妹妹欢欣、顺遂。


    秦钰今日是特意等着顾宁熙,来探探顾大人的口风。


    若是顾大人也对妹妹有意,这桩婚事便成了大半。


    听懂秦钰话里话外的暗示之意,顾宁熙惊得险些连筷子都没拿稳。


    谁、谁娶秦滢,她吗?


    齐国公世子回京几天,怎么给她出了个这么大的难题?


    她忙低头看碟中菜式,掩下了眸中神色。


    秦钰将意思传明白后,便没有接着开口。


    惯来是抬头嫁女,低头娶媳,顾大人若有意,此事应当是宣平侯府主动。


    正常鸿门宴顾宁熙用得食不知味,等回到乐游院中,她坐于书案前,身心俱疲。


    她仔细梳理过席上的细节,要先告诉家中吗?


    顾宁熙摇头,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秦世子是私下里寻她的,并没有将话说得太明白,在场也无其他人可以作证。若是她告知家中,事情须臾就变得复杂,反而不好收场。


    她当然不能娶秦滢,婚事是一定要拒的。但她也不能伤害了秦姑娘,她好容易才变得开朗些的,若是因这一桩婚事令她受挫,岂不是她的罪过?


    此事必须尽快解决,越少人知道越好。


    也不知道经了这一遭,她与秦钰往后还能不能体面地做朋友。这在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委实难办。


    顾宁熙垂头丧气,以额头抵住桌案。


    工部的庶务还没理出头绪,眼下又来了这么一件棘手的难题。


    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倘若那段印象并非空穴来风,那么……顾宁熙望眼前人,到了那个时候,他在何处?


    寡居三年……每每想到此,顾宁熙心口便闷闷地疼。脑中有一个声音,若是他在,突厥可汗焉能如此放肆?


    顾宁熙回忆着记忆里突利可汗的模样,与席上的可汗差了总有十岁。


    马车碾过青石板,巷尾的悦来居是间不大的小饭馆。


    店中客人并不多,二人寻了角落的位置坐下,简单点了三五菜式,并没有要酒。


    顾宁熙这个时候也饿了,这间小饭馆,他们从前来过几回。


    因自小顶了侯府嫡子的身份,顾宁熙出行并不受限。


    “殿下,”顾宁熙深思熟虑,还是开口道,“殿下近来是为什么俗事所扰吗?”


    以他们二人间的关系,顾宁熙觉得可以一问。


    她也确乎不曾见过昭王殿下如此愁苦的模样。


    是因为储位之争吗?顾宁熙迟迟不问便是忧心于此。可依她素日所见,他们兄弟间似乎还没有走到这一步。


    窗外月光隐隐约约漏进来,勾勒出面前人如玉一般精致的面庞。


    见他依旧是毫无察觉的模样,眸中蕴着真切的关怀和困惑,陆憬心底叹息与自嘲交织。


    不知道也好,这本就是他见不得光的心思。


    事实上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落入如斯境地。


    “殿下?”


    “是有一桩进退维谷之事,”陆憬最后只是付之一笑,“本王会让它过去的。不必担心。”


    从夏入秋,一队队军需从各处分头运往前线,络绎不绝。


    军营之中,二十余名库吏带人清点粮草。昭王殿下行军,胆敢克扣军需的人少之又少。除去沿途必要的损耗,加上营地中现有的粮草,足够五万大军支撑整个秋天。


    主帐外,昭王府的护卫亲自将几车物件带到。


    大部分都搬去了库中,只有少数几样孙总管特意交代的、尤为紧要的,方送入殿下帐内。


    陆憬未从军报中抬首,随口问道:“都有些什么?”


    一为陛下钦赐的一柄佩剑,还有一食盒存放得住的宫廷吃食,另有一方锦匣,里间不知存了何物。


    “嗯?”


    为首之人记得孙总管的嘱托,如实道:“此物乃顾大人所赠,总管大人说——”


    “呈上来,你下去吧。”


    小小一方锦匣摆上昭王殿下的案头,其上孙敬还命人加了一把锁,以免有所遗失。


    陆憬打开锦匣,锦垫上静静盛着一枚平安玉牌,并一封简短的书信,展开后乃元乐亲笔。


    信中只零零碎碎写了些闲话,她近来在学玉雕。纵然木雕与玉雕在技法上有相通之处,但玉石质地坚硬、细腻,技艺大不相同。元乐道初次尝试玉雕,虽说刻得很不好,但第一块还是有些意义。


    陆憬的指腹细细摩挲过其上的平安纹样,唇畔不知不觉漾起一抹浅笑。


    朗月清辉下,经久未散。


    夜半子时,甄源携新探得的秘报入了昭王殿下主帐。


    陆憬阅看过,加上这一封,前后种种迹象表明,徐朗营中粮草濒临断绝。


    他指间搭于腰间系着的平安玉佩:“明水大坝修好了?”


    “是,一路加紧赶工,赶在午后如期竣工。”


    时值汛期,陆憬研了墨:“传信给砚铭,徐朗粮尽,早做准备。”


    第 67 章   嫉妒


    九月下旬,河水上涨,相持八十余日的明州战场终是迎来决战。


    徐朗暗中调齐兵马,率领三万精锐乘夜色南渡明水向晋军发起总攻。


    三道鸣镝划过天幕,昭王陆憬披甲上阵,亲领玄甲精兵迎敌。


    两方骑兵拼杀,火把照亮了天幕,厮杀声不绝于耳。


    夜色散去,天破晓。徐朗渐不敌,退入身后步卒方阵中。


    昭王旋即派遣骑兵冲击徐朗军阵,尔后亲率一支精骑绕到敌军身后,碾压进徐朗的步兵军阵中来回冲杀。


    身后骤然现晋军军旗,猎猎迎风舞动,喊杀声震天,叛军震骇不已。


    昭王剑锋所过之处,若不可挡。


    两方人马从清晨激战至午后,叛军腹背受敌,军心溃散。


    兵败之际,徐朗率残部全力撕开一道包围圈,向下游败退。主帅弃阵而逃,有不知情的士兵仍在死战,亦有望风溃退者。


    徐朗欲渡明水前,又是两道鸣镝耀于天际,驻守明水上游的晋军旋即毁掉堤坝。滔天的水浪席卷而下,毫无防备的叛军被水浪吞没,淹死者数千。晋军乘胜斩首近两万级,徐朗仅以百余骑逃离战场,投奔突厥。


    昭王殿下亲自带兵追击四百余里,于饶阳城下生擒徐朗,斩首祭旗。


    徐朗身死,北线的齐国公秦钰、西线的武安侯谢谦同时出兵,一路横扫收复失地。三路兵马会师于廉州,叛军兵败如山倒,投降者无数。


    北风卷地,百草枯折。十月末,河北战事全线平定,二十三州重归大晋治下,朝廷另派官员振抚。


    昭王殿下班师凯旋,玄甲军进京那一日,长安街头万民空巷。


    两年前昭王殿下一战灭郑、夏的不世军功犹在眼前,河北徐朗作乱时,又是昭王殿下领兵平叛,免中原大地再遭分裂战火。


    更不必提昭王殿下十七岁破薛举、夺陇右,十八岁灭西秦、收复晋州,半壁江山都是昭王殿下亲手打下。大晋百姓提起皇室,无不道陛下生了一个扬名立万的好儿子。


    满城百姓夹道相迎,欢欣热烈之声直冲云霄。昭王府的口谕传到宣平侯府,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宣平侯压下了消息,先将此事与父亲商议。


    并非他小题大作,乐游院的吟月是侯府家奴,侯府如何处置外人无权干涉。


    可偏偏对面是昭王殿下,昭王殿下的面子他们焉能不给?


    有昭王府介入,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让吟月消失,否则是上赶着递出把柄。


    宣平侯在顾老侯爷面前说了自己的担忧,是昭王府已经察觉到宁熙身份有异,亟需找到认证,还是单就此事敲打侯府?


    宣平侯偏向于后者,顾老侯爷又问顾宁熙的意思。


    “这是你院中人,你如何看?”


    顾宁熙一礼:“孙儿想先去探探昭王殿下的口风,再做打算。”


    她遇事沉着,顾老侯爷微微颔首:“去吧。”


    这两日顾宁熙一直没有忘记吟月的事,左右为难。如今昭王府的决定,像是无形中助推了她一把。


    去昭王府的由头也是现成的,先前昭王殿下替他回绝了齐国公府的婚事,她还没有登门道谢。


    在三千御林军隔开的一条通途中,陆憬先行回王府休整,容后再入宫请安。


    日光灿烂,凯归的将士们随在昭王殿下身后,意气飞扬。


    半日的喧闹盛景渐散,无人在意的午后,淮王陆忱亦率众入城。


    他刻意避开了与昭王陆憬同行,城门守将同样恭敬放行。


    然马蹄渐渐踏上主街,陆忱目之所及一片冷清。看够了热闹的百姓们各自归家,只余零零落落几人清理着街道。


    见到骏马靠近,他们也只是稍加抬首,如常行礼。


    跟在陆忱身后的副将不复出征时的神采,午前城中震天的欢庆之声,他们在城外都多有听闻。


    “回府!”棋局已下至第三盘,明德帝借棋喻人:“还没有想出破局之道?”


    陆憬执了一枚白子,他能如何破解,难不成他还能将元乐变成女娇娥?


    面前棋盘之围倒是可解,至于其他的,唯余天方夜谭。


    白子落下,明德帝心中暗暗点头。午后这三局棋,祈安下得仍旧颇具章法,近来的政事也没有耽误,反而愈加勤勉。


    这孩子年少气盛,一路顺风顺水惯了,总要受些挫折的。情事上的这道坎已经是最为温和无害,明德帝预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格,便由得祈安去折腾。


    实在不行,退一万步讲,大晋美人无数。多费些心思,总能替祈安找到几位相似的佳人,聊作慰藉。


    天色渐晚,李暨已安排在偏殿备下了晚膳。


    明德帝道:“今夜就不必出宫了,留在瑞和殿住上几日。”


    “儿臣知道了。”层云蔽月,昭王府寝殿中一片幽暗。连殿角的几颗夜明珠都因昭王殿下觉得耀目,近日都用绸缎盖了去,以免搅扰殿下好眠。


    桌案上剩着小半碗安神汤,御医精心拟就的药方,却抵不过阵阵虚妄梦境。


    仍是白日里那乘马车,车厢一角逼仄而又昏暗。


    软枕抵于马车壁上,他将元乐扣于身下亲吻。


    周遭一片寂静,怀中人玉白的面庞染上绯红之色,眸中泛起潋滟水光。


    谪仙一般的人唇微微启着,轻喘着气息,任他予取予求。


    颈间的肌肤细腻温润,印上吻痕,令人克制不住地想要渴求更多。


    官袍的玉带被扯开,青色的外衫褪下,接着是素白的里衣被撕裂。


    清脆一声响,梦境至此戛然而止。


    夜风轻轻吹动帐幔,更漏声断。


    后半夜,昭王殿下注定无眠。很快到了中秋佳节,朝中上下循例休沐三日。


    明德帝与姚皇后崇尚节俭,又因中秋后不久便是万寿,故而下令中秋宫宴不必太过铺张。朝臣们领了赐礼,可早些下值与家人们共聚天伦。


    凤仪宫中设了晚宴,陆忱与太子兄长午后便都到了。


    他觉得如此甚好,只他们一家四口团圆,没有什么外人,很是圆满。


    明德帝被妻儿环绕着,满足之余,又不免遗憾祈安今年依旧不在。


    “父皇,儿臣敬您一杯。”


    陆忱今日在席上格外热络,作为中宫幼子,他一向受到双亲偏爱。


    “好。”


    李暨为陛下添了酒,姚皇后看着眼前的景象,笑意盈盈。


    宫中以身作则,中秋夜各家府邸自然也不会大操大办。


    宣平侯今晚在沈夫人院中过节,提前两日给沁兰院传了话。


    年年都是如此,有女儿陪着,孟夫人慢慢也不如何在意。她一清早给婆母请了安,午后便得闲暇,能与女儿一同做月饼。


    晴朗的夜幕中,一轮圆月洒下柔和光辉。繁星点点,清风习习。


    沁兰院中的下人们得了夫人赏的月饼,若不当值都能回房早些休息。


    顾宁熙靠在母亲身畔,陪母亲赏月。


    面前小案上摆了三五盏精致点心,孟夫人看着女儿年轻明媚的面庞,搭了她的手,心中是无言的满足与欢喜。


    顾宁熙对母亲粲然一笑,再没有什么比眼下更幸福的光景了。


    清风朗月,伴人好眠。


    梦境中,同样也是这般皎洁的月光。


    天上明月高悬,地下宫灯璀璨。


    应邀的文武官员们携家眷候于殿中,满面春风。今岁丰收,又是陛下登基的第一年,昭明殿前的中秋宫宴办得极为盛大热闹。


    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在西处的德宁宫颐养天年,早早就传了旨意,不来赴中秋宫宴。殿中的尊位仍旧空着,陛下与贵妃娘娘尚未驾临。


    说起这位独得圣宠的贵妃娘娘,朝中许多人都与她相识,或者说,曾同朝共事过。


    贵妃娘娘出自宣平侯府。原本废太子兵败,顾氏一门作为废太子的拥趸,门第岌岌可危。在如此风口浪尖时,顾家的二郎君顾宁熙又被指认是女扮男装,罪犯欺君。数罪并罚,无需新朝另寻罪名,人人都以为顾家倾覆再难挽回。


    不曾想当今陛下登基后的第二道圣旨,竟是将顾宁熙纳入宫中,册立为贵妃。一夕之间,顾家多了一张保命牌。在新帝清算东宫余党时,顾家除过罪有应得之人,竟勉强保住了门楣。虽说顾家在朝中地位大不如前,但已然是皇恩浩荡。


    宣平侯府当下没有子弟出仕,陛下对侯府毫无优待。然对后宫中的贵妃娘娘,却是出乎意料的恩宠万千。陛下登基至今仍空悬后宫,唯有贵妃娘娘一人。


    陛下无心纳妃,朝中也没有人敢劝谏。


    琉璃宫灯折射出华美光芒,由远及近,内侍声声唱和:“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满殿宾客齐齐恭敬行礼:“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秋。”


    难得见祈安这等失意模样,明德帝又忍不住有些想笑。


    这在外头受了情伤,还知道想家了?


    他倒真想见见那女郎,竟能让他的祈安魂牵梦绕至此。


    陆忱一扬马鞭,说罢也不等身后人,能日行数百里的宝驹一骑绝尘。


    不出一日的工夫,昭王殿下便已将事情安排妥当。


    王府书房内,茶水刚放至四五分凉。


    秦钰从昭王殿下话语中听明白了顾大人的意思,稍加沉吟。


    陆憬接着道:“元乐有言在先,并非是秦家姑娘不好,而是他们二人间差些缘分。”


    其实前日在望云楼中,秦钰已隐隐看出了两分。顾大人对妹妹无意,之所以一直照顾妹妹,不单是因为当年的同窗之谊,也因为顾大人本身就是良善之人。他对妹妹并无别样的情愫,此事只是妹妹一厢情愿。


    姻缘之事不可强求,陆憬道:“元乐也是一番好意。与齐国公府结亲对他而言有益无害,但他不愿秦家姑娘卷入侯府纷争。”


    陆憬递了一封书案给秦钰,先前元乐与南安侯嫡女的旧事,他早就命人查得一清二楚。


    秦钰阅罢,难怪母亲着急此事,想要嫁入宣平侯府的姑娘还真不少。


    利弊权衡清楚,宣平侯府的后宅确乎不好相处。


    秦钰对这桩婚事本也有犹疑,原本想着若顾大人真心爱护妹妹,那妹妹的付出还是值得的,他亦会在婚后帮扶他们。


    但顾大人既体面地婉拒了此事,婚嫁本就是你情我愿,秦钰不会多介怀。


    陆憬道:“除了元乐,京中你若是看中了哪户人家,本王皆可相助。”


    “臣谢过殿下,多谢殿下费心。”


    秦钰不无歉疚,本是两府的私事,竟将殿下卷了进来,为他们周旋。


    好在事情告一段落,秦钰瞧淡然品茗的昭王殿下,不由想到些旁的无关紧要的细节。尤其他方才看昭王殿下说话的姿态,倒有些……有些?


    秦钰实在形容不出来,不过当“正宫风范”四个字浮现在他脑海中时,他自己都笑了,觉得真该趁闲暇多读几本书。


    他低头喝茶,思索回去该如何与妹妹和母亲交代。


    月明星稀,王府寝殿中的陆憬辗转难眠。


    他一闭上眼,耳中就响起白日戏台上咿咿呀呀的迂腐唱词,还有丽娘与表兄深情脉脉的对视,还有丽娘拒绝权贵的决绝目光。


    什么表兄表妹,什么青梅竹马,荒唐,太荒唐了!


    月光照入殿宇,后半夜仍未入眠的昭王殿下猛然坐起身。


    ——不对啊!


    他孟铭轩四年前才入京,与元乐相识不过三载,算哪门子的竹马!


    真要论与元乐一同长大的情谊,论青梅竹马,分明他和元乐才是!!!


    第 68 章   竹马


    白日里看了出女扮男装的戏,顾宁熙心底憋闷得慌。


    分明是惊才绝艳的女郎,已经足够在朝堂立足,做出了一番成绩。怎么一恢复女儿身,就要主动回乡嫁人了呢?


    表兄再好,哪里比得上自己可靠。


    顾宁熙想不明白丽娘的抉择,偏偏这出戏近来在京都还很是风靡,昭王府的戏台上会唱《半生缘》倒不足为奇。


    原本第二日顾宁熙不打算再去听戏,但毕竟是昭王殿下给她下的帖子,她还是如期赴约。


    晨起才到工部,路过中央尚书大人的值房时,顾宁熙瞧他的房门闭着,像是在与人议事。


    顾宁熙回到自己的值房坐下,接着做前日未办完的差事。


    此事周郎中要得有些急,顾宁熙赶着进度,估摸着后日就能交还给他。


    直忙到巳时,顾宁熙去窗前站了站,发现尚书大人的房门还未开。


    她忍不住小声问向同值房的何主簿:“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何主簿与她年岁相仿,二人在工部常一起办差。


    “昨日就开始了,”何主簿消息灵通些,“哦对,元乐兄昨日在惠文堂。我听说与周郎中有关。”


    周郎中是他们的上官,办事勤谨,资历深厚,就是可惜仕途缺了些运气,四十岁上下还只是正五品的郎中。不过他在工部很有口碑,侍郎大人也很器重他。


    顾宁熙笑了笑,想起上回周郎中还赞她刻苦。但其实周郎中才是工部最勤勉之人。好几回她下值时,周郎中屋中的烛火还是亮着的。他一向如此兢兢业业,工部中人都习以为常。


    既开了话匣,何主簿也允许自己放下手中的公务,稍稍休息一二。


    他说起几件近来京都的大小事,有些顾宁熙知道的,便与他交谈几句。


    何主簿又道:“你听说了吗,昭王殿下昨日好像回京了。”


    “是吗?”周郎中捏紧茶盏,从一开始,他就被对方牵引了神思。


    官场浸润多年,周郎中并未自乱阵脚。


    他选的雅间墙垣厚实,又带了数位家仆在外以防万一。周遭他可确信无人监看,方才的谈话顾宁熙依旧拿不到证据。


    顾宁熙的目的也并不在此,她只是想确认周郎中是否当真拿了她的东西,以免冤枉无辜之人。


    他的反应已说明一切。顾宁熙等了两日,在万寿节前迎来了自己的擢升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百工乃经国之基,六部为理邦之本。今工部主事顾宁熙,夙怀瑾玉之质,久负干济之才。任事以来,恪勤匪懈,规划精详。典司匠作,运巧思于规矩之内;董理工程,见实效于旬月之间。


    兹特进尔为工部郎中,晋秩五品。另赐纹银百两,以示嘉奖。望尔承此殊荣,益展长才,不负朕简拔之至意。钦哉。”


    顾宁熙叩首:“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双手接了圣旨,对自己越过从五品员外郎,径直成为正五品工部郎中颇感意外。


    旨意握在手中,她仍有些飘飘然。


    周郎中的圣旨先她一步,陛下提拔他为从四品少司农,去往地方革新农具,将曲辕犁广而用之。


    此乃实差,等到外派三五年做出政绩,周郎中便可顺理成章荣膺工部侍郎。


    工部的同僚们纷纷围上前来道贺。虽说他们隐隐约约察觉到些暗流涌动,尤其知晓曲辕犁竟成二人合力所作。但得益于周郎中和顾宁熙素日的好名声,兼之二人一同升官,同僚们自然道喜为上,没有谁会提起些不合时宜的话。


    与顾宁熙同一值房的何主簿为友人庆贺之余,又不免酸楚。不过侍郎大人已经提点过他,只要他好生完成手中差事,工部主事的位置他便有机会够一够。


    顾宁熙剩下半日都是欢喜,想着自己此番连升两阶,也确实占了些运气。


    适逢陛下万寿,厚赐群臣;兼之朝中主要政事从军务转向民生,工部的作用日益拔高,亟需人才。


    何主簿笑道:“依我之见,陛下还有点元乐兄为世家子弟表率的意思,激励后进。”


    朝廷开科取士,寒门子弟有机会入朝为官,事事勤勉。世家子弟却渐有怠惰之风,难得出了位人才,明德帝自然愿意褒奖。


    况且于功名上顾宁熙也无可挑剔,十七岁的一甲探花郎,仕途本就会比寻常进士更为顺遂。


    顾宁熙思量清楚,等她在工部郎中任上兢兢业业干上三五年,外放时她便可顺利升至四品,也算是一方大员,足够安顿母亲和自己的日子了。


    消息传回侯府,宣平侯来沁兰院中用晚膳时亦夸赞了顾宁熙几句。又提点她莫忘皇恩,戒骄戒躁,往后更要勤谨奉上。


    顾宁熙一一听了,宣平侯欣慰之余又不免遗憾。若是三郎能有家中姊妹们的一半,他又何愁后继无人。


    随升官的旨意,顾宁熙还得了陛下赏赐的白银百两。她已经算过,除了能一举还清先前借阿姊的银钱,还能剩下一多半。


    不过顾宁熙听闻今夜沈夫人院中气氛很不好,她想了想,还是过两日再去寻阿姊为宜。


    月朗星稀,乐游院主屋中烛火明亮。


    顾宁熙笑着道:“母亲,还没瞧够啊?”


    簇新的一套官服悬于屏风上,是朝廷织造署午后送来的。


    但凡朝中有什么升官的动向,都是织造署中最先知晓,以便提前预备官服。


    孟夫人的指间小心翼翼拂过缎面,含笑道:“这颜色可真好看。”


    五品文臣便可着绯色,等到了四品官服便是深红。


    虽说更盼望着女儿能觅得良缘,嫁位如意郎君,但女儿能如此得朝中看重,孟夫人心中还是骄傲的。


    她又不无担忧:“如今你升了官,只怕朝中盯着你的人会越来越多。你父亲说得没错,万事一定要小心为上。”


    “孩儿知道。”


    顾宁熙心中有数,欢喜三两日也就罢了,她不可太得意忘形。


    原本升官可摆筵席庆祝,但顾宁熙思来想去,若是要宴请好友,第一位相邀的应该是昭王殿下。偏生他的身份不大合适,可若是不请昭王殿下,顾宁熙心底也过意不去。


    几番思量,顾宁熙干脆不摆筵席。毕竟她在工部已足够惹人注目,低调行事些也好。


    她只与表兄私下一聚,略略饮了几杯酒相庆。


    表兄还赠了她一套文房四宝,砚上雕刻青云如意纹样,愿她平步青云。


    顾宁熙笑道:“我倒觉得,能事事如意便好。”


    二人碰了杯,瞧她眉宇间俱是欢欣笑意,孟庭也由衷为她高兴。


    话题回到原点,周承仍是那一番话:“顾大人凭什么觉得,昭王殿下能理会这等琐事?”


    且不说顾主事乃太子中允,东宫官属。单说他与昭王殿下的旧怨,那封贬斥昭王出京的诏书可是出自他之手。


    再说前段时日顾主事自请随昭王殿下出京,言辞恳切,昭王殿下可曾答允?


    周承再清楚上官们的心意不过,只要政绩在工部,出自哪位下属之手反而没那般重要。甚至于,他们会竭力避免节外生枝,力求太平和顺。


    “他不是理会我。而是无论谁处于我这个位置,只要昭王殿下知情,他都会出手相助,主持公道。他秉性如此,这些年从未变过。”顾宁熙泡了第三道茶,将话语奉还,“我与昭王殿下相识的时候,周大人,您还没入仕吧?”


    对方神情太过从容,周承心底不得不怀疑起来。


    良久,他缓缓道:“顾大人可还记得自己打造这件犁具的初心?难道不是为了改善百姓生计?如今曲辕犁能更快发挥出效用,造福天下。顾大人又何必刨根问底,阻碍其进程。难不成顾大人入仕只是为了自己升官发财,并非为百姓谋福?”


    “恕我直言,周郎中入仕的本心又是什么?您如果当真一心为民,那么翻阅过我在工部库房的借阅记档,猜到我在打造农具后,您为何不与我齐心协力?反倒是取走图纸,独占功劳?”


    她丝毫不接话,周郎中哑然无声。


    顾宁熙端了茶盏:“从来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既是属于我的东西,我为何不能争?”


    她话音落,雅间中再度陷入沉默。


    对面半步不肯相让,周承掌心沁出薄薄冷汗。


    在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面前,他已断言图纸出于自己之手,覆水难收。


    原本以为顾主事失了太子殿下的信任,无凭无据宣平侯府也不便出面,他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谁能想到对方运气如此之好,竟有昭王殿下作人证。


    像是看透周郎中所想,顾宁熙道:“不是昭王殿下,也会有旁人。如此耗费心力的一份图纸,周郎中为何觉得我会不留后手?”


    甚至人选她都已经想好,可以临摹一份图纸交给武安侯。他与工部事务毫无牵扯,为人正直,且因木战车一事欠了她人情,请他帮忙做个见证再合适不过。


    只不过那晚昭王殿下恰巧遇上,他的身份更为贵重,顾宁熙便没有再多此一举。


    知晓周郎中心底已然动摇,顾宁熙道:“此事闹到御前,恐怕谁都不好看。周大人难道当真要与我赌一把,赌我能否请动昭王殿下出面?”


    周承捏了空茶盏:“那顾大人的意思是?”


    “您的图纸我看过,我承认,我力有未逮。”


    周郎中对犁铧的改进是她所不能及,他十几载的资历绝非是摆设。若换了她,只怕再钻研上数月也未必能有周郎中一半的效果。


    “我不否认您的心血。”顾宁熙道,“我只想得回我应得的那一部分。”


    “如若不然,”顾宁熙给周郎中添了满满一盏茶水,“周大人也不要指望我会息事宁人。”


    顾宁熙数了数日子,他去陇南还不到一月。


    何主簿道:“我有好友在南直门当差,见到了昭王殿下率亲卫策马入京。”他感慨一句,“到底是昭王殿下,连办地方政务都能比旁人快上一倍。”


    顾宁熙玩笑道:“你少说些闲话,你也能快不少。”


    “这不是顾兄要听,我才讲的?”“


    何主簿颇能自洽,午间休息时依旧孜孜不倦地打听着工部的消息,回来后热情地传给顾宁熙听。


    “好像是周郎中新制出了一件犁具,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都赞不绝口,已经同时拟了奏案,呈上去供陛下御览了。”


    工部出了人才,也是两位长官慧眼识人,有荣与焉。


    周郎中立下大功一件,外头已经有人围着提前道贺。


    话题中的人物还是那副沉稳的模样,谦逊有加。


    又有人说想看看周郎中发明的新犁具,他亦颇为慷慨,立刻便让长随拿了出来。


    众人传阅着,赞叹着,纷纷感慨于周郎中的巧思。


    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心情都不错,并未对此加以约束,由得下属们热热闹闹地学习。


    等那份别具一格的图纸传了一圈到顾宁熙手中时,原本埋首于案牍的她倏忽停了一切动作。


    大晋百姓耕种惯常用直辕犁,而这份图纸上的犁具,大胆地将直辕、长辕改为曲辕、短辕,与她连月来钻研的江东犁有七八分相似。


    不,不单是相似,是在相仿中更胜过她的江东犁。


    当初在京郊见到的江东犁,顾宁熙描摹下图纸,已对其改进不少。她一直想给江东犁再加一处机关,以便自如控制犁铧入土的深浅,从而适应深耕或浅耕的不同状况。然她试了数种办法,始终不得其法,翻遍工部的图册也没能找到太多思路。


    而眼前的犁具,将困扰她数月的难题圆满解决。至于其他部件,与她的江东犁如出一辙,只在细节上稍有调整。


    外间仍是喧闹的谈笑声,而顾宁熙的值房内一片寂静。


    她索性将窗子推得更开,望向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周郎中。


    对方不经意间与她对上了视线,很快转开。


    顾宁熙抓起图纸出了值房。


    十余步的距离,走入人群中,再抬眸时她已恢复了平静神色。


    她开口,笑问道:“周大人的犁具独辟蹊径,您可是从古籍中得的想法?”


    改直辕为曲辕,既大胆又创新,确实需要费些思路,她的问话不算稀奇。


    周郎中不慌不忙:“的确如此,也算是机缘巧合。”


    “不知是哪一本古书?”顾宁熙追问,“工部中可有,我正好借阅一二。”


    她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周郎中却含糊其词,客气道:“翻的书太多了,我一时倒想不起来。顾主事见谅,容我回去找找。”


    便有人捧道:“周郎中博览群书,吾等应多多向周郎中看齐才是。”


    筵席止,庆功宴乱作一团。淮王陆忱被紧急挪到了后殿,由赶来的御医们轮番救治。


    帝后皆守在后殿,太子与昭王殿下安置过昭明殿中情形,亦随后赶去。


    太医粗粗诊治过,淮王殿下分明是中毒之相。


    望着昏迷中仍在蹙眉喊疼的孩子,许久不曾落泪的姚皇后红了眼眶。


    明德帝同样心焦,此时此刻担起了君父的职责:“淑华,你安心。朕一定会为我们的孩子作主。”


    所有赴宴的臣工俱被留于席上,在今夜真相水落石出前,一个都不能离开。


    群臣们窃窃私语,朗朗乾坤,竟有人胆敢在陛下面前对当朝亲王下毒,居心何等险恶。


    顾宁熙望外间晦暗天色,纵然知晓风雨欲来,却没有想到是这般迅疾。


    第 69 章   变故(两更合一)


    临近子时,陛下身边的总管方来宣旨,候于昭明殿中的群臣可自行归家。


    并无任何的盘问与搜查,候了两个时辰有余的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出了昭明殿,未有分毫抱怨。


    偌大一场庆功宴,在一片慌乱与猜疑中匆匆收场。


    顾宁熙随在文武臣工中,与表兄对上了视线。


    今夜情势太过混乱,他们不宜多说话。


    百官中无一人被扣留,顾宁熙垂眸,那便是代表宫中已经查明投毒之人不在席上?


    脚步迟滞时,顾宁熙回眸望了右首那张空着的席位,眼底划过一抹担忧。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淮王骤然出事,想也知道与夺嫡拖不了干系。


    昭王殿下累累军功上又添力挽狂澜、平定河北这一桩,在地方的民望达至顶峰。无论是太子还是淮王,只怕都有日夜难安之感。


    宫门未落锁,顾宁熙的车驾与武安侯谢谦停在了同一方向。


    擦肩而过时,顾宁熙低声道:“小心些。”


    此案就算不冲着昭王殿下,也必定要动他身边人。


    谢谦无声点头,心中却想,连一场庆功筵席都等不了,可见他们忌惮殿下到何种地步。


    拜见过工部尚书大人,她在工部的日子还算清闲。


    兄长则在西山兵营中,十日轮换一次回府。宁静的午后,高进代帝王来长庆宫送赏赐时,容妃娘娘正把玩着手里的一柄木弹弓。


    他行了礼,瞧见前日送来的一对夜明珠,三斛南海珍珠,还有那柄黄杨木嵌玉的莲花如意都还搁在一旁八仙桌上。


    他赔了笑,呈上今日陛下给长庆宫的赐礼礼单,皆是丝路上的外邦贡品,新奇且贵重,库房里难得一见。


    容妃娘娘面上却未有多少欢喜神色,依着礼数谢了恩,随手抓了几枚珍珠给他作赏。


    高进受宠若惊,推辞一番才受了赏,一五一十回到朝宸宫复命。


    陆憬合上手中书案,这几日瑜安皆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不知是因为当真想去元宵灯会,还是年节思乡。


    他发觉自己渐被她牵动思绪,许是近来政务清闲,倒引得他为这些俗务烦恼。


    罢了罢了,由她去罢。


    到了晚间,嬷嬷传来帝王吩咐,请容妃娘娘入朝宸宫侍寝。


    顾宁熙早有所料,无可无不可。


    沐浴完,因是天冷,便披了件外裳,在寝殿中等着陆憬。


    “陛下万福。”


    她曲膝行礼,被陆憬抱去榻间。


    丝制的寝衣褪开,帷幔由君主挥下。


    当了数日差,一向风平浪静。“娘娘若是倦了,不若去厢房歇息片刻?”


    林嬷嬷已叫人收拾出了一间上房,顾宁熙望了望外间夜色,甫一用过晚膳陆憬与靖平王便去了书房议事,至今没有传回消息。


    她等得累了,又不能先行回宫。


    “多谢嬷嬷。”她领了林嬷嬷的好意,起身时扶过鬓边歪了些的步摇。


    林嬷嬷在前引路,穿过垂花门,带着顾宁熙往东处走。


    到靖平王府做客多次,顾宁熙一向少进王府后院。


    她记得前些日子所读史书中提过,南安六年靖平王大胜而归,明帝亲自下旨为他扩修府邸,许多地方都按了宫廷规制,工匠们不敢不尽心。


    一队队侍卫巡查井然有序,许是因为陆憬在府上,王府戒备愈发森严。


    “那一处可是苏小姐的院落?”


    顾宁熙远远指了指有灯火的一方小院,虽说离得不近,但隐隐可见其中的精致气派,像是女儿家的住所。


    林嬷嬷道:“表小姐的院子在西处,不在此。”


    同在王府中,但一东一西隔着,除了表小姐特意来请安,平素也甚少遇到。


    顾宁熙觉得奇怪,靖平王至今未娶,后院也无侧妃侍妾。


    这般规格的院落,不像是王府寻常人能住的。


    温嬷嬷显然不愿多提,顾宁熙未多追问。


    “娘娘请。”黄昏时分,帝王御驾至长庆宫中。


    温嬷嬷带人接驾,小心禀告道:“回陛下,娘娘尚在御园,老奴已差人去请。”


    “不必了。”估摸着人还生着气,陆憬大约知道她在何处,“朕去寻她便是。”


    离长庆宫最近的一处御园中,新扎起了一架秋千。


    “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圆桃自觉退开,顾宁熙安坐于秋千上:“陛下万福。”


    自从靖平王府回来后,她在马车上随口向陆憬提及了此事。


    不出两日,陆憬竟真的命人为她搭起了架秋千。


    “天冷,也不加件衣裳。”


    圆桃难得乖觉一回,跑回长庆宫去取娘娘的披风。


    “出来时不冷。”顾宁熙心安理得地由帝王推着秋千。


    “就这么喜欢这里?”


    “陛下的心意,能不喜欢么。”


    虽是奉承之语,但听来格外顺耳。


    顾宁熙比了比,道:“我还想在这儿挂一串铃铛。”


    跟靖平王府相比,她总觉得少些什么,找不回那日的感觉。


    陆憬无有不应:“王叔府上的东西,你倒瞧什么都好。”


    饮食如此,连架秋千亦如此。


    顾宁熙没有否认:“还好有陛下的面子。如若不然,我怕是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她与陆憬透了句心里话,“毕竟我是顾家女,王爷大约也不想见到我。”


    顾顾两家的恩怨,是剪不断理还乱。


    偏生父亲还要他们兄妹二人与靖平王交好,着实为难。


    “并非如此。”陆憬却道。


    暖阁中收拾得甚是雅致,留了几名侍女于外间侍奉。


    顾宁熙在贵妃榻上坐下,闲来无事与圆桃开始打双陆。


    再往前不远就是靖平王的致清院,陆憬大约就在那处议事。


    六部与翰林院同在宫城脚下,闲暇时分,顾宁熙受刘喻之邀,往翰林院弈棋。


    自他们二人在宁国公府寿宴相识后,刘喻一直惦念着那盘未尽的棋局。因顾宁熙称病,故而未能相邀。


    二人对弈互有往来,顾宁熙胜四负六。


    她落下一枚黑子,对侧清俊温润的公子出身清贵文臣世家,同谢谦一样为陆憬伴读。只不过谢谦作为新胜的少将军,盖去了他大半风采。


    棋品见人品,二人弈棋时从不谈其他,心底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承让。”顾宁熙险胜一招。


    二人细细复盘眼前棋局,他们分出自齐梁,彼此切磋能进益不少。


    估算着到了时辰,顾宁熙起身:“我先回工部,告辞。”


    刘喻礼貌颔首:“改日再与顾公子切磋。”


    顾宁熙笑着应下,又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兄,不知可否?”


    “自然。”“二哥。”顾宁熙弃了车驾,将平淮留在了宫墙外。


    身后那道宫门离她愈来愈远,巍巍皇城,长长的宫道似乎走不到尽头。


    无需人引路,朝宸宫她来往过数次,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陌生。


    “顾公子。”高进候在书房外,稍稍一礼。


    “我要见陛下。”待到了靖平王府外,陆憬与靖平王仍在议事。


    王府的管事客客气气请了顾宁熙入府,在偏厅备了茶点。


    她是初次踏入靖平王府,随着侍从一路走着,见这座煊赫府邸占了整整一条街。


    所去的偏厅在东院,顾宁熙于偏厅坐下,屋中陈设隐隐可见大梁风貌。


    她拨了拨白瓷茶盏,这一等便等到了夕阳西斜。


    王府中晚膳已备好,陆憬携了她在王府用膳。


    原本与陆憬同桌进膳已是煎熬,加上一位不苟言笑的靖平王,顾宁熙只当以毒攻毒,更加无所谓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靖平王府的饭菜意外合她的胃口。为着陆憬,王府特意备了两份菜式。靖平王出身北梁,他那半自是便北梁的口味。虽与徐州城中菜式还是有些偏差,但顾宁熙竟很是喜欢。


    她夹在陆憬与靖平王之间,有侍女布菜,便安静低头用饭,也好避开他们二人的目光。


    这一顿饭无甚君臣规矩,顾宁熙发觉陆憬与靖平王私交深厚。


    从大梁至北齐,顾宁熙还是头一回吃上这般合心意的一顿饭食。


    用罢晚膳,夜色已笼罩皇城。


    谢谦亲自送了他们二人出府。


    “王叔留步。”


    王府外,谢谦目送马车离去,方吩咐人关了府门。


    今日见到这位顾家姑娘,倒是乖巧。既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人,若有机会还是需再试探一番,以求没有闪失。


    他想起锦囊留在了偏厅,回去寻之时,侍女方在收拾膳桌。


    “王爷。”


    察觉到主子的目光,侍女倾倒的动作一顿,惴惴不知是否做错了事。


    谢谦却未语,顾家那位姑娘的位上,碗盏中藏了些许冬菇。


    看起来,侍女夹去的这道烩时蔬她是一口未动,只小心掩了起来。


    是出于礼数么?


    忆起些许往事,谢谦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高进摇头,并不敢通传:“陛下尚在处理朝政,传令过不见人。”


    “好。”


    她立在书房外,看着浮云流转,安静等候。


    随着天边光亮淡下去,心绪一点一点归于平静。直到暮色四合,帝王开恩召见。


    “陛下何意?”


    书房中,唯他们二人,她只向帝王问出了这一句。


    御案后的君王不答反问:“朕记得,顾家有唤作顾瑜安的姑娘,不是么?”


    帝王轻描淡写一语,欺君之罪尽显。


    理智回笼,所有的愤懑与屈辱压下,顾宁熙心底陷入一片冰寒。


    “自然有。”她道。


    像是早有预料她的答案,陆憬淡淡道:“那便退下。”


    会有“顾宁熙”替她赴任,而留在宫中的,只能是顾瑜安。


    “倘若,”顾宁熙直视陆憬的眼眸,最后道,“倘若陛下有朝一日厌烦,是否可以放臣出宫?”


    有了名位,终身都要锁在这座皇城之中。


    陆憬居高临下,目光中带有怜悯:“怎么,瑜安已沦落到要等人厌弃?”


    同兄长打过招呼,归云院内,顾宁熙瞧着那份调任的公文,仍觉有些不真实。


    “后日便要启程?”顾宁婉讶然。


    “走的是急了些。”行囊一时不知该从何收起,好在檀佳处事周到细致,请示过顾宁熙,先行带人忙碌起来。


    “你这一去,大约要多久?”


    兄长问及,顾宁熙摇头:“不好说。”


    工部什么消息都未透露,她也是一问三不知。


    她收整好公文,却想起了另一事。


    今日御书房中,陆憬无故问起京郊堤坝修筑一事。


    那么自己自请往京郊,他必定是知道的。


    半月前她于陆憬书房中见到那封请修水利的奏案,便动了心思。


    稍加利用清涵郡主议亲之事,虽有康王的名目遮掩,但此事确实是她刻意为之。


    如若陆憬看穿,为何还放了她离开?


    调任的文书上加盖了工部的公印,白纸黑字,是她顾宁熙的名字。


    “你可知朕为何要顾宁熙去工部?”


    陆憬的问话蓦地划过她脑海:“兄长,我——”


    管事在外的禀告中断了她的话语:“二位公子。”


    “何事?”顾宁婉示意顾宁熙先噤声。


    管事无要事自然不敢搅扰:“宫中有圣旨将至。宣诏官还有半个时辰到府上,先遣了人通禀消息。”


    不到一月,魏宁侯府已接了两道圣旨。


    “知道了。”顾宁婉沉声道,“让府上人先预备起来。”


    “是,公子。”


    魏宁侯府上下本就是北齐朝廷安排的人,这些事务无需另外调教。


    打发了管事,顾宁婉转向顾宁熙:“你方才要说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顾宁熙将公文夹在要带走的书中,“先应付圣旨罢。”


    “好。”顾宁婉先回自己院中更衣,毕竟半个时辰还是仓促了些。


    未时三刻,魏宁侯府所有人等都候在了正院外,悉听圣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尔魏宁侯幼女顾瑜安,祥会鼎族,体仁则厚,敏慧冲怀,端静惠和……”①


    几乎是在听到顾瑜安这个名字的一瞬,顾宁婉的心沉入谷底。而后宣诏官一字一句,他全然听不在耳中。


    “着选顾氏女入宫闱,另择吉日行册封嘉礼。钦哉。”


    宣诏官的尾音回荡在前院,他笑吟吟将圣旨递与顾宁婉:“恭喜二位公子。听闻贵府千金抱恙,陛下特令不必亲自出来候旨,当真是陛下爱重。”


    那封圣旨如有千钧,顾宁婉听着宣诏官恭维,迟迟没有接过。


    他看向跪在身侧的顾宁熙,欺君与抗旨的念头在他脑海愈演愈烈。


    顾宁熙没有看他,镇定着接了旨意。晚间的榻上,被褥堆于一旁,顾宁熙摆了一张小几。


    她近来喜欢打双陆,邀了陆憬对坐两旁同玩。


    投骰全凭运气,少看谋算。


    顾宁熙手气极佳,一连胜三局,赢下陆憬三百两银,徒留陆憬对着棋盘无可奈何。


    “再来一局。”朝宸宫内,顾宁熙已卸了簪环,墨发柔顺地散着。


    换下华服,此刻寝殿之中,女子面颊飞红,染上了几分醉意。


    陆憬在她唇畔亲了亲,瑜安饮的是外间贡来的葡萄酒,初时不觉有什么,后劲却极强。


    懵懵懂懂的模样,惹人爱怜。


    他将人横抱起,带去榻间。


    衣带解开,起初瑜安乖顺地由他亲着,主动送上樱唇。


    却在寝衣将将褪下时,躲去了榻里间,星眸无辜地望向他。


    他知她醉了,已被她撩拨起几分火气,耐着性子笑问道:“怎么了?”


    寝衣又滑落些许,瑜安道:“殿下……可要迎娶正妻?”


    陆憬起了兴致,从少年时起,他便未碰触过这等娱具。虽是简单,远不及围棋精妙,但别有一番乐趣。


    顾宁熙深谙见好就收之道,悠悠收了三百两的银票:“困了,该歇下了。”


    陆憬:“……”云雨事歇,女子白皙细腻……满是欢好痕迹,无力地靠在他怀中。


    陆憬修长的手抚过她的面颊。时至今日,他仍有立世家女为后的心思,以平衡朝廷与后宫。


    “朕以为,你是足能够自保的。”“顾大人!”


    行走在宫道上,顾宁熙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身。


    女子一身娇俏的红裙,因脚步走得急,鬓边的步摇晃着。


    “郡主安好。”顾宁熙拱手一礼。


    能在此遇见顾家三郎,清涵郡主有些惊喜:“我入宫来给姨母请安,可巧碰见顾大人。”


    顾宁熙在工部为官已有半月,清涵郡主转换了称呼。


    宫中的淑宁太妃,与康王妃乃是嫡亲的姐妹。昔年姊妹二人一嫁入宫中为妃,一嫁入康王府,传为了一段佳话。


    “听闻顾大人近来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有劳郡主挂念,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并无大碍。”


    瞧他气色如常,清涵郡主点点头。


    顾宁熙适时道:“陛下召臣尚有要事,不便多留,先行一步。”


    难得遇上,清涵郡主本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只不过皇兄召的人不可耽搁,若是顾家公子能得皇兄器重,也是件好事。


    二人在宫道口分别,顾宁熙去往朝宸宫,清涵郡主则往寿安宫的方向而去。


    这一段插曲并未放在顾宁熙心上,陆憬今日要她留宿宫中。


    “明日非休沐之期,臣尚需应卯。”


    “怎么?”


    “是。”


    顾宁熙安静下来,皇帝有兴致,容不得她是否愿意。


    月光黯淡,帐中旖旎。


    近半月陆憬召她并不多,每次……愈发久。


    顾宁熙数着时辰,说是纳妃,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呜——”


    走神引起了帝王的不满,顾宁熙在榻上已然不同陆憬较劲。


    数回下来,陆憬在此事上略微有点长进,是他将来的后妃有福。


    动静久久未歇,不知过了多久,顾宁熙昏昏沉沉睡去。


    怀中人面颊绯红,也只有此刻,顾宁熙在他面前才会显露出几分本性。


    顾家三公子也好,代郡中的瑜安也好,从来都是笼罩一层厚厚的面纱。


    他很期待她揭下面纱的真实模样。


    顾宁熙与顾瑜安不同。从前代郡城中的顾瑜安,仿若一幅华美的丝帛,精致,脆弱,让人不住地想要呵护。而褪去面纱后的顾宁熙,却宛如一幅意境画,灵动而又千变万化,让人一步步沉溺其中。


    红烛帐暖,一夜旖旎。“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归云院内,顾宁婉挥退了所有人,握着圣旨的手已经发白。


    瑜安这个名字,是父亲私下为她起的。应大师之语,寓意平安顺遂。家中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晓,断不会传给外人。


    他将圣旨拍在桌案上,顾宁熙却一语未发。


    顾宁婉心中焦躁,身为兄长,极力克制着情绪。


    前因后果瑜安不提,那便暂且不论。眼下最要紧的,是要保住妹妹。


    父兄远在北梁,魏宁侯府一切大事都要他们拿主意。


    三日后入宫,宫中催得那般紧急,他上哪儿去找一个“顾瑜安”来顶替入宫?


    稍有不慎,就是欺君大罪,诛连顾家满门。


    “兄长,”顾宁熙声音平缓,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进宫一趟。”


    魏宁侯府的车驾很快备好,平淮扬鞭,马车向皇城的方向疾驰。


    街景自两旁闪过,北齐皇都繁华而又安宁。


    宫门口宿卫的禁军尽忠职守:“宫中有令,外臣无诏不得入见。”


    马车被拦在了宫门外,顾宁熙下了车驾,示意平淮退后。


    这一处的动静很快请来了今日当值的禁军副统领,魏宁侯府的马车标识他自是认得。


    “顾公子可有陛下传召?”


    “未曾。”顾宁熙坦言。


    禁军副统领不假辞色:“那么,公子请回。若是擅闯,罪名可不轻。”


    暖阳洒落,重重宫门后的殿宇泛着金色的光。


    顾宁熙唇畔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陆憬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没有他的旨意,自己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如此棋局,如何能胜。


    平淮未带佩剑,警惕地审视眼前威胁着主子的人。


    禁军上前几步,只待吩咐。


    禁军副统领最后警告道:“顾公子请回,莫要——”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阳光下,顾宁熙手中取出的玉令渐渐清晰。


    他看清此物,登时单膝跪于地。


    见此玉令,如见陛下。


    禁军跪了一地,恭谨肃穆。


    “我可否入宫?”


    从代郡之中取得的玉令,陆憬并未收回。顾宁熙只觉自己的境地可笑,全盘受制于人。


    副统领再不敢阻拦,洪亮的声音响彻在宫门外:“放行。”


    禁军队列齐整,让开一条路,容马车同行。


    “顾公子请。”


    二人很快收拾了床榻,顾宁熙睡去里间,陆憬吹熄了烛火。


    殿中沉入昏暗,只不过么,若想安眠,为时尚早。


    寝衣翩然落地,一室旖旎。


    宣诏官又说了好一会儿吉祥话,最后道:“三日后辰时宫中即会来接顾小姐入宫,还请府上早为顾小姐打点。”


    散值后归府,用晚膳时顾宁婉道:“你这半月常去翰林院对弈?”


    “工部无事,无妨。那位刘修撰刘大人是真心爱棋,也是官场中难得的心思纯正之人。”


    顾宁熙如此说,顾宁婉没什么不放心的。


    虽然陷在北齐,但日子还是要好生过下去。


    陛下有意命昭王殿下出镇洛阳的消息,一夜间传得人尽皆知。


    昭王府书房内,甄源、谢谦、秦钰、韦范四人面对面坐着,皆是一模一样的愁容。


    从宫中回来,殿下已将自己在书房中关了一夜一日,水米未进。


    谁都想劝,可谁都不敢劝,更不知该如何劝。


    陛下欲将江山分而治之的打算已经传出朝堂,将难题摆在了殿下面前。


    从晨起坐到午后,四人商议不出任何所以然来。


    殿下若是答允,且不说殿下身上要背着一辈子弑弟的疑云。一旦殿下去了洛阳,只怕此生都没有办法名正言顺登上大晋帝位了。


    江山是他们追随殿下亲手打下来的,他们比任何人都不愿见到战乱再起,百姓流离失所。


    一旦分裂,往后若再要一统,唯有东西开战。


    若无统一的中原疆域,拿什么和狼子野心的突厥抗衡?他们更怕西面疆土对突厥称臣,前后夹击洛阳,届时无论谁胜谁负,百姓必定困苦不堪。


    四人商议了整整一日,束手无策。直到临散值的光景,书房外响起孙总管惊喜的声音:“顾大人来了?”


    孙敬亲自迎出去,不多时在寒风阵阵中,接了顾大人到书房。


    顾宁熙是带了花折羊糕和胡麻饼来,正是永阳坊永安街上第三家。


    从前昭王殿下心情无论多不好时,这家的吃食他总能用一些。


    天气太冷,顾宁熙一路赶过来,尽管保存得再仔细,糕点也都凉透了。


    她只能把这些吃食交给孙总管,先去王府灶上热一热。


    孙敬忙不迭命人去办了,外间风大,他留顾大人在书房中多坐一会儿。


    朝中的风向几人心照不宣,昭王殿下出镇洛阳绝非上策。


    可偏偏陛下的命令,叫殿下左右为难。黄昏时分,御驾到了长庆宫。候在殿外的女子换了绯红色的宫裙,烛火掩映下,发上珠钗愈见华光,却夺不去女子容颜半分光彩。


    这般费心盛装,显然是为了今夜。


    陆憬轻颔首,心底升腾起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满足。他扶起行礼的女子以示恩宠,执了她的手入内。


    传膳时,菜式由温嬷嬷一一精心打点过,确保没有疏漏。


    用罢晚膳,陛下自然是留宿长庆宫中。


    守夜的宫人远远候在廊下,陛下起居注中,高进再添上一笔,不得不感慨容妃娘娘之受宠。


    是了,这般清冷绝艳的美人,愿意放下身段费心讨好,本身便是一件妙事。哪怕只是稍稍使些手段,有几人能抵挡。


    寝殿内的红烛不知燃到几更。顾宁熙的墨发散于枕间,承受着身上人缱绻的吻。


    虽不能感同身受,但谢谦多少能明白昭王殿下的心境。


    他道:“若是此事放在我身上,换了我那位父亲,我是一丝一毫都不会顾及父子之情的。”


    奈何陛下对殿下,谢谦看在眼里,当中还是有父子之爱的。


    顾宁熙苦笑:“陛下怎可能不爱昭王殿下呢?”


    那是他与元后感情最浓时生下的唯一的孩子,从陛下称王、定都长安、再到登上帝位,这个孩子见证了他一路的风光荣耀。


    昭王殿下年幼时,陛下每每从外间议事归来,总要回后宅抱一抱年幼的昭王殿下。


    有一回陛下急需寻一封公文,一时没能顾得上抱他。昭王殿下便在书房外哇哇大哭,陛下赶紧放下了手中事,将他抱在肩头哄着。


    这桩旧事还是懿文皇后和命妇闲谈时,当笑谈讲给母亲和她听的。


    书房内众人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这样的亲情,最是叫人难以割舍。


    好歹晚膳已经热好,孙敬还命人备了些旁的膳食。


    但总得有人给昭王殿下送过去。


    顾宁熙无意中抬眸,发现书房内所有人的期待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第 70 章   吃醋


    薄暮笼罩,昭王府书房内未点烛火。


    立于紧闭的书房门外,顾宁熙尚未抬手叩门,便听得里间传来的声音:“进来吧。”


    顾宁熙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推开门,心中却在想昭王殿下是听出了她的脚步声,还是闻到了胡麻饼的香气。


    “殿下。”


    入了书房,顾宁熙反手合上门。


    她将食盒摆在桌案上,借着暮色打量过昭王殿下的神色,比她想象中好上些许。


    顾宁熙稍稍松口气,将几碟吃食一一取出。


    “殿下好歹用一些吧,莫熬坏了身体。”


    重新烤过的胡麻饼,酥脆鲜香不输于刚出锅时。


    陆憬望摆于自己面前的熟悉的小食:“天这么冷,还跑去那般远的地方?”


    从这里到永阳坊,便是骑马来回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


    顾宁熙没有说话,只把一双银箸递了过去,很有两分霸道的意思。


    屋中越来越暗,顾宁熙起身去点了灯火。


    很快几盏烛光透出琉璃灯罩,照亮了整间屋子。陆憬抬眸,看着心上人明净如玉的面庞在灯火下慢慢变得清晰。


    “陪我待一会儿。”他开口。


    知道昭王殿下心情不好,顾宁熙没有想过拒绝。


    虽说没什么胃口,但顾宁熙送来的吃食,陆憬还是多多少少用了些。


    银箸偶尔搭在白瓷碗盏间,发出一两声好听的清响。


    将话语打磨许久,顾宁熙最后还是问得直白:“殿下……会去洛阳吗?”


    她零零碎碎的梦境中并没有这一段印象,但既是皇命,恐怕昭王殿下很难违抗。


    “你呢?你可愿意随本王前去?”


    “我——”


    顾宁熙生于宣平侯府,自小到大从未离开过京城。然提起陌生的洛阳,她竟无端有几分亲切之感。


    元乐流露出答应的意思,对陆憬而言已然足够。


    他明白她的犹疑之处,又怎舍得让她为难。


    陆憬给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不会。”他的语气笃定,笑了笑道,“有人比我们更不愿意见到此事。”


    顾宁熙稍加思忖,须臾间明白过来:“殿下是要坐享其成了?”


    “推波助澜亦可。”


    陆憬掰了手中的胡麻饼递给顾宁熙,一人一半。


    烛光暖融融照着,还有一事,既是二人独处,顾宁熙不能不提醒眼前人一句。


    “东宫私蓄府兵,此案虽盖棺定论,但朝中有不少人都默认是殿下的手笔。倘若……”顾宁熙迎着昭王殿下的目光,“倘若并非昭王府所为,殿下恐怕需要想想,是不是有谁在借刀杀人。”


    连日来几桩事宜叫人应接不暇,陆憬几乎忽略了这一处细节。


    他知道东宫扩充府兵不假,但密报中也无法具体到两千人之数。如若不然,东宫上下也未免太透风了些。


    他原本以为此案是父皇命人查处,天家父子之间关系本就微妙。


    胡麻饼露下些碎屑,陆憬想到了第二种可能。


    顾王叔早年遭逢巨变,才成了如今淡漠的性子。


    这些年刀光剑影,已经甚少有人和事能入王叔眼中。


    但陆憬看得分明,王叔并不排斥瑜安入府,甚至是默许。


    起初他自然以为王叔是顾念自己的情面,只是这几月相处下来,王叔对瑜安仿佛是天然的长辈对晚辈的宽和。


    只不过表露得并不明显,唯有熟悉王叔之人方能感受到。


    “王爷这些年,想必甚是不易。”


    从异国叛将到北齐重臣,当中的辛酸艰险,顾宁熙实在难以想象。


    见她好奇,陆憬便略略说了些。


    “你可知道,十三年前羯族大举来犯,齐梁联手共御外侮之事?”


    顾宁熙点头,这一场战事,上至耄耋老人,下到稚子孩童,在边境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边地告急,羯族毫无人性的屠戮迫使齐梁不得不摈弃前嫌,暂时联手。


    北齐皇室武将出身,素来崇武,齐顺帝任命尚是豫王的明帝挂帅出征,至于北梁那处,则是威名赫赫的顾老将军领兵。


    “我父皇与王叔就是在军中相识。王叔他……救过我父皇两次性命。”


    彼时大齐储位之争已落到明面上,争斗不休。


    他的父皇实在未料到,外敌当前,边地百姓生死存亡之际,皇室诸人仍一心内斗。


    皇都的刺客来时,若非顾王叔恰好遇上出手相助,只怕父皇凶多吉少。


    说来讽刺,齐梁对立百年,效忠北梁的顾王叔尚且知道齐心退敌,仗义援手,而他的那些叔伯,眼中却依旧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龙椅。


    国守不住,何谈帝位。一国之君,怎可向羯族卑躬屈膝,忍辱媾和?


    父皇长顾王叔七岁,二人同在军营中,惺惺相惜,渐成莫逆之交。


    到了对羯族的最后一战,父皇在刀林剑雨身先士卒,华夏军民士气大振。


    那一仗打了三天两夜,又是顾王叔,拼力在羯族的箭矢下保下了父皇性命。


    无关乎彼此立场,生死相托。


    羯族战败退兵后,一时间父皇的声望在北齐达到顶峰。


    可更大的危机旋踵而来。明月悬天,街巷点缀着无数华丽明灯,流光溢彩。


    不远处的裕河在灯火映照下,有如天上的星桥银河般壮观。


    悠扬的丝竹乐声自河上传来,达官贵人的香车宝辇列在道旁,赏灯的百姓皆衣着鲜亮。


    整座城池灯火繁盛,花灯铺就,一片欢歌笑语。


    诗云,“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大抵如此。


    顾宁熙守于窗边,长街盛景尽映入眼中。


    身后的陆憬气定神闲品茗,只在雅间从容观之。


    灯会游人如织,街上人头攒动,新涌入的观者几无立足之地。


    唯有远离纷飞战火,百姓安乐,方能得享眼前这份盛世太平的欢喜。


    陆憬为帝王,从来都是自高处俯视。


    可顾宁熙却爱这份热闹。


    边地之中,战事消弭,军民同乐,是她最大的祈愿。


    不知徐州城中,何时能有这样一场盛景。


    一道窗子,隔开两处光景。


    虽只能困于雅间中,但外间的喧闹气息,依旧让她觉得自在鲜活。


    瞧窗边人一直望着街角卖灯的小摊,陆憬淡声对高进吩咐几句。


    望过满街灯火,顾宁熙只可惜,如此赏灯到底无趣,便同陆憬早早回宫。


    身后的喧嚣逐渐远离,为避开人群,马车选了僻静些的小巷。


    夜里有红薯香甜的气息飘来,顾宁熙将帘子拉开一角,见街边有一老者支着红薯摊子。


    她转眸去看陆憬,陆憬心领神会,命车夫停下车驾。


    他陪着顾宁熙下了车,冷风一吹,显得小摊上热乎乎的烤红薯愈发诱人。


    顾宁熙熟门熟路地挑出两个红薯,老者用油纸包了,笑眯眯道:“您拿好。”


    她分了一半给陆憬,红薯飘香的时节,就让她想起从前在家中的情形。


    咬上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顾宁熙心情好,与陆憬不知不觉说起童年趣事。


    这条街虽不是主街,但零星几盏灯火装点,衬着遥遥传来的人声,也别有一番意趣。


    二人在街头走了一段,高进为主子付了银钱,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陆憬含笑听着顾宁熙之语,听她说到自己曾拉兄长逃学,就为了在城中赶集的日子,去买上些新鲜吃食。


    “赶集一月一次,摊贩都从附近村落来。集市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还买过一对兔子养着。”


    “后来被父亲发现了,还是二哥揽了所有过错,亏得有我阿姊求情。”


    对于他们这些小把戏,父亲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护卫们察言观色,在高总管示意下退得更远些。


    隔着一条巷子,前处是一盏二人高的仙宫灯,架在高台之上。


    仙宫灯灯架通体雕刻云纹,六扇扇面上绘有仙人图案,以木轴相连。这盏灯出自官匠,由京兆尹府运置在此处与民同乐。仙宫灯周围,又布着各式小灯,做出瑶池美景。


    这样的巨型华灯,由官府灯会上装点了十余处。只不过此处游人的目光皆被临街那盏最大的万寿灯吸引,加之此地偏僻,显得这一盏精巧的仙宫灯少有人问津。


    顾宁熙驻足去瞧六扇灯面上绘制的神话,起风时,各扇面绕中心木轴转动,美轮美奂。


    这一扇绘的是嫦娥奔月,顾宁熙驻足欣赏,只是在木轴转动声中,却有些异样响动。


    她待要仔细分辨,高台上那盏仙宫灯竟毫无征兆地坠下,牵动周围十几盏连灯。


    她未及反应,身侧的陆憬已揽过她的腰身,急速退开。


    宫灯坠于地,火星四溅。


    顾宁熙被他护在墨青色的大氅下,甚至手中的半个烤红薯都未损分毫。


    “莫怕。”


    她仰头看去,陆憬手中长剑已出鞘,闪着寒光。


    十余道黑影伴随着宫灯自高台而下,留三人截住出路。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几道剑影闪过,来者出手狠辣,皆是死士。


    顾宁熙武艺不精,这样的近战,弓箭完全无用,更何况眼下她手中没有长弓。


    刺客显然是冲陆憬而来。他利落结果了当先一人的性命,护着怀中人至一角。兵刃相击声中,顾宁熙当机立断,她能做的是寻机自保,不必让陆憬太分神于她。


    陆憬长剑染血,三名刺客倒地,余者围攻的招式愈发狠戾。


    包围圈越缩越小,顾宁熙拔下鬓间发簪,投出刺中死士左臂。陆憬剑芒划过,一剑封喉。


    紧随其后,陆憬身边暗卫赶到。其实前后不过几息之间,但刺客皆报了必死信念搏命,让顾宁熙仿佛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


    陆憬的暗卫训练有素,摆开阵形,一队将二人护在中央,余者则将刺客团团围困。


    胜负并无悬念,刺客落网只是时间问题。


    但战局之激烈却超出顾宁熙预料,这些死士与陆憬身边的精锐竟都能五五开。


    就是不知,此番要取他性命的是何人。


    刺客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


    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遮在了顾宁熙眼前。


    顾宁熙垂眸,她长于边关,上过战场,从来不是陆憬眼中受不得风霜的娇花。


    只是她余光望见陆憬受伤的左臂,血迹染红了月白的锦袍,终究还是陷入沉默。


    未有喘息,父皇率将士在前线浴血拼杀得胜,安居京城的皇室权贵却趁势发难,构陷父皇勾结顾家,意欲谋反。


    他们有备而来,一应“罪证”俱全,满城风雨。


    皇祖父召父皇回京问罪,对此事已然信了五六分。


    父皇没有坐以待毙,调用在皇都的所有人马,挟击退羯族之余威,孤注一掷在京城起事。


    厮杀三日,最终夺下了大齐帝位。


    可顾氏一门作为北梁臣子,却被判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皆斩,只有王叔逃出生天。


    父皇尚立足未稳,闻听消息,派了身边半数精锐奔赴千里,终于在齐梁交界之处,救下了被一路追杀、身负重伤的王叔,将他带回了大齐皇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对顾宁熙谈起这段往事,陆憬略去了皇室操戈,心中亦不免随旧事怅然。


    父皇对他提起过战场上的王叔,少年将军,鲜衣怒马,那是何等的骄傲飞扬,意气风发。


    可他真正第一次见到王叔时,他卧床养伤,面色苍白,眸中全无半点生气。


    至亲含冤而亡,独一人留存于世间。换作是他,亦实在难以振作精神。


    他还记得,自己奉父皇之命照看王叔多时,王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个小侄女儿,只比你小上几岁。”


    “她……没有等到我回家,会不会怨我?”


    话语间的忧愁,浓重得化不开。


    顾王叔在豫王府住了三年,丧亲之痛尚未平复,羯族再度兴兵来犯。


    以游牧为生的民族,离不开对华夏的劫掠。


    大齐内忧外患,朝中父皇信任的可用之将,无一人能够派去抵御羯族,独当一面。诸王虎视眈眈,野心仍在,联合所属朝臣对父皇施压,意欲父皇御驾亲征。


    父皇腹背受敌,危难时刻,是顾王叔主动请缨。


    定下出征的主帅李健守成有余,克敌不足。王叔愿意前往,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王叔在边关对羯族的第一战,率了父皇拨给他的一千骁骑,长途奔袭深入大漠千里,直捣羯族王帐,斩敌三千零七十二人,俘虏羯族右相国,在军中打响了威望。捷报传回皇都时,所有对父皇的流言与攻讦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此后李帅受父皇密令,大胆放权给王叔。王叔领兵七战七捷,长期驻守在边关。有王叔在外,父皇得以腾出手来,肃清内乱。


    王叔在边关鲜有败绩,军功累累,被齐梁百姓奉若神明。父皇对他已是赏无可赏,为王叔修建顾氏宗祠后,在民心所向中,破例加封王叔为大齐第四位异姓王。“靖平”二字,是父皇亲自拟下。


    王叔在边关八年,羯族败退数百里,漠南再无羯族王帐。


    凯旋之时,父皇亲率文武百官相迎。


    当问及王叔还有何所求时,王叔只道,想为自己的小侄女求一份荣耀。


    于是父皇赐下郡主之爵,诏命礼部拟来几十个封号,供王叔择选。


    甚至于,郡主之位并非追封,而是父皇实打实的封赐,只为圆王叔一个心愿。


    晚风吹拂,迎着天边落日余晖,顾宁熙忽而想起靖平王府中那一处华贵的院落。


    她所有话语,最后只余极低一声叹息。


    陆憬未传步辇,二人一同回了长庆宫中。


    太子私会后宫嫔妃一案,最后是雷声大雨点小。


    在太子跪于太极殿中请罪,力辩无辜后,明德帝到底还是选择相信了他。


    他命太子在府思过半月,期间仍可参与政事;至于苏婕妤,失宠已成定局。明德帝以染指朝政为名,将苏婕妤贬为美人,迁居别宫,再不曾召幸。


    寒冬时节,纷纷扬扬一场雪落下,掩盖了所有流言蜚语。


    有些空旷的街巷中,两道撑伞的身影并肩徐行。


    孟庭温和道:“都下雪了,你还不回府吗?”


    “昭王殿下设宴相邀,我要去望云楼用午膳。”


    顾宁熙与表兄相约在前,昭王殿下设宴在后。


    正巧撞在同一日,顾宁熙只能与表兄提前半个时辰碰面,地点就选在与望云楼附近的茶楼中。


    好在表兄是自家人,临时改了时间无妨。若换了旁人,顾宁熙必定感到不好意思。


    孟庭想起姑母的叮嘱,迟疑道:“你与昭王殿下单独用膳,可是有话要说?”


    顾宁熙笑道:“寻常的好友相聚罢了,昭王殿下还邀了齐国公他们。”


    孟庭放下心来,路途不远,顾宁熙预备步行前往。


    “雪路难行,”孟庭笑道,“我送送你。”


    街上已积起薄薄一层雪,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将顾宁熙送到望云楼门前,孟庭方自行折返。


    望云楼三层视野最好的雅间内,昭王殿下合上了窗子。


    方才冷风直愣愣灌入屋中,亏得屋子里都是军旅之人,都不畏寒,也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


    只在窗子关上后,他们觉得暖和了些而已。


    孙敬是早已在大堂中候着顾大人的,不多时,顾宁熙便在孙总管的引路下进了雅间。


    她到得最晚,路上稍稍误了时辰,屋中几人都在等她。


    顾宁熙不免歉疚,正要解释几句时,陆憬不阴不阳道:“知道你有事耽搁了,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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