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邻的雅间内,宴席将将散去。
陆憬沉默地握着手中茶盏,有那么一瞬,他是可以理解洛家姑娘的。
情不知所起,刹那间的心动倏忽而至,无可抵挡。
机关转动,一道暗门悄无声息合上。
陆憬起身推开窗子,望云楼招牌下,元乐与洛家姑娘就此分手,各自回了不同的方向。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元乐周身,勾勒出他清隽如玉的眉眼。
陆憬目送心上人离去,元乐不好龙阳,他又何尝能接纳分桃之爱?
甚至直到现在,他也依旧迈不过心底的最后一道坎。
可喜欢便是喜欢,哪里能说得清是是非非。
他心悦的只是元乐,只是元乐这个人,无关其他。
方才听着雅间中的交谈,陆憬竟很羡慕洛昀。
至少她对元乐的心动,可以正大光明宣诸于口。
天边晚霞绚烂,陆憬想,上天仿佛与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午膳时分还未至,望仙楼中只有零星两桌食客。
十几个伙计一时得着清闲,凑在一处说着今日的两件稀奇事。
这第一桩,平日难得露面的东家竟亲自迎候在大堂中,二楼最好的雅间亦安排得当,必定是有贵客要驾临。
而第二桩,则是在谈论坐于角落处的那位公子。
他们望仙楼在皇都中负有盛名,平日迎来送往的王公显贵不知凡几,却也少见这等人物。
公子着月白锦袍,极为俊逸,周身气度不凡,是位新客。
原本他们以为,这便是东家候着的贵客。
毕竟他入酒楼时,饶是东家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公子吩咐要了间上房,因是等人,先在大堂中寻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
伙计上前添茶,离得近了,愈发觉得这位公子好似天上仙人,眉目清隽如画。
只不过,公子身后跟着的那名冷面的护卫,一看便知不大好惹。
“公子有吩咐随时叫我们。”伙计斟完茶退开,客客气气道。
酒楼中渐渐热闹起来,顾宁熙坐了背人的方向,安静品茗。
相邻的几桌食客谈天说地,推杯换盏间好不热闹。
皇帝下诏,命顾家三公子顾宁熙后日申时入宫觐见。
顾宁婉领魏宁侯府上下接了旨意,见顾宁熙神色如常转身回归云院,他收了圣旨散开众人,赶忙追去顾宁熙院中。
“你们几个,就在外间守着。”
“是,二公子。”合上房门,顾宁熙只留了檀佳侍奉。
归云院中的仆从这段时日也摸清了主子的脾性,皆安分守己做事。
檀佳已将带回的衣裙与饰物收整好:“主子,这些应当如何处置?”
“与上次的收在一处,莫让人知晓。”
典当一事,试探一次便够。
果然不错,即便是在魏宁侯府外,陆憬还是派人监视于她。
既已有了肯定的答案,无需再生事端。
顾宁熙只觉可笑,父兄皆在徐州城中,陆憬还怕她逃了不成。
才坐下没多久,院外的仆从传话道:“三公子,宫中传了诏书来,请您出去接旨。”
来宣旨的是吏部的官员,朝廷给兄长和她赐下了官职。
不出意料都是些闲职,官阶体面,俸禄优渥,多是留给世家子弟的美差。
旨意着意点明下月月初上任,算算仍有十余日的闲暇。
接了圣旨送走宣诏官,顾宁婉原本担心之事再度被提起。
“你若真是赴任,届时身份为人所察觉,岂不是要有一个欺君之罪?”
“兄长觉得该如何?”
顾宁婉拿不定主意,难不成要妹妹主动承认实为女扮男装,主动请辞?
欺君之罪顾宁熙暂不担心,陆憬早已看穿。依他的气度,不像是会秋后算账。
顾宁熙担心的反而是自己的官职:“兄长的是武职,我却要去工部做文官,兄长不觉得蹊跷?”
“或许是想将我们二人各自分开吧,有所防备。”顾宁婉心心念念的还是妹妹的身份,“赴任还早,你再想想。”
翌日礼部送了官服来,虽说他们都无意为新朝效力,但明面上的应卯功夫还是要做足,不能让人抓到错处。
顾宁婉进了里屋,顾宁熙屋内已基本收拾齐整。他们此番入北齐,本就未带多少行装,最受顾宁熙看重的无非是几十卷书册手稿。
她之所以选中这一处院落,也是看中了屋内几架紫檀木的多宝书架。
顾宁婉看她若无其事般归置兵书,将圣旨一放有些忧心:“齐帝单独召你,你怎的这般态度?”
若皇帝召的是自己,顾宁婉反而不会心焦。偏偏齐帝指名要见的人是瑜安。
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咛,要他务必照顾好瑜安,照顾好自己。不必父亲提,父兄不在身边,照拂幼妹他当仁不让。
他忍不住提醒顾宁熙:“你别忘了,你当年在安平关射齐帝那一箭,想必他早就知道是你。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就一点不着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有什么对策?”
顾宁熙回身,听得他道:“不如你干脆改回女儿装。齐帝再如何,总不能同你一个姑娘计较。”
他愈想愈觉有理,顺势让瑜安回复身份更好
顾宁熙无言,换回女儿装,怕不是让齐帝新仇旧账一起算上。“……这徐州素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日大军凯旋的情形,你们可见着了?”
“那是,我家中的表弟可就在行伍中。徐州九郡打了几十年,总算是我大齐军队大胜而归。”
“我听说,对面的皇帝已经遣使议和,还答允割让徐州剩下的三郡。”
“他不答应成吗!徐州的守将,顾平钧顾大将军举族弃暗投明,归顺了我大齐,梁帝拿什么守徐州!”
“是是是!”
一阵爽朗的笑声,桌上的酒喝空了几壶。
“我还听人议论,陛下给顾将军封了侯爵。顾家二位公子,前一阵不是刚到皇都?”
“败军之将罢了,还背弃旧主,咱们陛下当真是宽仁。”
平淮沉了脸,顾宁熙轻摇头,示意无碍。
平淮是父亲亲自为她选的亲卫,身手奇佳,从大梁到北齐,一直跟随于她。
才刚过午时,望仙楼大堂便坐满了半数人,二楼已无空闲的雅间。
顾宁熙放了茶盏,见那位一直气定神闲坐于柜后的酒楼主家亲自起身出迎。
她顺着方向望去,毫无征兆地对上了一双淡漠的眼眸。
隔着半个喧嚣的大堂,来人着一身玄色锦袍,头束玉冠,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墨玉剑。
三年不见,气势更甚。
对望片刻,顾宁熙不动声色地先移开视线。
是了,以她的身份,不应该识得此人。
跟在玄衣公子身侧的主家,声音恭谨而又谦卑:“房舍已备好,您请。”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阶梯一角,平淮按在佩剑上的手才松开。
虽是浑身疲累,晨曦初现之时,顾宁熙还是被屏风外的动静吵醒。
是陆憬起身更衣,顾宁熙脑中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不愿多应对,闭上眼眸装睡。
不多时,竟又这么睡去。
再度醒来,日光已然大盛,透过帷幔照入榻中。
顾宁熙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唤人,静静靠着身下软枕。
昨夜后半的情形她早已模糊不清,任陆憬予取予求罢了。
可她却还记得自己最后求饶的模样。
顾宁熙自嘲一笑,经过这一夜,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殿中极静,独自一人的时光,难得地让她能够放下些许戒备。
“姑娘醒了。”
不知坐了多久,侍女的声音打破了顾宁熙的出神。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着为她洗漱更衣。
宫中新送来的衣裳,依旧是一套石榴红绣金边的裙装。
“姑娘不喜欢么?奴婢等这就去换新的。”
侍女察言观色,颇为殷勤。
顾宁熙摇头,问道:“我昨日入宫的衣衫在何处?”
“回姑娘,那套衣裳送去浣洗了。您随身的东西,都放在了您房中。”
捧着衣衫的两位侍女站也不是,离也不是。
顾宁熙无意为难她们,伸手道:“我自己来即可。”
她身上月白的寝衣,是昨夜后半新换上的,她并不喜欢。
“齐……陛下在何处?”
“晨起陛下往书房议事,留了口谕会回来用午膳。”
离午膳还有一阵光景,顾宁熙换了衣衫,侍女引她回明宝堂中歇息。
不多时,屋中的侍女奉命端来一碗避子汤药。
顾宁熙干脆饮下,知道这对她和陆憬都好。
她查看过自己随身所带的物件,有一枚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护身符,还有并不属于她的玉令。
她简单将头发盘起,簪了自己入宫时的白玉簪。
望了望外间天色,离府已有一夜一日,兄长此刻想必忧心如焚,她须得尽快脱身。
“姑娘有心事?”
依旧是昨日那位和善的嬷嬷,言谈间顾宁熙知道她姓温,京城人士。
温嬷嬷道:“我替姑娘梳妆罢。”
见顾宁熙不愿,温嬷嬷自顾自拿起了篦子:“姑娘要求见陛下,总得收拾齐整才是。”
她话中有话,点醒了人。
温嬷嬷手巧,猜到顾宁熙不喜繁复的发式,梳了云髻。
她从妆匣中挑了一支累金丝嵌红宝的垂珠步摇,缀以同色的朵朵珠花,一切都恰到好处。
顾宁熙气色有些苍白,温嬷嬷细心为她点上了些胭脂。
石榴红一色娇艳,哪怕美人神色冷淡,都平添上几分明媚之色。
虽觉意外,但顾宁熙还是答应下来,与其他姑娘们颔首告辞。
与陆憬同桌用膳,顾宁熙愈发没胃口,侍女为她布的菜在碗中堆成一座小山。
她随意动了几筷子,即使心中已算清楚利害,真正到低头求人时,依旧难于登天。
用罢午膳,陆憬颇有兴致,吩咐人在书房中摆了棋局。
“坐。”
如他所愿,顾宁熙在他对面的位上落座。
裙摆铺于地,侍女为她整理。
黑白二色棋子由暖玉制成,质地极佳。
陆憬钟爱弈棋,顾宁熙却是初次与他对弈。
她执了白棋,棋盘上二人一来一往落子。
虽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白棋势弱,与黑子却能有来有回,并未被完全压制。
棋逢对手,棋局愈发有趣。顾宁熙起了胜负心,渐渐认真起来。
陆憬见眼前人执白棋陷入沉思,开口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顾宁熙目光仍在棋盘上,分神答他:“启蒙的夫子。”
她落子,二人对视之际,显然都忆起了同一件事。
陆憬很快落子,记得从前在代郡之际,顾宁熙一心一意在他身边扮演着无知美人,对棋艺一窍不通。
自己倒还手把手教过她下棋。也是难为她,勉力装出初学者的模样。
顾宁熙神情不免尴尬,当初未免陆憬怀疑,自己不得不善加伪装。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未成想世事难料。
想起自己软糯着嗓音唤陆憬公子的模样,正主又在面前,顾宁熙着实为此感到难堪。
想来陆憬日理万机,已然忘了这些琐事。
白棋贴着黑子落下,陆憬存心要试探出顾宁熙的真本事,棋风凌厉,杀伐果决。
顾宁熙一开始就处于下风,陆憬未给她半点机会,毫不留情。白棋支撑许久,后半程无力回天。
她掷子认输,借着这个当口,示弱道:“陛下可否恩准我回府?”
话终归说出了口,并无多少轻松之感,只有屈辱和苦涩。
她已遂陆憬之愿,不知高高在上的帝王满意否。
鬓边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颤动。
一个愣神的工夫,殿下已带了顾大人离去。
“臣女等恭送殿下。”
梅园中的绛雪亭内,陆憬临时吩咐人摆了棋局。
此地闹中取静,只有他和元乐二人。梅花的香气清幽,驱散了脂粉甜香。
一番安排,陆憬观园中的花团锦簇,觉得自己应当再来得早些。
他命侍从在亭外守着,不要让人来打扰了他下棋的雅兴。
第 52 章 选夫
“棋能静心。”陆憬望顾宁熙,才从脂粉堆中出来,他是该好生静静心。
“好罢。”昭王殿下要对弈,原本还欲赏景的顾宁熙自然奉陪。
她执黑先手,很快便聚精会神于棋局。
清风吹动几缕梅香,棋格上黑白二子分明。
顾宁熙执子布局,陆憬望一会儿面前人专注的面庞,目光又瞥向梅园中。
元乐至今尚未议亲,故而对他有意的女郎都觉得自己仍存机会。
陆憬落了一子,忆起那日元乐与洛家姑娘的交谈,忽地察觉自己遗漏了一句细节。元乐道自己不曾婚配,是出于自身的考量。
宫中戏曲咿咿呀呀唱奏不休,乐游院中却是一片清静。
从宫中回来后,顾宁熙换下了官服,屏退了寝屋中所有人。
她抱膝坐于榻上,独自一遍遍回忆着午前御书房中发生的一切。
她害怕,帝王迎面而来的威压,让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不解,不明白为何龙椅上的那人今日如此动怒?
她恼怒,就算他要打压宣平侯府,为什么要拿她开刀?
这一辈子,她哪里对不起他,让他连半点旧情都不念?
万千复杂情绪中,还夹杂着些许委屈。
是的,委屈。早春时节,花苑中已缀了几丛迎春。
“臣工部郎中顾宁熙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起来吧。”皇后看向周围侍女,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皇后娘娘单独召见外朝臣子,很有几分不妥。
但凤仪宫的掌事宫女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听从娘娘的吩咐,带了所有人退下。
“坐罢。”姚皇后看向顾宁熙,温和道。
皇后娘娘能这般地忽视后宫规矩,仿佛在暗示她什么。
顾宁熙掌心微蜷,但还是选择从容入座。
她们能私下叙话的时间不多,皇后娘娘望那明媚的迎春花:“顾大人勿怪。是本宫近来多梦,梦中有位女郎的样貌竟与顾大人有八九分相像,所以命人请你前来一叙。”
她转回目光,将顾宁熙的反应尽收于眼底。
“本宫有些好奇,顾大人是否也曾梦见过本宫?”
视线交汇中,顾宁熙轻轻点头:“是。”
彼此确认已经足够,话题点到即止。
姚皇后看着眼前的孩子,这一世她与祈安亲近许多,反倒是与东宫的羁绊不深,早早便抽身离开。
她也是由此怀疑,会不会有人与她有相似的经历。
她们的梦中景象不同,偶尔有所交集,姚皇后问道:“你可曾告诉过祈安?”
皇后娘娘问得隐晦,但顾宁熙能够领会。
她摇头,身份一事她并不准备主动提起。她问出了心中最大的担忧:“那娘娘——”
“本宫不会多言。”
顾宁熙心底下意识一松,却仍有些紧张。
二人间安静一阵,姚皇后道:“这座花苑修得很漂亮。待到四时花满园,不知该是怎样令人欣喜的景致。”
她的话语发自肺腑,顾宁熙眸中动容:“多谢皇后娘娘夸奖。”
姚皇后给了她一抹安心的笑容,一甲的探花郎,本就该是有更广阔的天地的。
“娘娘是预备长住仁智宫吗?”
“是啊,”姚皇后语气中有几分释怀,“在京都住了二十多年,早已习惯了这里的饮食气候。就算再回到晋阳老家,物是人非,记忆中的痕迹被一一抹平,恐怕也未必能适应。”
纠纠缠缠大半辈子,到了这个年岁,总让人有些认命的味道。
“娘娘,”外间侍女来通传,“二位国舅爷求见。”
顾宁熙低了头,姚皇后淡淡道:“让他们回去罢。以后他们的事,都不必来禀了。”
“是,娘娘。”
家中有本难念的经,有时候有些话,反倒只能对外人诉说。
姚皇后叹道:“二十多年了,给了再多机会,他们仍旧立起不来。单是指望姊妹有何用?”
双亲已逝,姚家的事她是再不愿管了,也管不了了。
往后的日子,她更想为自己活几天。
虽不能真正感同身受,但顾宁熙能明白皇后娘娘的心境。当年旧事,倘若宜安侯与其他姚家男儿能有本事建功立业,何至于一定要扒着与晋王府的姻亲,甚至不惜让妹妹作妾?
三方恩怨纠葛,顾宁熙并没有资格评判。她只是就自己所知,轻声道:“娘娘待昭王殿下很好。”
懿文皇后早逝,皇后娘娘执掌后宅。若是有心做些什么,不说易如反掌,但亦不会很艰难。
可这些年昭王殿下对皇后娘娘的态度,足够说明了一切。
姚皇后的目光落远,声音中染上回忆:“他的母亲,当年也不曾为难过本宫啊。”
下定了决心嫁进王府为妾是一回事,真面对这一切又是另一回事。恒儿年幼,占一个庶长子的身份,却也忧心着母亲的处境。
倘若出身显赫的正妃有心折辱她,多的是手段和主意,让她备受屈辱。
后宅由王妃统领,只要不闹出格,陛下也不便时时插手的。
她更不指望夫婿能有多维护她。
然她预料中的敬茶、立规矩、请安从来都没有,她的院落布置精心,她们相隔甚远,相安无事。
若说怨怼,终归是有些。她是凡人,她不能免俗。
可她第一次与晋王妃相见,那时王妃已有了五月身孕,正在苑中赏花。
那般娇妍倾城的女郎,一双眼眸明净而又澄澈。
她走近时,王妃立刻免了她的礼数,竟还对她愧疚,认为是自己抢了她的夫君。
联姻是陆家一手促成,她远在晋阳,京都根本都不知晓她的存在。
自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般冷硬地对过她。
丝毫理不清头绪,顾宁熙干脆蒙了被子躺下睡觉。
她只当自己有些矫情;新帝登基,当然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午后直到日暮,顾宁熙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去。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整座宫城,殿顶的琉璃瓦折射着七彩光芒。
出了御书房许久,远远已能见到宣平侯府的车驾。
宫中侍从在此折返:“侯爷慢走。”
清静的角落,于无人处宣平侯扶了宫墙,大口大口喘着气。
初登基的二十出头的帝王,气势比之当年的太上皇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陛下身上,他仿佛看见了当年高祖征战天下的影子。
在御书房的那小半个时辰,宣平侯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过了一遭。
当陛下提起二十年前侯府曾送嫡女到别庄时,他震骇不已。他尚来不及思索这桩陈年旧事是在何处露了破绽,直以为家族要遭灭顶之灾。
却不想下一刻,绝处逢生,枯木逢春!
他不知道自己在听出陛下话中深意时,心底一瞬压过惶恐的究竟是怎样的不可置信。
若是接住了,这可是顾家泼天的荣华,能帮助侯府登临朝堂顶峰!
“侯爷。”春日里伴随着皇权更迭,朝中官员升迁调度在所难免。
自请外放的文书顾宁熙已草拟完毕,于前日递交吏部,听候朝中的安排。
外任为官是她一早为自己谋划好的退路,纵然会折损仕途,但以她的身份确实不能再在朝中久留。
前些日子昭王殿下……陛下的话语也提醒了她,顾家二郎君终归是要成婚的。
京都人多眼杂,在暗中等着踩下宣平侯府的世家不少。她身为长房嫡子若迟迟不娶妻,必会惹来流言无数。
外放就不一样,当地无人认识她,她又是地方最高的长官,谁敢置喙她的私事?届时随便寻个借口,便可以搪塞过去。
表兄已在江南安顿下来,信中道他一切顺利,令两家的长辈放心不少。
外祖母身体康复,顾宁熙也可离京。外任的州府虽说由朝中决定,但多少会考量官员的意思。
顾宁熙心仪江南道的杭州、湖州,她已经打听过,这两处地方有官员出缺。江南之地山明水秀,离表兄所在的临州也不远,可以互相照应。
顾宁熙已经请商行留意,预备将和表兄一同购置的那处宅子卖出去。京都地价虽仍在看涨,但顾宁熙离京后鞭长莫及,只能提前将它折了现银。
不管怎样,相较于他们买下宅邸的三百七十贯,这桩买卖只赚不赔。
“怎么走得这般急?”
乐游院中,顾宁婉来探望妹妹时,她正在收拾书架上的书册。
外放之事暂未有定论,顾宁熙只与阿姊透了些风声。
顾宁婉道:“可我看陛下未必容不下你,再待上一两年无妨。”
顾宁熙叹口气,这段日子她心中时有不安。
“阿姊,我担心夜长梦多。”
朝中许多事都与她梦境中不一样了,昭王殿下提前数载即位,她怕自己再留于京都,会生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无论如何,顾宁熙想先离开,余下再做打算不迟。
顾宁婉觉得有理,提醒道:“离京之事,你可告诉陛下了?”
此事顾宁熙已详细斟酌过:“我不过一个五品官,应当是由吏部考核就足够了。”
论公是如此,但论私,她也该设宴与好友告别。
其他人都还好,偏生她与昭王殿下之间还存了君臣之别,着实难办。
她想着先等朝中的消息,再定安排。
除了她自己,还有母亲。顾宁熙想效仿表兄的做法,等自己安顿后,就接走母亲。她忧心此事会有些棘手,若顾家仍觉她有利用价值,不肯放走母亲该怎么办。
宣平侯府的亲随迟迟没能等到宣平侯,一路寻了过来。
他见侯爷面色苍白,有如大病了一场,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狼狈。
“无妨。”宣平侯挺直了腰杆,“回府。”
“是,侯爷。”
马车一路出宫,宣平侯压住了心中的狂跳。
想那宜安侯姚家,当初不过是晋阳一普通士族。既无立国的军功,又无朝堂的建树,却能在大晋风光至今。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与皇家的姻亲。
而他宣平侯府乃开国元勋,家族累世的功勋,姚氏一门望尘莫及。
当初大师为熙儿测算的命格当真灵验,果然是三甲天上贵!
到侯府门前,宣平侯直奔后宅而去。
他先去了沁兰院,孟夫人方在刺绣。
这段时日侯爷多赋闲在家,孟夫人起身请安,却被扶住。
沁兰院中很快斟了茶水,此刻宣平侯已稳住了心绪。
他开口:“熙儿呢?”
“在她房中睡下了,总有一两个时辰了。”
眼看着要到晚膳光景,孟夫人道:“侯爷若是寻她,我这便让人唤她起来。”
“先不必。熙儿何时回来的?”
“约莫午时。”
“她神色如何?”
“不大好。”
孟夫人正担心于此,今日并非休沐,熙儿忽然归家不说,也没什么胃口。连午膳都是她哄着,才勉强吃了两口。
“侯爷,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有,你莫担忧。”宣平侯安抚她几句,“切莫胡思乱想,总归是有好事发生。”
他没有多停留,命人去顾老侯爷院中通传,去与父亲商议这一桩大事。
顾宁熙不答,孟夫人却一下子打开了话匣。
“选夫婿一定要慎重,不求家世如何贵重,但人品一定要好。且不能单看他一个人,还得考量他家中境况。”
孟夫人来了精神:“你身边的人中,我看像你表兄那样的就很好。铭轩孝顺,年纪轻轻就能撑起家中门庭。他对你又好,凡是你的事,他全部都上心。”
孟夫人越想越开心,铭轩已是五品的将军,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况且又是她母家,母亲和嫂嫂一向疼爱熙儿。尤其是嫂嫂,那般温和好相处的性子,谁给她作儿媳都不用担心被琢磨。既无婆媳间的矛盾,又没有妯娌间的不满,熙儿要是嫁过去,日子不知该有多舒心。
见母亲大有收不住话的架势,顾宁熙恰到好处地打断道:“母亲,那什么样的是不好的?”
孟夫人想了想,像三郎那样的不必提,还有京都那些没有功名的纨绔子,想必她看不上的,熙儿也看不上。
当低头瞧见一旁的玉佩时,孟夫人补充道:“像昭王殿下那样的,我看也非良配。”
“为何?”顾宁熙停了手中笔。
孟夫人自有一番道理,关上房门,说什么也无需忌讳。
她道:“昭王殿下出身太过显赫,谁家姑娘嫁了他都得矮上一截。你瞧近来陛下为昭王殿下选王妃,那天子对儿媳更是万般挑剔。”
孟夫人越说越顺:“况且昭王殿下家中是后母当家,偏心亲生子是人之常情。昭王殿下兄弟姊妹更是不少,光是年节的走动周旋就很是伤脑筋。”
虽说还不清楚昭王殿下的性情,但光凭以上这几点,孟夫人就觉得不妥。她的女儿,若是恢复了侯府嫡女的身份,那王妃也是能当得的。但皇家纵有泼天的荣华富贵,她也不想女儿去受这份罪。
她的女儿,能一辈子顺遂无忧、自在安宁便好。嫁个简单些的人家,侯府也能为她撑腰。最好再嫁得近一些,熙儿可以时常回府看望。
顾宁熙默了许久:“母亲,您怎么还挑拣上了?”
第 53 章 宿命
听见女儿幽幽的话语,孟夫人反应过来后失笑。
但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总是希望熙儿能觅得一位如意夫婿。
天底下做父母的心都一样,孟夫人道:“白日陛下与皇后娘娘设宴为昭王选妃,可有结果了?”
顾宁熙老实道:“孩儿不知道。”
孟夫人稀奇:“京都最出挑的女郎,但凡未曾婚配的今日都在宫中。昭王殿下竟一位也没有瞧上?”
顾宁熙想了想,赏花的工夫他都在与自己对弈。后来开宴时,也不见昭王殿下格外留心过什么人。
天潢贵胄眼高于顶,孟夫人道是寻常,却也越发觉得昭王殿下并非良缘。
孟夫人是过来人,与女儿说了句心里话:“日后婚嫁时,你若没有缘分可以两情相悦,一定要挑一位喜欢自己的夫婿,不要去挑自己喜欢的。前者才更会敬你、爱你。”
像昭王殿下那般的天之骄子,又是战无不克的天策上将,很容易就引得闺阁女儿家动心。但当真嫁过去,能得政务繁忙的郎君几分怜惜?高嫁的苦楚唯有自己知晓。
“昭王殿下并非薄情之人,而且……”顾宁熙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道,“母亲,我就非得要嫁人吗?”
非得指着夫婿的良心与怜惜,过一辈子吗?
谋逆案后,淮王入狱,陛下一病不起。
大理寺、刑部严查逆案相关人等,本应满城风雨的京都却出乎意料的安稳。
昭王殿下坐镇朝纲,文武臣工各司其职。最初的动荡只有半日,朝堂旋即回归正轨。
百官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安心绸缪落下的差事,更是卯足了劲预备投效从龙之功。
礼部中已传出消息,陛下将立昭王殿下为太子。
此事毫无意外,唯独让人还有些好奇心的,不过是陛下对淮王殿下的处置。
京都世家、文武百官心照不宣,想方设法打听着消息。丑时末,淮王府正堂中,陆忱擦拭着手中佩剑。
他的心腹将领已分成两路,一路在府中召齐兵马,一路去东宫点兵。他想将有富余的干粮分发给难民,却被母后制止。
他不解,嬷嬷告诉他,一旦分了粮食,只怕他们连人带车,就再也走不出这一带了。
那一日他独自想了很久,母后搂着他,语重心长告诉他:“恒儿,分几块饼当然容易。而你将来要做到的,是让天底下的百姓都能丰衣足食。”
这一句话他记了很久。
姚皇后动手打了长子,却心疼难以自抑。
祈安用五年的时间一统了中原,打出了旁人数十年都未必能有的战果,免去百姓几十年的战乱之苦,功在千秋。
这座江山,合该就是他的。
姚皇后为长子拭了泪:“你且再好生想想,哪怕是去蜀地,母后都会陪着你。”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保全自己的孩子。
万事俱备,原本在并州杨庆叛乱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起事的准备。皇兄被囚,只等昭王出京平叛,京都便是他的天下。
只要他先出兵占据了皇城,控制了父皇与母后,则天下兵马尽听他号令,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正统。
昭王流落在外,不过一叛臣尔。
偏生并州那群乌合之众,不等昭王出征便作鸟兽散,令他错过了精心筹谋的良机。
然殊途同归,如今太子兄长骤然被废,出乎所有人预料。文武百官或默认昭王是未来储君,或力保皇兄起复。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想到他淮王陆忱。
“殿下,”副将来禀,“东宫又有两位将军带兵前来。”
宝剑闪着寒芒,陆忱眸中势在必得。他手握东宫令牌,策反东宫将领、调用东宫兵马轻而易举。时机难得,陆忱情知再拖延下去,当父皇开始收回东宫的权力时,他的胜算就少了大半。
原本听命于皇兄的属将们,就算不念皇兄知遇之恩,也总得好生想想昭王上位后他们的下场罢。
兵马如数点齐,将官齐齐候于堂中。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陆忱沉声道:“诸位将军,昭王忤逆犯上,挟持君父,矫诏废黜太子,为天地所不容!”
“你们随本王一起入宫,清君侧,扶立正统,杀!”
陆忱长剑出鞘,东宫加上淮王府,合兵能有三千之众。只要出其不意、孤注一掷,则大业可成。
他要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茶楼雅间内,孟庭与顾宁熙则商议着一桩调令。
“江南一地归附已有五六年,近来南梁旧臣有些不安分。朝中要派文臣武将前往弹压,以备不测。尚书大人昨日已与我旁敲侧击谈起,朝廷似乎属意派我前去。”
顾宁熙帮着表兄分析利弊。于公,表兄本就是朝廷武将中的新秀,他熟悉江南一带的风土人情,军功也都是在江南取得的,派他前往正合适。
于私,她亦心仪南方山明水秀之地。看来冥冥之中,她和表兄或可一同迁往南方。如此一来,母亲也不必与外祖母分离。少了侯府的规矩束缚,母亲还可以时时在外祖母面前尽孝。
当真是天赐的安排。
孟庭颔首应好,熙儿既也觉得这是份好差事,他便更无后顾之忧。
顾宁熙想得还要长远些:“若我们都走了,我想等朝局安稳下来,就将那处宅院卖掉。”
眼下余波未平,她忧心宅子卖不出价。
短短两年间,他们合买的宅子就从最初的三百七十贯一路看涨,如今轻轻松松就能卖到五百贯。
“好啊。”孟庭笑了笑,对她的决定一向赞同。
用过午膳,孟庭先一步离开,顾宁熙还要回工部点卯。
此处离六部不远,出茶楼后不久,顾宁熙无意间在街头望见了一乘熟悉的车驾。
等在孙总管的示意中上了车驾,顾宁熙笑道:“殿下今日怎么有闲暇?”
陆憬端了茶盏:“午间不过半个时辰,你还要出工部?”
顾宁熙一五一十道:“表兄寻我有事罢了。殿下也是回尚书省?”
“父皇命本王入宫,总要定了逆案的处置。”冰面上勾画出一道道图案,若从高处俯视,会更加精彩。
脚下旋转,顾宁熙的冰刀不慎卡入了一处不起眼的冰洞之中。她身形一个不稳,跌在了冰面上。
顾宁熙没有当一回事,在冰面上跌跤很常见。且衣裳穿得厚,并不疼。陆憬滑上前来扶她,顾宁熙也放心地将自己的手递给他。
陆憬只抓了顾宁熙的手腕,将人带起后,等顾宁熙站稳,他旋即就松开了手。
冰嬉很是耗费体力,顾宁熙额间沁了晶莹汗珠。
陆憬倒是不累,二人去旁边稍作休息。接过昭王殿下递来的果饮,顾宁熙奇道:“甄世子居然还没有回来。”
陆憬面不改色,声音愉快:“大约是政务实在棘手吧。”
顾宁熙笑起来,还好今日她无事。
暖阳当空,映照出一片冰雪琉璃世界,美不胜收。
朝中上下,尤其是与东宫、淮王府交好的官员格外关切于此,各显神通打探。
顾宁熙自然也关注着,方才与表兄叙话时他们还谈到这桩逆案。
如今,掌控所有消息的人就坐在她面前。
陆憬淡淡道:“他在狱中疯了。”
顾宁熙微微瞪大了眼,这是真疯还是装疯啊?
但她压下满肚的疑惑,不敢多问。
知道她好奇,陆憬继续说给她听:“有关逆案,一桩桩罪证都已审理清楚。”
并州杨庆叛乱,是淮王传出密信,告诉杨庆父皇要将他就地诛杀。杨庆这才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太子私通一事,也是淮王府传出的风声。
还有中毒一案,同样是淮王陆忱自导自演。
顾宁熙出了工部值房,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雪化以后,天气格外冷些。她拐过第一条宫巷,迎面见一驾熟悉的马车驶来。
陆憬推开窗子,与顾宁熙目光相汇。孙敬请了顾大人上车,顾宁熙却之不恭。
她的马车还停在遥远的宫门外,遇上昭王殿下,天寒地冻能少走好一截路,她深感自己运气不错。
“殿下晚间还出宫?”
“是啊,正好遇上你。”陆憬递了个手炉给她,“怎么这个时辰才散值?”
泥金的手炉温度恰到好处,顾宁熙掌心舒舒服服被捂热,道:“我才升官几月,许多事仍需熟悉。再过几日就是年节了,我也想赶着将事情做完。”
等忙过这两日,她便可以轻松好一阵。
陆憬瞧人略带疲惫的面庞,眼神却是清亮的,对仕途充满希冀。
他忍不住想伸手抚一抚面前人莹润的面颊,但眼下还太过失礼。
不急于一时,陆憬想。他与元乐是前世的姻缘,延续到今生。
他便说么,他不会无缘无故断袖。
原是元乐轮回时投错了胎,没能成女儿身,造成这许多阴错阳差。
不过还好,他们总归相遇了。
马车一路穿过宫巷,顾宁熙与昭王殿下有一搭没一搭叙着闲话。
谈及年节的十五日休沐,顾宁熙语气中不无欢喜。
从工部值房到宫门口,顾宁熙觉得漫长的一段路,昭王殿下却觉得委实太短。
谢过昭王殿下捎她一程,顾宁熙正欲下车时,陆憬唤住她:“正月初七可有闲暇,陪本王去寺中进香?”
顾宁熙笑道:“殿下何时也信这些了?”
她想了想就答应下来,家中那些走亲访友的应酬不去也罢。
陆憬眸中蕴笑,等与元乐约好,他目送元乐的身影离去。
他合上马车窗子,吩咐回昭王府。
第 54 章 悸动
新春佳节,岁岁康宁。
从腊月二十八起,朝廷便开始封印休沐。如无军国要政,一应庶务都等到年后复朝再禀。
顾宁熙封好了官印,朝中夺嫡之争再如何愈演愈烈,新年总是能消停许多。
顾宁熙元旦那日赴过宫宴,又给族中长辈请安,还约了几位官阶相近的同僚一同去东宫拜年。
太子殿下对她的态度仍是温和的,她升了官职,虽说在储位之争中工部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但能留个人手在其中,对太子而言有益无害。
等到初四初五,应酬过一番必要的人情,顾宁熙才慢慢清闲两日。
“母亲回来了。”
在书房读了半日书,听到母亲回府的消息,顾宁熙便去沁兰院中请安。
尽管早已听到昭王殿下将出镇洛阳的风声,但接连三场朝会,陛下迟迟没有颁明旨晓谕天下。
顾宁熙盯着手中玉笏,陛下是忘了此事吗?当然不会。
有中书省、门下省甚至翰林院的官员提醒,事关国本,只能说明陛下在重新考量自己的决定,有意让风波淡下去。
这段日子以来,不断有官员上书,力陈江山分割之弊病。大晋逐鹿中原,经千难万险才完成一统,民心更是渴望统一。更何况北面突厥还虎视眈眈,一旦分裂,容易让突厥各个击破,勒索财帛。
顾宁熙垂眸,见朝堂上分属不同阵营的官员们异口同心,这算不算东宫、昭王府、淮王府难得的兄弟齐心?
她笑了笑,当真是其利断金啊。
无论如何,东西分治一事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不到半月就再无人提起。
淮王中毒一案有了定论,系河北细作投毒。刑部、大理寺的卷宗都如此写,人证物证俱在,满朝文武纵有再多揣测,也只能认可这般说辞。
朝局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仍是东宫、昭王府并立,淮王府辅佐太子,陛下从中制衡。
然隐隐的平静下,所有人知晓,局势终归会有爆发的那一天。
河北战事的封赏也姗姗来迟,昭王殿下新添蒲州都督的官职,辖河北蒲坂等八县。另有一批年轻的将领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各领官职财帛,感沐皇恩。
诸子相争,明德帝看在眼中,仍下定不了决心强力干预。
日复一日地维持现状,勉强达成了朝堂上的平衡。
临近年末,前朝气氛渐稍缓和时,后宫中却出了一桩大案。
有婢女举告,太子与长云宫的苏婕妤私相授受,纠缠不清。天破晓,瑞和殿外,往来的侍从齐齐行礼:“叩见陛下,陛下万福。”
这几日为避嫌疑,陆憬一直宿于宫中。
“父皇。”他一礼。夜色笼罩,昭明殿上灯火辉煌。
文武臣工齐至,今夜蒙宫中赐宴,是为贺昭王、淮王二位殿下平定河北凯旋而归,贺大晋一统中原,国祚千秋万代。
名目上是如此,纵然河北战场的景况人尽皆知,但如此欢庆的席上,没有人提起不合时宜的言语。
再不济,那位也是陛下嫡幼子,有位好父皇,好皇兄。
明德帝举杯畅饮,身畔是相濡以沫半生的发妻,殿中诸皇子皆孝顺,群臣更是忠心耿耿,为国家大事建言献策。
家、国、天下,为君如此,他已足够告慰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平生所余之愿,不过是家宅和睦,天下海晏河清。
姚皇后掩袖饮了杯中酒,比之帝王却更添了几分担忧。
侍女们捧着珍馐美馔鱼贯而入,自上至下,依序布菜。
美酒佳肴在前,朝中文武百官各有心思。尤其是户部官员,今岁恐怕难过一个好年。
更有好事者猜想,陛下此番还能如何封赏昭王殿下。
玉阶上那几处天潢贵胄的席位,怕是愈发暗流涌动。
左首第二席,淮王陆忱一杯皆一杯地灌酒。坐于他上首的太子陆恒知他心中烦闷,分明是一同出征,但诚钰和祈安归来时却是天差地别。
陆恒也无话可说,父皇已然给了诚钰机会,随诚钰一同出征的幕僚们也都是尽职尽责。
奈何河北战事节节败退,突厥在北又虎视眈眈,才归附大晋三五年的领地又有复叛迹象,父皇不得不让祈安领兵。
纵然有些怨言,但对面到底是自己的胞弟。陆恒道:“忱弟,酒醉伤身。你身体方痊愈,少饮些。”
“无妨,有劳皇兄挂怀,”陆忱眸中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精光,“臣弟敬皇兄一杯。”
殿内灯火华美,流光溢彩。
座次隔得远,陆憬的目光无需有太多顾忌。
他遥望着灯下着一身绯红官服的人,面如皎月,一双眸子灿若宝石。她就那般清清静静地坐于群臣中央,却仿佛天上星光皆落于她身,叫人一眼望去再难挪开目光。
顾宁熙偶有察觉,抬眸时只见满殿觥筹交错。
她举箸夹了一筷面前新上的蟹羹,这一场庆功宴依旧不减排场。
如今的大晋暂得太平,亟需休养生息。
蟹肉毫无征兆地落于碟中,顾宁熙蓦地听见上首侍女们慌乱凄厉的呼喊:“殿下,淮王殿下!殿下!”
喧嚣的殿中陡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注意都往上首探去,更有淮王府的官员已然站直了身,焦急想要奔去。
淮王陆忱在席上呕吐不止,一口口吐出的却不是酒水,而是血,大片大片殷红的血。
“传御医!”太子陆恒当先反应过来。
“忱儿!”姚皇后声音发着颤,推开侍女去看自己的小儿子。
滴落桌案的鲜血蜿蜒至地面,汇成一片,触目惊心。
满殿朝臣都被这一场变故惊得失了言语。
明德帝只是沉默地坐下,挥退了侍从。
“父皇昨夜可是未睡好?”陆憬观帝王面色,出声关怀。
“祈安,”明德帝出声,“你坐。”
接着殿中是一阵长久的静默。陆憬不喜欢这般无意义的等待,他道:“父皇,六弟中毒之事,可查问清楚了?”
“此案还重要吗?”
“为何不重要?难道父皇当真相信此事是儿臣所为?”
明德帝凝望着年轻气盛的儿子,透过他,仿佛又想起早逝的元后。
他道:“不重要了。”
陆憬却不能接受:“父皇此言是还在怀疑儿臣?儿臣没有做过的事,儿臣绝不会认。”
明德帝沉声道:“再查下去有何意义?诚钰所受的伤害能恢复如初?”
“再查下去,你要让列祖列宗都知道子孙不肖吗?”
“再彻查下去,你要让全天下都知晓皇室不睦、骨肉相残吗?”
“来日史书秉笔,朕和大晋又该如何自处?”
明德帝一声接一声质问,透出无尽的苍凉与心寒。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为了一张帝位罢了。
他话音落,父子二人相顾无言。
良久,陆憬道:“父皇何意?”
犹豫再久,终归是要下定决心的。
明德帝闭了闭眼:“你去,去洛阳。洛阳是你打下的地盘,你去洛阳建天子旌旗,从此陕州以东归你治下。”
“不要再回来了。”
一字一句灌入耳中,陆憬望面前的君父,不可置信般怔在原地。
他更看到数日未见,父皇鬓间华发丛生,已然苍老。
苏婕妤出身江南贵族,是陛下去年才新纳的嫔妃。她青春貌美,温柔可人,这一年来很得陛下盛宠,位分一路从才人升至婕妤。
婢女言之凿凿,甚至拿出了苏婕妤为太子绣的手帕。
太子私扩府兵一案尚未远去,又胆敢与后宫妃嫔私通,觊觎天子宠妾,明德帝勃然大怒。
他单看那新绣了一半的手帕,不像是苏婕妤自用。尽管苏婕妤一力哭诉,道这是为陛下准备的礼物,想给陛下一个惊喜。可上面所绣的图案,分明就是太子更青睐的。
明德帝紧接着想起,寝帐之中苏婕妤为太子说的一箩筐的好话。还有那一回在御书房,侍奉笔墨的苏婕妤在太子进来回禀朝事时,频频地心不在焉,墨渍还弄脏了衣袖。
对此明德帝已然信了五六分。长久以来,太子一直用心经营着与后宫的关系,他如何能不知晓?不似祈安,对宫中妃嫔从来都敬而远之。此事上明德帝本就感到不悦,更没能想到太子竟敢胆大包天至此!
尤其近来明德帝在后宫时常感到力不从心,太子觊觎他的女人,他怒不可遏!
苏婕妤连夜脱簪请罪,力证清白。往昔梨花带雨的美人最惹人怜爱,可明德帝紧接着又想到当初太子被问罪私蓄府兵时,嫔妃中正是苏婕妤求情最恳切。
风波传出来后,太子陆恒已求见三次,明德帝没有一次肯召见他。
饶是再怒,事涉宫廷秘闻,他还得极力为逆子遮掩。
凤仪宫内,姚皇后已命人备好了降火的清茶。
明德帝步履匆匆而来,倒不曾迁怒发妻。
苏婕妤乃后宫中人,明德帝既然将执掌后宫的大权交给皇后,自然是敬着她的,如何处置会过问皇后的意思。
姚皇后亲自为帝王斟茶,声音平静:“捕风捉影的事情,陛下细想,其实并没有实据。”
无论是手帕也好,求情也好,都算不上铁证。
“单是看陛下信与不信罢了。”
明德帝面色稍霁,姚皇后接着道:“陛下若要个说法,那么对着那些所谓的‘证物’,臣妾亦可以说是后宫其他妃嫔嫉恨苏妹妹受宠,以至于设了这么一个局,专为诛心。”
“那么说到底,这件事事反而成了臣妾这个中宫之主的错。”
明德帝哪里有怪罪发妻的意思,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单凭一块手帕便定罪,他也确实有些武断。
太子一向规行矩步,近一两月来更是谨慎,不大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凤仪宫中气氛缓和下来,李暨来禀道:“陛下,皇后娘娘,淮王殿下来请安了。”
听到是幼子,明德帝道:“让他进来吧。”
“是。”
陆忱此番带了两品燕窝来,细心地分了两种做法:一用雪梨清炖,润肺止咳;一用莲子清炖,补气养颜。
“儿臣本以为要跑两处地方呢,没想到父皇与母后正好在一处说话。”
幼子十分有孝心,明德帝本就愧疚他大病初愈。兼之陆忱在双亲面前格外能言善道,哄得帝王心情好转不少。
等明德帝用完一盏燕窝离去,陆忱接着陪母亲说话。
姚皇后面前的那盅莲子燕窝只动了两口,她道:“后宫中事你都听说了吧?”
陆忱道:“母后切莫担忧,儿臣相信兄长与苏婕妤之间必定是清白的。况且后宫有母后统领,上下敬服,出不了乱子。”
姚皇后舀起一勺燕窝,却不送入口中:“那么你觉得,这样的桃色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
陆忱言辞闪烁,颇有些暗示。姚皇后点破道:“但是祈安一向领兵在外,从不曾插手后宫。”
“母后切莫为他迷惑。”陆忱言之凿凿,“昭王府势盛,明面上不曾与后宫妃嫔结交,还不是因为有母后在,他动不了手脚。”
姚皇后深深看他一眼:“但愿如此。”
寺中宁静,钟磬声悠悠回荡在山间。
风卷起几片枯叶,观音殿后那株逾六百岁的梧桐,仍旧静静伫立着。
隆冬时节,梧桐叶落。但枝干上系着的祈福红绳随风而动,恍惚间仍有春日里的热闹。
二人在树下并肩而坐,顾宁熙仰眸望满树的红绳。
她道:“臣与殿下第一次相见,好似就是在这里。”
“嗯,是啊。”
顾宁熙笑起来:“臣还以为,殿下早就忘了。”
陆憬不以为然,比了个高度:“那个时候,你才只有这般高。”
“怎么可能?”顾宁熙不服。
陆憬却是记得清楚,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娃娃,迈着短腿费力爬上花坛,想要够下一截树枝,挂上红绳。
顾宁熙不信:“殿下也就比我大了三岁而已。”
他们相识于少年,一晃竟是十几载过去。如今重新坐于梧桐树下,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原本二人闲闲聊着天,不知怎的忽而同时安静下来。
周遭本就寂静,四目相望时,眸中倒映出的都是对方模样。
仿佛这一方天地间,唯有彼此。
又是一阵风乍起,一树红绳纷乱。
几个呼吸之间,二人各自移开了目光。
顾宁熙去看地上石头,陆憬则望树上黄叶。
气氛无端显得忙乱,顾宁熙数着小石子,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一旁的陆憬数着黄叶,亦想——
断袖的感觉,着实古怪。
第 55 章 命格
二人各自胡乱地忙了一通,也没忙出什么所以然来。
他们午间在寺中简单地用了斋饭,等顾宁熙求完两道平安符,便一同下山。
“你这是为谁求的?”走过几级石阶,陆憬开口。
顾宁熙摸了摸袖中的平安符,闻言答道:“入冬后我外祖母身体一直不好,母亲说大师开过光的平安符比较灵验。”
还得托昭王殿下的福,平日里崇圣寺中极其难得的平安符,今日她能顺利拿到。
“还有我表兄,他年节在外剿匪,我想着也给他求一枚。”
“嗯,”陆憬淡淡道,“你们感情倒好。”
连马球赛都是一起看的。
“是啊。”顾宁熙笑了笑,提起表兄时,语气中自然而然便带了信任。
她想起与表兄一同置办的那处宅院,还没满一年,价格便已涨了近一成,亏得他们下手早。
昭王殿下不再多言。
车驾回畅清园的半途,暗卫加急送来了一封朝廷奏报。
并非密信,但顾宁熙还是垂眸避嫌。
陆憬须臾阅罢,见昭王殿下神色有些严肃,顾宁熙道:“殿下,可是朝中出了何事?”
陆憬将奏报递与她,河北地界,原赵建安旧部拥立徐朗为主君,起兵叛乱。徐朗为赵建安同乡好友,骁勇善战。他投向赵建安后,被拜为上将军,屡立战功。后赵建安身死,徐朗拒不降晋,避居漳南。
此番他们起事,麾下部众不过两千余人,尚不成气候。
顾宁熙观奏报所载,陛下只在饶州设山东道行台,命熟知山东事务的临昌郡王陆卓率军讨伐。
临昌郡王为宗室子,虽是弱冠之龄,但先前已随昭王殿下征讨四方,立下过战功。
军情虽不算紧急,但顾宁熙敏锐地察觉到朝中暗流。
陛下曾擢昭王王爵为超一品,掌国之征讨,负责大晋内外军事。但河北叛乱,陛下却径直绕过了昭王殿下,半日的工夫便将旨意发往前线,将两万兵权交给临昌郡王。
顾宁熙放回奏报,若是要乐观些想,便只能是河北军务平平,无需劳动昭王殿下应对。
然眼下朝中的局势,陛下扶持太子,制衡昭王府的用意不言而喻。
顾宁熙没有多插话,待回到畅清园,她知道昭王殿下与武安侯他们有事要商议,便先行回了自己院中休息,后半日都不曾露面。
清晨的一缕光照入寝殿,顾宁熙醒来服侍陆憬更衣。
此一事陆憬不喜假手于宫人,便只能她亲力亲为。
她半跪下为陆憬系上腰间玉佩,这样事情做得多了,渐渐熟练起来。
陆憬要去早朝,淡淡道:“再睡会儿无妨。”
顾宁熙摇头:“今日要去给太妃请安。”翌日晨起顾宁熙是被温嬷嬷唤醒的。
“娘娘。”“殿下……可要娶正妻?”
烛影缱绻,榻间的女子声音甜醉。
陆憬蓦地忆起,代郡城中离去前一晚,瑜安便是如此问他。
彼时的他没有否认,北齐的太子妃,历来都是出身权贵。
若非他出征在外,父皇应是早已为他定下储妃人选。
北齐几代皇权旁落,藩王势力盘根错节。外戚势力是坐稳帝位的极大助益,连他的父皇亦未能免俗。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平心而论,他不排斥这样的联姻。一如他的父皇母后,虽是在皇祖父安排下成婚,但少年夫妻,婚后照样能琴瑟和鸣,携手共进退。
他自一出生便是北齐储君,明白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期许。
“孤会护着你的。”他最后只是道。
不可否认,他对眼前女子动心,却从未想过要允出正妃之位。
瑜安长于边地,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全心全意仰赖着他。
她素来乖巧,听到答案那一瞬眸中只是黯了黯,很快恢复如常。
他未多心,父皇病重的消息传来,他无暇去理会女子的心思。
有些事,瑜安应该早早明白。
他如是想,有自信能在东宫护住她。
可第二日,瑜安竟不辞而别。
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玉令。
最初的错愕过后,他命人翻遍代郡上下,却没有任何音讯。
他渐渐回神。能在一夜之间逃出代郡,不留任何痕迹,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瑜安,更不是寻常女子。
被蒙骗之感一点点变得清晰,一切前因后果连贯入脑海。
旧事重提,陆憬将榻上衣冠不整的女子压入怀中。
瑜安挣扎两下,很快乖乖顺从。
他捏了捏怀中人的面颊:“为何要离开?”
当初……难不成,竟是因为他要纳正妃么?
酒醉的顾宁熙当然无法回答,漂亮的摄人心魄的眼眸迷茫地望着他,主动送上了自己的樱唇。
唇齿交缠间,陆憬心底对旧事的怒意不知不觉消散。
对于顾宁熙当年的欺骗,他一直介怀于心。
他的瑜安消失不久,前线对垒的顾家军便出奇兵反攻。
自两军对阵以来,顾家军少有援兵补给,一直坚守不出。唯一的可能,就是顾家知道了大齐将要退兵之事,提前布阵。
可父皇病重的消息,上下严密封锁,军中知道的不超过三人。
太过巧合,令他不得不怀疑。
更何况,他寻到瑜安之所,正是代郡中顾家三公子顾宁熙最后出现的地方。
谜团昭然若揭,只可惜他回京在即,没有办法亲手将她擒回身边。
梁帝昏聩,无能避战,徐州终有一日是他的囊中物。
顾瑜安,也不例外。
时隔三年,望仙楼中初次相逢。纵然心下早已笃定,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依旧泛起波澜。
她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完全忘却代郡往事。
于是他召她入宫,料定这一次她再难逃离。
昔年的不告而别,如果是因为……顾家三公子心高气傲,不愿委身他为妾室,倒也情有可原。
寝衣翩然滑落……
顾宁熙揉了揉惺忪的眼,感慨自己近日来越发懒散。
“出何事了?”
温嬷嬷道:“听朝宸宫的消息,陛下身体抱恙,晨起便传了太医。”
顾宁熙仍有些瞌睡,交代道:“让膳房熬些滋补的药粥,午后我们去朝宸宫一趟。”
话毕,她又睡了回去,温嬷嬷便按吩咐办事。
原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用罢午膳到了朝宸宫中,顾宁熙才发觉陆憬的风寒有加重倾向。
按高进的话,陆憬午膳前仍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直到眼下方回来休憩。
太医开的药方熬好送上来,殿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说是侍疾,顾宁熙也做不了什么。只安坐在一旁,瞧着陆憬喝了苦药,顺手递了一枚蜜饯过去。
陆憬惯来不喜甜,却接过了顾宁熙手中的果脯。
“朕无碍,回去歇着罢,莫过了病气。”他道。
顾宁熙眉尖轻蹙,倒不是担忧陆憬的病情。只是平心而论,她的确不想陆憬在眼下出事。
北齐朝中看似平顺,实则暗流涌动,皇权更迭频仍。若是陆憬镇不住朝廷大局,新的权臣上位,对徐州、对顾家会多一分风险。
况且入宫以来陆憬待她尚可,至少从未在衣食用度上克扣过她。
“陛下可要用些膳食?”
她带来的粥还温热着,亲自盛了半碗出来。
陆憬用了些,顾宁熙便功成身退。
趁着朝政的空隙,高进代内廷来请示今岁万寿节的安排。
虽说有尚官六局分理,万寿节一应都有仪程,但仍需有人坐镇。
一般而言当仁不让是后宫之主操持,只不过陛下尚未立后。
后宫无主,还是有诸多不便之处。
先帝在时,因端敬皇后过世,万寿宴都是由后宫中几位高阶妃嫔轮流执掌。
陆憬思忖片刻,道:“由宜太妃接掌便可。”
高进领了旨,明帝的宜妃是端敬皇后的族妹,在几位太妃中与陛下算是最亲近的,但也不过尔尔。
他有些犹疑:“陛下,可要让容妃娘娘跟着宜太妃历练一二?”
毕竟后宫中陛下只有容妃娘娘一人,容妃娘娘位分足够,又得陛下宠爱,担得起操持万寿宴的殊荣。
“不必。”陆憬的回答干脆利落。
高进领命,原本是想借此事在容妃娘娘面前讨个好,现下倒是不敢再多嘴。
殿中归于宁静,陆憬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几碟果脯。
他的瑜安,只要好生待在自己身边即可。
余下的,都不必忧心。
虽说宫中没有太后,省了不少礼数。但作为后宫晚辈,每月一次去南苑问安的规矩还是不能废。
陆憬未多言,并不在意这些小事,想必瑜安足能够应对。
送了陆憬离开,顾宁熙洗漱完坐到铜镜前:“替我梳妆罢。”
宫中的几位太妃皆出自大族,想来是明帝为了平衡朝纲所纳,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太妃中以贤贵妃为首,陆憬生母端敬皇后故去后便是她掌管后宫,只离后位一步之遥。
顾宁熙无意与她们冲撞,她身后没有家族撑腰,几位太妃借机拿乔,她含笑应着便是。
毕竟在外人眼中她得陆憬宠爱,难免要有所顾忌。
顾宁熙唇畔带着一抹笑,孤身在这宫中,看起来她能倚仗的唯有陆憬。
出了寿宁宫,温嬷嬷道:“先前老奴听说,贤贵太妃有意送自己的侄女入宫。”
想必是因为此事不成,所以对娘娘说话带刺。
顾宁熙未放在心上,旁的她不知,但陆憬的后宫外人怕是插不进手。
“若是有子嗣的妃嫔,先帝驾崩后便可随王爷去封地,也算是个好去处。宫中的丽妃娘娘与惠妃娘娘就是这样的例子。”温嬷嬷道。
顾宁熙明白她之意,想让她趁年轻哄住了陆憬,早早诞育子嗣,为自己留条退路。如若不然,日后世家女入宫,她的日子怕是会难过些。
她望着四方宫墙外的天际,无论是居于南苑颐养天年,还是蹉跎大半岁月随子出宫,都不是她想要的命运。
“嬷嬷,回罢。”
温嬷嬷自觉多嘴,惴惴怕惹了顾宁熙不悦:“娘娘勿怪。”
“不妨事。”温嬷嬷的话既是为长庆宫上下考虑,亦有关怀她之意。
若无温嬷嬷提点,她在宫中还要艰难。
唯一值得欢喜些的是,明日到了领月俸的日子,后日她便可随陆憬出宫。
兄长这几日正好轮换在府上,给她看了攒下的家中信件。
“母亲寄了好些过冬的衣裳来,一多半都是给你的。”
顾宁婉不无遗憾,只可惜母亲做的都是男装,妹妹一时用不上。
妹妹的事,家中还不知晓。
顾宁熙的手抚过一件棉袍,棉絮厚实,一针一线细密,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冬日里透着暖意。
她道:“这里的冬日,倒没徐州难挨。”
“是啊。”顾宁婉道,“父亲在信中提起,羯族那边又不大安稳。”
冬季来临的日子,就要时时防备羯族南下劫掠。
“齐帝会有安排的。”比之迟迟拖欠将士粮饷,克扣过冬棉衣的大梁朝廷,顾宁熙反而更信任陆憬。
抛开家国立场,其实徐州百姓在北齐治下,比在大梁更好。
父亲的信是一月多前寄出,想必此刻已在应对羯族侵扰。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顾家儿郎上战场的时刻,如今他们只能困在北齐。
顾宁熙知道兄长心中烦闷,巧妙地转开了话题。
临走之前,她带走了母亲给她做的风领,剩下的交由檀佳好生保管。
“外头冷,兄长快些回去。”顾宁熙与他挥手。
她放下防风的锦帘,车驾该往靖平王府而去。
顾宁婉跨入府门,每见到妹妹一次,他心底便安稳几分。
今日的妹妹换的是红色织金的袄裙,明媚张扬的颜色,想必妹妹在宫中过得不错。
他需照看好魏宁侯府,让妹妹无后顾之忧。
连他都看得出来,方才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清隽公子,怎么可能是战无不克、平定四海的昭王殿下?
“是么?”
老者望石桌上现出结果的龟甲,缄默不言。
此处风清地灵,他在此测算一夜一日有余。
方才在那位小郎君误入时,恰是龟甲有灵。
小郎君的命格,分明、分明就是——
老者打散了龟甲,仰眸问天。
出了竹林,阳光洒在周身。
若非手中还接了片竹叶,顾宁熙几乎都要以为方才的经历是梦一场。
想了想,她对侍从问道:“昭王殿下在何处?”
第 56 章 汤泉
“顾大人请。”
顺着孙总管的指引,顾宁熙踏入殿中时,昭王殿下方立于窗前赏景。
仍是那扇顾宁熙熟悉的画窗,窗外正对着一处花圃。
花圃四面筑有高墙,只留了一道暗门供花匠进出。平日里掩在花树下,很不显眼。
花圃中遍植珍奇花卉,只不过因在冬日里,不及春日盛景。枝头梅花吐艳,又有早开的几丛水仙。
“寻本王何事?”陆憬笑着开口。
梦中那扇画窗给顾宁熙留下的印象着实不大好,多望两眼,仿佛腿还在发软发颤。
顾宁熙抿唇,只稍稍向昭王殿下挪了两步。
她开口:“臣在竹林中遇见了一位老人家,他便是殿下的客人?”
元乐先撞见宋国师,在陆憬预料之外。不过这两日他忙于政务,也知晓元乐闲来无事,喜欢在畅清园中四处走走。
“是啊,”陆憬未提宋国师的身份,“听闻他与宫中李太卜师出同门。你若有何困惑,不妨让他为你卜算一二。”
陆憬亦好奇,这位宋国师能否卜出元乐前世的姻缘。但他尚在犹疑,太早与元乐说破此事,只怕元乐未必肯接受。
顾宁熙摇头,想到那位面容和蔼的老人家,言辞还是留了些余地。
“臣以为……鬼神之说不可尽信,那位老者的话语,殿下还是需要好生分辨。”
不知元乐与宋国师说了些什么,以致他有如此劝告。但元乐显而易见是在关切自己,陆憬眸中蕴开笑意:“好,知道了。”
宋国师于他,本也只是用来造势罢了,陆憬自然不会有多倚重。
明日午后便要回京,陆憬想了想道:“园中有温泉,你可以——”
他本意只是想提醒元乐,畅清园中建有几座温泉池子。冬日里泡一泡温泉,应当很是舒服。可不知怎的话一出口,竟无端显得别扭与尴尬。
他止了话题,在想自己并非别有用心。
“臣、臣……近来体虚,”顾宁熙的反应加剧了这份尴尬,梦境中汤池内的景象不合时宜地涌入脑海,她的话语明显顿了顿,“医者说臣不宜多泡汤泉。”
“原来如此。”
“是啊,可惜了。”
二人飞快地揭过这个话题,浑然不曾察觉对方是同样的态度。等各自分开后,顾宁熙与陆憬却又同时在懊恼。
不就是正常地泡一回汤泉,怎么方才自己就那么心虚?
翌日是个不错的晴天。河北战事大捷,陛下恩赏朝中上下一日休沐,兵部、户部与工部协同战事的属官可得两日。
顾宁熙晨起陪母亲用过膳,尔后嘱咐人备车驾去昭王府赴宴。
河北的战事赢得这般精彩漂亮,连母亲身处内宅都有所耳闻。
昭王殿下在半年内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徐朗叛军,省却朝廷无数钱粮。
朝中人人心知肚明,若没有淮王殿下挂帅,朝中的这一笔军费还能再削去四成,只不过没人敢在明面上提罢了。
马车往昭王府的方向驶去,顾宁熙自诩出门尚早,但到了王府花苑中时,宾客已坐满了大半。
她望着布置一新的揽胜台,这处地方是当初扩建昭王府时侍郎大人亲自督建的。初衷除了赏景,还可以用来搭建戏台唱戏,正好在这几日用上。
顾宁熙寻到自己的位置,与武安侯谢谦正相邻。
旧友重逢,谢谦笑道:“顾大人,好久不见。”
顾宁熙笑着还礼,二人闲闲叙话,从京都趣事聊到战场佚闻,不多时甄源亦加入进来。
天高云淡,天幕澄澈似明玉。
陆憬今日换了一身齐紫织金麒麟暗纹锦袍,袖口处以金丝银线勾勒出祥云纹样。一身装扮少了战场上的肃杀之气,天潢贵胄的气度浑若天成。
“殿下,宾客们都到了。甄世子与顾大人他们也都到了。”
“好。”陆憬选了母后提前为他冠礼准备的玉冠,收拾妥当,“走罢。”
孙敬含笑跟上,殿下这一身衣裳正合庆功的隆重气氛。
昭王府的规制直逼东宫,陆憬到花苑前,苑中已经极为热闹。明月如镜,适逢月中,明德帝今夜在凤仪宫中用晚膳。
太子亦来中宫请安。自从诚钰出征,母后膝下难免孤独。父皇命他闲暇时多来宫中走动,宽慰母后。
河北送回的最新军报陆恒已如数阅看过,昭王大军连战连捷,叛军势力不断被打压,徐朗渐成困兽之斗。
朝中振奋,民间对昭王赞颂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陆恒搅动汤羹,虽是精心预备的晚膳,他却有些食不知味。
前线捷音有如雪花般传回,于公,他为大晋太子,大晋将士在河北战场高歌猛进,他应当欢欣。
但于私……怕是历朝历代的储君,都会比他更不愿拥有这样一位五弟。
陆恒抬眸,有意望向主位上的帝王。他心绪复杂,不知父皇对战无不胜的昭王又能作何感想。
席间气氛稍显沉闷,姚皇后的目光落于父子二人间,看破不愿说破。
随捷报一同传回京的还有祈安与诚钰的家书。姚皇后记挂着远在战场的孩子:“也不知诚钰的身子好全了没有。”
河北的气候与京师不同,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暑热散去之际诚钰病了一场。
军中有军医,山高路远,宫廷也不便再派御医过去。
陆恒心知肚明,倘若是祈安受伤,那么无论路途遥遥,父皇即刻便要遣御医随行;而诚钰在战场上未建寸功,若还因此惹得劳师动众,只怕淮王殿下在朝野的名声更加不显。
陆恒叹了口气,这个弟弟委实太不争气了些。
他道:“母后且安心,六弟在信中提及,他身体已无大碍。”
他目力极佳,下意识去寻一抹熟悉身影,很快找到了中间位置,与二三好友言笑晏晏的顾元乐。
陆憬:“……”
如有所感般,顾宁熙抬眸,越过人群,正正见到晴空下分外醒目的昭王殿下。
她眸中蓄起笑意,二人相望间,陆憬唇畔不知不觉又漾起了浅笑。
尚未等他多沉浸几息,侍从已然唱和:“昭王殿下到!”
满苑宾客纷纷整衣起身见礼,顾宁熙的身影隐于人群中。
“恭迎昭王殿下,殿下千岁康宁。”
陆憬落了座,吩咐众人不必拘礼。
得了昭王殿下首肯,孙敬传话,揽胜台上好戏开锣。
顾宁熙的位置靠近中央,视野极佳,能将揽胜台上的戏曲全貌尽收于眼底。
乐声悠扬起伏,戏幕缓缓拉开。今日上台演出的戏班皆出自宫中,戏剧之精彩无须多言。
难得有如此放松时,剧情引人入胜,顾宁熙看得目不转睛,有时连手中的果脯都忘了吃。瞧她格外喜欢那一碟如意糕,陆憬吩咐人又给她备了一碟。
一出戏唱罢,看客们皆意犹未尽。
陆憬倒没瞧出什么连贯剧情,孙敬对照着戏单子,下一出戏正是殿下指名点的题材。伴着戏曲开锣,陆憬好整以暇,接着去望顾宁熙。
一出《半生缘》,戏曲开头是一名清丽女郎对镜描妆。她卸下金钗,擦去花钿,束上墨发,换上锦袍。原本是娇美的女郎,从屏风后走出时摇身一变成了位极其俊俏的郎君。
顾宁熙吃如意糕的手一顿,混不知身旁正有看戏的人觉得有趣。
出场的那位女郎便是戏中主人公,名唤作丽娘,化名君玉。她的扮相极好,接着一段唱词道出了她此行的目的:乘车入京,参与科举。
戏台上的丽娘挑灯苦读,戏台下的顾宁熙指尖微蜷,不免坐立难安起来。
她放下糕点,左顾右盼,无意中对上昭王殿下的目光时,陆憬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顾宁熙心虚之中未发觉,昭王殿下垂眸掩了笑意。
台上好戏接着上演,顾宁熙低了头,只默念这出戏能早些演完。当听到宣召官传旨,丽娘高中探花时,她方忍不住抬首。
虽是戏中人,但当丽娘着一身大红锦袍骑马游街时,仍是让人忍不住为她欢喜。
戏台上月升日落,清静的小院中,已被点为翰林院官员的丽娘对月独白,方让人知晓她甘冒欺君之罪、女扮男装科考的情由。
原是丽娘与自己的表兄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二人正要议亲之时,表兄为奸人所陷害,含冤入狱,被押解至京城。
昭王殿下的笑意倏尔顿住。
丽娘为救表兄,毅然扮了男装留书出走,赴京为表兄伸冤。高中探花入朝是她收集证据的第一步。
丽娘的聪慧、大胆,步步化险为夷,令看客们赞赏不已;她和表兄的情深意重、情比金坚,更让人所动容。尤其丽娘在狱中与表兄重逢的那一幕,直看得人潸然泪下,叫人不知不觉间沉浸其中。
为表兄伸冤、在朝为官时,丽娘还结识了一位京中权贵。对方无意间识破了丽娘的女儿身,他本就对丽娘一见倾心,如此更动了娶丽娘为王妃的心思。
但丽娘心中只有表兄一人,丝毫不为富贵所动,直言拒绝。
权贵欲横刀夺爱,囚丽娘于王府,但最终还是为丽娘和表兄的情意所感动,选择放手。他还在圣上面前,为丽娘的欺君之罪求情。最后丽娘成功找齐了证据,在金殿上伸冤救出表兄,二人顺利回乡完婚,权贵一路派人护送。
欢喜的成婚乐声中,陆憬手中的茶盏几乎要让他握碎。
这唱的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顾宁熙也很不喜欢这个结局。都已经入朝为官了,怎么到最后还是辞官回乡嫁人?空有一身才华不能施展,就这么对着内宅家事蹉跎一生?
都有官位了,夫婿可有可无啊!
这一日筵席散去,戏班们演出格外卖力,王府照例给了赏银。
戏单子上,陆憬重重将《再生缘》划去。
“传令下去,以后昭王府内都不许再唱这出戏。”
“是,殿下,奴才明白。”
抱着戏单子出了殿门,孙敬犹在纳罕。不是昭王殿下指名要看女扮男装的戏吗?不要替父从军,戏班子便荐了这一出《再生缘》。
明日还要唱戏,看来得再换一折戏。
入夜时分,昭王府内,暗卫奉命将殿下要的东西带回。
那间书铺着实不好找,两名暗卫拐了半日,才寻到殿下所吩咐的地方。
这趟差事着实不易,殿下的命令若是再晚一刻,书肆关门,他们就只能去掌柜家中将人叫起了。
小小两册书用布包裹着,没有殿下的命令,暗卫们自然不敢擅动。
“都下去罢。”
“是,殿下。”
殿中并未留人侍奉,烛火轻曳。
盯着那布包好半晌,昭王殿下才默默将书册取出。
草草翻看过三五页,书卷上男子交缠的画面映入眼中,陆憬又忍不住将书倒扣住。
不行,还是不行啊。
第 57 章 决心
那两册书被昭王殿下深深藏在了书架一角,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厚厚几层书压着,陆憬着意吩咐进书房洒扫的侍女,不得靠近这面书架。
“是,殿下。”侍女们恭谨领命。
陆憬犹忧心不足,又嘱咐孙敬,近日少让人进书房收拾。
“奴才明白。殿下,您定了未时与甄世子三人议事,可还是选在书房中?”
“嗯,你下去吧。”
孙敬一礼,退下去准备稍后的茶水。
陆憬批阅了两本无关紧要的奏案,不知怎的,目光无意看向那个隐蔽的书柜角落时,总觉显眼。
分明是书目堆叠,但陆憬清晰地记得新藏的两册书在何处。
思来想去,陆憬干脆起身,转动双鱼瓶现出密室。
他从书架一角挖出那两本秘戏图,本想藏于密室中。但这几面书柜上摆的都是朝廷秘报,时时有翻阅的可能。
若是一不留神让旁人发现——
思及此,陆憬又走向密室中东面的书柜,从上至下第三排,从左至右第五、第七册书,陆憬取下书目,空位上便现出两枚不起眼的机关。依次按动,北面书柜缓缓从中央透出一条罅隙,书柜自两旁旋转,露出一道可容二人通过的门来。
其后有一间屋子相连,规制不大,摆了床榻、书案,可供人起居。
入口墙上的夜明珠以绸布罩着,白日里有光透过屋顶的小窗,无需夜明珠照明。
若非藏于密室之后,这间屋子就与寻常寝居无异。
陆憬打开屋角一处暗格,将那两本秘戏图投了进去。
他退出屋子,恢复机关,将取下的书摆回原位。
北面书柜重新合拢,毫无异样。陆憬出了密室,又旋动双鱼瓶合上密室门。
重重防备之下,他略略安了心。
“殿下。”
帝王营帐内,气氛一片凝滞。
太子陆恒昨日后半夜便被宣召在此,望着帐内河北神情肃然,只在陆憬进营帐时微微与他示意。
“儿臣拜见父皇。”
来不及过问昭王昨夜去了何处,明德帝命侍从将奏报悉数呈于昭王。
当先一封,三月十九,徐朗亲率大军趁夜色渡河,主力兵分三路,连克饶阳、饶安、饶定三州,以重兵围困廉州。
廉州乃河北重镇,更是两军交战的转运枢纽,地位举足轻重。徐朗若破廉州,便可打通南北,将占据的领地连成一片,进军横扫再无顾忌。
淮王数度派军增援廉州,皆被徐朗领军击退。驻守廉州的临昌郡王陆卓四面孤立无援,城外粮道已被叛军切断。
从河北发出的军报,一路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也需三日。这三日的光景,廉州怕是已凶多吉少。
又一封军报,徐朗席卷河北时,南面早已归降大晋的鲁国公赵畅起兵复叛,与徐朗遥相呼应。
更有密报,突厥可汗有意增兵徐朗,再搅乱中原风云。
天下太平尚未满两年,地方狼烟再起。
事已至此,帝王无心春猎。御驾匆匆回銮,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应对之法。
前线的军报一封接一封传回,军情一日迫似一日。
三月二十三,临昌郡王陆卓率军突围,遭徐朗全力截杀。
陆卓乃明德帝亲侄,在乱军中力战身死,年仅二十一岁,廉州陷落。
徐朗乘胜出击,势力急剧扩张。在帐中养了两三日伤,顾宁熙已能如常下地行走。
营地之中风平浪静,围猎亦近尾声。
与此同时,一个颇为宁静的夜晚,昭王殿下带了三五轻骑,星夜出了九云山营地。
一路往东行去,马蹄声踏破官道上的宁静,最后于丑时末到了一处僻静别院。
“可审问出什么了?”陆憬翻身下马,将马边掷予侍从。
程文面上现了挫败神色:“殿下恕罪。”
四日前殿下飞鸽传书,命他们查探顾宁熙顾大人的身份。最近的线索便是吟月姑娘,她原是顾大人院中的侍女,后嫁给了殿下的亲卫旬舟。
本以为是位年轻柔弱的女子,讯问应当不难。
但多番盘问下来,吟月竟是半字都不肯吐口,许多事宜都坚称自己并不知晓,有用的话语一句都未泄露。
可他们早已查探清楚,吟月是乐游院中近身服侍顾大人的侍婢,怎么可能毫无所察?
他们软硬兼施无果,一度搬上了刑具,奉劝这姑娘不要自讨苦吃。
她分明是怕得紧了,浑身抖如筛糠,却固执道:“我家大人说过,昭王殿下心善,不会对妇孺动手。”
一句话反将了他们一军。
他们搬出刑具,也的确只是为了吓唬姑娘一二。
这下子他们无计可施,只能将人小心看护着,带来别院见殿下。
这一桩差事程文不好交代,但殿下还命他查探了顾大人与孟将军之间的关系,倒是有些眉目。
程文呈上秘报:“殿下,孟将军是四年前入京,不久后就与顾大人相认。”
那时殿下已离开京城,前后只相差三月。
顾大人与孟将军相交很是寻常,也并未将孟将军引荐到东宫门下。
陆憬的目光凝于其中一段,程文道:“殿下,这处宅子虽归于顾大人名下,但却是顾大人与孟将军一同购置的。”
“一同?”陆憬玩味着这二字。
程文忙补充道:“回殿下,从交代商行到相看宅院,皆是顾大人与孟将军亲力亲为。不久前孟将军还将宅院租赁了出去,应是短时内不住。”
奏报掷于桌案,屋外有侍从禀道:“殿下,吟月姑娘已带到。”
至最新一封奏报传来,除武安侯固守的相州一线外,徐朗尽得河北之地,全盘接掌夏王赵建安旧部,河北彻底脱离大晋掌控。
军情紧急,朝中气氛亦焦灼。各部官员当差愈发谨慎,生怕一不小心牵连己身。
与顾宁熙相熟的何主事从兵部办差归来,又带回些紧要的风声。
他消息本就灵通,近来跟着兵部督造运往前线的战车,对河北军情知晓得更透彻些。
“我听说午后,陛下已经召了昭王殿下入宫。”
在场的工部同僚竟无一人意外。这些年凡是对外用兵,他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当前线的战事一发不可收拾时,陛下便会命昭王殿下出征。
而昭王殿下,也从来没有让陛下失望过。
值房内,顾宁熙提笔的手顿住。
她看着公文落款,从九云山归来已经是第三日。御书房中接连商议军情,她没有再见过昭王殿下。
他又要离京了吗?世家子弟激烈的角逐中,顾宁熙寻了人少些的路途,刻意落了单。
她策马行于山间小道,仔细观察着林中景象。
梦中的那一场行刺应是在秋猎中,在一场宴饮上。除此之外,梦境里还反复出现了九云山中的一处地界,那儿种了一株槐树。顾宁熙清晰记得秋日里纷纷扬扬落下的黄叶,既然梦中大多景象都已应验,她不能不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探查。
在山中追寻时,顾宁熙也偶尔执弓,射些简单的猎物用以交差,不至于空手而回。
耗了大半日的工夫在山中,第一日围猎顾宁熙并无想要的收获。山中树木何其多,要找出其中一株槐树,还是特定的那一株谈何容易。表兄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顾宁熙心底有所准备,安慰自己不必太过气馁。
她坐于自己的营帐中,揉了揉眉心。明日还能再找寻一日,此事也要讲求机缘,尽力而为便好。
夜色笼罩,明月悬天。
顾宁婉到了妹妹营帐前:“肉都烤好了,不出来吃一些?”
从黄昏时回来,熙儿便一直待在自己的帐中。
“就来了。”顾宁熙答应着,没有拂阿姊的面子。
除了各家所猎外,白日里陛下也派了十五队禁军入山中围猎,收获颇丰。陛下给不少府邸都赐了猎物,宣平侯府自然也在其中。
烤肉的火候恰到好处,鲜嫩喷香,引得人食指大动。
顾宁熙却没什么胃口,只简单用了些,以免阿姊担忧。
同一片月光下,昭王殿下同样兴致缺缺。
篝火旁,秦钰亲自动手烤着鹿肉。可惜怀澄不在,否则他烤肉的技艺是玄甲军中最好的。从前在军中时,若无战事,他们也会外出猎些野味回来。现下想想,当真是军中最为美好纯粹的回忆。
鹿肉滋滋冒着香气,今日的猎物总归点算清楚。
甄源瞧昭王殿下没什么说话的兴趣,便先割了一条烤好的鹿肉递给他。
殿下今日猎回营地的猎物是最多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昭王殿下要与他们争列玄甲军的头名。
公文上墨渍晕染,顾宁熙垂眸,他回来才不过一年。
不过昭王殿下在京城时,陛下一步步收了他的兵权,他在京都处境其实艰难。
既无陛下的支持,又有太子和淮王的轮番打压。重回战场,至少还能有兵权傍身。
河北这一仗,朝中名将纷纷折戟,陛下也是不得已让昭王殿下领兵。
昭王殿下若胜,愈发功高震主,朝中情势恐怕再难维持原状。
若陛下仍旧扶持太子,储位之争只能走到宫变那一步。
顾宁熙想起那日昭王殿下未尽的问话,与表兄有关。
好似是寻常,可梦境里的帝王也是那般问她——
“他是否早就知晓你的身份?”
是疑问,却更像是怀疑过后的确认。
顾宁熙的心不知怎的有些乱,对着公文轻轻叹息。
用过晚膳,顾宁熙取了书便可告辞。
陆憬只让她自己去书架上寻,若有其他喜欢的书也可一并带走,在仁智宫正好解解闷。
顾宁熙道了谢,陆憬本在身后看着她选书,猛然察觉一事:“等一等——”
“怎么了?”
陆憬才又想起那两本秘戏图已经被他塞入密室中,不在架上。
他放了心:“……此书只有下卷,上卷仍缺失。”
能寻到两卷顾宁熙已然满意,她对昭王殿下笑了笑,还给阿姊备了别的古书作生辰礼。
月上柳梢,陆憬借口散心,送了元乐一同出府。
月光清寒,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在一处。
宣平侯府的车驾已近在眼前,顾宁熙与昭王殿下作别。
“殿下,围猎场上再见罢。”她笑容明丽,眸色清亮,许下承诺。
陆憬望入她眸中,对她轻轻颔首:“好。”
马车渐渐驶离,昭王殿下依旧驻足于原地。
罢了,晚风吹开云层的那一刹,他想。
他认了。
就朝中的局势,再过一两年的功夫,等到帝位之争尘埃落定,他大约便能接受了。
若皇兄他们步步紧逼,或许还用不了一两年。
无论如何,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对元乐放手了。
若要求得更圆满些,只能祈祷来生。
第 58 章 心意
月华院中,顾宁婉已带侍女摆好了午宴。
“阿姊。”
顾宁熙如期而至,顾宁婉笑着道:“箱笼都收拾好了?”
“是啊,未时就动身。”
顾宁婉屏退了侍女,屋中只她与熙儿叙话用膳。
这张箭靶已挪远了三次,好歹还能在靶面上占据一席之地,顾宁熙左看右看,已经颇为满意。
靶中央红心处立了三支箭羽,是方才昭王殿下给她作的示范。
“手臂的力道还要再稳些。”陆憬托住顾宁熙的手肘,“瞄准后出箭要更干脆些。”
林中猎物机敏,能把握的时机往往只在几息。
“知道了。”顾宁熙点头,看着地面上二人的影子。虽是手把手的教学,但昭王殿下与她靠得不远不近,只有手间的碰触,令她大为松口气。
“再试试。”
陆憬命侍从去取十支新箭羽,察觉到林间的脚步声先行望去。
等太子殿下的身影出现在林中,顾宁熙才后知后觉发现。
“皇兄。”三月里春光正是最盛时,河北战局暂缓,预备了一月有余的春猎提上日程。
从京都出发的围猎仪仗绵延数里,威严不凡。
帝王銮驾被禁卫军拱卫在中央,王公勋贵、文武百官车驾在后,成众星捧月之势。
纵然已经赶路两日有余,队伍秩序依旧井然,不减出发时的威仪赫赫。
春和景明,顾宁熙策马于侯府车驾旁。
自那夜后,再见到昭王殿下前,顾宁熙好生收拾了一番心情。
此次春猎宣平侯府多派族中年轻一辈子弟前来,由顾宁熙的二叔照管。
在仁智宫忙碌两月,工事也一切顺遂,顾宁熙以为于情于理她都该出来放松一阵。
她折了一枝春花赏玩,听身畔有人与她打招呼道:“顾大人兴致不错啊。”河面波光粼粼,闪烁着点点光辉。
顾宁熙笑着道:“殿下是来看我吗?”
她听表兄说起朝中政事,昭王殿下在朝堂上备受冷遇。今日借督看仁智宫之名,他大约是出城散心的。顾宁熙心知肚明,也有意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所以有此问。
“嗯,本王来得不巧?”
“没有,表兄本来也就要回去了。”顾宁熙道,“殿下可曾用过午膳。”
正巧母亲让表兄给她捎带了不少吃食,顾宁熙也尚未用膳,便邀昭王殿下去自己的小院中坐坐。
“好啊。”
顾宁熙在前带路:“午后臣再带殿下去行宫中看看?”
陆憬无不答允。
顾宁熙的小院外栽有两棵桃树,春日里桃花灼灼,景色明媚。
院中布置得很是雅致,因要在此地住上好几月,顾宁熙还是费心收整了一番。
午间的菜式简单,用膳时顾宁熙才想起件要事:“殿下晚间宿于何处?”
陆憬原本想着今夜便赶回城中,但听元乐似有挽留他之意。
不多时李侍郎亦匆匆赶到:“臣拜见昭王殿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臣有失远迎,万望殿下恕罪。”
陆憬笑了笑:“本王只是出城随意走走,李侍郎不必介怀。”
昭王殿下此行必定是要视察仁智宫的,李侍郎在来的路上便吩咐人安排下去。他考虑事宜比顾宁熙周全许多,早已想到今夜回京路途劳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须得为昭王殿下预备住处。
然仁智宫内虽有修缮好的宫室,但是不曾布置过,漆料的味道也不曾散去,不宜住人。
他与顾宁熙一面带昭王殿下在仁智宫四处看看,一面寻了机会,私下对顾宁熙道:“顾大人能否把主屋让出来一晚?”
事急从权,顾宁熙点头:“好,那我先回去收拾。”
她的院子是这里最好的,本来应该让李侍郎先选。不过李侍郎道自己有工部其他庶务在身,并不常住这里,便作主把这处宽敞院落让给了她。
小院单门独户,一应屋舍俱全。
这是当下最妥帖的安排,李侍郎恭敬道:“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顾宁熙闻声望去,来的人是齐国公秦钰。他三月初便正式袭了爵位,是同辈世家子弟中的第一人。
顾宁熙与他也是少时的同窗,又因昭王殿下的缘故,他们有几分交情。
顾宁熙笑着点头:“是啊,春景正好。”
她也确乎心情很好,尤其是因为顾宁铮不在围猎队伍中。他被禁闭于家中读书,预备着下半年的科考,少了他在身边聒噪,沿途景致更加怡人。
还有阿姊,阿姊过两年便要嫁入宁国公府。趁着出嫁前尚有闲暇,沈夫人难得允她出府远游,好生享受闺阁女儿家最后的自在时光。
春光明丽,斜映入马车。顾宁婉支起窗子,待顾宁熙近前,她笑问道:“我们还有多久到营地?”
顾宁熙正欲着人去打听,秦钰已接过了话:“按眼下的路途,黄昏时分便能到九云山下。”
顾宁婉有礼道了谢,顾宁熙笑着道:“还是砚铭兄对路途熟悉。”
春风吹拂碧草,繁花似锦。
队伍前端,陆憬第二次收回了目光。
元乐与砚铭也不知在谈些什么,竟能说这么久的闲话。
他其实……也可以大大方方去寻元乐说话。
青天白日,就算被旁人注意到,又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什么。
陆憬握了缰绳,思忖再三,到底是不曾折返。
“太子殿下。”顾宁熙见了礼数。春意盎然时,河北的加急军报飞入朝堂。
二月十六,徐朗深夜率精兵渡河,火烧晋军营帐,打破合围攻势。二月十七,徐朗进逼明州。
又有三州的赵建安旧部斩了朝廷刺史,起兵呼应徐朗,叛军渐连成一线。
新归附不满一年的河北陷入战火,叛军们打着为夏王赵建安报仇的旗号,聚拢起不少民心。徐朗更遣使向突厥交好,请求突厥借兵,战况急转直下。
大晋朝堂上一派肃然,谁也没能想到当初不满千余人的徐朗部众,在短短数月内能壮大至此。
淮王陆忱等军报奏罢,当朝请缨:“父皇,儿臣愿为主帅,领兵平叛。”
语气铿锵,回荡于朝堂。此事他已与皇兄详加商议过,皇兄在朝更会好生配合于他。
淮王出列请战,朝中附议者甚众。
明眼人都知晓,陛下果然是不愿再派昭王殿下出征。同为天家子弟,昭王殿下十七岁便战无不胜,淮王殿下应当亦能有高祖几分遗风。
顺应臣心,帝王当即便命中书省拟诏,调兵马七万,交于淮王陆忱全权指挥,户部与兵部加急筹措军资。
“儿臣领旨,定不负父皇所托。”
“臣等领旨。”
满殿目光汇集于淮王陆忱一身,陆忱朗声道:“父皇,儿臣还有一请。武安侯熟知河北军务,儿臣想以他为副将,定能无往而不利。”
此言一出,朝堂气氛须臾变得凝滞。
陆忱挑衅地看向右首之人,得意尽显:“不知皇兄可能割爱?”
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谁人不知武安侯乃昭王殿下爱将。从入殿至今,昭王殿下始终一语未发。
然这一回朝廷用兵,陛下命兵部全力配合淮王,只怕昭王殿下难以推辞。
谢谦握拳,不愿昭王殿下为了他陷入两难之地,正欲持笏上书时,陆憬道:“朝廷武将,皆由父皇调度。六弟何故来问我?”
陆忱笑意微敛,陆恒接过话:“忱弟也是忧心军情,想向昭王多请教一二罢了。副将人选,自然是由父皇作主的。”
他将朝臣注意引回上首,恭候父皇圣谕。越俎代庖之事,他已经受过两回教训,深引以为戒。
明德帝的声音淡淡:“昭王,且说说你的意思。”
陆憬领命:“不知这一仗,淮王欲如何打?”
陆忱早已与府上幕僚商议过,胸有成竹:“挥师北上,先进驻魏州、毛州,与临昌郡王南北合围。徐朗虽善战,但兵力有限,只要耗断其补给,便可乘胜决战。”
秦钰熟知河北军务,闻言微不可查蹙眉。
陆憬道:“此法可行。然徐朗已有防备,他深夜冒险渡河,破我军五千前锋大营,正是为了断包围之势。大军北上尚需时日,徐朗仍有数日机会部署,更不可能放任我军合围。”
战场情势瞬息万变,刻舟求剑无异自取灭亡。
昭王殿下无需舆图,却示意李暨,先呈一份图给陛下。
待舆图展开,陆憬接着道:“且徐朗已有漳南、金平两座粮仓,纵然能围城耗其补给,只怕我军远道而来,损耗更重。”这样的打法,在去年冬或许可行。然徐朗的骁勇善战,确实也超乎他的预料。
朝臣各自交换着神色,甄源专心致志盯着手中玉笏。淮王要效仿殿下围困洛阳、避降王行满的旧例,却未能学到精髓。洛阳人口有百万之众,军队十余万,强攻难为。他们是耗费一年有余的光景,才逐一拔除洛阳沿线粮仓。且洛阳的地形,根本不能照搬到河北。
明德帝目光从舆图收回,道:“昭王有何解?”
“相州。”陆憬答,“相州在西,可以武安侯为先锋,率军两万先取相州。待援军抵达,临昌郡王在北呼应,西、北、南便可成三方犄角之势。届时再视军情而定。”
明德帝颔首:“允。”
淮王先前虽曾领兵,但也是初次独当一面。
明德帝有自己的考量,武安侯乃朝中栋梁,且他身后系着渤海民望,不宜有失。若是将他交由淮王指挥,明德帝熟知这个儿子的性情,亦不十分放心。
明德帝颁诏,调兵两万先行,交由武安侯指挥,可相机行事。
“臣领旨。”
谢谦受命,无需时时在淮王帐中听命,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调齐余下五万兵马也仍需时日,明德帝命兵部加急预备。
淮王为主帅,无论如何,今日能将兵权握在手中,他已大体称心遂意。
况且先锋的功劳,自然也是他这个主将的功勋,他乐见其成。
“儿臣领旨。”
……
“起来吧,”陆恒示意场中人免礼,笑着看向陆憬,“父皇还说从晨起就不见你,原是在此地当夫子。”
“皇兄说笑了,只是闲来无事,指点元乐一二罢了。”
顾宁熙垂了眸,太子殿下还是她名义上的主君。让他撞见自己与昭王殿下私下里在一处,她难免觉得尴尬。
就好像……就好像,顾宁熙很难形容自己此刻尴尬的心境,大约与偷情被抓有两分同病相怜之感。
还好有昭王殿下与太子寒暄,她低着头,只当自己不在场中。
此番御驾出京,朝中是豫王与中书令暂代政事。豫王乃淑妃娘娘所出,为人敦厚。陛下命东宫太子与昭王随驾,亦是有意弥合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
顾宁熙想着正巧淮王不在,兴许陛下能遂愿。
“元乐练得如何?”
冷不防被太子殿下问起,顾宁熙道:“臣——有些进益。”
陆恒温和笑道:“到底是名师出高徒。”
顾宁熙心想名师可以算,陆憬道:“高徒不敢当。”
含笑闲话几句,陆恒没有多停留。
身后的二人接着练箭,陆恒回眸望了一眼,想起母后前段时日忽而问他,祈安与元乐关系如何。
他以为母后是忧心元乐反水,故而出言提醒。其实元乐官阶不高,从来不曾接手东宫的要务。
陆恒年岁与弟弟们相差不少,跟随父皇在外打理政务,只依稀知晓少时的祈安与元乐关系不错。
但当年祈安离京,元乐没有跟随。这个节骨眼上,宣平侯府又百般向东宫示好,意图靠向东宫。
宣平侯府在朝实力不俗,纵然前时摇摆不定,陆恒还是没有将其拒之门外。
而宣平侯府新一辈资质平平,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元乐。
依诚钰的意思,宣平侯府没有尽早归顺,合该给个教训。由元乐来拟贬斥祈安出京的诏书,便是诚钰的主意,也好断了宣平侯府的后路。
虽说并不曾放心对元乐委以重任,但这几年考量下来,陆恒对这位顾家二郎君的才干与心性还是颇为认可,他干净正直得不似宣平侯的儿子。
陆恒已有打算,往后若将元乐外派为官,好生历练,他必定能造福一方百姓。
如今祈安与元乐间横亘了那封贬斥诏书,但陆恒瞧祈安好似没有与他计较的意思。
陆恒笑着摇了摇头,在其他人、其他事上,倒不曾见祈安有如此以德报怨的宽广心胸。
朝会散去,此番点出的将领,皆去淮王府中议事,武安侯也不例外。
相较之下,显得昭王府尤为冷清。
各处点兵点将,甄源与秦钰也有公务在身。
朝廷用兵,陆憬却是难得的清闲。
尚书省无要事,兵部与户部暂以军用为先。陆憬回到王府书房中,却见惯例摆着的筒车旁,忽地多了一方锦匣。
孙敬禀道:“殿下,这是顾大人托孟将军给您送来的。”
孙敬收下后,想了想就摆到昭王殿下书案前。
他奉完茶水,躬身退下。
日光映照,锦匣的雕饰颇具巧思。
陆憬打开栓扣,里间是一对木雕。
陆憬逐一取出,略略打量,刻的都是他。
第一件是战场上策马冲阵,袭敌营;另一件是执弓搭箭,取敌首。
长弓甚至可以取下,换上匣中的佩剑。
第 59 章 同榻
“殿下。”
孙敬原本在王府书房外守着,听得里间传唤,赶忙入内听候吩咐。
“去备车驾,晚些本王要进宫一趟。”
“哎,奴才省得。”
孙敬一喜,立刻着手去办。陛下与殿下再怎么样都是亲父子,年后这般不冷不热地僵着总不妥当。还得是顾大人相劝,殿下多少能听进去几分。
陆憬将新添的两件木雕摆于书案另一角,留出合适的位置。
今日入宫,也单是为了请安罢了。
御书房外,谢谦奉旨入见。
高进先提醒他道:“谢将军,顾大人还在里头。”
顾大人?“无需。”
明旨反而无趣,顾宁熙尚有气性。
陆憬合上手中奏疏:“去办罢。”
“下官领旨。”“替我呈上去给左侍郎罢。”
自请调任出京的文案早便拟好,一直压在顾宁熙案头。
今晨左侍郎身边的人旁敲侧击问起,她顺水推舟。
崔令史应是,接过顾宁熙递来的疏案,很快去办。
砚台中墨迹已干,顾宁熙望着外间晴空,湛蓝澄澈。
“若是刘兄,此局会如何解?”
午后翰林院内,顾宁熙复盘了棋局。
黑白二子交缠,刘喻审慎观之,不觉凝眉。
他神情是罕有的肃然,良久方道:“若单是棋局,自然有解。可若棋局之外还有局,怕是不易。”
二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顾宁熙知道对方已然看透。
顾宁熙笑了笑,正要收拾棋局,刘喻忽而又道:“黑子固然气势如虹,可白子只守不攻,非怀瑜素日品性。”
怀瑜是顾宁熙的字,这般称呼她的人不多,刘喻算一位。
顺着棋盘望去,从棋局伊始,白子步步落了下风。
“不过我想,你已有了决断。”
一味守成,那便只能等候黑子疏失。
所有话都点到即止。
二人散了棋局,若无其事般继续对弈。
“大人。”
目送着顾宁熙离开,直到小厮出声提醒,刘喻才收回目光。
“您瞧什么呢?”
“瞧人。”刘喻亲自整理着棋盘,方才,若是他没猜错——
顾宁熙身上,总让他觉得有些非比寻常的秘密。
原本他可以一字不提。
只不过,以棋会友,他愿意将顾宁熙视作友人。
魏宁侯府中,听到入宫口谕的顾宁熙未抬眸,目光依旧在手中兵书:“知道了。”
前来传话的是府中一位小管事,姓何。
陆憬这是不惮于告诉她,府中明明白白有他的人,甚至无需避讳。
帝王之尊,自然没什么可忌讳的,她总不能拔了这颗钉子去。
在压倒性的权势之前,一切谋算都显得徒劳无功。
“入宫的车驾会在明日未时等您。”
“让他们在颐平楼等着。”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何管事一愣,一时竟不敢多说什么。
“下去罢。”朝宸宫内,陆憬翻看着眼线奏报。
顾宁熙回到府上,吩咐人买回了棋盘。
状似恭顺,实则处处谋算试探。
倒是让他觉得,这场棋局愈来愈有意思。
只不过么,自己对顾宁熙太宽容了些。
边关偶然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是时候移栽回宫中,好生修剪。
“王叔该回来了罢。”
“是。”高进垂手回禀,“王爷传了消息,月底回京。”
“好。”秋高气爽的时节,正是诗会游宴的好时机。
登过宁国公府的门后,北齐不少世家府邸设宴邀约宾客时,皆会给魏宁侯府递上一份请帖。
顾宁婉收了忠平伯府家送来的帖子,好奇道:“宁国公府的面子这么大?”
“有齐帝的授意吧。”顾宁熙头也不抬,“顾家作例,往后其他武将归顺北齐就没了后顾之忧。”
功夫是做给世人看的。
既然相请,顾家初来乍到不好推拒。
“二哥,我就不去了。”
在宁国公府赴宴是谢谦的情面。她毕竟身份尴尬,多一个人知道样貌反而多一分危险。
顾宁婉点头:“好,有我呢。”
顾宁熙寻的借口也简单,称病,水土不服即可。
她在府好生“休养”了几日,清涵郡主还私下命人送了些滋补药物来。
这位郡主的一番好意,让顾宁熙哭笑不得。
近几日陆憬许是忙于公务,无暇理会于她。整顿一国税收,可不是件小事。
顾宁熙松口气,二哥宴饮赴得多了,也能听到些外间消息。譬如康王爷有意给清涵郡主议亲,世家中有适龄子弟者皆在表现。
康王府是正经皇族,当今陛下也要尊称康王一句皇叔。若是娶了康王膝下唯一的郡主,对自身仕途,对家族大有裨益。
难怪那日在宁国公府,不少世家公子对她抱有敌意。
“还有啊,”顾宁婉接着往下说,自觉无关紧要,“我听人议论起,昨日早朝时礼部奏请让齐帝纳妃,齐帝答允了。”
“当真?”疏案递交两日,迟迟未有回音。
兄长昨日归家,说起兵营中事,他主教习骑射,一切尚算顺遂。
此番轮换,兄长能在府中停歇五日。
“你在工部如何?”
顾宁熙轻描淡写说了调任京郊之事,顾宁婉虽有不忿,还是点头道:“算是个好机会,出京避避也好。”
他家妹妹可没有那等攀附郡主的心思。主动避离京城,也能躲开齐帝为难。
“这等小事,既是康王的意思,想必齐帝不会过问。”他道。
“我想也是。”“陛下对苏小姐如何看?”
出了御园,顾宁熙离开陆憬身后半步距离,开口问道。
“问这个做甚?”
“好奇罢了。”
倘若陆憬日后要迎苏婧涵入宫,只怕日子不会安生。
她忧虑在此,不过话语听在陆憬耳中,却是另外一番用意。
“王叔的外甥女,自然稍加礼待。”他道。
顾宁熙了然,看来亦是因为靖平王的缘故。
只不过么,那位苏小姐实在不怎么让人有好感。
自己因靖平王礼让过一回,也便够了。
回到朝宸宫,二人心平气和地用了午膳,偶尔有几句交谈。
午后的陆憬仍要去御书房理政,顾宁熙自回明宝堂中午憩。
温嬷嬷替她卸下钗环,欣慰道:“姑娘这样便很好。”
“什么?”
温嬷嬷将手中一对耳铛递给圆桃,替她打理乌发:“老奴觉着,姑娘就该像今日这般,多寻些机会与陛下说说话。”
第三日顾宁熙被传唤入宫侍奉笔墨,工部事务暂且搁置一旁。
御书房内状似风平浪静。陆憬聚精会神于要务,御案上分堆了两叠书案,一方已批复,另一方尚未阅看。
工部小小的调令,自然没有资格单独出现在陛下书案。
顾宁熙看着奏案一封封少下去,站久了腿有些酸。
她面上不显,稍稍整理了沾上墨迹的袖摆。
“京郊修筑堤坝之事,你早便知道了罢?”
“是。三日前章侍郎有所告知。”
“是么?”
顾宁熙垂眸应是。
早在半月前,户部提请修筑水利的疏案已经搁在陆憬案头,近日才发还。
“你可知朕为何要顾宁熙去工部?”
“臣愚钝,不敢揣测圣意。”顾宁熙停了磨墨的手。
二人目光相撞,陆憬轻笑:“回去罢。”
顾宁熙不明所以,行礼道:“臣告退。”
手上沾染了墨汁,回到工部时顾宁熙才发觉,取了帕子随手擦拭。
陆憬今日的话意味深长,可她猜不透其中深意。
这份疑惑,在午后调任的一纸书文发到她值房后更甚。
工部由她往京郊督查水利,后日启程。
明日正是休沐,刘侍郎将她召了去,交代了几句相干事宜。
顾宁熙对水务一知半解,万万没想到抽调得这样紧急。
刘侍郎却笑道:“事急从权,顾大人还是早些回府准备罢,午后不必当值了。”
远未到散值时辰,刘侍郎一派为下属考量的模样。
“敢问侍郎大人,与我一同前去的官员有哪些?”
这一趟调令实在太过轻率,许多事务都未安排清楚。
刘侍郎道:“工部自会安置妥当。顾大人回府去罢,要收拾的行囊还有许多。”
他下了逐客令,顾宁熙斟酌着道了谢,先回自己值房中。小小一方桌案上,有她半月前命崔令史从工部府库调来的几份卷宗。
这些卷宗皆与水利相关,有些年头。不算什么机密,可带回府研读。
没想到妹妹感兴趣,顾宁婉回忆一番,多说了几句:“齐帝即位至今一直空悬后宫,朝臣几次奏请要陛下选妃,都被压下。”
“许是解决了徐州这个心腹大患,有此兴致了罢。”
“有理有理。说真的,若是这位陛下再拖延下去,都要让人怀疑有何隐疾。”
顾宁熙饮茶的手一顿,没有多接话。
陆憬纳妃,对她而言是一大善事。
她诚心祈愿陆憬早日觅得佳人。
风平浪静过了两日,顾宁婉踏入自家妹妹屋中时,瞧人正抱着棋谱琢磨棋局。
他毫无意外之色,叩了叩房门,引起顾宁熙的注意:“爹娘寄了信来。”
“当真?”
顾宁婉从怀中取出信,与顾宁熙一道拆开。
信纸一共三份。第一封是大哥的笔迹。
见谢谦面露疑惑神色,高进低声道:“顾家三公子,顾宁熙。”
谢谦不免意外,未预料到顾宁熙会在。
他进了御书房:“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平身。”陆憬赐了座,一时没有多分神。
谢谦谢了恩,在侍从搬来的椅上落座,才发现陛下在与顾家公子下棋。
顾宁熙今日换了北齐官服。浅绯色的官服式样谢谦是见惯了的,只是顾宁熙身上仍能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目光转向棋局。对弈的二人神色平静,棋盘上黑白二子却是胶着。
谢谦观完全局,其实在他看来棋局已近尾声。陛下所执黑子气势如虹,步步紧逼,白子且守且退,依旧顽抗。
趁着斟茶的工夫,高进悄声道:“已经下了两个时辰了。”
以致误了陛下召见谢世子的时辰。
谢谦所禀并非十万火急之事,自然不在意多等几刻。
原本以为棋局很快会结束。不想白子几度绝处逢生,黑子压制。直至最后一刻,顾宁熙方掷子。
虽未翻盘,可残局部分谢谦看得叹为观止,可想而知先前棋局之激烈。
“臣告退。”顾宁熙起身,不再耽误陆憬与谢谦议事。
“去吧。”
谢谦与顾宁熙略见过礼,高进送了顾宁熙离开。
宫人上前收拾棋局,不知是不是谢谦的错觉,他总觉得陛下与顾公子间有些熟稔。
半梦半醒之中,陆憬忽而听得屋外的脚步声。
暗卫不曾拦,显而易见是熟悉之人。
脚步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
安静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来人不曾点灯,熟门熟路地绕过桌椅,摸索到了床榻。
他一气呵成翻身上榻,头都没沾着枕头,很快沉沉睡去。
月光漏入窗子,隐隐绰绰。
一片昏暗之中,看着骤然出现在自己身畔的人,早已清醒过来的昭王殿下默默瞪大了眼。
第 60 章 拥抱
醒来后的顾宁熙还以为这只是个寻常的、宁静的清晨。
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屋中陈设,旭日映一道金光在书案中央。
顾宁熙习惯地伸手去够榻边的衣物,却捞了个空。
难不成是昨夜侍女拿去清洗了?
顾宁熙如是想着,下榻套了鞋,去衣橱前取一套新衣。
外衫,锦带,束胸是不必的。昨日昭王殿下忽然到访,同住一院,她怕晚间有何事,特意未解束胸。
颐明苑在皇城的东南处,历来供皇室贵族游宴之用。因地势巧妙,冬日里也日光充沛。
北齐皇都中最大的一座校场,同样位于颐明苑中。
校场三面以高墙筑起,北面修筑亭台楼阁,一直延伸到东西两面高墙,供贵客观赛之用。
还未到开宴时辰,年轻的世家子弟多汇聚于校场。
顾宁熙与陆憬到时,场中比试已然开始。
北面中央视野最好的一处亭台,独属于帝王。其侧连有一座精巧楼阁,为女眷休憩所用。
顾宁熙自侧边阶梯进入这座揽月阁中,其间已收拾妥当,以一道珠帘相隔。
外间平台,除了陆憬外,靖平王与其他几位皇室显贵同在此随驾。
天子亲临,周围十余座亭台楼阁早已由各世家占据,宾客分男女而坐。
揽月阁专意留于顾宁熙,温嬷嬷道:“娘娘若觉得一个人冷清,不妨召几位小姐一同说说话?”
顾宁熙摇头,或许今日前来的世家千金中,便有陆憬未来的帝后。
她暂无意结交,只将目光转向场中。
今日比的是射箭之术,一轮轮比试,胜者继续留下。
天子观赛,几乎所有应邀的世家子弟竞相上场,前半段赛程自然索然无味些。
兄长顾宁婉同在场中。顾宁熙的目光跟随着他。只不过二哥最擅长之处并非射箭,又需藏拙,在北齐一众世家公子中算不得醒目。
倒不是顾宁熙有意偏袒,若是马背上比试骑射,这些风姿翩翩的世家子弟不会是兄长对手。
兄长撑过三轮便罢,到了最后一轮,场内留着的人中,顾宁熙相熟的只剩宁国公世子谢谦。
大半场赛事观下来,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阁外御座上,顾宁熙见陆憬起身,靖平王随他一道下到场中。
她忽地坐直了身,有了兴致。
须知青州顾氏,以御射闻名于天下。顾氏利箭出,便是羯族最好的骑兵亦闻风丧胆,莫敢轻敌。
只可惜,随着顾家的覆灭,一切都化为传说。
靖平王谢谦乃顾氏嫡脉,今日若能有机会得见其风姿,实在是是最大的惊喜。
随着陆憬摆驾,诸王尽数跟随。
外间平台已然空出,顾宁熙干脆换到了亭台中央,那处视野最佳。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顾宁熙自高处俯视,看那君王居于人群最尊位,众星捧月。
“容妃娘娘安。”今日除夕,宫廷夜宴依陆憬吩咐,即设于朝宸宫。
除夕宴惯例是后妃陪宴,只不过陆憬后宫无人,又无子嗣,显得格外冷清些。
顾宁熙记得宫册中所载,陆憬的祖父齐顺帝在时,除夕宴常设在明华殿,最盛时有一百一十二位嫔妃作陪,无论位分高低皆能列席伴驾。
顺帝子嗣繁盛,大多折于夺嫡纷争中。
这对北齐来说,抛开动乱倒是件好事。
如若不然,单是供养这些王爷,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国库。
大梁一直苦于党争,武将夺权,君主御下猜疑不断,北齐则有藩王之患。
“在想什么?”
写字的君王忽而出声,顾宁熙反应极快:“想晚间穿哪件衣裙罢了。”她眸中带了一点笑,“陛下觉得呢?”
“都可。”陆憬的确觉得无甚要紧,他的瑜安云鬓花颜,衣裳反而是次要。
不过这话听来,难免让人以为敷衍。
顾宁熙也不在意,看了看外间天色,先行告退回宫更衣。
陆憬颔首,临走时她还顺走了陆憬写的两张福字。
旁的不提,陆憬的书法极好。若是不做君王,说不准还能靠卖字画为生。
长庆宫内,温嬷嬷带人捧了五六身衣裙供顾宁熙过目。
毕竟是新年,顾宁熙望去,最后择选了一件海棠红绣连珠团花锦纹的对襟长裙。
圆桃服侍娘娘换上后,温嬷嬷暗暗点头。海棠一色娇妍,衬得娘娘面容如玉,容色倾城。后宫暂无主,衣着装扮上娘娘无需避忌。
顾宁熙瞥了眼剩下的几套鲜妍衣裙,她先前未见过,想必又是尚服局新送来的。
按照二品妃位的定例,其实已然超出不少。
“娘娘受陛下宠爱,尚官六局也想献一点心意。”温嬷嬷替她整理着袖摆,这个道理顾宁熙自然明白。
横竖费的是陆憬后宫用度,没有她也会有旁人,她何必替陆憬节俭。
梳妆毕,差不多就到了去朝宸宫的时辰。
膳房一早便为今日的夜宴做准备,一切已预备妥当。
因陆憬不喜歌舞,顾宁熙亦然,晚间的舞乐便撤了。
除此之外,虽是只有他们二人用膳,其他一应君臣规矩倒没有马虎。
帝王桌案上冷热膳食点心一共三十六品,她面前则是二十八品。
顾宁熙看了看,其中有几道是膳房专为了她的口味而做,算是破了定例。
二人的桌案隔着些距离,一时都无话。
玉馔珍馐一道道由侍女呈上,总算让殿中没有那般沉闷。
顾宁熙忍不住想,前两年她还未入宫时,难不成陆憬都是一人过的除夕。
纵是天子,也不能让臣下在除夕团圆之际伴驾。
每逢佳节,思乡之情尤甚。
双亲尚在徐州千里之外,二哥也不在身边。说来好笑,兜兜转转陪她今岁过新年的,竟然是她以为不复相见的北齐太子陆憬。
家中新年远不及北齐宫中排场,可那份热闹与爱意,无可匹敌。
或许父母亲和大哥此刻也坐在团圆桌前,惦念着她和二哥。
今夜月光淡淡,宫灯繁盛,反而衬得愈加冷清起来。
顾宁熙执银箸的手慢下来,抬眸时,瞧见陆憬兴致同样不佳。
她叹口气,自己尚有双亲可以思念,陆憬却是孤身一人。他那几个兄弟,看着也不像与他亲近的模样,客客气气守着君臣之分罢了。
不过有失有得,北齐万人之上的君主,轮不着她心疼。
顾宁熙斟了杯酒,唇畔带了恰到好处的笑意:“我敬陛下一杯,愿陛下新岁安康,百事如意。”
算是今夜唯一的交集。
这酒并不算烈,陆憬陪她各饮一杯。
接着又是各自用膳。
“陛下,已到了赐膳的时辰。”
高进入殿请示,能得此殊荣的,北齐皇都共有十六家府邸,最先一位自然是康王府。
赐菜本由皇帝钦点,不过除了康王府、翊王府和靖平王府,其余陆憬大都交由了内廷安排。
“福王府……”他沉吟片刻,顾宁熙忽而忆起,福王的封地就在胶东不远。
“福王世子巡视江左有功,福王府赐一道金玉三宝。”
高进领旨,旋即退下。
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什么。待到用膳毕撤了膳桌,朝宸宫外的宫灯皆被宫人换下,夜色笼罩整座宫城。
烟火齐备,高进请过帝王旨意,廊下依序传话,“放烟火——”。
年年看惯的东西,不过是见瑜安有些兴致,陆憬携她上了邀星阁。此间开阔,视野最佳。
夜幕沉沉,云纹点缀其间,星光黯淡。
忽地,有烟花在天边炸响,一瞬间划亮整个苍穹。
烟花绚烂,一处接一处盛放于天幕,将夜空照耀得有如仙境。
璀璨华美,顾宁熙初次观此盛景,立时被吸引了所有目光。
烟火照亮了身侧人的容颜。
从代郡回皇都前,他想,瑜安会喜欢这里的烟火。
只可惜,等来的是瑜安的不告而别。
如今,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看起来依旧喜欢这一场焰火。
“陛下瞧——”
一朵五色的烟花绽放于夜空,耀眼夺目。
顾宁熙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转头之际,从他的眼眸中见到了自己模样。
又是一朵五彩烟花盛放,这一回陆憬未错过。
焰火璀璨,岁岁如新。
顾宁熙望向身侧出现的人,还礼道:“世子殿下安好。”
翊王世子,出现在此并不奇怪。
陆译寻了空座坐下,仿佛与顾宁熙熟识一般闲谈:“容妃娘娘喜欢观射箭?”
顾宁熙不答反问:“世子殿下不下场比试一二么?”
陆译轻笑:“有靖平王在,剩下的人都是陪衬罢了,孤何必凑这个热闹。”
这是实话。他如此坦率的态度,倒合顾宁熙的脾性。
服侍之人都在亭台边,众目睽睽,不会有什么流言传出。
接了陆译几句话,顾宁熙道:“世子此番入京,不知要停留多久?”
“大约要过了年关罢,或许到明年春猎。”
陆译答过,言谈之间,亦在打量着眼前女子。
御苑中惊鸿一瞥,太过匆忙。
如今细细赏之,愈发觉得她的容貌生得极盛,“容”之一字着实贴切。
美人不笑时,仿若清冷仙子,让人觉得疏离,不敢有半分亵玩之心。
可一旦她带了一两分笑意,哪怕只是淡淡的不达眼底,便是明耀动人,压过万千颜色。
因而,这位容妃娘娘若是有心与人亲近,实在是轻而易举。
“娘娘偏爱艳色衣裙吗?”
“世子何意?”
陆译轻笑:“只是觉得那日御苑中的衣裙更衬娘娘罢了。”
这话有些轻佻,偏生从陆译口中说出,占了样貌便宜,让人不觉冒犯。
御苑亭中,鹅黄色的衣裙清丽出尘。陆译直觉得,那才是眼前女子真正的喜好。
可他又能猜到她的用意。
譬如今日,她着缇色衣裙,这样明亮的颜色,即便面上不带笑意,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
他玩笑般说出心中所想,顾宁熙云淡风轻:“迎陛下所好罢了,世子莫多虑。”
既未否认,又给了合理的解释。
陆译一笑,还想开口时,场中已邀了靖平王谢谦上场。
他今日着天青色锦袍,头束玉冠,气度儒雅。
可一旦握上长弓,立时让人不敢忽视。
公允起见,场中子弟用的都是一式的弓箭。
靖平王亦不例外。虽则普通,在他手中却让人觉得非比寻常。
众人目光中,靖平王从竹箙中取出三支羽箭,随意对准最远的靶心,挽弓搭箭。
三支利箭破空而出,凌厉生风。
场中有一刹的寂静,羽箭尽数没入红心。
众人屏息凝神,爆发出一阵喝彩。
陆译拊掌,自上观之,知道靖平王甚至未尽全力。
“容妃娘娘以为如何?”
未得到答案,陆译转眸。
美人怔怔地望着靶心的方向,似已出神许久。
顾宁熙见跟着洛昀的两名侍从手中提了猎物,皆是她晨起随手所得。
洛昀谦虚道:“这些都容易猎,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笑道,“顾大人若有什么心仪的猎物,尽可以告诉我,后两日有机会我便为顾大人猎来。”
说话之间,洛昀的目光被低空盘旋的一只鸟雀所吸引。
她飞快地搭箭上弓,却并不急于射出。
她对顾宁熙低声解释道:“这是燕鹞,素以灵巧著称。”
洛昀是位极有耐心的猎手,她将箭锋对准目标,静待时机。
燕鹞盘旋几个来回,落于三十步开外的一棵榕树上。
与此同时,洛昀松了弓弦,长箭飞驰而出。
顾宁熙不自觉屏息,榕树上,箭锋稍偏存许,并未射中目标,只截落了一串枝叶。
洛昀不曾气馁,重新弯弓。
瞄准的燕鹞方才受了惊吓,扑扇着翅膀,飞得愈发高远,迟迟不肯栖息。
命中愈发难,洛昀徒劳地射出两箭。眼见着燕鹞已出了她的射程,洛昀正欲放弃时,一支流矢蓦地破空而出。
它似是预判到了燕鹞的动向,夹杂风声,精准无误射地落了这只灵巧的鸟儿。
“好妙的箭法!”
洛昀惊叹不已,久久望着燕鹞落下的位置,仍在回想方才那一箭。
澄澈的碧空下,顾宁熙好奇顺着箭来时的方向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