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万福。”
凤仪宫中,原本在陪姚皇后说话的淮王陆忱也起身向兄长见礼。
姚皇后笑容温婉:“好了,都坐吧。”
殿中母子三人叙话,陆忱奇道:“这个时辰,皇兄不应当在与父皇议政吗?”
父皇命皇兄主持国子监课业改制,前前后后费了三个月的工夫,父皇隔出半月便会问询一二。
陆恒轻拨茶盏:“祈安午后入宫请安,父皇在与他对弈。”
李暨要为太子殿下通传,陆恒想了想还是作罢。左右事情并不着急,他便先来了凤仪宫中请安。
陆忱不悦,皇兄何必如此谦让。国子监掌天下学政,父皇也惯来看重此地。
陆恒不轻不重道:“祈安今日大约是有要事,须与父皇商议。”
入主东宫这些年,陆恒一直有心收拢御前服侍之人,又有母后相助,事半功倍。
后宫中他是无需担忧的,父皇身边的李总管也一向更与他交好。
方才在太极宫前,李暨言谈中有所暗示,昭王殿下入见时神色不同往日。陛下已腾开手中的政务,留出时间与昭王殿下叙话。是以李暨也估量不清,陛下与昭王要商谈到几时。
姚皇后以银签取了一枚果脯,神色淡淡。在身边亲手带大的孩子,终归感情是不一样的。
陆忱握了茶盏,压下眸底情绪。这三年他时时在父皇面前尽孝,虽说父皇待他也亲厚,可到底就是比不上皇兄与昭王。
他不满道:“不是说昭王战无不克,能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
陆恒也无从得知,李暨为人精明得很。纵然他愿意给自己这位东宫太子两分情面,但多是提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且不留话柄。若是他想要更进一步,李暨便会顾左右而言他。
陆恒牢记着母后的提点,李暨从来只忠于父皇一人。他不可冒进,太太平平维护好与这位御前总管的关系即可,务必要做一位温厚谦和的太子。
祈安三年未归京,在他与自己之间,李暨显然更偏向东宫。
母后说得不错,只要他不妄动,有正统名分在,一切按部就班,最后的胜者便是他。
应当着急的,是昭王府才是。月挂中天,归云院内,第三次来的顾宁婉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忧心不已。
自从宫中出来,瑜安便将自己锁在了卧房中,晚膳半点未动。
平淮虽随她入宫,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顾宁婉憬问无果,长叹了口气,还是留下一句话:“有何消息,立刻来告诉我。”
他了解妹妹的脾性,瑜安此刻想要静一静,那便是谁也不想见。
他停了许久,正欲离开,身后的房门忽地打开。
迎着月光,女子一身樱粉色的裙裾,恍若仙子。
初次见到妹妹这般打扮,顾宁婉愣在了原地。
月色溶溶,院中一时寂静无声。
“二哥,好看么?”
许久,顾宁婉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自然好看。”
他的妹妹,是徐州城中最美的姑娘。
“进来坐罢。”
顾宁熙转身回房,乌发挽成了女子发髻,斜斜簪着一枚粉玉钗。
她只会梳最简单的发式,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庞,无需过多雕饰。
“瑜安……”顾宁婉满心的担忧,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顾宁熙自顾自道:“二哥不是想知道,那一年代郡之中,我是如何脱身的么?”她笑了笑,“我就是这样一身装扮,在陆憬身边。”
无需更多的解释,她同陆憬始于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
代郡新败,陆憬以布防图诱她入城。自她进入代郡的那一刻,情势远比她预想得更加糟糕。
城中天罗地网,暗桩叛变。层层围捕之下,她无处容身,走投无路被逼隐入了邀月楼之中。
身后的追兵很快将这座青楼团团围困。
因她过去的救命之恩,邀月楼中的元娘甘冒极大的风险将她藏在了房中。
原先的乔装自然是不能再用,元娘取来衣裳为她改妆,先扮作青楼中人。
而后,元娘烧去了她来时的衣物,趁势在青楼后院放起一把火。
原本想她借乱局脱身,可陆憬派来的三百暗卫及时赶到,令这座青楼的人插翅难逃。
步步危局,险象环生。顾宁婉听得心惊,偏偏顾宁熙诉说着这段往事时,仿佛是局外人一般。
邀月楼本是官员私产,背后撑腰的正是朝廷选派来的那位梁大人。
代郡沦陷后,邀月楼明面上的主人早已逃离,只留下一个空壳。
这样的风月场所,本就有不少来历不明之人。更何况代郡因战事一片混乱,邀月楼中更涌入不少逃难的百姓。
顾宁熙混在其中,借女子身份遮掩,混过了两轮搜查。
烧毁衣物的残片不多时被搜出,更加坐实了她在此处的证据。
她躲在二楼一角,看着亲自坐镇的北齐太子陆憬,从对方眸中看到了势在必得。
元娘已帮她良多,她不愿再拖累她。
邀月楼中留着的一位管事很快被抓出,交出了现存的名录。所有留在邀月楼中的人一一对上,剩下如她这般没有身份籍贯的人,被集中圈在了大堂中。
暗卫的搜查盘问一次严苛过一次,排掉年岁完全不符之人,剩下的不过十二人。
陆憬的目光环顾过众人,最终落在她身上。元娘为她寻来的这套衣裙轻薄,她掌心发凉。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
像是害怕似的,她回避了他的目光:“瑜安。”
听到此处,顾宁婉终是忍不住:“你怎么也不换个新名字?若是陆憬知道顾家三公子的名字,该如何是好?”
顾宁熙笑了笑:“他问得太突然,来不及想个新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憬派人接管了邀月楼,时常往来此地。
她知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邀月楼,不敢贸然离开。
陆憬依旧怀疑她,好在有女子身份的遮掩,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同陆憬渐渐相熟后,她给自己编了段凄凉往事,求陆憬为她赎身。
陆憬望她许久,最后点头。
离开邀月楼前,元娘只来得及告诉她一句:“就扮作个笨蛋美人罢,最不易被看穿。”
这就是她和陆憬的初遇。
故事很长,剩下的无需再说。
她已决意入宫,并无第二条路可选。
顾宁婉恨自己无能为力,这一日他想尽了所有法子,还是一筹莫展。
“二哥,我惹出来的祸事,断不能牵连到你们。”
顾宁婉缓缓摇头,瑜安做的决定无人能改。可他身为兄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一步步陷入危地,却束手无策。
北齐皇宫是何等地方,齐帝陆憬绝非良配。
“我不会陷在宫中一辈子的。”顾宁熙笑了,眼中有了昔日在边关时的自信神采,“兄长信我么?”
而姚皇后轻轻颔首,恒儿是太子,又是兄长,合该拿出气度。
母后与兄长皆淡然品茗,唯有陆忱搁了手中茶盏,心中对御书房诸般揣测。
翌日晨起,服过避子汤药,顾宁熙得了陆憬允准,闲暇时分可于后宫中自由行走。
只不过前后皆有数名侍女相随,也不可越过与前朝相隔的明和门。
北齐皇宫承自前朝,在几代君主手中数度扩改。顾宁熙费了几日,方厘清后宫中所有布局。
陆憬的朝宸宫位居中央,与之相去不远,是未来皇后的朝宁宫。
东西为嫔妃宫室,当下仍尽数空置着。南处则为太妃居所,顾宁熙轻易不曾踏足。
熟悉了整座皇城,顾宁熙最喜欢的是北处御园中的景心亭。那是后宫中的最高处,可以望过重重宫墙,俯瞰整座皇城。
禁军巡查不断,她知道,陆憬对她仍有防备。
她并无出逃的心思;终有一日,她会堂堂正正离开。
“姑娘,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陆憬传了话会回宫用膳,顾宁熙点头,知道温嬷嬷是提醒自己不能在外久留。
她下了景心亭,择了条穿过御园的小径,慢慢回朝宸宫。
小径的岔口是一处八角亭,此刻里头有几位年轻的姑娘谈笑,脂粉香甜的气息随着秋风飘散。
顾宁熙原本想绕开,孰料亭中坐在中央位置的女子竟主动起身同她打了招呼:“可是顾小姐?”
出于礼数,顾宁熙停了脚步。
同她说话的女子着水红色对襟襦裙,外罩一件金色的宽袖外袍,玉兰花的刺绣铺满了裙摆。精心挽就的发髻上簪了数支嵌红宝金簪,颈间的红宝璎珞亦是隆重,明艳张扬,却让人不免觉得繁琐。
温嬷嬷在顾宁熙身后低声道:“姑娘,这是靖平王爷的外甥女,苏小姐。入宫来给几位太妃请安。”
顾府全族尽被梁帝诛杀,靖平王身边只留下了一位堂姐所出的外甥女,自然格外疼宠。
“顾小姐,不妨过来一叙?”
她状似热络,耳边的红宝耳坠华贵非常。
顾宁熙与她并不相熟,婉拒道:“尚有事在身,多谢苏小姐相邀。”
被拂了面子,苏婧涵笑着道:“顾小姐莫不是瞧不上我们?”
眼前女子身份并不难猜,虽发髻上只簪了两枚玉钗,但那一身浅绿的衣裙乃御贡的云锦所制。几句话的工夫,苏婧涵早便打量完了顾宁熙,不过薄施脂粉,却容色倾城。
她心中不悦更甚,陛下后宫中的第一位妃嫔,偏偏被这位出身平平的顾氏女抢了先。
不过仗着一副好容颜罢了,至多是为妃的命。
明明是初次相见,顾宁熙却能感知到亭中人的敌意。
苏婧涵再度出言相邀,顾宁熙犹豫片刻,还是给了她两分颜面。
不是为她,而是为靖平王。
顾氏满门忠烈,靖平王多年来宿卫齐梁边境,击溃羯族,保全边境数十万百姓。
顾宁熙敬重这位素未谋面的靖平王,既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多少愿意客气些。
在亭中一角坐下,顾宁熙打量过亭中的几位世家小姐,显然是以苏婧涵为首。
“听闻顾小姐出自徐州,离家千里,不知可会思乡?”
说话的是苏婧涵身边的女子,顾宁熙淡淡道:“自然。我同苏小姐的心境想来是一样的。”
她将话题引回,几位小姐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皆是试探。
见其他人没有讨着多少便宜,苏婧涵道:“顾小姐出身将门,不知父兄现在何处任职?”
顾宁熙对上她的眼眸,陆憬给她安排了顾家义女的身份,想必场中人早便知晓,却还要有此一问。
正欲答时,外间是侍女的行礼之声:“给陛下请安。”
亭中女子纷纷止了话,起身行礼如仪:“陛下万安。”
陆憬方议事毕,仍着朝服。
顾宁熙浅施一礼,第一次站去了陆憬身后。
陆憬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会儿,尔后才看向亭内其余人。
“平身。”他淡淡道,“王叔可回府了?”
这句话是在问苏婧涵,她上前半步,心中不无喜悦:“回陛下,舅舅是这两日的车驾回京,应是快到了。”
原本她随靖平王同在千佛寺礼佛,祭奠顾氏族人。这是每年的规矩,可舅舅今岁也不知缘何,在千佛寺多住了一月。
因宫中陛下要纳妃的消息传出,她方寻了借口求过舅舅,先备了车驾回京,否则还要跟着在千佛寺吃斋念佛。
只是她才回京城,陛下就定下了后妃人选,半点眼神都未给其他世家。
但无论如何,陛下待她总归与其他世家小姐不同。
她还想多与陛下说几句话,可问过王叔之事,陆憬对顾宁熙道:“走罢。”
顾宁熙点头,虽陆憬一道离开。
“恭送陛下。”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莫名般配。苏婧涵眸中隐有不甘,她十四岁就到了靖平王府,与陛下也算是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缘分。陛下对她向来另眼相待,有靖平王府做后盾,她以为嫁入皇城并不难。如今却让别的女子捷足先登,何其不公。
在宫中小住了几日,黄昏光景,陆憬动身出宫。
马车行驶于喧闹的街巷间,今夜天气好,知道昭王殿下并不急着回王府,孙敬交代车夫在街上多转几圈。
行人归家,道两旁商铺林立。陆憬指节搭于车窗,夕阳的余晖给眼前街景镀上了一层暖光,一片和乐融融。
朝廷下旨减免百姓两年赋税,劝课农桑,京都日益繁华。
人来人往中,熟悉的铺子前,陆憬望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掩下窗子,不愿见他,吩咐马车离开。
孙敬不明所以,车夫依言照办。
隔得太远,顾宁熙并不曾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才从工部散职,正巧赶上千层油酥饼出摊。
她慢慢下了车驾,母亲这两日胃口都不好,她想着带些小食回去给她。
趁着摊主炸酥饼的工夫,顾宁熙敛眉沉思。
吟月之事她思来想去,至今没有妥善的解决之道。
又有些客人来买酥饼,无意将出神的顾宁熙挤至一旁。
一双手扶住了她,顾宁熙抬眸,惊觉是几日未见的昭王殿下。
“腿怎么了?”他问道。
第 42 章 目睹
“没、没什么大碍。”
被家中责罚一事实在不甚光彩,顾宁熙将缘由说得含糊其词,想来昭王殿下也能够理解。
陆憬的注意却不在此:“一夜祠堂?侯府的家规未免太严苛了些。”
顾宁熙不敢应和,毕竟此事关乎欺君,她是该长些教训。
“伤得如何?”
陆憬吩咐孙敬去取伤药,顾宁熙忙辞谢道:“已经养上两日,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跪了一夜,没有动板子,祖父还是手下留情的。
陆憬还欲开口,摊主已经将新鲜出锅的酥饼包好,犹犹豫豫不知递给谁。
正巧有两包,顾宁熙示意身后的小厮拿了其中一半,另一半交给昭王府的仆从。
她轻松地笑了笑,心底有朋友关心自己的暖意:“真的无事。”
天色渐暗,两乘马车分道扬镳。
回到昭王府,近几日王府中发生的事已汇成节略摆在昭王殿下案头。
没什么要紧事宜,陆憬随意翻看着。心中却又在想,亏得元乐没有答应与齐国公府的婚事。否则以秦家姑娘柔婉的性子,在后宅如何为元乐助威?
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陆憬忽地见到了“宣平侯府”字样。
“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憬让人传来留守王府的管事,命他详加回禀。
管事恭敬道来,是王府亲卫魏旬舟有意迎娶宣平侯府的一名侍女。他们二人在随殿下出京的那一回相识,一来二去有了情意。魏旬舟便禀命王府,备下聘礼,又请了孙参将向宣平侯府提亲。
陆憬看那节略上的“未果”二字:“宣平侯府拒了这一桩亲事?”
“回殿下,正是如此。”
管事也感到可惜,旬舟与那姑娘情投意合,聘礼都是按照良家女子的规格办的。
陆憬道:“去传旬舟过来。”
他能猜测到宣平侯府为何拒亲,不就是因为侯府背靠东宫,不愿与昭王府牵扯上关系罢了。
陆憬不以为然,单就一桩寻常婚事,何必谨慎至此。
若旬舟与那位姑娘当真是两情相悦,他可以为他们二人作主,无需顾忌。
陆景将奏报合上,反正他注定是求而不得、难得圆满了。
总希望其他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场中安静一瞬,十支羽箭正入壶中。
清涵郡主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周围人随之一片叫好。
顾宁熙回到原位,离郡主两步远,客气而又不失礼数。
余下的队伍依次上场,自然是不敢越过清涵郡主的。
顾宁熙瞧着一支羽箭不动声色掷偏。倒不是为引人注目,如若她不投中十支,剩下的人怕是要输得更难看。
毫无意外地,清涵郡主同她以十二支羽箭拔得头筹。
得了这对金寿桃,清涵郡主难得对金玉之物如此欢喜。
她欲分出一只给顾宁熙,顾宁熙辞谢不受。
被她有礼地拒绝,素来娇惯的清涵郡主也不恼,让一旁瞧着的几位公子好生羡慕。
明眼人都能看出郡主对顾家三公子的好感,但不会有人真正往心里去。
原因无他,二人身份相差实在悬殊。康王府金尊玉贵的郡主怎么可能配北梁降将,不过一时新鲜,当个好看的玩意儿罢了。
听闻康王府有意给郡主议亲,那瞧在眼中的至少得是如宁国公世子谢谦一般的人物,天子近臣,军功在身前途无量。
顾家这位三公子也知分寸,与郡主离着距离,并无逾矩。
若是换了旁人在郡主身旁,无论是否避嫌,怕都要让人觉得攀龙附凤。
偏偏对着三公子清冷如玉的面庞,愣是没人往此处联想。
清涵郡主兴致正浓,让侍女收了金寿桃。她围在顾宁熙身旁,除了他,连个眼神都吝于给其他人。
对着这么个娇贵姑娘,顾宁熙半是无奈半是纵容。
远处的棋局刚散,由一年轻人继续坐庄。
顾宁熙心道清涵郡主大约不会观棋太久,干脆同清涵郡主告了句话,过去讨教棋艺,以期脱身。
那位公子年岁约莫二十出头,样貌清俊,礼貌对她颔首。
顾宁熙在他对侧的空座落座,接过白棋。
清涵郡主坐到一旁,侧头对顾宁熙道:“这是翰林院修撰刘喻刘公子。他的祖父是我朝太傅,刘崇刘老大人。”
刘太傅乃国之圣手,他的名号顾宁熙在北梁都有听闻。
“这位是顾家三公子。”
二人见过礼,既是坐庄打擂,规矩自然是不同的。
刘喻面容沉静,有条不紊地开始摆上棋局。
“请。”
顾宁熙便从解局开始。对手布的这手棋局颇有意思,白棋破局游刃有余。
白子一枚枚落下,刘喻的神情变得认真。
清涵郡主不精于棋道,但却一直安安静静坐着观棋,并不出声打扰。
感受到她时不时望来的目光,顾宁熙也不知道她是看棋还是在看自己。
要不是秋日里衣衫穿得厚,她还真怕让这个小姑娘盯出端倪来。
棋局解开,刘喻道:“顾公子,不妨对弈一局,如何?”
棋呆子主动相邀,清涵郡主惊讶地眨了眨眼。
“却之不恭。”
刘喻让了黑子,棋逢对手,顾宁熙眸中神采奕奕。
开始二人落子都迅速,渐渐放缓了节奏。
观棋之人来来去去,顾宁熙看着仍陪在一旁的郡主,本想开口让她去做些旁的事,免得在此处耽误辰光。话未出口又觉不妥,像是她刻意赶了人似的。
刘喻的棋路,隐隐让顾宁熙觉得与陆憬有两分相似。只不过刘喻棋风温和许多,不似陆憬那般杀伐果决,毫不给人留退路。
二人落子愈来愈慢,一子错,满盘皆输。连观棋的清涵郡主瞧着都紧张起来。
棋局蓦地中断,谢府的管事来禀,宫中赐的寿礼即将至府中,阖府都要出去相迎。
接过寿礼谢恩,马上便要开宴。
“改日再下罢。”顾宁熙先收了黑棋。
刘喻手中摩挲着白子,仍盯着棋局,口中应道:“好。”
去宴厅的路上,清涵郡主道:“他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棋痴。若是不与公子分出胜负,怕不会罢休的。顾公子可得做好准备。”
“哦?”
清涵郡主俨然将顾宁熙当作了自己人:“他么,跟谢世子一样,自幼是堂兄的伴读。虽说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实在是老成,人也无趣,开口就像是长辈说教似的,叫人敬谢不敏。”
她口中的堂兄便是陆憬,顾宁熙明了,对清涵郡主道了声谢。
趁着人多,她借势与清涵郡主分别。
正欲去前厅寻二哥,顾宁熙却被熟悉面孔拦住去路。
“顾公子安。”
朝宸宫的总管高进,此番是他奉帝命来宁国公府赐寿礼,彰显陛下对国公府的看重。
“陛下召您即刻入宫一趟,车驾已经备好。”高进说话客客气气,“请。”
寿宴上人多眼杂,北齐皇都权贵相聚,不现身也好。
顾宁熙交代平淮照实带话给兄长,自己则随高进入宫。
她处事利落,并不拖泥带水。
高进在前为人引路,顾家这位姑娘聪慧,识时务,从不让他们难办。
入宫换了衣裙,朝宸宫书房内陆憬正在阅户部的奏案。
高进领了人候在书房外,殿中只余顾宁熙一人侍奉笔墨。
这样的事她从前在代郡中也做过,多是在陆憬闲来读兵书时。彼时的她还会从只言片语中探听些军中的消息,现下只觉无趣。
困在北齐皇都之中,只需安分守己即可。
御案上堆叠的奏疏与税收相干,单调且枯燥。
顾宁熙侍立在旁,殿中寂静,显得辰光过得愈发慢。
无聊得紧了,顾宁熙偶尔也看看翻开的奏案内容。翻来覆去提到的田制与租庸调,她不擅此道。北齐大概是想革新税制,不过事关民生,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到茶水凉了,顾宁熙重新去沏茶,趁势去殿外走动走动。
高进却早就命人备好,等在了外间。
新沏的茶水冒着热气,是江北新来的贡茶。
顾宁熙接过盛着茶盏的描金托盘,无可奈何转身回殿中。
穿着衣裙,脚下要格外留神。
除了斟茶递水,润笔磨墨,顾宁熙在此也无事可做。
陆憬对自己诸多试探,将她放在此处,亦是笃定她不会生事。
她百无聊赖陪着,眼见着日头渐盛。如若不是陆憬横插一脚,或许自己已经赴完宴回府。
茶水沏了两回,等到正午已过三刻,高进方求见道:“陛下,午膳已备好,您看——”
陆憬目光仍在奏疏上,欲挥退人时,瞥见了身旁的顾宁熙。
顿了顿,他道:“传膳罢。”
高进松口气,忙退下吩咐人安排。
午膳就摆在书房旁边的明和阁中。
站了一个多时辰,顾宁熙的确是饿了,以至于和陆憬同桌用膳都能保有些胃口。
帝王膳食自是讲究,只不过饶是色香再如何俱全,都比不过口味寡淡。
“寿宴如何?”
膳桌上的沉闷被打破,顾宁熙道:“宁国公府晚辈一片孝心,令人称颂。”
她的回答简短,避重就轻挑不出错处。
“可遇见了什么人?”
“谢世子待客周到,带着引见了些人。”顾宁熙记人极快,报了三两个名字。
有问有答,不会多说一句。
陆憬面上看不出是何情绪,淡淡道:“你同清涵相识?”
皇室这一代没有公主,宗室中以清涵郡主为贵。
顾宁熙撇开自己的干系:“郡主相邀投壶,推拒不妥。”
她怕陆憬给顾家安上一顶结交权贵、心怀不轨的帽子,补了一句道:“哄小姑娘高兴罢了。”
她应对得宜,陆憬的问话出乎意料:“你多大了?”
沉默一瞬,顾宁熙道:“过了年就满十九。”
上位者一声轻笑,连侍奉在旁的高进都忍不住带了笑意。
真论起来,郡主殿下可比瑜安姑娘还年长三月。
差不多的年岁,心性反而大不相同。
用过午膳,顾宁熙思忖着脱身之法。
眼下的局面不能维持太久。若是长此以往,二哥那边必定是瞒不住的。
可若是告知二哥,他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徒添他的烦恼罢了。
陆憬心思难测,不知道这一场逢场作戏,他到底还有多久的兴致。
顾宁熙未多弯弯绕绕:“陛下可还有吩咐?”
她没有掩饰想要离去之意,陆憬把玩着手中茶盏:“京中宴饮,少出席为宜。”
“是。”
不消陆憬提,顾宁熙自知要避开。
“退下罢。”
顾宁熙施礼告退,她回到偏殿更衣,踏出朝宸宫时心情并不轻松。
攻守之间,今日是躲过了,下一回又该如何。
回到魏宁侯府,兄长尚未归来。
“告诉二公子,就说我先行午憩。”
顾宁熙交代了侍女,自里间锁上了房门。
眼下的局面,于她而言实在太过被动,毫无还手之力。
目之所及,从前读过的卷帙兵书整整齐齐藏于书架上。可眼下这里不是战场,没有可以运用自如的计策。
得想办法破局才是。
顾宁熙在书案后坐下,话虽容易,奈何自身与父兄受制于人,无论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战场再如何凶险,总有解局之道。
可眼下的形势,除去等陆憬厌倦,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一场上位者的游戏,开始与终止,全凭陆憬心意。
但她偏偏猜不透半点陆憬的心思。
他究竟想要如何。
陆憬不知道自己隔着马车窗子看了多久。
雨珠从伞面滚落,溅湿了锦袍衣摆。
小巷中,那两道身影分开,一前一后。
秦滢在前,面上一片湿润,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眼眶通红,在听见顾大人吩咐顾府的马车先送她回去时,又是一串泪珠滚落。
顾宁熙长长叹口气,秦滢是偷跑出府的,也不知秦家人有没有发觉。
她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姑娘胆子能有这么大。
还好秦砚铭最是疼爱这个妹妹,应当不会苛责她。
为避嫌疑,顾宁熙本想在茶楼中略坐坐。等马车送了秦滢,自己再回府。
不过她一抬头就遥望见了昭王殿下的车驾,她赶紧先顿住脚步,示意车夫不要靠近。
等目送秦滢离去,顾宁熙方抬步离开。
陆憬命马车驶近,不容拒绝地对人道:“上来。”
顾宁熙身上沾了不少水汽,陆憬丢了件披风给她。
顾宁熙确实有些冷,也怕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道了声谢接过。
系上系带时,陆憬道:“这么舍不得人,还要在原地等她走远?”
顾宁熙有些郁闷,她分明是一片好心,怕连累了昭王殿下的名声。
“你们方才说什么了?”
毕竟昭王殿下是中间人,拒婚一事由他经手。顾宁熙道:“那日与殿下深谈后,秦世子已经按下了这桩婚事。没想到秦姑娘不能接受,竟私下里来见臣。”
“你拒绝她了?”
“嗯,是啊。”秦滢哭得伤心,顾宁熙心里同样不好受。但眼下秦滢难过一阵,总比日后难过半辈子得好。
陆憬也没想到秦家姑娘如此执着,不由思量:“若是她以后再来纠缠,你预备怎么办?”
他本意是自己能够帮忙,但顾宁熙道:“应当……不会了吧?”
“为何?”陆憬好奇心不减,“你如何拒绝她的?”
顾宁熙长长叹口气,在昭王殿下面前,她没什么不能说的。
“臣告诉她,臣……好龙阳。”
见昭王殿下的目光陡然向自己看来,顾宁熙忙解释道:“非也非也,臣诓她的。”
第 43 章 亲近
马车内静默了好一会儿。
天色阴沉,雨势转急,凌乱地拍打着窗子。
顾宁熙起身去关窗,听得身后的昭王殿下缓缓道:“这种事情如何能开玩笑?”
他的语气颇不赞成,顾宁熙无辜道:“臣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秦家姑娘情真意切,方才若是她再婉拒下去,只怕连给她做妾的话秦姑娘都要说出来了。
好好的女儿家,怎么能给她当妾?这要是让秦砚铭知道了,非得跟她拼命不可。
顾宁熙不愿说秦滢不好,打击这个一片痴心的姑娘,便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她苦笑:“算是釜底抽薪吧。”
她总不能告诉秦滢,她苦苦爱慕的人也是个姑娘。
“你就不怕消息流传,引得旁人误会?”
“应当……不会传出去吧?”
顾宁熙恳请过秦滢不要对外言语,她看得出来,这姑娘是真心待自己,不忍心伤她一分一毫。
说到底其实传出去也无妨,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罢了,并没有确凿实证。
秦滢抽抽噎噎着答应了,泪水却流得更厉害,几乎要将顾宁熙淹没。
她到底没忍心安慰了她几句,想着等秦滢难过上一阵,应该就会把她忘了。
到时候秦滢再嫁一位真心爱护她的郎君,好生过她的日子。
“殿下说是不是?”
她面上是如释重负的神色,陆憬自嘲地笑了笑。
“当真能忘记吗?”他反问,却不再理会顾宁熙,去看外间风雨。
九月二十五,宁国公老夫人七十寿宴。
宁国公府素来是北齐皇都数得上号的勋贵世家,累任军功无数。今岁宁国公谢成出征北梁大胜而归,谢家风头正盛。又适逢老夫人七十整寿,自然要好生操办。
辰时刚过,宾客已陆陆续续登门贺寿。宁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张灯挂彩好不热闹。
在一众显贵之中,魏宁侯顾家的马车并不显眼。
在府门口迎客的管事早就得过世子的吩咐,见到顾家二位公子立刻通传,不可怠慢。
“二位公子请。”
管事陪着笑,有专人引他们二位入府。
北齐与北梁同出一源,服制上大致相仿,倒不会显得顾宁婉与顾宁熙格格不入。
不多时谢谦赶到,彼此见过礼,谢谦亲自带他们去今日的宴厅。
宁国公府几代煊赫,府邸数度扩建,亭台楼阁,布景无不讲究。
为着老夫人七十寿辰,谢府特意辟出东院作席,再打通一处花苑相连,气派宽敞。
“你且去忙罢,不必照应我们。”
来国公府赴宴的贵客不知凡几,谢谦身为世子着实分身乏术。
他交代了二房的堂弟谢况好生待客,叮嘱几句后与顾宁婉先行告辞。
顾宁婉同顾宁熙入北齐不满一月,又素来低调行事,刻意避了与人结交,今日寿宴上的宾客并不识得多少。
谢况倒依了兄长的吩咐,想为他们引荐些人。
因是女扮男装的身份,顾宁熙习惯性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
于她而言,多些人记得她的样貌,反而多一份麻烦。
顾宁婉默契地替她打了掩护,顾宁熙寻个借口,抽身去僻静处歇息,留顾宁婉一人做些必要的应酬。
一路往人少的方向去,谢府的这座花苑占地甚广,几步一景,布局颇有巧思。
也只有这样的老牌世家,方能供起这般阔绰的园景。
若是在北梁,莫说军功,将士军前出生入死,比不过陛下身边佞臣轻飘飘谄媚数句。
顾宁轻叹口气,穿过一片竹林,在一方亭中寻了座。
宴会的喧嚣隐隐传来,此地闹中取静,躲个清闲倒是相宜。
入谢府赴宴,她只带了平淮跟随。
竹顾随秋风飘落,离寿宴开始还有些时辰。平淮靠柱倚在亭外,惯例沉默少言。
顾宁熙不禁感到后悔,该带本书册随身的,再不济问谢谦借一卷也好。
谢府的仆从倒是周到,还添了茶水过来。
顾宁熙仰头望着亭外几杆绿竹,想起与陆憬的旧日恩怨,也不知帝王几时肯罢休。
石凳上配了暗红色的软垫,秋日里坐着并不觉凉。
竹林中清静,衬得那踩过竹顾的沙沙声愈发明朗。
顾宁熙回神,抬眸望去,来人是位年轻的世家小姐,衣着鲜亮华贵,发饰是一整套金嵌玉的头面,耳上一对明玉铛熠熠生辉。
拜陆憬所赐,顾宁熙对这些饰物多少有了研究。
她身后跟了四位侍女,衣着打扮格外体面,想必主人身份不凡。
出于礼数,男女之别,顾宁熙起身欲避一避人。未想这位小姐竟掩了团扇,主动同她打了招呼:“顾公子安好。”
顾宁熙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的贵女,还礼道:“姑娘认得在下?”
她矜持地点一点头,身后一名侍女道:“我家小姐是清涵郡主。”
康王嫡女,京中贵女之首。
在魏宁侯府这大半月,顾宁熙当然不是无所事事。
“见过郡主。”殿中脚步声响起,顾宁熙下意识睁开眼眸。
躺在榻上难以入眠,此刻反而觉得愈发疲累。
熟悉的气息,来人是陆憬。
他闲闲坐于榻边,顾宁熙随之坐起身。
她的长发散着,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没有平日里那般生人勿近的气息。
陆憬挑了顾宁熙一缕发丝把玩,随口问话:“你对临山怎么看?”
临山是谢谦的字,顾宁熙安静片刻,给了简短的答案:“是个可结交之人。”
她抬眸看向陆憬。她素来自诩识人准,却看不透陆憬。
秋日的午后舒爽宁静,陆憬的手抚过顾宁熙莹润的面颊,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竹影疏斜,清隽公子立于其间,进退合宜。靠得近了,愈发觉得他眉眼生得极佳,如画中仙人一般,叫人怎移得开目光。
清涵郡主团扇后的脸颊飞起红云。一月前大军凯旋那一日,她就在望仙楼的二楼雅舍中。原本是和姐妹们凑凑热闹,一睹大齐赫赫军容,却不想被那军中的清冷公子夺走了所有注意。
她与宁国公府小姐谢歆宁是手帕交,此番谢歆宁一母同胞的谢谦也在军中,对军中消息稍稍灵通些。
“那位应该是顾家三公子,顾宁熙。”歆宁如是道。
望仙楼上遥遥一瞥,让她惦念了数日。
今日凑巧得知顾家三公子在此,鬼使神差地,她命侍女打问过消息,转来了此处。
偌大一座花苑,相逢可就是缘分了。
出身于锦绣堆中,从小到大在她身边殷勤讨好的公子无数。不过她看得出那些人的心思,打心眼里不喜欢那些妄图攀附权贵之人。
顾家三郎却很不一样。
还未说几句话,顾宁熙就瞧对面的姑娘红了脸。
她身世显赫,举手投足间却看不出什么骄矜气,只让人觉得娇憨可爱。
“顾公子,可否帮清涵一个忙?”
郡主开口,顾宁熙不便回绝。
“郡主有何吩咐?”
不出三日的功夫,昭王殿下离京的事宜便已飞速预备妥当。
在太极宫中用膳时,明德帝道:“明日就走了?”
“是。”陆憬看重徐州,已下旨减免徐州三年赋税。谁能想到北梁割让徐州,反倒成全了徐州九郡的百姓。
母亲的信中,则是叮咛他们务必保重自身,天冷加衣,爱惜身体。
子女孤身离家千里,为人母者总有操不完的心。
短短几页信纸,如何能到清。
最后读完父亲之信,顾宁婉道:“父亲提及,想让你尽快恢复女儿身。”
信中父亲说得极隐晦,毕竟这封信要到他们手中,不知辗转过多少人。
“我和父亲的意思一样。瑜安,你当真得考虑此事。”
“我知道了。”
父亲的教诲瑜安还是听从的,顾宁婉并不担心。
迟疑一会儿,顾宁婉道:“父亲在信中还问起,我们是否拜见过靖平王。”
此事在她们离家赴北齐时,父亲便再三叮嘱过。
提到靖平王谢谦这个名字,兄妹二人俱陷入沉默。
“连中秋都不在京中过?”
“儿臣想早日办结差事,父皇见谅。”
明德帝莫可奈何,随行官员的名录他已阅看过。
“这回怎么不带上顾家那位小郎君?”
六部中有不少年轻臣子主动请旨往陇南,算作外派政绩。最后人选明德帝是交由中书省敲定,昭王府酌情增减。
明德帝喝了口汤,心道平日里寻借口总是借顾家小郎君的名声,这回倒是将人撇开了。
明德帝惯来厚待开国功臣,记得顾家原籍就在晋州。
从京都到陇南正巧要途径此地,顾家小郎君还可顺道回家乡祭祖,合情合理。
陆憬默了片刻:“……且让他忙工部中事罢。”
侍女为昭王殿下布菜,明德帝看神情落寞的儿子。这两日他命人在昭王府中打问了一圈,祈安近来竟还命人开了安神汤药。
看来是不得不离开京都伤心地一阵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你准备去多久?”
陆憬给了答案:“父皇万寿节前,儿臣必定会回来。”
明德帝甚是欣慰,算算日子,也就一月罢了。
“你若改了主意,中途让人去陇南亦可,早些回京。”
“儿臣明白。”
明德帝叹了口气,看祈安如此为情所困,他身为人父如何能不心疼。
“你若是……”明德帝欲言又止,想,你若是实在忘不了她,你就直接——是吧?
昭王府的地位摆在那里,只要不闹出格,朕就当看不见,也不是……不行。
明德帝心底叹气,罢了罢了。
好歹等祈安这一趟回来再说。
第 44 章 金笼
顾宁熙递上去的折子并未收到回音。
昭王殿下没有选她同往陇南,东宫那边知道后,太子殿下也只吩咐她照常在工部做事即可,不知是否安插了旁人在队伍中。
孟夫人欢喜道:“这样最好,你可以留在家中过中秋。”
八月十五庆团圆,少了熙儿她都不知该如何过节。
孟夫人命人将收拾好的行囊一一放回去,瞧女儿低眸沉思,不由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孩儿只是在想,为何昭王殿下会不选我。”她是工部主事,途径的晋州又是她原籍。于公于私,昭王殿下没有理由拒绝她啊。
难不成是因为他知道,她背后有太子殿下的授意?那昭王府的暗卫,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些。
孟夫人道:“那就不能是昭王殿下关怀你,想让你在京中好生休息?”
他不能回回出京都带上熙儿啊,朝中那么多臣子呢,总得轮到旁人。
顾宁熙笑起来,也不愿母亲担心:“是,母亲说得是。”
她已在淡出夺嫡纷争,东宫那边也没有再度重用她的意思。
储位的是是非非,不想也罢。
因顾宁熙午憩,殿中拉上了帷幔。虽在白日里,殿中亦显得昏暗。
榻上云雨事毕,顾宁熙身上只披了件白色的里衣,掩不住颈间痕迹。
她稍稍平复气息,面上绯红未褪。
她是主动勾了陆憬做此事,略显生涩。
“陛下若无其余吩咐,”她道,“臣告退。”
陆憬抬了人的下颌,顾宁熙却有缘由:“今日陛下明旨召臣入宫,留宿不便。”
“是么?”
陆憬态度不明,他的一念之差,于顾宁熙而言却天差地别。
“还是——”顾宁熙攥了衣摆,“陛下想再来一次?”
黄昏时分,顾宁熙沐浴完,换上官服方乘马车出宫。
魏宁侯府内,顾宁婉一直在堂屋等着她。
“二哥。”
“晚膳可用过了?”
“是,在宫里用的。二哥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瑜安——”顾宁婉叫住她,借着烛火,顾宁熙察觉他神色不同往日。
屋中没有第三人,顾宁婉望着她的眼眸:“你有事瞒着我?”
颐平楼外僻静的小巷内,魏宁侯府的车驾已在此等候多时。
平淮倚在马车厢上,佩剑抱于胸前。
未免引人注目,马车并未悬挂任何侯府的标识。
檀佳远远望着,直到那抹樱粉色的身影越靠越近,方才敢出声。
“主子?”
顾宁熙带了面纱,遮去大半容颜。她提着裙摆上了马车:“走罢。”
檀佳眸中难掩惊讶神色,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子这般装扮。
平淮一言不发跳上马车,确认无人跟随,扬鞭启程。
直到他们离开,护送顾宁熙出宫的车驾方回宫复命。
马车内备了顾宁熙的换洗衣裳,她先摘下钗环,而后更衣。
有檀佳相助,乔装自然快上许多。
“吩咐你们的事可办妥了?”
顾宁熙以玉簪束发,檀佳从马车柜中取出一叠书册。她与平淮按顾宁熙的交代去往京郊查看地价,又通过中间人相看了几处合适的田庄。
顾宁熙一目十行看过,心中大致有数,总得对兄长有个交代。
檀佳看她专注神色,欲言又止。主子离开的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会换上裙装,她无从得知。
她默默包好顾宁熙换下的衣衫饰物,衣料触手质地极佳,想必同上次那一件同出一处。
“主子,这些事,可要告知二公子?”她犹犹豫豫开口。
顾宁熙揉了揉眉心,连着两日都未能睡安稳,有些疲倦。
“我会寻机会告诉他的。”
主子给了答案,檀佳遵命。她知道无需自己多嘴,只替顾宁熙先守好这个秘密。
回到府中,顾宁熙自去见顾宁婉,檀佳则抱了包袱放回顾宁熙院中。
“二哥。”
“回来了。”第三日午后,直到陆憬满意,顾宁熙方有机会出宫。
她说不准陆憬对自己的态度,帝王心思本就难测。
她要让陆憬对自己渐生厌烦,又不能彻底触怒帝王,其中尺度难以把控。
总而言之,陆憬对她不过一时兴起,更有报复折辱之嫌。
只需熬过这一阵,一切都有希望。
坐上出宫的马车,顾宁熙在心底权衡过利弊,心底稍稍轻松了些。
“陛下。”晚间的……自然是避不开的,陆憬传她入宫也只为此事。
圆月无声悬于夜空,饶是再冷淡,此时此刻顾宁熙面颊亦染上绯红。
总管高进入见,中书省已将旨意拟好,门下省长官复核无误。
“那便发往魏宁侯府,宣旨罢。”
她在顾宁婉对侧的空位坐下,将手中单子递与他:“这两日我和檀佳寻了商行,打探了几处有意出手的田庄铺子。”
顾宁熙熟练地报出几个价目:“不过我们尚不熟悉京中地价,中间人的话未必可信,得细细琢磨比较。”
买地置产是大事,马虎不得,最好还是要找个知情人打听。
能信任的谢谦他们不愿多麻烦,况且谢谦一直在外征战,约莫也不懂这些。
“慢慢比价罢,总能寻到合适的。”
顾宁婉笑了笑:“先前着急的是你,现下说缓一缓的也是你。”
“大宗银子开支,总要谨慎。”
顾宁婉应是,赞同顾宁熙的看法。见她眉宇间有疲倦之色,道:“这几日在京郊累着了吧。”
顾宁熙没有否认:“想在两日内赶着多看几处田地罢了。二哥,那我去歇会儿。”
“好,用晚膳时我再让人叫你。”“……是。”沉默一会儿,顾宁熙坦然答。
她回到顾宁婉对侧坐下:“二哥想知道什么呢?”
瑜安如此态度,顾宁婉反倒不知从何问起。
“你……遇到了什么难处?”
“二哥,我尚能应对,你不必忧心。”
“齐帝,为难你了?”
顾宁熙没有否认:“为人臣子,无可奈何。若是支撑不住,我自会告诉二哥。眼下还无大碍,齐帝只是召我下棋,应对起来费神罢了。”
若是瑜安说齐帝毫不介怀从前之仇,顾宁婉反而不信。
“他……可有识破你的身份?”这是顾宁婉最紧张之处。
“未曾。”顾宁熙语气镇定,“若是识破了,我早便该下狱,哪儿还有机会坐在此处。二哥,齐帝不会想到,当初一箭射中他的敌将是女子。”
在顾宁熙面上,顾宁婉看不出任何端倪。
“也是。”瑜安的箭术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便是他和大哥也自叹弗如,“只是,你为何现在才归?”
问及此,顾宁熙心中先将陆憬骂了一回:“齐帝摆了棋局,限我今日内解出。”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毕竟陆憬本就是以对弈的由头将她召入宫中。
暂时安抚住顾宁婉,顾宁熙欲回房歇息。
“瑜安。”再度被叫住,顾宁熙回身,声音微不可察地紧张起来:“还有何事?”
“你可别跟齐帝争抢好胜。”
“什么?”顾宁熙放松下来,“二哥何出此言?”
顾宁婉却知道她的性子。瑜安于棋艺一道天分极高,夫子启蒙后,剩下的几乎都是她自己研读棋谱,无师自通。对局之时,从未在谁手上吃过大亏。
今日听了谢谦之语,他可真担心瑜安不服输,与齐帝较劲。
顾宁熙笑了:“二哥,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便好。”“陛下。”
吏部呈来的折子里备选了几个官职,陆憬斟酌过,圈出其二。
“发往中书省,拟旨罢。”
“臣领旨。”
外臣退下后,陆憬道:“让人传话给顾瑜安,要她明日午后入宫。”
“是。”
宫中在魏宁侯府奉召安插了人手,周边也布了暗哨。只不过顾家二位公子戒备心甚重,尤其是顾三公子,从不让等闲人近身。
陛下吩咐不必擅动,只远远监看即可。
钱恒谨慎揣摩着帝王心意:“陛下,可要颁明旨宣召?”
回到院中,顾宁熙换过常服,歇息片刻,却翻出了闲置已久的棋谱。
徐州城中,同辈里无人是她对手,令她失了对弈的兴致,至多是与自己下棋。加之战事吃紧,她渐渐荒废了此道。
与陆憬弈棋,他棋风凌厉,强势攻伐但后方防守又滴水不漏,寻不到机会。数次交手,她都被他全盘压制,一直处于下风。
总得寻出破解之法。
顾宁熙脑中复盘着白日里的棋局,唤来檀佳:“去问问,府上可有棋盘。”
“是,主子。”颐平楼是京中的一间茶楼,小有名气。
何管事将话递了上去,无可无不可,上头作主答允。
家中叮嘱过他在外不许乱说话,但今日他们是争得狠了,他不小心将爹娘的话抛在了脑后。
“说不出来了吧,骗人骗人。”最高的那个小孩啐他。
谢谦心道小孩子爱说些大话倒也正常,与昭王殿下交换了眼神。
见所有人都质疑他,梁牧再也忍不住:“我祖母曾经在一位大官家里侍奉,带了他家一位小郎君,她就是那时见到的昭王。”
梁牧回忆着祖母吃醉酒后与他说的富贵景象:“就是在中秋节,祖母带大的那位小郎君偷偷溜出去和昭王看灯,只留了张字条。后面是昭王殿下送他回来的,所以我祖母见过。”
他编得有鼻子有眼,乍一听还真让人信了两分。
谢谦笑着摇头,然回眸时,却见殿下神情若有所思,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第 45 章 帝位
小半个时辰的工夫暗卫便已查问清楚,来去并未惊动人。原来那梁牧的祖母曾是宣平侯府的奶娘,正是顾大人的乳母。
晚间在驿站中,谢谦笑着道:“当真是凑巧,没想到在此地都能遇上。”
他转念一想,临阳本就是宣平侯府故居,还住着不少顾氏族人。
谢谦的注意很快被转移:“如此一来,那梁牧说的竟确有其事?”
陆憬未否认,那会儿他十一二岁,正是不服管教的年纪。听闻民间的中秋灯会很是热闹,他便想去看看,还刻意不要大人作陪,觉得拘束。
他顺道去宣平侯府拐了元乐,只许暗卫远远跟着。
元乐年纪更小,与他一拍即合,像模像样给家中留了字条。
泛黄的书页被小心翼翼翻过,顾宁熙一壁读,一壁抄写,时不时在自己的簿中批注几句。
秋风瑟瑟,书案后的人几乎都忘了时辰。
兵法字字精妙,顾宁熙叹服。
叩门声响起,顾宁婉倚在门上,提醒着顾宁熙:“该用午膳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他可没指望受到北齐重用,日后必定是赋闲的命。
“好。”顾宁熙夹好书签,悉心收起。
一连两日,顾宁熙都关在房中研读新得的兵法。
《六略兵法》传世不多,她手中尚缺三卷。
兄长为她寻回的几卷并非连册,因而第三日午后,顾宁婉见她带了平淮出门,还颇为纳罕。
“我去旧书铺转转,兴许能找到些宝贝。”三公子回府的消息传来,顾宁婉几乎是立刻赶至顾宁熙院中,与她前后脚进屋。
命心腹在外把守,他上上下下查看过顾宁熙,确信她无事,方长长松了口气。
“为何一夜未归?齐帝如何为难你了?可有识破你的身份?”
一连串的发问,顾宁熙感到无奈:“二哥,能坐下再说么?”
“好好好。”
顾宁婉拉着她坐下,却察觉出妹妹的声音不大对劲。
“许是昨日在宫中睡着不习惯,着凉了。”顾宁熙搪塞道。
“为何会留宿宫中?”
余光撇见檀佳已收好东西回来,顾宁熙的话半真半假:“昨日入宫,齐帝将我扔在御书房厢房中晾了半日。等到他召见我时,天已黑了。侍从说陛下忙于朝政,忘了时辰。”
不消多解释,顾宁婉也明白皇帝是故意为之,要给瑜安一个下马威。
“我恭恭敬敬向齐帝请罪,他挑不出错处,也未耿耿于怀过去之事。只不过宫门已经下钥,出宫不便,就在宫中临时歇了一晚。”
顾宁熙说得轻松,顾宁婉心知肚明,妹妹何等自傲,若是她一人,势必不会对齐帝如此服软称臣。
她能忍下这一切,全是为了保全他和父兄。
他心疼她,安慰时只觉苍白无力。
说到底都是他无用,在北齐护不住妹妹,要她受如此折辱。
“二哥,我没事的。”
顾宁熙反倒能宽慰他几句:“这一关早晚要过,早早拜见也好。以后我谨慎些,避开齐帝便是。”
话虽如此,顾宁熙心里明白,只怕陆憬不会轻易放过她。
皇权之下,如今的她对上陆憬,没有半分胜算。
就如今日,若非陆憬愿意施恩,她根本踏不出宫门。
宽了顾宁婉的心,顾宁熙道:“二哥,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与帝王周全自是费神,顾宁婉点头道:“好,午膳可用过了?”
他让厨房一直备着吃食,见顾宁熙称是,便不再久留。
其实何止是顾宁熙疲倦,自妹妹入宫未归后,他亦是一夜未睡。
送走兄长,顾宁熙唤来檀佳:“帮我备水沐浴罢。”
她宽下外袍,这身衣衫是回府前在街边的成衣铺子中临时添置的,好在二哥没有留心到此处。
泡在热水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月事才过不久,宫中也赐了汤药,不用担心会节外生枝。
“主子,包袱里的衣物首饰要作何处置?”檀佳来请示,首饰华贵自不必说,她懂些针线功夫,那件石榴红的簇新衣裙,从衣料质地到刺绣皆是一等一的,只比主子的身量稍微宽大些。
顾宁熙揉了揉眉心,这套衣裙出自宫廷,是以她没有贸然丢在外间,只能包起来带回。
檀佳心细,她大概已有所怀疑,只是体贴地没有问起。
顾宁熙眼下不想再多提此事:“压箱底便是,莫让旁人知晓。”
她无需解释,檀佳从命:“是,主子。”
沐浴完,顾宁熙一觉昏昏沉沉睡到了月上柳梢。
昨日被陆憬折腾半宿,本就睡得不安稳,今日还要分出精力陪他下棋,实在是让她疲于应付。
屋中昏暗,谭佳点了烛火:“主子醒了。”
顾宁熙披衣起身,晚膳时辰应该已过,现下倒觉得有些饿。
“主子,二公子在前厅等着您用晚膳。”
“好。”她答应一声,换了从徐州带来的旧衣衫。
晚间的饭菜称得上可口,瞧顾宁熙多吃了半碗饭,顾宁婉不无得意:“这些辣子是我从集市里搜罗回来的,总算能做出些家乡味道。”
瑜安的口味檀佳已仔细同厨房交代过,不会犯了她的忌讳。
用茶漱过口,仆从收拾了桌子,顾宁婉道:“明日准备做些什么?”
他们过去在徐州城中忙于战备,还要时不时应对朝廷钦使的刁难。战事吃紧时,曾经两天两夜未合过眼。
现在倒好,骤然清闲下来,反而不习惯。
“过几日朝廷应该会给我们赐些虚职。”顾宁熙猜测,“走一步看一步罢。”
此话说向顾宁婉,亦是在说给自己听。
白日里睡过,回到自己屋中,顾宁熙依旧觉得乏累,熄了烛火早早睡下。
魏宁侯府中不知有多少各方眼线,只有在卧房之中,有心腹相守,才能得些许安宁。
顾宁婉也不愿她整日闷在屋中,出去散散心甚好。
虽说知道妹妹手头银钱宽裕得很,但顾宁婉还是划了一笔银子出来给她。
魏宁侯府的账目顾宁婉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和徐叔在管。
这倒提醒了顾宁熙,他们从顾府中带来些家私,再加上北齐朝廷的赏赐,虽则丰厚,但毕竟不能坐吃山空。还是要想些开源的法子才行。
“等我回来再商议罢。”说到此处,顾宁熙心下一动,回房中不知取了什么物件,自后门出府。
街上的几间旧书铺子平淮按吩咐事先打听过,拿着条目想为顾宁熙指路。
“先不急,你可见过当铺?”
“有的。”平淮指了方向。
于是宣平街上最大的永宝当铺中,掌柜迎来了一单大生意。
起初被伙计请出来时,他还有几分不耐。待见到丝绸中包着的几枚珠花时,眼登时直了。
他客客气气请了顾宁熙进雅间,吩咐人看茶。
顾宁熙喝茶的当口,掌柜戴上手衣,仔仔细细对光一一察看过。
平淮眼一眨不眨盯着,防备掌柜使坏。
掌柜动作留心,不说这金子成色和镶嵌的宝石,单说这手工就耗费不菲,说不准还是宫廷王府中流出来的宝贝。
掌柜未起疑,近几十年朝廷变天得快,多少王爷勋贵一朝成了阶下囚,抄家时那珍宝是整箱整箱抬出,流落到民间的也不少。他见得多了,这等宝贝可遇不可求。
心底已然赞不绝口,掌柜接着打量眼前的客人。观这位公子周身气度不凡,旁边还跟着个不好惹的护卫。
顾宁熙有分寸,她从宫中戴出来的首饰,挑来典当的都是小件,再三确信无宫廷印记。
心中打过算盘,顾念着客人身边冷脸的护卫,掌柜面上不动声色,说了个尚可的数。
价钱比顾宁熙预想得漂亮许多,只是掌柜既然立刻愿意出这笔现银,当然还能往上加一加。
自家公子说价,平淮帮不上什么,直直听着。
掌柜擦了擦额上汗,伙计则给顾宁熙添茶,一脸叹服。
难缠的客人他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般厉害的。眼前的公子年岁也不大,气定神闲,竟能将大掌柜逼得一让再让。
最后掌柜收了东西,价格比他最先的数目高出了四成。
不过他也不会白白吃亏,有言在先,若顾宁熙要赎回,须得付下三倍银子。
顾宁熙自然答应,平淮接过银钱,银货两讫。
陪着笑送走了人,掌柜亲自将饰物收入库房之中。
方才那位公子摆明了不会再要这些宝贝。
毕竟好东西不愁售,他只消在自己的珠宝铺子好生放上一段日子,待价而沽,总归能有笔不错的盈余。
平白得了八百两银票,顾宁熙神清气爽。只可惜那支金凤步摇还有其他几枚簪子不便脱手,如若不然,进项远不止此。
钱袋子鼓了,无需动用兄长给她的银钱。
顾宁熙将几家书铺一路转过去,虽未寻到心心念念的《六略兵法》,也还淘换到不少喜欢的旧书。
兵法孤本本就难遇,全凭运道。顾宁熙并不灰心,付了银钱,掌柜殷勤地主动将厚厚两捆书直接送去魏宁侯府。
这一日收获颇丰,用的还不是自己的银子。
顾宁熙逛够了,寻了家茶楼歇脚,包下了二楼最好的雅间。
她要了一壶清茶,给平淮另要了两壶酒。
推开临街的窗子,顾宁熙看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往来大多衣着富丽,一派安乐。
不似徐州城中,总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百姓时时惊惧着战争再起,羯族肆虐。
这样安宁和乐的景象,怕是终他们一生都难以看见。
“回府罢。”顾宁熙忽然失了兴致。
于她而言,魏宁侯府不过落脚之处,从不会是家。
如果说那日见到图纸时她有三分怀疑,当面试探过周郎中后便是五分。
昨日她去库房,誊抄了周郎中最近借阅的所有古书名录。
但凡这几月来是她从库房中取阅的古籍,周郎中随后看过的有十之六七。
她回忆起车驾被林扬撞上的那一日,她正好在库房外遇见过周郎中。
他说,近一月来,库房的借阅册上顾大人的名字是最多的。
第 46 章 对峙
今日是顾宁熙作东,她当面相邀时,请了对面的周郎中定了地方。周郎中没有推辞,挑了顾宁熙从未去过的兴和茶楼。
夕阳西斜,清静的包房内,周郎中比顾宁熙早到了一刻钟。
彼此略略见过礼数,周郎中神情温和,当先笑道:“方才我见顾大人走来,倒不由想起自己年轻时读书进学的样子。一晃十几年过去,当真是光阴如梭。”
他望面前人青绿色的六品官服,还有年轻朝气的面庞,感慨道:“顾大人年少有为啊。”
“周大人谬赞了。我资历尚浅,经验更是不足。往后若遇到困惑,还得望周大人不吝赐教。”
周郎中不紧不慢饮了口清茶:“顾大人说的哪里话?能与后辈切磋,亦是吾之幸事。”
用晚膳时,顾宁熙用银勺有意无意搅着手中汤羹:“二哥,明日我想带人先去京郊一趟。”
“做什么?”顾宁婉纳罕道。袖摆上的芙蓉花绣样精巧,翩然动人,掩住了袖下人微蜷的手。
重新立于殿中,承受着帝王玩味的目光,顾宁熙一语未发。
“过来。”陆憬语气淡淡,却丝毫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
顾宁熙被他揽于御座上,衣裙剪裁合宜,衬出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可有什么要同朕说的?”
陆憬身上是淡淡的清檀香气,顾宁熙安静须臾,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此一物,还与陛下。”
她同陆憬彼此间心知肚明,无需抵认过去所为。
玉令呈于顾宁熙掌心,玉质通透温润,完璧归谢。
陆憬未接,二人间陷入一瞬的沉默。
“仅此一句?”片刻后,陆憬道。
“是。”翌日晨起无事,顾宁熙翻开了兄长新赠予她的《六略兵法》。
手中几卷她已通读过数遍,一直以未能读完全本深感遗憾。
额前的粉玉垂饰剔透晶莹,映衬着女子星眸皓齿,容颜盛然。
原本一时未动的心思,被怀中人的冷漠所带起。
“既已取走,断无归还之理。”
“臣愚钝。”顾宁熙道,“陛下何意,不如昭示于臣。”
她依旧自称为臣,疏离有礼。
陆憬抬了人的下颌:“你知道,朕不喜胁迫人。”
边关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要费些心思才能移栽回宫中。
顾宁熙被迫直视于他。
“所以瑜安,好生想清楚。”
“去看看地价。若有合适的,我想购置几处田庄别院。”
“有理有理,我们确不能守着府产,只出不进。”顾宁婉以为然,“不过才刚安顿下来,也不必急于这几日。”
顾宁熙早有说辞:“北齐皇都地价一路看涨,尤其新收了徐州,朝廷权势更是稳固。我昨日在茶楼中,听得些闲话,齐帝似乎有意迁富户入京。”
历朝历代皆有这般做法,以巩固皇权。
“若是富户入京,届时置产更为麻烦,还是早些下手为好。此番我先去打探一二,回来后再与兄长商议。”
手头银钱虽宽裕,但置地毕竟不是小事,顾宁婉也不放心假手于人。况且大宗买卖还要碰运气,早早准备是应该的。
“那我同你一起去?”“姑娘可要用些点心?”隔着一架紫檀嵌玉的屏风,侍女道。
得到里间人回拒的答复,侍女安静退下。
顾宁熙坐于窗棂边,由微风吹拂过面颊。
透过窗格向外望去,也是重重殿宇,看不到出路。
朝宸宫护卫森严,更不必提外间巡查的重重禁卫。
顾宁熙知道自己武艺不精,没有闯出去鱼死网破的兴致。
至于殿中,此间唤作明宝堂,奢华宽敞,一应陈设俱全,陆憬大有将她一直囚在此处的用意。
她断了同外间的消息,即使平淮跟随而来,也无济于事。
陆憬早有准备,若想脱困,无需多思,破局之法唯有他。
天边的光亮一分分暗淡下去,顾宁熙只能庆幸,留了平淮向府中报平安之语。
二哥并非莽撞之人,有平淮的带话,哪怕自己今夜未归,也不会轻率行事。
至少,能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晚膳顾宁熙几乎未动,夜色已彻底笼罩整座宫城。
“请姑娘沐浴。”
白日里的嬷嬷领人来请,侍寝的规矩,上头吩咐是不必姑娘学的。
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水雾氤氲。
前朝因奢靡亡国,为修筑陵寝,以及数不清的行宫与别苑,每年征发服役的农民不下百万人。
北齐承继前朝宫宇,宫室之富丽堂皇连北梁都不可轻言相较。
有那么一刻,顾宁熙都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她还在徐州城中,还伴在双亲身旁。
沐浴完,宫中备下的寝衣为绯红一色,熏了陆憬偏好的香料。
这么多年,倒是未变过。
墨发以两枚金簪固住,顾宁熙顺从地由陆憬横抱起,带去寝宫之中。
“陛下就不怕臣动手?”
这是她今夜唯一一句主动开口。
“自然。”
金簪卸下,墨发倾泻,绯红的寝衣滑落。
顾宁熙闭上眼眸,无力、屈辱之感席卷而来,承受着床笫间的一切。
父兄驻守徐州城中,还有徐州二十万百姓。
徐州为兵家必争之地,连年征战,百姓从不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为何物。
她与二哥固然是北齐牵制父兄的人质,可百姓、家族何尝不是他们的软肋。
“呜……”
再如何权衡清楚利弊,此时此刻在帝王身下,仍不由露出几分软弱来。
低低的泣音隐于枕畔,于帝王而言,只是一夜欢好。
顾宁婉说着便要吩咐徐叔,顾宁熙笑了:“二哥,我们两个同时出城,你让北齐朝中怎么想?”
魏宁侯府新立,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一人去即可,二哥留在府中便是。”
“那好。”瑜安完全可独当一面,顾宁婉没什么不放心的。
“京郊路途远,明日我或许来不及归府,在外头歇一夜也未可知。”
顾宁婉不疑有他:“你带上平淮,正好出去透透气,府中有二哥呢。”
“好。”
事情敲定,汤羹仍是温热的。
翌日晨起,顾宁熙吩咐檀佳简单收拾了两日衣衫,随她出门。
顾宁婉让账房拿了凭证:“要多少银子,去票号支取即可。”
“二哥放心。”
目送顾宁熙的马车远去,顾宁婉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个妹妹,做事从来都放在前处,占得先机。
田产是早晚要置办的,借此也正好告诉北齐朝廷,顾家会在皇都久居,彻底归顺之意。
可他不会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顾宁熙吩咐马车调转方向。原本出城的马车,停在了颐平楼外。
这是她昨日来过的那间茶楼,品茗觉得尚可。
雅间内,顾宁熙对檀佳道:“你们二人先去京郊,打问几处地价。”她有条不紊将事情交代清楚,“明日此时在颐平楼等我。若我不在,就向府中报句平安,称事情未办完,再等我一日,可明白?”
“是,只是主子……”顾宁熙显然有事隐瞒,檀佳看出她不愿多言。虽心中忧虑,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下:“奴婢明白。”
“你们二人行事要留心,切莫对外泄了身份。”
“是。”书房内,顾宁熙奉旨磨墨。
绣摆处刺绣上精致的兰花,美则美矣,多有不便。
陆憬在阅奏疏,顾宁熙倒没什么探寻的兴致。
毕竟在她面前无需避讳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殿中偏于安静,陆憬只留了她一人侍奉笔墨。
“近日都忙些什么?”
陆憬主动开口,顾宁熙恭敬道:“陛下命眼线回禀即可,何必费心问臣呢。”
她的语气十足十的恭顺,偏生说出来的话不尽如人意。
“朕若是非要听你说?”
陆憬手中御笔未停,语气却冷了两分。
顾宁熙无意触怒他,张弛有度:“闲来无事,在府中读些杂书罢了。”
“怎么,读书读到要典卖物件?”
顾宁熙了然,出了魏宁侯府,陆憬果然还是有眼线盯着她。
她从容跪下:“陛下恕罪。”
既已跪伏过一次,迈过这道坎,余下的倒没那般难以承受。
裙摆随着顾宁熙的动作铺开小半,像开了半数的花。
面前之人虽跪,但眼底压着的从来不是臣服之色。
陆憬瞧得分明,淡淡道:“退下罢。”
他没有准她出宫,故而侍女带了顾宁熙回偏殿。
温嬷嬷已归来,见到顾宁熙神情柔和。
“姑娘的裙摆都皱了。”
她请了顾宁熙坐下,很快便有侍女上前为顾宁熙整理。
温嬷嬷道:“衣裳华美,若是皱了实在可惜,姑娘觉得是不是?”
顾宁熙低头看裙摆上精致的绣样,坦诚道:“不适合我罢了。”
非但不适合,从始至终,都不该穿戴在她身上。
仔细叮嘱毕,檀佳与平淮告退。马车继续向京郊启程,同来时无异。
雅间内,只余顾宁熙一人。
新沏的茶水汤色清亮,茶香氤氲。
顾宁熙静静等着未时,不会天真到陆憬会轻易放过她。
随车驾入宫后,依旧是先在偏殿中更衣。
“姑娘的头发若是好好养一养,一定更好看。”捧着璎珞的小丫鬟一眨不眨地瞧着人给顾宁熙梳妆,忍不住道。
掌事的宫女回头瞪了她一眼,温嬷嬷今日在外教导新晋的宫女礼仪规矩,不在此处。
“是么?”
顾宁熙随口一问,那小宫女被姐姐眼神警告过,反而不敢张嘴了。
掌事宫女陪着笑道:“她不懂事,还请姑娘莫与她计较。”
京中的世家小姐们,无一不是费了大功夫在三千青丝上,养得头发乌黑靓丽,鬓发如云。
顾宁熙长于边城,自然不能与她们相较。
“姑娘容貌冠绝京城,这等小事无需挂怀。”
虽是讨好之语,但屋中无一人觉得有夸大其词之嫌。
顾宁熙面上未有多余的神色,只闭上眼不再看镜中的自己。
“此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本王?”
陆憬的车驾在宫道上截住了散值的顾宁熙,送她一同出宫。
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已明了,惠文堂中元乐的神色,还有图纸上原本只有周承一人的名字,尽数说明了一切。
“臣自己能应对,无需劳烦殿下。”顾宁熙笑着道。
她熟悉周郎中的性子,对方在工部多年,行事稳重,甚少出差错,必然是不敢轻易冒险的。
她有九成的把握,只要借点昭王殿下的名声,应当就能镇住他。
“劳烦……”生疏的两个字,陆憬道,“为何会觉得是劳烦?”
第 47 章 女扮男装
顾宁熙漂亮的眸中透出些许困惑,为何不觉得是劳烦?
纵然昭王殿下视她为友,且殿下惯来是护短的性情,但顾宁熙心中谨记,好友之间相处也该是有分寸的。
此事她自己便能转圜,虽说会多费一些周折,但至少不用再欠昭王殿下的人情。
昨日与周郎中一叙,她对眼下的处置结果很是满意。
莫说好友,就算是夫妻之间,顾宁熙也不愿事事依靠对方。
陆憬自嘲一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自作多情。
在元乐看来,自己不过是他的寻常友人罢了。
但——总得比旁人更亲近些吧?
陆憬余光望见元乐腰间系着的平安玉牌,上面刻着的纹样是他在晋州时第一眼看中的。他们相识十余载,他便猜到元乐会喜欢。
“殿下?”翌日午后,宁国公世子谢谦来魏宁侯府拜访。
宁国公府三朝重臣,是北齐开国元勋。谢谦更是朝中新一辈子弟中最出挑的,深受当今陛下重任,无可置疑的未来股肱之臣。
他的到访,也代表了些陛下对魏宁侯府的态度。
顾宁婉与他在军中关系处得不错,屏退了些仆从,寻机向他打听顾宁熙明日被召见之事。
谢谦毕竟是天子近臣,看得总比他们通透些。
谢世子没有推脱,虽然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但却能给顾宁婉吃一颗定心丸:“陛下宽宏,不会因旧事容不下三公子。”
他自幼为太子伴读,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顾宁婉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诚恳道:“多谢。”
他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可为了顾宁熙不得不开这个口。
谢谦报之一笑,且让顾宁婉宽心。
月夜冷清,顾宁婉毫无睡意,与顾宁熙商议明日入宫之事。
谢谦的话顾宁熙自然知晓,她亦不觉得陆憬会因为那一箭要她性命。
可偏偏,她和陆憬间不止一箭之仇。
“怎么不说话?”
自与谢谦交谈过,顾宁婉已放心不少。齐帝既非狭隘之人,以瑜安的聪慧,就算被为难一二,应该也能应对。
“只是在想明日齐帝会说些什么罢了。”
顾宁婉点头,早做准备也好。
“明日我送你入宫,就在宫门外等你。”
“不妥。”顾宁熙摇头,知道兄长担忧自己,“传扬出去,其他人该如何议论?”
就算提防齐帝,也不能放在明面上。
“我带平淮入宫即可。”
她打消了顾宁婉的念头,只是这一夜二人皆注定难眠。
察觉到昭王殿下的失神,顾宁熙疑惑开口。
陆憬未多言,只吩咐马车先回宣平侯府。
他看着眼前人清丽如玉的面庞,低低叹口气。
若元乐当真是位女郎,兴许母后在时,便已将元乐定为他的王妃。
可惜了,天意弄人。午时刚过一刻,宫中的车驾已经到了魏宁侯府外,前来召顾宁熙入宫。
顾宁婉眉峰微蹙,侯府并非没有自己的车马。
他将顾宁熙送到府门外,平淮跟在三公子身后。
为首之人顾宁熙倒还认得,是陆憬身边的侍臣,名唤周正。
她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与为她挑起马车帘子的周正擦身而过时,周正用只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您一人入宫即可。”
顾宁熙未置可否,令平淮照例坐于车夫身旁。
周正没有当场为难,命车夫启程。
顾宁婉目送马车远去,久久立于府门口未动。
转过两条街,顾宁熙对平淮道:“你且下车,在外间多留一个时辰,再回去告诉兄长,我一切安好。”
周正策马在旁,耐心等着顾宁熙交代。
“公子——”顾宁熙放好一卷兵书,头也不回道。
这话说的直白,却是事实,顾宁婉无可辩驳。
他心里也明白,顾家新近归降,他们二人入京实为牵制父兄的人质,齐帝暂时不会动他们性命。可身处北齐皇都,若是齐帝有意为难,只怕不会让瑜安好过。
顾宁婉向旁边坐下,凝眉苦思。
他倒是真希望瑜安能如父亲取的字一般,灿如美玉,平顺安康。
顾宁熙只吩咐人替他倒了杯茶,依旧做自己手中事。
屋中唯他们二人,院外也是心腹把守。
顾宁婉望她单薄的身影,轻叹口气。瑜安所着衣衫还是前年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数年穿下来式样早就陈旧。
平淮素来听顾宁熙的命令,从不多问,今日却是例外。
顾宁熙未多言,只淡淡看向他。
宫中情形不明,多带一人,反而多添一份麻烦。
“是,公子。”
平淮最终服从地一礼,跳下马车。
顾宁熙揉了揉眉心,一路再无话。
至宫门口,周正亮了腰间令牌,车驾顺利驶入,畅通无阻。
顾宁熙望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宫门,慢慢打起了精神。
“顾公子,请。”
陆憬召见她的地方并非臣子常来往的御书房,而是朝宸宫。
“叩见陛下。”顾宁熙恭敬行臣礼,“陛下万安。”
跪于殿中,顾宁熙抬眸,与陆憬目光相接。
三年未见,昔日在边关翻手为云的太子殿下已成帝王,威势更甚。
哪怕只着一身月白常服,依旧让人不敢直视。
二人一跪一坐,陆憬同样在打量她。
当年代郡之中层层围捕,都未能寻到顾宁熙踪影。
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邀月楼中,这座青楼鱼龙混杂。他命人将邀月楼翻了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陆憬几乎要气笑了,果然好胆量,还敢跟在自己身边。
顾宁熙垂下眼眸,确信陆憬早已认出她,只能静等他开口。
心中转过无数应对之法,孰料陆憬轻叩茶盏:“来人,带顾公子去偏殿更衣。”
话音落,立刻便有侍女上前,恭敬道:“公子请。”
对上陆憬淡漠的神情,顾宁熙袖下手握紧。
她不知道陆憬用意,但眼下抗旨不遵,乃是死罪。
偏殿之中,一套簇新的衣裙悬于屏风旁。
为首的那位嬷嬷面容和善,身后跟了几位年轻的侍女:“奴婢等服侍您更衣。”
“不必。”顾宁熙挤出这二字,嬷嬷极善解人意的模样:“那老奴带人去外间候着,您有何吩咐随时传唤。”
“还请姑娘,莫让陛下久等。”
合上内殿的门前,嬷嬷提醒道。
殿中归于平静,顾宁熙深吸一口气,再三告诫自己必得克制。
樱粉色的衣裙绣工华美,触手的绸缎质地极佳,绝非凡品。
顾宁熙忽而忆起,前朝两军交战之际,敌方从来龟缩不出。因而另一方主帅送去了一套女子衣裙,以示羞辱。
敌军果然沉不住气,贸然出击,最后大败。
既为女子,顾宁熙自然不觉得着女装会是屈辱。
但绝不是在眼下这样受制于人的境地。
她缓缓解开衣带,宽下自己的外袍,里衣,却未动束胸。
衣裙式样繁复,勉强能一件件穿懂。
略略收拾一二,外间传来嬷嬷的声音:“姑娘可好了?”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嬷嬷方推门而入。
顾宁熙换了裙装,承受着外人探究的目光,移开了面颊。
嬷嬷上前,告了声罪,替她解开衣襟处的系带,仔细重新为她系好,又为她整理袖摆与裙摆。
“这般才妥帖。”嬷嬷和蔼道。
顾宁熙不言,她能感受到来自眼前人的善意。
数名侍女捧着妆匣,等候为顾宁熙梳妆。
无谓徒劳地反对,她安静着、由人引着坐于铜镜前。束发的玉簪取下,乌发垂落。
“姑娘可有什么心仪的发式?”侍女执象牙梳,细细为她梳通墨发,殷切问道。
“你做主便是。”
顾宁熙没有叫她为难,算着时辰,平淮大概已经回府报了平安。
挽发的两位侍女手极灵巧,青丝盘起,梳作百花髻,簪上与衣裙相称的珠钗和步摇。
不知费了多少辰光,直到侍女要为顾宁熙上妆,她道:“不必了。”
侍女转眸请示过嬷嬷,嬷嬷轻轻点头。
这样倾城的美人,上妆反而显得多余。
“姑娘请。”
送了顾宁熙离开,留下的几位侍女收拾着妆台。
“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面生得很。”一人低声问道。
“我亦不知。”回答的人感慨道,“我在宫中这些年,当真从未见过这般标志的美人。虽说瞧着模样冷清了些,可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被回来的嬷嬷声音打断:“不该说的,少议论。”
“是,温嬷嬷。”
秋风吹拂,一身红色骑装的洛家小姐无疑是场上最耀目的明珠。她策马停于看台下,静静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们。
若非事先相熟,只怕场上无人能知晓南安侯府这位“公子”到底是谁。
谢谦收回目光,感慨道:“洛小姐英气逼人,身手奇佳。”
她以玉冠束发,换上锦袍长靴,远远望去就是一位英姿飒爽的郎君,意气飞扬。
顾宁熙默默低头,将脸稍稍偏向里侧。
甄源附和:“她扮相极好,乍一看确实很难让人分辨出身份。”
顾宁熙袖下的手蜷起,心底数不清是第几次叹气。
秦钰也道:“自古便有女子替父从军,女扮男装瞒过了所有人,看来绝非虚妄。”
顾宁熙半句不曾开口,只想尽快结束这个危险的话题。
然她察觉一道落于她面庞的视线,微抬眸时,正正对上昭王殿下探究的目光。
第 48 章 如意姻缘
顾宁熙长睫轻颤,本就因方才话题而悬起的心绪愈发绷紧。
她与昭王殿下对视几息,陆憬淡淡道:“你紧张什么?”
“臣……没有。”
顾宁熙矢口否认,陆憬瞧她这副模样,心道不就是南安侯嫡女在场上,有什么可担忧的。
元乐既然对她无意,难不成洛小姐还能强人所难,逼迫元乐娶她?
“陛下,宁国公世子到了。”
御书房内,朝宸宫总管高进恭声禀告。
“传。”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谢谦单膝叩地,恭敬行礼。
“平身。”
此次徐州之战,陆憬钦定的主帅正是谢谦之父,宁国公谢成。谢成不负众望,八战七捷,与朝廷内外合应逼降北梁,一举攻克徐州。
谢谦自幼为他伴读,此次亦随军出征,立下战功。
大军还朝诸事繁杂,到第三日他方有空召见谢谦。
谢谦拣了要紧的战果来说。此番领军出征的将领人选,是陛下与朝中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他作为新锐,自觉要做皇帝在军中的眼睛。
“听闻回来路上,你们在平溪口正面遭逢了羯族?”
羯族以游牧为生,一直游窜于齐梁北境,时时南下烧杀劫掠,侵扰汉族百姓。
提及此事,谢谦仍心有余悸,又不免赧然。同北凉休战后,父亲率大军先行,他领辎重部队押后,同行的还有新归附的顾家兵士。
行至平溪口外,天色渐渐昏暗。在他察觉到异常时,已然失了先机。
虽在战场有所历练,他却是第一次遭逢羯人正面袭击。羯族骑兵左冲右撞,锐不可当,他方寸大乱,仓皇败退。
对羯族的恐惧近些年早已深入军中,这支民族披发左衽,军粮不足时常以人为食,乃是华夏最深的梦魇。
齐军被冲散成几股,乱军之中,若非顾家二公子顾宁婉舍命相救,只怕他早就命丧羯族长枪之下。
军中人最重义气,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陆憬未继位时曾上战场与羯族交锋,其中凶险不消谢谦多提,亦能感知几分。
“平安归来便好。”
在定好的雅间内落座,顾宁熙唤来小厮,先要了几道菜式。
余下的,交由二哥再点。
“主子。”平淮压低了声音,“方才那位客人,身边带着的护卫身手皆不简单。”
平淮多年来的习惯,尤其他们眼下身处北齐,更不能不多加提防。
“我知道。”
齐帝陆憬,现身于此闹市之中,自然不会轻率。
她是没有想到,一国之君会出现在此处。
房门轻叩两声被推开,顾宁熙抬眸唤道:“二哥。”
魏宁侯府跟来的家仆被留在外头,自行用饭。顾宁婉见到妹妹,笑道:“这望仙楼生意倒红火。好在你先到了,如若不然,怕是连大堂都没得坐。”
他在对侧坐下,这家酒楼是宁国公世子谢谦荐于他们的,今日趁着出门办事的机会,正好一试。
顾宁婉加了两道菜,道:“我挑了三家票号,稍稍耽搁了时辰。”
他们从家中带入北齐的银钱,还有齐帝赐下的两万两白银,存了泰半到票号之中。
“午后我会上街采买些东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顾宁熙想了想:“也没什么,二哥看着办便是。”
“那好。”顾宁婉笑着答应。
菜式陆陆续续上齐,顾宁婉先品了几筷子,不得不感慨:“食材倒都讲究,值这个价钱。就是味道实在寡淡了些,难以入口。”
顾宁熙以为然,二人皆不习惯北齐皇都清淡的口味。
问酒楼要了些辣子,一顿饭毕,顾宁熙先行回府。
魏宁侯府坐落在皇城南大街,听闻前身是前朝一位王爷所有,占地广,地段极佳。
其中亭台水榭,回廊楼阁,无不气派。
齐帝特下旨将这座宅邸赐予顾家,以示皇恩浩荡。
在魏宁侯府住了两日,顾宁熙已经熟悉了府中规制。
她所居的院落名唤归云院,因觉得名字尚可,故而未改动。
偌大一座侯府,只有她和二哥在此。
明面上,齐帝厚待顾家。大哥被齐帝封了魏宁侯世子的爵位,仍随父亲驻守徐州。长姐已经出嫁,亦加郡君之衔。至于她和二哥,则被齐帝召入北齐皇都,名为另行封赐,实为人质。
此番入北齐,因是长途跋涉而来,她和二哥各自只带了几名贴身仆从与护卫,还有家中姓徐的一位老管家与他们同往,替他们料理新府事宜。
魏宁侯府一应奴仆,皆是北齐朝廷分派,其中不知有多少宫中的耳目,不得不防。
顾宁熙继续收整书架上的兵书,既来之,则安之。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顾宁婉也带了人归府。
他收拾了几样采买的东西,兴冲冲先去归云院中。
“瑜安,瞧。”来不及坐下,顾宁婉便将东西尽数呈出。
几匹织花描金的锦缎,色泽鲜亮,质地上乘。
展开时,仿佛屋内都为之一亮。
到底是北齐皇都,非外间可比。徐州城里最好的绸缎铺子,也见不着这等尖货。
顾宁婉选了匹绸缎想往顾宁熙身上比划:“给你做成衣裳,一定好看。”
“二哥,”顾宁熙语气无奈,“买这些做什么?”
顾宁婉也说不清。他在街上时,一眼瞧中了绸缎铺子中摆出来的这几匹锦缎,只觉适合瑜安,未多讲价便如数买了回来。
自家妹妹正是最好看的年岁,却因为扮作男儿,从未费心装扮过,实在可惜。
说来瑜安的身份,一直是家中最大的秘密。
他幼年时,父亲接到旨意镇守边关,母亲跟随。家中事务由长兄打点,也照顾刚满四岁的他。
瑜安就是在那时生于军中,一直随父母亲驻守在外,直到数年后才第一次归家。
他还记得,瑜安出生时父亲曾传回信件,说家中添了个弟弟。兄长将这封信念给年幼的他听时,他失落了许久。
他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个妹妹。
不过话虽如此,他十岁时父母亲带瑜安归府,他还是很欢喜,自己终于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成了兄长。
他带着这个幼弟四处玩耍,十足十像极了兄长的样子。
随着瑜安长大两岁,母亲方悄悄告诉他,瑜安是他的妹妹,要他务必保护好她。
只因瑜安生下来体弱多病,父亲请了大师批语,要将她充作男儿养大,方可保她平安。
为此,还给她改了名字,唤做顾宁熙,小字瑜安。
母亲对此深信不疑,况且在军伍之中,将瑜安当作男孩儿养可以省却更多危险。
将大师所言和盘托出后,母亲再三告诫他不得将瑜安的身份外传,否则会破了大师之语,害了妹妹。
他郑重点头,守口如瓶,心中却欢喜不已。
他做梦都想着要一个妹妹,没有想到,老天爷竟听进去了他的话。
弟弟变成妹妹,愈发叫他宝贝起来。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他和瑜安年岁相差无几,能玩在一处,感情也最深厚。
身处北齐,顾宁婉不得不想到另一事。
“在徐州时,山高皇帝远,隐瞒身份倒也无妨。如今到了北齐,你再扮作男儿,届时若是被发现治一个欺君之罪,怕是不好。”
顾宁婉的话不无道理,也并非空穴来风。
顾宁熙已然平安长成,不必再避讳大师之语。她既近成婚之期,身份自然是瞒不住的,还是要早做安排。
就这么顺势恢复女儿身也好。
顾家处在风口浪尖上,不能叫人拿住错处。
顾宁熙沉默须臾,道:“二哥,我自己再想想。”
才入皇都,满心疲惫,倒也不急在一时。
顾宁熙吩咐檀佳收好这几匹锦缎。
顾家跟来的旧人居于一处,檀佳为女眷,也是她身边唯一的贴身侍女。此番跟随她来了北齐,顾宁熙留她住在自己院中,单独辟了一间房。
“还有——”顾宁婉取出一个四方的包袱,卖足了关子,“打开瞧瞧,保管你喜欢。”
顾宁熙倒没抱什么指望,随手开了包袱,待看清眼前物什,不由有些惊喜。
几册旧书码得整整齐齐,竟是她找寻许久的《六略兵法》。
她小心翼翼地翻看查阅过,正有自己缺的那几卷。
书页已泛黄,字迹依旧清晰工整,散着墨香。
顾宁婉不无得意:“我跑了五六家书铺才搜罗起来的,总算没叫你失望。”
“多谢二哥。”顾宁熙颇为宝贝,如此一来,这一套兵法她就只缺了三卷。
“还有几家旧书铺,回头二哥再替你找找。怎么样,还是二哥好吧?”
“嗯。”
顾宁熙猜到他的心思,果不其然,顾宁婉接着道:“那你可否告诉二哥,当年在代郡,你到底是怎么从齐帝手上脱身的?”
对于这桩旧事,妹妹总是不愿多提。
顾宁婉本也不欲追问,但如今他们身处北齐,怕齐帝发难,还是要早作提防。
“我么?”顾宁熙说得轻巧,“借了他一枚出城玉令罢了。”
至于如何借,当中波折她未多言。
顾宁婉玩笑道:“既是借,到了北齐地界,你莫不是还要将玉令物归原主?”
无心之言,却一语成谶。
府上管事匆匆来报:“二位公子,宫中传了谕令来,请三公子出去接旨。”
揭过这一节,陆憬淡淡道:“顾宁熙如何?”
陛下独独点出顾三公子,谢谦心中一凛。
顾家世代镇守徐州,在徐州威望颇高。顾平钧将军威名更是响彻三国,此番归降,陛下厚待于他,已赐封魏宁侯爵位,令他仍旧驻守徐州。
而顾将军膝下三子一女,长子封魏宁侯世子,长女加郡君之衔。至于剩下二子,则随大军一道归来,至皇都另行封赏。
昔年在边关,顾三公子顾宁熙对陛下有过一箭之仇。虽未伤及陛下,箭镞仅射中了衣带钩,然……
北齐与北梁对峙多年,谢谦自信陛下不会没有容人之量,却还是不由为顾宁熙捏了一把汗。
他不知是否该先为顾宁熙说情,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起平溪口遇袭之事。
羯族骑兵来势汹汹,彼时的他毫无招架之力,两万兵马被羯族压制,军心不稳。
是顾宁熙当机立断,借他之名丢弃辎重。趁羯族为抢夺军资动乱之际,利用地形设伏大破敌军,方转危为安。
顾家与羯族是多年的对手,谢谦也不知为何,危难时会选择相信顾宁熙,听从他调遣。
他叹口气,顾宁熙小他三岁,熟知兵法远在他之上,更能自如用于战场之中。
陆憬轻叩桌案,一应事宜,谢谦已在军报中简略提过。如今再度说起,更为详致。
“陛下,顾家三公子确有将才,臣自愧不如。若他诚心归顺,臣以为……或许可以一用。”
谢谦大胆举荐,北齐用人从来不拘一格。
忆起方才离去的那道身影,陆憬轻笑。
顾宁熙么,他自是知道她的本事。
昭明殿中觥筹交错,衬得碧波荡漾的蓬莱池畔很有几分幽静。
假山旁,洛昀已在此等候许久。
“顾夫子!”她笑意明媚,像是早就知道顾宁熙会来赴约。
洛昀今日着意装扮过,一袭玫瑰红色绣云燕的蔷薇襦裙,赤金嵌宝的头面衬得她本就明艳的五官愈发大气。
“洛姑娘。”久留不便,顾宁熙道,“洛姑娘寻我何事?”
洛昀华丽的裙摆在夜风中徐徐舞动,她笑意盛然:“昨日射柳,顾大人可有观赛?”
她丝毫不曾介怀顾宁熙昨日不来见她,从假山石上取出了一物:“赠给顾大人。”
月华下,雕刻流云如意纹的一柄赤金如意熠熠闪光。不但贵重非常,更代表着天子亲赐的无上荣耀。
“我不能——”
“陛下金口玉言,玉如意可以转赠。”
“不是,洛姑娘——”
洛昀拉过顾宁熙的手,径直将那柄金如意塞在她手中。
“顾大人收好了。宴上人多眼杂,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她不给顾宁熙反应的机会,后退几步轻松笑道:“这是我专程为顾大人赢的,随顾大人如何处置罢。”
手中多了柄沉甸甸的如意,顾宁熙试图拒绝。
洛昀道:“顾大人也不想让人看见我们在一处罢?”
她潇洒离去,徒留顾宁熙呆立在原地。
她望洛昀的背影,又看手中金灿灿的如意。纵不愿带走,但总不能就地扔了罢?
顾宁熙进退两难,无可奈何转身。她本是想换一条路回昭明殿,却在不远处的宫灯旁,见到了一抹熟悉的颀长身影。
第 49 章 吃醋
手中握着的金如意俨然成了罪证,顾宁熙忙道:“殿下误会了。”
“误会什么了?”
“臣——”顾宁熙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分辩起。
“顾元乐,”陆憬直视她的眸,“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柄如意代表什么意思?”
“臣知道,但……非臣所愿啊。”
洛家娘子不由分说就将金如意塞给她,她想追上去归还。但这宫中四处都是侍卫巡查,稍不留神她们的动静就会被人察觉。
况且金如意乃御赐之物,借她一个胆子她也不敢随意丢弃啊。顾宁熙只能暂时替人保管着,宴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完璧归赵。
翌日醒来已是午后。置身人群中,承受着四方人截然不同的目光,顾宁熙蓦地感到后悔。
她抬眸,一不留神与一位世家小姐对视,那小姐面上漾起一抹笑,娇羞地移开了眼。
清涵郡主向她靠近了一步,宣示着顾家公子是同她组队。
顾宁熙分神听着管事之语。此地换作偕趣园,是谢府花苑中新翻修的一处园子,谢府在此辟了不少消闲的游戏,供世家公子小姐娱戏。
这一场比得是投壶,男女各一人组队,每人各投十支,双方加起来中得最多的得胜。
园中并无长辈在场,都是些年轻的公子小姐,也是存了让适婚者彼此相看之意。
胜者的彩头是谢府准备的一对金寿桃,与寿宴遥相呼应,寓意吉祥。
在场众人中,清涵郡主地位最尊,便由她先来。
男女伴的箭壶分开,顾宁熙瞧着清涵郡主要投的壶口做了扁平弧度,羽箭只要挨着边,很容易便能投中。
清涵郡主投壶本也有些准头。可今日在顾家三郎身旁,她捏着羽箭,越是想好好投越是不听使唤。最后十支箭投毕,堪堪只中了两支。
众目睽睽,负责计数的谢府管事不好偏颇,只能眼睁睁看着清涵郡主面上挂不住。
“我平日能中四五支的。”回到顾宁熙身边时,清涵郡主小声与她解释道,声音带了点委屈。
顾宁熙笑了笑,安慰道:“无妨。”
她的声音极好听,让人心安。清涵郡主望她如玉一般的面庞,心头的沮丧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二人的小动作没有瞒过在场众人的眼。见十支羽箭交到顾宁熙手中,围观的世家子弟都存了些看好戏的心思。魏宁侯府这位三公子仗着一副好皮囊,得郡主青眼,甫一露面就抢去了场上的风头,怕不是虚有其表。
清涵郡主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顾宁熙,原本她还在意输赢,现下竟都觉得无妨。
顾宁熙站到场中,比了比箭壶的距离,转动羽箭投出第一支。
羽箭入壶,发出一声好听的闷响。
尔后,几乎都未如何看准,羽箭接二连三从顾宁熙手中掷出。
所有人看得眼花缭乱,清涵郡主目光来回穿梭,不知是该看顾宁熙,还是该看箭壶。
十支羽箭稳稳落入壶中。
顾宁熙撑着床榻坐起身,很快回到明宝堂中。
她不觉得此处是自己的屋子,只是更不愿在陆憬寝殿之中。
顾宁熙更衣之时,才发现身上几处明显痕迹。
陆憬大约被她惹怒,尤其不肯放过她。
昨夜不知几时才睡,满心疲累。
温嬷嬷带了侍女入内服侍她更衣,屏风后,借着与温嬷嬷二人的空隙,顾宁熙低声道:“嬷嬷,殿中没有备汤药吗?”
她说得闪烁,温嬷嬷反应很快,温和道:“药还在煎着。”她真心实意劝慰顾宁熙,“姑娘莫忧心,日后会有机会的。想必是陛下顾念姑娘年轻,才会——”
“我知道了。”顾宁熙不动声色松口气。
若有了子嗣,对姑娘而言是极大的助益。
可这位瑜安姑娘,好似不大明白的模样。
温嬷嬷叹口气:“姑娘千万不要多思。”
依旧换了一身裙装,顾宁熙腿有些酸软,回到梨木雕花的贵妃榻上坐下。
若她所料未错,陆憬喜欢的多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就如她从前在代郡中扮作的模样。
至于如今的她,陆憬既已得手,想必新鲜感不会太久。
她只需无声无息地让陆憬厌烦自己便是。
事到如今,既为败军之将,她对陆憬已然没有多少威胁。只盼着陆憬报复过旧日恩怨,将她抛却一旁便是。
无论如何,是徐州城与顾家安危为上,其余的都是小事。
“这是……”侍女毕恭毕敬引顾宁熙去偏殿更衣。
今夜陆憬依旧要召幸,顾宁熙宽了官服,隔着屏风从侍女手中接过衣裙。水蓝色绣芙蓉的对襟上衣,配了深一色的下裙。
顾宁熙散了发髻,换了里衣,随手将外裙放置一旁。算算日子,离上次入宫才过去两日:“你们陛下后宫中,就没有别的妃嫔?”
被她留下服侍的是上次那个多嘴的脸圆小宫女,唤做圆桃。
圆桃摇摇头,老老实实道:“回姑娘,并没有。”
她也是三月前月才被调到此处当差。虽在朝宸宫中,但服侍的主子并非陛下。高总管只交代过一句,要她们好生侍奉贵人。
三月前,正是顾家接受招降之时。
有其他侍女在旁,顾宁熙不便再多套话。
宫里冷冷清清,怪不得陆憬屡屡召她入宫。翌日晨起,她换上宫中送来的衣裙,凭着记忆给自己挽了云髻。
“如何?”她看向铜镜后的檀佳。
檀佳红了眼眶,主子原先从不晓这些发式,现下却一一学起。
宫中的轩车已等在了魏宁侯府外,由禁军护卫。
天子纳妃,魏宁侯府的街上聚了不少来瞧热闹的百姓。
顾宁熙与兄长告别,未多留恋,在宫中侍女的伴随下登上了马车。
望着从容不迫的妹妹,顾宁婉鼻尖发酸。
若是妹妹出嫁,他必定是要给她好生置办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门,日后为她撑腰。
哪会想今日这般,什么都仓促,受齐帝折辱。
他袖下的手发白,目送马车平稳驶离,消失在街角。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散去,只记得顾家二小姐入马车时的惊鸿一瞥。
倾城美人,当如是。
今夜是肯定睡不好的,顾宁熙下棋费了些精神,干脆去榻上补眠。
侍女在殿中点上安神香,其余人等退下,轮到圆桃和另一名宫女值守。
殿中寂静,顾宁熙却辗转反侧。兄长是知道她入宫之事,若今日不归,只怕难以交待。
另一头,谢谦禀完要务,出宫回府时天色尚早。今日遇见顾宁熙,正好提醒他一事。他告知了双亲,便亲自去魏宁侯府送请帖。
“这月二十五,我家祖母七十大寿,特来请顾兄和令弟过府赴宴。”
谢谦诚心诚意递了帖子,虽说顾家作为降臣,魏宁侯府在京中身份多少尴尬,但为着顾宁婉对谢谦的救命之恩,宁国公夫妇也是真心相邀。
况且宁国公谢成在外领兵多年,素来敬仰北梁顾平钧将军之名。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身处前线,最是明白顾平钧归降大齐的缘由。
一代名将遇上猜忌、薄情的君主,是最大的不幸。
顾宁婉接了请帖,谢家为天子近臣,既能对顾府示好,想必亦有皇帝的授意。放眼京中,宁国公府风头正盛,多少人想要亲近巴结而不得。
谢谦主动相邀,也是存了助他们在京中站稳脚跟的好意。
顾宁婉爽快答应,届时一定前来为老夫人贺寿。
喝了一盏茶,谢谦不见顾宁熙出来待客,不由奇道:“三公子不在府上吗?”
顾宁婉为他添茶:“晨起便被陛下召入宫对弈,尚未归来。”
谢谦奇了:“不瞒顾兄,今日我在御书房中遇见了三公子。”他说起那场棋局,连连感概,“同辈之中,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能与陛下一较棋艺的。”
陛下的棋艺师承太傅刘崇,是老大人最得意的弟子。刘老太傅乃是闻名天下的国手,北梁亦多听闻他的名声。
老太傅曾说,太子殿下是天生的掌权者。
后一句谢谦未向顾宁婉提起,只道:“不过三公子先我一步告退,怎么,他还未回府中?”
顾宁婉心中一紧,面色还如常:“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吧。”
“也是。”
客客气气送走谢谦,顾宁婉望着外间天色:“什么时辰了?”
“回二公子,刚过未时。”
谢谦的话应该不会有假,瑜安如果不在宫中,又会去何处。
温嬷嬷屏退众人递来的物什,顾宁熙翻过才瞧见书名,竟是一本秘戏图。
“姑娘且好好学学。”
照理来说,侍寝有侍寝的规矩。可陛下有吩咐在先,她们不敢贸然多嘴。
“今日夜里,也请姑娘预备着。”
年轻的姑娘脸面薄,温嬷嬷送了东西,自觉告退。
看起来,陆憬今日是不准备放她出宫。
顾宁熙将书搁到不起眼的角落,没有半点翻看的兴致。
真要学,也该是陆憬。
罢了,奢望罢了。
“母后觉得呢?”
他抬眸,与画中人相望。
懿文皇后的笑容依旧温和。
陆憬起身,点起三炷清香,远出乎意料地顺利。
他祭拜过,将清香插于泥金香案中。
青烟袅袅,香火柔和明亮,像是在无声支持着什么。
陆憬望母亲笑颜,不知怎的心中忽而轻松不少。
他道:“多谢母后。”
第 50 章 心意(求求不要跳过哦!)
御书房中,顾宁熙与李侍郎行礼如仪。
仁智宫的图纸呈上,此地原本是前代一座行宫,占地颇广。
陛下即位之初崇尚节俭,不愿大兴土木,只命工部对其加以修缮扩建,赐名“仁智宫”。
顾宁熙立于李侍郎右后侧两步远,听他先向陛下回话。
她才升任不久,有位稳健可靠的上官带着她做事,令她颇觉幸运。
等轮到自己负责的一部分工事,顾宁熙按着原先预备的公文有条不紊回禀,声音流利。
李侍郎心底暗暗点头,孺子可教。
顺着林中一条小径散步,顾宁熙感慨于靖平王府的梅林中竟然种下了种类如此繁多的梅花。
方才王府后院差人来回禀,许是出了些事,请林嬷嬷过去拿主意。
她来往王府多次,想必靖平王对她也少了戒备。
故而林嬷嬷放心留了她在此处,先行去处置其他事务,告了罪道很快便归。
王府其他侍女都遵吩咐候在稍远的避风处,顾宁熙惯例只留了圆桃一人近身服侍。
向前走着,小径时而分出几条岔道。花瓣飘落,氤氲着淡淡花香。
“娘娘识得路?”
圆桃惊叹于自家主子辨别方向的本领,顾宁熙笑着摇头:“不啊。”
全凭着感觉走罢了,在王府东院倒也不担心迷了方向。
见休憩的亭子还隐隐在望,圆桃道:“我先去替娘娘将手炉拿来。”
走得远了,她怕自己记不得路。
“去吧。”
顾宁熙也想自己散散心,同圆桃约定,遇岔路一直往左便是。
这一片种的是洒金梅,一朵花上有粉白二色,极为特别,故而顾宁熙记得。
再往外走,则是更浅一色的白梅。
有几位侍女在此打理花枝,见顾宁熙驻足,其中一人道:“回娘娘,此乃玉蝶梅。”
花瓣似蝶,因而得名。
另一人殷勤道:“王府前些年还栽种了金钱绿萼,就在前边不远。娘娘若有兴致,奴婢带您去瞧瞧?”
绿梅名贵,寻常都很少见。
顾宁熙问清了方向,依旧独自前往。
踏雪寻梅,别有一番意境。
有侍女指路,圆桃应是能寻到自己。
小径的尽头,一处花苑忽而出现。
门半开着,可见其中几株绿梅盛放。
在梅林中行的久了,见到这样一方所在,倒有惊喜之感。
顾宁熙入了花苑,绿梅清雅珍贵,可她的目光却被当中一架秋千所吸引。
秋千架上别出心裁地缠着紫藤萝,如果是在春夏开花季,必定更加漂亮。
待反应过来时,顾宁熙已不知不觉走到这架秋千旁。
纤手拂过秋千凳,于她而言稍稍有些低矮。
裙摆曳于地,顾宁熙扶着秋千绳坐下。
架上还挂着一串银铃,风吹不动。唯有拨动之时,才发出清脆响声。
双足腾空,秋千荡起。
“高一些,小叔叔,再高一些!”
孩童纯挚的笑声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再要追寻时却毫无踪迹。
有那么一瞬,顾宁熙几乎都以为是自己误听了银铃的声响。
是什么呢。到了初五那一日,陆憬早早便有交代,要去靖平王府上。
顾宁熙在宫中应酬几日,正好出去躲一躲清静,央了陆憬一同前往。
这几日二人见的少,陆憬自然应允。
天子驾临,靖平王府开了正门迎驾,所有人等候在了府门外。
下马车时,顾宁熙一眼便望见苏婧涵立在靖平王身后,众仆从之前,发上珠钗耀目生辉。
原因无他,苏小姐今日这一身丹霞色的衣裙实在夺目。
顾宁熙脚步一顿,若无其事般跟在陆憬身旁。
虽是费心装扮,但靖平王府正厅中,苏婧涵并未被允准伴驾,只到厅外便归。
不用见到这位表小姐,顾宁熙微不可察松口气,省得她要演些吃醋戏码。
再者,苏小姐对陆憬的心思,怕是熟悉些的人都能猜出来。
不一定是为男女之情,更像是爱天家富贵。
顾宁熙对陆憬纳后宫无甚看法,但若是苏婧涵入宫,只怕自己首当其冲会惹上不少麻烦。
在正厅内喝了一盏茶,顾宁熙借口赏梅,先行由林嬷嬷陪着离开,留下靖平王与陆憬议事。
靖平王府东院有一片梅林,红梅簇簇,馥郁芳香。
顾宁熙拢了拢身上天青色的披风,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朵朵白梅,倒与眼前景相称。
她在梅林中一处亭子坐下,亭周围种的是梅花品类乃重瓣宫粉,浓艳瑰丽,雍容端庄。
林嬷嬷命人送了新换碳的手炉来,道:“风大,娘娘若觉得冷,不如去暖阁中坐坐?”
顾宁熙笑着道:“我素来不畏寒,无妨。”
此处景致好,她想多坐一会儿。
“王爷钟爱梅花吗?”她道,好奇靖平王府种了这么大一片梅林。
以梅花喻靖平王品格,倒也贴切。
“是……夫人爱梅。”
她说的夫人,乃靖平王的母亲,将军夫人顾柳氏。
顾家败落时,顾夫人为免成为顾将军拖累,在梁帝降旨诛杀后,毅然携顾府老少自焚而亡,全了顾家一门最后的忠烈与体面。
北风起,吹落几朵殷梅。
顾宁熙心上无端地有些沉闷,顾念老人家身体,道:“嬷嬷回屋中歇息罢,不必留在我这儿。”
秋千越荡越缓,渐趋于停滞。
“王爷万福。”翌日醒时,不知外间是何天色。
陆憬仍在身边,万寿节循例举朝休沐三日。
内殿中炭火供得足,仅着寝衣亦不觉得凉。
顾宁熙仰眸与陆憬对望,目光相接时,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又是一番温存,陆憬瞧着顾宁熙已然不记得昨夜之语。
酒后忘事是寻常,他道:“明日颐明苑中的瑞酒席,若是在内宫待着无趣,不妨随朕去转转。”
顾宁熙点点头,瑞酒席亦是为陆憬万寿而办,遍邀朝中亲贵。
交代完此事,陆憬允了顾宁熙在榻上歇息,先行离开。
他走后不久,顾宁熙靠着软枕坐起。
不过三两杯酒罢了,还醉不倒她。
温嬷嬷和圆桃一直候在外殿,听得里间传唤,带了人捧着衣裙入内。
服侍顾宁熙更衣的当口,温嬷嬷笑道:“听陛下的意思,奴婢等还以为娘娘要睡上许久呢。”
顾宁熙以里衣掩去颈间痕迹,只道:“有些饿了。”
温嬷嬷不疑有他,听顾宁熙吩咐,去准备了醒酒汤。
用早膳时,昨夜情形一幕幕闪过。
顾宁熙放下粥碗,自信并无破绽。
“陛下去了何处?”她问得漫不经心。
她常来往朝宸宫,对御前的仆从素来大方,多少经营了些人情,至多是问问陛下行踪罢了。
对于她的这些小动作,陆憬心知肚明,并未介怀。
朝宸宫为首的宫人道:“回容妃娘娘,陛下午后召了翊王世子对弈。”
以翊王府在北齐朝中的地位,恐怕陆憬不止是笼络那般简单。
然而她身处后宫,许多消息实在闭塞。
顾宁熙听得这是林嬷嬷的声音,话语中透出显而易见的紧张。
她循声望去,花苑门外,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靖平王着了她白日里见到的墨青色锦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双足落地,她一时忘了动作。
靖平王亦未开口。“怎么心事重重的?”
坐到兄长身边时,顾宁熙神色方稍稍放松些许。
校场中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帝王那处,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兄妹。
顾宁熙道:“二哥,从前……我们见过靖平王射箭吗?”
顾宁婉先是摇头,而后又不大确定:“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样的感觉来得古怪,可她确信自己未曾与靖平王有过交集。
靖平王的箭术精妙,独步天下。若是观之,必定难忘。
顾宁婉想了想,道:“你自幼随父母在军中,许是那时见过吧。”他比了比,“你那会儿才这般大,印象不深也正常。”
顾宁熙沉默一会儿:“小时候的事情,兄长还记得多少?”
顾宁婉长她三岁,知道的事情多些。瑜安归家时已满七岁,一直作男孩打扮,生得玉雪可爱。
“儿时你总是生病,父亲就是为此替你改了名字。”
这些顾宁熙倒是有点记忆,或许就是断断续续病着,因此忘掉许多事也未可知。
顾宁婉笑道:“幼时体弱多病,也不妨碍我们家妹妹长大后聪慧过人。”
他一打岔,顾宁熙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散去些。
顾宁婉回忆过,想起另一事:“你忘啦?父亲曾在顾府习武,也能一次射出三箭。许是箭术上有相通之处罢。”
孩童记忆不清,张冠李戴并不少见。
他如此一解释,顾宁熙点点头,渐被说服。
“还有一事,我想同你商议。”顾宁婉正了正神色。
顾宁熙立时将注意转移,道:“何事?”
顾宁婉的目光看向宁国公府世子谢谦所在的方向:“北齐胶东四府遭遇匪患,齐帝属意临山前往平乱。军中尚缺一位副将。”
“谢世子想要兄长一道请缨前往?”
临山是谢谦的表字,想来这些消息都是他透露给兄长。
“正是。”顾宁婉拿不定主意,“你觉得如何?”
胶东的匪患,陆憬既然任用谢谦这样的年轻将领,想必不会太过棘手。
谢谦是他的左右手,剿匪一事不及前线战事凶险,又能在百姓中极快地树立起威望。
顾宁熙抬眸,陆憬这是在为谢谦铺路,助他进一步稳固在朝中武将的地位。
而谢谦邀兄长同去,亦是出于一番好意,想让兄长随他立些功劳。
当然,也是为自己讨匪增添助力。
顾宁熙分析其中利弊,主将若是谢谦,她会放心兄长一同前去。
自入北齐,兄长常日赋闲在家,心中苦闷她明白。
“胶东离皇都不算远。只看兄长愿不愿意罢。”
顾宁婉犹豫之处正是在此,为北齐效力,他心中仍有顾虑。
妹妹的意思他已明了:“容我再想想。若是随军出征,只怕今岁就不能与你一道过年了。”
这一节顾宁熙没有多在意,横竖她是要留在宫中的。
兄妹二人说过些体己话,顾宁熙道:“时候不早,我想先回宫了。”
快到开宴的时辰,顾宁婉不免担忧:“你提前回去,万一齐帝不悦——”
“不会。”顾宁熙笑笑,没有多言。
北风乍起,吹散几朵梅花。
“午膳的时辰,莫误了。”
良久,靖平王道。
顾宁熙一怔,旋即应道:“好。”
他转身离开。好半晌,林嬷嬷的心才落回实处,看向了一旁同样惊讶的苏婧涵。
“容妃娘娘尚在,老奴先行告退。”
这一季新制的冬衣,表小姐不大满意,院中的丫鬟对绣娘闹了起来。
她急匆匆过去处置,又赶回百梅林,却在途经此处时听到了银铃声。
她登时觉得不好,这架秋千,王爷从来都不让人碰的,无人敢犯此忌讳。
可出乎意料,王爷竟未动怒。
“嬷嬷来了。”
顾宁熙素手扶在秋千绳上,倒是极喜欢这架秋千。
林嬷嬷静静陪在一边。或许对王爷而言,打开心结是件好事罢。
岁月终归冲淡了一切。
王府中的忌讳不便向外人提起。可林嬷嬷看着秋千架上的姑娘,忽地眼眶一酸。
她起身,正欲推开门时,忽然听得身后的姑娘唤她。
“顾大人!”
顾宁熙回眸,洛昀灿然笑道:“若再往后几年,顾大人未觅良缘,又到被家中逼迫成婚的时候,不妨来娶我。”
她现在,真的愿意嫁了。
“我得对顾大人负责啊。”
洛昀俏皮眨眼,顾宁熙也笑起来。
但她没有答话。
一墙之隔,所有话语如数落入昭王殿下耳中。
尤其是最后一句,分外响亮清楚。
堪称掷地有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