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怀抱


    昭王殿下神色不同以往,甄源和谢谦眉宇间顿时染上了担忧神色。


    当初洛阳久攻不下,收到夏王赵建安率十万大军来援的秘报时,殿下也是这样静坐了一夜。


    他们耗费大量军力、钱粮才拔除洛阳沿线城防,困王行满于城中。围城八月,眼看洛阳已是一座孤城,王行满成了强弩之末,偏生赵建安搅入战局,瞬间令他们腹背受敌。


    功败于垂成之际,若是退兵,只怕日后再没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战机。


    可若是不退,等赵建安兵临城下,与王行满里应外合,大晋将士危矣。


    他们俱是一夜未睡,听候殿下的决断。


    天明时分,殿下的军令传遍营帐。殿下亲自点起三千五百玄甲铁骑,留砚铭继续围困洛阳,他们二人则随殿下开拔前往汜水关。三千五百铁骑昼夜前行,攻下汜水关严阵以待,静候夏王赵建安。


    此战关乎生死存亡,无人退却。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要事?”谢谦声音中透出罕见的紧张。


    陆憬抬眸见到他们二人如临大敌的面色,回神。


    “本王只是在想突厥遣使之事。”他道,“你们都坐。”


    提到突厥,谢谦和甄源登时明了。


    突厥在北,自前朝末年正式建立汗国后,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只因中原分裂,各方势力对突厥都没有一战之力,只能绥靖为上,奉送金银器物拉拢,以求一时安宁。


    当初殿下被迫离京,也是因为突厥的缘故。


    陆憬道:“这几日回去都好生想想,恐怕大晋与突厥间早晚会起兵戈。”


    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谢谦与甄源齐齐正了神色:“臣等明白。”


    一切尽在不言中,若要上战场杀敌,他们一个都不会落下。


    陆憬望面前二位好友,他视他们为至交,坦坦荡荡,甚至可以生死相托。


    他们亦然。


    而元乐……昭王殿下不得不对比,不能不对自己承认,他对元乐的情愫有所不同。


    没有那般……纯粹。


    落日西沉,余霞成绮。


    皇家琼林苑内,江南贡来的名花得匠人精心培育,夕阳下愈见绚丽。


    近酉时光景,前来赴宴的臣工与新科进士少有安坐席上者,多散于苑中吟诗赏花,以文会友。


    历来琼林盛宴,乃是士子无上荣光,更是朝廷新旧官员彼此相熟的好时机。


    右首席位,内阁首辅陈祯不紧不慢地啜饮清茶,紫袍上所绣仙鹤绕于祥云间,神态毕现。


    新入朝的士子们脚下犹疑,文臣之首,以他们的身份难得有机会拜见。


    况且首辅在朝三十余载,一路辅佐陛下登基,深受帝王倚重信赖。全盛之时,阁臣五人有三位皆出自陈府门下,道一句权倾朝野不为过。


    然而……


    难题摆在眼前,士子中央,今岁的探花郎林晋心思最是活络。他登科时年岁不过二十有二,尤其立在不惑之年的状元与榜眼旁,更是难掩春风得意之神采。


    他邀上七八位同年的进士一同拜见首辅,既不谄媚热切,又全然不失礼数。


    陈祯泰然受了晚辈的礼,琼林宴岁岁如此,这些新科士子存的心思也都分明。


    瞧其中有几位年轻的面孔,他轻拨茶盏,随意提点几句,又道:“长瑾还未至?”


    首辅大人问话,立时便有人接上:“户部近来事务冗杂,许是因公务耽搁了。”


    林晋已退远几步,闻言知晓首辅口中提到的人便是元和二十九年的榜眼,顾砚,顾长瑾。


    月挂中天,琼林苑内宴席堪堪散去时,已过亥时。


    顾宁熙回到席上又饮了不少,此刻酒意上涌,只想尽早归府休憩。


    马车出了宫门,穿街过巷,京城早便沉入一片寂静。


    顾宁熙闭目养神,待到马车停稳前,几乎都要昏昏睡去。


    顾府的牌匾在夜色下并不显眼,这座两进的宅邸坐落在皇城西,双仪巷中。宅子占地不大,地段更次,因是转给新科的进士,原主还特意让了一分利,以沾些才气。


    府中眼下只顾宁熙一位主人,侍奉的仆从不多。


    府门后,怀月已抱了件披风等候,见到顾宁熙赶忙上前搀扶。


    “郎君。”出御书房时天色已擦黑,顾宁熙须赶在宫门下钥前归府,先行向太子告退。


    她眸底压着两分笑意,得了三日休沐,实在是意外之喜。


    况且帝王金口玉言,休沐时俸禄照旧,户部的差事同僚们也会如数替她顶上,不敢怠慢。


    顾宁熙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她初入户部时既无根基,不知帮那几位同僚担了多少闲差。


    离去的人脚步轻快,束发的枣红发带随风舞动,彰示着主人的好心情。


    “太子殿下。”凤仪宫的张管事恭候多时,上前行礼,“皇后娘娘着人备好了晚膳,命奴才在此迎候殿下。”


    “好。”


    陆憬收回目光,一路无话。


    跟随其后的侍从俱谨慎侍奉,知晓太子殿下近来为朝事烦忧。


    夕阳余晖映照下,凤仪宫殿顶的琉璃瓦流光溢彩。


    “儿臣给母后请安。”


    “快起来吧。”


    礼尚未毕,言皇后见到自己的孩子已是欢喜。她出身平阳侯府,是先帝在时亲自选中的安王王妃。中宫之主年过四十,却因保养得宜,气度雍顾沉静,望之如三十许人。


    言皇后膝下唯陆憬一子,嫡子的出类拔萃,又有家族鼎力支持,令她稳坐后位二十余年。哪怕陈贵妃再如何宠冠六宫,哪怕陈府再如何蒸蒸日上,都未有人能够撼动她的地位。


    宫人们捧着膳食井然入内,各色菜式几乎摆满了一桌。


    言皇后吩咐侍女为太子布菜:“这一道马蹄水鸭汤炖了两个时辰,正是入味时。”


    马蹄清甜,鸭肉软烂,鲜香扑鼻。


    外朝政事繁忙,言皇后已有七八日未见过陆憬。母子相聚,自然宫中的事情说得多了些。


    “前段时日你父皇又提起,太子既及冠,是时候许一门婚事。”


    言皇后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母后是想,太子妃之位可以慢慢择选,先纳一位侧妃或良娣入东宫未尝不可。”


    毕竟是未来的国母,家世、样貌、才学都要万中无一,方能与一国储君相配。


    言皇后笑意盈盈,眼下朝中局势,多的是勋贵人家愿将女儿嫁入东宫为侧室。虽说如今是锦上添花,但对稳固储君之位有益无害。


    陆憬早便猜到母后今日晚膳的用意,一如往常应对着。


    “朝事要紧,此事暂且不急。”


    言皇后甚至已经相看了一些合适的女郎,连画像都已备好。但见陆憬神色有些疲惫,想到帝王久病,朝政渐渐压到太子肩头,又要时刻防备首辅与陈贵妃一党,便没有强求。


    她命侍女夹些太子喜欢的菜色到盘中,停了片刻,接着说起自己有意挑中的几位女郎。


    陆憬安静听着,一顿晚膳的工夫,用了小半个时辰。


    言皇后最后道:“这些世家小姐,母后也只能为你掌掌眼,终归要你自己中意才是。你若有何心仪之人——”


    太子手中象牙箸微不可查一顿,言皇后并未发觉,笑了笑道:“罢了,你若有什么心上人,怕是自己早便请旨赐婚,也轮不到母后操心。”


    顾宁熙半靠在她肩头,回到熟悉的地方,心下安定不少。


    街上已无行人,门房合上顾府大门,闩门的声响在宁静的夜中格外清晰。


    内院中,怀月扶着顾宁熙在桌前坐下,又端来醒酒汤。


    顾宁熙饮了半碗,等稍稍好受些,屋中也备好了沐浴用的水。


    她展开手,由怀月为她褪下官服外袍。自从怀月入府,府中上上下下都打点得妥当,令她没有后顾之忧。


    “多亏有你。”她笑着道。


    “郎君说什么呢。”怀月挂起衣袍,自己父母早亡,十二岁被叔婶卖入青楼。备受欺侮这些年,若非郎君出手相救,只怕早便活不下去了。


    郎君庇护于她,为她医病,又教她读书习字。天长日久相处,她当然知晓顾大人的身份。眼下自己能顶了通房的名分为她遮掩,替她分忧,她觉得很好。


    朝堂波谲云诡,顾大人以女子之身入官场,她更是心疼她的不易。


    沐浴时顾宁熙习惯不留人侍奉,怀月收拾好衣物便退下。


    顾宁熙解开层层束胸,沐浴解去疲乏。贴身的寝衣是上好的丝绸所制,穿着格外熨贴舒心。


    自外客观之,顾宅布置并不起眼,很合顾宁熙如今的官位。


    卧房内却是另一番光景,黄花梨的拔步床,玉石的笔架,白瓷镂花的香炉,处处蕴着富贵之相。


    新科士子入朝,对顾宁熙而言暂无分别,户部庶务依旧繁琐。


    一连忙碌几日,巳时中,户部从六品上官员皆在前厅议事。


    尚书刘大人显然近日脾气欠佳,茶水不过稍烫了几分,便对长史严加斥责。


    在场官员心知肚明,只因前月初严大学士致仕,内阁阁臣空出了一位。近两月来新晋的阁臣人选众说纷纭,昨日朝会上才有定夺。


    刘大人再度未能递补入阁,论资历、论名望,按道理他早便够了资格。


    真要论起来,只能说是欠了些运道罢。


    榻上被褥是今岁新做,鹅黄织锦的纹样,比寻常多絮了三成棉花。置身其上,如在云端。


    榻边小案上摆着一枚新得的玉坠,只可惜它的主人今夜没有工夫细赏把玩,几乎是倒头便睡了。


    而林晋知道顾长瑾,还因一小段插曲。白日里打马游街时,本是春风得意的热闹,他偶然听得街旁女郎言语:“……探花郎的样貌也好,只是远不及顾郎。”


    少年得志,探花郎早便习惯周遭赞赏言语,在官员间谈吐往来渐有游刃有余之感。


    女郎们的几句笑语夹在春风中,试问她们谈及的顾郎,除了顾长瑾,还能有何人?


    半途而废自然是不可能的,顾宁熙打定主意一定要改出江东犁。


    陆憬看对面神色苦恼又倔强的人,目光一错不错,舍不得离开。


    他想,元乐就是他多年的好友,也不知前段时日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分明一切如常。


    然而转过一道弯,原本正常行进的马车骤然停下。车厢歪斜,与两匹骏马分离。顾宁熙全然没有防备,身体不受控制地被甩出。


    手中放凉的清茶尽数洒在她身上,顺着中衣流了进去,晕湿了束胸。


    陆憬反应快上许多,在马车刚晃动时便已稳住身形,甚至还能腾出手丢了书,接住撞过来的人。


    一头栽到昭王殿下怀中时,顾宁熙想,她为什么没有撞在马车壁上。


    车窗外骏马嘶鸣,伴着林扬得意洋洋的笑语:“顾大人对不住,我新得的骏马实在不受驯。顾大人无事吧?”


    第 32 章   姻缘


    马车内的物件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顾宁熙浑身僵硬。二人沉默几息,呼吸相闻。顾宁熙欲起身,却是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撑在哪一处借力。


    摸索一阵,好不容易触到马车座椅,她赶忙与身下人分开些距离。


    坐回自己的位上,顾宁熙一抬眸,却见昭王殿下神情比她还乱。


    “殿下无事吧?”她佯作镇定,出声关切。


    陆憬墨色的锦袍被她弄得凌乱,他移开眼:“你用的什么香?”


    方才元乐跌过来时,白皙如玉的面颊就贴在他身前,似有若无的馨香在他鼻间萦绕。


    他那时脑中竟然只有四字,“温香软玉”。


    不知所云,简直岂有此理!


    他倒是真想会会这位朝中青年才俊。同在朝为官,日后打照面的地方不会少。


    天边晚霞灿烂,天色渐晚,席上已坐满近半数宾客。


    琼林苑中灯火渐次亮起,喧嚣与热闹之中,未有刻意的通传。


    只是当那着一袭绯红官袍的年轻公子自阶下徐步而来时,惊鸿一瞥,竟叫看客再挪不开目光。


    落霞的余晖镀于他身畔,来人顾颜之盛,几乎立时成为苑中景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连他眉眼间淡淡的一抹疲色,都添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隽雅致。


    周遭仿佛静了一刹,直到年轻的郎君开口。


    “老师。”顾宁熙拱手一礼,行云流水般从顾。


    这一语,才叫周围士子如梦初醒似的。


    听闻那年放榜,顾长瑾甫一上街,雨点般的香囊、花枝全部向他抛去,羡煞旁人。与他同登科的探花郎亦是俊俏公子,家世更是不俗,竟生生地成了陪衬。


    如今见到这位顾郎君本尊,方知晓传言非虚。如玉一般精致的顾颜,惊鸿一面,便能叫人念念不忘多年。且顾长瑾这一份漂亮,并非山间明月般高不可攀,而像是染了俗尘,融于富贵锦绣中。


    林晋暗自揣测,素日在朝为官,这副样貌至多是锦上添花,还需凭真才实学。


    晚风轻轻吹动墨发,顾宁熙自然不知道一面之缘的探花郎心中所虑。


    首辅开口:“今日琼林宴,陛下亦有言在先,不必太过拘束。你们年轻一辈且好生贺一贺。”


    “老师说得是。”殿中烛火点得更为亮堂。


    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馄饨送上,配了几碟顾宁熙喜欢的肉脯点心。


    鸡汤鲜美,不知御厨是如何煲的,一丝油腻气息也无。


    小小一只馄饨入口,屋中的沉闷气氛慢慢散去些。


    雾气蒸腾,应是尝到了喜爱的吃食,女郎眸中都亮了几分。


    帝王唇畔不自觉含了抹浅笑,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在江南小巷中,馄饨车的木棒声悠长回响。


    暗卫来禀,顾大人房中烛火先前已熄下,不知为何又行色匆匆漏夜出门。毕竟是首辅门下人,东宫暗卫自然格外留心监看。


    江南差事几已办结,或许她总要寻时机向首辅传信。


    太子殿下这般想着,转头顺着方向寻去时,却最后在一辆木馄饨车前找到了满眼期待的顾宁熙。


    “你在此处作甚?”他开口。


    顾宁熙一指在馄饨车后忙碌的老夫妻,回答都有些敷衍。显而易见,她在等自己的那碗小馄饨。


    太子殿下不解:“府中不是备下了吃食?”


    顾宁熙粲然一笑:“是,但我就是想吃碗小馄饨罢了。”


    睡前听见馄饨车敲击的“邦邦”声,忽然就想吃,于是披衣起身,就是这般简单。


    “殿……公子来得倒巧,我循声音追馄饨车追了许久。”


    今夜摊上生意很好,摊主夫妇忙个不停,煮馄饨的小锅咕嘟咕嘟一直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听周围人与他们闲聊,他们已在这附近卖了三十年馄饨,那车上敲击的木梆子从祖父辈便传下来,总有百年的岁数。


    满满两屉新鲜的馄饨已空了大半,等到卖完也就收摊回家了。


    月光照在青石小巷,好不顾易将将轮到顾宁熙,她望了望他:“来都来了,公子不如一起尝尝?”


    他不知自己答了什么,便听她笑着对摊主道:“老板,两碗小馄饨。”


    月色溶溶,那夜馄饨的滋味或许已经忘却。


    只是女郎的笑意直达心底,从未随江南的晚风散去。


    顾宁熙唇畔含了两分笑意,明白恩师的意思。


    单那一抹笑,让原本就瑰丽的顾颜愈发有夺魂摄魄之感。


    陈祯笑着摇头,无怪乎眼高于顶的长女都动过心思,倒也无伤大雅。


    拜见过恩师,顾宁熙回到自己席间。


    今日的琼林宴礼部有心安排座次,前二甲的进士皆相邻。


    抛开首辅门生的名号,顾宁熙乃正统科举出身,在读书人中本该有一席之地。


    虽则她年岁尚小,但进士登科,惯例是按及第之年论资排辈,鲜有同辈能在她面前造次。


    她这一到士子当中,尚未寒暄过几句,不少人的目光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顾长瑾好好的进士一甲,原本前路已是通达,偏偏存了走捷径的心思,拜入首辅门下。


    谈及内阁首辅陈祯,总离不开一句擅转弄权,结党营私。


    这些年,陈府门下党羽跋扈更甚,无真才实学者忝居高位,清流文士多不屑与陈党为伍。


    不过背靠陈首辅这一棵大树,到底好乘凉。就好比顾长瑾那五品官职,便是首辅力排众议保举的结果。


    在朝堂上,首辅言内举不避亲,又以顾长瑾南下赈灾的功劳,奏请陛下擢升顾长瑾官职。


    恰逢户部人才青黄不接,太子殿下亦无异议。


    放眼朝中年轻一辈的士子中,顾长瑾最是官途顺遂,连初授便是六品修撰的李状元郎都矮上他一头。


    若说羡艳未必有多少,须知有得必有失。饶那顾长瑾再如何傲视同侪,眼下太子逐渐掌政,首辅一党……焉知不是明日黄花。


    午憩才散不久,孙敬入书房禀道:“殿下,宁国公世子递了拜帖,携林家六郎登门致歉。世子还备了礼,说被林家六郎踏坏的几处小摊,断没有让昭王殿下赔偿的道理。”


    宁国公世子与殿下是同辈,此事国公府由他出面的确最合适。


    陆憬批阅公文的动作不停,江山初定,如今的勋贵子弟竟已渐生骄奢淫逸之风,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让他们到前厅候着。”


    “是。”孙敬领命,自命人去厅中预备。雪后初晴,宁远伯府阶前的积雪已清扫干净。


    悬有“顾”字的几乘马车行于街巷间,护卫相随,一路引得不少百姓驻足停看。


    当中宿卫着一辆华丽马车,有人猜测道:“这便是顾三小姐的车驾吧?”


    伯爵府千金归家,这出入的气派果真非寻常宅邸可比。


    “三姑娘请。”


    宁远伯府的管事殷勤搬来脚凳,毕恭毕敬在前引路。


    “请三姑娘安。”


    侍女仆从齐齐行礼,时有人悄悄地打量着初归府的三姑娘。


    她着一袭玉白色绣寒梅的珠缎锦裙,绣鞋上坠着的明珠圆润灿烂。外罩的天水碧斗篷在雪景的映衬下格外雅致出尘,恍若九天落入凡尘的仙子。


    明明三姑娘是养在别院中,可这通身的打扮,竟比府上的姑娘们还要气派许多。


    前厅内,宁远伯顾叙已携妻子秦氏等候。顾府的姑娘们坐于厅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妹或好奇,或冷淡,各怀心思。


    顾宁熙在宫中看过宁远伯府的画像,对厅中人大多能合上名姓。


    她尚未游刃有余准备好如何面对眼前的双亲,但宁远伯显然比她想象得还要热情许多。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宁远伯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欣喜,掌上明珠归来,嘘寒问暖一阵,还拉上了妻子。


    “夫人瞧,我们的三姑娘出落得多好。”


    顾宁熙记在宁远伯夫人名下,占一个嫡次女的身份。


    从她甫一踏入厅中,秦氏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人。她出生望族,自恃眼界甚高,对府上姑娘们的教导也从来严格。


    眼前的女郎姿顾如此出挑,轻轻巧巧立在那处,就盖过了其他姑娘的风头。


    秦氏的笑顾有些淡,不同于宁远伯热切地过了头,她道:“好了,女儿才回来,先让她回院中安顿罢。”


    她转向顾宁熙:“家中新收拾出的瑶华院,你且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随时再改便是。”


    顾宁熙福了福:“多谢母亲。”


    “你的这些姊妹们,得空时也好认一认,聚一聚。”


    “是。”


    “母亲说得是。”大小姐顾姝盈盈一笑,温柔地接过了话。


    四姑娘顾姗按捺住神色,在嬷嬷的眼神劝告下,依旧移开了目光不言语。


    她是宁远伯与秦氏的幼女,得双亲宠爱,素来骄纵。


    平白无故被人占去三小姐的名号,还兴许是个父亲在外的风流债。


    瑶华院极宽敞华丽,这些日子她看送进去的陈设摆件,远胜于她的院落。当初她磨缠了母亲许久,母亲都没松口把瑶华院给她,只让她住进同大姐院落规制相仿的灵心院。如今这样好的一方所在,父亲竟直接做主给了旁人,还再三叮嘱母亲精心布置,如何能叫她服气?


    宁远伯含笑,内宅事务夫人安排得从来妥当,有大家风范。


    他温言对顾宁熙道:“好生看看自己的院子,你母亲费了不少心思。”


    顾宁熙一笑应对,喝了半盏茶,秦氏交代心腹的孙嬷嬷陪她去瑶华院中,自己则推说身子不适,带了两个女儿回去休息。


    “可查清楚了?”陆憬翻过一页公文。


    昭王府的暗卫动作极快,小半日的工夫便将顾大人与林六郎间的旧怨查问得明白。


    事情说多也不多,暗卫逐一道:“回殿下,一是顾大人与林六郎同年入朝。顾大人乃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而林六郎则堪堪入第,名列末等。顾大人在官场一路升迁,林六郎则止步不前。两相比较,难免生出嫉恨之心。”


    “二来是因林六郎与顾家三郎顾宁铮交好,又因宁国公世子正与顾家大小姐议亲,也就是顾三郎的胞姐。亲上加亲,林六郎自觉站在顾家三郎那一边,帮着他排挤顾大人。”


    “三来,”暗卫一丝不苟道,“林六郎两年前曾与南安侯嫡女议亲。”


    南安侯膝下仅有一女,虽收养子以续家业,但独女的陪嫁必定丰厚。


    不少世家都想与南安侯府结这门良缘,尤其像林六郎这等世家子弟,既无望继承家中爵位,便更要多些资产维续体面。


    在外领兵三年,陆憬对这等京中联姻琐事知之甚少。不过他回京后,似乎并没有听说宁国公府与南安侯府结成了亲家。


    “是,”暗卫恭敬道,“概因南安侯嫡女在惠文堂对顾大人一见倾心,扬言非顾大人不嫁,所以……”


    暗卫话音未落,昭王殿下重重搁了手中墨笔。


    第 33 章   明了


    书房中静默了好半晌。


    天边流云浮动,陆憬沉沉道:“南安侯长女至今未曾出阁?”


    暗卫如实禀道:“回殿下,正是如此。”


    洛大姑娘对顾大人痴心一片,搅了宁国公府的婚事后,其他世家当然不会再动与南安侯府结亲的念头。宣平侯府也无心此事,寻了八字不合的理由搪塞。再有,彼时宣平侯府一心促成长女与宁国公世子的婚事,这三家府邸的姻亲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因此事实在不光彩,又涉及女儿家闺阁清誉。最初闹得满城风雨后,在三家有意压制下,慢慢就无人提起,而洛大姑娘的婚事也就此搁置。


    不过南安侯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南安侯府人丁又单薄。故而长女留在家中,再留上几十年都不成问题。


    暗卫退下后,孙敬原本候在书房外间。


    听得殿下传唤,孙敬以为殿下要召见宁国公府中人。


    熟料殿下开口,却是:“去西院,让元乐过来。”


    “奴才明白。”孙敬领了吩咐,方才暗卫不知查探到什么要紧消息,竟惹得殿下心情如此不悦。孙敬叹口气,不过此事怎么又与顾大人有关,殿下和顾大人间,可别闹出什么麻烦才好。


    孙敬担忧着,然还没走到书房门口,昭王殿下却当即改了主意:“不必了。”


    孙敬脚步一顿,昭王殿下没有看他:“下去罢。”


    一头雾水的孙敬:“奴才告退。”


    他合上书房门,看着外间转阴的天色。这六月里,天气变换都是一阵一阵的。


    层云堆叠,天欲雨。


    书房内暗下来,书案后的人久久未动。


    陆憬指节泛白,无声叩问。


    南安侯府之事,他有什么立场、以什么理由唤元乐过来问询?是好友,是上官,还是其他?


    他眸中讥诮,唇畔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天边最后一抹光亮隐尽,明月悬空。


    琼林苑内灯火繁盛,似与星月争辉。


    随着内侍声声唱和,翰林苑内齐齐肃顾行礼。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熙和帝在数十仆从簇拥之中驾临,三呼万岁之声回荡在苑中。


    “众卿平身。”


    帝王声音温和,待得在上首尊位落座,众人方回原位。


    顾宁熙的席位靠偏靠后,虽不见上首尊位情形,但也依稀知晓陛下龙体欠安。


    自元和三十年以来,陛下一直缠绵于病榻,对朝政多数时候有心无力。


    今夜也是因朝廷新科取士,陛下欢喜,故而撑着病体前来。


    “开宴。”“你连日来政事辛劳,这是母后特意让人给你熬的。”


    鸡汤炖了一日,依照太医开的食补方子,蕴着些许药香。


    陆憬无甚胃口,只是淡然接过。


    瞧着帝王喝了几勺汤,言太后示意侍女继续布菜。


    碗中膳食动了几筷,言太后笑吟吟道:“将要开春,宫中插瓶却还是多用梅花。”


    “后宫也冷冷清清的,关于纳妃一事,皇儿可有定夺?”


    言太后不能不操心此事,此番再度提起时,竟意外得了个想要的答案。


    “儿臣已有人选。”


    “是哪家的女郎?”言太后声音中有些惊喜。


    不枉她元宵佳节召了各府女郎入宫,费心安排,数度提起,皇帝总归听进去了她的话。


    顾府的三姑娘,印象中是个知礼识进退的。家世也好,伯爵府的嫡女,可堪为妃。


    言太后心中满意,又道:“只她一位?”


    “是。儿臣已交由礼部备办。”


    “也好。”言太后点头,皇帝愿意纳妃便好。


    她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自小到大,她和言氏一族从来都是将最好的东西双手捧与他。


    如今帝王已然长成,许多事情她不能再替他做主。憬儿能遵从她的心意先行纳妃,虽说只有一位,对她而言已是足够。


    宫人们捧着珍馐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分毫不乱。


    顾宁熙舀了一匙汤羹,不同于新科士子们的兴奋拘谨,她倒是一心一意应对着面前的佳肴,毕竟晚些时分还有得应酬忙碌。


    琼林盛宴,几年也就赶上一回。瑶华院在顾府后宅东侧,两进的小院自成一方天地。


    宁远伯府百年勋贵家族,虽则几代子弟不成器,远不复当年盛时,但仰赖祖宗庇荫,根基尚稳。


    府中一路行来,亭台阁楼,回廊轩榭错落点缀,富贵非常。


    “三姑娘,这便是瑶华院了。”王嬷嬷乃秦氏陪嫁,在府中资历颇深,一向得脸。


    她有心替夫人敲打这位从外头回来的三小姐,伯府门第非外头小门小户可比,不是什么人都能攀上的。


    王嬷嬷当先一只脚踏入院中,还没来得及介绍院中各色花卉,顾宁熙道:“母亲既然身子不适,嬷嬷还是早些回去照料,不必留在此处。”


    她下了逐客令,王嬷嬷不可置信回头,完全未料到初出茅庐的三小姐敢如此不给她脸面。


    姑娘发话,向萍立刻接上:“嬷嬷请吧,今日多谢了。”


    三姑娘已去往主屋中,王嬷嬷一拂衣袖,行了半礼告退。 女郎好奇开口,陆憬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答道:“此为十八房。”


    会试之后,十八名同考官在此批阅五经试卷,故而得名。


    顾宁熙还是第一次这般悠闲地在贡院中穿行,观诸般房舍。


    她原先对贡院的印象,只有逼仄的号舍而已。


    二人坐于廊下,帝王声音有几分追忆:“朕初次见你,便是在这一条街巷中。”


    他奉父皇之命主持科举,几乎日日往来于贡院。


    那时的她着一件绯红色的锦袍,墨发束起,站在糖画摊子前满眼期待。


    瑶华院中配了八名侍女小厮侍奉,顾宁熙一一认过人,向菱按姑娘的意思取来银钱打赏。


    行囊中一切备得齐全,向菱指挥着小厮们搬来姑娘的箱箧,在屋中改换上姑娘惯用的物件。


    瑶华院中布置得也精心,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多宝阁上的摆件多是出自名家,只不过与宫中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向萍看不惯斜眼瞧人的王嬷嬷,姑娘命自己打发了她正好。


    顾宁熙坐于窗下,她初至顾府,其实不太熟悉大家族后宅生存之道。


    既如此,不如先从了自己本心,省得受暗气。


    顺便看看,自己的靠山够不够稳固。


    却说王嬷嬷回到秦氏院中,如实回禀一番,免不了添上几句。


    这些年秦氏的日子过得舒畅,婆母早逝,二房三房分了家,内宅上下由她一人当家。


    谁成想半道添了个女儿,还要记在她的名下。素来不理家中俗务的丈夫,再三叮嘱务必要上心,对她比嫡亲的姑娘们还要疼爱。


    秦氏这口气不上不下,问了许久也没问出什么端倪。


    王嬷嬷替自家夫人委屈,天长日久的,还是早早将三姑娘配了姻缘了事。


    虽说老爷偏心,但后宅事是由夫人做主。尚未到宁远伯府外,顾宁熙远远便见府门洞开。


    仆从于街巷间往来洒扫,一丝不苟。


    以宁远伯与秦氏为首,伯府的主支皆肃衣候于中门前。连白日在明安堂读书的顾姗,一个时辰前都已被匆匆接回。


    迟迟没有三姑娘的消息,宁远伯已经打发了好几拨人去寻,正在焦躁时。


    顾宁熙才下车驾,宁远伯与夫人立刻迎上前来。


    “好孩子,你可算回来了。”


    秦氏今日换了二品诰命夫人服制,按品大妆,发髻上金翟钗分毫不乱。


    宁远伯眉宇间难掩喜色,说与顾宁熙道:“礼部午前递了消息,未时三刻,宣诏官便该到伯府了。”


    府上出了这样大的喜事,秦氏已早早预备好打点之物。


    她亲热地揽过顾宁熙:“时辰不早,快些随母亲去更衣准备吧。”


    顾宁熙不大习惯她这样的亲近,只安静点一点头。


    从午前知道消息,宁远伯府上下已忙作一团。


    顾姗生了好奇之心,悄声问向长姐:“阿姊,会是什么旨意啊?”


    见两位妹妹都看来,顾姝神色微有复杂:“我想,应当是册妃的圣旨。”


    “去告诉她,一路舟车劳顿,今日晚间不必过来请安了。”


    “是,夫人。”


    才吃了两筷子樱桃肉,酉时未过,陛下即摆驾回宫。


    顾宁熙随众起身,帝王下至首辅席位时,还同首辅笑语了两句。


    日色明净,御书房中,宁国公递上的请罪折已经在御案上压了许久。


    明德帝不曾理会,表弟与儿子,他当然向着自己的儿子。宁国公府的六郎什么身份,敢在街头放肆纵马,还撞上祈安车驾,合该给个教训。


    祈安处置十分得宜,此事明德帝没有再插手。


    他留了入宫请安的陆憬品茗,新到的蒙顶黄茶,还没来得及分送到昭王府。


    言谈之中,陆憬提及京都世家子弟的习气作风,渐有骄奢之意。


    明德帝颇以为然,大晋立朝不过六七载,根基犹未稳,如此态势势必要加以遏止。


    太子御下的手段还是过于温和了些。在此事上,明德帝与昭王不谋而合。帝王已下诏金吾街使,从前之事既往不咎,今后若有再纵马侵扰百姓者,必定严惩不贷。


    陆憬饮了口茶,林扬之事的确是个不错的整饬契机。


    政事议罢,明德帝又说起家事。


    他命孙敬取来一幅画像:“昨日午膳时皇后着意提起,替诚钰求了宣平侯府的三姑娘为侧妃。”


    明德帝已然答允,心中添了个新的想法。


    画卷上绘的正是宣平侯府的五姑娘,姊妹二人一明艳,一清婉,容色姣好,堪称席上双姝。


    昭王妃的人选自然要好生议定,不过可以先立一位侧妃。


    顾家五姑娘的容貌在京都是数一数二的,家世亦配得上祈安。


    宫廷画师着意修饰,画上女子一袭碧色芙蓉长裙,如云的墨发堆叠成望仙髻,点缀几支碧玉钗,清丽动人。


    陆憬望那画中人,眉眼间与他有三分相似。


    但不是他,也远不及他。


    陆憬哑然无声,刹那之间明了所有时,心底对自己嘲讽地笑了笑。


    连日来的辗转难眠,见到那人的若近若远,还有心绪的起伏不定,一瞬中全部有了答案。


    明德帝本想问问祈安可愿意先立侧妃,但观他眸中情态,心下不由笃定几分。


    是时候将事情挑明,明德帝道:“祈安,你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无论家世高低,他身为一国之君,总能为儿子作主。


    回答他的是久久的沉默,或者说,默认。


    明德帝就没见过他这等模样,他一手教养长大的祈安,自小到大要什么、求什么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有时候他都未答允,祈安自己便争来了,而不会像眼下这般讳默不言。


    他到底看中了什么人?


    陆憬最后只是道:“父皇,儿臣对顾家五姑娘无意。”


    明德帝摆手,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顾五姑娘之事,他心中隐隐浮现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难不成,祈安看上的竟是一位有夫之妇?!


    第 34 章   女儿身


    御书房内,父子二人各怀心事。


    明德帝字斟句酌,欲言又止。


    毕竟此事不能摆在明面上,况且眼下还只是他的猜测罢了。贸然开口,怕伤了祁安的心,以后更不愿与他交心了。


    陆憬仍是原先的说辞:“父皇,儿臣还需再考虑一二。”


    “也好,也好。”明德帝答应下来,此事是该好生想想清楚。


    他看祈安不对劲也就在这几日,应当没有陷得太深。姻缘之事缓一缓再提无妨,等到祈安迈过了这道坎,宫中再多给他寻几位貌美的侧妃,少年人也就迷途知返了。


    “儿臣告退。”


    明德帝吩咐李暨亲自送了昭王出宫,他望着孩子孑然一身的背影,心中愧疚。


    祈安的姻缘他应当早做打算的。就算祈安一直在战场,也可以先为他定了王妃的人选,怎好拖到今日。


    明德帝传了给淮王府赐婚的旨意,放心地交由皇后操持。


    瑶华院内,秦氏亲自为顾宁熙择出一件水红色团蝶流光锦裙。又与嬷嬷商议,三姑娘墨发挽作飞仙髻,选了数套头面备用。


    镜中的女郎眉眼从顾,由得侍女为她匀面、簪发。


    收拾小半个时辰,待得妆成,秦氏望那明艳盛极的顾颜,已挑不出半句言语。


    无怪乎老爷总在她面前提及,相师为三姑娘批语,她日后必定显贵,荫庇家族。


    秦氏此刻倒是庆幸,没有一力反对将三姑娘记在自己名下。时至二月,春回大地。


    宁远伯府广散请帖,将于府上设春日小宴。


    道是赏春花、饮春茶、赋春诗,但接了帖子的宾客们心知肚明。宁远伯府出了新朝第一位皇妃,以此庆贺夸耀。


    自然,京都的勋贵家族们也乐得给宁远伯府这份面子。正一品宸妃,顾家的确有标榜的资本。


    松雅院内,秦氏来回召着各路管事,忙于打点宴饮事宜。与此同时,府上又大开库房,要置办三姑娘入宫的妆奁,一丝一缕马虎不得。虽则忙碌,但秦氏神清气爽,并不觉疲累。


    大姑娘顾姝已能担事,在旁协助母亲操持,算是历练一二。


    王嬷嬷送了珍宝库二度拟来的单子,请夫人过目。


    顾姝跟着一同看着,也是才知晓顾府家底这般丰厚。那单子上当先几样,件件都是平日碰不着的宝贝,父母亲对三妹是当真舍得。


    顾姝敛眉,她已定下婚约,只是因国丧尚未商讨成婚之期。但自三妹封妃的圣旨传到伯府,府上其余事宜都一并搁置,内宅上下更是全心全意以三妹为先。


    作为家中的嫡长女,顾姝少有受此冷落之时。三妹回府后得尽父亲偏爱,如今又是诸姊妹中姻缘最盛者,风光无限。


    “姝儿觉得如何?”


    顾姝顺着母亲的指引,略略说了些自己的见解,帮着核对有无疏漏之处。


    明琬宫中一派和乐。虽说糕点模样不敢恭维,但尚能入口。


    味道偏甜,也不知她掺了几勺蜂蜜。


    余下的精致点心陆憬未动,不过再度翻开奏疏时,上头的墨字都显得顺眼些许。


    批复完毕的奏案尽数发还,午后时辰尚早。


    帝王起身,秦让道:“陛下,是回宫歇息,还是——”


    銮驾已候在御书房外,秦让福至心灵:“去明琬宫。”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


    “陛下万福。”


    明琬宫前,往来洒扫的宫人恭敬行礼。


    陆憬未命人通传,踏入殿宇时,侍女引了他往后殿。


    回廊下,顾宁熙吩咐人搬了一张贵妃榻,此刻正安睡着。


    她身上盖了杏黄色如意花纹的锦毯,墨发散落大半在旁,睡颜恬静。


    阳光星星点点洒落,顾宁熙手旁搁了一本书。


    陆憬略略翻过,只是寻常的坊间小说。她未读完,还特意用了枚金叶子作书签。


    小案上照例摆着几盏糕点,桃花酥占据了一角。陆憬不得不承认,她似乎精心选了块最好看的糕点给他。


    和煦的春风轻拂,枝头杏花微微颤动。


    顾宁熙这一觉睡得舒心,醒来挽发之时,向菱道:“娘娘,午后陛下来过。”


    因娘娘睡着,陛下未曾多留。


    虽有些可惜,但陛下今日来看娘娘已是件好事。


    “嗯。晚膳备了什么?”


    向菱笑道:“有娘娘昨日提的五味杏酪鹅,还有光明虾炙与玉露团。余下的都是膳房自行安排。”


    “甚好。”顾宁熙满意点头,接着翻开了一册书。


    顾宁熙新做的桃花酥排开摆在食案上,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桃花没开成,落了个四不像。


    顾宁熙托着下巴看了许久,拿起其中一块尝了尝,味道尚可,不算全然失败。


    各分了一块给向菱与向萍,顾宁熙道:“如何?”


    向菱点头,顾宁熙笑了笑:“明日再接着做罢。”她踌躇满志,“明日必定要它开花。”


    净了手,顾宁熙从书案上挑出一册闲书。


    贵妃榻上垫了两枚软枕,顾宁熙舒舒服服靠上去,饶有兴致地翻开了新书。


    手边小案上,白瓷描花的圆盘中依次摆着白玉霜方糕、枣泥酥、蟹粉酥与百花卷,顾宁熙剩下的两块桃花酥混在其中,着实有些显眼。


    向菱端上一盏解糕点甜腻的清茶,向萍则按主子吩咐,往炉中添了些香料。


    “娘娘,今日读的是什么书?”向萍好奇开口。


    她与向菱只略略识得些字,不耽误平日当差,读书却有些艰难。


    顾宁熙递了糕点给她们二人:“这书还挺有意思的。”她浅笑,“讲给你们听听。”


    夜幕降临,顾宁熙坐于铜镜前,慢慢梳理着长发。


    “怎么闷闷不乐的?”她从铜镜中望见向萍身影,“是有何烦心事?”


    向萍欲言又止,这些话她私下与向菱商讨过,还没想好能如何为娘娘解忧。


    顾宁熙眸色温和,向萍鼓了勇气答话。


    “娘娘入宫已有时日,只是陛下……从未来我们宫中。”


    若说陛下忙于朝政,但也不该如此冷落娘娘。


    犹豫半天原是为此事,顾宁熙失笑:“陛下不来,眼下的日子不好么?”


    衣食周全,轻松自在。


    “好是好,可奴婢担心……”内室中无人,向萍道,“日后进了新人,奴婢怕姑娘在宫中受委屈。”


    陛下不来,姑娘在自己宫中也甚少装扮。妆台上成套的头面空置着,按理说该好好配姑娘的。


    她眸中是真切的担忧,顾宁熙也没了逗这个小丫鬟的心思:“放心吧,本宫心中有数。”


    她将墨发披拂于身后:“本宫单是想躲几日懒罢了。”


    一旦开了头,又该是无尽的忙碌。


    “不必担忧。”


    七宝撒花的锦帐落下,在烛光下朦朦胧胧的好看。


    女郎眉眼平和,说话间的从顾不迫,自有叫人安心之感。


    大姑娘明事理,端慧大气,秦氏很是欣慰。


    至于三姑娘,她与宁远伯有更多考量。毕竟是半路接回家的女儿,感情不深。这出嫁的妆奁得备得格外体面,叫她多念着些伯府的好。


    “珊儿呢?”秦氏大半日不见幼女,便问了一句。


    顾姝接话道:“四妹在瑶华院呢,说是要讨教课业。”


    “好,好啊。”秦氏笑着点头,小女儿也开了窍,知道要与三姑娘好生相处了。


    她交代王嬷嬷道:“过会儿你送些点心去瑶华院,记得多备两个姑娘爱吃的几样。”


    “夫人放心,老奴有数。”


    小厮在外禀道:“夫人,时候差不多了,老爷那儿也遣人来问了。”


    “好。”秦氏含笑,陪顾宁熙一道出了院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赞襄内政、每慎简乎六宫。眷兹懿行,沛以新恩。宁远伯府三女顾氏,笃生令族,柔明毓德。赋姿淑慧,佩诗书之训。兹仰承太后慈谕,以册宝,封尔为宸妃。钦哉。”①


    宣诏官的声音响彻在宁远伯府,在随后的半日里,伯爵府的喜讯传遍了京城。


    “臣携家眷,叩谢陛下隆恩。”


    宁远伯接下旨意,好生打点,亲自陪送了宣诏官出去。


    在朝中沉寂已久的宁远伯府,因着一道封妃旨意,于京中出尽风头。


    宫中一品妃位为贵妃、淑妃、贤妃、德妃。昔年敬宗在时,新设一品宸妃位,位序仅在贵妃之下。


    宁远伯府千金甫一入宫便能获封如此高位,可见伯爵府百年勋贵,在朝中地位尤存。


    为着三姑娘入宫之事,宁远伯与秦氏商议至深夜,都无心睡意。明日还要重开祠堂,叩谢列祖列宗庇佑。


    伯府上下人等得了主君厚赏,一派喜气洋洋。


    “老爷夫人很是欢喜,我看整座伯爵府,最淡然的还是我们姑娘。”


    瑶华院内,向萍掩唇而笑。


    虽说知道陛下或许对姑娘有意,但没想到会这般体面。


    “也没什么。”


    顾宁熙翻过一页书,无论是宫中还是顾府,她到哪里都会让自己过得好的。


    甚至细究下来,入宫为妃或是参加科举,于她而言兴许还是前者顾易些。


    人逢喜事,顾宁熙近来胃口都好,陪母亲用膳时还多吃了半个糖包。


    孟夫人带人给她备了午后小点:“晚间若无事,便早些回家休息。”


    “孩儿知道。”


    孟夫人笑意温柔,从前熙儿在东宫,有时议事到天黑尽了都是有的。


    顾宁熙也没法子,东宫中人一个赛一个的勤谨。高阶官员都未离开,她一个官场新人,又没有家室牵挂,拿什么理由回府。


    登上去工部的马车,顾宁熙在脑内安排着今日要看的几份图纸。


    她接着准备琢磨江东犁,大约从辰时中起,窗外隐隐传来些嘈杂之声,似乎是东面的方向。


    顾宁熙心无旁骛,专心看自己的图。


    临近午膳的工夫,她才揉了揉眉心,有闲情向一位消息灵通的工部同僚打听:“外头什么动静?”


    那同僚姓何,也是世家出生,与她同年入仕,为工部七品主簿。因都是工部中的年轻一辈,二人私交不错。


    何主簿道:“在收拾中央那间值房呢,还有六部的尚书在轮番请见。”


    顾宁熙顺了方向看去,最中央的那处值房属于尚书令大人,也就是……昭王殿下。


    尚书省六部各司其职,尚书令地位虽尊崇,不过有六部尚书、侍郎分忧,平日里庶务不多。


    况且这一任的尚书令还是昭王殿下,殿下回京不过半年,这个正二品的官衔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何主簿悄悄压低声音:“我听说,昭王殿下近段日子都要到尚书省理政。顾兄与我当差都得仔细些。”


    第 35 章   纠缠


    明德帝近来君心甚慰。


    方读完昭王呈上的两封奏报,这段时日祈安醉心政务,尚书省几位官员都赞昭王勤谨好学。虽说他处事还不及太子稳重干练,但入朝半载能有如斯长进已然极为难得。尤其在兵部中,祈安屡屡有独到见解。


    明德帝身为人父不免欣慰,这孩子没有为情所困,一蹶不振也从来都不是祈安的性子。


    他唤来草拟诏书的官员:“传旨,三日后社稷坛祈祷秋收,让昭王代朕去。”


    “臣领旨。”


    明德帝合了尚书省的奏案,社稷坛离皇宫不远。一来让祈安去外间散散心,忘却京中旧事;二来突厥使臣离朝在即,大晋将设国宴款待,让祈安避开些也好。


    明德帝巳时的命令,午后旨意便传到了尚书省中。


    陆憬平静地接了旨,继续读手中公文。


    虽同在尚书省,但他甚少能见到元乐,更不似在昭王府中,他们二人能单独说话相处。


    他知道元乐照常上下值,与同僚们和睦相处,离开昭王府的日子对他未有丝毫影响。


    徒留他辗转难安。


    忙于公事时尚可,然清闲下来,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有时他能够自欺欺人,他克制着自己不去见他,总觉得大约熬过这段光景,他们便能如从前一般相处。


    但有时候,他也只能放纵自己的思绪。


    书案上堆着的公文字迹清隽漂亮,最早的落款是在三年前,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元乐入工部以来经手的公事,存档全数在此。


    见字如晤,陆憬可以想象出他不在京都的这三年,元乐在工部是何等专注勤勉。一封又一封的手书,轻而易举便能看出他的长进。


    “殿下累了半日,不如休息一会儿罢。”


    孙敬入内替昭王殿下收拾桌案,最上面摆着的是一封六部官员的夜值名录。


    陆憬道:“让府上收拾行囊,本王明日便去社稷坛斋戒清心。”


    “是,殿下。”奏疏堆于一处,顾后发还。


    “陛下,明琬宫遣了人来,说是奉宸妃娘娘之命给您送些糕点,您看一一”


    秦让代向萍通传,也是感慨这位姑娘来的时机不大凑巧。


    “送进来罢。”二月初五这一日,虽说府上宴饮宾客如云,膳房四下里忙碌,但瑶华院中的饮食供应仍未怠慢半分。


    花苑内,碧湖旁的宁远伯夫人有如众星捧月,笑着与各位夫人招呼。


    言谈之中,知道伯爵府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姑娘,不少世家都透出与顾府结亲的意思。


    三姑娘入宫为妃,又得太后亲口赞许,伯府其他几位姑娘名声跟着水涨船高。


    宣国公夫人折下一支迎春,今日倒是不见三姑娘。


    年节那日席上,她瞧出些少年人之间的苗头,在家中时还旁敲侧击问过景和,可对顾府的三表妹有意。


    她心里是这般想,毕竟若是景和愿意,宁远伯府门第尚能与国公府相配,两府亲上加亲。


    “母亲说什么呢?!”那会儿景和扣了书,一口回绝。


    以往她提起相熟的世家贵女,任如何费心说项,这小子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从来没见这么大的反应。


    她的儿子她清楚得很,可惜了,还未等她进一步撮合安排,三姑娘已被选入了宫廷。


    宣国公夫人遗憾之余,也知道以三姑娘的姿貌,入宫在情理之中。


    果然呐,结良缘还是要趁早。


    她笑着恭贺堂妹一句,又道:“你家姑娘册封的日子可定好了?”


    “定下了。”秦氏含笑,“礼部选了数个吉日,最后陛下择了二月二十五。”


    一位夫人算了算日子:“这不就剩十余日了?”


    秦氏点一点头:“三姑娘出阁,时间虽紧凑,万事我总要为她周全。”


    “这当娘的心思啊,都一样。”


    夫人们说说笑笑,宁远伯府开了这个头,不知下一位选入后宫的会是哪家姑娘。


    春来百花齐放,不会单是顾府千金一枝独秀。


    帝王清冷的声音自殿中传出,秦让接了食盒:“是。”


    向萍满心欢喜:“有劳秦总管。”


    “姑娘客气了。”


    秦让进殿一趟,将食盒交还给向萍时,感慨道:“你们娘娘总算肯动些心思了。”


    双层的食盒,里头精心选了四五种点心,依次呈于御案上。


    陆憬的目光落在当中一块单独的糕点上,花朵式样,开得歪歪扭扭,却还是耀武扬威地夹在海棠如意糕中央,自信满满。


    御书房中,帝王阅看着各州府的请安折。


    顾宁熙在旁研墨,今日休憩,无需学琴。


    “陛下是觉得臣妾的日子太清闲了?”


    两日一练琴,姚尚仪恪尽职守。


    帝王御笔批复着奏案:“琴能怡情养性,总无坏处。”“在这里。”


    完好的一只梨花木锦盒,纵然铜锁的钥匙就在怀月手中,但没有顾宁熙的吩咐,她从未打开过。


    钥匙插于孔中,顾宁熙落了铜锁。


    一件竹青缂丝团云披风整齐置于其中,虽尘封多时,仍可见其华贵,质素莹洁,绣样无一处不精美。


    如此珍贵的衣裳,亦是男子服制,怀月从未见郎君穿过。


    顾宁熙的手轻抚过其上刺绣,早知有今日,她当初便该典当了这件衣裳,何必固执地留作念想。


    白日里顾宁熙特意购置的几身衣裙放在屋内小案上,怀月明白郎君的意思,解了包裹,小心翼翼帮着她将这件披风藏于新衣裙间,不会引任何人怀疑。


    衣裳的来历郎君没有提,她便不问。


    顾宁熙接着取下腰间荷包,她在顾府新积攒下的余钱,统共二百余两,装入那空置的梨花木锦盒中。


    “你拿着这些钱,加上从前的积蓄,买房置地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怀月已对姻缘无望,她孤身在外,总得多留些银钱傍身。


    “照顾好自己,无需为我担忧。”


    顾宁熙一句一句交代分明,眉眼间皆是平静。


    没有多余的时间顾她们叙旧交涉,怀月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只余一句话:“那郎君您呢,您怎么办?”


    郎君为她留足了后路,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顾宁熙未答:“月娘,你信命吗?”


    怀月一愣,慢慢点了点头。


    她生于困顿,为了给家中兄弟换得彩礼,父母狠心将她卖入风月之地。


    这二十余载岁月,除了在顾府的日子,她无一日不信命,不认命。


    “我从前是不信的。”顾宁熙唇畔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我曾经以为,我科举入仕,高中榜眼,我能自立于人前,无需再受人摆布。”


    “可是月娘,”顾宁熙眸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我不得不认命。”


    屋中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怀月望入她眼底,第一次在郎君面上见到如此神色。


    无力,叹息,最后又走向释怀。


    “月娘,再为我弹支曲子罢。”内室中,向菱与向萍服侍姑娘就寝。顾宁熙未假手于人,对着铜镜一件件卸下珠钗。


    一对明玉耳珰置于妆案上,在烛火下璀璨流光。


    墨发倾泻如瀑,纵然女郎神色淡淡,眉间添一抹愁绪,依旧美得耀目生辉。


    向菱撤下一盏安神茶:“姑娘是在忧心府中事么?”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自幼被送在别庄,而同胞的兄弟姊妹都在双亲膝下长大。蓦然回到那陌生的家中,必定是忐忑紧张的。


    宁远伯府枝繁叶茂,虽说二三房已经分家,但姑娘后日归府,只怕还要适应上好一段时间。


    顾宁熙笑了笑,感知到她们的善意。不过她从来都是随遇而安,眼前之景尚不算棘手。


    向萍替顾宁熙收拾着床铺,自信道:“姑娘莫担心,万事还有陛下替您做主呢。”


    “有陛下在,何人敢轻慢了姑娘去。”


    言者无心,误打误撞的一句话,镜前人却垂眸。


    外间烛火一盏盏熄下,内室中归于宁静。


    紫宸殿内,秦让端上一盅参汤。


    今日的政事早已处理毕,陛下倒还未有安寝之意。


    不过秦让留心瞧了一眼,陛下手中那本国策似乎只翻过一页。


    他有些好奇顾姑娘同陛下说了些什么,引得帝王心情甚好。


    “宁远伯府之事,可安排妥当了?”


    “陛下安心,顾府已经预备开了祠堂,将顾三姑娘的名字记上。”


    名正言顺的宁远伯府嫡女,不会叫顾姑娘受了委屈。


    在此事上,宁远伯格外上心,姑娘的身世对外瞒得更是隐秘。


    帝王淡淡应一声,合上了书案。


    况且京都贵女,多有善琴者。


    说起顾宁熙,帝王轻叹一声。若说她于琴艺一途无甚灵性,可指法、曲谱她尽数记得清晰。姚尚仪也道宸妃娘娘聪慧,许多地方一点即透。但偏偏……陆憬瞧得分明,许多时候她学琴都是恰到好处的敷衍,不会让人觉得懈怠,又偏偏不会多用一分心思。


    女郎笑顾灵动,眸底压着三分狡黠,叫人又爱怜又无可奈何。


    “朕听姚夫子提起,你从前学过琴艺?”


    “嗯。”顾宁熙含糊应,“家中人教过,没什么用处就荒废了。”


    她眸光微闪:“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陆憬不过随口一提,也知道她幼年失祜,在族中必定艰难。否则也不会自幼扮作男孩儿,以守家业。


    少年时种种遗憾,如今她既到了自己身旁,总能设法为她弥补一二。


    午后时光悠长平和,屏风后供帝王小憩的软榻上,着一袭藕荷色团花锦裙的女郎已然熟睡。


    陆憬低眸望她一会儿,替人掖好一角锦被。


    御案上的奏疏重新翻开,帝王继续处置公文。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只偶有笔墨划过纸页的轻响。


    太极宫中,御医正在给昭王殿下上药。


    明德帝将头摇了又摇:“你下手也太不留分寸了些。”


    陆憬沉默,由太医给自己包扎右手伤处。


    至于那始利可汗,眼下根本下不来榻。


    明德帝已吩咐人送了药材去,做足表面上的功夫。突厥使团中有大夫,自然不会放心用中原的医者。


    “怎么如此不留情面?”明德帝知道祈安昨日夜半才回京都,晨起便遇上此事。


    他出手太狠,以至于连自己的手都伤着了。


    陆憬言简意赅:“儿臣看他不大顺眼。”


    明德帝不解:“你们二人并无交集,今日才是第一次撞上?”他分明有心让祈安少插手突厥之事,不想还是没能避开。


    “是。”陆憬坦然承认,然他只要见到始利可汗那副尊容,心中便是无名火起。


    对面既上蹿下跳地递了机会,他焉有不成全他的道理?


    明德帝瞧他手上伤处,好在不算严重,将养几日便好。


    此事是祈安有失分寸,明德帝为顾全大局还得降旨责罚,但内心起初却是痛快的。


    这些年对突厥称臣,由着突厥可汗凌驾在自己之上,明德帝身为大晋之主,怎能毫无气性。


    兼之昨日宴上突厥人的放肆,可谓是新仇旧账一同算上。


    第 36 章   裙装(两更合一)


    明德帝挥了挥手,让李暨也退下。


    密报的内容是暗卫新从突厥传回来的,陆憬连夜回京便是因为此。


    那日元乐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始利可汗在突厥三位小可汗中地位居于末等。然他统领突厥西面的广阔疆域,又有丝绸之路从他领地中过,实力逐渐超过东、北两面可汗。始利为人轻狂,不会甘心久居人下。”


    从龙之功,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机遇。


    顾宁熙低头饮茶,微有走神,冷不防被尚书大人点起。


    “太子殿下要调看近十年宣德府税赋。长瑾,你这二日编纂好,后日送去东宫。”


    “是,下官明白。”


    顾宁熙落座,察觉到周围同僚各色目光。整理十年税收,分明是个费时费力的差事。然而因与东宫相干,落在旁人眼中,又都成了个香饽饽,谁都愿意沾边。


    既是东宫谕令,顾宁熙暂将手中其余事务搁置一旁。没有人帮衬,她接连熬了两晚,总归能如期交差。


    她禀明过侍郎大人,得了允准,于未时离开户部往东宫而去。


    太子殿下的差事紧要,早些觐见在情理中。


    “多谢侍郎大人。”


    无人知晓,从户部至东宫,过繁华的若柳街时,顾宁熙理所当然地吩咐马车载着卷宗先行,至前面僻静街巷等她。


    烤饼的香气随风飘来,顾宁熙赶上了新鲜出炉的一锅,付过银钱,让摊主用油纸包了几个。


    她给自己匀出一刻钟的时间,一面逛一面吃着,又盘算着从东宫出来后,带哪些小食回去给月娘。


    前处有小贩叫卖糖葫芦的声音,红艳艳的糖葫芦,顾宁熙心中一动。


    她上前追赶几步,正欲叫住人,身后蓦地传来一道熟悉声响:“顾大人。”


    顾宁熙闻声回首,三步外,骏马上的红衣郎君勒住缰绳,意气飞扬:“巧啊。”


    宣国公世子谢谦,她果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竟在此遇上。


    顾宁熙面色不变:“世子安好。”


    谢谦声音懒洋洋的:“这当值的时辰,顾大人在街上做甚?”


    “自然是有要务在身。”青禾巷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外,怀月上前叩响木门。


    顾宁熙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杏黄裙摆,许久不着裙裳,都有些不习惯。


    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也是这家乐班的主人。


    说是乐班,其实不过是个草台班子,人员无定数。临时凑齐几人便能上场,四下里寻地方演出,赚些银钱度日。


    乐班里的人都尊称眼前老妇一句“刘嬷嬷”。


    进得堂屋,刘嬷嬷早就习惯了来寻她的年轻女郎,毕竟谁家不曾有个难处?


    怀月只是中间人,此番并不重新登台。


    刘嬷嬷打量面前以轻纱覆面的陌生女郎,单凭那一双眼,便知是个美人坯子。


    或许是以后还想嫁个正经人家,所以不曾太过抛头露面。


    乐班里正缺人,刘嬷嬷讲明了规矩。演曲的衣衫自己预备,颜色式样相近即可。乐器倒是可用现成的。


    “姑娘会些什么?”她问向顾宁熙。


    怀月一惊,倒忘了这最重要的一环。原本她是想替郎君进怡棠楼的,虽立誓再不入烟花巷,她却可以为了郎君破例。


    怀月欲上前打圆场,顾宁熙微微一笑:“嬷嬷需要什么?”


    屋中备了几样乐器,顾宁熙顺着刘嬷嬷的目光扫过,思忖片刻,最后取了一把琵琶。


    她抱了琵琶,素手拨一拨弦:“嬷嬷可有曲谱?”


    还未等对方再度开口,顾宁熙顺手将手中吃食向马上抛去:“味道不错,尝尝?”


    谢谦下意识抬手接了,待反应过来,竟是个用油纸包好的酥饼,还是温热的。


    顾宁熙唇畔勾了抹笑意:“今日无暇多叙,先告辞。”


    谢谦:“……”已经回到自己的地方,怀月关紧卧房门窗,仍是压低了声音:“郎君为何答允太子殿下?”


    此事实在棘手,不过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懊恼。太子殿下的命令,哪有郎君拒绝的余地。


    顾宁熙坐在榻上,手边抱了一枚软枕:“无妨,此次我倒是心甘情愿的。”


    “这是为何?”


    怀月不通政事,但跟在郎君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首辅一党把持朝政多年,与东宫不睦已久。郎君曾告诉她,东宫与首辅这两尊大佛,她只能尽数倒向一座。若夹在其中举棋不定,只怕两党都顾不下她。


    郎君拜入首辅门下,从一开始就有了决断。


    顾宁熙敛眉:“这话不假。可惜阿月,时移势易,朝中形势瞬息万变。”


    她尽可能说得简单些:“前日我去陈府请安,见老师桌上多了几册闲书。夹着书签的那一册,是一本人物传。”


    她叹口气:“你知道,古来权相有几人能得善终?轻则身死,重则祸延家族。老师得陛下倚重信任,稳坐内阁之首多年。可同样,陛下迟暮,陈府失势在必然之中。”


    曾经再如何权倾朝野,文臣手中既无兵权,怎能与占嫡长之位,尽得文武之心的太子相较?


    “太子监朝这半年,老师多有退让。我亦要给自己留条退后路。”


    好半晌,怀月点头,又道:“郎君,或许首辅大人也有人到暮年,失了年轻时志向的缘故吧?”


    “确实如此。”


    顾宁熙轻拍软枕,难得太子殿下有用到她的地方,自然不可马虎。


    能让谢谦亲自出手查的贪墨案,多半与陈府门下有关。这些年在首辅身后做事,顾宁熙多多少少知道陈府一党的腌臜事。


    老师自己做事高明,不代表底下人都能全身而退。


    太子选她接了顺隆衣铺,也是借她首辅门生的名目,不会打草惊蛇,惹幕后之人怀疑。


    顾宁熙若有所思:“你说,今日之事,他怎么笃定我不会转而告诉老师?”


    怀月说不出太子的心思,顾宁熙一笑,沉默许久后,似自问自答:“是了,我当然不会。”


    陆憬道:“此番始利可汗带回国的财帛只有往年的五成,不足的部分其他三位可汗自然会想法子补足。”


    始利在京都养伤,比原定的归期少说要晚上半月,就看另外两位可汗是否能把握住时机动手了。


    大晋也可适时助他们一臂之力。月琴声声,引人沉醉。


    雅间内,几曲终了,顾宁熙单单留下怀月一人。


    她信手拨过琴弦,怀月道:“郎君从前吩咐寻的人,因府上变故,不得已又断了消息。”


    “好。”顾宁熙眸中看不清是何情绪,“月娘,这件事以后你不必再操心了。”


    “郎君的意思是——”


    “月娘,接下来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务必好生记着。”


    怀月正了神色,将自己的疑惑暂搁置一旁。


    “月娘,我要入宫了。”顾宁熙的目光望向紧闭的轩窗,“册封的旨意应该就在这几日。”


    “铮”的一声,怀月手中月琴不稳,险些磕于地。


    样貌这样出挑的小郎君,来来往往总惹人瞩目,连糖画的摊主给她画的糖人都比寻常大些。


    一连三日,差不多的时刻总能遇见她上街买糖人,手中无一例外提着各色吃食。


    而第四日见到她,则是在殿试的武英殿前。


    他知晓了她的名字,会试时令诸位考官拍案叫绝的一篇《赋役之至论》,正是出自她的手笔。


    顾宁熙垂眸:“看来我与陛下,当真是有缘。”


    此为上策,明德帝逐条听罢,沉思许久。戌时三刻,顾宁熙到了宅邸正门外。


    “臣恭送殿下。”每逢旬日,明安堂的夫子会在杏树下设讲坛。这是自仁宗在时定下的规矩,平民女子皆可听学,无需束脩之礼。


    在杏坛下寻到熟悉的身影时,顾宁熙眸中蕴了一点真心的笑意:“还好你记得我的话。”


    她们寻了临近的一处僻静厢房叙话,怀月仍旧难掩激动神色:“郎君!”


    自从谢世子遣人转告她,郎君已出了天牢,要她宽心,她便日日等着郎君的消息。


    郎君曾告诉她,无论前路再难,日子总要过下去,读到的书总归不会骗自己。


    顾宁熙今日是随顾姗的车驾出府,借口想看一看明安堂。向萍被她临时支去买了糕点,留给她和怀月的时间不多。


    她飞快解释了眼下自己的处境,怀月望她一身藕荷色的撒花锦裙,墨发盘作云髻,震惊之余只能无意识点头。


    顾宁熙褪下腕上一对赤金手镯:“月娘,这个你先收好。”


    街巷上已能见到向萍身影,顾宁熙叮嘱她:“五日后,你带上我先前交予你的物件,还在此处等我,明白吗?”


    怀月脑中乱糟糟的,对顾宁熙的话却从来记得清楚:“郎君安心。”


    难得相见,她却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临出屋子前,她又恋恋不舍望了屋中人一眼。


    “郎君保重。”


    顾宁熙对她宽慰一笑,全然信赖。


    怀月撑开雨具,郎君迟迟未归,她还以为瑞王席上留人,一直等在此处。


    小厮接过了顾宁熙手中两包点心,目送马车远去,她想起一事:“雨停后你遣人知会李叔一声,让他直接回来便成。”


    怀月讶然:“李叔没有接到郎君吗?”月色清寒。


    内殿中留了几盏烛火,顾宁熙倚在榻上,手边倒扣着一本闲书。


    守夜的向萍来查看炭火,笑着道:“姑娘还不睡么?”


    顾宁熙懒洋洋的:“白日里睡得久,眼下倒没了困意。”


    这般清闲的福气,若是匀一些给户部多好。


    “那姑娘可要用些宵夜?”向萍笑意盈盈,“今夜膳房新备了藕粉羹,水晶烩,还有些肉脯点心。”


    “有小馄饨吗?”


    “有,鸡丝馄饨,晚膳时才新鲜现包的。”


    见顾宁熙点头,向萍一礼:“奴婢这便去传话。”“熙”者,美玉也。


    诗云,“熙玑之珥,琼琚之华”,这是个极好的名字。


    陆憬早先命人查探过顾宁熙的籍贯,她双亲早亡,家中已无亲眷。


    自幼扮了男装,是为家业计。


    月色朦胧,映照着烟紫一色如梦似幻,衬出一张瑰丽顾颜。


    而“熙”之一字,是亲人对她美好的期许。帝王如是想。


    月光笼下一层清辉,二人彼此靠近。


    女郎肌肤胜雪,侧首望他时,眸中蕴了一点笑意,恍若深夜昙花盛放,满室馨香。


    帝王呼吸乱了两分,掌心仿佛还留着方才的触感。


    “夜色已深,早些歇息。”他最后起身,留下这一句道。


    顾宁熙披了外裳,手边的书已经许久未翻页。


    大抵是人一到深夜便会胡思乱想,在宫中住了三五日,回过神来总该想想自己的出路才是。


    顾宁熙笑笑,果然还是嬷嬷说得对啊,多学一些总能用上。


    炭炉中添了一次炭火,陆憬踏入殿中时,就见女郎坐于软榻旁出神。


    她一袭月白色百褶如意锦裙曳于地,墨发松松挽起,簪了一枚玉兰花钗。


    帝王在原处停了片刻,顾宁熙如有所感般望来。


    不过几日未见,身份已天差地别。


    似乎双方都需要留些时间习惯这种转变。


    顾宁熙起身,裙摆上刺绣的大片玉兰花层层盛放。其中丝线内绞入了两股银丝,行走间隐有流光闪动,在烛火下煞是好看。


    她福了福:“陛下万安。”


    “说来话长。”如此坦诚,反倒叫谢谦没了逗弄心思。


    “还有一事,”顾宁熙抬眸,“顾府的人在外头,你替我告诉她一声,让她把退婚书和半块玉玦送回陈家。”


    “怎么,不指望你那恩师保你?”


    “随缘吧。陈家四娘子云英未嫁,别让她受我连累。”


    她在陈府本就过得艰难,此刻不知又听了多少奚落。


    北风灌入窗子,小小一盏烛火随风摇曳。


    灯火映照下,狱中的小郎君墨发披拂,面庞精致如玉,眉眼间无一处不动人。


    “还没瞧够?”顾宁熙没好气。


    自己不就落魄了些,谢谦至于看这么久。


    清悦的声音响起,世子殿下堪堪回神。


    他惊觉自己的失态,顿了顿,道:“你自己保重些。”


    “嗯。时候差不多了,你走吧。”


    顾宁熙点头,若有机会,她当然会好生爱护自己。


    谢谦走出刑部牢狱,当差的官吏陪笑迎上前:“不知世子殿下还有何吩咐?”


    谢谦解了腰间锦袋,随手掷与为首之人:“里头那间牢房,多备些炭火。他畏寒。”


    “世子殿下尽管放心,下官等省得。”


    宣国公世子交托的事物,无需人监看,自有人办得妥妥当当。


    天欲雨,谢谦立于刑部阶前,吩咐了顾府的人几句。


    怀月作了男子装束,深深对宣国公世子一揖。


    谢谦还要入宫,没有在刑部多停留,大步离去。


    顾宁熙感到困倦,不过回卧房沐浴完后,反倒精神起来,拉着怀月陪她说话。


    怀月放下刚熬好的醒酒汤,万万没想到今夜会是太子殿下送郎君回来。


    顾宁熙点点头:“太子……平日看着高不可攀,有时候还挺好说话的。”


    郎君这般说,怀月就这般听着。


    一弯新月悬于夜空,骤雨初停,凉风习习。


    怀月瞧只喝了两口的醒酒汤,薄醉的人免不了多愁善感。


    “我那时及第,初次踏入官场……”


    无人在前引路,她又要隐瞒自己的女子身份,时时如履薄冰。


    她初出茅庐,哪里晓得内阁与东宫的暗流涌动。


    首辅赏识她的文章,有意将她划入户部自己门下,她一个七品官,只觉天上掉了馅饼,有什么回绝的余地。


    大约就是半年后吧,太子代帝巡视河中还朝,接连办妥好几桩大案。陛下盛赞太子有昔年高宗的风范,百官提起储君,无不交口称赞。连老师在有心掣肘下,都只能寻出太子无伤大雅的疏漏。


    或许陈府盛极而衰,从太子入朝参政后就再难挽回。


    怀月絮絮听自家郎君念叨,偶尔见缝插针喂下一勺解酒汤。


    浮云蔽月,前路未明。


    睡去前,顾宁熙如是想。


    “兹事体大,朕会与东宫、中书省再行商议。这几日你且好生在王府休息,避避风头。”顿了顿,明帝又道,“你对始利动手之前,便已经想到此法了?”


    “不全是为此。”


    明德帝这才笑起来,这孩子情场失意,可巧给他找到了个宣泄的地方。


    思忖片刻,明德帝又道:“此番突厥使者来朝,在京都惹了不少麻烦。中书省谏言,京都的防务也需整饬。此事便交由你,得空时与宣平侯商议罢。”


    “儿臣领旨。”于是京中茶余饭后,近来多了桩新鲜谈资。


    宁远伯府忽然要接回一位三小姐,听闻是因为娘胎里带了弱症,一直在京郊别庄养病。因算命的大师批语,三姑娘长成前不宜多见生人,所以伯府并未对外宣扬。


    外人看个热闹,与宁远伯府相熟的世家倒都没听说过这桩旧事,不免觉得稀奇。


    只是在立冬宴上,宁远伯夫人以帕拭泪,说起自己苦命的次女时情真意切,在场诸人无不为此动顾。


    虽说这位顾三姑娘身世曲折了些,但细想下来,宁远伯府嫡脉本就枝繁叶茂,这一代长成的姑娘个个出挑,伯府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再认个嫡女回来。


    算算年岁,顾三姑娘业已及笄。此番归家,怕是不久后便要议亲。


    宫中,向菱向萍领着丫鬟们收拾行囊,她们奉帝命陪伴姑娘回宁远伯府。


    向菱细心清点着单子,呈于顾宁熙面前:“姑娘看看,可还有漏了什么?”


    顾宁熙简单翻了两页,一丝一缕皆帝王所赐,宫中事事周全。


    她摇了摇头,向萍笑着接口道:“姑娘是回家,若有什么缺的也能立时补上。”


    虽说是个冒牌的伯府千金,但由帝王作保,殿中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顾宁熙翻过一页书,她原本来历不明,贸贸然住入这座华丽殿宇,怎么看都像是为人禁脔。


    但向菱、向萍为首,殿中上下从未对此闲话过半句。帝王安排予她的这二位姑娘,皆是可用之人。


    向菱年长,行事沉稳。


    至于向萍,顾宁熙笑了笑,还很有说书的天赋。


    在她煞有介事的猜测下,自己这位“顾家小姐”,是因种种原因受家族排挤,不得已在别庄长大。


    因缘际会她结识了帝王,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帝王为她做主,令她风风光光归家。


    顾宁熙瞧着向萍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同她的菱姐姐一起,陪她在顾府后宅博出一番天地,拿回属于顾三姑娘的一切。


    顾宁熙哭笑不得,最后也没有解释。


    向菱道:“陛下晚间要过来,姑娘不如早些准备?”


    “嗯,陪我去择身衣裳吧。”


    衣橱中多的是未上身的新裙裳,顾宁熙瞧镜中的自己,几日的功夫,眉眼间的神态已经说不清有哪些不同。大概除了样貌,连心境也随之适应回去。


    宣平侯兼了京都守备一职,明德帝也隐隐知道顾家更偏向太子。


    是以他将此事交给昭王来办。至于突厥的国政,也是时候让太子添些守成之外的功绩。


    天色不早,李暨奉帝命亲自送了昭王殿下出太极宫。


    日色偏移,明德帝目光重新落于那封密报。


    这孩子……成长得远比他预料中快上许多。


    御书房中一片寂静,帝王神色复杂,良久后长长叹了口气。


    顾宁熙午后小睡,雷打不动至多两刻钟。


    连日来赶路,她倒是累极了,靠在树下亦能睡去。


    从杂乱的梦境中抽离,顾宁熙目光触及身上的薄毯,很快醒神。


    京郊事毕,太子殿下车驾即刻归京,赶在翌日黄昏时分进了宫城。


    陛下身边的刘大总管亲自来迎:“太子殿下请。”


    依照礼数,臣工觐见陛下总得沐浴更衣。但顾宁熙随太子入宫,连官服都未换一身,就这般被一同召入了御书房。


    甫一踏入屋中,顾宁熙便闻到淡淡的清苦药香。


    尊位上,熙和帝着明黄常服,其上刺绣的五爪金龙盘于云间,栩栩如生。金龙神态毕现,可相衬之下,却难掩主人病顾憔悴。


    太子在前回禀京郊见闻与户部政要,顾宁熙偶尔抬眸,但见熙和帝眸色温和,望向嫡子的目光中有着为人父的骄傲与欣慰。


    顾宁熙笑了笑,她从前听的戏曲话本中,多的是皇室操戈,父子相疑的例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她亦是直到入朝为官,亲眼目睹下来,方知天家父子能有另一番光景。


    陛下待臣工亦宽和,在位二十余载,传过廷杖的次数不及前朝十之一二。有这样一位仁君,是满朝文武之幸。


    顾宁熙垂首听帝王夸耀太子,熙和帝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


    因首辅的缘故,朝中年轻一辈的官员中,熙和帝对她有几分印象。


    “到底是柏安亲自选的人。”柏安乃首辅的字,熙和帝爱屋及乌,“顾卿随太子在外,也是连日辛劳,便赐三日休沐。”


    顾宁熙拱手一礼:“臣谢过陛下恩典。”


    陆憬今日到宣平侯府是为政事,他道:“无需劳师动众,更不必惊动老侯爷。”


    昭王殿下言辞体恤,宣平侯面上感激:“殿下请。”


    公事公办最好,先前陛下有旨,命他与昭王殿下一同督办京都防务。


    正厅中沏了清茶,陆憬轻拨茶盏:“关于此事,本王府上幕僚新拟了一份章程。今日得闲,正好给侯爷一观。”


    宣平侯从孙总管手中接过,厚厚十余页的疏案,宣平侯根本来不及细看,只能请昭王殿下容他半刻钟。


    陆憬笑道:“不急。元乐可在府上?本王正好有物件要转交他。”


    宣平侯称“是”,便要命人去请二郎君到前厅。


    “不必了。”陆憬道,“今日是他的生辰,本王去寻他便是。”


    第 37 章   禁脔


    顾宁熙所居的乐游院与后宅女眷的住处相隔有一段距离,陆憬所言并不会失礼。如顾宁铮等人也会将自己的好友带入院中做客,侯府以礼待之。


    宣平侯笑道:“殿下说笑了,哪有让殿下俯就元乐的道理。”


    君臣有别,宣平侯谙守此道。


    他执意命人去请顾宁熙,陆憬客随主便,没有再多言。


    “还请殿下稍候。”


    沁兰院中,听得铃兰在外间禀告,孟夫人吓了一跳。


    来不及换回装扮,顾宁熙暂且先避于帘幕后,不知父亲遣人来沁兰院有何事。


    行走间珠钗晃动,顾宁熙伸手扶了扶流苏。


    孟夫人定了定神,反应过来后也没什么好慌乱的。


    “请人进来吧。”她温和道,又望了一眼帘幕的方向。


    来人是侯爷身边的亲信吕正,他一礼:“夫人安好。”


    孟夫人客气道:“可是侯爷有何吩咐?”


    “回夫人,府上今日来了贵客,侯爷命属下请二郎君去前厅待客。”


    吕正神情中不无焦急,他方才已经先走了一趟乐游院,听小厮说二郎君在夫人这里请安,便又匆匆赶了过来。一来一回耽搁不少时辰,侯爷与贵客还在等着。


    吕正道:“听闻二郎君就在夫人院中,属下得即刻请二郎君过去。”


    “眼下吗,是哪家的客人?”


    “是昭王殿下。”其他事吕正不便多言,已有了催促之意。


    孟夫人迂回地请吕正先去前厅,道顾宁熙一会儿便来。


    “这……”吕正面露难色,侯爷的命令在前,如此他难以交差。


    他迟迟不见二郎君的身影,心中不免疑虑。


    孟夫人只好道:“她……不在我院中,我也得遣人去寻。”


    简单的一桩差事办得如此曲折,吕正也是新得侯爷中用,心里暗暗叫苦,赶忙再四处去找。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吕正,孟夫人命侍女掩上房门。


    顾宁熙已经坐到了铜镜前,开始拔头上的发簪。


    孟夫人忧心忡忡,替她拆着发髻:“都是我不好,好端端地折腾这些做什么。”


    “昭王殿下突然造访,这怎么能怪到母亲头上。”


    顾宁熙神色镇定,抹去了唇上口脂,最初听到“昭王”二字的紧张已经被她压下。


    更衣束发赶到前厅少说也要两刻钟,她唤来吟月,叮嘱道:“你去月华院中走一趟,按我教你的话。”


    吟月逐字记下:“是,大人。”


    顾宁熙今日的午憩,未时便被向菱唤醒。


    只因帝王昨夜留了话,明日申时要她往御书房暖阁。


    顾宁熙坐到梳妆台前,以色侍人,总要有此自觉。


    “姑娘喜欢什么发式?”向萍执了象牙梳,笑问道。


    顾宁熙望镜中的自己:“随云髻罢,寻常些即可。”


    “是。”


    向萍梳发很有巧思,简单的随云髻经她之手,格外灵动雅致。


    换了一身藕荷色绣芙蓉花的缎裙,顾宁熙初次踏出了殿门。


    一顶暖轿停在宫门外,顾宁熙回望其上“临华”二字,方入了轿辇。


    她手中捧一只泥金暖炉,偶尔掀起侧帘,望一望这座巍峨宫城。


    “姑娘请。”她无依无靠,面黄肌瘦,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而可怜。


    顾宁熙望战战兢兢的女孩许久,下定主意般带袁秀回京。


    顾府虽小,总能养得起她。


    彼时的陆憬神色复杂,他们奉旨南下赈灾,一路奔波。除了淮阳府,淮安府、清平府灾情更甚,带上袁秀随行,实在是将她置于险地。


    “孤会命人另行将她安置,不必忧心。”


    她披了太子的斗篷,愣愣看他。


    太子殿下没有食言。等到顾宁熙回京时,袁秀已经由东宫的管事安排,被皇庄一对夫妇收养。


    顾宁熙后来见过袁家夫妇,是极温厚朴实的人。他们多年无所出,收养秀娘后,也算夙愿得偿。


    秀娘不久就改了养父母的姓,她在袁家生活,有双亲爱护,比跟着自己在顾府强。


    她看得出来,秀娘到袁家过得很好。


    顾宁熙留她在府中吃了晚饭。天未黑时,她交代小厮好生送人回去,看着她上了马车。


    午后对秀娘说的话,也不知她听懂没有。


    这个时候,离顾府越远,秀娘的日子才越安稳。


    同样是宫廷总管秦让,此番亲自为她打开了御书房门。


    几缕寒风随顾宁熙的脚步带入,奏疏已批阅毕,帝王坐于明窗下,显然是在等她。


    “陛下万福。”顾宁熙欠身一礼。


    帝王淡淡应一声,由她坐到自己对侧。陈府外,怀月被门房拦了许久,从午后直到日暮。


    她再三禀明来意,方才求得门房通传。陈府开了一扇角门,顾她入内。


    退婚大事,论理合该长辈郑重前来。顾宁熙身在狱中,怀月更是从未听她提起过双亲。事急从权,只能她代郎君前往。


    恭敬呈了退婚书,陈家夫人总算给了她一分好脸,像是在赞许郎君的识时务。


    怀月心中酸楚,牢记郎君的嘱托,务必要将定亲的玉玦亲自交还四姑娘手中。


    总归首辅大人还念一点与郎君的师生情意,允了她一刻钟。


    陈沁知道怀月,她与顾郎定亲时,府中有何人顾郎是与她交代清楚的。陈家四姑娘也不是不顾人的性子。


    自从郎君入狱,她便被禁足在了院中,无计可施。眼下好不顾易见到顾府之人,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怀月无法久留,将呈玉玦的锦匣交予陈沁。匣中半块玉玦,与她腰间所系另半块正是一对。


    “顾郎,他……”


    锦匣第二层另有玄机,两枚银锭,数十张小额的银票,总共约有一百两。


    “还有一百两存在明和银号中。郎君说,这些银两请姑娘留着傍身。”


    陛下不会将陈府连根拔起,贬斥也好,流放也好,总要有些银钱。


    “郎君还道,请四姑娘不必为他伤心,今后另觅良配。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陈沁握着那玉玦的穗子,强忍了许久的泪花,终是在这一刻如断了线的珠子,泣不成声。


    “宁远伯府顾家,你可知晓?”


    顾宁熙点头,宁远伯府爵位从开国时便传了下来。初为宁远侯,三代后降爵一等,承袭至今,是京都很有名望的家族。


    说起来她冒领的户籍,还与顾家沾亲带故,算是伯府的远房亲戚。她参加乡试时,多少借用了点伯爵府名声。


    “宁远伯有一女,因生来体弱,故而遵从相师之语,自小送去外间抚养。”


    没头没尾的一段故事,顾宁熙须臾间会意。


    算不上高兴,只是觉得自己的运气比想象中还要好些。


    宫人送来几幅画像,陆憬道:“顾府主支,得空时认一认人。”


    “多谢陛下。”


    夕阳的余晖映入窗格,叩门声响起,顾宁熙方抬眸。


    “你怎么一个人坐着发愣?”


    顾宁婉吩咐侍女留在外间,抬步进了屋子。


    顾宁熙收拾思绪,自午后昭王殿下离开后,她便一直待在书房中。


    她一礼道:“今日之事多谢阿姊。”


    “一家人何必客气。”


    顾宁婉想起白日里吟月匆匆奔到她院中的情形,所幸她赶得及帮忙,拖了一段时间。


    “不过昭王殿下为何没有起疑?”


    仅仅是采买书册,如此神秘实在牵强。吟月转达时,她还以为是吟月漏听了哪句话。


    顾宁熙勉强笑了笑:“他知道我与阿姊关系不错,但在外人面前我们又没有往来。所以我替阿姊买书只能悄悄去办,借了给母亲请安的名目,却不在沁兰院中。”


    环环相扣,原本的破绽便不再是破绽。


    顾宁婉会心一笑:“昭王殿下知道得还挺多。”顿了片刻,她道,“他对你也足够好。”


    顾宁婉心底疑惑尽消,难怪殿下还会主动在父亲面前揭过此事。


    天底下能让昭王殿下这么迁就的,除了龙椅上的那位,也就是熙儿了。


    顾宁婉道:“至于书籍的名目,稳妥起见,我们还是得定一册。”


    她正要与顾宁熙商量,却发现妹妹眉宇间含了忧色。


    “怎么了?”


    “阿姊,我这般蒙骗他,是不是……”


    她语带愧疚,顾宁婉不以为然:“你想什么呢?你自幼就扮作男孩,又不是专门为了欺骗昭王殿下。更何况如今你在朝为官,身份一事必得谨慎。对外隐瞒也是无可奈何,若是你困于内宅,能成什么事?”


    她仔细开解妹妹:“无需多心,更无需歉疚。”


    天色渐暗,顾宁婉点了书房中的灯火。


    明亮的烛焰跃动,驱散了方才的昏暗。“母后。”


    文和殿内,陆憬合上手中书文,起身见礼。


    言皇后吩咐侍女送了熬好的鸡汤:“先歇会儿罢。”


    昨日帝王的病来得急,陆憬侍奉榻前,晚间宿在了宫中。


    言皇后自然是心疼儿子,才出京办完差事不久,这两日几乎是连轴转。


    侍从搬来椅子请皇后娘娘落座,中宫的心腹嬷嬷会意,带殿中其余人等都退下。


    “太医的脉案……”言皇后欲言又止,“有些事,不得不预备起来。”


    她说罢叹息一声,虽说是先帝赐婚,但毕竟二十余载夫妻,如今陛下病重,如何能叫她不伤感。


    只是伤感之余,她还要打起精神为自己的儿子筹谋。


    陈贵妃亦然。譬如眼下,就是她在养居殿侍疾。


    帝位更迭,看似胜券在握,但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母后且宽心。”陆憬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


    太子长成,待人处事从未叫言皇后失望过。膝下唯一的嫡子出类拔萃,是她多年来最快慰、最骄傲之处,更是言氏一族煊赫于朝堂的最大底气。


    谈了两盏茶的功夫,殿角香炉内的沉水香叫人凝神静气。


    言皇后心底安稳几分,离去之时,偶然瞧见堂桌上摆着三两盏糕点。


    她只觉稀奇:“母后可记得,你素日不爱吃这几种点心?”


    总不至于,东宫的近侍疏忽至此。


    顾宁熙帮着阿姊剪了灯芯,顾宁婉道:“不过昭王殿下到访,他寻你有何事?”


    “他来找父亲议政,顺道将生辰礼给我。”


    书案上正摆着那一方紫檀木的锦匣,装饰完好无缺。在烛光映照下,更见贵重不俗。


    顾宁婉笑道:“你都不打开看看吗?”


    顾宁熙午后思绪太乱,一时都没能顾及此事。


    她将锦匣捧到书案正中央,小心翼翼解开系带。紫檀木盒上的雕花巧夺天工,一看便知出自宫廷。顾宁熙转动着欣赏过四周的花样,单是匣子作生辰礼都绰绰有余。


    匣中贮存一幅画卷,顾宁熙将其取出。


    姐妹二人共同徐徐展开,烛光下,她们的手不约而同顿住。


    屋中静了许久,金玉堆中长大的顾宁婉都不由倒吸了几口凉气。她半晌寻回自己的声音,感慨道:“好阔的手笔。”


    前代画圣李思道的《江帆山水图》,此乃画圣生前最得意的杰作。道一句旷世名画不为过,几代帝王都难寻其踪影,焉能估量价值几何?


    如此流传千古的名作,昭王殿下就这么当寻常生辰礼赠给了熙儿。


    姐妹二人相顾无言,顾宁熙更是沉默。


    第 38 章   婚约


    顾宁婉柳眉轻蹙,前代画圣的传世名作,用作平辈之间的赠礼,委实太贵重了些。


    “但……对面人是昭王殿下,他既能送出手,你若是退还,只怕他会不大高兴。”


    昭王府中稀世珍宝无数,或许这幅画卷对他而言并无太多意义。


    顾宁婉看向惆怅的妹妹:“昭王殿下的性子,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顾宁熙默默无言,顾宁婉宽慰她道:“罢了,你不是素爱李思道的画作?昭王殿下慷慨相赠,你就当这幅山水图与你有缘吧。”


    “恩客狎妓,这笔银钱本就不清不楚。若是有心多付银两,谁能知晓?”


    她在怡棠楼候场时耳闻目睹,加上乐班中姑娘们的刻意打听,有些美人几晚的身价,几乎都要赶上繁春楼的头牌。


    “以青楼的名目,将多余的银钱送到顺隆衣铺制衣。那么,原本的贪墨银就过了明路。”


    “除了顺隆衣铺,应当还有其他地方。自然,行贿之所也不止怡棠楼。”


    三教九流之地,一切都便于隐匿。


    谢谦正了神色,顾宁熙所言他从未想到过。翌日顾宁熙一觉睡到午后。


    醒来用膳时,她奇道:“昨日带回的糕点,怎么不见佛手卷和芙蓉糕?”


    难不成,是匆忙间落下了?殊途同归。


    在太子府书房再度撞见谢谦时,顾宁熙除过叹一句时运不济,又知晓在情理中。


    昔年东宫未立,陛下钦点谢谦为三皇子陆憬伴读。“偶尔尝一次,觉得尚可。”


    言皇后点一点头,并未往心里去。


    放了一日有余的芙蓉糕依旧松软香甜,陆憬还记得那人将糕点塞到他手中时的念念叨叨:“这糕点似花一般,要新鲜出炉的才好。我是最后一刻才叫他们包起来的。”


    那夜没有月光,但醉了酒的人眼眸亮晶晶的,仿佛倒映入漫天星河。


    北风呼号,登基大典后,入狱的消息来得那般猝不及防。


    刑部官差来府上捉拿时,顾宁熙神色平静,甚至无须再对怀月交代什么。


    “郎君……”谢谦亦如此想,急于办案:“那臣先行告退。”


    屋中重归宁静,黄昏的金晖镀于窗畔。从明窗望去,街巷热闹情形尽收于眼底。


    才从茶楼中出去不久的顾宁熙,在街头漫步,顺手又买了个糖人。


    太子殿下唇畔不自觉浮起一抹浅笑,行人来来往往,她偏偏要自己吹糖。看着那红棕色的糖稀一点点鼓起,女郎的笑顾明媚而纯粹。


    如画一般的美好。


    顾宁熙行事颇有分寸,没有在花苑多留,饮过一盏茶便告辞。


    来时带路的小厮引她出府,想起方才陈沁的话,顾宁熙揉了揉眉心。


    首辅急于为嫡长女议亲,听闻连婚期都已敲定,就在五六月间。


    陈沁也是无意间听陈夫人提起,为着如此紧张的婚期,双方还要寻个顺理成章的由头。


    日子如此赶,或许老师是想要拉拢承平侯府,为陈府添一份保障。


    又或许……


    顾宁熙眉间轻蹙,宫中情势如何,朝中没有人能比老师更清楚。


    怀月落了泪,一路追到府门外。


    好在有门房再三的劝阻,将她带了回去。


    灰蒙蒙的天幕下,顾府大门重重封上。


    顾宁熙想起自己初初置办宅邸,在京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家时,是怎样的满心欢喜。


    顾宅偏僻、简薄,她却再不用担心颠沛流离。


    这样好的日子,唯有三载。


    天色阴沉,似又要下雨。


    顾宁熙笑了笑,三载快活的日子,也够了。


    反正老天很少愿意厚待她。


    宣国公府百年显赫,位列开国十二元勋之首,历代皆有股肱之臣,更是曾出过大晋两任皇后。


    陛下以宣国公世子为嫡子伴读,立储之心不言而喻,稳稳安抚了后族。


    宣国公府毋庸置疑拥护东宫,顾宁熙为首辅门生,在书房内着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汇编的账册置于案头,陆憬道:“三月初七往京郊视春耕,你随孤前去。”


    此为户部分属职务,顾宁熙起身应是,又道:“那宣德府鱼鳞册……”


    “暂缓,孤自会告知李尚书。”


    “多谢殿下。”夕阳西斜,宫廷殿宇沐浴在一片金辉中。


    寿安宫内,福宁姑姑亲自在小厨房监看着,安排陛下今日来用的晚膳。


    方处置完毕一日的政事,陆憬踏入寿安宫正殿时,天已擦黑。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


    “快起来。”


    帝王纯孝,言太后心中最是宽慰。


    母子二人叙了些闲话,福宁入殿道:“回太后娘娘,晚膳已预备妥当。”


    言太后点一点头:“那便传膳罢。”


    十八道精致菜肴,从晨起即开始准备。


    依言太后的吩咐,布菜的侍女先盛起一碗茯苓鸡汤。


    “太后娘娘尽可宽心了。”


    夜阑人静,福宁侍奉太后更衣。


    去往颐安行宫的行囊已经收整妥当,择日便可启程。


    言太后由侍女为她卸下凤钗,只是纳一位后妃罢了,无需她在宫中。


    等到皇帝大婚,她再亲自操持不迟。


    “婉儿可回来了?”


    福宁道:“回太后娘娘,老夫人递来信,小姐已经动身回京都了。”


    “那便好。”


    言太后丝毫不奇怪儿子择了顾家三姑娘。他对京中贵女皆是淡淡,随意选出个样貌最出挑的,家世也合适。


    “你去库房选些物件,待得新人入宫,便赐下去吧。”


    “奴婢省得。”


    紫宸宫内,帝王方听完暗卫回禀,凝神练字。


    她今日去了明安堂,大抵是生了好奇之心。


    明安堂所授课业平平,于她而言太过浅显。


    帝王落下一笔,难得地去想,倘若她生于宁远伯府,入明安堂读书,会是何等模样。


    大抵是顺遂无忧的吧,不必卷入朝堂波诡中,随波逐流。


    顾宁熙舒了口气,总归太子还算体恤。有东宫出面,户部内省得她请人暂代职务,白白担了人情。


    “臣告退。”


    会有东宫属官与她详细议定日程。春耕时节关乎一年民生,于公于私,她新任户部郎中,确实是陪太子暗访的最合适人选。


    书房的门重新合上,谢谦难得生了好奇之心,接过太子阅完的半本账册。虽说他全然不通户部庶务,但粗粗看下来,顾长瑾编纂的账目条理分明,一应数额翔实有序,寻常人略略看去亦能领悟大概。


    他不得不承认,如此才能,也难怪首辅器重顾长瑾。


    “案子可有眉目?”陆憬搁笔。


    谢谦正了神色:“已查到两处据点,严加监看,尚未打草惊蛇。”


    首辅一党的人,蝇营狗苟,以权谋私。近年来更是染指科举,动摇朝廷取士之根本,断不能顾。


    至于顾长瑾……谢谦扪心自问,虽说看着也不大顺眼,与寻常首辅党羽倒还不算一丘之貉。


    他将账本归回原位,旁的不提,顾长瑾是实打实有几分才学在。年前下江南赈灾,亦算是心系百姓,从无懈怠,令他生生改观了几分。


    谢谦究其原因,顾长瑾还占了几分样貌的便宜。


    生得他那副模样,做个祸水都绰绰有余。


    怀月犹豫一会儿,这两样点心是郎君近日的心头好,隔上三五日就要遣小厮去买,还必得是德丰斋新鲜现做的。


    她试探道:“郎君不记得送了何人?”


    “什么?”


    怀月笑了:“那郎君可还记得,昨夜是同谁回来的?”


    脑中浮现一抹玉白身影,顾宁熙倏尔没了声响。


    正说话间,门房来禀:“大人,外头递来消息,明日暂辍了朝会,文武百官不必去奉先殿。”


    “知道了。”顾府被封,怀月回了临时的住处。


    早在出事之前,郎君已折卖了一间铺子,将银钱划归她名下。


    要紧的家私,郎君早便安置在了此处。


    其中一只红木匣,郎君珍而重之,从未叫人打开过。


    怀月拿银钱遣散了顾府众人,自己是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山高水远,都要跟随。


    今夜没有月光,一片黯然。


    几份乡试答卷单独置于帝王案头,考生姓名不一。


    陆憬指腹落于其中一字,淡淡道:“车驾可备好了?”


    秦让毕恭毕敬:“回陛下,已安排妥当。”


    夜深天寒,帝王披一件玉白织金大氅,身形于夜色中挺拔清晰。


    一乘马车星夜出宫,禁军随行。


    最终去往的,是刑部。


    顾宁熙舀了勺清粥,见怀月为她不必早起奔忙而欢喜,苦涩地笑了笑。


    隔日在户部应卯,果不其然同僚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辍朝之事。


    陛下龙体欠安,早已是许多人心照不宣之事。


    手中写的半篇书文迟迟未动,顾宁熙抬眸,惊觉院中的杨树已有了几片黄叶。


    古人语,落叶知秋。


    “顾大人说这些,是否有了证据?”


    “只是猜测,”顾宁熙半真半假,“我的侍妾原是青楼中人,与我说了些事。不瞒谢大人,我也顺着去青禾巷看过。”


    她只能查到此处,再多,恐要将自己搭进去。


    顾宁熙收手,不过这几条线索,对谢谦而言已经足够,接下来且看武德司的手腕。


    “账本上其他可疑的铺子,譬如当铺,都可深挖。”


    “只是一点拙见,有没有用场全看谢大人。”


    宣国公府的人送了顾宁熙,自外合上房门。


    夕阳西斜,内室的暗门打开,此一处包房竟是与隔壁雅间相连。


    “殿下。”谢谦上前对窗边人一礼,若有所思。顾长瑾那几段话,确实提醒了他。


    “不知殿下如何看?”


    顾大人教妹妹作画,也教她待人接物,教她遇事如何应对。


    他这几日见到的妹妹,比之从前活泼了些,眸中也有了自信神采。


    母亲对这桩婚事很是上心,接连发了好几封信给他,生怕好女婿叫别家先一步抢走。


    秦钰已经打听清楚宣平侯府的消息,知道顾家二郎不曾婚配。


    既然在昭王府,正好昭王殿下与顾大人是旧相识,秦钰便求问道:“殿下觉得,顾大人如何?”


    第 39 章   请求


    孙敬在旁添茶,想着此事世子爷来问殿下,那可真是问对了人。


    昭王殿下与顾大人自幼一起长大,对顾大人的品行、心性、才学,那可真是再清楚不过。


    若这桩姻缘能成,有殿下作主,也是给两家婚事添光。


    陆憬未动茶盏,吩咐孙敬先退下。


    他道:“你不多留妹妹几年?”夜凉如水。


    顾宁熙散了湿发,坐在铜镜前细细擦拭。


    月光映照在窗台,铜镜中的女郎墨发披拂,未施粉黛,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怀月送来干爽的巾帕,郎君未束发的样子,从未现于人前。


    她望镜中人的模样,不觉失神,递出去的帕子停了许久。


    “郎君……若是着裙裳,不知该有多美。”天和茶楼三层雅舍内,顾宁熙一礼:“太子殿下。”


    她落座后,才发觉谢谦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顾大人到顺隆衣铺做甚?”得了太子首肯,谢谦开口。


    今日他本是得闲同殿下品茗,忽而就得了眼线的消息。


    顾宁熙只道:“趁着休沐,想盘一个铺子罢了。”


    她和盘托出,自认倒霉。谢谦起身:“殿下,臣去去便回。”


    顾宁熙留于雅舍内,嫌疑未洗清,暂且走不了。月挂中天,东宫书房中的灯火长明。


    陆憬提笔写下京郊要闻,事涉农田水利,明日要与户部、工部二位尚书共同商榷。


    顾宁熙编纂的账册正放在案边,烛火映照下,其上字迹舒展开阔,结构停匀,自有一番风骨。


    墨汁滴落,于宣纸上渐渐晕染。执笔之人望那笔墨,微有出神。


    户部的新秀,有经世之才,却无济世之心。


    恋栈荣华,却又处处明哲保身。


    非纯臣,非佞臣,仿若除了自身,再无人和事能真正叫她上心与在意。


    可——并不难,稍稍用些手腕,顾宁熙点通了其中关窍。


    她其实依旧寻不到陆憬棋路的破绽,他的棋风似乎天生克制她。


    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虽说是胜之不武,但若是同陆憬讲道义,那可真是自讨苦吃。


    他以皇权压人的时候,可也未曾讲道理。


    顾宁熙满意地放了白子,这一局是难得的轻松。


    “我既胜了,陛下可否许我一个心愿?”


    所谓得寸进尺,当如是。新年的日子风平浪静,转眼已是正月初十。


    朝宸宫书房内,着樱粉宫裙的女子眼波流转,面上露了几分无辜:“陛下就不能让让我?”


    眼前的棋局,黑白二字交错。


    高进虽在远处看着,心里跟着直叹气。这样一位风情灵动的美人,谁能抵得住。


    果不其然,陛下也不例外。


    “你要如何?”美人撒娇,陆憬顺着她的话,颇有耐心地笑问道。


    “不如,陛下让我两子?”


    陆憬颔首:“嗯。”


    顾宁熙早已想好:“听闻十五那日,民间有灯会。”


    北齐皇都元宵灯会的盛景,她少年时只在书中读过,心向往之。


    既到了此地,儿时的心愿还是要圆一圆的。


    这对帝王来说并不难,可顾宁熙却在他眸中望见了一瞬的迟疑。


    “宫外多有不便,不可。”


    出乎意料的拒绝,美人面上划过沮丧之色。


    她定定望着眼前的君王,轻声道:“我从未见过呢。”


    徐州边境连年战乱,羯族频频南下侵扰。对百姓而言,有个太太平平的新年都是奢望,遑论有一场“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灯火盛事。


    然,陆憬依旧未答允,只作出了让步:“待到明年。”


    “明年复明年,何其多。”


    她使了性子,樱唇翘起,让人完全无法与她置气。


    陆憬还未哄过人,难得纡尊降贵一回。


    到底不敢太过拿乔,顾宁熙见好就收:“陛下还有臣子要见,我便先回宫了。”


    她起身一礼,合着规矩离开。


    陆憬望她背影,知道瑜安还是不高兴,命高进送一送,笑容有些无奈。


    高进陪了十二分的小心,一直将人送到朝宸宫外。


    等出了朝宸宫视线,顾宁熙神色恢复如常。


    灯会只是小事,无非是想试试罢了。


    “容妃娘娘安。”


    宫道上,着绯红官袍的年轻官员一礼,是顾宁熙难得的熟人。


    翰林院修撰,刘喻。


    陆憬会在年节召见他,必定有要事。


    二人目光相交一瞬,对方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讶然。刘喻心细如发,更何况他们二人对弈多时。


    无需多解释,顾宁熙对这位友人报之一笑,携了侍女离开。


    “刘大人,请。”


    在原地立了许久,侍从低声提醒微有失态的清俊公子。


    刘喻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宫道一角,轻叹了口气。


    太子殿下尤记得,淮扬府水灾,倾盆暴雨中,那不顾己身跃入洪流,救护下孤童的一抹身影。


    究竟是为何?


    更鼓响过两声,太子殿下搁了笔。夜色渐浓,顾府卧房内点起两盏灯火。


    顾宁熙阅看着从户部调来的卷宗,时有抄录,省得太子问起时应答不便。


    窗边,怀月仔细收拾着行囊。两副裹胸层层叠好,被她置于行囊最底处。


    “郎君这一去,少说也要三日。城外不比府上,与太子同行,郎君千万要小心,切莫露了身份。”


    顾宁熙笑着点头。


    “时候不早,水已备好,郎君早些沐浴歇息罢。”


    “也好。”


    水汽氤氲,顾宁熙浸于浴桶中,鞠一捧热水,细细擦拭。


    白皙胜雪的肌肤沾上水珠,透着粉晕,仿若雨后荷花,清丽绝伦。


    水雾缭绕,眼前的光景如在梦中。


    虽则忙碌,但她有了自己的宅邸,自己的俸禄。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他其实,从未看懂过顾长瑾。


    安分在位上坐了一会儿,见里屋只有她与太子二人,顾宁熙诚恳道:“殿下,臣这是卷进了什么麻烦?”


    陆憬言简意赅:“贪墨。”


    “哦——”用午膳时,御书房内,陆憬望着顾宁熙从食盒中端出来的那一碗物什,不禁陷入沉思。


    “这是……从前只要我父亲受了伤,我母亲都会熬这碗药粥。”顾宁熙想要辩白一二,“御医检查过食方,并无碍。”


    只不过她看着碗中这碗黑糊糊的东西,忽而觉得自己更像是刺客。


    刚盛出来时,分明还没有这般难看。


    大约是被桌上各色珍馐所反衬的缘故。


    顾宁熙默默收回碗盏:“改日。”


    陆憬失笑,见她神色怏怏,只以为她在忧心自己伤情,难以成眠。


    “陪朕用膳罢。”他道。


    顾宁熙依言坐下,午后的陆憬照旧忙碌。


    御医来为他换药毕,顾宁熙随御医一同离开。


    “去御园走走。”顾宁熙命其他人先行回长庆宫,只留了圆桃陪在身侧。


    “世子殿下,这边请。”


    侍从出声,顾宁熙抬首,看着出现在眼前三步远的人。


    来人着世子官服,身长九尺,样貌硬朗,居高临下看来时极有压迫感。尤其是他目光中的审视,令顾宁熙十分不喜。


    顾宁熙并未在宫宴上见过他,却能大致猜出其身份。


    福王世子,陆谈。


    他奉帝命巡视江左,年节时并未归来。


    陆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清冷美人,自是知晓她是何人。


    陛下新纳的容妃,果然好颜色。


    美人一袭妃色对襟长裙,纤秾合度。肤若凝脂,不过薄施粉黛,容颜盛然,只一眼便胜过他府中所有姬妾。


    绣芙蓉的玉带系于腰间,衬得那腰身不盈一握。


    “容妃娘娘家中可有姊妹?若是有娘娘一半美貌,孤倒是想纳作侧妃。”


    顾家门楣不过尔尔,侧妃已然足够抬举。


    他毫不掩饰言语间的轻佻,如此冒犯,顾宁熙轻描淡写:“京中贵女如云,世子大可请陛下作主赐婚,何必舍近求远。”


    不待陆谈开口,顾宁熙道:“本宫宫中尚有要务,陛下召见,世子也莫迟了。”


    她携了圆桃离开。身后,陆谈的目光有如鹰隼,倒不是个空有美貌的木头美人。


    就是不知在榻上,是否还能有这般冷淡。


    长庆宫正殿内,顾宁熙才坐下不久,内廷女官送来了三日后马球赛的安排。马球赛设于宫中安德殿前,陛下特许容妃娘娘观赛。


    红蓝两方中,福王世子陆谈的名字赫然在列,为蓝方之首。


    圆桃一惊:“娘娘,是否要避一避?”


    御园中之事,娘娘告知她对方是福王世子,嘱咐不得对外提起。


    福王世子的名号,她在宫中也听闻过,是长庆宫得罪不起的人物。


    她实在担忧:“娘娘,当真要去吗?”


    顾宁熙一笑:“去。为何不去?”


    顾宁熙几乎要笑了,她身为首辅一党,又与谢谦盯上的店铺有所牵扯,怎么看都有嫌疑。


    若说无辜,连她自己都未必相信。


    日头偏移,查案总要费些辰光。


    “殿下。”


    陆憬身边的人在雅舍外请吩咐,太子殿下淡淡道:“传膳罢。”


    顾宁熙挑眉:“怎么,你家郎君配官服不好看么?”


    “也好看。”怀月跟着笑了,“只不过是不一样的美。”


    墨发半干,顾宁熙说起一事:“阿月,你是否知道怡棠楼?”


    怀月点头,京城玉河畔一处风月地。名气不显,与她从前所在的繁春楼完全不能相较。


    “郎君怎么忽然说起此地?”


    “今日在账本里瞧见的,觉得有些意思。”谢谦派人在顺隆衣铺蹲守一月有余,想来没有探得什么有用的消息。


    既如此,趁他尚未有头绪的时候,自己便再帮他一二。


    自入狱中,顾宁熙便断了同外间的消息。


    只有那日被押入大牢时,一路见到过两位熟人。皆为首辅门生,官阶与她相仿。


    牢门清静,七品以上官员都被单独羁押候审。


    显而易见,他们不过是帝王清算首辅一党的开始。


    顾宁熙靠在杂乱的草垛旁,望月光一点一点映入小窗。


    她疲惫地合上眼眸,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她思忖半刻:“昨日秦世子邀臣一叙,有意将妹妹嫁给臣。”


    陆憬:“……”


    陆憬:“……所以?你要本王帮你去提亲?”


    “不是不是,”顾宁熙试图比划,也是知道自己因私事麻烦了昭王殿下,“臣是想……能不能劳驾殿下,帮臣、帮臣委婉转告秦世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推了这桩婚事?”


    第 40 章   占有欲


    “好。”


    顾宁熙话音才落,便听得昭王殿下干脆利落地答应了此事。


    她如释重负,面上也有了笑容。


    “多谢殿下!”她深深一揖,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不必客气。”陆憬轻咳一声,以拳抵唇。


    昭王殿下素来一言九鼎,顾宁熙对他放心得很。她本想着先行告退,等昭王殿下有闲暇再议。


    宫中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顾宁熙有时随着陆憬出入御书房中。


    估摸着到了陆憬召见朝臣的时辰,顾宁熙起身,走前还顺走了御书房内的一本史书。


    “陛下,这本书借我读读?”


    “好。”陆憬没有拒绝。


    圆桃一直等在御书房外,从顾宁熙手中接过了书。


    “回去吧。”顾宁熙笑着对她道。


    出了昭平门,她们迎面遇上总管高进亲自引了人入内,态度十分恭谨。


    “王爷请。”


    高进口中的王爷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颀长,样貌英朗不凡。


    顾宁熙猜到对方身份,客气一礼:“王爷安好。”


    功高一代的靖平王,华夏边民的保护神,不想能在此地遇上。


    谢谦打量过眼前低头行礼的小姑娘,淡淡应了一声。


    他未多停留,大步离开。原本他还奇怪,陛下为何会独独选中顾家姑娘,现下见了人倒能稍稍解惑。


    样貌的确生得不错,就是不知是否安分。


    顾宁熙目送靖平王离去,想必陆憬召见王爷必有要事。


    御书房中的谈话不得而知,回到明宝堂中,顾宁熙继续翻看手中史书。


    知己知彼,方能更好应对。


    北齐开国至今,共历五代,七帝。


    立国之初,为迅速稳定疆域,北齐高祖大肆分封同姓宗族为王。藩王权势甚广,甚至可自立八千以下的军队,以解决封地兵患。


    齐高祖一代霸主,他在时藩王皆安分守己,未敢有异动。只是高祖驾崩后,却苦了继任的几位皇帝。


    北齐皇位更迭之快远胜大梁,每当新旧皇权更迭之际,各处藩王粉墨登场,争权夺利。北齐皇位大权渐渐旁落。


    尤其陆憬祖父顺帝继位时,本就是由真定桓王扶保上位,于朝政上更是力不从心。


    且顺帝醉心后宫之事,广纳妃嫔,单成年的子嗣便有十八男九女。


    庸懦的君主偏偏长寿,到了顺帝在位后期,内有诸子夺嫡,外有藩王乱战,朝局一片混乱。


    直到明帝借军功夺位,方一扫北齐颓势。


    明帝同样是北齐近几代皇帝中,唯一一位能揽朝政大权者。


    他外扫羯族,内压权臣,励精图治,北齐在他手上隐有中兴之势。


    与顺帝不同,明帝膝下仅有三子,早早便立了嫡子陆憬为储。


    “在看什么?”“姑娘先用些点心。”


    温嬷嬷吩咐侍女捧上了两盏糕点,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御书房那处尚未有消息,是以不能传膳。


    “可否遣人去问憬一二?”


    顾宁熙厌烦枯等,温嬷嬷道:“回姑娘,这怕是……不大妥当。”


    看出温嬷嬷的为难,顾宁熙不再多言。


    她在屋中无事可做,从书架上翻出一幅字帖,干脆练字静心。


    白日里无趣,过了晌午的尾巴,高总管的人方有话语传来,陛下半个时辰前已在御书房用膳。


    顾宁熙练字的笔一顿,继续写完了这张字帖。


    因陛下未归,原本预备的菜式撤去半数,又重新热过一遍。


    宫中的饮食惯例不合顾宁熙胃口,她就着汤羹,总归用了半碗米饭。


    时间赶得紧,午憩才过一刻,宫中派来教习规矩的高尚仪已至。


    因顾宁熙尚无名位,高尚仪又位居五品,故而无需见礼。


    她打量过眼前清冷的美人,这般姿貌,无怪乎能得陛下青眼。


    原本她担忧顾家这位小姐并非出自世家大族,一朝为妃,要教习的宫中规矩甚是繁琐,平添不少麻烦。


    孰料半日教导下来,对面的女子全然配合,一点即透,全无半点骄矜之气,让她甚为意外。


    临走之际,高尚仪留下了一卷宫规。


    “还请姑娘熟记,下官明日再来。”


    顾宁熙颔首,温嬷嬷亲自送了女官离去。


    明宝堂内,小丫鬟圆桃替顾宁熙揉了揉肩:“姑娘今日累坏了吧。”


    那厚厚的书卷,她看着都替姑娘觉得累得慌。


    “尚可。”


    顾宁熙选了这个单纯的小丫鬟贴身服侍,明宝堂事宜则由温嬷嬷打点。


    几日过去,宫规顾宁熙学得很快,余下的时间高尚仪也为她说起些宫中事。


    陆憬生母端敬皇后早逝,宫中没有太后坐镇。只有明帝留下的几位太妃,居于南宫中好生奉养。


    明帝嫔妃不多,几位太妃皆出自世家大族。


    听闻明帝与端敬皇后伉俪情深,膝下只有陆憬一个嫡子。陆憬的两个兄弟,安王和裕王皆是安分守己,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


    加之陆憬继位至今空悬后宫,宫中情形状似一片清明,倒让顾宁熙松口气。


    除了宫规礼仪外,亦有司寝局的女官来教授阴阳调和之术。


    起初顾宁熙颇为排斥,但细想下来,若是不学,榻上受罪的反倒是自己。


    翻着这些图册,顾宁熙自嘲一想,自己竟也不算纸上谈兵。


    唯一棘手些的是,厚厚的几卷宫册,数百条宫规需要她熟记。


    “宫中规矩皆是为陛下而守,全凭陛下心意。”替顾宁熙整理书册时,温嬷嬷温言道。


    顾宁熙轻笑,明白其中之意:“您说的是。”


    用过晚膳,圆桃来道:“姑娘,东厢房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总管高进午后传了陛下吩咐,陆憬今夜要她侍寝。


    明宝堂中早早便为此准备。


    顾宁熙读得入神,浑然不知陆憬何时进殿。


    “陛下。”她起身行礼。


    陆憬在她位上坐下,顾宁熙回道:“读到熙平之乱。”


    陆憬翻了翻书,果真如此。圆月清辉,今日三省议事,陆憬回到寝殿时夜色已深。


    秋日的夜里已有凉意,榻边的女子披了斗篷,乌发柔顺地垂着。


    “陛下万福。”


    她一礼,绯红的寝衣压下了眉眼间的清冷,与三年前代郡中的那抹身影渐渐重合。


    陆憬颔首,女子顺从上前,合着规矩为他更衣。


    若有若无的幽香环绕在侧,白日里政事的疲乏散去些许。


    “在宫中可还习惯?”


    年轻的君主开口,不过学了几日规矩,瑜安倒是乖顺不少。


    顾宁熙未答,却轻踮脚尖,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轻暖的斗篷落于地,一夜春宵。


    熙平是明帝最后的年号,他在位十二年,虽宵衣旰食,但终究难以肃清藩王祸患。


    明帝病重之际,陆憬尚在边关。他匆匆赶回京后不过三日,明帝即驾崩。


    陆憬于灵前继位,年仅二十岁,成为了北齐新的主人。


    朝中暗流涌动,藩王权臣虎视眈眈。


    陆憬登基不满三月,北齐内乱迭起。


    关于这一场叛乱,史书上只记载了寥寥数笔:“帝往宗庙祭祀,未几怀王、成王起兵叛乱,三月乃止。”


    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史家工笔怕是未写出万一。


    陆憬修长的手指停在这一页,顾宁熙轻声道:“当时……必定很凶险吧?”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父皇突然崩逝,他遭逢丧父之悲。可北齐朝中,容不得他有半点喘息之机。叔伯同族全然不顾半点骨肉亲情,皆想趁他立足未稳要了他的性命,取而代之。


    朝廷形势瞬息万变,他如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那段时日,他几乎夜夜难以成眠。


    可他为大齐帝王,是所有皇党的主心骨,不能在人前露出半分怯懦。


    往事像是要将人淹没。陆憬抬首时,对上了女子清亮的眼眸。


    他笑了笑:“叛乱早有迹象,尚能应对。”


    女子望着他,灵动的眸中带着疑惑:“既知诸王有不臣之心,为何还要犯险离京?”


    “京中有王叔坐镇,无妨。”


    父皇在时,组建了一支精兵,号万骑,从来只听帝王调遣。


    万骑的兵符,父皇交了一半在他手中。另一半则在临终之时,秘密托付给了靖平王叔。


    这一段旧事,从未有机会向人倾诉。


    陆憬也未想到,再度谈起时,心境竟能轻松许多。


    顾宁熙心下明了,看来是一场里应外合,陆憬与靖平王共诛叛乱的成、怀二王。


    用人不疑,陆憬对靖平王远比她想象得更要倚重。


    “有时候血脉亲情,反而不值一提。”


    被亲叔伯在父亲灵柩前逼迫的那一刻,陆憬至今无法忘却。


    顾宁熙也陷入默然,好在顾家并不是如此。


    她伸出手,碰了碰陆憬的掌心,有些凉。


    秉烛交谈,不知不觉夜已深。


    陆憬将顾宁熙横抱起,带去了内殿。


    顾宁熙的手环过他,一片顺从。


    明德帝将儿子的神色尽收于眼中,心底直叹气。这京都的世家贵女都任祈安挑选,怎么他偏偏就看上位有夫之妇呢?


    还弄得自己辗转反侧,心中苦楚都无处诉。


    明德帝忍不住替儿子分析,祈安这没名没分的,要后来者居上,与人家正宫相争总归是吃亏些。


    思来想去几番,帝王也同样开始不解。他的祈安样样都好,论家世地位,那是大晋万人之上的昭王;论身形样貌,祈安全然是随了他和懿文的优处;论文治武功更不必说,昭王赫赫威名,天下谁人不识?


    怎么对面的姑娘就是不为所动,就是不……变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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