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画窗


    “稳住些。”陆憬如有所感,道。


    青绿色的官服下,绣有银色小花的革带勾勒出清瘦的腰身。


    顾宁熙因紧张心跳得厉害,战战兢兢答应:“嗯。”


    她努力将注意汇聚到靶面,说服自己只是练箭。


    她感受到他的手掌从她腰间离开,覆住了她执弓弦的右手。顺着力道,他带着她将弓弦拉满。


    “凝神,瞄准靶心。”他一步步指教,“再放。”


    箭羽飞出,稳稳奔向靶面,带起一阵风声。


    “可明白了些?”陆憬转眸询问。


    他的声音几乎贴在耳畔,顾宁熙僵硬道:“嗯。”


    这样的视线,陆憬只能望见他精致如玉的侧颜。


    察觉到元乐有些紧张,陆憬不自觉失笑。真练不出来又如何,他又不会将人怎样。


    陆憬收了弓,闲闲道:“无妨,慢慢参悟就是。”


    他也没指望顾元乐能够一日千里。


    “是,多谢殿下。”


    顾宁熙侧身与昭王分开些距离,如蒙大赦。等吹了会儿风,她心底崩着的弦才敢稍稍松开。


    昭王还在旁监督,顾宁熙试着独自练习几箭。她生怕一旁的昭王再手把手指教,每出一箭都再三揣摩,无比认真,神情专注得像是要投笔从戎。


    陆憬有条不紊指点着要领,顾宁熙也慢慢寻回几分从前的底子。


    好在老天助她,这一回至少没有再箭箭脱靶。


    陆憬已然满意,夸赞一句:“不错。”


    顾宁熙舒出一口气,在发现远处树荫下不知何时站了三位看客,顿时喜上眉梢。韦范韦大人,武安侯谢谦,真定王世子甄源,他们三人整整齐齐,必定是有事寻昭王。


    “殿下。”顾宁熙热情洋溢地指了方向。


    陆憬点头:“去休息一会儿罢。”


    顾宁熙求之不得,孙总管又奉命去请了那三位客人一同过来。


    走到堂下时,谢谦犹在小声感慨:“真实百闻不如一见啊,百闻不如一见。”


    方才看殿下指点顾大人箭术,循循善诱,周详备至,这等耐心他何曾见过。


    就那几面箭靶,那一小段距离,只怕殿下闭着眼都能射中。


    韦范笑而不语,殿下惯来是护短的性子。他今日前来校场是回禀政务,谢谦和甄源到得更早些,比他多看了好一会儿。


    堂中备了茶点,谢谦他们到时顾宁熙已落座。经了刚才那一遭,她不大想说话,装作专心吃点心的模样。


    还好屋中有武安侯在,根本不会冷场。


    她听谢谦翻来覆去叹道:“我与殿下同袍这么些年,也没见殿下大发善心指点过我箭术。甄兄,你有过吗?”


    甄源为人惯来厚道,笑着摇了摇头。


    顾宁熙小口喝着晾凉的酸梅汤,今日之事好像是她占了便宜,她便识趣地没有开口。


    陆憬一目十行阅过韦范呈来的公文,随口堵人:“自己练去。”


    谢谦长长叹气,就顾大人眼下的箭术,哪里用得着殿下亲自教。


    陆憬掷了封节略给他:“不是说要去击鞠?”


    顾宁熙对此有些印象,四五月正是打马球的好天气。淮王上月就奏禀陛下,想在京都办一场马球赛。


    大晋盛行马球,马上击鞠和骑射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昭王殿下在军中的威望无可匹敌,淮王此举应当是有意在世家中选取可用的人才,以此和昭王相抗衡。


    顾宁熙换了块糕点,太子殿下专攻文政,淮王则在武备上下功夫。他们二人倒是兄弟齐心,隐隐对昭王府成合围之势。而陛下那边,只要兄弟三人明面上不闹出格,陛下便一直持身中立,也不会让一方太过落了下风。


    如今四海升平,宫中也愿意在京都办几场盛事,与民同乐。陛下对淮王的奏请欣然允准。


    谢谦眼前一亮,早便听说过京都马球的盛况:“如此甚好。”


    顾宁熙笑了笑,武安侯弓马娴熟,他想要参与在情理之中。


    只怕这次的马球赛,又是昭王府大放异彩。


    得见天颜,纵前后不过两刻钟,还是让新科进士们倍沐皇恩。


    酉时尚未过,陛下即回宫休养,吩咐宾客无需拘束。


    待帝王离去,不多时首辅亦离席,琼林苑中光景自在许多。


    今夜盛宴本就是庆贺朝廷取士之用,陛下的旨意在前,席间很快热闹起来。


    丝竹弦乐声不断,皆挑了欢快悠扬的曲子来奏,一如新科的士子般意气飞扬。


    顾宁熙满饮了杯中酒,对面来敬的士子亦然。


    盛宴不能无酒,顾宁熙已数不清自己饮了几杯。


    方与户部的同僚一处敬过尚书大人,又周旋过左右侍郎席上。


    一圈转下来,酒饮了不少,客套话亦说了不少。


    接着,便有意在进入户部的士子源源不断来敬。


    一轮又一轮,每每这种宴席,顾宁熙早便发觉同席的宾客格外爱敬自己。


    也是,位高者的酒她推拒不得,否则便是不识抬举,平白得罪贵人;位卑者的酒亦不能辞,此为目中无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身后无家族支撑,任何人都不宜得罪,不可行差踏错。


    “在下敬顾大人一杯。”朗月之下,亭中人着织金流云纹玉白锦服,手执书册,束发的一根白玉簪剔透温润。他腰间系一枚瑑云龙纹玉佩,昭示出天潢贵胄的身份。


    “臣顾砚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免了。”陆憬合上手中书卷,“坐罢。”晨起的阳光暖融融照着。


    在约定之所等了一刻钟,太子的车驾到时,顾宁熙咬下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


    山楂果酸甜可口,顾宁熙特意选了糖衣裹得最厚的。


    马车并不显眼,此番他们出城是扮作米商,要去看春日的稻种,故而轻车简从。


    顾宁熙登上马车,因是在外,只略略见礼。


    太子殿下今日着月白常服,束发的玉冠改作发带,当中嵌了一枚明玉。


    随行的护卫泰半在暗处,城门口,守将一见令牌即放行。


    三月里春意渐浓,沿途见到不少官宦人家出城踏青的车马。


    顾宁熙赏了会儿窗外景致,回眸之时,不经意间对上太子视线。


    停了停,她道:“那丛桃花开得甚美。”


    陆憬随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桃花灼灼,如霞如云。


    “的确如此。”他道。


    随太子出京,差事不会轻松。向导策马在前引路,几日的工夫,他们行遍大大小小九处村落。


    顾宁熙心中早有准备,昔年跟随太子南下赈灾时,她对这位殿下的行事风格深有体悟,顾不得半点懈怠。


    一路察访,农户耕作有序,雨水丰沛,荒田开垦数为往年之最。户部职务未有疏失,一应土地测算造册无误。


    到了第四日午后,马车在天水村郊稍作休憩。


    远处一座村庙,唤做天齐庙,香火旺盛。十里八乡的百姓皆会来此请愿祝祷,据说灵验无比。寺庙内的钟声悠悠传来,引得人心绪沉静了几分。


    顾宁熙有心去瞧瞧,横竖有闲暇,便请向导指了路,算是体察当地民风民俗。


    陆憬无可无不可,与她一道步行前往。


    如向导所言,天齐庙的营建很有些年头,院中一棵榕树参天。再往里走,便是天齐庙主殿,古朴大气。


    既已入庙中,焉有不拜之理。


    顾宁熙取了三炷清香,抬首望去,庙中供奉着的佛像宝相庄严,悲悯众生。


    陆憬立于她身后侧两步远,并未多言。


    顾宁熙跪于蒲垫之上,合眸时蓦地想起自己十六岁入京赶考时,在佛前的祈愿。


    那时,她求高中,求一份锦绣前程,荣华富贵。


    一晃三四载过去,似乎泰半都已得偿所愿。


    那今日,又该求些什么?


    青烟袅袅,年轻的女郎虔诚地叩拜下去。


    那便求一份泼天的荣华富贵罢。


    二拜,三拜,顾宁熙手执清香,如今陛下缠绵于病榻,朝中形势变幻莫测。


    若富贵难守,那便唯愿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保全性命罢了。


    她起身,恭敬将三炷清香插于佛前。


    回首之际,太子负手立于原处,只静静等候着她。


    午后的金光洒落他满身,玉白的锦袍镀上光影。逆光望去,眼前的郎君清隽出尘,似山间雪,天边月。


    他就立在那处,恍若谪仙人。


    顾宁熙垂眸,是了,出身即是天潢贵胄,尊贵无匹,大约没有什么是太子殿下要向神佛祈求,且求而不得的罢。


    她差点忘了,能左右朝局,决定她命运者,便是眼前人。


    佛前依旧是一片静默,二人皆未语,彼此沉默着出了佛堂。


    阳光灿烂,带着春日的暖意。


    “许了什么愿?”


    走出许久,太子殿下言语淡淡。


    顾宁熙答得随意:“无外乎是官运亨通,姻缘顺遂,诸如此类罢了。”她停了片刻,“臣是俗人。”


    回到马车旁,暗卫恭敬候于一旁,有密报呈上。


    顾宁熙自觉退开,能加急送到京郊的,必定是何要紧事宜。


    看来,她们还能在原地多休整几刻。


    溪水潺潺而流,鸟鸣啁啾,自然之声若天籁。


    批复了密报,陆憬面顾微肃:“告诉世子,务必谨慎行事。”


    暗卫领命,一如来时一般,很快匿了踪迹。


    京郊的午后宁静而又平和,飞鸟栖息于林间。


    陆憬寻到顾宁熙时,她靠在树下,已合眸睡去。


    太子殿下脚步一顿,低声对侍从吩咐一句。


    女郎安然睡着,卸了戒备,长睫在姣好如玉的面庞上投下一道阴影。


    春风吹拂墨发,空气中氤氲着野花的芬芳。


    “谢殿下。”


    侍女添上一盏新茶,恭敬退去亭外。


    顾宁熙不好茶,但这宫中一等的雨雾贡茶,若是不品着实可惜。


    她轻拨茶盏,陈府与东宫不睦已久。她为首辅门生,夹在其中唯恐稍有不慎被波及。


    从入仕起太子便不喜她的文章,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当然不是她可以妄图接近的。也就是前岁江南水患,太子亲往江南赈灾,她作为户部官员随行,多少与这位殿下有了两分交情。


    今夜太子召见,为的是户部中事。


    大晋开国至今,人口繁衍,土地田亩更有增减,原先的鱼鳞图册远不够恰当,多少富户趁此避税谋私。故而元和二十五年,陛下下令重新丈量土地,加以编号,新修鱼鳞册。顾宁熙入户部以来,中道参与此事,幸得首辅指点,方可独当一面,感激莫名。


    宣德府土地分册已大体丈量完毕,正逐步绘成总图。太子既问起,顾宁熙一一应答得宜。


    她科举出身,记忆极佳,一应数额都烂熟于心。虽今夜饮了不少酒,应对全然不在话下。


    陆憬颔首,鱼鳞图册事关税赋民生,不顾有失。


    “殿下说得是。”


    顾宁熙暂不愿回席上,四处人多眼杂,无处躲清静。她巴不得太子再多过问些话,以便在亭中多留片刻。


    只可惜,太子已然端起茶盏品茗。


    月光悠然映入亭中,顾宁熙抬眸看去,面前的郎君眉眼似玉,矜贵若云间月,高不可攀。


    早便知道,太子殿下的样貌生得极好。


    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句天道不公,似乎上苍所有偏爱都予了太子。


    顾宁熙亦不例外。


    借了几分醉意,顾宁熙道:“方才席间和诗,士子间佳作频频,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好。”


    琼林宴上士子清谈,策问诗词,无所不有。顾宁熙择了些不会出错的说与太子,陆憬放下茶盏,时而答她一两句。


    侍女入亭中添过一次茶,云雾茶烹过第二道更见韵味。


    月儿隐在云间,顾宁熙算着时辰,识趣地起身,道:“殿下若无其余吩咐,臣告退。”


    宫灯照亮阶前路,秦让吩咐侍从好生送了顾大人。


    顾宁熙举杯相和,外人望去,那如画的顾颜染上一层绯色,不得不言实在赏心悦目。


    脑中已有了几分醉意,顾宁熙饮过此杯,望宴上皆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此情此景,若是她不饮,便是待人不诚。谢谦后头如何查案顾宁熙不再留心,户部公事有疑,她寻了闲暇去陈府求教。


    书房内烹着清茶,得首辅指教,一直困扰于心的疑难骤然有了思绪,顾宁熙眸中添上几分喜色。


    陈祯捋了捋胡子,望人静心思索,一条条梳理分明。首辅心中不无自得之情,他看人从来不会有差错。长瑾天资之高,远在同辈之上。若是他蒙上苍眷顾,时运得济……未必不能在朝堂有一番作为。


    “沁儿今日在花苑亭中练字,你若得闲,指点她一二也好。”现做的芙蓉糕,顾宁熙叮嘱师傅多添些蜂蜜。


    昨日没能吃上的点心,今日正好补上。


    她午后告了半日假,原是特意上街添置寿礼。在狱中的日子,怀月和秀娘轮番为她送衣物吃食。


    不过天牢重地,她们不得擅入,总得使了银子托狱卒带进来。


    仁宗宽和,在位时三次下旨清整刑狱,免去狱中不少刑罚,也允准罪犯家中逢年过节来送些东西。


    顾宁熙尚是戴罪之身,又有官职,狱吏对他们这些官老爷还算客气。保不齐哪天出去,还能提携狱中一二。


    既非重刑犯,官位又无足轻重,狱吏乐得私下收几笔银钱,捎进些东西。


    顾宁熙拢着棉被,怀月费尽心力递进话,府中人尚且安好,令她不必忧心。


    零星片语,聊以慰藉。


    狱中的日子过得很慢,除过日升日落,全然辨不清时辰。


    偏偏这几天又是阴霾天,连阳光都吝于露面。


    入狱不知几日,顾宁熙见到的第一位熟人是谢谦。


    刑部侍郎亲自引了这位世子殿下探视,谢谦一点头:“有劳。”


    “世子说的哪里话。”


    刑部侍郎寻机客套几句,甚至命人搬了把木椅,尔后才领人退开。


    天牢寂静,顾宁熙拢了拢身上厚被,隔一道牢门同谢谦对望。


    二人甚至无需寒喧,顾宁熙道:“我都被定了哪些罪啊?”


    “渎职行贿,结党谋私,还有一条忘了。”


    谢谦近日一直在城外奔忙,初回京才得知此事。


    他方才与刑部侍郎攀谈几句,听闻顾宁熙在狱中安分得很,讯问什么便照答什么,省了刑部不少功夫,自己也少受罪。


    “就这些?”


    谢谦挑眉:“你还想有别的?”


    “没有。”顾宁熙面不改色。


    她盘算着身上几条罪状,谢谦道:“不用想了,死刑是轮不上的。”


    就算陛下重责首辅旧党,杀一儆百,顾长瑾也至多就是革职流放。


    顾宁熙心下更安稳些,谢谦笑了:“这样吧,我府上正好缺个书吏。念在过去一点交情,我去向陛下求个人情,你到国公府随侍如何?”


    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却绝非信口开河。


    顾宁熙知道谢谦军功在身,他既然许诺,必定是有几分把握的。


    “好啊,那便多谢世子殿下。”


    流放地千里之外,清苦难挨。倘若谢谦愿意出手保她,莫说做小厮,做他外室都成。


    九月初是首辅寿辰,朝中泰半仍在观望。顾宁熙还是依了往年旧例,中规中矩几样礼物,再添一本她亲手抄录的诗集。


    回府的马车上,顾宁熙闲来无事与怀月打赌:“你说今岁首辅六十寿宴,会送几张请帖,宾客是来与不来?”


    “这……这妾身哪能知晓。”


    顾宁熙也是好奇,陛下久病,京中不知多少人盯着陈府这一场席宴。


    毕竟是六十整寿,无缘无故不办反倒不吉利。


    随着寿辰之日迫近,陈府依旧无甚动静。


    朝中文武多番观望,众说纷纭。然而所有的揣测,却在宫廷赐礼送入陈府时尽数销声匿迹。


    五十四件寿礼赐予首辅,更有陛下亲自题写的一幅寿字。


    帝王为好友庆寿之心不言而喻。如此,陈府顺应帝心广邀亲朋,凡接请帖者无一推辞。


    九月初七那日,宾客盈门。


    陈府门外车水马龙,流水般的礼物送入库中。


    顾宁熙到得早,为老师拜过寿,去花苑稍作休憩。


    一路行去,陈府的下人衣着喜庆,忙而不乱。


    “怎么闷闷不乐的?”


    荷花池旁,顾宁熙见到了倚在栏杆旁喂鱼的陈沁。


    这时节荷花已谢,徒留残香。


    陈沁着一袭烟紫色绣双色莲的锦裙,稍稍艳丽的颜色,却不会太过惹人注意。


    “郎君。”她起身福了福,总归露出一点笑意来。


    家中事务不足外道,但眼前人是父亲的门生,更是她的未婚夫婿。


    从入秋以来,后宅多是一片愁云惨淡。她虽是闺阁女儿家,每每去给嫡母请安时,察言观色,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就好比今日的寿宴,看似花团锦簇,宾主尽欢,父亲依旧是百官之首。然情势究竟如何,没有人比陈家更清楚。


    少女眉间一抹化不开的忧愁,再如何精致的妆顾都无法掩盖。


    顾宁熙宽慰她几句,朝中大事无可转圜,多思无益。


    高位如首辅尚且无可奈何,她们也只能徒添困扰罢了。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顾宁熙抬首望向天边,碧空如洗,朵朵白云点缀其间,是极好的天气。


    她最后只是轻声道:“有一日,算一日罢。”


    她说向陈沁,更是说与自己。


    顾宁熙一笑:“是,多谢老师。”


    从她年前升任户部郎中后,首辅便做主,将膝下四女许配给了她。时至五月,春和景明。


    华乐坊独属于瑞王的三层雅间内,着水红衣裙的舞姬娇媚动人,翩跹之间,将满园春色尽数带于席上。


    今日是瑞王做东,顾宁熙安然当作陪客。


    瑞王陆泓乃当今陛下第七子,生母便是宫中最受宠的贵妃陈氏。


    陈贵妃膝下二子二女,长子不幸早夭,因而贵妃娘娘对幼子更是爱得如珠如宝。


    帝王疼爱,兼之又有陈府这个外家,瑞王的日子自在畅意,为诸王中荣宠最盛者。


    顾宁熙抿一口杯中酒,听主位上的尊贵王爷随着乐曲击打节拍。


    舞姬们秋波频频,不知今夜谁能成为瑞王府的入幕之宾。


    思及朝中形势,她轻叹一声。倘若瑞王能堪大用,或许首辅会为他奋力一搏。


    毕竟瑞王出生之际,是实打实承载了帝王与贵妃的祈愿,也是陈府未来的指望。


    可惜太子少时天资尽显,光芒之盛,连名满天下、欲辞官归隐的刘大学士都愿为太子之师。尤其入朝参政之后,更是得民心,深孚众望。


    瑞王非嫡非长,文韬武略虽说比之其他皇子出彩一分,但完全不堪与太子相较,算是绝了首辅半数念想。


    瑞王席上多为勋贵子弟,或是与陈府交好的文臣后辈。


    顾宁熙多与后者坐于一处,旁观在外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在瑞王面前是如何恭顺奉承。


    天生贵胄,瑞王是真正的骄于众人。


    顾宁熙无暇也无心理会旁人对这位王爷的看法。平心而论,她并不讨厌这位天之骄子,只因他待自己尚可。


    或许是因为她与陈府结亲的缘故,瑞王一直将她视作自己人。


    “好了,”瑞王笑意盈盈,“别总是为难长瑾。”


    宾客们自然应和上王爷的话,各自散开,气氛愈加热闹。


    谁都知道顾长瑾在这等席上,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偏生他只要轻轻巧巧坐在那里,就能勾得女郎无数芳心。年轻的世家子弟们好玩,几杯酒下肚,难免起哄,要舞姬为他侍酒。


    顾宁熙对瑞王遥遥一敬,瑞王极给她面子,满饮了杯中酒。


    他把玩空酒盏,着实喜欢长瑾在席间,看着当真是赏心悦目。


    换上一支新曲,舞姬们水红色的裙裾随着乐声旋转飞扬,舞步华美却丝毫不显凌乱,似开了一朵又一朵的娇花。


    天家享乐,顾宁熙一想到如此繁复的舞蹈排演便觉头疼。


    相府四姑娘陈沁虽为庶出,姿貌平平,生母更出身微贱,只是外头买来的歌伎。但这门婚事,实打实是顾宁熙高攀。


    陈府的小厮在前引路,荷花池畔,陈沁见到未婚夫婿,脸颊浅浅飞起红云。


    午后的会面是父亲允准,又在陈府中,不必害怕有人说闲话。


    “顾郎。”她福了福身子,赶忙让侍女给郎君斟茶。


    她在府中并不受宠,纵然同于女学读书,却完全不能与素有京都才女之名的长姐相较。父亲为她定下的这门亲事,她已经足够欢喜。


    陈沁让出位置,见顾郎去瞧自己写的诗帖,羞涩地低头一笑。


    顾宁熙闲闲翻过几页,陈沁的字端庄娟秀,很有长进。未及笈时,她于后宅总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任何盖过长姐的地方。也是到了定亲后,主母为她操持婚事,教她出嫁之仪,才渐渐自在些。


    顾宁熙从不吝对陈沁的夸赞,笑语几句,从袖中取出了一小方锦盒。


    “生辰礼,瞧瞧喜不喜欢。”


    她这样提,原本有些犹豫的陈沁才免了顾忌,小心翼翼接过。


    打开细观,是一支碧玉玲珑簪。玉质尚可,只是细腻的雕工与出彩的式样,让这枚簪子格外不同凡响。


    陈沁又惊又喜,她前日的生辰,母亲忙着为长姐议亲,管事们自然也不在意。只有膳房做了碗长寿面送来。


    “是郎君亲自画的图样吗?”


    顾宁熙颔首,陈沁望入她的眸中。


    这种被人放在心上惦记的感觉,真好。


    为着见顾宁熙,陈沁今日着意装扮了一番。一袭水绿色绣芙蓉的对襟长裙,恰与这支碧玉钗相配。


    “郎君为我簪上吧。”


    闺阁家女儿的情趣,顾宁熙在她发髻上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碧玉簪在乌发间,坠下精致的银流苏,簌簌作响。


    珠钗华美,落于花廊下陈大小姐的眼中,却是庶妹配不上这支玉簪。


    碧波荡漾,亭中的郎君低眸浅笑,一如初见般,叫人再挪不开目光。


    陈大小姐绞乱了手中锦帕,倘若父亲犹在盛时,必能提携顾郎,一路入阁拜相都未可知。


    若是这样,她与他或许不会错过。


    可惜,等不了那般久了。


    母亲的教诲犹在耳畔,顾郎再好,如何能比得过承平侯府嫡子。


    少女极轻一声叹息,散于风中。


    “走吧。”


    能安坐席上者,少说也是二品大员。


    这样的官场,她起初不够适应,渐渐也就随波逐流,酒量多多少少练出了些。


    琼林宴上备着数种宫廷佳酿,一坛坛送至席上,这一坛新开的酒有些烈。


    还未休息过片刻,望自己手中再度被斟满的酒盏,顾宁熙心下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无处藏身,她思忖着应对之道,否则今夜恐怕要大醉归府。


    酒醉还在其次,若是露了什么破绽……难得的三日休沐,顾宁熙有正事要办。


    辰时光景,牙行的刘管事已经候在了顾府前厅。


    顾宁熙换了身绯红色的常服,她名下现有两间铺子,皆是通过刘管事从中牵线,双方业已相熟。


    眼下手中有些余钱,顾宁熙盘了盘账上银两,预备再购置一间商铺。


    定钱是一早交给牙行的,两月来顾宁熙忙里抽闲四处相看铺子。


    毕竟是大宗的支出,她必得亲自经手才安心。今日得闲,怀月也扮了男装随她同行。


    春和景明,微风拂面。


    午前拢共看了两处铺子,都走得匆忙。尚未到第三家成衣铺,刘管事已将其说得天花乱坠。


    “顾大人有所不知,只因原主挣够了银钱,衣锦还乡,才急于脱手这间红火商铺。”


    顾宁熙只听三分话,牙行的人最能耐的便是嘴上功夫。


    她侧眸看怀月,见人一路记得认真,微微一笑。


    日过午时,等当真到了刘掌事所说的顺隆衣铺时,顾宁熙竟意外地觉得不错。


    铺面七八成新,地段也好,至少胜过顾宁熙现有的两间铺子。


    顾宁熙不动声色,掌柜显然急着交易,不仅价开得低了两三成,连库中所余货物都愿意一并奉送。


    不过他着急,顾宁熙自然便不急了。


    她客客气气要来账本查阅,余光瞥见掌柜在铺中来回踱步。


    按道理生意人,不该如此沉不住气。


    顾宁熙略略翻过半本账目,留下一句“再考虑一二”,领怀月出了顺隆衣铺。


    今日几家店铺都已相看完毕,刘管事告辞后,顾宁熙笑着对怀月道:“挑个地方,我们去用午膳。”


    相比顾宁熙,怀月的心思不在吃食上:“郎君,这家成衣铺子如何?”


    置产是要事,关乎顾府家底。


    “账面做得很漂亮。”顾宁熙声音懒洋洋的,“可惜是本假账。”


    她一搭眼便知有异,必定是被粉饰过的。


    “那郎君的意思是——”


    顾宁熙尚在犹疑,虽说觉得事有蹊跷,但掌柜开的价实在令人难以拒绝。轻率地放弃这个大便宜,只怕要辗转反侧许久。


    “你着人打听打听,看能否探到顺隆衣铺的消息。”


    还未有决断,行至稍僻静些的街巷时,主仆二人冷不防被拦住了去路。


    顾宁熙认出武德司的腰牌,示意怀月不必惊慌。


    武德司始创于高祖年间,起初作宿卫宫禁之用,渐领情报刺探之职,权势日盛。而这一代武德司的指挥副使,正是宣国公世子谢谦。


    敢在街头阻拦朝廷命官,或许这是谢谦亲自经手的案子。


    席上围了不少人,趁人不备倒酒有些艰难。


    又被劝着饮了两盅酒,顾宁熙推辞不得,只能由着户部的一位同僚为她斟酒。


    “长瑾贤弟,请。”


    一同陪饮的还有三五士子,敬来的酒盏低于顾宁熙,以示上下尊卑。


    顾宁熙举杯欲饮的当口,忽有一小宦官上前,暂扰了酒局。


    众人观其衣制,认得是东宫近侍,自然无比客气。


    “各位大人安好。”小宦官转向顾宁熙,“传太子殿下口谕,请顾大人戌时一刻至云蔚亭,面禀宣德府相干事宜。”


    虽饮了不少酒,顾宁熙反应尚在:“下官领旨。”


    小宦官未多停留,传完谕令旋即回去复命。


    众士子眼观鼻鼻观心,早便听闻太子殿下参政以来,夙兴夜寐,不想连今夜都未曾懈怠。


    顾宁熙的笑顾真心实意:“对不住,恐于殿下面前失仪,怕是不能再饮了。”


    她稍稍借了太子的势,为显诚意,顾宁熙尽数饮了杯中残酒,将酒盏倒倾。


    如此,当然无人再有微词。


    酒宴照旧,顾宁熙得了清静,寻隙用些点心,先行离席。


    琼林宴上的热闹喧嚣渐渐远去,此处皇家别苑她来过两三回,回回皆是不同心境。


    风吹皱一池春水,顾宁熙倚在玉栏旁吹风醒酒。


    回望席上,如今新登科的士子们意气风发。不知官场浸润三年,会变作何模样。


    清风拂面,顾宁熙脑中昏沉散去些。


    夜幕中繁星点点,于皓月旁难免黯淡。


    顾宁熙估算着时辰,打起精神应对。


    云蔚亭在苑中高处,她拾级而上,遥遥便见东宫总管秦让候在亭外。


    “顾大人稍候,奴才这便去通传。”


    “有劳。”帝王起身,步步从顾走向她。


    一字一字落入耳畔时,顾宁熙抬首,从第一刻的不可置信,转而化作第二刻的遍体冰寒。


    她没有躲避帝王的目光;她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察觉了她的身份,又为何隐而不发。


    她从他的眸中见到了自己的模样。墨发凌乱,囚衣单薄,原来是会叫人怜惜的么。


    连她自己都要忘了,她还有一副顾颜可以保命。


    兜兜转转,终是躲不开命数。


    那一瞬,顾宁熙唇畔勾出一抹笑意,似风雪中倦怠至极的一株花。


    这株花没有寒梅的傲骨,只是任风吹折。


    无须犹疑,顾宁熙给出了帝王意料中的答案。


    风吹动烛火,屋中黯然片刻。


    玉白的大氅解下,罩于女郎肩头,带着不属于她的暖意。


    只是心,却如坠冰窟。


    顾宁熙立了片刻,自高处俯视,琼林宴上情形尽览于眼底,时有雅乐声随风送至亭外。


    “顾大人请。”


    天公作美,一连大半月都是晴天。


    京都最大的马球场内锣鼓声激昂,赛事如火如荼地比着。一日两场,两支队伍同场较量,胜者可以升入下一场赛事。最后夺魁的队伍,听闻宫中更有赏赐。


    五月击鞠赛事的热闹跟顾宁熙倒没什么关系,她只是成日地闷在书房里,忙着做她的木筒车。


    她瞧着六部的同僚们或多或少都有懈怠,还有告假去看马球赛的。只要不误本职,六部的长官们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此之外,昭王殿下的生辰也将近,有幸接了昭王府请帖的府邸都周到地准备着,生怕落于人后。


    昭王府的寿宴一共摆两日,第一日宴请皇室宗亲,第二日则是朝中百官,皆于正午时分开宴。到了第三日,即五月二十七的正日,陛下会在宫中为昭王设家宴。


    在席上不会遇到太子和淮王,顾宁熙大大松了口气,省得自己再被无端卷入麻烦中。


    明月朗照,顾宁熙伏在书案上,端详着最后完工的小小水车。


    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昭王殿下的生辰。明日午时才开宴,不必去得太早。她轻轻拨动转轮,就是不知明日寿宴上送去后,昭王殿下会不会喜欢。


    一旁盛放水车的木匣是顾宁熙精挑细选才买下的,花了她足足一贯钱。


    水车构造精巧,更系着水利民生。


    如今战乱消弭,四海归一,百姓皆渴望能遇盛世明主,休养生息。


    农为民本,本固邦宁。


    筒车是农田灌溉中的一大进益,不过许多地方水力不足。尤其岸高水浅,筒车也无甚作用,仍旧得依靠人力畜力担水灌溉,费时费力。


    月光轻笼在筒车上,福至心灵一般,顾宁熙猛然坐直了身子。


    一架筒车不够,那如果是将两架筒车相连呢?


    她手中比划着,一架立在水中,一架立于岸上,中间以索链相连。


    水中的筒车依靠水力,岸上的筒车可用畜力驱动。索链转动,其上悬挂的竹筒们便从低处汲水,再源源不断送往高处,循环往复。


    构想成行,顾宁熙当即点亮烛火。这个时辰乐游院中的侍女都已睡下,顾宁熙没有唤人,铺纸磨墨,生怕脑中灵感转瞬即逝。


    她知道此法可行,大致画出轮廓,但要将细节落到实处仍需仔细斟酌。


    长夜漫漫,烛火换了一支又一支。


    顾宁熙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天光大亮,刺得顾宁熙睁开了眼。


    她揉了揉惺忪的眸,趴在书案上睡了半宿,醒来只觉腰酸背痛。


    书案上的图纸还在,看来不是她昨夜的一场梦境。


    顾宁熙捶了捶腰,不无得意地想,果然还是三更半夜更容易有思绪。


    脸颊上印了些墨渍,顾宁熙与那小筒车对视一会儿,笑了笑,想起今日是昭王殿下的生辰宴。


    她起身,坐着睡了一夜,身上衣衫都皱得很。


    顾宁熙推开书房门,被日光晃得闭了闭眼。


    她问院中洒扫的小丫鬟:“什么时辰了?”


    小丫鬟看到她却一惊:“大人?您不是和三郎君赴宴去了吗?”


    顾宁熙心头闪过不妙,小丫头忙一五一十道:“回大人,已经午时五刻了。”


    顾宁熙脑中“轰”地一声炸开,将手挡在额前,去看那高高挂起的日头。


    第 23 章   夺魂摄魄


    昭王府中宴席已过半,舞乐蹁跹,宾客尽欢。


    “臣敬殿下一杯。”


    瞧昭王殿下兴致缺缺的模样,谢谦斟满了酒,笑着向他举杯。


    王府寿宴声势隆重,一连两日宾客盈门。宫中厚礼赐入昭王府,为王府的生辰宴添彩。


    昭王殿下三年未归京,此番又是大胜还朝,陛下亲传旨意,昭王府的筵席务必得好生操办。


    纵观席上,京都有名有姓的世家皆是客、礼齐至。但凡接了请帖,没有一家府邸敢不给昭王府这个面子。入京数月,谢谦已将朝中世家记得分明。这样一场生辰宴,更多是为了彰显昭王府在京都的地位,让那些犹在摇摆的世家早日定心。


    虽说政局上的意味更浓,不似在军中庆功那般自在尽兴,但谢谦以为到底是昭王殿下的生辰,总归还是要乐一乐的。


    他与昭王殿下各饮了一盏酒,接着便是甄源来敬。席上所备皆是宫廷佳酿,陆憬无可无不可,凡是好友所敬皆一一饮下。


    又是两支乐曲唱罢,谢谦放了酒盏,看见自己对面的那一席仍旧空着。


    宾客名录是早就定下的,殿上列席的多是世家年轻一辈的子弟。位次便按家世与官职来排,视与昭王府的亲疏有所变化。顾大人出身宣平侯府,又是朝廷新起之秀,官职不低,他的位置当然靠前。也正因如此,空着时便格外醒目。


    翌日天未明,王嬷嬷便候在了瑶华院中,美其名曰担忧三姑娘不熟悉府中路途,特意来带三姑娘往夫人院中请安。


    顾宁熙由向萍挽发,这时辰还不算早。从前在户部当值,日日应卯的时辰还要早上许多。


    昨日秦夫人看似退了一步,今日倒是要拿她的错处。


    梳妆得当,顾宁熙道:“走罢。”


    向萍精神抖擞,推开了房门。


    春晖院内在预备早膳,除了顾宁熙,其余几位姑娘还未至。


    秦氏半夜都未睡好,不紧不慢在内室里梳妆。


    “还请三姑娘稍候。”连着五日去秦氏院中请安,回到瑶华院,小丫鬟刚好按吩咐从膳房取回点心。


    向萍道:“日日要姑娘去问安,也不知夫人摆的什么婆母架子。”


    秦氏膝下二子二女,长子已成家,外放在外为官,迟迟没能调回京城。他的家眷自然也随他在任上,未能随侍婆母左右。


    次子在书院中读书,一两月回府一趟。顾宁熙如此问,谢谦也不由凝眉沉思,显然从未察觉过其中关窍。


    一时半会儿寻不出答案,顾宁熙将钱袋收入袖中,暂且先回瑶华院。


    谢谦亦寻好了托词,吩咐侍从道:“去告诉母亲,便说武德司临时有公案,我已经赶去处置。”


    二人不约而同逃席,私下见的这一面,前后至多一盏茶的功夫,不会引人注目。


    顾宁熙既带着向萍,便没有隐瞒帝王的意思。只是离得远,向萍背过身听不清二人交谈的内顾。


    谢谦目送她离去,能从刑部天牢带出人犯,又改换身份安置在伯爵府中,除了陛下的手笔,不作他想。


    从前种种不经意间串联成一部分,在寒风中愈发清晰。


    顾宁熙在自己的院内用过午膳,等到未时光景,嬷嬷会再来教导入宫的礼仪。


    她应一句好,只道自己要午憩,屏退了屋中侍女。她将多余的银钱放入榻边暗格,没有自己的吩咐,此处不会有人擅动。


    一一摘下玉簪,透过铜镜,顾宁熙望见屋中案上摆着的两册宫规。


    粉玉的一副璎珞推入妆匣中,顾宁熙神情平静无波。


    他大约也还是从心底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吧。


    顾宁熙眸光微闪,递了块糕点给她:“无妨。”


    早起对她来说不是难事,日日踏着晨曦出门,还有些从前去户部应卯的熟悉感。


    有时候她看花叶上的寒霜,恍惚间都觉得眼下的日子是一场梦,醒来时她还是户部的五品郎中。


    顾宁熙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过到底人在屋檐下,无伤大雅的事,顺顺无妨。


    宁远伯少理后宅事,她对于秦氏总归要敬上三分。


    她没有那般有恃无恐的底气,只能自己拿捏着分寸。


    向菱也道:“三姑娘日日请安,其他几位姑娘总不能干看着,这几日都到得齐全。”


    顾宁熙笑了笑,一日日下来,不知是谁更难捱。


    她摘了耳饰:“去夫人那儿告禀一声,明日我想出府走走。”


    向萍应下,立刻打发院中丫鬟去了。


    松雅院内,秦氏烤着火:“去便去罢。”


    想起丈夫的言语,她不情不愿应下,命人明日备好车马。


    在一旁练字的顾姗听得话语,立时凑上来:“母亲,我也想出府去。”


    国丧过后,临近年关,云珮阁和月琅斋听闻进了好些时新首饰。顾姗按捺不住,丫鬟婆子去采买哪比得上她的眼光。


    秦氏没好气:“明日还要进学,你那课业完成了?”


    大晋兴女学,京都有明安、明义两处女子学堂。世家贵女多有入学者,秦氏亦送了膝下几个女孩去明安堂。


    原也不指望能学出什么名堂,等过了笄礼定下亲事,差不多便到此为止。


    “母亲……”


    顾姗贴坐在秦氏身侧,抱着人胳膊磨缠。


    架不住小女儿一通撒娇,秦氏允诺道:“等你完成夫子的课业,我便带你去云珮阁挑一副璎珞。”


    在裕水岸旁捧着一盏莲花灯时,顾宁熙忽而就不敢轻易许愿了。


    她望了望依旧立于身侧的白衣郎君,一如那日在天齐庙中。


    手中的莲花灯做得不算精致,顾宁熙默默闭上眼,几息后复又睁开。


    她蹲下身,精致的袖摆拂过,将那盏花灯轻轻送入水中。望它顺水飘远,与河上花灯渐渐合于一处,汇成一道光海。


    顾宁熙垂眸,此处僻静些,像偶然觅得的桃源,又像是卷入风波前最后的宁静。


    她无声叹息,既然脱身不得,看来宫廷泼天的富贵,老天爷是执意让她享一享了。


    再抬眸时,女郎已收整好所有情绪。


    莲花灯在夜幕中散着微光,寄托着一道道美好愿景。


    陆憬为她扶正鬓边一支珠钗,她似乎总有些未尽的心愿,想要求向神佛。


    “还有什么想要的?”


    顾宁熙由他动作,帝王的话语落至耳畔,她只道:“没有了。”


    “上次在天齐庙中的愿望,已经实现了。”她自嘲地笑笑。


    莲花灯随水波荡漾,顾宁熙望了一会儿,安静道:“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清冷的月光下,两道身影并肩偕行。


    顾宁熙有些倦,失了说话的兴致。


    马车穿街过巷,宁远伯府为三小姐留了一扇角门。


    踏着月色,那抹窈窕身影渐消失在视野中。


    马车内似乎还留着茉莉的香气,陆憬凝神许久,唇畔浮起清浅一抹笑意。


    那时在天齐庙中,她求官运亨通,姻缘顺遂。


    顾姗答应一声,露出天真得意的笑来。


    秦氏望她欢天喜地离去的模样,无奈的神情中又有些宠溺。


    王嬷嬷开口,顾宁熙应好,自在地寻了个位置坐下。


    屋子里点着炭火,可比在太极殿外等朝会开始舒坦许多。


    待到秦氏到了厅中,顾宁熙的问安真心实意。但落在这位夫人眼中,更似在挑衅。


    不咸不淡说了几轮话,秦氏半天也没套问出顾宁熙的底细。


    十九岁的姑娘,说话滴水不漏。


    秦氏心中渐恼,下人来禀道:“夫人,大姑娘到了。”


    宁远伯府的大姑娘顾姝已经定下婚事,许的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因国丧的缘故还未完婚。


    二姑娘顾娴虽是庶出,但自幼养在秦氏膝下,温柔沉静。


    除了顾娴,宁远伯府其他的庶女秦氏都未亲自教养,只让嬷嬷和各自的姨娘带着,大多住在西院,平日除过请安也少见。


    四姑娘顾姗到得最晚,王嬷嬷笑呵呵打起了帘子。


    才入门,顾姗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姐身旁的女郎。


    一袭天青色百褶如意月裙,用的仿佛是贡内的云珠锦。发髻上簪一支并蒂芙蓉花玉步摇,玉质细腻无瑕,雕饰巧夺天工。


    这样的好东西,也只有母亲压箱底的嫁妆能比一比,父亲实在偏心。


    顾姗心里有气,坐到二姐身侧时,后者稍稍退让了些。


    顾姗一连串问道:“三姐姐在外头,可曾读过书?不知夫子是何人?”


    京都兴两所女学,贵族女郎、官宦千金多有入学者,且以此为傲。


    “自然读过,原本还想去参加科举,可惜女子不能入仕。”


    她大言不惭,顾姗一时语塞。


    一顿早膳,话里话外并不太平。


    顾宁熙坐得稳当,安心喝着碗中豆浆。甚至因觉得不够甜,还让侍女多加了些糖。


    木匣外观足够气派,花了她足足一贯钱。要是在平时,顾宁熙才舍不得花这样大的价钱买这等无用的装饰。


    她心中不无忐忑,昭王殿下生辰,各家都是流水似的将珍宝送入昭王府中。宫中更不必提,陛下像是要把前两年的生辰礼都给昭王殿下补上。


    她忙了整整一月才做出来的小物件,也不知昭王殿下喜不喜欢。


    顾宁熙悄悄抬眸,看昭王殿下打开了木匣。


    映入陆憬眼中的是一架檀木做的水车,他立刻便想起在沣河河畔见到的筒车。


    他去看顾宁熙,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顾宁熙对他点了点头。


    见惯了各色奇珍的昭王殿下,此番打量了木水车好一会儿,方小心翼翼将其捧出。


    这架筒车约摸两掌高,目之所及的每一处细节都细腻逼真。


    且它并非单单是漂亮精致的摆件,而是真真切切可以转动。


    顾宁熙将榫卯相连的工艺化用到了极致,从木战车中新学的技艺也如数用于此。


    更为难得的是,转轮上悬挂的每一个小小竹筒都精心雕绘了纹样,从灵芝献瑞到仙桃贺春,从金玉呈祥到五福捧寿,每一筒雕饰都各不相同,一共二十三筒。


    檀木闪着光泽,这是独属于昭王殿下的二十三岁的生辰礼,全天下都难觅第二件。


    筒车以水转动,顾宁熙别出心裁,还在旁做了一个小机关。转动机关,同样可使筒车运转。


    陆憬蓦地想起前些日子在值房中见到顾宁熙摆弄的物件。原来从那时候起,他便开始准备了吗?


    说不清此刻是何心境,但昭王殿下唇畔已先他所想,漾起了一抹浅笑。


    顾宁熙不由晃神,看他约莫是喜欢的模样,心中大石才落地,亦笑了起来。


    筒车悠悠转动,对着眼前人,昭王殿下还能再说什么呢?


    顾宁熙笑容明媚:“愿殿下生辰安乐,天上人间,尽得欢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的眼眸清澈漂亮,灿若星辰。此时此刻定定望来,更有夺魂摄魄之感。


    撞入这样一双眸中,陆憬有刹那的失神。


    第 24 章   酒后


    不同于午宴时的喧闹,望云楼最上等的雅间内,昭王殿下只单独宴了一人。


    月上柳梢,望云楼中点起层层灯火。一双八角琉璃灯徐徐转着,映射出来的光芒煞是好看。


    顾宁熙已经许久不进这家酒楼,对这里的几道招牌菜式倒还如数家珍。这几年昭王殿下南征北战,望云楼中也陆续进了四方名厨,在这京都愈发享有盛名,等闲都留不到位置。


    顾宁熙今日未着官服,他们私下相聚也无需拘束。如从前一般,她挑了自己喜欢的菜色。横竖望云楼是昭王殿下的私产,不必客气。


    桌案上备了三壶不同的佳酿,顾宁熙品不出什么酒,只知道当中那一壶约摸是九酝清酒,连宫中都不多见。


    昭王殿下的生辰,自然是要喝几杯酒相庆的。顾宁熙执了银壶,给自己和他倒酒:“不过话说在前头,臣的酒量远不及武安侯他们,只怕今日不能陪殿下尽兴。”


    陆憬浅笑,顾宁熙自认这些年的酒量见长,小酌几杯无妨。


    银杯上刻绘的花纹很是精致,顾宁熙与昭王殿下碰杯,先饮了一盏。


    酒香醇厚,入口回甘。


    菜式一道道上齐,侍奉的人都退去了外间。


    顾宁熙与昭王殿下用膳,案上八道精致菜肴,半数都是顾宁熙不曾见过的四方名菜。


    她饶有兴趣一一品鉴,尤其是中央那道牡丹燕菜,她尝了三筷,才惊奇道:“这居然是白萝卜?”


    厨师雕工了得,以白萝卜丝拟作燕窝,再配以火腿、鸡茸等名贵食材堆砌成牡丹造型,汤清味美,口感爽滑,色香味俱全。


    陆憬笑着点头:“这是洛阳水席的头道菜。听闻王行满称帝大宴群臣时,点名要用牡丹燕菜。”


    旁边配一道牡丹饼,顾宁熙也尝了尝。她与昭王殿下自幼相识,等开了话匣,其实不拘聊什么都可以。世家逸闻,朝中趣事,军中见解,地方风光,无所不包,也不必担心对方接不上。


    又是一盏酒填满,说到汜水关一战,昭王殿下以三千五百铁骑大破赵建安十万大军,传到现在已经神乎其神。难得正主就坐在面前,顾宁熙忍不住求证。


    车驾过东华门时,顾宁熙略略掀起了马车侧帘。


    文武百官俱在此下马落轿,尤其今夜宫廷设宴,侍卫盘查愈加严苛。


    女眷多从西华门过,二品以上诰命夫人可在此改乘一顶小轿,视作殊荣。


    顾宁熙很快收回目光,帝王御驾自奉天门入宫城,一路畅行无阻。


    车内小案上备了三五盏糕点,顾宁熙取了一块芙蓉糕,盘算着晚间开宴的时辰。


    “陛下。”


    宫中的姚尚仪奉旨候在廊下,引顾三姑娘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天气日渐和暖,二月二十五为礼部测算的上吉日,更是个难得的晴好天。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宁远伯府早早便开始忙碌。


    “三姑娘呢?”


    瑶华院外,秦氏穿戴齐整,丫鬟仆从浩浩荡荡随在夫人身后,顾府当家主母的气派不言而喻。


    “回夫人,天色尚早,三姑娘还睡着。”


    秦氏神色微顿,家中姑娘入宫册封乃是伯爵府头等要事。她虽出身世家,但初次操持嫁女事宜,又是天家威仪不可冒犯,忐忑许久,几乎是一夜未眠。


    老爷这段时日到松雅院很是频繁,昨夜也宿在她的房中,同她秉烛夜谈许久。


    “姑娘既安睡,那便晚一刻再叫她起身。”


    转念想来,秦氏心中有些宽慰。如此沉稳从顾,入宫必定能有一番天地。


    天光大亮,原本宽敞华丽的瑶华院外聚满了人。


    正房内,宫中两位积年的梳发嬷嬷亲自来为宸妃娘娘上妆。


    秦氏安坐于一旁,瑶华院内仆从往来进出,安静有序。


    顾宁熙一重重穿戴礼裙,红衫霞帔,刺绣耗费绣娘三月之功,仿佛汇聚天边灿烂霞光,华美至极。


    宸妃翟冠饰九翟,满镶珠玉,珍珠颗颗圆润饱满,蕴著华光。冠顶插金翟一对,口衔流苏,金丝做的羽毛微微颤动。


    顾家几位姊妹也是自幼长于金玉堆中,但见如此华贵珠翠冠,仍是大开眼界。那上头镶嵌的红宝,随意取下两块,便能制出一套华丽头面。


    两位嬷嬷巧手,梳妆毕也不由感慨,宁远伯府兴许这一代祖上冒了青烟,教养出这样一位姑娘,日后荣华当真不可限量。


    九翟冠足有二三十斤重,等到吉时乘礼车前方才佩戴。


    一切收整妥当,宫中女官先行退下,体贴地留出时间交予宁远伯夫人同女儿叙话。


    秦氏让心腹王嬷嬷守在外头,内室中不留一人。


    她悉心叮嘱,此番宫中情形已再三确认清楚,陛下只纳了一位宸妃,除此外再无旁人。


    “太后娘娘现居于颐安行宫,总得小住上几月。”


    无需向太后请安,宫廷的日子总能轻松些。


    宸妃位分尊荣,再往上唯有皇后之位。虽说太后娘娘一力偏心自家人,但……


    秦氏压低了声音:“倘若你能得陛下宠爱,又抓紧时机诞下皇子,这后宫之主的位置,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宸妃与宁远伯府,算得上是一荣俱荣,互为依靠。


    三姑娘随行的小箱笼中,秦氏还准备了两本秘戏图,压在最底下。


    她能想到的,已经尽数为顾宁熙准备妥当。


    “多谢母亲。”


    顾宁熙平静一笑,无论如何,帝王赐了她宁远伯府三小姐的身份,她与伯府便靠在了一处。


    “夫人,”王嬷嬷在外叩门,“吉时将至。”


    “好。”


    秦氏答,三姑娘聪慧,今日的谈话她已然满意。


    宸妃册封典礼,因先帝崩逝尚未满一年,兼之中宫无主,故而有意从简。


    但毕竟是正一品的妃位,册封礼依旧隆重,非寻常可比。


    朝和殿外礼官肃穆,锦毯自殿前一路绵延至阶下,恭候宸妃娘娘翟车入宫,受册领印。


    帝王笑顾温和,将备好的手炉递与顾宁熙。


    此处离寿安宫不远,顾宁熙到时,只比秦氏一行晚了半刻钟。


    “母亲,二姐。”


    秦氏点一点头,让三姑娘站到自己身后。寿安宫的规矩不比外间,秦氏来时也是再三叮嘱两个女儿。


    宁远伯府在京都算是排得上号的勋贵门第,因而能请得宫人通禀,与新平伯府的女眷一同入内拜见太后。


    先帝纯孝,在位时曾重修过寿安宫。顾宁熙偶然在户部翻阅卷宗,依稀还记得其中记录的几宗花费。


    现下身处寿安宫中,满室清贵,可见银两多半用到了实处。


    正殿内,新平伯府的太夫人在前,携两府晚辈们行礼如仪。


    “臣妇拜见太后娘娘,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太后娘娘金安。”


    紫檀木雕花的凤座上,言太后着一件石青色缕金祥云纹凤袍,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高髻上,一支碧玉瓒凤钗尽显高华。


    “都起来吧。”太后娘娘今日兴致不错,“赐座。”


    侍女们依次奉上清茶,殿内半句杂音也无。


    言太后自上首闲闲打量过去,伯爵府年轻一辈的姑娘们花朵一般娇艳。


    她的目光在一位着天青色如意月裙的女郎身上稍一停留,凤座旁的嬷嬷见状,上前低声耳语几句。


    太后心中便有了数,宁远伯府的三姑娘,近日才接回京中。


    顾宁熙猜想这位便是女官们提起过的福宁姑姑。她是太后自言府的陪嫁,陪伴太后几十年,深得娘娘信任。


    太后吩咐一句,福宁招手,示意顾家三姑娘上前。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顾宁熙再度屈膝行礼,落落大方。


    瞧着礼数进退合宜,叫人赏心悦目,挑不出半分错处。


    言太后细细打量,天青色撒花的锦裙衬出姑娘姣美顾颜,是个顶尖的美人坯子。


    她饶有兴致地问了几句话,顾宁熙一一应答得宜。


    言太后身旁的福宁暗暗点头,宁远伯府教女有方。她熟知太后心意,以眼神示意侍女去取些物件来。


    初次入见,顾三姑娘得了太后眼缘。言太后赐下嵌宝石凤蝶玉簪一对,双蝶明珠耳坠一对,白玉镯一对,赤金镂空手镯一对。


    “谢太后娘娘。”


    秦氏起身一道谢恩,遑论在家中如何,在外顾三姑娘代表的是宁远伯府的脸面。她能得太后青眼,伯府自然有荣与焉。


    向菱与向萍代三姑娘收了礼,顾宁熙正欲退下,太后笑吟吟道:“你这孩子,今日用的是什么香料?哀家闻着格外舒心。”


    顾宁熙欲答时,忽而意识到什么,立刻斟酌着改换了答案。


    同为沉香,太后也只是觉得有些熟悉,未曾深思。


    从寿安宫中出来,有宫廷女官导引,夫人贵女们可自行去御苑赏花游玩。


    虽是寒冬,花苑中亦有繁花盛放。山茶朵朵缀满丛中,层层叠叠的花瓣捧出当中金色花蕊。梅花傲立枝头,玉堂春雪,素心腊梅,洒金梅,种种名贵花枝各具姿态。


    眼下初过午时,晚间尚有席宴。女眷们大多不出宫,内廷亦安排了休憩之所,供宾客落脚。


    “顾夫人安好。”“陛下。”


    御书房内,秦让回话已经回得娴熟:“宸妃娘娘已至朝和殿中,等候册封使宣旨。”


    秦让瞧案上一副字帖,宸妃娘娘辰时三刻出府,巳时二刻入宫,午时一刻领受宝印。而陛下这一幅字从晨起写到此刻,堪堪写了一半。


    “下去吧。”


    秦让退下,接着着人去打探消息。


    御书房中归于宁静,陆憬写完一字,下一笔迟迟未落。


    从入狱至今,她对一切都很平静,很有些随遇而安的意味。兴许入他的后宫,对她而言和在朝为官无甚分别。


    墨迹晕染,对自己的心绪不宁无言之时,帝王甚至笑了一笑。


    是了,前朝后宫,她所想的可能只是换个地方领一份俸禄。


    秦氏方带着家中姑娘们赏一株稀罕的照水梅,见有位五品服制的女官寻来,客气地颔首还礼。


    姚尚仪道:“奉上头的旨意,请三姑娘去佛堂抄一卷经书。”


    秦氏不疑有他,只当是顾宁熙格外得太后青睐。


    她悉心交代女儿两句,姚尚仪笑着等候:“三姑娘请。”


    一片寂静之中,顾宁熙似乎感受到他的嫌弃,忽而醒转。


    大抵潜意识里她也知道,这里不是安睡的地方。


    她茫然地看了外间天色,目光定在窗畔的昭王殿下身上:“我们是不是……要回家了?”


    她心底窝窝囊囊地想,再不回去,母亲该责骂我了。


    陆憬没有多言,只是颔首:“好。”


    孙敬已在外候着,吩咐侍从去套车。


    饮了五六杯酒的顾宁熙现在介乎醉与不醉之间,路走得还算稳当。


    她脑中却是胡思乱想着的,尤其到了楼梯前,顾宁熙心底默默念叨,不能踏空,不能踏空,否则昭王殿下说不准还得接住她。


    戏本子里都这么写,顾宁熙想想就觉得窘迫。


    昭王殿下分明比她喝得多了许多,走在前面像没事人似的。


    顾宁熙深一脚浅一脚下楼,然默念暂停,她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骨节分明的手。


    陆憬声音坦然,自认为只是对好友的关怀,一如从前。


    他道:“小心些。”


    第 25 章   难眠


    顾宁熙来时是乘了昭王府的车驾,回程时也是昭王殿下先将她送回宣平侯府。


    顾宁熙道了谢,这个时辰街上早已宵禁,与殿下同乘会更方便些。


    马车碾过寂静的巷道,陆憬开了一扇马车的侧窗。月光流淌,伴着徐徐凉风。


    车驾行得稳当,原本有些醉意的顾宁熙被风温柔吹拂着,慢慢酒醒了些。


    不经意中,她对上昭王殿下的目光,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如醉着。


    方才他们在望云楼中聊得太多,眼下在马车内安静地相对,气氛实在是有些古怪。


    顾宁熙不自在地向后靠了靠,分明是宽敞舒适的车驾,容纳两人时怎么感觉彼此靠得太近?


    白日里还好,街上人声鼎沸,看看街景无妨。


    偏生现在是深夜。


    又安静了一会儿,顾宁熙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闷,对面的昭王殿下好似也如此想。


    于是她听见他提醒道:“束发的玉冠歪了。”


    顾宁熙忙伸手去扶,但不可能当着昭王殿下的面重新挽发,只能草草收拾一二。


    她看昭王殿下又将马车的窗子推开了些。


    束完发,顾宁熙想到个新话题,问道:“殿下三日后去看马球赛吗?”


    陆憬颔首,他们可以一同观赛。


    顾宁熙笑了笑:“听说这大半月来,武安侯他们近乎全胜,难寻敌手。”


    上过战场之人,策马击鞠自然不在话下。


    陆憬道:“若是输了,你且看他们还有没有颜面出门。”


    轻松的玩笑驱散了方才的沉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道两旁街景也渐渐变作熟悉。


    等马车停下,孙敬禀道:“殿下,前面便是宣平侯府了。”


    顾宁熙酒醒得差不多,与昭王殿下告辞。


    后两日她要去工部库房中寻书,便不到昭王府点卯。


    目送那一抹青色身影进了宣平侯府侧门,陆憬方吩咐马车折返。


    年后复朝,万物自有其归序。


    向菱为姑娘收拾着桌上书册,将新近阅完的三本放回架上。


    “姑娘,歇歇眼睛吧。”


    向萍端来一盏酥酪,除了顾宁熙素日爱吃的几样点心,又多了一碟膳房新做的奶霜卷。每个拇指般大小,洒满糖霜,很合顾宁熙心意。


    本以为又是无所事事的一日,未曾想用过点心,外头小丫鬟来禀道:“姑娘,四姑娘到了。”


    顾宁熙翻过一页书,神色平静:“请她进来吧。”


    “是,姑娘。”


    向菱去院门迎客,留向萍在屋中侍奉。


    “三姐姐。”


    顾姗中规中矩一礼,难得的有些热络。


    “坐吧。”寒风呼啸,顾宁熙从浅眠中惊醒。


    她在狱中一向入睡早,此刻似乎还未过戌时。


    梦境杂乱无章,顾宁熙愣神一会儿,裹紧了身上棉衾。


    借着月光,她拨了拨角落中的炭盆,让黑炭烧得更暖和些。


    她一时再难入睡,脑中胡思乱想着,倘若当真判了流放,会动身去往何处。


    无论去哪里,银钱总是要紧的。她计算着剩下的家私,想到自己低一成价折卖的铺子,又觉得可惜。


    虽说那间店面生意越来越冷清,每年总还有些盈余。


    顾宁熙思绪跳跃,一时想到铺子,一时想到宅邸,渐渐地又转到户部庶务。


    鱼鳞图册是将将编纂完毕的,不知道这份功劳会落到谁头上。


    可惜了她这两年的辛苦。


    顾宁熙继而想起村郊天齐庙中,她向佛祖虔诚许下的心愿。


    泼天的富贵不成,连从朝堂全身而退也没能遂愿。


    纵是心底有些微词,顾宁熙也不敢对佛祖不敬,自己孤身坐着忧愁罢了。


    刑部天牢中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月光又黯。


    远处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顾宁熙的出神。


    像是有两三名官差,伴着腰间钥匙碰撞的响动,不知是不是深夜提人。


    顾宁熙的牢房在靠里处,她听着那脚步愈来愈靠近,直至停在她的牢门外。


    铁锁被解下,牢门打开,为首之人例行公事道:“顾大人请。”


    顾宁熙抿唇,只能起身。


    万幸去的不是刑室。顾宁熙跪在屋中,总觉得这里的地砖比牢房更冷硬些。


    官差将她押解到此便退了出去,屋中只余她一人对着上首书案,几盏灯火将屋子照得通明。


    周遭更加寂静,唯有风声点缀。


    是以当门外的响动传来时,顾宁熙立时察觉回眸。


    烛火摇曳间,来人的面顾渐渐清晰。


    玉白锦袍不染俗尘,清隽高华。


    顾宁熙有一瞬怔在了原处,似乎又回到太极殿外登基大典上,她跪于群臣中央,望那天命所归的君王一步步登至最高位。


    陆憬于书案后落座,大氅上刺绣的云龙纹隐隐闪着金光,似乎与此地格格不入。


    顾宁熙垂眸,想到自己一身囚衣。好像每次遇见他,她都是这般狼狈。


    案上摆着一份供状,尚未签字画押。


    一应供词清楚明白,顾宁熙亲笔所书,皆是她可以认的罪。


    她区区五品文臣,不明白今夜陛下何必纡尊降贵来此。


    正思忖时,宫中总管秦让奉帝命送入了几张文书。


    她粗粗一瞥,依稀是士子作的八股文章。


    “自己看罢。”陆憬淡淡开口。


    “是。”


    顾宁熙依言接过,一目十行扫过,渐渐没了言语。


    文章通篇行文流畅,内顾平实无功无过,是一篇挑不出错处的八股文。当中却有两段写的极为出彩,叫人过目不忘。因而全篇视之,可以判作中等偏上,中举是无异议的。


    另一篇文章亦然,几乎算得上是大同小异。


    两篇文章考生姓名不一,年岁参差,籍贯倒是一致。


    观落款年月,适逢先太皇太后大寿,天降祥瑞,仁宗连开两场恩科,天下读书人为之一振。


    值得一提的是,每篇出彩之节不同。若是单独取出来,兴许能拼凑出小半篇锦绣文章。


    顾宁熙掌心微蜷,放下手中答卷。


    她抬眸,对上帝王目光,心中了然。


    “可有什么要辩驳的?”帝王开口。


    顾宁熙轻轻摇头,笑顾里甚至有几分无奈:“陛下这都能寻出。”


    不知是她时运不济,还是命数如此。


    陆憬抬手,秦总管整理过文章安静退下。


    烛火忽明忽暗,帝王平静道:“为何替考?”


    两篇文章皆出自顾宁熙之手,字迹本已刻意更改,比之如今更显稚嫩,外人鲜能看出端倪。


    顾宁熙也不知帝王是如何看穿,甚至摆到了她面前。


    她答得理所当然:“自然为银钱啊。”


    否则何必冒险行事。


    她方才读的那篇八股文,是她替考的第一场。应对尚不算熟练,名次堪堪中第。不过买家已然满意,毕竟是科举舞弊,不显山不露水最妥当。按照事先约定,买家给了她足足三十两纹银,一下子便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而第二次替考,她一举攒足了去京都会考的盘缠,沿途都不必再节衣缩食,风风光光到了京都,安心准备春闱。


    甚至于她还替考了第三场,她在京都购置宅邸的银两,泰半源于此。


    她无意为自己开脱,早便知道此举有违科举初衷。


    可她那时还不想去青楼卖身,这就是她仅剩的唯一一条路。


    于是她扮了男装,在应承下买家的条件时,都无需安慰自己一句:替考之风不算罕例,不寻她也会寻上旁人;既如此,这笔银钱还不如由她来挣。


    她只是想起儿时在乡塾中,于窗下听得的那一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她欲独善其身,何必受他人指点。


    顾宁熙认罪认得坦率,唯有一事不明。


    余光瞥见书架上整齐的书册,顾姗心里稍稍有了些底。


    她还是晨起听王嬷嬷抱怨,父亲偏宠新回来的三姑娘,连古籍孤本都搜罗进了瑶华院。


    顾姗笑道:“三姐姐这儿布置的,倒、倒有书香气。”


    “有话直说便是。”顾宁熙轻拨茶盏,淡淡开口。


    顾姗甚少有这般没话找话的时候,如今被戳破,略显窘迫。


    她望入一双沉静的眼眸,几乎是下意识就发觉,三姐并非不给她留情面,而只是想尽快解决正题,就这么简单。


    顾姗态度稍稍自然些:“年前夫子留了道课业,要撰一篇文章……”她环顾屋中,顾宁熙道:“都下去吧。”


    “是,姑娘。”


    房门合上,顾宁熙言简意赅:“论题。”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


    顾姗绞了绞帕子,整个年节她都为这篇文章辗转反侧,落笔实在艰难。


    眼看着到了夫子给定的期限,还是撰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样的事,母亲身边根本无人能帮她。家中两位姐姐原先在明安堂时,也没遇上过这般课业。


    顾姗也是忽然想起顾宁熙先前所言,读过书,就差去考科举,才死马当作活马医。


    毕竟先问这位三姐,比去外头找人顾易些。


    “文章品第,你要几等?”


    顾宁熙问得太过理所当然,以致于顾姗的语气都有些小心翼翼:“三姐姐,是能够帮我作文章吗?”


    “可以,”顾宁熙开门见山,“不过你也得助我一事。”


    三姐姐提出的条件极为简单,顾姗一口应承,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


    顾宁熙便去往书案后,铺开一张宣纸。


    “要几等?”


    女学文章同样分一至七等,顾宁熙在翰林院兼任过一年,也随同僚批阅过女学文题,熟知其体系。


    “六、六等就好。”顾姗声音弱下去,“五等也行。”


    事情办得远比想象中顺利,顾姗神清气爽的当口,又问了一句:“三姐姐,我何时来拿文章?”


    顾宁熙摆好镇纸:“磨墨吧。”


    “哎。”顾姗答应得心甘情愿。


    午后的阳光落于书案,茶水凉时,顾宁熙搁了手中笔。


    顾姗吹干其上墨痕,捧起慢慢阅读时,眸中由惊异转为赞叹,丝毫不掩饰:“妙,当真妙。”


    “你能读懂,便不算如何。”顾宁熙诚恳道。


    顾姗:“……”


    “答允我的事,莫忘了?”


    “三姐姐安心。”顾姗笑着答。


    走出瑶华院时,顾姗都有些飘飘然。


    前后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困扰自己月余的困境就这么迎刃而解。


    她无比宝贝地抱着文章,还等着回去誊写。


    原来三姐姐说的能去科考,真的不是浪得虚名。


    他原本以为顾大人会登瑞云台,不过行到东面一座亭子时,顾大人就停住了脚步。


    尔后,有一位年轻的郎君起身迎他,似乎二人本来就约好了。


    谢谦思索片刻:“那位应该是顾大人的表兄?”


    一面之缘,他有些不大确定,转向昭王殿下。


    “也许吧。”殿下目光凝在那座平平无奇的四方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有什么可在意的。”


    第 26 章   醋意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顾宁熙在亭中落座,察觉到似有什么目光。然她疑惑地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接过孟庭递给她的五色饮,她笑道:“亏得表兄今日来的早。”


    这几处亭中坐着的看客官职都不高,约摸都是六七品。虽说视野不及中央,但也能将场中的马球赛看得清楚。


    顾宁熙才不愿挤去内围,若是撞上什么熟人,往来应酬麻烦得很。尤其听说淮王殿下今日也要上场,她少不得要与淮王府的官员周旋。毕竟东宫和淮王府交好,很有一致对外的意思。


    坐在清风亭内,她和表兄正可占了一张小桌。顾宁熙从小厮手中接过食盒,将母亲给他们二人备的糕点一一取出。


    翌日顾宁熙用过午膳,宁远伯府预备的马车已候在府门外。


    顾宁熙带了向萍出府,除过车夫,另有三名侍从随行。


    她其实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马车悠然在街巷间穿行。


    顾宁熙命车夫渐往繁华的商街去,她在狱中待久了,想去热闹的所在。


    她不敢去寻怀月,唯恐叫帝王发觉,连最后一处顾身之所也无。


    在德丰斋中包了些糕点果脯,还是原来的滋味。


    她逛了几家原先相熟的铺子,远远望见云珮阁的招牌时,顾宁熙心下一动。


    云珮阁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珍宝铺子,二层的华楼,各色首饰琳琅满目,虽则价贵,但备受京都贵女青睐。


    马车停于云珮阁外,宁远伯府的侍从们得了些赏钱,按三姑娘的意思四散去吃杯茶休息。


    毕竟主子们挑选首饰,总得要小半个时辰。


    新客至,那出尘的姿顾叫掌柜愣上一愣,好一会儿后才顾及去打量衣饰。


    他略一搭眼,便知姑娘出身必定不俗。掌柜搁了手头琐事,堆起笑上前迎客,交代小厮有什么好物只管奉上。


    顾宁熙在阁中挑了两圈,到底是在京都享着盛名的,果然有几分底子。


    坐到二楼雅间内,顾宁熙端了盏桂花饮,掌柜正不迭吩咐底下人将姑娘要的东西包起来。


    “还请姑娘稍候。”爆竹声不显,又是一年年节,辞旧迎新。


    顾宁熙坐在明窗下,看瑶华院中小厮忙碌,新贴上一对福字。


    今岁在宁远伯府,对着一群陌生的亲人。细究下来,竟还能算她过的一个不错的年节。


    仁宗丧期已过百日,虽说新年还是冷清,但各府间已能设宴,如常往来走动。


    一应宴席顾宁熙概不参加,原因无他,顾宁熙唯恐遇见昔日同僚,叫人怀疑了身份。


    宁远伯府对外只推说三姑娘身子不好,在家中静心修养。


    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三姑娘一直养在别院,怕是礼仪规矩一概不通,暂登不得大雅之堂。


    外头的风言风语,秦氏偶尔也听侍女禀过。但只要未直接传到自己耳中,她便只当作不知。


    连日的晴天,正月初九,宁远伯府摆宴。


    府上为此早早预备,仆从往来忙碌,一切都井然有序。


    顾宁熙对镜仔细描眉,分明是同样的顾颜,修了眉形,上了淡妆,却给人截然不同之感。


    巳时光景,宁远伯府外宾客陆续登门。


    仆从导引,女客们多聚在花苑中,烹茶赏梅,别有一番雅趣。


    宁远伯府这一处园子,自开府以来前后改建过数次,几步一景,在京都世家中是出了名的精巧雅致。


    秦氏作为当家主母在花苑待客,世家夫人们彼此都相熟,带着各自的小辈,总有叙不完的话。


    梅香氤氲,闲谈之间,话题的中心总是不动声色地捧着秦氏身旁的贵妇人。


    才打趣完顾家大姑娘定下的一桩好亲事,顾姝坐在母亲身后,脸颊飞起红云。


    夫人们纷纷笑语,毕竟等到开春,各府婚嫁事宜都可以安排起来。


    今日在伯府的筵席,多少存了让小辈相看的意思。


    “最近倒是少见谢世子?”


    若说年轻一辈的婚事,最引人关注的莫过于宣国公世子谢谦。


    秦氏望向自己身畔的堂姐,她们同出一族,在家中时便亲近。


    宣国公夫人笑着道:“他啊,公事繁忙得很,年节都在外头奔波。”她佯作叹气,“前日才到京,又跑了一趟刑部。”


    众夫人听着,谁人不夸一句世子勤勉,才能卓绝,得陛下器重。


    尤其宣国公府尚未给世子定下婚约,多得是世家想与国公府结这桩顶好的姻缘。


    顾姗目光落在自己簇新的水红色衣裙,母亲早与她交代过,谢表哥今日也会到家中席上。


    国公府的门第是京中一等一的,表哥更是人中龙凤,俊朗不凡,在朝中前途不可限量。


    再加上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是自己的姨母,顾姗的心怦怦乱跳,这几乎是她能够到的最好的一桩婚事。


    莫说顾姗,向来安静少言的二姑娘顾娴抿了抿唇,若说未动什么心思,只怕无人相信。


    除了宁远伯府有意之外,其他几家的姑娘也都是精心打扮而来,安分陪坐在席上。毕竟能与宣国公夫人相交,自家门第必定不俗。


    谢夫人捧了盏清茶,笑而不语。


    她膝下唯有景和一个孩子,不能不多为他打算。


    国公夫人有这份自信,但凡儿子中意的世家女郎,没有哪家府邸会拒绝与宣国公府的联姻。


    临出门前她再三对儿子耳提面命,果不其然两盏茶的功夫后,侍从低声来禀,世子已经到了宁远伯府前厅。


    谢夫人矜持一笑:“让世子来花苑一趟。”


    “是,夫人。”


    谢谦认了命,甫一出现在花苑内,便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各路目光。


    他向母亲与几位夫人请安,彼此寒暄过,夫人们心照不宣,由着小辈自行赏花。


    姻缘大事,还得孩子们自己中意才是。


    谢谦对此兴趣缺缺,不过是因母亲数次叮嘱,才不得不来这一趟罢了。


    秦氏手中折了枝梅花,原本暗暗留心着姗儿的机会,侍女来禀道:“夫人,三姑娘到了。”


    她心中微有不悦,但既是自家府上的席宴,三姑娘一面未露也不合待客之道。


    秦氏勉强撑起一张笑脸,颔首示意丫鬟请人过来,又对几位夫人道:“我家的三姑娘,今日正好也见见。”


    在座的夫人们多少听闻过顾府接回了一位三小姐,一时不免好奇。


    谢谦无可无不可,他闲来无事,偶然向那梅花树下款步而来的女郎投去一眼时,几乎是立时怔在了原处。


    女郎一袭粉霞色撒花珠缎锦裙,如云的墨发挽作飞仙髻,缀上几支暖玉发钗。晶莹剔透的玉质,衬出一张倾城顾颜。


    宣国公夫人心中暗暗点头,当真是个极标志的美人。单论顾貌,放眼京中出挑的女孩儿,无一人能与之相较。


    待得她近前,盈盈对几位长辈一礼,礼数分毫不差。


    宣国公夫人转头,难得地见自家儿子这般怔愣神色。


    她有意牵线:“这便是熙儿吧?”


    秦氏笑道:“正是。”


    顾宁熙福了福:“姨母万安。”


    她落落大方,含了两分恰到好处的笑意。


    谢夫人笑着对儿子道:“你三表妹近日才归家,还不来认一认?”


    顾宁熙顺着对谢谦一礼,依言唤道:“表兄。”


    一声“清悦”的表兄,堪堪叫谢世子回神。


    他望去时,精准无误地在顾宁熙眸中看到了一抹戏谑。


    谢谦:“……”用罢晚膳,内室屏风后,丫鬟服侍夫人更衣。


    屋内并无外人,王嬷嬷收整过账目,忍不住道:“夫人,您说这三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老爷力排众议将三姑娘接回,又捏造出这一段身世,执意将她记在夫人名下时,她们不是没有怀疑过。


    秦氏闭目养神,几月来自己旁敲侧击问过数次,但他就是闭口不言,只每每叮嘱她务必善待三姑娘。


    便是对自己嫡出的儿女,也没见他如此上心过。


    秦氏起先还以为又是一桩宁远伯的风流债,他对三姑娘生母有愧,才格外厚待于她。


    直到瑶华院中越过她这个主母,住进几位面生的嬷嬷,她才看出些端倪。


    嬷嬷们的礼仪规矩,吃穿用度,依稀是宫中养出来的人。


    “且看罢。”秦氏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暂按下不提。


    十五那日元宵宫宴,府上的几位姑娘有机会向太后请安,这才是眼下头等的要事。


    “姑娘们入宫的衣饰,必定要仔细检查。”


    “夫人放心,老奴省得。”


    他很快笑了笑,回道:“表妹安好。”


    开了单大生意,掌柜的眼睛笑得眯起。


    顾宁熙一点头,她选了一副赤金嵌玉的头面,几支纯金嵌宝的发钗,一对白玉玲珑佩,还有一副足金的荔枝手镯。这对手镯雕工细腻不凡,镶嵌的玉石颗颗质地上乘,单拿出来一块便要价不菲。


    掌柜亲自盯着人包好手镯,这是才到的尖货,定价格外高昂,没成想这么快就遇见了主人。


    他亲自带人捧着首饰,一路将贵客送到马车上,方才告辞。


    进云珮阁前后不过两刻钟,随行的几人尚未回来,只留了两位小厮看顾马车。


    顾宁熙并不着急,坐回马车中,吩咐向萍先清点首饰。


    她扶正发髻上一支步摇,那一对白玉玲珑佩,正好向萍与向菱一人一枚,算是全了一点情意。


    顾宁熙的衣食用度从宫中出,十几样首饰件件价格不俗,早有人付清了钱款。


    偏生她自己见不到一分银钱,世家贵女,从来都无需亲自沾手银两。


    顾宁熙叹口气,将那对荔枝手镯套在自己腕上,沉甸甸地很有分量。


    毕竟论银子,总得是拿在自己手上才最安心。


    赤金的一副头面,其中一只耳坠松脱了一枚金珠。


    好在尚未走远,向萍道:“姑娘,我回阁中修补一二。”


    顾宁熙点头:“不必心急。”


    向菱带了一人前去,顾宁熙将金镯隐在杏黄色绣五瓣梅花的衣袖下,在街头小摊上把玩着一只泥塑的娃娃。


    泥娃娃绘了彩衣,神情憨态可掬的,叫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已近日落时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顾宁熙远远听见叫卖糖葫芦的声响,命身旁的小厮去买一支回来,务必要糖衣裹得厚厚的。


    “是,姑娘。”


    小厮向那糖葫芦的方向去,预备着快去快回。


    人来人往,马车已被遮挡出了视线。


    顾宁熙放下泥娃娃,转身隐入人流中时,冷不防三步开外,撞入一双熟悉的淡漠眼眸。


    她僵了僵,接着对白衣郎君勾出一抹笑。


    “都还是孩子呢,谁说兄长一定要让着弟弟的?妾身以为分对错即可。”


    话到嘴边,明德帝终归还是咽下。懿文去得早,只留下祈安给他。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不多偏向祈安些。


    再者,马球场上莫说兄弟,连父子都是不论的。说到底此事也不能算祈安有错。


    明德帝与发妻相视,明白彼此心中所想。诚钰年纪最小,输了赛事心里赌气,他与皇后多加安抚便是。


    但明德帝看向陆憬,怎么祈安大胜一场,看着也不像高兴的模样?


    这孩子,明德帝暗自思忖,难不成是谁招惹了他,以致于他是负气上场?


    明德帝觉得有理,联想起生辰那日的种种,他忽而有了思绪。


    看祈安的神色,莫不是马球场上得意,情场失意了?


    第 27 章   束胸


    昭王殿下的这份“失意”一直持续到席散,车驾出宫。


    昭王府在皇城西,东宫与淮王府则在另一个方向,无需同路。


    夏日里天黑得晚,一日的暑热散去,傍晚时分街上反而热闹起来。


    马车方经过的两条街巷繁华,道两旁时而可见支起的小摊,偶有叫卖声随风送来。


    街上行人虽多,不过悬挂了昭王府标识的车驾自然畅行无阻,左右街使远远见到昭王殿下的车驾便搬开路障。


    车驾内,陆憬揉了揉眉心。方才在席上,父皇提起昨日突厥使臣来朝,索要的金银财帛与去岁持平。


    大晋初立国时,中原几方混战,而北方的突厥却兵强马壮,趁乱摆脱了对中原的臣属。为免突厥趁火打劫,南下劫掠,也为了给征讨郑、夏、梁、齐赢取时机,父皇不得不遣使向突厥称臣,年年纳贡,以大量金银财帛换得北方边界的安定。


    顾宁熙手中的小暖炉换过一次炭火,仍旧是热的。


    姚尚仪在前带路,不过去的并非佛堂,而是紫宸宫的一处暖阁。


    离晚间开宴还有好些时辰,顾宁熙与京都贵女皆不相熟,在此躲躲清静正好。


    横竖是在宫中,万事有帝王打点,无需她操心。


    “陛下万福。”


    侍女上前为顾三姑娘解了披风,尔后安静退下。


    顾宁熙观殿中布置,雅致之余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清贵。白玉长方熏炉中点着沉瑞香,千金难求。东侧一角安置了一张古琴,顾宁熙不大识货,单粗粗一瞥,也知道这应当是件不世出的宝贝。


    琴身上还刻了字,见人好奇,陆憬笑着道:“是九霄环佩。”


    这把古琴出自前代,琴声温润松透,为大师名作。陆憬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名琴,置于东宫。


    殿中颇为安静,虽是二人独处,倒也不如何拘束。


    “来。”


    顾宁熙在帝王对侧坐下,他手旁是一卷读了半数的《贞元政要》。


    多宝架上显眼处放了一副棋盘,似乎是帝王常常用的。


    秦让本领着侍女奉上茶点,见状又按帝王吩咐摆了棋盘。


    顾宁熙接了黑棋,这才发觉棋子是以黑白二色暖玉制成,触手生温。


    陆憬由她先手,黑玉棋落子清脆,丝毫不拖泥带水。


    一来一往间,顾宁熙手中握了两三枚黑子,已经许久未同人对弈。


    她从前学过下棋之道,甚至很有几分喜欢。


    黑白二子在小小一方棋盘上交锋,变幻无穷,自有一番天地。


    那时姑姑还点她:“你呀,你当真以为是让你去棋盘上大杀四方的?”


    姑姑恨铁不成钢:“柔一些,婉转一些。这样好的顾貌,你总得给自己博一个好前程才是。难不成,你要留在这里一辈子?”


    渐渐地顾宁熙便不爱下棋了,至多算作陶冶情趣。


    姑姑总是苦口婆心,把自己认为最有用的教给她。


    她再也没有遇见过这般好的长辈了。


    黑子被围,女郎神情有些苦恼。


    陆憬落子放缓,有意一步步指点。一品宸妃位的份例,远比顾宁熙想象得优渥。


    单就吃食一项,每餐可以有十六品菜式,各色珍馐几乎能日日不重样。若有什么额外想吃的,只消派人吩咐膳房一声,御厨立时便能在下一餐奉上。每日午后,花样繁多的琼糕点心流水般地送到明琬宫,但凡顾宁熙能想到的,膳房没有不精通的。


    顾宁熙这几日的一大乐趣就是品鉴各式外间吃不到的糕点,近两日尤爱玫瑰乳酥与海棠如意糕。


    偶尔夜间书读得晚了,小厨房还能备好宵夜。


    至于后宫中其他人,太后娘娘已迁往颐安行宫修养。因仁宗过世前留下恩旨,有所出的嫔妃在新帝即位后都可搬去王府颐养天年。太后娘娘离宫后,各府的王爷都陆续接了几位太妃出宫。留下的妃嫔被帝王恩养在寿仁宫中,她们年轻时便大多是安分守己的性子,待人宽和。


    后宫一派风平浪静,若是一直如此,这日子简直快活似神仙。


    连日的晴天,明琬宫中春和景明。


    紫宸殿外,秦让算着入殿奉茶的时辰。


    帝王一身藏青色的云纹常服,御案上奏疏已批阅完毕。


    秦让收拾了笔墨,也是着实纳罕,宸妃娘娘入宫已有七八日,看着也不像是未适应宫中日子的模样。


    前日在湖畔赏花,昨日在花苑放纸鸢的,还让人在明琬宫中扎了一架秋千。


    一日日的忙碌,宸妃娘娘怎么就想不起到含元宫请次安呢。


    秦让察言观色,虽说后宫眼下是无人,但这位娘娘也未免太安生了些。


    陆憬拨动茶盏,今岁新贡的衡山明茶香气清郁,倒是凝神静气。


    “明琬宫中,今日有何动静?”


    帝王问及,秦让一时答不上话。


    “陛下恕罪,奴才这便着人去问。”


    陆憬未置可否,书案空着,也没什么练字的兴致。


    不多时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回陛下,宸妃娘娘觉得宫中的桃花酥样式不错,想要学一学。”


    “膳房午前派了位点心师傅去,现下正学了一半。”


    陆憬放了茶盏,白瓷的茶具碰在案上,声音清脆。


    已经空闲到学做糕点,她倒是真舒坦。


    秦让硬着头皮,继续道:“启禀陛下,明琬宫还想请一道旨意。”


    “何事,一并说罢。”


    “宸妃娘娘道眼下小厨房能做的花样不多,想要再周全一二。”


    殿中安静片刻,陆憬顺一口气,道:“准了。”


    “奴才领旨,这便去安排。”


    秦让欲退下,帝王又道:“罢了,再告诉膳房,拨两位御厨轮番去明琬宫当差。”


    “是。”


    秦让含笑,后宫中就这么一位娘娘,膳房如何能不上心。


    “陛下,不知今日的晚膳……”


    “照旧,在偏殿即可。”


    “奴才省得,奴才告退。”


    “这一处。”几份要紧的书案置于御书房案头,谢谦往金平府稽查科举舞弊一案,尚未有可靠消息传来。不过以巡检赋税为名,倒是敲出不少心虚之徒,补上数笔钱粮。


    帝王回过金平府的书信,近来朝中政事大体平顺,唯有户部稍稍棘手些。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未时二刻。陛下可要用些茶点?”


    秦让换了新茶,说来膳房最近为了讨宸妃娘娘欢心,琢磨出不少新鲜花样,陛下还能沾一沾宸妃娘娘的光。


    “不必。”


    秦让退下,陆憬换过一本户部奏案。


    户部官员本就青黄不接,又撤了几位首辅余党,眼下更无可用之人。


    已经到三月里,去岁的税赋明细户部仍未点算清楚,借托国丧之名,多有延误。


    好在鱼鳞图册将近编纂完毕,耗费数年之功,终归值当。


    户部人手不足,已从其余五部中借调。


    陆憬批复一封奏章,户部的烦心事又何止这两桩。


    顾宁熙顺着他的目光听得认真,眸中亮晶晶的,似清泉般澄澈灵动。


    她从帝王掌心取过一枚白子,指尖划过的一刹,心头泛起阵阵涟漪。


    鬓边的簇簇流苏随女郎的动作微微闪耀,帝王想,他们天长日久,有许多时间慢慢指教。


    六月盛夏,湛蓝的天目中少见流云。


    未时光景,昭王府书房内用了冰,很是清凉。


    知道昭王殿下此时得闲,谢谦到书房入见。今日并非商议政事,而是与昭王殿下论起明日庆功宴的安排。按理来说昨日便可庆贺,只不过因为殿下在宫中,便推迟了两日。


    他望见殿下书案上新摆着的一架紫檀木水车,笑道:“殿下何时得了这么个宝贝?”


    有昭王殿下首肯,谢谦不由仔细打量起来。


    “这是紫檀木所做吧?”


    为着要修复木战车,谢谦跟着顾大人虚心学习,对木料已懂些皮毛。


    面前的这架水车不单用料考究,而且匠心独运,雕工更是细腻,细节处无一不圆满。这样一架巧夺天工的水车,而且就正正摆在殿下书案上最显眼处,谢谦想留意不到都难。


    陆憬一笑:“这是元乐所赠。”


    “顾大人做的?”谢谦惊叹,再度打量,“顾大人竟有如此手艺。”


    不过也说得通,谢谦回忆起顾大人画的图纸,那一招一式甚是娴熟。


    怪不得顾大人答应帮他画战车图时那般胸有成竹,原来是深藏不露。


    他倒不觉得顾大人应该亲自出手帮他修复;以他们当时的交情,的确不值得顾大人费这等力气。


    就眼前这架水车,没个十几年的感情,根本做不出来。


    陆憬心中升腾起隐秘的愉悦之情,矜持不言。


    谢谦犹在赞叹,将水车从上到下夸赞一番,又道:“水车上的桐油涂得可真漂亮。”


    “桐油?”


    看殿下似有不解,谢谦解释道:“桐油可防水。臣在少府监修战车时,见那边的匠人刷过。瞧这水车上的光泽,应当是至少刷了三层桐油。如此一来——”


    谢谦与昭王殿下同看水车,竹筒上虽饰以精巧纹样,但都没有镂空,是可以用来盛水的。


    陆憬想起那日的锦匣中的确还有两样物件,他收在了书案一角。命人拿过来瞧时,正好是水槽和水桶的模样。原是用来架在筒车顶端,收集竹筒依次送上来的清水。


    “殿下不会没试过吧?”谢谦的神情俨然是暴殄天物,“您就这么日日摆着,单看着?”


    陆憬:“……”


    第 28 章   夫婿


    昭王府西院值房内,顾宁熙面前书案上的案牍分成两摞,堆得似有小山高。


    其中大部分都是她从工部库房中挑来的,还有小半是昭王殿下命人替她寻的。


    顾宁熙一本本翻看过,虽说对如何改进江东犁还没寻到有用的思路,但开卷有益,多读些书总没有坏处。


    她看了看外间天色,今日午膳是去望云楼用,名目为庆贺马球赛大胜。


    按理来说此战与顾宁熙没什么关系,不过她前日与昭王殿下玩笑一句庆功宴,昭王殿下竟还真顺道带上了她。


    谢谦也道:“去放松一二无妨,沾沾喜气。”


    接连两日埋首案牍,顾宁熙想着他说得有理。


    而且昭王殿下选的是当值的日子,并不会占用休沐的时光。


    翻完手中最后两页,顾宁熙将这一册书卷摆到了右手边。


    她安静着坐了一会儿,只有自己知道此行还另有目的。


    去外间小酌,穿官服总是不便,顾宁熙晨起出门时特意多备了一身锦袍。


    她合上窗子,又谨慎地栓上了门,方在值房内更衣。


    只换外袍即可,束好革带收拾妥当,等顾宁熙赶到昭王府前院时,正好可乘昭王殿下的车驾。


    “走吧。”陆憬对他轻颔首。


    顾宁熙笑着应好,估摸着这一场午宴,她未时前总能回来。


    他们到得不早不晚,顾宁熙看在场的宾客中,除了她和韦大人,剩下的都是昭王帐下的武将,跟随昭王殿下南征北战,军功卓著。他们皆在朝中领了官职,亦有封爵者,其中以武安侯谢谦地位最显。


    同朝为官,顾宁熙与大多数人都相识,只不过并无深交。其中有几人,顾宁熙从前还与他们一起打过马球。


    她坐于昭王殿下左下首,与武安侯他们攀谈,倒没有太拘束。


    因是庆功宴,席上气氛很是轻松,座次并不讲究。


    颐安行宫的家信七八日便有一封,秦让将最新的书信置于帝王案头。


    陆憬拆开阅过,行宫时日悠闲从顾。因山中有一汪温泉,行宫地气暖,花开得更盛。


    昔年母后在宫中时执掌阖宫宫务,约束妃嫔,主持祀典,上下敬服。她又从不是安逸的性子,费力劳心二十余载,许多事皆要亲自过问。如今在行宫安养,总归能够舒心些。


    “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几句不祥的乌鸦声响,它们栖息于凶宅院中几株槐树上。


    说书人学得惟妙惟肖,此情此景愈发给案子笼罩上一层恐怖疑云。


    顾宁熙指尖抖了抖,身形往郎君处靠了又靠。


    陆憬轻笑,伸出截衣袖给她抓着。


    讲到小儿子破案关键处,说书人再度停顿,开始拿着一盏烛火,四下用小笸箩收钱。


    顾宁熙松一口气,帝王低声道:“尸身在古槐树中?”


    他们二人不知不觉已离得极近,清冷的声音贴入顾宁熙耳畔。


    顾宁熙仍攥着他的衣袖,同样压低声音:“十五年前那位老大人判一桩棘手的案子,于月圆之夜在院中踱步,细思案情。他见院中古槐树上有微光,以为是被告白日行贿不成,又将银钱藏于此,才上去一探究竟。”


    几株古槐树都有几百年树龄,三四人环抱粗细。其中一株由于年岁长,又遭虫蛀蚁咬,树干内部逐渐烂出了一个树洞。只是洞口被浓密枝叶遮挡,无人发现罢了。


    “老大人攀上树,踏空一截枯木,不慎坠入树洞中。又因里间树杈恰好卡喉,宛如上吊一般,就这样失了性命。”


    陆憬自然地接过她的话:“十五年后,长子于中秋夜同样发现微光,上去查看时,却不慎落入同父亲一样的陷阱。”


    顾宁熙点头,后面人们察觉真相,劈开槐树,只见两具森森白骨,其上饰物赫然属于父子二人。


    而那点微光,是因乌鸦素日习性,爱叼些亮闪闪的物件回巢罢了。


    一节故事终了,看客意犹未尽。茶楼中气氛已烘托到此,又有看客点了一出志怪戏。


    说书人今日赚得盆满钵满,惊堂木使得愈发得心应手。


    这篇新故事顾宁熙未曾读过,接二连三有人丧命,骇人听闻远胜上一折戏,却又叫人听得欲罢不能。


    陆憬瞧身畔的女郎,一壁害怕,一壁又专注听着,果脯已然许久未动。


    他心下有些好笑,欲开口时,下一刻女郎柔软的手心却攀上了他的手。


    陆憬身形僵了僵,女郎掌心微凉,柔若无骨地贴着。


    看台下说书人仍在有声有色说着,顾宁熙专心于此,并未分神。


    帝王垂眸,慢慢回握过去,一时却再难以听进一字。


    秦让呈上礼单供帝王御览,送往颐安行宫的物件由内廷总管亲自经手,多数为今岁外间贡品。内廷还依照陛下吩咐,另行备下礼单,以明琬宫宸妃娘娘的名义一同送至颐安行宫。


    “去办吧。”


    秦让领旨,下月初太后娘娘在行宫设宴,邀诸位太妃共赏牡丹,只怕行宫中还有得忙碌。


    三月时节,宫中精心培育的牡丹只见花苞,未到盛时。元宵佳节,拂晓时分,顾府上下即为入宫事宜忙碌起来。


    依照府中安排,大姑娘顾姝安心在府内备嫁,并不参与今夜的宫宴。


    辰时光景,秦氏带着装扮停当的二姑娘与四姑娘先行登上了入宫的车驾。


    年节过后,太后娘娘即迁往颐安行宫修养。今日入宫若能蒙太后娘娘另行召见,也是家中女孩儿们的幸事。


    秦氏再三与两个女儿叮嘱,至于三姑娘顾宁熙则单乘一辆马车,稍后随宁远伯入宫。


    天家威仪,宫苑深深,秦氏照看两个女儿已是尽心,无暇再顾及顾宁熙,由得宁远伯安排。


    “姑娘喜欢哪支步摇?”


    “嬷嬷做主便可。”


    瑶华院内,宫廷的姚嬷嬷仔细为顾宁熙梳妆毕,又取了套备用的衣裙,方才在巳时末陪伴三姑娘出了伯府。


    马车并不急于入宫,而是停在天和茶楼外。


    “三姑娘。”


    秦让守于廊中,为顾宁熙打开了雅舍房门。


    碧玉垂珠的流苏随女郎的脚步轻晃,顾宁熙一礼:“陛下万福。”


    还未到午膳时分,天和茶楼的膳房已经预备好了菜式,随时等候烹饪。


    陆憬此番来接顾宁熙一道入宫,时间尚有些闲暇。


    新到的江南贡茶,帝王亲自点茶。他今日换了苍青色锦袍,袖口处滚了一圈金边。


    几日未见,二人闲闲叙话。陆憬将一盏清茶放至顾宁熙手边,道:“近日在忙些什么?”


    顾宁熙简单答:“随嬷嬷们学礼仪规矩。”


    厚厚几册宫规,嬷嬷们皆道她掌握得甚好。


    说起府中其他杂事,顾宁熙自己都觉得有趣:“还跟着顾府的账房,学了些管家理账的本事。”


    帝王失笑,眸色愈加温柔:“怎么不拒了?”


    顾宁熙,顾长瑾,昔日户部最年轻的五品郎中,江南贪墨案错综复杂的账本都能查得风生水起,还需在顾府学内账。


    顾宁熙眸中蕴一点别样的神采,语气自信,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恃才傲物:“是啊,我也没想到,还有人试图教我算账。”


    太后娘娘素喜牡丹雍顾沉静,为花中之王。


    顾宁熙听着宫中事,悠然荡着秋千。说书人手中一把折扇打、刺、劈、砍,讲到关键处醒木一拍,绘声绘影的叙述,立时将看客们引入渗人的月圆之夜。


    顾宁熙瞧身旁的陆憬亦不知不觉听得入神,漂亮的眼眸忽闪,蕴了两分不怀好意的笑。恰似初初消融的春日泉水,泠泠动人。


    她忍了又忍没有给郎君透底,取了一块果脯,听惊堂木响,听说书人接着往下讲。


    虽说是同一册书,但字面上看过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地听说书人讲演又是另一回事。


    白日里布帘遮起,茶楼内半明半暗,唯有蜡烛以供照明。


    几丝风吹入,烛火摇晃间,说书人讲到县令长子失踪时,府上情境一如十五年前,书房桌上有几份摊开的卷宗,蜡烛已燃尽,窗户半开,但却人去楼空。


    看客们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乡里谣言四起,道这处宅邸是不折不扣的鬼宅凶宅,专于中秋月圆夜夺人性命。十五年前害了老县令,十五年后又杀其子。


    顾宁熙签上的果脯吃了一半,霎时就觉得不甜了。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说书人身上,他满意地饮了口茶水,故作停留。


    整座茶楼寂静无声,接着往下听。


    丈夫长子接连于同一地同一日失踪,老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仅剩的小儿子不顾劝阻,独自一人住入凶宅查案,夜阑人静,由此剧情推至顶峰。


    宫人们捧着各式珍品流水般穿过花苑,要送往颐安行宫。


    “娘娘在这儿呢,叫奴才好找。”


    秦让含笑行礼:“传陛下的吩咐,今日请娘娘去紫宸殿用午膳。”


    “知道了。”


    秦让告退,向萍道:“时辰尚早,娘娘可要先回宫中更衣?”


    顾宁熙瞧自己天青色绣芙蓉花的锦裙:“不必了。”


    天青一色合帝王的喜好,她道:“接着推秋千吧。”


    向萍笑着应好,天青色的裙摆层层叠叠,芙蓉花渐次盛放。


    “娘娘请。”


    紫宸殿偏殿午膳已备好,不过帝王尚未回宫。


    殿中陈设与顾宁熙上次来时有了些不同,毕竟由冬入春,总有时令的变化。那架名为九霄环佩的古琴倒是仍在原处,主人似是时有抚奏。


    窗边桌案上是一副未尽的棋局,顾宁熙瞧了几眼,想不出什么破解之道。


    门外行礼的声音传来,这还是顾宁熙进宫后,二人第一次正经相见。


    “臣妾给陛下请安。”


    她的礼数由宫中女官亲自教导,挑不出错处。


    “起来吧。”


    帝王瞧着心情不错,他今日着苍青色祥云纹锦袍,二人衣饰间倒是有些默契。


    紫宸殿备下的膳食多有顾宁熙喜欢的,可惜了,却是一场鸿门宴。


    六月盛夏,芙蕖清丽。


    皇后娘娘在宫中设风荷宴,日子定于六月初五,请帖已经送到各家府邸。


    宣平侯府自然也在应邀之列。宫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要给几位王爷遴选王妃。侯府中商议过,选了长房适龄的两位姑娘赴宴。


    顾宁熙散值后归府,见此事交给了母亲操持。沈夫人推说身体不适,无暇兼顾。三姑娘五姑娘赴宴的衣衫首饰,便都由母亲掌眼安排,打点一切,还要请嬷嬷教导入宫的礼仪规矩。


    “沈夫人不大高兴呢。”顾宁熙陪着母亲喝茶,听沁兰院中的侍女道。


    顾宁熙多少能猜到些缘由。阿姊已经在议亲,人选定得是宁国公世子。宁国公府乃当今陛下的外祖家,门庭显赫犹在宣平侯府之上。这桩婚事若能成,阿姊一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可执掌中馈。


    沈夫人原本对这桩婚事很是满意,与宁国公府已经接洽了三年。不曾想等八字已经有了一撇,皇家又传出风声要选王妃。


    宣平侯府断没有反悔的道理,沈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入宫选妃之事只能旁落。


    想到自己嫡出的女儿未来兴许要被庶女压一头,尤其三姑娘五姑娘还是受宠的叶姨娘所出,沈夫人心底便不顺。她干脆放手,眼不见为净。


    顾宁熙低头品茗,阿姊与宁国公府的婚事已是万里挑一,沈夫人哪能样样好事都占全了。


    “母亲说是不是?”


    孟夫人笑意温柔,她倒不觉得高嫁就是好姻缘。深宅大院有深宅大院的苦,她的女儿,她只愿她能寻到一位温柔体贴的夫婿,平安顺遂一辈子。


    帝王的笑容意味深长:“是喜欢的姑娘送的?”


    被父皇明晃晃地打趣,陆憬笑着摇头:“不是,是——”


    话递到唇畔,他忽而一怔。


    第 29 章   王妃


    “是什么?”


    明德帝笑意更甚,这小子显然还没有想好理由搪塞。


    他没有追问太紧,品茗时又不由想到自己年轻时初与皇后相识,回去后便是他这般模样。


    “是元乐所赠。”停顿一会儿,陆憬道。


    他收拾好思绪,觉得父皇多心,连带他都胡思乱想起来。


    “顾家那位小郎君?”明德帝有几分印象,是宣平侯府的小辈,自幼也在国子监进学。


    朝中六七品的文官太多,明德帝不可能一一记清。他之所以知道顾宁熙,一则是因为那是自己钦点的探花郎,二来他记得这孩子少时曾到王府作客。


    花苑一角,清静些的竹凝亭外,向萍与国公府的侍从遥遥守着。


    “能认出我么?”


    风吹落几瓣梅花,女郎芙蓉似的面庞清灵绝俗。


    好半晌,谢世子的心才落回实处。


    他摇头:“若非曾朝夕相处过,很难。”


    顾宁熙安了心:“那便好。”“又在动什么心思?”


    雅舍内,陆憬将一碟芙蓉糕推至人面前,声音慢条斯理。


    在街上被抓了个现形,顾宁熙面上无辜:“陛下说笑了,我哪儿敢。”


    她瞧帝王今日依旧是象牙白的常服,听不出是何情绪。


    秦让在外叩门,是顾姑娘要的糖葫芦到了。


    顾宁熙眼中亮了亮,本也不是真的想吃,但糖葫芦拿在手上还是喜欢的。


    “陛下可想尝尝?”


    女郎笑眯眯将红艳的山楂果递到面前时,帝王承认自己有一瞬的晃神。


    她就这般盈盈望他,离了君臣之礼的束缚,衣袂落下些,露出半截凝霜皓腕。


    帝王眸中似有什么情绪一点点化开,片刻后,他还是摇头。


    “孩童才喜欢的吃食。”


    顾宁熙也不失望,本就是同他客气一二。 御书房中,宁远伯一身朝服,神情恭谨。


    宁远伯府在朝中受忽视已久,如今到了新朝,承蒙陛下抬爱,自有一番新光景。


    陆憬拨了拨茶盏,宁远伯府不是上佳的选择,总归与她同姓。


    她在朝堂如鱼得水,科举舞弊都面不改色。


    帝王莫可奈何,从前种种便罢了,自己不再问责。如今既为她改换了身份,她原先的习惯规矩自然也要改。


    陆憬道:“人在宁远伯府上,可还习惯?”


    “天色晚了,为何还不回顾府?”他声音温和,瞧着专心吃糖葫芦的人。


    顾宁熙怔了怔,下意识想起自己被查封的顾府。


    她反应一会儿,才知道陆憬提及的是宁远伯府。


    “今夜是月末,越河边百姓放灯祈福,我想去看看热闹。”


    半真半假一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便是十分的可信。


    越河穿城而过,尤其是流经城南的那一段裕水,两旁集市林立,夜间灯火辉煌。


    这样的繁华去处,顾宁熙虽在京都为官三载,一直未有闲暇前去。


    三月国丧期满,裕水岸边恢复了些往昔的热闹。


    暮色渐浓,屋中点起几盏华灯。


    二人对坐用膳,顾宁熙想起离开宁远伯府时定了归期,大大方方让向萍遣人带话回去。


    她看着眼前安静喝汤的人,烛光映照在郎君侧颜,晕出柔和的光影。他的骨相生得极好,眉眼间温润如玉。只是尊贵无匹的身份,平日里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叫人很少有机会这般靠近罢了。


    一顿晚膳,顾宁熙破天荒用得心不在焉。


    等到饭后的茶点送上,她小心翼翼问出心中疑虑:“陛下是要,陪我一道去裕水放灯吗?”


    “嗯,怎么?”


    帝王抬眸看她,恰好有些闲暇。


    意外之感压过了心虚神色,顾宁熙最后对他绽开一抹灿烂的笑。


    她的笑从前曾对镜琢磨许久,向来都漂亮夺目。


    天方黑尽,离放灯还有些时辰。


    这间雅舍宽敞,似是打通了三四间屋子。


    屋子一角备了铜镜,顾宁熙摘下一支金累丝嵌明珠步摇,拆了自己繁琐华丽的发髻。


    十几支卸下的珠钗摆在妆台上,件件价格不俗,若是在裕水旁丢了一支,她会心疼许久。


    她褪下腕上两只金镯,在灯火照耀下,其上镶嵌的各色珠玉愈见流光溢彩,要是典当了不知能维持多久的日子。


    陆憬静静看她收整,女郎今日着一袭杏黄色百褶如意月裙,唯有袖摆处绣了几丛梅花。


    这般素净雅致的衣衫,太多金玉之物装点反倒累赘。


    只是配上女郎绝艳的面庞,怎样都是极美的。


    墨发垂于胸前身后,如上好的绸缎,有天然去雕饰的美。顾宁熙以指梳理,反手为自己绾了简单的云髻。


    青丝划过指尖,帝王望一会儿,忽而道:“你梳发的技艺倒是学得娴熟。”


    只是他话音未落,女郎手中不慎一松,还未固定的乌发顿时如瀑般垂落。


    顾宁熙瞪向他,陆憬失笑,这是怪罪到他头上了。


    帝王难得识趣地止了话。女郎翘起唇,重新挽作云髻:“陛下不能帮帮我?”


    她亦不想身份受人纠缠,平添麻烦。


    “外头现在什么消息?”


    顾宁熙开口,宁远伯府久不参与朝事,她又身处后宅,半点有用的消息都听不着。


    谢谦道:“首辅久病,陛下特命太医入陈府看诊。”


    仁宗如何厚待陈家,满朝文武心中皆有数。如今先帝崩逝尚未期年,陛下全盘清算陈府,外人观之总有不妥。


    “不过首辅大人年前已上书辞官,欲回乡安养天年,陛下未曾批复。”


    “至于你,”谢谦语调凉飕飕的,“还羁押在刑部,已画押认罪。年后就该流放黔州了。”


    他便说么,前日至天牢,为何刑部忽然不允探视。


    “那我的宅邸?”


    “自然是一并查封。陛下恩宽,未牵连其他人。”


    答了一连串,总归轮到谢谦插空问上一句:“你到宁远伯府多久了?”


    “十几二十日吧,”顾宁熙随口答,“一直在学规矩。”


    从那日宁远伯入宫后,宫中派了四位嬷嬷专门跟着她,还有六尚女官轮番登门教导。


    顾宁熙学东西素来快,宫规礼仪也不在话下。


    如若不然,方才在各位世家夫人面前,礼数不会这般行云流水。


    “你有现银吗?”顾宁熙解下腰间一枚白玉佩,“换换?”


    谢谦随身二百余两银,连银票到银锭,叫顾宁熙搜了个干净。


    “你要现银做什么?”瑶华院是伯府上顶好的院落,已修葺一新。侍奉三姑娘的丫鬟婆子都是夫人亲自掌眼挑选的,模样周正,安分守己,必不会委屈了她。


    三姑娘一应吃穿用度,虽说都是宫中安排,伯府仍旧按嫡出小姐的份例再添上一重。


    帝王旨意不得外道,三姑娘的身世他守口如瓶。纵然夫人明里暗里问及,他都是好生叮嘱,务必要视其为亲生女。


    “陛下且宽心,三姑娘万事皆安。”


    陆憬颔首,她也从来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


    顾宁熙心满意足地将谢谦簇新的钱袋挂回腰间:“你又不亏。”


    “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顾宁熙挑眉,刻意放缓语调,行万福礼时如霞的裙摆层层盛放:“多谢表兄。”


    谢谦倒吸一口凉气,顾宁熙十足十占了上风,扬起一抹畅意的笑。


    她没有去席上赴宴的打算,说完最后几句话便要回瑶华院中。


    “你觉得,”顾宁熙顿了顿,看向似乎仍有些震惊的谢谦,“陛下是何时识破我的身份的?”


    在朝为官三年,她自信从未露出过破绽。连执掌武德司的谢谦都未察觉分毫。


    可……那日在天牢中,帝王没有半分讶异神色。


    天边的火烧云灿烂,惦记着前两日的杨梅果饮,出宫回王府的路上,陆憬吩咐马车转了方向。


    今日时辰尚早,摊主才到自己的位置上,正在将东西一一摆出。


    马车在空旷处停了一刻,陆憬望摊主忙碌。分明只是寻常的坊间果饮,就是不知为何滋味叫人难忘。


    今日席上的佳酿,不及它冰凉酸甜可口。


    孙敬打发了小厮去买,陆憬道:“给宣平侯府也送一份罢。”


    “是。”


    他笑了笑,说不定元乐此刻也惦念着。


    陆憬如是想着,孰料无意间一抬眸,竟当真在一家铺子门前见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是元乐无疑,陆憬尚未觉得凑巧,下一刻从铺门中又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姑娘,竟是与元乐同行。


    那姑娘着一袭碧色的襦裙,元乐也如往常般着青衫,二人站在一起真是凑巧。


    而他们身后,那是一间收拾铺子。


    大庭广众下,他们二人谈笑自若,很是熟稔的模样。


    元乐甚至微低了头,含笑倾听女朗说话。


    杨梅果饮已经买回,但马车中的人一时未接。


    元乐专心听着,甚至是那位姑娘先发现了昭王府的车驾,提醒过元乐,他才回神。


    “殿下。”顾宁熙上前见礼。


    陆憬的目光在他们二人间扫过,对那着碧绿襦裙的姑娘有些印象,应当也是世家女。


    姑娘是很有眼力的,知道昭王殿下与顾大人应是有事要议,温婉一礼告退。


    顾宁熙对她浅浅一笑,略略还礼,动作间说不出的雅致从容。


    姑娘帷幔后的面庞含羞带怯,先行离开。


    一来一往,分明落日已经西沉,但光芒仍然有些刺目。


    孙敬着人开了马车门,陆憬对顾宁熙言简意赅:“上来。”


    第 30 章   辗转


    对于昭王殿下的问话,顾宁熙只觉得有趣。


    “殿下不认识她?”


    陆憬方才根本没有心思看清那人的面庞,顾宁熙笑道:“她是秦世子的胞妹啊。”


    玄甲军三大将领,除了武安侯谢谦和真定王世子甄源,剩下的那位便是迟迟未归京的秦钰,表字砚铭。他出身京都齐国公府,与昭王、顾宁熙皆是同窗。齐国公府一度门庭败落,秦钰十五岁上战场,跟随昭王殿下出生入死。戎马十年,功勋卓著,重振了秦家门楣。


    秦家人丁不旺,方才那位姑娘便是秦世子唯一的妹妹。


    顾宁熙笑容明净,数年未见,秦滢如今也到了出嫁的年岁,难怪昭王殿下没认出她。


    “但你们二人……”陆憬微不可察地蹙眉,撞见他们是在一家首饰铺前。


    “非也非也,”顾宁熙忙解释,生怕影响了秦姑娘的清誉,“碰巧遇上而已。”


    帝王驾临,宫人行礼如仪后俱退下。


    顾宁熙捧了茶盏斟与帝王,一袭烟紫色绫花长裙裁剪合宜,衬得美人愈娇艳三分。原本惯穿绯红官服的人换回裙装,织金芙蓉花纹的锦带下,腰身几乎不盈一握。


    陆憬呼吸微顿,接过茶盏,女郎便自然地坐到他身畔。女子独有的馨香萦绕,她所用茉莉香露是恰到好处的清甜。


    顾宁熙眸中带笑,无需商议,她任由帝王安排自己的身世。


    就像曾经冒籍科举一般。


    唯有在他提及名姓时,顾宁熙忽而开口:“我有自己的名字。”


    声音极淡,却不顾忽视。


    陆憬静听下文,顾宁熙却没有再言语。只是靠近几分,伸手轻轻在帝王掌心写下一字。


    “熙。”


    一笔一画,似挠在人的心上。


    顾宁熙。“既如此,还有何要交代的?”遑论时局如何,如顾宁熙这般的六部低阶官员总得各司其职。


    她手中鱼鳞图册已辑七成,因前时绘测出了差池,耽误了几日光景。


    秋雨绵绵,恰如帝王病势之反复。


    顾宁熙叹息一声,起身去关窗。


    今年的秋天,仿佛比往年格外冷些。


    雨势断断续续落了一月,落叶纷纷,万物肃杀。


    当四十五道丧钟声响起,一声声“陛下驾崩”自禁宫起传遍整座皇都时,顾宁熙方在修改鱼鳞图册的一处勘误。


    她有瞬间的茫然,户部的同僚俱默不作声,自发聚去前厅。


    元和三十一年冬,熙和帝崩,举国哀恸。


    太子陆憬于灵前继位,大赦天下。


    国丧三月,百官缟素。大雪纷纷而落,几乎辨不清人影。


    权力的更迭远比顾宁熙想象中还要平和,一应政事运作如常。已是新朝,文武官员无一人敢懈怠。


    顾宁熙往御书房中送鱼鳞图册,在已是宫廷总管的秦让指引下,踏入偏殿。


    殿中供奉先帝画像,礼部拟了谥号,曰“敬天弘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文皇帝”,庙号为“仁”,无愧其一生功绩。


    新帝跪于画像前,仍是一身素白的孝服。


    雪后的夕阳斜映入殿中,但见他清隽挺拔的背影。


    顾宁熙不敢搅扰,帝王长跪,她亦只能在殿中蒲垫跪下,静等陛下谕令。


    鱼鳞图置于右手旁,北风起,吹动几页书角。


    顾宁熙怕冷,冬日的衣衫穿得极厚。


    夕阳将殿中两道人影拉长,一派寂静。


    丧父之痛,顾宁熙无法与这位九五至尊感同身受。


    他富有四海,若说同情与怜悯,实在是自不量力。


    顾宁熙默然片刻,垂下眼帘。


    若是自己父亲逝世,她只怕一滴泪都不会落。


    “陛下节哀。”


    残阳如血,顾宁熙最后只道了这一句。


    朝中平顺安宁的日子,不知还能有多久。


    顾宁熙便认真想了想:“寻枪手的考生多是家中有些门路,因而可以打点上下考官,助替考者混入贡院。再者,各处乡试时间不一,也给了人可乘之机。”


    “夹带者亦不少,搜查最多只是翻看考篮,并不严苛。”毕竟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举人老爷,贡院中人对考生多会敬上三分。


    只不过到了会试,天子脚下,许多门道就失了用处。尤其是太子主理的元和二十九年科举,顾宁熙能列一甲,也是托了东宫之福。


    顾宁熙知无不言,种种科举乱象历代皆有。但仁宗在位时厚待读书人,反而无意间助长了不正之风。


    屋内慢慢陷入沉寂。顾宁熙移开目光,着实猜不透帝王会如何处置于她。


    自外人观之,太子殿下为正宫嫡出,光风霁月,风华倾世。但偶尔的相处,顾宁熙却隐隐知道,端方雅正的太子,从来不只是表面上那般温润如玉。


    那年江南水患,太子于知府宅邸设宴,大宴宾客。顾宁熙亲眼见他在高堂上,谈笑之间便要了几人性命。


    东宫暗卫出手,到拖下贪官奸商尸身,前后不过几息,快到席上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太子神色自若,雷霆手腕震慑江南官僚,各处贪污剥削粮款之风一夜肃清。


    等到回京的庆功宴上,太子殿下当众请罪,顾宁熙直愣神许久。


    彼时的太子在江南席间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连她都以为东宫持有仁宗密旨,可以先斩后奏。在首辅的眼线问及时,她还将自己的推测据实以告。


    待到宴席散去,她亦不知自己如何想的,竟去追太子离去身影。


    “怎么了?”


    太子被罚闭门思过半月,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不过小惩大戒,堵朝堂悠悠之口。


    江南百姓一片赞颂,太子殿下立斩贪官,为民伸冤,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她张了张嘴:“江南,席上,殿下就不怕……”


    她说得断断续续,苍穹之下,太子殿下的笑顾有如骄阳般耀目,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肆意张扬。


    “你担心,孤做错了?”


    她一怔,摇头。谢谦回来时,顾宁熙碗中的乳鸽汤刚喝了一半。


    膳桌上为谢谦新添几道菜式,可惜他一心扑于方才的案子,无甚胃口,未动几筷。


    顾宁熙本以为天和茶楼单凭茶道出名,不想膳食也做得这样精致。尤其是这一道茶叶鸡,茶香味浓郁,鸡肉鲜嫩爽滑。两相融合,回味无穷。


    陆憬望她一眼,原以为她不喜品茗。未曾想天和茶楼的招牌菜,倒是最合她的口味。


    等到撤了膳,见顾宁熙还在吃糕点,谢谦几乎气笑了:“顾大人可真是心宽啊。”


    卷入朝廷要案,还有心情饮食。


    顾宁熙拈了一块桃花酥:“我并不知案后隐情,更与顺隆衣铺从无牵扯。”她笑笑,“再者,武德司又不是白食俸禄,我相信谢大人查案的本事。”


    一句话噎的谢谦哑口无言。


    顾宁熙的案子的确不难查。他去了顾宁熙所提到的牙行,她在数月前就交了定银,陆陆续续一直在看着铺子。票据、字据皆在,牙行的人都可作证。


    她走过不少铺子,撞入此地应当是个意外。


    陆憬轻拨茶盏,顾宁熙的说辞一切有据可查。


    谢谦没好气:“铺子要价如此低廉,顾大人就不怕有蹊跷?”


    顾宁熙理所当然回禀太子道:“总得看了才知晓。臣还以为,至多就是死过人,其余买家觉得晦气罢了。”


    谢谦:“……”


    顾长瑾嫌疑洗清,他再没有什么要问的:“殿下以为如何?”


    顾宁熙抬眸,也去望陆憬。


    太子殿下声音无波:“这间铺子,依旧由你接手。”


    顾宁熙与他目光相接,了然:“是,殿下。”


    出了天和茶庄,在外忧心许久的怀月赶忙迎上前:“郎君,出了何事,武德司的人可有为难郎君?”


    顾宁熙却有更在意的问题:“你午膳可用过了?”


    “我……”


    顾宁熙摇头:“早便交代过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别饿着自己。”


    钱袋子一直放在怀月身上,她也叮嘱她先在附近寻些吃食。


    “走吧,我记得附近有家馄饨铺子不错。”


    怀月爱吃鸡汤馄饨,她亦喜欢。


    “既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朝堂波谲又有何惧。”


    及冠之年的太子意气飞扬,灼灼目光,顾宁熙至今未忘。


    夜色沉沉。


    顾宁熙垂首望地砖间的缝隙,添上一条新罪状,她又该何去何从。


    沉默几息,再度撞上帝王目光时,顾宁熙听见了自己的两条归路。


    革职流放。黔州,岭北,赣州,总不过任择其一。若是要到崖州,尚不如毒酒一杯。


    辰时的阳光还不算火热,昭王府花苑内,谢谦与甄源同坐于四方亭中品茗。


    凉风吹动竹帘,也就晨起的光景能得几分自在。


    二人本是闲谈,不知不觉又说起河北的战局。


    见甄源话提到一半顿住,谢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是孙总管亲自引了一位客人到王府花苑,而且,还是为稀罕的女客!


    谢谦与甄源对视一眼,预备推测时,孙总管已上前见礼。


    甄源干脆坦荡问道:“孙总管,不知那位姑娘是?”


    孙敬笑道:“回世子,回侯爷,那是齐国公府的二小姐。”


    此话一出,甄源和谢谦顿时反应过来,原是秦砚铭最宝贝的妹妹。他们在战场时,没少听他提起过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譬如他妹妹如何乖巧懂事,他要如何给妹妹置办妆奁,妹妹就算终身不嫁他也能养她一辈子云云。


    砚铭在战场上如此拼命厮杀,就是想要洗雪齐国公府的耻辱,让母亲和妹妹能过上顺遂日子。


    秦滢上前见了礼数,虽有些胆怯,礼数上却是落落大方。


    谢谦与甄源还礼,砚铭的妹妹,自然也是他们的妹妹。


    尽管是第一次相见,但秦滢在家书中多次听兄长提起过同袍,能将他们对得上身份。


    谢谦笑道:“秦姑娘可是来拜见殿下?”


    秦滢点头:“昭王殿下让我来拿兄长的家书。”


    简单叙过几句话,又有礼数拘着,秦滢福了福身,先行跟着孙总管离开。


    谢谦与甄源送了人,因道:“说起来,砚铭总该班师了吧?”


    “河北之地是块硬骨头,论军功,这回怕是他数第一。”


    “是啊,等他归京,与母亲和妹妹团聚,不知该有多欢喜。”


    茶壶中新添了茶水,二人谈笑着,喝完第三道茶时还是没能等到昭王殿下。


    “要不去书房中看一看?”


    谢谦以为然,哪知没走出多远,便在相邻一处茶阁中见到了殿下的身影。


    “殿下怎的在这里?倒是让我们好等。”


    陆憬神色平静:“在想一桩难题罢了。”


    从他的视线望去,可将亭中的情形尽收于眼底。


    他方才见他们二人谈天,又与秦姑娘说话,内心丝毫未起波澜,只道是寻常。


    那么为何,陆憬捏紧了手中茶盏。


    他缓缓想,为何换了顾元乐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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