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傍晚用过饭, 庆阳带着张肃在东宫这边逛了一圈消食,回来后张肃去西偏殿沐浴更衣了。


    庆阳沐浴时习惯了让宫女们伺候, 擦身、洗发、绞发一套下来至少两刻钟,有时候还会让擅长按摩之术的金粟帮她捏上一阵,那么她与张肃分开沐浴确实更合适。


    等庆阳洗好穿着另一套红绫寝衣穿过堂屋来到东次间,发现张肃坐在北面的一张椅子上,坐姿端正,手里拿着一本书。


    对上皇太女看过来的目光,张肃微微攥紧手中的书,只是他牢记皇太女不许他在九华宫也那么见外的话,是以并未起身相迎。


    庆阳确实不需要他迎,小时候她喜欢跟张肃玩, 张肃恪守臣礼她没办法也不忍心为难他,长大后张肃继续恪守臣礼是应该的,她堂堂公主也不会做出轻浮之举, 如今两人成了夫妻, 私底下张肃再那样古板的话, 庆阳可没有耐心一直“调戏”他。


    “看的什么?”


    长发还没有全干,庆阳好奇地走向张肃。


    张肃展开书封,是本庆阳没读过的兵书,但庆阳曾经深耕兵法, 兵法经典她如数家珍, 这本从书名到著书之人庆阳都没印象。不过张肃是将门子弟,可能看到本兵书便要读读,庆阳读的兵书虽然比他少,可论涉猎之广,张肃便远不如她。


    “此书有什么妙处?”


    庆阳不会以名气论才干, 能入张肃眼的兵书,定有所长。


    张肃合上书放到一旁,抬头看向近在眼前的皇太女:“殿下若有兴趣,明日臣再为殿下讲解。”


    没等庆阳问为何非要等到明日,只见这人忽然伸出手,旋即庆阳便双脚凌空,被他横抱在了怀里。


    庆阳下意识地抓住了张肃的衣襟。


    张肃低头,见皇太女眼中只有意外并无气恼,大步朝内室走去。


    他人高腿长,没几步就已经进了内室,庆阳这才调侃道:“至于这样急?”


    张肃边走边道:“臣有耐心等,却怕殿下误会臣没有亲近殿下之念。”


    完婚归完婚,张肃并没有把握皇太女一定会喜欢与他肌肤相亲,直到晌午歇晌时,皇太女亲自开了口,张肃才确定她是愿意的。既然如此,张肃又何必一味隐忍,凭白让皇太女猜疑?


    庆阳哼了哼:“能不误会吗,小时候每次我想靠近你,你都恨不得退避三舍。”


    张肃绕过屏风,稳稳将翻旧账的皇太女放于床上,他再紧跟着覆上来,看着她又因为意外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哑声道:“那时臣不得不避,如今臣随时都想亲近殿下,只怕殿下不喜。”


    庆阳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与他今晚的大胆一样让她心惊,随之而来的是令人期待又愉悦的悸动。


    “你的亲近,难道都是这种亲近之法?”


    右手贴上他的胸口,感受着那里面有力的跳动,庆阳笑着问。


    张肃:“……不是,但此时是。”


    庆阳将手探进他的衣襟,听着他加重的呼吸道:“在外面要忍着,在九华宫,随你如何亲近。”.


    如果说新婚夜的驸马过于规矩守礼,第二晚的驸马依然谨慎地先征求了皇太女的首肯,第三晚的驸马便是装都不装了,庆阳才跨进东次间,就被等在这边的张肃横抱而起去了内室。


    庆阳觉得这样的张肃已经够胆大放纵,却不知张肃还是克制了,否则他能让皇太女整晚都不睡。


    因为不敢放纵,张肃格外珍惜皇太女愿意给他且享受其中的第一次侍寝之机。


    庆阳虽然才成亲三晚,但短短三晚庆阳就意识到了张肃的变化,具体的时长她说不清楚,但同样是一场,她战栗的次数变多了啊,这能正常?


    就像地方进贡的鸡蛋大小的蜜杏,吃一颗酸甜可口意犹未尽,吃两颗心满意足,吃三颗便有些腻了,再吃……


    庆阳可不会勉强自己,张肃也时刻在观察皇太女的反应,见皇太女迷乱的眼中开始恢复一丝帝女的威严,张肃便及时结束了这场侍寝。


    等庆阳彻底平复时,张肃都穿好中衣端来清水在旁边坐了好一会儿了。


    庆阳先喝了水,再让张肃为她更衣。


    看着做这事越来越熟练的驸马,看着他又恢复克制恭敬以至于略显清冷端肃的俊脸,庆阳疑惑道:“你是自己想坚持那么久,还是婚前的教习嬷嬷特意交待你了?”


    她知道宫里派去的嬷嬷教张肃什么都是为了她着想,但底下人可能好心办坏事,她真没那么贪。


    张肃:“……殿下不喜?”


    庆阳:“……过犹不及,昨晚那样便可。”她喜欢一次只吃两颗蜜杏。


    张肃颔首,表示记住了.


    初八是两人的最后一天婚假,庆阳准备陪张肃回趟卫国公府。


    前朝诸多太子迎娶太子妃时,婚典有一套大差不差的成例,却没有任何一朝要求太子必须像民间的丈夫一样陪新婚妻子三朝回门,毕竟太子出宫跟皇帝出宫都牵扯得太多,不再是个人之举。


    轮到庆阳这个皇太女成亲,陪不陪张肃“回门”就完全看她的意思了,她愿意的话,父皇自然不会反对。


    庆阳出这趟宫,并不是单单为了给张肃体面,主要是想与这几年很少见面的国公夫人徐氏说说话,再问问张坚、张恒云州与晋州的情况,至于张玠,这几年都在京城,倒没什么好聊的。


    去乾元殿跟父皇请辞后,庆阳与张肃从东华门出了宫,宫外备了两辆马车,一辆坐人,一辆装礼。


    上车后,庆阳问张肃:“你大哥二哥准备何时动身?”


    张恒在晋州军,随着西胡、东胡相继对大齐称臣,北边近来太平,张恒回去不用那么急,张坚却是云州总兵,位高权重,不宜在京城耽搁太久。


    张肃道:“应该就是这两日。”


    庆阳:“年底该各州总兵回京述职,你大哥现在回来了,年底就不用再折腾了。”


    云州离京城太远,张坚带着妻儿赶路,来回来去就得走三四个月。


    张肃:“大哥打算让大嫂她们留京,如果年底皇上召他,过完年他再带她们同回云州。”


    庆阳:“那也要分开半年,你大哥真舍得。”


    张肃:“大哥是想让大郎二郎近水楼台,多几次瞻仰皇上与殿下威仪的机会。”


    庆阳笑了笑。


    京城的勋贵子弟,大多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年年都有机会面圣,像几位开国功臣家的子弟,父皇就经常叫上他们同去狩猎,时间一长就有了君臣之情,所以这些子弟年纪一到,父皇就会安排他们外放历练。


    但那些通过武科举考出来的地方武官,如程知许这样的探花,以前从没有见过皇帝,虽自幼学习忠君之道,君臣之间却无相熟之后处出来的君臣之情,少了这层情分便会少了几分忠心,所以父皇会留武状元榜眼探花们在禁卫司、御前军、四大京营任职几年,然后再安排他们外放历练。


    庆阳想,张坚留两个儿子在京,既是要儿子们沐浴皇恩继而忠君,也是向皇家表明他的忠心。


    卫国公府到了。


    张玠、徐氏带着张坚夫妻、张恒夫妻以及大大小小几个孙辈前来接驾。


    张肃扶庆阳下车时,张玠等人同时跪拜皇太女。


    庆阳笑着叫众人起来,看着张玠夫妻道:“我自幼时便常来府里玩,父亲、母亲不必多礼。”


    在外张玠永远都是她的臣子,当她为了家事来卫国公府的时候,她会敬称张玠一声“父亲”。


    皇太女唤得自然,张玠、徐氏都很受宠若惊。


    简单寒暄之后,张家众人将皇太女与驸马请至了厅堂。


    张肃现在有三个侄子两个侄女,个个都是俊秀之貌,其中长孙大郎今年已经十三了,身形挺拔如芝兰玉树。


    庆阳多看了两眼大郎,因为这孩子让她想到了少年时的张肃,模样确实也有四分相像,尤其是那种少年老成的守礼之姿。


    庆阳让拂柳分别给每个孩子都赐了赏,还把张肃二哥家三岁的小侄女抱到怀里稀罕了一会儿。


    徐氏不可能把小儿子拉去别处询问儿子有没有伺候好皇太女,但她悄悄观察着皇太女,见皇太女笑容明艳,就猜测小儿子应该还是有些本事的,至少没招皇太女的嫌。


    聊了些家常,徐氏带走了儿媳妇与孩子们,让丈夫与三个儿子招待心怀国事的皇太女。


    庆阳没跟张家父子见外或客气,直接先从三十六岁的张坚问起。


    张坚完全以臣礼一一回答皇太女的询问,不敢有任何敷衍。


    张恒今年也三十岁了,蓄了短须,发现皇太女更关心边关百姓的民生,便将自己所知如实相告。


    最后,庆阳同时问张玠、张坚、张恒父子三人:“民间关于我为皇太女,都有哪些议论?我要听实话。”


    张玠沉默片刻,道:“京城百姓皆知殿下有状元之才、北伐之功,赞颂殿下者居多。”


    言外之意,皇太女在京城的民心甚为牢固,有几个说话不中听的也是少数。


    张坚道:“云州远离京城,当地百姓更在意眼前的温饱,对储君废立议论得并不多,不过臣曾微服走访民间,因殿下的北伐之功,百姓提及殿下时也多赞誉之言。”


    张恒难得笑了下,道:“殿下北伐刚刚大捷时,北边各地的百姓便对殿下感恩戴德心悦诚服了,连街上的女童玩闹时都喜欢扮作公主、女将军。”


    神色一直都很淡然的庆阳听到这里,也笑了,交待张坚、张恒道:“京城这边的消息我多少都能探听到,晋州云州太远了,官民之间若有非议,还劳两位兄长及时告知于我。”


    二人行礼领命。


    第152章


    婚假结束, 庆阳继续去中书省当差,张肃则调到了禁卫司, 职位是正三品的左侍卫长,仅次于上面的正副两位统领。


    戍守皇城的禁卫一共才三千人,左、右侍卫长分别负责白日与夜里的两班禁卫轮值,而四大京营中任意一卫指挥使都统领五千多兵马,所以张肃调职后手里管的兵少了,但禁卫司的武官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是皇帝的心腹,将来真有战事,皇帝派遣禁卫司的武官担任主将的可能也更高。


    张肃并不在意自己官职的调动,在哪里当差都是为了忠君报国,只是皇城各处宫门的开启与关闭都有严格的时辰, 他既然做了太女驸马,如果还在城外的京营当差,早出晚归都容易与皇城城门的开闭有冲突, 因此调来禁卫司更合适。


    樊钟热情地迎接了张肃的到来。


    虽然他这个大老粗与儒将之家出来的张肃很少凑在一起, 闲聊也很难聊到一处, 但樊钟不会像邓冲父子那般因为自己长得丑、读书少就嫉恨张玠父子,相反,樊钟很是欣赏张肃三兄弟,巴不得自家儿子也能从张家偷师一二。


    此外, 樊钟还有一份私心。


    他也是开国功臣, 但跟那些已经过六十或是即将奔六十的开国名将、边关大将们相比,樊钟今年刚刚四十三,将来仍大有可为。皇上信任他让他当了快二十年的禁卫司统领,樊钟由衷地感激皇上,也尽心尽力地当着这个禁卫司统领, 可樊钟眼馋那些不断立功的边将们啊,他也想趁着年轻再立几份战功!


    皇上在,樊钟不会主动恳求外放,他宁可余生再无战功也要亲自守着兴武帝,但人不能只看眼前,随着皇上的日益衰老,樊钟也在为皇太女物色下任禁卫司统领的人选了,当然,皇太女信任谁是皇太女的事,他的举荐未必作数,可如果皇太女选出来的人无法让他放心的话,樊钟纵使得了外放也会心神不宁。


    大臣们私底下猜测长子怀忠可能会接替他的位置,樊钟万万不敢做这美梦,儿子的忠心没问题,但这些官职又不像爵位一样可以世袭,樊家何德何能?


    张肃就很好,文武双全,对皇太女又足够忠心,等皇太女继位了,樊钟就能放心地求个外放的差事了。


    于是,樊钟看张肃的眼神比看亲儿子还亲,亲自指点着张肃要如何当好他的……左侍卫长。


    兴武帝常住乾元殿,除了去御花园走走几乎不会再去别处,但朝臣们有什么动静他都知晓,何况眼皮子底下的禁卫司。


    过了几日,与女儿商议完一件政事,兴武帝语气随意地提到了樊钟的心思,好笑道:“虽然他没跟朕开过口,但朕知道他早就想外放了,瞧瞧,这就开始栽培张肃了,麟儿呢,敢用樊钟做边将吗?”


    庆阳:“敢用,不过他肯定没机会了,我不可能放着年富力强的大将不用而去用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将军。”


    兴武帝:“……”


    樊钟才四十三,还得再过三四十年才到七八十岁,女儿这话的意思便是,她的父皇还能再活三四十年,樊钟还能再做三四十年的禁卫司统领。


    兴武帝又被女儿逗得开怀大笑,一边笑一边想起来了以前他拿自己的寿数开玩笑,开一次就会惹女儿哭一次,如今女儿长大了,不哭了,直接强势地安排父皇再活几十年呢。


    笑够了,兴武帝端起茶碗,喝茶的时候肩膀还在抖。


    就在这时,他听见女儿道:“即便樊钟老了,我也不会让张肃做禁卫司统领,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兴武帝看着面前的茶水,笑了笑,不甚在意地道:“麟儿爱用谁就用谁,父皇相信你的眼光。”


    “调侃”过樊钟,庆阳告退了。


    兴武帝目送女儿离去,再在脚步声消失后靠进椅背,闭上眼睛哼了一会儿小曲.


    五月十七上午,阴了一天多的京城突降暴雨,到黄昏时雨势减弱,却也依然淅淅沥沥的。


    庆阳特意安排了两个宫人一手撑伞一手扶送严锡正、戴纶出宫,防着两位老臣路滑摔跤。


    二相向皇太女道了谢,一人带着个宫人并肩朝外走去。


    这时,解玉才撑伞过来为皇太女遮雨。


    官员们夏日都穿薄底黑色布靴,庆阳当差时也是如此,今日下了一天的雨,宫里的石阶上积了一层雨水,虽然不深,但庆阳主仆还没走出中书省几步,脚尖处的靴面便湿了个透。


    解玉看着皇太女靴面的湿痕,想到了小公主十五岁刚刚入朝那年。


    有一次也是大雨,他特意在怀里藏了一双小公主的木屐,离吏部远了确定不会再撞见官吏后再拿出来请小公主换上,因为就算双脚湿了也比泡在湿哒哒的鞋子里面舒服。结果小公主没用,大概是想与臣子们同甘共苦。


    当差的皇太女不需要养尊处优的那一套,解玉便没有再自作主张了。


    不过,这么大的雨,驸马就没想过来中书省接接皇太女?


    算了,还是不来的好,皇太女不会高兴的,毕竟哪个大臣下个雨还需要家人跑到官署门外接了?


    穿着湿鞋不舒服,庆阳走得比平时要快,她脑袋里还装着事,没想解玉琢磨的那些弯弯绕绕。


    直到穿过通往东宫的一道宫门,一转身便撞见了撑着一把青绸伞站在宫墙下的张肃。


    那一瞬,庆阳忘了国事,而张肃也看到了皇太女明亮的眼眸与上扬的唇角。


    他上前两步,微微躬身行礼:“臣来接殿下回宫。”


    庆阳自然跨到了他的伞下,解玉也识趣地拉开距离。


    伞面就那么宽,为了不让张肃的另一侧淋到雨,庆阳过来后就挽住了他的手臂,见张肃的靴面也湿了,且是完全湿透,庆阳问:“是不是一下值就过来了?”


    大臣们下值是一个时间,但今日庆阳耽误了两刻钟左右。


    张肃默认。


    庆阳捏了捏他的胳膊肉:“下次你直接回去好了,不必为了等我多泡这么久的脚。”


    张肃:“臣背殿下回宫?”


    庆阳故意蹚了一下水:“已经湿了,背我也不会让我的脚多舒服。”


    张肃从怀里取出一方两块儿手帕大小的巾子,还有一双白绫袜:“臣先帮殿下擦干。”


    庆阳:“……”


    离九华宫没有多远了,庆阳没再折腾他与自己,她也不是三四岁的小公主了,需要那么无微不至地照顾。


    但她喜欢张肃的这份心。


    回到九华宫后,主殿的西次间已经备好了热水,皇太女直接沐浴便好。


    张肃撑着伞将皇太女送到主殿的堂屋前便准备退下了,他也得去西偏殿收拾自己。


    庆阳却继续挽着他的手臂,等拂柳接走张肃的伞,庆阳神色如常地吩咐四个大宫女退下。


    不就是擦身洗头这些琐事吗,张肃也能服侍得很好很好.


    随着这场雨水结束,京城一下子就迎来了今年的酷暑。


    五月底,兴武帝再次带着一批臣子移驾西苑避暑去了,随驾的熟悉面孔中,只少了尚未禁满一年足的永康公主。其实都大半年了,兴武帝对长女的气早消了,甚至在发现长女没有对册立皇太女的妹妹表现出嫉妒迁怒后,兴武帝还在心里夸了长女一番,只是夸归夸罚归罚,两件事不该混淆。


    休整了两日后,兴武帝把一帮老臣叫到面前,道他明早要去爬飞鹰峰,问谁还有兴致陪他活动活动筋骨。


    不问不行啊,好几个都六十来岁了,自认身子骨还行的当然可以伴驾,像谢训文这种拄拐杖或是跑几步就得气喘吁吁的,兴武帝总不能逼着人家去爬山。


    这帮重臣都知道兴武帝是真的关心他们,不是明为询问实则强迫,严锡正第一个苦笑摆手,九年前他爬飞鹰峰都是凭着一股毅力坚持下来的,今年靠毅力也坚持不来。


    戴纶、聂鏊、谢训文都表示有心无力。


    兴武帝也没笑话他们,叹息道:“朕就是想再上去瞧瞧,没准朕也爬到一半就爬不动了。”


    今年都爬不上去的话,以后只会越来越爬不动。


    雍王眼圈都红了,故意插科打诨道:“别说一座飞鹰峰,只要我气上大哥几句,整个西苑的山大哥也能追着我爬一圈。”


    兴武帝放声大笑,杨执敏“噗”的一声破了功,吕瓒笑着笑着也有点酸眼睛。


    约好了重臣们,兴武帝再点了四个随行的儿女、两个驸马女婿以及一干勋贵子弟。


    都安排好了,夜里入睡前兴武帝才跟丽妃说了他要爬山一事。


    丽妃的淡淡睡意都被吓跑了,一把抱住身边的老皇帝:“您都几年没去爬飞鹰峰了,那山上除了树还是树也没什么好看的,有空陪我去游游湖不好吗?”


    兴武帝拍拍她的肩膀,哼道:“朕在宫里大多时间都是坐着,越坐越废,就得多动动才行。”


    丽妃知道自己劝阻不了他,只得再三嘱咐让他到了山上慢点爬,别再像年轻时一口气只管往上冲。


    兴武帝:“放心吧,麟儿跟着呢,她比你还能管我。”


    丽妃放不了心,整个人都靠到了兴武帝身上。


    兴武帝瞧着她依然美丽的脸庞,依然乌黑柔顺的长发,遗憾道:“朕再年轻十几岁该多好。”


    他四十多岁正当壮年时,丽妃怕他,为了那些根本没有的后宫隐患躲着他,直到他老了,估计贵妃再也瞧不上他了,丽妃才敢主动往他身边黏。


    “早十几年你这样对朕,朕才是做梦都要笑醒。”


    丽妃低着头一声不吭,任由泪水一串串地滑落,打湿兴武帝胸口的一片衣衫。


    第153章


    飞鹰峰。


    兴武帝带着几个重臣走在前面, 庆阳等年轻小辈保持百余层石阶的距离跟在后头。


    兴武帝倒是想让小辈们先上去,可莽撞争先如邓坤今年也三十五岁了, 对攀登这座爬了十几次的飞鹰峰早已没了兴趣,宁可老老实实地走在皇帝身后。


    年轻人这边又分成了前后两堆,庆阳与三位皇兄、秦梁、两位驸马走在前面,邓坤等勋贵子弟再落后一截。


    庆阳与大哥并肩,兄妹俩时刻留意着前面的父皇,几乎无话。


    秦炳小声调侃旁边的三弟:“这回都走得慢,你倒是不用担心被甩下了。”


    秦仁:“……”


    抬头望望满头白发的父皇,秦仁心里怪难受的,他宁可父皇还能像以前那样骂他一身懒骨是个废物。


    爬了小一半,兴武帝喘得就很厉害了, 雍王不由分说地扶住大哥的胳膊,走到离得最近的一座凉亭便把大哥扶进去休息。


    兴武帝满头大汗,坐好了见吕瓒、张玠等人都停在了外面, 他笑着摆摆手, 示意他们继续往上走, 杨执敏刚开口说个“臣”就被兴武帝骂回去了,让他们休要啰嗦。


    老臣走了一波,轮到小辈们,兴武帝只把四个儿女以及秦梁这个侄子叫了进来, 让张肃、傅魁、邓坤等人也上去了。


    凉亭三面都有美人靠, 兴武帝一手撑着左腿,一手拿帕子擦着额头、耳侧的汗,吩咐五兄妹道:“都坐都坐,这里又没有外人。”


    庆阳坐到了父皇左侧,秦弘见二弟三弟挨在一起, 便带着秦梁坐在了对面的美人靠上。


    兴武帝看了一圈小辈们,目光落在了二十六岁的秦炳脸上,怀念道:“朕当年起事时也就老二这么大,一晃眼老二都当爹了。”


    庆阳不爱听父皇言老,秦炳也不爱听,故意问坐在父皇右侧抢了三弟的折扇帮父皇扇风的王叔:“王叔评评,是我长得威风,还是父皇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长得威风?”


    雍王嗤了他一声:“你这样的,当年给你们父皇当看门的小弟都不配。”


    秦炳:“不能吧,那时候咱们老秦家不是穷吗,父皇吃都吃不饱……”


    雍王:“你们父皇的威风是天生的,跟吃得饱不饱没关系。”


    秦炳被堵住了,秦仁嬉皮笑脸地问:“父皇的英武我们早就知道了,那父皇起事时王叔跟妹妹一般大吧,王叔比妹妹如何?”


    雍王:“……”


    兴武帝乐了,一桩桩给孩子们讲弟弟那些年犯的一些蠢,譬如半夜去伙房偷肉包子吃触犯军令挨了他十鞭子,譬如在军营里喝酒触犯军令又挨了他十鞭子,甚至弟弟第一次立下军功等着犒赏期间跑去宰了富户百姓家的猪也挨了他二十鞭子。


    秦炳呲着牙幸灾乐祸:“当年父皇挺费鞭子的吧?”


    听听,他可没犯错王叔这么多错,他就是比王叔强!


    雍王不敢让大哥闭嘴,闻言朝二侄子比划了一巴掌:“少嘴贫,你是赶上好时候了,换成你跟我一样从村里长大,你挨的鞭子准比我多,至少我没因为逗蛐蛐挨过鞭子。”


    秦炳、秦仁:“……”


    庆阳笑道:“父皇也给我们讲讲王叔立过的军功?”


    雍王高兴地看向小侄女:“还是麟儿好,心里装着王叔。”


    兴武帝拍拍女儿的手,又清点起弟弟的军功来,这个莽弟弟能打,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立的军功也同样多,兴武帝清清楚楚地都记得。


    雍王听得激动,忍不住又提起北伐时他与东胡骑兵厮杀的痛快来。


    兴武帝笑眯眯地听着,等弟弟说完,他依次看过老大、老二与侄儿,道:“东胡西胡现在是安分了,但再过个二十年,他们说不定又会来挑衅大齐,到那时,朕希望你们三兄弟能像雍王辅佐朕一样辅佐麟儿,为她抵御外敌,为她开疆拓土。”


    秦弘、秦炳、秦梁同时单膝跪地,承诺一定会为皇太女效忠。


    并未得到父皇嘱咐单独坐在美人靠上的秦仁:“……”


    兴武帝懒得看他,继续对跪着的三个道:“按理说朝廷人才济济,不缺能带兵打仗的将军,但这是咱们老秦家的江山,出了事有谁能比咱们老秦家人更上心?所以只要你们学好战场上的本事,麟儿最先用的肯定还是你们这些哥哥。”


    秦炳胸口热热的:“父皇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莽撞了。”


    他只是管不住自己的暴脾气,并不是真意识不到自己的那些毛病。


    兴武帝哼了声:“单凭朕几句话就能你改了二十多年的臭脾气,你们王叔也不会五十岁还这样。你们仨啊,你毛病是最多的,弘儿武艺不俗智谋也凑合,就怕临危生惧,论为将为帅,朕最放心的还是梁儿,北伐时若非麟儿胸有成竹,朕肯定会让梁儿上,换炳儿留京。”


    秦炳不服地瞪了秦梁一样,雍王心虚地背后冒了一层汗,如果大哥只是夸自家儿子有帅才,雍王会高兴地笑,但去年北伐幸好大哥留了儿子在京,不然这小子到了草原可能会故意使坏啊。


    大哥越信任儿子,雍王就心里就越惭愧,暗道回家后一定要再打儿子一巴掌,让儿子彻底记住教训。


    秦梁不知道父王的想法,适时地谦让了一番,又因为知道大伯只是随口夸几句虚的,他才不会真的往心里去。


    休息够了,兴武帝带着弟弟与子侄们继续往上走。


    终于来到飞鹰峰山顶,庆阳扶着父皇走到了山崖前,父女俩一起眺望北面的黄河之水。


    夏天的阳光明亮刺眼,但迎面吹来的风是凉快的。


    兴武帝看看已经高过他肩头的女儿,想起当年抱着九岁的女儿站在这里的情形,兴武帝低声跟女儿说悄悄话:“怎么样,父皇没有食言吧?”


    他答应过会带女儿巡视天下,一次北巡一次南巡,合起来便是……


    庆阳:“北巡没去辽州,南巡没去云州,父皇准备何时带我去?”


    兴武帝:“……”.


    可能是年纪大了,又或是天下太平少了边疆的忧患,这次来西苑避暑兴武帝颇有闲情逸致,才带着一帮臣子爬过飞鹰峰,没过几日,兴武帝又办了一场蹴鞠赛,让庆阳、秦弘秦炳秦仁秦梁、傅魁张肃七人为一组,邓坤邓泰、吕朝光、樊怀忠、孟长河、薛言正以及李孚远七个勋贵子弟一组。


    邓坤嫌弃快胖成球的李孚远:“皇上,臣等可以换人吗?”


    无视樊怀安、吕朝良的跃跃欲试,兴武帝扫眼自家老三,道:“不换,一组一个拖后腿的,很公平。”


    秦仁:“……”


    虽然他武艺确实不怎么行,蹴鞠也很少玩,但他怎么都比李孚远强吧?


    稍顷,这场蹴鞠赛便开始了。


    庆阳早有准备,今日穿了长袍,长发简单用发冠束于脑顶。她可是从小练武的人,虽然每旬只上三次武课,庆阳的身手绝不输普通小兵,论冲撞她撞不过这些身高马大的哥哥与将门子弟,却也能凭借敏捷的身姿步法避开旁人的阻拦。


    秦仁自知球技不如妹妹,只盯准了李孚远,觉得只要他挡住的球比李孚远多便是他赢了。


    可李孚远虽然胖,却是个胖纨绔,少年时候常常跟着其他纨绔蹴鞠玩乐,所以他蹴鞠玩得其实很好,被邓坤安排守门李孚远还不高兴呢,眼看秦炳踢了一个猛球过来,李孚远突然凌空一跃,直接用他肥厚的左肩将球顶回去了。


    秦仁:“……”


    兴武帝带着一帮臣子们津津有味地看着。


    两队也算旗鼓相当了,不过毕竟有皇太女与三位皇子在场,大家都只出了七分力,时不时还闹几场笑话,譬如秦梁与邓泰抢球抢着抢着就变成秦梁秦炳与邓泰樊怀忠抱在一起摔跤,譬如纵身去拦球的秦仁纵到一半又缩起了脑袋,譬如邓坤想从皇太女手里抢球又怕动作太重伤到皇太女而束手束脚,最后被皇太女一肘击到胸口疼得捂胸吸气。


    连续三场下来,皇家一组以三分的优势获胜。


    长达两个月的西苑避暑,这样的蹴鞠赛兴武帝一共办了五场。


    眼看着再过几日就要回京了,最后一场蹴鞠赛后,当日下午,严锡正突然来御书房求见兴武帝。


    兴武帝宣了他进来,见严锡正扫向候在一边的何元敬,兴武帝便让何元敬退下了。


    “来,坐这边说。”


    兴武帝走到罗汉床一侧,让严锡正坐到矮桌另一头。


    严锡正见皇上在摆棋盘了,从命坐下,开始走棋时,严锡正才瞧瞧对面的皇帝,眉头紧锁地问:“皇上为何频繁命皇太女等人蹴鞠?”


    兴武帝对着棋盘道:“你既然来了,应该猜到了才是。”


    严锡正是猜到了,但他想不明白:“皇上是怕秦梁、邓坤邓泰内心不服皇太女?果真如此,皇上大可将三人分别外放。”


    一个外放到云州交给张坚看着,一个外放到辽州交给孟极看着,一个外放到福州水师,只要这三人凑不到一块儿,一人领一卫的兵马也难兴风起浪,都在京城的话,三人各领五千多兵,又有威望,确实容易对皇太女造成威胁。


    严锡正无法阻止兴武帝的衰老,只能尽力为兴武帝分忧。


    兴武帝苦笑:“这一外放,不明摆着告诉他们朕与麟儿都信不过他们?”


    严锡正毫不犹豫地道:“与京城安稳比,寒三人的心又何妨?本就是他们不满皇太女在先。”


    皇太女是兴武帝册立的,雍王、邓坤兄弟心怀不满,本就该有所处置,雍王功高不好动,就外放他的儿子。


    严锡正理解皇上的不忍,但确保帝位顺利交接更重要。


    道理兴武帝都明白,问题是,弟弟与邓坤邓泰都只是在册立皇太女之时出言反对过,之后再无公然抗旨的言论或暗中策划什么的行动,他单凭猜测、顾虑外放亲侄子与情同侄子的邓坤兄弟,既于心不忍,也难以服众。


    兴武帝没指望几场蹴鞠就能改变弟弟与邓坤兄弟的顽固之念,他就是想试试,只要拉回来一个,兴许就能免了一场争乱。


    第154章


    今年的京城冷得要比往年早, 才十月初就下了一场雪,雪势不大却伴随着一场呼啸的狂风, 风大到斗篷的带子要系得特别紧,兜帽才不会被风吹落头顶。


    年轻人尚且有被这场寒雪吹出风寒的,老臣们就更遭不住了,早就拄着拐杖上朝的礼部尚书谢训文第一个卧床告假,跟着是六十一岁的右相戴纶也因夜里发热告假了,没过几日,刚满六十岁的御史大夫聂鏊在早朝时连着打了几个大喷嚏……


    双手捧着手炉坐在龙椅上的兴武帝:“……病了就好好在家养着,不要逞强。”


    在遗憾自己的日益衰老的同时,兴武帝也很怕哪个老臣先走在他前面。


    聂鏊掏出帕子擦擦鼻子与胡须,用明显变了的嗓音道:“谢皇上体恤, 不过臣无碍,臣就是……”


    话没说完,猛地转身又打了三个喷嚏。


    兴武帝:“……樊钟, 你送聂老出宫。”


    带病当差的聂鏊不得不告退。


    大臣们下意识地都歪头目送了一阵, 严锡正也扭头目送了, 等他转过来的时候,就见站在皇太女、安王里侧的咸王又观察又担忧地偷瞧他呢。


    六十六岁的严锡正:“……”


    看什么看,难道他年纪大就非得病一场吗?


    先是几年前小公主总是担心他突然年迈寿终正寝,如今连万事不上心的孙女婿咸王也惦记他的寿数了, 明明是皇家的恩宠, 可严锡正怎么就高兴不起来?.


    戴纶、聂鏊分别休养三五日就又上朝了,十月中旬,依然卧床养病的谢训文上书请辞。


    兴武帝没准,让谢训文安心养着,什么时候好了再接着当差, 左右近来礼部都比较清闲。


    这边谢训文还没养好呢,月底兴武帝竟然也因风寒病倒了,夜里突然发起的热,幸好丽妃觉浅,听见枕边人含糊不清的呓语,这才发现兴武帝竟然在不停地发抖。


    何元敬赶紧派人去传御医,顺便也派人去通知了九华宫。


    隔着门被解玉叫醒后,庆阳匆匆穿好外袍就往外跑,头发也顾不得梳了。解玉抱着大氅候在内室门口,见皇太女出来就想服侍皇太女穿上,可没等他开口庆阳就挥手将他推到一旁,正要继续往外赶,右臂突然被人拽住,庆阳回头,张肃竟已抓了解玉手中的大氅朝她身上披来。


    庆阳垂眸,没有再反对,她心急去见父皇,父皇也会关心她路上有没有受冻。


    张肃动作很快,庆阳也一直看着他的手,待他系紧兜帽的带子,庆阳便快跑而去,张肃紧随其后。


    深夜寒风如刀,仗着对宫里的熟悉,两人一路摸黑跑到了乾元殿后殿,离得比东宫远的御医们都还没到。


    庆阳赶到父皇的寝殿时,看到母妃守在父皇床边,眼圈红红的,正在轻按父皇额头叠贴着的打湿的巾子。


    兴武帝已经醒了,头昏沉沉的无力说话才闭着眼睛,听到脚步声,兴武帝睁开眼睛,看到披散着长发的女儿与落后两步的女婿,兴武帝扯扯嘴角,斜了一眼更远处的何元敬:“风寒而已,至于大半夜的惊动你们。”


    丽妃站起来,将床边的位置让给女儿。


    庆阳握住父皇发烫的手,心疼道:“我愿意来,父皇不用说话,怎么舒服怎么来。”


    兴武帝便又闭上了眼睛。


    寝殿里烧着地龙,丽妃帮女儿解开大氅挂到衣架上去了,见张肃连大氅都没穿,丽妃默默地倒了一碗热水叫张肃喝了。


    没人说话,唯恐吵到皇上。


    稍顷,四个御医气喘吁吁地疾步而入,一番望闻问切,确实是风寒,便迅速去煎药了。


    喝了一大碗汤药的兴武帝再次入睡。


    丽妃肯定要守着皇上的,轻声劝女儿女婿先回去,明早再来探望。庆阳不肯走,让张肃自己回去,她要为父皇守夜。


    张肃便告退了。


    他无法留下,因为这是皇帝的寝宫,丽妃与皇太女守夜守累了都可以在床上躺一会儿,张肃便是愿意在外间守着,乾元殿也不是他想留就能留的。


    当内殿只剩一家三口,丽妃劝女儿去床里面躺着:“明早你还要当差,赶紧睡吧,母妃会照看好你父皇。”


    庆阳:“我不困,就想多陪陪父皇。”


    她没有歪头看母妃,丽妃却看到了女儿脸上滑过的泪,丽妃也难受,但她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傻麟儿,风寒而已,喝了药发场汗就好了,至于你哭,明早叫你父皇知道,肯定要笑你。”


    庆阳笑不出来,她还记得吕瓒的父亲吕光祖就是被一场风寒带走的。


    风寒确实不是什么大病,如果父皇还是曾经强健硬朗的样子,庆阳不会往坏了想,可父皇……


    丽妃从后面抱住了女儿,她的泪打湿了女儿的衣袍,庆阳的泪则滴到了母妃的手背。


    翌日一早,兴武帝病了的消息就传开了,秦弘秦炳秦仁三兄弟与雍王父子一得到消息就全部跑到了宫里。


    兴武帝已经醒了,烧还没有完全退,人比晚上多了几分精神,靠在床头由丽妃喂着药。


    本来庆阳要服侍父皇吃饭用药的,可她才端着碗坐到床边,兴武帝就忍不住笑:“不行,父皇不习惯让你伺候,好像又看到了你三四岁装模作样喂父皇饭的样子。”


    庆阳非要父皇习惯,可她的勺子一送过去,兴武帝还是笑,这样哪里能吃好,只能换成丽妃。


    儿子弟弟们一来,兴武帝便一本正经了,不再逗弄女儿。


    雍王拨开三个侄子,跪在了大哥床前,瞪着眼睛紧紧张张地正要观察大哥的神色,兴武帝一掌按在他的额头将人往后推:“跪什么跪,朕只是染了风寒,不是病入……”


    丽妃一勺子塞进他嘴里,堵住了他那些不吉利的话。


    雍王才不管大哥说什么,只看到了大哥蜡黄又透着点潮红的脸,推着他额头的手也那么热,雍王的喉头就哽住了,眼泪也往下掉。风寒,年轻时的大哥染了风寒也猛虎一般没事人似的,现在直接被风寒放倒了!


    兴武帝再看向三个儿子,老大老三眼圈都是红的,老二眼睛没红,眼里却带着火:“父皇病了,昨晚就该宣儿臣几个进宫,您烧得浑身难受我们却只管睡觉,那叫什么事?”


    兴武帝:“你们都是灵丹妙药啊,看到你们朕就能好?”


    秦炳还想再说,兴武帝抢过丽妃手里的碗仰头灌了剩下的药,灌完拉起被子往里面一躺,不高兴道:“朕睡了,你们都退下吧,对了麟儿,这几日朝会由你主持,直到朕完全康复为止。”


    庆阳听父皇的声音恢复了些中气,今早的胃口也还行,稍稍放了心.


    十一月初三,禁足一年的永康终于可以出府了,出府第一件事就是进宫给父皇请安。


    此时的兴武帝不烧了,却多了咳嗽的症状。


    永康一进来,一看到比今年中秋时还要消瘦憔悴的父皇,跪在床前哭出了声。


    在弟弟还是太子的时候,在她事事不顺心的时候,永康常常幻想弟弟登基后她可以得到的尊荣与风光,永康没有刻意去盼着父皇死,但她心里清楚只有父皇死了弟弟才会继位,她的那些美梦才会成真。


    如今没有太子了,换成妹妹做了皇太女,永康再也不用做什么美梦,那么父皇就还是她小时候思念、敬仰并引以为傲的父皇,是那个也曾将她高高抱起的父皇,少了虚荣利益之争,父皇越老,永康就越为曾经的私心愧疚。


    兴武帝瞧着哭成泪人的大女儿,心里很是欣慰,他就知道,亲生的女儿,岂会一点都不惦记老爹?


    “行了行了,朕又没事,你们怎么都紧张得好像朕随时……”


    守在旁边的秦仁刚要打断父皇,兴武帝自己咳了起来。


    永康不敢再哭,等父皇躺下,再从三弟口中得知弟弟妹妹们正轮流为父皇侍疾,永康便叫三弟去当差,由她这个没有差事的大姐来照顾父皇。


    其实没什么需要他们伺候的,兴武帝大部分时间都因为药效在睡,睡了倒也好,免去了连续咳嗽的不适。


    兴武帝这一病就病到了十一月中旬,人瘦了一大圈,裹着大氅去上了一次早朝就把国事彻底交给了皇太女,精神不济的他继续在寝殿休养.


    腊月初十是邓冲的二年忌日。


    兴武帝不许任何人惊动在中书省当差的皇太女,只点了樊钟与邓坤邓泰兄弟陪他去祭奠邓冲。


    天太冷了,早就候在朱雀门外的邓坤邓泰见到坐着步辇出来的兴武帝,邓坤扑通就跪下了,红着眼睛道:“臣知道皇上惦记家父,可家父若在天有灵,绝不愿意皇上为了他折腾这一趟,求皇上还是回去吧!”


    兴武帝没理他,等宫人放下步辇,樊钟上前扶他下来。


    邓坤、邓泰膝行着拦到帝驾前,磕头求皇上回宫。


    兴武帝低头看着兄弟俩:“都欺负朕老了踹不动你们了是吧?起来,再拦一下,朕叫人绑了你们,朕自己去看朕的好兄弟!”


    眼看二人还是不动,樊钟替皇上踹了邓泰一脚,兄弟俩这才站了起来。


    樊钟将皇上扶上马车,带着邓坤兄弟骑马跟在车旁。


    帝驾里面十分宽敞,兴武帝躺在了榻上,头发早已灰白的何元敬体贴地为皇上盖好被子。


    五百禁卫护送帝驾出城后,城外又有三千御前军为帝王开道。


    无论宫中禁卫还是守城的御前军,全是从四大京营、勋贵子弟以及武进士们当中选出来的精锐之兵,身穿全套铁甲,逆着寒风而行。


    邓坤、邓泰都看到了,可此时此刻,他们想的是病逝两年的父亲,是车驾中衰老不堪还要去祭奠父亲的帝王。


    第155章


    早在小公主九岁那年, 兴武帝的皇陵就修好了。


    小公主十一岁时,成国公吕光祖病逝, 兴武帝下旨将吕光祖安葬在他的皇陵一侧,同时又在旁边划了一大片地,专门留着安葬他的开国功臣们。


    小公主十六岁时,定国公邓冲病逝,陵墓位置比吕光祖离皇陵还要近,近到他的陵墓与帝陵中间再也插不进新的陵墓了,近到雍王又哭又骂自己这个亲弟弟还不如邓冲,足见兴武帝对邓冲有多恩宠。


    皇陵这一带本就远离人烟,严寒的冬日连周围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一片萧索枯寂。


    随行的禁卫、御前军保持距离护驾, 只有樊钟三人陪着兴武帝来到了邓冲的墓碑前。


    清扫过墓前的灰土与枯叶,樊钟搬了一张矮桌过来,摆上两坛烈酒与四个酒碗, 再在矮桌东侧铺好一个绸面软垫, 他便默默退下了, 守在几十步之外。


    披着大氅的兴武帝盘着腿坐到软垫上,指着西面、南面的位置让邓坤、邓泰兄弟坐,再把一只酒碗放到北面,一边提着酒坛往里倒酒一边笑道:“你们爹最爱喝酒, 今日咱们叔侄三个馋他一顿。”


    直接席地而坐的邓坤怔怔地看着那碗越来越满的酒。


    邓泰低着脑袋坐在一旁, 两滴泪吧嗒掉了下来。


    等酒水满得溢了出来,兴武帝还想给邓坤倒酒,邓坤连忙抢过酒坛,先给皇上倒。


    兴武帝瞧着邓坤的眉眼,叹道:“还是坤儿长得更像你爹, 但不如你爹长得好看。”


    邓坤又想哭又想笑:“皇上就是偏心我爹,别人都说我们兄弟长得比我爹俊朗。”


    兴武帝:“那是,你们就是长得跟神仙一样,在朕这儿也比不过你们爹去。”


    四碗酒都满了,兴武帝端起碗,与两个侄儿一仰而尽。


    烈酒下肚,入口后便从喉咙到腹部燃起一串烈火,压得不停吹过来的寒风都没那么冷了。


    邓坤还想给皇上倒酒,兴武帝直接将北面那碗端了过来:“反正你们爹也喝不了了,朕替他喝。”


    连着三碗酒下肚,邓坤、邓泰都不敢再让皇上喝了,本来就病怏怏的,折腾一路又在这吹着冷风,喝酒喝出事来怎么办?


    喝不成酒,兴武帝就跟兄弟俩回忆邓冲少年时候的丑事,什么翻墙偷鸡什么被寡妇拉进院子,还有喝醉了红着脸跟邓家老爷子叫板,一桩桩就没个光彩的,兴武帝倒是笑个不停。


    别人敢这么说自家老子,邓坤兄弟早动手打人了,但他们知道皇上与自家老子的情分,看得出皇上笑容下面难掩的悲痛,邓坤、邓泰心里便酸溜溜的。邓泰只管抹眼睛,邓坤不敢放任皇上伤心,努力打岔:“皇上别光寒碜我爹,您那时候跟我爹应该半斤八两吧,不然你们俩怎么做成的兄弟?”


    兴武帝嗤道:“朕可从来不做偷鸡摸狗的事,就因为朕不屑跟你爹他们同流合污,你爹才带人过来要打朕,结果还被朕打趴下了,一打就给他打服了,死皮赖脸地往朕身边凑要给朕当小弟……”


    邓坤、邓泰都不信,但他们愿意听皇上自吹自捧。


    忽地一阵大风吹过来,吹得三人都歪头避了一下,重新转过来时,兴武帝瞄眼墓碑,笑道:“好了好了,你们爹不爱听了,朕给他留点面子。”


    兴武帝让邓坤又倒了一次酒。


    这次兴武帝慢慢地喝,喝着喝着,兴武帝突兀地问:“朕让麟儿做皇太女,你们心里是不是还不痛快?”


    邓坤、邓泰一进京就做了国公府的贵公子,亲爹是开国功臣,皇上也把他们当自家子侄关照喜爱,兄弟俩威风惯了,没必要跟别人玩勾心斗角那一套,所以也并不擅长隐藏心思,至少在这一刻两人都被皇上问愣了,紧跟着眼神一躲闪,正符了心虚之色。


    邓泰是弟弟,做什么都跟着哥哥,而且皇上明显跟大哥更亲近一些,所以他老老实实地等着大哥开口。


    邓坤也没想糊弄遮掩,正色道:“臣是不痛快,但臣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皇上、为了皇家。”


    兴武帝:“朕知道你们的心思,说来说去还是老秦家种、老张家种那些事。”


    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是别人改变不了的,有些道理再有道理也不是人人都能听进去。


    兴武帝没想再跟邓坤二人费这方面的口舌,他只问:“皇太女是朕立的,你们不会或是不敢抗朕的旨,但朕没多少时日可活了,朕就想知道,等朕走了,麟儿登基后,你们这俩莽夫是不是准备公然跟她叫板,再学袁兆熊谋个反?”


    邓坤、邓泰脸色大变,连忙并肩跪到一旁,磕头发誓不敢。


    兴武帝拢拢大氅,心平气和地道:“抬头,都看着你们爹的墓碑,看看上面都写了什么。”


    兄弟俩听话地抬起头,视线落到了对面的墓碑上。


    墓碑上刻着他们父亲这一生的功绩,追随兴武帝南征北讨开国大齐,又北伐西胡南征骠国,受封天下第一大将军。


    他们看墓碑,兴武帝看他们:“朕把你们爹当亲兄弟,今日朕也跟你们掏回心窝子。”


    见兄弟俩看了过来,兴武帝指指自己的脑袋:“知道朕这头发为什么白得这么快吗?”


    兄弟俩说不清,也不必说。


    兴武帝:“一半是为了给大齐选个最合适的储君,一半是为了你们这些莽货。不管你们服不服,麟儿都是朕的皇太女,都是大齐的下一位明君,朕相信麟儿,所以立完皇太女朕就再也不用为她操一点心,让朕操心的是你们!”


    “朕知道你们不服麟儿,所以朕总是担心麟儿登基后你们俩会跳出来做傻事,但朕怕的不是你们俩把麟儿从龙椅上拉下来,朕怕的是一旦你们动了手,你们就要沦为大齐的奸臣贼子,即便你们成功篡位,你们兄弟也要被天下百姓骂不忠于朕不忠于秦家,你们俩的贼名也要刻于史书,让朕的冲弟也因为两个逆子身败名裂万古蒙羞!”


    邓坤全身发抖,几乎兴武帝的话音才落,他便猛地一手指天,怒声道:“臣兄弟若有谋朝篡位之心,就叫臣兄弟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


    邓泰也气红了脸:“皇上可以嫌弃我们莽,但我们邓家绝没有造反的畜生!”


    兴武帝:“杀了皇帝自己称帝叫造反,杀了皇帝扶持别人称帝也叫造反,朕相信你们没有背叛秦家的野心,但你们敢保证你们不会扶持别人取代麟儿?别说你们敢,朕有三个儿子,朕都不敢保证他们中间是不是有人在盘算着找机会取代麟儿。”


    听完前半段脑袋里刚冒出雍王父子身影的邓坤脸都白了,紧跟着又因为皇上的后半段而瞪大了眼睛。


    皇上,皇上居然猜疑他的三个儿子有可能会造反?


    安王秦弘自己辞的太子,肯定不会反,咸王秦仁既是皇太女的亲哥哥也是个废物,更不会反,敬王秦炳……


    别说,秦炳那莽样确实招人怀疑!


    那么,秦炳真要反,来拉拢他的时候他会答应吗?


    邓坤刚生出这念头,就对上了兴武帝洞察一切的犀利眼眸,也对上了兴武帝嘴角的冷笑。


    邓坤打了个激灵,急着向皇上表忠心:“臣兄弟二人既没有取代皇太女之心,也断不会扶持他人篡位谋反,求皇上明鉴!”


    兴武帝:“别跟朕说,跟你们爹说吧,反正你们若篡位谋反,坏的是你们爹大齐开国功臣的忠名,断的是你们老邓家的根。”


    他从来没担心过女儿会被这些莽货拉下来,担心的是这些莽货自己把脑袋送去给女儿砍!.


    将兴武帝送回宫,邓坤、邓泰直接骑马回府了。


    兄弟俩都不爱读书,书房几乎就是摆设,如今两人却面对面坐在了书房。


    邓泰惴惴不安:“皇上那是啥意思?怕咱们造反?那他会不会先朝咱们下手?”


    邓坤垂着眼,脸绷得紧紧的,良久才道:“不会,咱们又没有谋划造反,无凭无据的皇上凭什么罚我们,除非他想落个诛杀功臣之子的污名,那话应该只是在敲打咱们。”


    邓泰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道:“父亲走后,秦梁时不时就暗示咱们提防皇上夺咱们的兵权,立完皇太女他又来警告咱们藏好心思免得给皇上、皇太女把柄,他说这些,不光光是因为咱们的表兄弟情分吧?”


    皇上还敲打他们呢,明明秦梁比他们更有篡位的可能,毕竟他们姓邓,反了也名不正言不顺,秦梁好歹姓秦,是老秦家人。


    邓坤比弟弟更清楚秦梁的心思,道:“不用多想,静观其变。”


    皇上在一日,宫里与京城就不会乱,等皇上走了,那些因为畏惧皇上的天威而接受皇太女的文武大臣们真的都能接受一个女人坐在龙椅上号令他们?


    邓坤确实不服皇太女,但他不会傻到主动跳出来去做这个反臣。


    第156章


    祭奠邓冲回来后, 兴武帝又病怏怏地卧床不起了。


    五十八岁的年纪,可以说老, 但也不算太老,像只比兴武帝小一岁的卫国公张玠依然满头黑发,而六十六岁的严锡正虽然头发白了,但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今年秋冬那么多大臣都染了一遍风寒,严锡正愣是一点事都没有。


    外面的百姓少有机会能见到皇帝,朝中这一帮大臣都知道,兴武帝是从邓冲病逝后开始明显变老的,用御医的话讲,这是忧思过度, 郁结于心。心结难消,就像身体里面长了个病疙瘩,平时看着好像没什么影响, 一旦有个头疼脑热, 便将体疾心疾同时发作, 病来如山倒。


    再看邓冲走后这两年,从北伐东胡到废太子到册立皇太女,桩桩都是叫兴武帝劳心费神的大事,除了这些大事, 每日兴武帝还要批阅一摞摞奏折, 还要装着京城与各州县动辄牵连一地百姓民生的“小事”,其身心负荷之重,远甚于中书省的两位丞相,毕竟北伐败了,百姓们骂的是皇帝昏庸选将不当, 地方出了灾情没能及时救灾,百姓们骂的还是皇上。


    积劳成疾,到今年冬天,兴武帝的龙体已经败如枯木,非药石可医,御医们只能尽力延缓兴武帝的衰老,再开些安神镇痛的方子。


    喝了药后,兴武帝继续睡了,丽妃继续在床前寸步不离地守着。


    庆阳看眼父皇疲惫的睡颜,带着王叔、大姐与三位皇兄出去了。


    才到外殿,雍王就忍不住埋怨小侄女:“昨日休沐,我们都不在宫里,不知道皇上要出城,麟儿你住在宫里难道也不知道?皇上的病就一直没有好利索过,他又最听你的劝,你怎么不拦拦?”


    别提什么皇太女什么尊卑,那是在朝堂上,此时他论的是家事,那他做叔父的就有资格呵斥做错事的侄女。


    庆阳可以告诉王叔,昨日一早父皇就要她去中书省批折子了,她根本不知道父皇何时出的宫。


    她还可以告诉王叔,其实她记得邓冲的忌日,父皇一开口她就猜到父皇要去祭奠邓冲了,但她知道她也无法改变父皇已经下定决心的事,所以她才没有多嘴去劝。


    但她为什么要给一个上来就对她无礼的王叔解释?


    庆阳停步,转身。


    因为要教训人而离得最近的雍王不得不停下脚步,落在后面的永康四姐弟也停了下来。


    秦弘刚要替妹妹打圆场,庆阳已然冷声道:“父皇是病了,但他没有糊涂,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谁若打着关心的幌子去阻拦父皇,只会让父皇多费一丝心神。”


    皇太女没有直接骂雍王自以为是,但她驳斥雍王的语气、清冷的眼神分明是在把雍王当一个愚蠢之人。


    雍王气得胸口一鼓,嘴巴张开,还没发出一个音,庆阳又盯着他道:“要不要出宫父皇自己说了算,我不会因为父皇的恩宠对父皇指手画脚,也请王叔记住自己的本分。”


    雍王这一口气就没能吐出来,憋得他脸都红了!


    想要打圆场却没机会开口的秦弘:“……”


    秦仁反应很快,两步上前扶住王叔将人往外送,边推搡边劝:“我们都知道王叔是关心父皇,那王叔想想,父皇最疼妹妹,父皇这一病,最心疼的肯定也是妹妹,妹妹本来就难受呢,你还那么说她,妹妹能不生气?我要是这么冤枉王叔,王叔都该直接动手了。”


    “滚!”


    雍王一把将这个侄子推开了好几步。


    秦仁踉跄着站稳了,没生气,只有一脸无奈,甚至还想再去哄哄王叔。


    秦炳火了,一个眼刀定住三弟,朝还在瞪着妹妹似乎准备发作的王叔道:“怎么,王叔还想打人啊?妹妹哪句话说错了吗?以前王叔倒是经常劝父皇,哪次父皇听你的了?人邓叔二年忌日,父皇去看看还不行了?”


    躬着腰的何元敬站到两边中间,真正打起圆场来:“两位王爷都消消气,皇上才睡下,万一听到王爷们因为他吵起来了,恐怕要睡不着了。”


    雍王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秦炳对着王叔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想哄哄妹妹,却见站在妹妹身后的大哥流着泪匆匆走开几步,抬手在那抹脸呢!


    秦炳:“……大哥你哭什么?”


    他不问还好,他这一问,秦弘更憋不住了,双肩抖动哽咽出声:“都怪我,都怪我!”


    怪他没能做个好太子,如果他有妹妹的才干与魄力,父皇就不用为储君之事愁白了头发操碎了心,如果他早早立足了太子的威严,王叔又岂敢对一个在朝中积威甚重的皇太子大呼小怪,又何必让妹妹承受这份委屈?


    秦炳、秦仁都去劝哭得越来越厉害的大哥了。


    庆阳看向以前最关心大哥此时却平静而视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的大姐。


    永康非但没去劝,对上妹妹的视线,她还扬起唇角讽刺地笑了下,走过来低声道:“他就这样,我都看了二十多年了。”


    从小弟弟就是这副窝囊样,谁教他什么就听什么,永康看不顺眼,但她盼着弟弟好,盼着弟弟做太子做未来的皇帝,盼着多沾沾弟弟的光,所以她尽全力保护弟弟照顾弟弟辅佐弟弟,结果弟弟自己把太子之位辞了。


    弟弟不当太子了,永康除了隐隐担心弟弟会因为前太子的身份惹出什么麻烦,其他的事永康都懒得管,衣食住行有弟媳妇为弟弟安排,弟弟是哭是委屈有弟媳妇安抚,她何必再操那份闲心,马上要三十岁的弟弟,难道还要她继续去帮忙擦眼泪?


    庆阳能够理解大姐的嫌弃,因为她也不大看得上动不动自责落泪的大哥,至少在这一刻,她心里全是父皇的病是中书省那些由她代父皇朱批的折子,一点去安抚大哥的闲心都没有。


    傍晚探望过父皇,见父皇比早上多了些精神,庆阳便与张肃并肩回了九华宫。


    饭后,庆阳让张肃先去休息,她去了书房。


    她有一个专门用来收藏张肃送的那些小木人生辰礼的橱柜,也有一个专门用来收藏她的画作的樟木柜。


    庆阳很小就学画了,绝大多数练笔之作庆阳都会撕毁扔掉,能够留下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让她十分满意的,一种是画技无法让她满意但所画之人叫她舍不得撕,而后者画的多半都是她的家人,最多的是母妃,因为小时候母妃最闲了也愿意坐着不动给她画,其次是三哥、张肃,在庆阳课业少的前几年,她最喜欢在三哥的书房为埋头读书或练字的两个少年郎作画,然后才是虽然离得近却一直都很忙的父皇。


    即便如此,庆阳也为父皇画了三十多幅!


    每幅画都装裱好了,系画的丝带上都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刻了作画的时间。


    庆阳拿起她三岁那年的“练笔之作”,画上的父皇有个圆圆的脑袋,两只黑糊糊的眼睛,袍子上还花了几条“腾云驾雾”的“龙”。画上还有父皇的题字呢,写着“这就是朕!”,为了证明此画不假,父皇还给她盖了玉玺与私印。


    庆阳就只看了这一幅,后面那些越画越像父皇的,庆阳没敢打开。


    门外,守在廊檐下的解玉不知何时退到了院中,换成了张肃。


    他听见了隐隐的哭声,但张肃没有刻意去听,他面朝院子站着,仰头望着那轮再过几日就要圆满的残月。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的门开了。


    张肃闻声转身,随即张开双臂,抱住短暂错愕后便扑过来的皇太女。


    他不是御医,帮不了皇上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


    腊月十八,凉州总兵葛大勇、晋州总兵陈升、冀州总兵郭彦卿、辽州总兵孟极、青州总兵李裕、福州总兵彭英、云州总兵张坚终于全部抵达京城,再于同一日进宫述职。


    跟往年一样,兴武帝还是在宫里办了一场述职宴,同宴陪客武官有四京营统领雍王、吕瓒、张玠、侯万中,有禁卫司统领樊钟、御前军统领薛业,有张肃、傅魁、秦梁、邓坤邓泰、孟长河、程知许、樊怀忠、薛言正等年轻一代将领,自然也包括皇太女四兄妹。


    七州总兵三年才回一次京,述职宴述职宴,兴武帝主要就是听总兵们述职。


    七位总兵,冀州总兵郭彦卿年纪最大,今年六十一了,但瞧着还是十分雄壮硬朗,青州总兵李裕与晋州总兵陈升同龄,都是五十五岁,葛大勇、孟极、彭英都才五十出头,张坚最年轻,才三十六岁。


    兴武帝除了夸奖这几位总兵,看他们的眼神里多少都带了一丝羡慕,总兵们虽然看出皇上可能要时日无多了,却也不敢将心酸难受表现出来。


    君臣都刻意不提这茬,这顿述职宴吃得还是热热闹闹的。


    待宴席将要散场,兴武帝才叹了口气,放下酒碗,对七位总兵道:“这顿述职宴,大概是朕陪你们吃的最后一席了。”


    七位总兵同时离席,在皇上面前跪成一排,哭求皇上保重龙体。


    庆阳四兄妹与同席的武官们也都跪了下来。


    兴武帝笑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朕不会避讳,你们也不用故意说些吉祥话哄朕,麟儿,过来。”


    庆阳刻意回想南巡时见过的山河百姓,回想两次北伐见过的尸横遍野,这才神色如常地来到父皇身边。


    兴武帝满意地拍拍女儿的手,示意女儿站在他身边,再对七位总兵道:“等朕走后,麟儿会继位为大齐新君,帝位更迭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动荡,更何况麟儿还是千百年来第一个女帝。京城有麟儿有朕的弟弟还有几位大统领,料想不会生乱,边关能否安稳就全指望你们了,所以,朕想问一句,诸位能替麟儿、替大齐守好边关吗?”


    七位总兵抬头,目光坚定地回视前方的帝王:“能!”


    大将军们不善言辞,无需学文官们许诺太多,一个“能”字便足以证明他们的决心。


    兴武帝再问:“麟儿继位后,你们可愿像效忠朕一样效忠她?”


    七位总兵同时看向站在皇上身边的皇太女,那位身形挺拔如剑俯视他们的目光也清寒如剑的皇太女,那位幼时聪颖受帝王宠爱长大后首战便俘虏了东胡王的皇太女,那位由大齐开国皇帝钦定也将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皇太女,异口同声承诺道:“臣等誓死效忠皇太女,效忠大齐女帝!”


    兴武帝颔首,叫他们免礼,再嘱咐女儿:“他们都是朕的护国大将军,将来也会是你的护国大将军,你要像朕一样信任他们、继续重用他们。”


    庆阳便也跪下,对父皇与诸位总兵许下她的承诺。


    忠于她者,她必不相负。


    第157章


    除夕一过, 是为兴武二十年。


    正月的京城依然冷飕飕的,兴武帝的心里不怕寒风, 身子却扛不住了,自从年前与一众武官同吃了一场述职宴,兴武帝就再也没有踏出过乾元殿后殿,他要见谁都是直接将人叫过来,朝堂里有什么事,兴武帝都交给女儿处理了,他再也不肯多操一点心。


    可能是去年天冷得早,过完元宵节后,吹过京城的风忽然没那么冷了,日头也一日比一日暖。


    正月二十五这日, 兴武帝终于又动了去御花园逛逛的心,他不想坐工匠们专门为他打造的那把轮椅,也不想让柔弱的丽妃或是同样年老体衰的何元敬扶他, 扶着扶着两人一起摔了怎么办?


    所以, 兴武帝派人将他那位刚刚五十一岁还强壮如虎的亲弟弟雍王召进了宫。


    雍王人在北营。


    这两年边关都没有战事, 四大京营的武官们更是清闲,想活动筋骨的就会练兵陪小兵们切磋切磋,懒得动的整日都待在营里的公房喝茶闲聊都没人管。


    雍王年轻时喜欢喝酒也喜欢赌钱,为此经常挨大哥的揍, 揍着揍着就把他的皮给揍紧了, 至少在大哥眼皮子底下的京营,雍王不敢喝酒也不敢赌钱,但他更不爱喝茶闲聊,宁可去演武场练兵,再挑几个武将小兵揍一顿找乐子。


    听说宫里来人找他, 雍王的心就一紧,大哥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可别是……


    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传话公公那里,得知大哥还在,就是召他进宫,雍王松了口气,再骑马往京城赶。


    一来一去的,等雍王赶到兴武帝身边,外面的日头更暖了。


    兴武帝在次间的榻上躺着呢,丽妃本来坐在这边给他念书,因为雍王来了,丽妃提前去了内殿。


    “大哥,你叫我何事?”


    朝堂上雍王时不时还会喊几声大哥,私底下他更是习惯了用旧称称呼自己的兄长。


    兴武帝抬起左臂,雍王立即上前稳稳地将大哥扶成坐姿。


    兴武帝再瞅瞅窗外,道:“有一阵没晒日头了,你扶朕去御花园走走。”


    雍王下意识地握了握大哥消瘦的手臂,担心道:“日头是暖,风还是冷的……”


    兴武帝:“你要是不想伺候朕,朕喊吕瓒来。”


    雍王识趣地闭上嘴巴,先给大哥多穿一件无袖的缎面夹袄、一条更暖和的牛皮裤,再弯腰捡起大哥的冬靴亲手帮大哥穿好,等兴武帝站好了,何元敬托着一件大氅一顶能把兴武帝的脖子都包住御寒的狐皮帽子来。


    雍王给大哥戴帽子时,没忍住笑了:“小时候都是大哥照顾我,现在也轮到我照顾大哥了。”


    根本不想被弟弟照顾的兴武帝:“……”


    幸亏他是皇帝,但凡换个人当皇帝,就凭弟弟这张嘴,即便没犯错,却也不会被皇帝待见。


    穿戴好了,雍王一手扶着大哥的手臂,一手揽着大哥的肩膀,兄弟俩慢悠悠地往外走去。


    才到御花园,兴武帝就累了,挑了一张朝阳的长椅让弟弟扶他去那边坐。


    坐好了,兴武帝靠上椅背,闭着眼睛仰起脸,竟舒坦到“嗯”了一声。


    雍王就怕大哥冷,帮忙拢了拢大哥的大氅,拢好了,他也学大哥那样靠着晒日头。


    晒着晒着,耳边突然传来大哥低声的叹息:“阿海啊,大哥可能撑不到二月了。”


    天暖了,他却比最冷的那段时日还要怕冷,夜里有几次都快喘不上气,全靠丽妃警醒喊了待命在外的御医进来帮他顺气才抢回一条命,可兴武帝觉得,抢不过来的那一日快了。


    很久没听过大哥唤自己小名的雍王嗷的一声就哭了,跪下去趴在大哥腿上不许大哥说这种话。


    兴武帝摸摸弟弟的头:“大哥舍不得很多人,但大哥最不放心的是你,大哥怕你因为不服麟儿,哪天被人撺掇着造麟儿的反。”


    雍王全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保证他绝不会反,兴武帝先道:“不用反驳,也不用发誓,大哥不信那些,大哥就是想告诉你,麟儿是我的手心肉,你就是我的手背肉,你们俩谁受伤了大哥都会跟着疼,所以大哥就盼着你们俩相安无事,都好好的。”


    他要是狠狠心,直接安个罪名把年富力强掌管北营的弟弟一家给圈禁了,邓坤兄弟就算有反心也兴不起浪,可弟弟也是大齐的开国功臣啊,也曾为了他一次次冲锋陷阵挥洒热血,兴武帝连已有造反之举的袁兆熊都给过生路,又如何狠心圈禁目前只是不服女儿继位的弟弟?


    兴武帝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弟弟将来别走错路。


    “你真反了麟儿,那时候大哥也不在了,管不了你,可你总有去九泉之下跟大哥团聚的时候,所以等大哥走了,你做什么都先想想大哥就在另一头盯着你呢,你对侄女侄儿们好,大哥看着也高兴,你敢朝侄女侄儿们动手……”


    说到这里,兴武帝突然脱了左脚的靴子,对着雍王的脑袋肩膀用力拍了起来:“你敢欺负他们,大哥就是做鬼也要来揍你!”


    雍王一边哭一边保证不敢,人却不闪不躲,任由大哥抡着靴子揍他,等大哥打累了,他再将晒够日头犯困的大哥给背回了乾元殿。


    翌日上午,又是一个大晴天,兴武帝将贵妃、五个儿女两个女婿以及孙辈们都叫到了乾元殿,至于丽妃,本来就守在他身边,不用特意召见。


    孩子们没来前,兴武帝先跟贵妃说了会儿话:“……自你进门,不辞辛苦为朕照看后宅教养几个儿女,朕虽然敬你,却没怎么给过你恩宠,让你在后宫蹉跎半生,终究是委屈了。”


    贵妃潸然泪下,看着对面白发苍苍的帝王道:“我本凡俗女子,能与皇上结缘、亲眼目睹皇上开创这番盛世之景已是三生之幸,从不曾奢望恩宠,又何来委屈之说。”


    乱世女子,能得安稳便知足了,皇上给了她荣华富贵,给了她敬重与信任,贵妃此生无憾。


    兴武帝示意丽妃坐到贵妃身边去,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眷恋:“孩子们都长大了,各有各的小家,需要你们费心的时候应该不多,朕就盼着你与丽妃能继续搭伴,赏赏花听听戏,无忧无虑地过好余生。”


    二妃泣泪应下。


    等小辈们陆续到来,兴武帝已经坐着轮椅让何元敬将他推到了御花园。


    他让五个子女按照长幼顺序排好等在远处,再依次上前。


    永康傅魁带着傅铭、傅羲兄妹俩跪到了兴武帝的面前。


    兴武帝看着低头落泪的长女,笑道:“朕陪你的时间最少,但朕在外打仗时惦记你的时间也最长,朕会想朕的宁儿有没有想爹爹,有没有吃饱饭,有没有换几身好衣裳……有没有被哪个臭小子哄动了心……”


    永康出生在战乱之年,也生在秦家家境贫寒之时,初为人父的兴武帝对这个女儿唯一的期待就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便取名为秦宁。


    永康想到了被她压在箱底已经很久很久没翻看过的那一封封家书,有的是父皇写给母亲、祖母的,有的是父皇写给她的,就算三个弟弟陆续出生,在一家人进京之前,姐弟四个,父皇只单独给她写过信。永康早就知道,父皇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因为分别了太久,她又成了大姑娘,父女之间自然多了一层隔阂。


    “喜欢归喜欢,你犯错的时候朕该罚还是罚,不过这一年朕瞧着朕的宁儿懂事了很多,只要你将来别再犯糊涂,朕相信朕的宁儿能得一世安康顺遂。”


    兴武帝也摸了摸长女的头。


    永康伏在父皇的膝盖上,悔恨交加,十七岁又如何,她好后悔出嫁之前没有主动去亲近父皇。


    兴武帝看向大女婿,对傅魁道:“你爹当年通敌,朕不可能再用他,如今他也老了,就老老实实在老家养着吧,倒是你,武艺不俗,只要你忠于麟儿,将来傅家定能自你手中重回本朝勋贵之列。”


    傅魁被这话激起了一片雄心壮志,叩首道:“臣谨遵皇上教诲,誓不辜负皇上厚望!”


    兴武帝再分别勉励了一番外孙与外孙女。


    接下来是秦弘一家三口。


    兴武帝还没说话呢,秦弘就开始哭了,兴武帝摇摇头,简单道:“该交待你的,朕早都交待了,除了盼着你硬硬朗朗的,朕对你没什么不放心。温容也是个好孩子,弘儿能娶你为妻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老秦家的福气。”


    夫妻俩哭成了两个泪人。


    兴武帝看向跪在旁边的八岁的铮哥儿,做了快两年的安王世子了,铮哥儿的眼中已经没了当初的怨愤与戾气,但孩子心里想什么,谁又说得清?


    兴武帝对长孙只留了一句话:“好好读书练武,长大了多多为你小姑母效力。”


    有忠心有才干,女儿不会故意冷落侄儿的,反之,都是自己选的路,后果自负便可。


    铮哥儿低头掩饰失望,他还以为皇祖父至少会抱抱他,最后再亲近亲近他这个孙子。


    秦弘牵着儿子离开后,秦炳、孟瑶牵着五岁的盈儿过来了,因为孟瑶又怀了七个月的身孕,兴武帝不许她跪。


    兴武帝搂着盈儿,嘱咐秦炳道:“你大哥性子软,你三弟没功夫,将来若有人敢跟麟儿叫板,就全靠你这个二哥去教训对方了,不过你千万别把这莽劲儿用在麟儿身上,也不要用在无辜的官吏百姓身上,大齐律法可不是摆设。”


    秦炳红着眼睛道:“父皇放心,儿臣都记住了,记一辈子!”


    兴武帝叫二儿媳多看着点。


    盈儿还小,兴武帝光稀罕就行了,很快他怀里的孩子就变成了秦仁家刚两岁的锐哥儿,秦仁、严真真并肩跪在了他面前。


    一个二十四岁,一个十九岁,都泪眼汪汪的。


    兴武帝看着自家老三,嗤了声:“朕都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


    夸,没地方可夸,骂,一堆毛病骂了也不管用,寄以厚望?他能指望老三啥?


    “有空的时候多去瞧瞧你母妃,麟儿忙,你多孝顺孝顺你母妃,朕这儿就给你记一大功。”


    秦仁哭得一抽一抽的,鼻涕都出来了:“儿臣不但孝顺母妃,还会孝顺父皇,父皇安心养病,您喜欢晒日头,以后儿臣天天过来陪您出来晒,儿臣是文武都不成,可儿臣知道的趣事多,儿臣一件件讲给父皇听。”


    他不要听父皇的遗言,他要父皇多活几年!


    第158章


    兴武帝只是想趁自己还清醒也有力气的时候跟孩子们都交待清楚, 并不是交待完马上就要去了,所以叫小女儿夫妻俩过来之前, 兴武帝扫眼等在另一侧的大女儿、长子、次子一家,对还赖在他身边冒眼泪的老三道:“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该回府的回府,该去当差的当差,走吧。”


    秦仁知道父皇要与妹妹说的更多也更要紧,抹抹眼睛,扶着严真真站起来,再从父皇怀里接过锐哥儿,哑声道:“那儿臣明早再来给父皇请安。”


    兴武帝点点头。


    候在十几步外的何元敬见咸王一家走了,收到皇上的眼神, 他先单独请了太女驸马过来。


    张肃脊背挺直地跪在了兴武帝面前。


    前面几个要么掉眼泪要么红眼圈,唯独张肃面容沉毅,连傅魁刻意表现出来的哀容都没有。


    兴武帝偏就喜欢这样的女婿, 张肃真哭, 那跟他少年时候就表现出来的冷静持重不符, 张肃假哭,兴武帝敢替女儿把这奸诈虚伪的驸马休了!


    “安王他们朕都是一家人一起见的,知道朕为何要把你跟麟儿分开说话吗?”


    欣赏着小女婿俊美的姿容,兴武帝平平静静地问。


    张肃揣度道:“因为臣与皇太女既是夫妻, 将来也会是君臣。”


    有的话兴武帝可以对皇太女说, 却不适合他在一侧旁听。


    兴武帝笑笑:“是这个意思,不过朕今日要对麟儿说的,你都可以听,反倒是朕想跟你说的,不适合你们两口子一起听。”


    张肃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诧异。


    兴武帝倒是有些愁绪:“京城这些勋贵子弟, 单论才干性情,你在朕心里不说排第一,前五肯定有的,你也别嫌前五不够出彩,谁让你爹会养孩子,说是前五,你们三兄弟就占了仨。朕这么夸你,是说朕对你非常满意,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跟麟儿以后会过成什么样。”


    “麟儿若只是普通的公主,朕不用操这份心,你若是个姑娘嫁进东宫做了太子妃,朕也不用操心,偏偏朕要给大齐留一位女帝,因此也将多出一个男后。别说你们两个要慢慢摸索如何相处才能融洽,朕这个做父皇的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你们。”


    他当然可以用历朝皇后应守的本分与规矩强行要求张肃效仿,可女子多柔弱,受了皇帝丈夫的气也只能窝窝囊囊在心里憋着,不敢跟皇上叫板,做皇帝的也不可能害怕皇后敢动手打人。张肃不一样,一身武艺打遍整个禁卫司可能都没有敌手,万一他自觉受了什么大委屈突然生了反心,他出手钳制女儿的机会就太多了。


    这也不是张肃的问题,不管换哪个男人给女儿做男后,除非实在废物到家的,这些男后都能找到机会从体力上钳制女儿。


    女儿不防着男后,容易纵容男后的野心,过于防范,夫妻情分一淡,更容易出事。


    张肃能猜到皇上的顾虑,主动道:“皇上若忧心国事,臣未必能为皇上分忧,只为臣与皇太女,臣敢请皇上宽心,臣对殿下的爱重绝不逊色皇上,所以将来无论国事还是家事,臣都会力争为殿下排忧解难,而不会沦为殿下的累赘。”


    兴武帝:“哪怕要委屈自己你也愿意?”


    譬如将来夫妻之间出现裂痕,女儿可能会收回张肃的官职要他一心一意留在后宫,张肃能甘心?


    更甚者,女儿看上了别的男人,要给自己封几个男妃,张肃也能忍?


    兴武帝自然不会认为那样的女儿有错,他的麟儿都做皇帝了,既有权决定张肃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有权决定后宫里可以养多少人,兴武帝只是好奇张肃能为女儿做到什么地步,尽管张肃的回应未必是真心,亦或未必能坚持一辈子。


    张肃坦然道:“殿下是护短之人,如果将来殿下要委屈臣,定是臣先寒了殿下的心,那么殿下冷落臣也好,委屈臣也好,都是臣咎由自取,与殿下无关。”


    小公主自幼好学,平时要么读书要么练武要么观政,得闲时才会与几位皇兄或是他这个伴读玩闹。


    待小公主成了皇太女,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国事所占据,少有的儿女情长都给了他。


    张肃想象不出他得做出什么蠢事才会寒了皇太女的心,他也绝不会犯这样的蠢,或者说,但凡他有一点点蠢的样子,当年的小公主后来的皇太女都不可能喜欢他。


    如果他想争权,兴武帝再怎么操心都是应该的,可只要他没有争权之心,女帝一朝就绝无后宫、张氏外戚之乱,那么兴武帝便也不用操心了。


    张肃举起右手,直视轮椅上的兴武帝道:“张肃以张家列祖列宗的忠正之名起誓,臣将忠于女帝至死不渝,张家上下若有不忠者,臣会亲手为女帝消除外戚之乱。”


    这种誓言换成邓坤邓泰、樊怀忠、吕朝光等布衣出身的开国大将的子嗣来说,兴武帝只会当成放屁,就算他相信这些小辈,这誓言也是没什么份量,可张家不同,前朝两百多年有过明君也有过昏君,但张家始终都是朝堂百姓口中的忠正之家,当年老秦家的祖坟真是冒了青烟,才让他得了张玠相助!


    张家哪个子嗣若敢有反心,张家其他人都会将其视为全族的污点,换句话说,张家的忠正之名既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的束缚,想造反都得先承受自己良心的煎熬,越煎熬也就越不敢轻举妄动,除非被当朝皇帝逼得没了退路。


    兴武帝很公允,老秦家的后世之君敢昏头,那被人反了也是天经地义。


    “好,朕信你。”.


    张肃走后,庆阳终于来到了父皇身边。


    没等女儿屈膝,兴武帝就笑道:“父皇说了一上午都快没力气了,麟儿推父皇回去吧。”


    他亲手教到大的女儿,他顺从本心选出来的大齐新帝,兴武帝再放心不过,又何须赘言?该教的该说的,早在前面十八年一日日的相处中都说了,唯二没说的,一是不舍,舍不得丢下女儿,二是心疼,心疼女儿注定要承受的丧父之痛。


    庆阳已经在远处看了很久很久,看着轮椅中披着大氅也难掩消瘦身形的父皇,看着接连跪在父皇面前又哭着离开的大姐与皇兄们。


    庆阳有想过父皇会跟自己说什么,但大部分时间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一幕幕。


    哭吗?


    从腊月父皇卧病到今日,庆阳也数不清自己偷偷哭过多少次了,她自然也希望能出现一位名医扭转父皇的老去,能开出一副药方让父皇重新变得精神奕奕,可她清楚地知道世上没有这样的神医,那么她就不该再存这种没有任何用的空想。


    所以,庆阳已经做好了父皇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的准备。


    小的时候庆阳想哭就哭,她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扑到父皇怀里叫他不许乱说,长大的庆阳越来越不喜欢哭了,她嫌弃大哥那些因为无能懦弱而落下的眼泪,越嫌弃,就越不想自己也变成那副模样。


    再者,父皇要把大齐江山留给她,她若因为这场早已预料的离别而整日哭哭啼啼,父皇如何能放心?


    庆阳要让父皇知道,他的小公主已经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她连父皇的离开都不怕,将来便也不会有能让她伤神示弱的国事。


    “父皇喜欢晒日头,那我每天都挑半个时辰陪父皇来御花园逛逛?”


    “好啊,不过你挑午后来吧,上午的半个时辰朕要使唤你母妃。”


    庆阳笑了,她怎么会跟母妃抢,母妃才是父皇最放不下的人.


    一连几日都是晴天。


    雍王一直都记得大哥那句可能要撑不到二月的话,所以这几日他早上黄昏他都要进宫一趟,尤其是二月初一,禁卫司刚打开宫门,雍王就拿着大哥给他的请安腰牌进去了,还陪大哥、小侄女吃了一顿清淡的早饭。


    看着慢吞吞舀了半碗粥的大哥,雍王咧嘴笑道:“被大哥诓了那么多次,这次我是最高兴的。”


    兴武帝瞪了他一眼。


    庆阳不知道兄弟俩的那番对话,但根据王叔最近的频繁请安也猜到了大概,但父皇说什么都跟她没关系,早在去年腊月,庆阳就早晚都在乾元殿用饭了,有时候父皇会把张肃叫过来,有时候就她与母妃陪着父皇,像她还三四岁的时候。


    二月初二的下午,庆阳如约来推父皇去御花园。


    阳光很暖,晒得才歇过晌的兴武帝又犯困了。


    可他不想睡,他很珍惜白日能多陪女儿的这半个时辰。


    前面路边有张长椅,兴武帝让女儿坐过去,父女俩面对面地待着。


    阳光从西边洒过来,父女俩的半边身子都被晒得暖融融的。


    兴武帝瞧着脸颊瘦了好多却总是笑着来见他的女儿,嘟哝道:“还是胖点好看,以后要多吃肉,吃汤锅。”


    他近日说话都不太清晰了,只有一直陪在身边的丽妃、何元敬以及皇太女能立即分辨出来。


    庆阳想到了邓冲病逝那年,她哄了消沉的父皇去九华宫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汤锅。


    “父皇馋汤锅了啊,等会儿让御膳房准备起来,今晚咱们就吃。”


    兴武帝含糊不清地点了几样菜,全是丽妃与女儿爱吃的。


    还没点完,兴武帝的眼皮就快抬不起来了,手里捧着的紫铜小手炉也有些要松。


    庆阳帮父皇将双手放到怀里,再握紧小手炉,轻声道:“父皇睡吧,我送您回去。”


    兴武帝嗯了声。


    庆阳推着轮椅往回走,身后是父女俩长长的影子。


    走了一段,庆阳听见父皇笑了:“二月二,龙抬头,朕的麟儿要化龙喽……”


    话音未落,兴武帝怀里的小手炉突然滚了下来,跌到卵石铺成的小路上,打了两个转。


    跟在后头的何元敬跑过来,捡起手炉想要放回皇上手里,但当他抬头看清皇上的面色,何元敬浑身一软,跌坐在地。


    庆阳闭上了眼睛。


    她没想哭,却还是泪如雨下.


    兴武二十年春,大齐开国皇帝含笑而崩。


    第159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 因此先帝刚刚驾崩,众臣齐聚乾元殿内外哭悼之后, 便由左相严锡正带头恭请皇太女继位,是为新帝。


    继位不等于登基,至于新帝该于何时举办登基大典,正月里兴武帝就与两位丞相以及礼部尚书谢训文商议过了。


    作为大齐朝的开国皇帝,在继任者何时登基这件事上,兴武帝既可以照搬哪个前朝的成例,也可以自己为本朝的后世之君们定个新例,而翻遍千百年来各朝的成例,有储君在先帝驾崩当日或次日便登基的,有在先帝驾崩半个月或一个月后登基的。


    兴武帝认为一两日的时间太短了, 先帝的丧礼与新帝的登基同时办,大臣们是该为先帝悲痛还是为新帝贺喜?半个月一个月又太长,虽然兴武帝相信女儿已然有了掌控朝堂的威望与能力, 却架不住京城还有一个莽王叔, 以防日久容易生变, 兴武帝做主将自己的丧礼定为七日,宗室与大臣们哭灵七日便把他葬入帝陵,下葬次日便为新帝举办登基大典。


    就像百姓之家的长者若病重,一有要撒手人寰的迹象子孙们便提前准备棺木、孝服等物件了, 皇家亦是如此, 且是兴武帝亲自下的旨意,所以正月里礼部官员们便开始同时筹备兴武帝的丧礼、皇太女的登基大典了,尚衣坊、尚宝坊也井然有序地赶制着兴武帝的寿衣、皇太女继位后要穿的各式龙袍与冠冕。


    这些事兴武帝没跟女儿商量,怕女儿听了难受,但庆阳一直都知道.


    二月初九, 先帝葬入皇陵。


    二月初十,新帝举办登基大典,整个仪程都很顺利。


    待到三月初二为期一个月的国丧解除时,京城又迎来了一场春暖花开。


    初五这日,禁卫司,还没到下值的时候,张肃忽然收到了太后娘娘的口谕,让他去御花园见她。


    庆阳登基后,照例册封生母丽妃为太后,册封贵妃娘娘为贵太妃,因为两位娘娘已经住惯原来的宫殿了,庆阳就没再让她们再迁宫折腾,反正皇后的中宫位于乾元殿后面,张肃要么住在中宫要么陪她住在乾元殿,没事绝不会往西宫跑,而庆阳也没有往西宫送男妃的打算。


    太后做丽妃的时候谨小慎微,当了太后依然如此,既不想叫张肃去西宫见她,也不想她跑去中宫等张肃回来,因此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御花园。


    张肃到时,发现太后娘娘与贵太妃娘娘都在,并肩坐在一座水榭里闲聊着,外面候着两人带来的八个宫女与太监。


    张肃还穿着禁卫司的官袍,见到两位娘娘下意识地行以臣礼。


    太后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见外,肃郎坐下说话吧。”


    两个太监抬进来一把椅子,放在娘娘们对面,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张肃恭声道谢,坐在了椅子上。


    按理说张肃也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孩子,再加上如今岳母女婿的关系,太后应该能在女婿面前畅所欲言才对,可张肃这个女婿过于寡言少语了,太后又是个胆小脸皮薄的人,张肃守礼地垂着眼帘等待两位娘娘开口,太后瞧着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竟犹豫了起来。


    她求助地看向身边的贵太妃。


    贵太妃无奈地摇摇头,替太后开口道:“肃郎,皇上要为先帝守孝二十七日,如今国丧都解除三日了,你怎么还自己住在中宫,皇上没召你?”


    张肃:“……是。”


    有贵太妃开头,太后就敢说了,眼前浮现女儿清瘦的脸庞,太后心疼道:“先帝最疼皇上,先帝一走,皇上心里难受,想要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缅怀先帝我们都能理解,可是于公,她肩上担着大齐的国事,不该放纵自己沉溺于悲恸,于私,我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继续消沉下去,肃郎难道就忍心?”


    张肃自然不忍,可正是因为国丧才过,皇上不召他去乾元殿过夜,说明皇上还没能从先帝驾崩的痛苦中走出来,他冒然凑过去,张肃不怕挨皇上的嫌,却怕因为自以为是的关心给皇上增添烦乱。


    贵太妃明白他的顾虑,但抚慰皇上这件事只有张肃这个枕边人最合适,她们是长辈,皇上就是心里苦也能在她们面前笑出来故作坚强,咸王虽然与皇上是平辈还是哥哥,奈何这个哥哥从小就是被皇上管着的,皇上又怎么会把咸王的劝慰放在心上?


    安王倒是大哥,就怕他这个大哥提到父皇自己先要哭一场,反倒要皇上去哄他……


    贵太妃直接安排道:“肃郎,等会儿你与我们同去陪皇上用饭,饭后我们会要求你留下陪伴皇上,这样皇上就不会怪你自作主张了。”


    太后:“对,这个面子皇上还是会给我们的,然后今晚你努努力,争取让皇上以后都留你常住乾元殿。”


    她刚进宫那两年先帝都要她住乾元殿了,女儿女婿可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女儿对女婿的喜欢只会胜过先帝对她,绝不会少。


    张肃微微低了头。


    太后:“……我是说你多说点好听的哄皇上欢颜……”


    贵太妃:“……妹妹放心,肃郎都明白的。”


    张肃到底明不明白只有他知道,太后是被自己弄红了脸,等贵太妃转移了话题,她的脸也恢复了,两人才带着张肃朝乾元殿去了。


    经过先帝驾崩的那段园中小径时,忆起先帝陪她游御花园的那些恩爱场景,太后眼中又浮现了一层水雾。


    一个多月了,她还是会梦到先帝,还是会一个人想先帝想得心疼,躲在房中偷偷落泪。


    可她是个闲人,怎么想怎么哭都行,女儿不一样,她有太多事要管,她还那么年轻,太后就希望女儿尽快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


    乾元殿。


    庆阳登基后跟父皇一样,上午最忙,午后既可继续忙国事,也可以空出来休息,但她不想休息,批完了新折子,她还可以翻阅以前的折子,或是看书。宫里的藏书太多了,包罗万象,纵她一生都读不完,庆阳这几年好读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书,譬如农书,譬如矿产冶炼,读不懂的,就叫翰林院精通此道的学士们过来。


    乾元殿的大太监已经换成了解玉,被先帝、何元敬调教出来的赵才、晋宝两位公公还在,倒是年迈的何元敬自请为先帝守陵,庆阳没准,放他回故土养老去了。何元敬老家还有亲人,回去了还能享受几年的富贵清闲,何必孤零零地在皇陵度过余生?


    父皇素来宽待身边的功臣们,何元敬伺候父皇兢兢业业,理该安享晚年。


    听到外面传来解玉朝母后、贵太妃行礼的声音,庆阳以最快的速度收起手里的书,躺到临窗的榻上假寐去了。


    太后来看女儿是不需要等待解玉通传的,解玉也只管引路便可,进来后见到躺在榻上的皇上的身影,解玉低头,想笑,却又更加心疼了。


    太后看到榻上的女儿,不由地放慢了脚步,与此同时,庆阳似乎被脚步声惊动,醒了。


    “母后?”


    庆阳坐了起来,刚流露出几分惊喜,旋即惭愧道:“本想偷会儿懒,没想到一睡睡了这么久。”


    太后立即道:“都是累得,春光这么好,以后皇上歇完晌就该去御花园走走,劳逸结合才能养足精神处理第二天的国事。”


    贵妃也跟着劝了几句。


    庆阳笑着表示一定照做。


    太后让解玉去传膳,再瞅着张肃让女儿看:“你瞧瞧肃郎,最近是不是瘦了?”


    张肃:“……”


    今早才同时召了樊钟、张肃来御书房问话的庆阳:“……是瘦了。”


    太后:“都是想你的想的,哪有当了皇帝就一连一个多月都冷落枕边人的?”


    庆阳看看母妃不知为何泛红的脸,再扫眼张肃也迅速变红的耳朵,竟真的笑了出来。


    夜幕降临,太后与贵太妃便联袂离开了,按计划成功留下了张肃。


    庆阳带张肃去了后殿,帝后先分别沐浴,别看张肃还没有在乾元殿留过夜,这边却准备了他的衣物。


    张肃依然洗得比庆阳快,但这次他在堂屋等着皇上,而不是寝殿。


    在庆阳走向张肃后,刚刚服侍皇上沐浴的拂柳二人快步离去,并从外面带上了房门。


    庆阳瞧着张肃因为沐浴而残留薄红的脸,笑道:“母后她们非要你过来的吧?”


    张肃看着即将从身边经过坐到椅子上的新帝,忽地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怀里,右手压着她的背,低头去吻她半湿的长发:“是,但臣早想来了,每一晚都想。”


    庆阳静静地靠在他肩头。


    她没看出张肃瘦没瘦,只觉得这肩膀跟记忆中一样宽阔又结实,觉得这怀抱还是像以前一样莫名地让她安心。


    她抱住张肃,闭着眼睛道:“我也想你。”


    很单纯地想。


    夜晚越安静,她就越想父皇,越想父皇,就越觉得长夜清寂,可父皇再也回不来了,能陪她的只有张肃。


    国丧期间肯定不能叫张肃过来,国丧过了,庆阳也不想表现得那么急。


    还好,母后把人送了过来。


    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张肃抱起新帝去了寝殿。


    这一晚帝后什么都没做,只是一直相拥到入睡,次日初六要上早朝,张肃陪着庆阳一起起来了。


    他亲手为新帝穿好龙袍,戴上帝冠。


    他也要上朝,而且要与大臣们先去乾元殿外候着。


    庆阳目送他往外走,在张肃即将跨出门时笑道:“黄昏下值后过来陪朕用膳。”


    张肃停步转身,朝对面的新帝行礼:“是。”


    他声音平静,但庆阳看到了他上扬的唇角。


    第160章


    天子守孝虽然可以以日代月, 庆阳却决定三年内都穿素服,她如此, 无需丁忧的三位皇兄与雍王父子也该如此。


    不过雍王却做了一件让满朝文武都很是吃惊的事,这位平时最不重礼数的王叔,居然在先帝下葬后递了一封请辞的折子,称他要在皇陵为先帝守陵一年,一年内哪也不去。


    庆阳知道王叔与父皇手足情深,但她并不认为王叔此举纯粹是出于兄弟情义,而且就算王叔真的甘愿为父皇守陵一年,此举都将让她的大姐与三位皇兄陷入守与不守的两难境地,所以庆阳当场就驳了王叔的奏折。


    雍王是在皇陵外递的折子,王叔就是王叔, 别的大臣不敢违抗圣旨,雍王敢,皇帝侄女不许他守陵, 雍王直接跑去皇陵附近专门给守陵宫人住的一排木屋里挑了一间屋子关上门就不肯走了。庆阳去劝, 雍王不听, 永康秦弘四姐弟去劝,更没有用,严锡正、吕瓒等文武大臣劝了一箩筐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秦梁跪在外面,涕泪横流地道:“皇上, 父王与先帝虽为手足兄弟, 却情同父子,自从先帝驾崩,父王这一个月茶饭不思,与其让他在京城浑浑噩噩地度日,不如让父王留在皇陵日夜与先帝相伴, 这样父王心里还能好受些,恳请皇上成全。”


    当爹的把自己关在守陵木屋里不出来,当儿子的在文武百官面前如此情深意切,庆阳真若叫人强行毁了木屋把王叔抓回京城,反倒成了不近人情,况且即便今日她把王叔带回了京城,那么大一个活人,还是个武艺绝伦的莽夫,只要王叔想,他依然有无数的机会再跑回来。


    就这样,雍王留在了皇陵,但他把儿子秦梁赶回了京城,总算免了秦弘秦炳秦仁三兄弟的尴尬.


    四月十二,敬王妃孟瑶平安产下一子,因为宗室仍在为先帝服丧,秦炳只跟皇帝妹妹说了一声,没想过要设宴款待亲友。


    添丁是喜事,庆阳很为二哥二嫂高兴,赐了赏给侄儿与二嫂,等到小家伙满月后,五月二十这日,庆阳让母后以思念宗室的名义将大姐、三位皇兄以及除王叔在外的雍王一大家子都召去了太后居住的咸福宫,其实就是代二哥二嫂简单地为小侄儿补贺一下满月。


    齐聚一堂的众人虽然都穿着素服,气色却都比先帝刚驾崩那阵好多了,庆阳曾经消瘦的脸庞又养了回来,永康身上的衣裙虽然颜色素淡却看得出费了绣娘很多巧思,秦弘眉宇间的悲戚愧疚恢复了稳重平和,秦炳抱着儿子藏不住笑,秦仁一直留意着自家两岁多的锐哥儿,怕这越长越淘气的孩子四处乱跑。


    仔细看,竟然是秦梁的变化最大,脸还瘦着,且不像以前那样温和爱笑了,仿佛还没有从失去先帝大伯的悲痛中走出来,不过在察觉殿内众人的轻松氛围后,秦梁马上又露出了笑容,免得因为自己扫了大家团聚谈笑的兴致。


    至于雍王妃邓氏,早在邓冲病逝后,邓氏再进宫时就比往年消沉了很多,像只谁都不敢得罪的鹌鹑。


    永康、秦弘年少时都不喜欢秦梁,至今永康依然拿鼻孔对着雍王一家,秦弘最多跟秦梁说些场面话,谈不上多热络。秦炳能跟秦梁喝酒,但今日他心思都在儿子身上,没空搭理秦梁,秦仁见大哥与秦梁属于没话硬找话,他便配合着插嘴几句。


    先帝在的时候还不明显,先帝一走,雍王这一支与先帝这一支就明显成了两家人,越生疏,招待的时候越要礼数周到。


    庆阳先关心小侄儿,问二哥二嫂:“虎儿起名了吗?”


    虎儿是秦炳夫妻俩给孩子起的乳名。


    孟瑶笑道:“铮哥儿、锐哥儿都是皇祖父赐的好名字,我们虎儿就等着皇姑姑给他起个好名呢。”


    孟瑶体会过丧母之痛,在渡过最悲痛的那段时日后,后面旁人在她面前提及母亲时小心翼翼,她反倒要强装欢笑表示都已经过去了,再去劝慰对方不必担心她,客套来客套去双方都累,所以轮到丈夫一家失去了先帝,孟瑶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就笑。


    庆阳是想念父皇,但也不至于想一次就掉次眼泪,她就很喜欢孟瑶这样豁达的。


    见二哥也是希望她给侄儿赐名,庆阳想了想,道:“二哥喜武,兵书常用‘岳镇渊渟’来夸赞军队阵形稳固如山岳屹立、渊水停滞般不可撼动,虎儿大名便叫秦镇如何?朕盼着他长大后既能学得二哥那样的好武艺,也能学得他外祖父孟侯的沉着稳重。”


    孟瑶喜不自胜,抱着小家伙狠狠亲了两口:“听听,皇姑姑给你赐的名多好,秦镇,镇哥儿,你可得记住皇姑姑对你的厚望,将来别学父王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秦炳:“……你夸皇上会起名就夸皇上,为何非要损我一顿?”妹妹都没损他!


    贵太妃嫌弃地扫了儿子一眼,众人皆笑。


    过了一会儿,庆阳才看向秦梁,问:“最近你可去皇陵探望过王叔?”


    秦梁起身,恭声回道:“四月底才去过一次,臣瞧着,父王最近胃口好多了,自己开辟了两亩地亲自耕种,忙完了就去巡山,虽不如在京城养尊处优,却心平气和,父王还托臣给皇上带话,叫皇上安心处理国事,不必挂念他。”


    沉默许久的邓氏终于擦擦眼角,轻声哽咽道:“自先帝病重,王爷就常常跟我回忆他与先帝少时的布衣日子,那时候王爷嫌种地苦,总想偷懒,偷懒了就要挨先帝的揍,如今先帝不在了,没人揍王爷了,王爷倒是老老实实种地去了。”


    甭管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这话都把太后的眼泪招了下来。


    秦梁的妻子连忙去劝婆母,秦梁也低声斥责母亲:“好好的您提这些旧事做何?”


    邓氏吓得跪了下去,求皇上宽恕。


    庆阳叹道:“婶母免礼,不光王叔怀念先帝,朕也常常想起幼时在父皇膝下承欢的日子。”


    宫里本就不会设宴,说完这句,庆阳直接带着张肃辞别母后与贵太妃,先回乾元殿去了。


    帝后一走,秦弘等人也只好告辞。


    贵太妃去屋里安慰太后了,永康几家沿着熟悉的宫道往宫外走。


    邓氏一直在哭,哭自己碎嘴坏了皇上的好心情,永康、秦炳懒得理他,秦弘、秦仁一左一右地哄着,直到将邓氏送上马车。


    目送雍王府的马车先走,永康才瞪了两个弟弟一眼:“她越夸王叔重情,越显得你我姐弟薄情,亏你们还上赶着去陪她做戏。”


    秦弘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跟大姐分辨,因为他说什么都不会让大姐信服。


    秦仁替大哥开口道:“王叔与父皇的情意掺不得假,如今王叔在外为父皇守陵,我们做子侄的若冷落了王婶,传出去叫官员百姓如何议论我们?”


    永康:“行,那你们就继续哄着那边。”


    她转身上了自家的马车,傅羲朝两位舅舅眨眨眼睛跟了上去,十四岁的傅铭则与父亲傅魁一起骑马跟车。


    大姐走了,秦弘三兄弟也带着妻儿分别上了自家的马车。


    乾元殿,庆阳对张肃道:“王叔待父皇一片赤忱,我们做子侄的也不能慢待了他,这样,月底你叫上大哥二哥三哥傅魁随秦梁一同去皇陵探望王叔,能劝他回来最好,劝不回来,你们跟着在王叔的地里帮帮忙。”


    有些东西三位皇兄看不出来,张肃能。


    转眼就到了月底。


    秦梁事先并没有收到皇上的旨意,骑马出了京城才发现等在路边的男后与三位王爷、大驸马,以及停在一侧的两辆马车。


    秦梁大惊,赶过去再下马朝张肃行大礼:“臣拜见殿下。”


    男后过于稀奇,像邓坤偶尔会故意唤声“皇后殿下”微讽,大臣们私底下见到张肃都简称“殿下”。


    等张肃免了他的礼,秦梁再朝三位王爷拱手行礼。


    秦炳高坐马背,哼道:“行了,自家人做什么这么客套,赶紧上马,我们都等了快半个时辰了。”


    说着,他也斜了张肃一眼,不明白张肃为何要那么早就叫他们过来,明明该让秦梁来等他们的。


    张肃不需要跟秦炳解释。


    人齐了,六匹快马带着两辆满载皇上赏赐的马车朝皇陵的方向疾驰而去。


    皇陵。


    在雍王决意守陵后,庆阳挑了一块儿地方单独给王叔盖了一座小院,雍王开的两亩地就在小院旁边。


    车夫拉着马车停在了小院外,张肃等人看到地里劳作的身影,便直接来了这边。


    雍王一身布衣,挽起两条袖子露出麦黄结实的小臂,抬头望过来时,他的脸也比年初晒黑了一层,乍一看就像一个寻常的健壮农夫。


    “你们来做什么?”雍王没好气地问。


    秦炳笑道:“想王叔了啊,王叔还准备在这边住多久?王婶想你都想瘦了。”


    雍王指指一眼就能望到的皇陵,冷眼瞪侄子道:“在这里我不打你,明年回京了你再敢没大没小,你等着瞧。”


    言外之意,他还是要守满一年。


    张肃等人也就不用再劝了,纷纷下地帮忙干活,再陪着雍王巡了大半天皇陵一带的山,黄昏时才离开。


    回宫后,张肃对庆阳道:“王叔确实是独来独往,除了秦梁,不曾与任何人联系。”


    守陵宫人、侍卫中都有皇上的眼线,雍王若有异动,瞒不过这些眼线。


    庆阳闻言,看向窗外。


    王叔为父皇守陵赚了一片美名,那么王叔若有什么谋算,只能靠秦梁成事了。


    或者说,王叔跑去守陵,本身就是秦梁的谋算之一。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