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收时间, 庆阳收到了雍王派守陵侍卫帮忙送进宫的一车秋粮,东西不值钱, 但都是雍王亲手种出来的,每一粒都蕴含着王叔对皇帝侄女的一份情意。
庆阳不但在早朝上对文武百官感慨了一番王叔守陵的赤诚,还特意将王叔送来的秋粮分给前朝的各官署膳堂,让大小官吏们都亲口尝尝王叔的心意。
粮食量小,秦仁只分到了一碗稀汤苞谷粥,还有一根细长的蒸红薯,再就着膳堂准备的几样早点吃下了肚。
黄昏下值后,秦仁在宫道上遇到了大哥秦弘,兄弟俩并肩而行,秦仁小声嘀咕道:“稀粥跟红薯大哥吃了吗?幸好王叔说了只守一年。”
他从小养尊处优, 哪怕喝粥喝的也是白米粥,苞谷粥太喇嗓子了,秦仁甚至怀疑妹妹就是不爱喝苞谷粥才要把王叔送来的秋粮分给百官吃。
秦弘跟脾气暴躁的二弟话不投机, 跟喜欢嘀咕这些小事的三弟也聊不到一处, 闻言只是用不赞同的目光看了三弟一眼, 提起另一件事:“昨日皇上让你去探望谢大人,谢大人病情如何?”
礼部尚书谢训文去年秋天就开始长期告假,今年硬撑着主持了父皇的丧礼、妹妹的登基大典,两桩大事一忙完, 谢训文继续告病在家休养, 也曾递过辞官的折子,妹妹没准,同父皇当初一样,只叫谢训文安心养病,此乃皇上给臣子的恩宠。
秦仁神色一重, 叹息道:“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谢训文最开始是腿疾,腿疾治不好,年纪又大了,拖着拖着全身上下都是病,他这个外人瞧着都觉得遭罪。
秦弘也叹了口气,生老病死,真是谁也摆脱不了。
三日后,谢府果然传出了丧讯。
庆阳送了一份丧仪给谢府,她从三岁起就常往前朝跑,对这帮老臣比皇兄们熟悉,打的交道一多,便也多了一层情分,所以每送走一位老臣,庆阳都会伤怀一阵。
左相严锡正再次察觉到了新帝看向他时暗藏关心的目光,若非知晓新帝心胸宽广不曾记恨他当年的冒犯之言,严锡正都要怀疑新帝是不是想拿年迈当幌子暗示他赶紧辞官养老。
真的力不从心时,严锡正不会眷恋左相的权势,但他身子骨还算硬朗脑袋也没有糊涂,严锡正就想再多干几年,皇位交替之初最容易生乱,严锡正自认还有几分薄面,能辅佐新帝渡过这段最容易给人可乘之机的时期。
礼部尚书刚刚换了人,九月,青州总兵济宁侯李裕在一场豪饮后突然暴毙,副总兵报丧的折子送到京城,庆阳看完折子半晌无言,得知此讯的满朝文武也纷纷扼腕。堂堂总兵,还是一位有开国之功的大将军,死于战场或是死在军营都是荣耀,因为跟人拼酒而暴毙……
再想想李裕越来越肥硕的身形,人胖本就容易生病,再不要命地拼酒,阎王爷可不就找上门了?
不提济宁侯府李家众人的悲痛哭嚎,庆阳身为皇帝,得给自己再选一个青州总兵,青州有七万大军,离京城又比辽州、凉州、云州等边州近,七万青州军东可抗击海上来的倭寇,北可驰援冀州,西可拱卫京师,那么新的青州总兵必须有统军之能,也得对新帝忠心耿耿。
庆阳心里早就有了一位新总兵人选,不过之前她考虑这个人选是为了冀州准备的,毕竟冀州总兵郭彦卿年纪最大,谁曾想李裕竟是几位总兵里最先走的那个。
不等庆阳找对方问话,樊钟赶来御书房毛遂自荐了,小山一样的禁卫司统领跪在庆阳面前,言辞恳切:“臣能有今日的富贵全靠先帝提携,臣对先帝忠心耿耿,对皇上也是一片赤胆忠心。如果皇上觉得臣在禁卫司更有用,臣就继续替皇上戍卫皇城,倘若皇上觉得臣去青州更能为皇上分忧,那么臣发誓臣一定会为皇上管好青州军,有臣在一日,便绝不会让青州出任何差池!”
他樊钟只是长得像个莽汉,其实当初跟随先帝东征西讨,行军布阵樊钟也都学会了,不过先帝一朝名将颇多,轮不到他这个小辈争先出头,所以樊钟兢兢业业地做着他的禁卫司统领。随着吕光祖、邓冲、李裕先后离世,樊钟终于等来了外放为将的机会,就怕新帝误会他跟雍王、邓冲一样都是个莽的。
庆阳从来都没把樊钟当个莽夫,真正的莽夫不会发自肺腑地敬重一个三四岁的小公主,更不会率先拥护一位皇太女。
这些年樊钟虽然没有外放立功的机会,但庆阳见过樊钟如何操练禁卫司的三千精兵,见过樊钟如何在禁卫司不大的练武场排兵布阵,最初她也觉得樊钟的言行与他的莽夫容貌不符时,庆阳还去找父皇问过樊钟,然后在父皇那里听到了一片赞词。
父皇最亲近邓冲、王叔,对二人时夸时骂,但父皇从未提过樊钟有什么缺点,足见樊钟的稳重可靠。
庆阳信任父皇的眼光,更信任自己认识樊钟十几年后做出的判断。
免了樊钟的礼后,庆阳问:“你跑去青州了,谁来给朕做禁卫司统领?”
樊钟觉得张肃就挺合适的,但他不会傻到帮皇上拿主意,也不会擅自举荐,因为不举荐肯定没错,举荐了未必真的合了圣心。
就像当年先帝召重臣们商讨储君人选时那般,樊钟憨憨一笑:“皇城是皇上的,皇上叫臣做禁卫司统领,臣豁出去这条命也会守好皇城,但皇上叫臣举荐别人,臣可没有杨大人那般荐才的本事,这事还是皇上自己定吧,臣只管将自己守皇城的一身本事传给他。”
庆阳笑了,樊钟这么会说话,她竟有些不舍将他调离京城。
不舍归不舍,樊钟确实就是庆阳心中的新任青州总兵的最佳人选。
当晚,躺到床上后,庆阳趴在张肃胸口,跟他提了樊钟毛遂自荐的事。
张肃长了一张书生般清俊的脸,却有着将族子弟的健硕强壮,不过当他身心放松时,他宽阔结实的胸口并非硬邦邦一片,像这样渐渐变凉的秋夜,庆阳喜欢被他的双臂牢牢地抱着,也喜欢主动趴到他温热的怀里。
只是她的话才说到一半,张肃的整个身躯就完全紧绷了起来,庆阳自然察觉到了,可她去看张肃的脸,这人却丁点都没表现出来,依然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正经模样。
“皇上意下如何?”如非皇上有需要,譬如征询行军路线,张肃也不会擅自替皇上拿主意。
庆阳:“朕准了,只是他一走,还要选个新的禁卫司统领。”
张肃的呼吸早随着皇上似有意又似无意的腿部小动作乱了,因为皇上在说正事,张肃刻意回避着皇上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直到皇上提及禁卫司统领,而他就在禁卫司。
单手扣住皇上搭在他身上的右腿,张肃迎上那双含着戏谑之意的黑眸,哑声道:“无论皇上选谁,不是臣就好。”
他跟皇上还没有子嗣,更甚者早在他与皇太女完婚之前,就有人猜疑他们将来的孩子要三代归宗了。
张肃没有野心,他的父兄没有野心,张肃更不会教导他与皇上的孩子们去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野心。
但他不会因为自己没有野心,不会因为他与皇上的恩爱就简单地指望无论他做什么皇上都会给他十足的信任。夫妻也好,君臣也罢,一方想要被另一方信任,必须先做出让对方信任的事。
张肃一句话一个眼神,庆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亲了亲他的眼睛,轻声道:“朕也没想试探你,只是你在禁卫司,朕若不提前跟你打声招呼,倒显得生分了。”
张肃:“臣明白,臣想说的是,臣只想常伴皇上身边,如果在朝为官可能会影响到皇上对臣的情意,臣宁可安居后宫,也不想要那一身官袍。”
庆阳笑他:“这么没出息?”
张肃的双手开始往上移,仰头去吻皇上纤长的脖颈与耳畔:“恰恰相反,臣有独占圣宠的野心。”
皇上的臣子何其多,送走一批老臣,还会重新提拔一批新臣,但皇上的枕边人……
张肃说不准皇上会有多少个,所以他要争做那唯一一个.
樊钟去做青州总兵了,庆阳提拔了他的长子樊怀忠做新的禁卫司统领。
别看樊怀忠比张肃还要小四岁,今年刚刚二十一,可他须发茂密啊,往张肃身边一站,不认识两人的肯定都会觉得樊怀忠才是年长的那个。当然,庆阳提拔樊怀忠并非是因为对樊钟爱屋及乌,而是樊怀忠早就跟着她了,无论她十五岁时在西苑跑马、十六岁时随父皇南巡,还是十七岁时北伐东胡,樊怀忠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张肃对她的守护还掺杂了一份青梅竹马的私情,樊怀忠对她就是纯粹的忠心了。
此事京官们都知道,所以没有任何人质疑樊怀忠的禁卫司统领资格。
九月底,秦梁又去皇陵探望自家父王了,一月一次,早成了惯例,无需遮掩。
得知李裕喝酒喝死了,雍王有点难受,也很是鄙夷了李裕一顿。
得知樊钟去做青州总兵了,雍王不屑道:“一个靠拍你大伯马屁拍上来的小兵,麟儿还真敢用他。”
秦梁:“不管樊钟有没有本事,他对皇上的忠心都毋庸置疑,有他在,青州铁定乱不了。”
被儿子提醒,雍王开始担心了:“他在京城,禁卫司才三千人顶不了什么用,现在他去青州了,到时候他一冲动,率领青州军杀过来怎么办?”
秦梁笑得胸有成竹:“不会,他最忠心的是大伯,只要是大伯的子嗣继位,他都只会遵旨。”
各州总兵与天下官员都是如此,所以,他们让京城变天便可。
第162章
冬日天黑得早, 从南营下值的秦炳逆着风雪快马赶回敬王府时,天都黑透了。
王妃孟瑶带着一双子女在西次间暖呼呼的榻上玩耍, 五岁的盈儿聪慧伶俐又乖巧可爱,镇哥儿快满八个月大了,长得虎头虎脑壮壮实实,追着姐姐在榻上爬来爬去,爬久了追不上姐姐小家伙会急得想哭,等姐姐故意让他追上了,小家伙就会笑得露出四颗小白牙。
秦炳气冲冲挑帘进来时,对上的就是儿子咯咯笑的可爱模样。
他那点不快登时不翼而飞,解开大氅脱了靴子就上了榻,抱起镇哥儿狠狠亲了两口。
盈儿及时躲到母妃一侧, 孟瑶嫌弃地扫眼丈夫散发着淡淡汗味的袜子,到底是心疼他冒雪赶路,没说什么。
一家四口和和乐乐地吃了晚饭, 等乳母带着姐弟俩走了, 孟瑶立即吩咐丫鬟去给王爷端洗脚水。
秦炳:“……大冬天哪来的汗, 又是早上新换的袜子,根本没有味儿。”
孟瑶:“没出汗还臭,那就是你天生脚臭了,还被风吹僵了鼻子。”
白日秦炳本来就憋了几分火气, 再被王妃这么一嫌弃, 他立即又压不住自己的大嗓门了,瞪着孟瑶道:“早知道顶风冒雪地跑回来还要被你数落,我今晚直接住在军营多好!我算是看透了,你们老孟家没一个会心疼我的!”
孟瑶想到他刚回来时的冷脸,挑眉道:“我们老孟家还有谁招惹你了?”
秦炳:“你二哥!在府里你管着我不让我喝酒, 我都憋了快一年了,昨日实在嘴馋让他偷偷给我带一壶来,结果连个空酒壶都没看到!”
北伐东胡凯旋后,他与孟长河都被父皇调到了南营当卫指挥使,程知许也在南营,但他还得为父皇服三年的丧,找自家人偷偷要酒喝还行,跑去找外人岂不是坏了自己的名声?
别的名声秦炳可以不在乎,但秦炳不想被人诟病不孝。
孟瑶懂了,嗤他道:“二哥真给你酒才是害你,你也不想想,你我夜里做什么外人难以知晓,你要是偷喝酒了,军营那么多人,你一张嘴酒气就飘了出去,谁闻不到?”
秦炳也明白,他就是馋得难受!
洗完脚,换了中衣秦炳就死人一样躺床上了,想想还要再过两年这种不得宴请不得走亲访友不得沾酒的冷清日子,他便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同时越发憎恶守孝必须遵守的那一套套礼法,据他所知,普通百姓家就没这么多条条框框。
孟瑶坐到床边,开解他道:“知足吧,你是王爷,好歹还能当差,普通文官赶上父母去世必须回家丁忧,天天闷在家里更难受。”
秦炳哼了一声。
孟瑶瞧着他那死人样,笑着从床边提起一物凑到秦炳面前。
那是一个细长的酒壶!
秦炳诈尸一般坐了起来,一把抢过酒壶,连喝大半壶解了馋,才搂住孟瑶直亲:“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孟瑶拍了他两下:“以后每逢休沐给你喝一壶,不许再找人要酒了,传出去我都嫌丢人。”.
庆阳没有二哥的酒瘾,身为新帝她的孝期也早就过了,只是她甘愿穿素服为父皇守满三年,当然,她也没想愚守所有孝子清规,夜里想跟张肃亲热的时候还是会亲热,三年里别弄出孩子就好,反正她还年轻,刚登基这三年又要操心一堆事,实在没多少闲心分给子嗣。
腊月一到,一众京官又忙碌起来,礼部算是比较轻松的,只有两桩要紧差事——筹备明年新帝祭天祭祖事宜、为新帝草拟几个年号。
历朝的规矩都如此,先帝驾崩当年新帝不改年号,次年才开始启用新的年号。
新任的礼部尚书是原来的礼部左侍郎,五十多岁了,同样很熟悉新帝的脾气,虽为女帝却有着不输于先帝的雄心壮志,那么这样的新帝就得配一个霸气些的年号,不能流于平庸。
腊月初五,礼部将誊写了九个年号的折子递到了新帝面前。
庆阳一眼就看上了“天庆”,天庆天庆,天命所归、普天同庆。
除了寓意,庆阳也喜欢将父皇给她起的公主封号中的“庆”字延续到她这一朝的年号上,如此就好像父皇依然还陪在她身边。
随着新帝选出了心仪的年号,才上任三个月的新任礼部尚书也松了口气,办好这件差事,总算可以安安心心过个踏实年了!
而在庆阳这边,年号虽然重要,但选好了也就不用惦记了,还有更多比年号更重要的国事等着她。
日理万机的新帝忙碌又充实,并无家事之扰,年轻美丽的母后有贵太妃陪着早已走出父皇病逝留下的阴霾,三位皇兄安安分分地当着差,下值后就跟大姐一样闭门不出清清静静地为父皇守孝,唯一的皇后张肃白日守礼夜里热情似火……
真正让庆阳稍微分下心的家事,反倒只有为父皇守陵的雍王叔。
不是庆阳故意把王叔往坏了想,而是这位王叔一直都很不服气由她这个侄女接管“老秦家的江山”,父皇驾崩前三番五次地找王叔谈心,怕的就是王叔在父皇离开后走错路,致使老秦家骨肉相残,而手心手背哪个伤了父皇都会难过。
庆阳不怕王叔,王叔也不是她的手心或手背肉,因为她与王叔没有那么深的情分,就算有,早在王叔口口声声称她将来的孩子为“张家种”时,那点叔侄情也被消磨干净了。
因为分歧而警惕,因为警惕而提前防范,有了防范,自然无需惧怕。
腊月中旬,在外戍守皇陵的雍王继续日复一日地巡着他的山,世子秦梁却告假了,因为雍王妃邓氏病重,他做儿子的要留在母妃身边侍疾。
庆阳收到折子,立即安排两位御医去为王婶诊治,身为侄女,甭管她心里在不在乎邓氏,也甭管王叔有没有在皇陵为先帝守陵,庆阳都不能在这种小节上欠缺,白白让官民诟病自己私德有亏。
两位御医匆匆离了宫,回来复命时,御医们神色沉重,道雍王妃是由风寒引发的肺热,咳嗽不止,需要小心调理方可痊愈。
言外之意,御医们不敢保证一定能治好雍王妃的肺热之症。
庆阳对医书有所涉猎,知道风寒这病可轻可重,像雍王妃的肺热就属于重症了。
无论皇亲国戚还是普通百姓之家,亲婶子染病做子侄的都得去探望探望,庆阳身份尊贵不必出宫,但她在早朝上将邓氏的病告知了三位皇兄与大驸马傅魁,让他们赶紧都去瞧瞧,傅魁那里主要是让他提醒大姐一声。
下了早朝的秦弘、秦炳、秦仁便约好现在就回府备礼,半个时辰后在雍王府外碰头,秦弘还特意交待傅魁一定要叫上大姐。
跟在三王后面的邓泰听了,小声跟大哥邓坤商量:“咱们也一起去?”邓氏可是他们的亲姑姑!
邓坤在朝堂上就琢磨过此事了,道:“下值后请了母亲一道去吧。”
邓坤没有压着嗓子,秦弘三兄弟都听见了,也猜到邓坤说的是探望王婶之事。
都是亲戚也分远近,在邓氏那里,夫家这边的侄子侄女肯定没有娘家的侄子亲,那么两帮晚辈分开探望才是最合适的,譬如只有邓坤兄弟去,邓氏、秦梁才方便开口留邓坤兄弟在王府吃顿晚饭,换成秦弘四姐弟,就算邓氏母子想留,四姐弟……至少秦弘与大姐是不愿意留的。
但秦弘还是高估了自家大姐,永康何止是不想在王叔家里留饭,她连探望邓氏的面子活都不肯做,直接打发傅魁代她探望了,借口就是她也病了,得卧床休养。
傅魁劝不了大公主,秦弘看看已经赶过来的二弟、三弟夫妻,摇摇头,与妻子吕温容带头往里走了。
秦梁恭恭敬敬地招待了三对儿王爷王妃以及形单影只的大驸马。
邓氏确实病得厉害,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秦弘几人还没进屋就听到了她剧烈的咳嗽,以防六位贵人染了病气,秦梁体贴地准备了六方面巾,秦弘心里为难嘴上客气地道不用,秦梁难得摆出冷脸,扬言他们不戴面巾他就直接送客。
于是,秦弘六人面上无奈心里高兴地戴好了面巾。
到了病床前,邓氏瞧见三个侄子跟三个侄媳妇,也不知是感动了还是咳得实在难受,不停地掉起眼泪来。
简单客套几句,秦梁夫妻就把三对儿夫妻送了出去,在厅堂聊聊邓氏的病情,碍于离午饭的时候还早,夫妻俩没留饭,秦弘六人也走得十分痛快。归根结底,他们敬重有血缘关系也为大齐立过功劳的王叔,对一年只见几面的王婶邓氏实在没什么亲情,且个个身份尊贵,犯不着过于违背心意委屈自己。
待到傍晚,邓坤、邓泰两对儿夫妻陪着他们的母亲定国公府太夫人也来探病了。
因为皇室子弟都在为先帝守孝,此乃先帝驾崩后邓家与雍王府的第一次走动。
太夫人是邓氏的嫂子,两人也没有骨血亲情,可此时的邓氏反倒与嫂子亲了起来,非要拉着嫂子的手诉苦,秦梁的妻子再拉上两位表嫂坐在旁边陪着长辈们。
秦梁趁机将邓坤、邓泰请到了书房。
少了外人,邓坤先沉了脸,质问秦梁道:“往年姑母都是身强体健,今年怎么突然病成了这样?”
秦梁不拉他们过来,他不会怀疑姑母的病有蹊跷,秦梁这一拉,姑母的病就过于巧合了。
秦梁苦笑:“往年有先帝给父王撑腰,母妃心宽体胖,今年先帝走了,父王成了新帝的眼中钉,母妃整日战战兢兢,故而忧思成疾。”
邓泰咬牙:“有什么好怕的,咱们不犯错,新帝就没道理针对咱们!”
秦梁:“今日不犯错,却改变不了曾经犯下的错,当初先帝册立皇太女,满朝文武只有父王与大表哥出言反对,你们当真以为这世上会有皇帝能原谅曾公然反对自己继位的臣子?”
邓泰一下子蔫了,邓坤亦抿唇不语,他得罪新帝的事又何止一桩,九岁的小公主就曾罚他自扇过耳光。
秦梁再提醒邓坤:“伐骠一役,舅舅乃是首功,结果舅舅病逝,张坚年纪轻轻做了云州总兵,不过张坚确实参与伐骠了,先帝的任命也算公允。如今呢,李裕暴毙,青州总兵空缺,大表哥贵为定国公,又有北伐东胡的战功,皇上却宁可调樊钟过去而视你不见,到底是你的威望本事不如樊钟,还是皇上不信你的忠心?”
邓坤握拳,拳骨噼啪作响。
新帝当然不会信任他的忠心,因为他根本没有那玩意,一个女人,凭什么让他效忠?
不忠新帝归不忠新帝,邓坤不会轻易中了秦梁的挑拨:“那又如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兄弟还能因此造反不成?我爹可是大齐开国功臣,我们做儿子的敢造反,京城百姓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我们。”
秦梁:“我亦不愿损了舅舅的清名,我与父王所求,从始至终都是从先帝的子嗣中拥立一位真正能延续秦氏正统的新帝,只是我们势单力薄,还需要两位表哥鼎力相助。”
邓坤真的惊到了,他还以为姑父自己想称帝!
邓泰直接问了出来:“你们想拥立谁?安王宁死不要皇位,咸王肯定不会支持咱们反了皇上,敬王,敬王就算有野心,怕也不会任由咱们摆布吧?”
秦梁笑道:“安王是先帝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若非当初形势所逼,他怎会甘心让位?”
邓坤:“……”
是了,安王就是个软蛋,只要姑父把安王推上龙椅,将来姑父就能逼迫安王将龙椅名正言顺地让出来!
第163章
邓坤无疑是个莽夫, 但他自认还有些头脑。
在先帝带着自家父亲等人起事造反时,四五岁的邓坤已经开始记事了, 他记得父亲与先帝还是平民时的布衣模样,也亲耳听到了周围百姓对先帝一帮人的议论,最初百姓们都不看好先帝等人,觉得那就是一帮反贼,迟早会被朝廷镇压,等先帝的势力渐渐壮大,老家的百姓们全都改口拍起了先帝的马屁,称先帝造反昏君是替天行道。
巧的是,先帝起事打的幌子便是替天行道。
龙椅上坐着一位昏君,臣子百姓都可以因为替天行道去造反, 成了就是新的皇帝,败了最多被人嘲笑自不量力,绝不会被人唾骂无德。反之, 如果是明君在位, 或是先帝钦定的储君继位, 臣民们无故造反,无论成败都要遗臭万年。
所以,造反这事得讲究师出有名,安王再是个软蛋, 只要他不配合, 姑父与秦梁跑去强按着他的脑袋逼他夺位,文武百官仍会唾骂姑父父子是反贼,邓家敢帮忙,便是助纣为虐。
安王会乖乖配合姑父父子的夺位大计?
就算秦梁舌头上真长出一朵花,邓坤也不信安王会有反心。
秦梁也没想把邓坤兄弟当傻子, 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卷轴,递给邓坤。
邓坤展开卷轴,邓泰把脑袋凑过来,然后就发现这竟然是一道先帝留下的密诏,密诏中先帝自言后悔不该立庆阳公主为皇太女,不该将秦氏江山留给张家子孙,只恨为时已晚,先帝已经被丽妃、皇太女、张肃等人毒害控制,无力改立储君,故而赐密诏于皇长女永康,命永康暗中联系朝廷忠臣,诛杀丽妃、庆阳等反贼,拥护皇长子秦弘继位。
密诏上还盖有先帝的玺印。
邓坤:“……”
邓泰:“……这是你伪造的?”
先帝对丽妃、小公主的宠爱有目共睹,别说母女俩不可能毒害先帝,就算她们真下毒了,先帝大概也舍不得杀了母女报仇。
秦梁坦然承认:“自然,若是真的,这密诏该在永康手里。”
邓坤比弟弟更聪明些:“你的意思是收买永康,届时由永康跳出来讨伐皇上,我们再奉先帝遗诏诛杀反贼?”
秦梁:“正是。”
造反当然要师出有名,由雍王府来起这个头,很难让文武百官信服,安王那软蛋犟种也不会乖乖配合,但由先帝的长女永康拿出遗诏就很合适了,一来先帝驾崩前永康经常进宫伴驾,确实有机会从先帝那里拿到密旨,二来永康是秦弘的亲姐姐,永康要帮秦弘夺位,秦弘不配合就是亲手将亲姐姐打为反贼,那么一边是一母同胞的亲姐,一边是同父异母的妹妹,秦弘会选谁?
只要秦弘配合了,这场夺位就成了先帝子嗣的内斗,他与父亲只是辅佐秦弘这个皇长子而已,事成后就算官民中有质疑之言,疑的也是秦弘,与雍王府无关。
造反要靠兵力,但师出有名却是最关键的,听完秦梁这番解释,邓坤终于认可了秦梁的造反大计,只剩两个问题需要秦梁解答。
“你与永康已经结盟了?”
秦梁:“这一年我们几家都在为先帝守孝,根本没有机会见面,不过这次母妃病重,永康一定会过来探望,只要她来了,我便能说服她与我们结盟。”
新帝才刚刚十九岁,又是个女人,易地而处,如果秦梁是新帝,他一定会派人盯着手握兵权的王叔。
因此,秦梁既没有冒然联系邓家的两位表哥,也没有突然去交好素来不和的永康,以免引起新帝的猜疑。
邓坤咬牙:“姑母病重果然是你算计的!”
秦梁垂眸,神色悲痛:“形势所逼,我倒是想由我以身涉险,可我的病换不来永康的探望。”
婶母病重,永康几人不来探望便是不孝,堂兄弟病重,永康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了也不会承受非议。
邓坤虽然生气秦梁心狠手辣,可亲儿子都能狠心作践母亲,邓坤做侄子的还能比儿子更心疼亲娘不成?
归根结底,邓坤被秦梁说服了,跟两府人的前程甚至性命相比,姑母病一场又如何?
邓泰紧张问:“那白日永康来了吗?”
秦梁:“她那性子,今日肯定不会来,但秦弘会去劝她,等她单独来了,我才有机会开口。”
如此城府与心机,邓坤不得不服。
他问出第二个问题:“你准备何时动手?”
秦梁:“明年二月初二,先帝周年祭礼,起事主力我会从北营调拨,两位表哥只需听我口号,趁众人不备杀了张玠便可,我与傅魁会负责解决张肃、秦炳,只要他们一死,秦弘更没有不配合我们的道理,届时吕瓒、侯万中、薛业、樊怀忠等人也不会傻到继续效忠新帝。”
邓坤皱了皱眉,张家父子与新帝绑在一条船上,要造反必须除了他们,秦炳,无论秦炳护不护新帝,将来姑父想从安王那里强取皇位,秦炳肯定是个绊脚石,不如趁机杀了省心。
“皇上与秦仁如何处置?”
秦梁轻蔑一笑:“皇上一介女流,秦仁手无缚鸡之力,杀完张肃等人顺手就能杀了他们兄妹,亦或者留着二人交给秦弘处置,免得脏了咱们的手。”
邓泰听得热血沸腾,一拍胸脯道:“你们怕脏手,我不怕!”
邓坤斜了蠢弟弟一眼,杀张玠父子可以,杀先帝血脉的事要么交给秦梁、傅魁去做,要么明着交给秦弘那软蛋暗着由秦梁派人下手,怎么都不该由他们兄弟去做,白白背负弑君的污名。
秦梁也是这么想的,只要剪除了新帝身边的武将羽翼,新帝兄妹最好活着受俘,再暗地里弄死。
说服永康就交给他了,秦梁嘱咐邓坤兄弟:“还剩不足两月,关系到我们两家人的性命,还望两位表哥守口如瓶。”
若非守孝期间难以找到合适的理由联络邓坤邓泰,秦梁根本不想提前几十日就把计划告知二人,奈何此时让母妃生病是最合适的,真拖到正月,离先帝周年祭礼太近,还是容易引起新帝的疑心。
邓坤、邓泰又不是傻子,什么秘密藏不住,谋反的大事都得藏严实了.
如秦梁所料,上午秦弘探望过邓氏就单独去了大公主府。
永康知道弟弟过来是为了什么,装都懒得装,继续坐在暖阁的榻上逗着她的猫。
守孝过于枯燥,听戏听曲动静都太大了,永康只好养几只猫猫狗狗解闷。
秦弘打发了大姐屋里的丫鬟们,语重心长地劝说起大姐来,无非就是王叔在为父皇守陵他们做侄子侄女的在王婶那里更不能失了礼数等等。
永康慢悠悠地撸着猫,只当没听见。
秦弘不得不搬出皇帝妹妹来:“皇上特意在早朝上叮嘱我们去探望王婶,你不去,不敬王婶是轻,御史台会参你抗旨不遵!”
曾经被御史台狠狠参过一次的永康:“……”
她瞪了弟弟一眼:“知道了,明日我就去。”
秦弘松了口气,想到王婶咳嗽得那么厉害,秦弘委婉地提醒大姐先服下防治风寒的汤药再出发。
永康越发嫌弃了。
次日上午,一觉睡到自然醒,拒绝了女儿同行的请求,永康喝了一大碗汤药,板着脸出发了。
来归来,永康可没想凑到邓氏的病床前去作戏,走到邓氏的房间外听了几声咳嗽,永康便对跟在旁边的秦梁道:“婶母病得这么重,还是让她安心休养吧,我就不进去添乱了。”
秦梁一副感激的神色,请永康去前厅喝茶。
永康没心思跟他喝茶,但一进一出太快的话,外人岂不就猜到了她的敷衍?
永康不在乎外人怎么想,只是来都来了,多耽误一盏茶的功夫又何妨。
就这样,永康跟着秦梁去了前厅。
当秦梁暗示有话要与她单独商量,出于好奇,永康也叫随行的两个丫鬟退到了外面。
秦梁没有关门,只是坐在永康一侧,先推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过去。
永康没动,冷眼看他:“有话就说。”
秦梁笑道:“里面是五十万两银票。”
永康:“……”
秦梁:“这是我们王府十几年的银票积蓄,虽然库房里还有一批金银珠宝,送给姐姐却容易落人耳目,徒惹麻烦。”
永康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她连几万两都稀罕,更别提五十万两了,再想想王叔跟随父皇打天下的战功封赏,开国后二十年的爵禄、田产与父皇的赏赐等等,拿出来五十万两白银还真不是多难的事。
“无功不受禄,你想求我什么?”永康努力不去看那个信封,故作不在意地问。
秦梁笑笑,再从胸口取出那道伪造的先帝遗诏,推过去道:“我想送姐姐一份本就应属于姐姐的尊荣,也是为我们雍王府求一条生路。”
这话云里雾里的,永康直接打开那道明黄卷轴,看着看着,她的脸白了,握着卷轴的双手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秦梁低声讲了他的谋反大计,这安排极有胜算,他有信心说服邓坤兄弟,也有信心说服永康。
永康的手还在抖,不光是手,她的全身都在抖。
一个妇人,遇到这种事就该是这种反应,似新帝那种临危不乱的放眼天下能有几个?
秦梁绕到永康的椅子后面,双手握住永康的肩膀,俯身在她耳边道:“我知道姐姐恼我曾经处处都把太子比了下去,我也后悔当初的年轻气盛,但跟老秦家的帝位比,我与太子少年时的那点攀比又算什么。姐姐应该清楚,父王一直都反对大伯册立皇太女,一直都拥护太子做储君,如今皇太女继位,我们父子若不提前动手,皇上能一直容忍我们?包括曾经的前太子,她又能容忍多久?”
“只有抢占先机,我们两家才能活命。”
那声音温和坚定又极具蛊惑,永康听着听着,不受控制而颤抖的身子渐渐恢复了平静。
等永康神色不太自在地收了那张装了五十万两银票的厚厚信封,秦梁最后提醒道:“我知道姐姐胆小,随时可能会反悔,但姐姐千万别想着去皇上那里告密,因为我们雍王府可以伪造先帝遗诏,你与太子也可以,皇上或许会因你的告密相信你们一时,可只要她午夜梦回想起这封伪造的遗诏,她就随时可以猜疑你与太子,只有你们都死了,皇上才会真正地高枕无忧。”
永康被这话吓得又打了一个哆嗦,随即咬牙,面露狠色:“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第164章
秦梁不会无故去联系永康或邓坤邓泰, 但他安排了眼线盯着永康夫妻与邓泰兄弟的动向,从而判断两边是否有人去宫中告密。邓坤兄弟肯定与他一心, 秦梁主要防着的是可能胆小怕事的永康,尽管他认为贪财贪权的永康应该更愿意配合他。
年底时,雍王妃邓氏的病基本痊愈了,只是看起来依然憔悴,而在这半个月里,永康始终深居大公主府,看傅魁上下朝时表现得跟往常一样,秦梁就知道永康遵守了与他的约定,要等二月初一的晚上再将诛杀新帝的大计告知傅魁,反正傅魁唯一要做的就是偷袭秦炳, 提前告诉他也没有用。
除夕夜,京城百姓们家家团聚,因为缅怀先帝, 庆阳连皇室的家宴都没办, 只叫皇室众人大年初一的上午进宫给太后、贵太妃拜年。
除夕一过, 便是天庆元年了。
才吃过早饭,秦梁就带着妻子与四个孩子来东华门外等着了,皇室里他与新帝的关系最远,来得最早符合情理, 第二到的是最重礼数的秦弘一家三口, 秦炳、秦仁两家前后脚到的,永康一家四口虽然最后到,但也没有迟到太久。
被傅魁扶下车后,永康扫眼秦梁那边,有些幸灾乐祸地道:“怎么, 王婶还没养好?”
秦梁松了口气,算永康聪明,没有因为结盟便对他们热络起来,只有一切照旧,才不会引起新帝的猜疑。
这事他已经跟秦弘三兄弟解释过了,此时神色如常地再多说了一遍:“承蒙公主关心,母妃的病已经没有大碍,只是精神不济,为免让太后与贵太妃担心,她便留在了府里。”
永康随口问问罢了,并不在乎他的解释,既然要进宫拜年的人都到齐了,永康带头朝宫里走去。
十二岁的傅羲笑着牵起六岁的盈儿的手,表姐妹俩一直都很亲近。
九岁的铮哥儿比住在东宫时沉默多了,傅铭不想去他那里自讨没趣,三岁的锐哥儿有点怕大伯家的堂哥,两个姐姐又没有要带着他玩的意思,他就乖乖牵着母妃的手。
秦梁一家走在最后面,将前面四兄妹家的关系看得清清楚楚,远近亲疏还是跟以前一样。
秦弘回头问他:“昨日你有没有去皇陵探望王叔?”
秦梁:“早上去的,送了母妃亲手包的饺子过去。”
秦炳插话道:“还好,再过一个月王叔就能回来了。”
秦仁想到父皇一年的祭日,默默叹了口气。
乾元殿,庆阳与张肃正陪着太后、贵太妃说话,因为这是先帝驾崩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一,一家人又聚在处处都是先帝影子的乾元殿,太后没忍住掉了一次泪,庆阳心里也酸,殿内的气氛便有些沉重。
永康、秦弘几家进来后,大人们都先看到了太后哭红的眼圈,知道太后为何而哭,秦弘的眼圈也红了,好在还记着礼数,带头先给皇上、皇后以及两位长辈拜年。
庆阳免了众人的礼。
秦仁偷偷朝外甥女傅羲使眼色。
傅羲就拉着盈儿先凑到太后身边撒娇,嘴巴都很甜的小姐妹花,很快就哄笑了太后。
太后给完压岁钱后,姐妹俩把太后让给弟弟们,再去贵太妃那边撒娇。
因为这几个孩子,乾元殿里总算多了些过年的喜庆。
秦梁不着痕迹地观察永康、傅魁,见两个都只是说了些场面话,直到众人一起出宫前夫妻俩都没有与帝后甚至秦弘夫妻有任何异样的眼神来往或是身体接触,越发放心了.
先帝的一年祭是大祭,新帝将率宗室与京城的文武百官同去皇陵祭奠。
礼部早将帝王仪仗出发的时辰与祭奠的时辰都定好了,提前知会了宗室与文武百官,庆阳这边也让樊怀忠、薛业从禁卫司、御前军里选出了三千亲兵护驾,而除了这三千亲兵,所有同行的宗亲、官员都不得携带兵器。
当然,亲兵们不会严格到对宗室与文武百官们进行搜身,眼睛看看没带刀、剑、枪这种明显的兵器就行了,就像文武百官上朝时也禁止带兵器,却又不会每日都安排禁卫搜查大臣们有没有怀揣暗器,毕竟暗杀、行刺这种事过于稀奇,做皇上的天天给大臣们搜身,会被臣民诟病疑心病太重,守在大殿两侧的禁卫以及随行护驾的亲兵们足以震慑那些别有居心者。
帝王仪仗将于二月初二的寅时出发,所以二月初一秦梁只在北营当半日差就要回京做准备了。
北营也在京城北面的黄河边上,在皇陵以西四十里远。
先帝有多器重雍王这个同样立了开国之功的亲兄弟呢?
除了金银田地这些赏赐,先帝还将四大京营中的北营交给了雍王统领,东、西、南三营的武官都得经兵部选拔举荐,由兴武帝最终裁定,北营这边,雍王喜欢谁举荐谁,只要没查出对方作奸犯科,先帝都会痛快地答应。
像勋贵之家的年轻子弟,先帝经常往禁卫司、御前军或三大京营里塞,却一次都没往北营塞过人。如果说先帝往北营安插自己的心腹有忧心雍王兵权太重之嫌,那么先帝任由雍王决定北营的武官迁贬,恰恰证明了先帝对雍王的信任。
雍王是个性情中人,他举荐武官有两个条件,第一对方得有货真价实的武艺才干,第二就是对方的脾气得合他的喜好,譬如张玠那样的,再有本事,雍王跟他连话都说不到一处,又怎么可能重用他?
像北营的副统领王飞,是雍王跟随先帝打江山时在军营里有过生死之交的好兄弟,不过王飞这次也要跟着去祭奠先帝,不会留在北营。
王飞是绝对忠心雍王的,因为忠心反倒不需要秦梁提前拉拢对方,在偷袭的情况下,邓坤兄弟足以对付张玠一人,真有需要王飞出手的时候,秦梁临时下令,王飞也会帮忙。
秦梁要安排的是五千骑兵,他对偷袭张玠父子活俘新帝兄妹再倚仗永康、秦弘镇住文武百官的计划有信心,但为了以防万一,还需要五千骑兵接应才行,这样万一新帝能号令那三千亲兵效忠于她,秦梁也能利用这五千骑兵以武力辅佐永康、秦弘夺位。
北营一共有两个骑兵卫,雍王爱骑兵,这两个骑兵卫的正副指挥使都是雍王与秦梁一起提拔起来的,连秦梁都跟四个指挥使与一万骑兵打了十年的交道,恩威并用,如果秦梁连让这一万骑兵效忠父子俩的把握都没有,他根本不会谋划造反的大计。
新帝去祭祀只带了三千精兵,秦梁出动五千骑兵便可,两个骑兵卫都跑出去,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秦梁将他要调出去增援的那个骑兵卫的副指挥与五个千户叫了过来,密谈了自己要遵守先帝遗诏拥护前太子秦弘夺位的大计。正指挥与副统领王飞一样要随他去祭奠先帝,没必要参与这边的计划。
副指挥有个非常响亮的名字,叫贺惊雷,四十多岁的年纪,虎背熊腰的,乃雍王接管北营后征召的新兵,可以说是雍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北伐东胡时立过战功。
听完秦梁的大计,贺惊雷与五个千户互相瞅瞅,问都没问先帝遗诏的真假,直接发誓会效忠雍王父子,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秦梁自然要承诺一份好处,最后再约定好贺惊雷等人的发兵时间。骑兵骑兵,每日都要去军营外圈出来的一片山丘平原交接之地操练,凭借雍王留下的腰牌,贺惊雷可以带着五千骑兵以操练之名离营。
安排好这边,秦梁若无其事地回了京城.
二月初二,寅时天还一片漆黑,帝驾便率领宗亲、文武百官以及三千亲兵浩浩荡荡地朝皇陵出发了。
太后、贵太妃分别坐一辆马车,四位王妃及其家中妇孺也安排了马车,官员那边,年纪大的坐马车,年富力强的都是步行。
走了一个时辰天才亮了,而此时帝王仪仗已经离京十几里地,远到无论别处发生什么,除非有人特意来报,仪仗中的众人都将无从知晓。
当帝王仪仗距离皇陵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时,北营这边,贺惊雷顺利带着五千骑兵离开了大营,一路朝东而去。
他们要尽可能地避着百姓,走的便是远离人烟的山路,快马加鞭正奔驰着,前面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队拦路的兵马,当距离足够看清彼此,两侧的山腰间竟然冒出来两队弓箭手,与此同时,后路也被另一支兵马堵住了。
贺惊雷与五个千户同时勒马,由贺惊雷单骑上前,朝对面拦路的西营骑兵卫的副指挥拱手道:“不知李兄在此所为何事?”
李副指挥神色冷峻,举起一枚赤金腰牌道:“军令如山,没有皇上的圣旨,四大京营统领也无调兵离营之权,违者便是抗旨谋反,故皇上命我在此诛杀叛军。”
不给贺惊雷解释的机会,李副指挥大吼一声“放箭”,山腰两侧的弓箭手便朝贺惊雷带来的五千骑兵发射了一波箭雨。
无旨不得离营,这是每一个小兵都必须熟背的军法,无论这五千骑兵是心甘情愿追随贺惊雷或是雍王父子的,还是因为害怕被贺惊雷所杀而违心跟随,在他们骑着战马离开北营离开北营骑兵操练场地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成了皇上眼中的叛兵。
既是叛兵,便该当场诛杀,否则叛了还能招降,岂不是告诉四大营的小兵们造反也未必就会丢命?
李副指挥只是奉旨行事,下旨格杀勿论的是新帝。
北风吹动帝驾的窗帘,坐榻之上,闭目养神的庆阳睁开了眼睛。
君王当爱民如子、爱兵如子,但一个想要稳坐江山的君王,必须让子民们知晓敢背叛君王者会有什么下场。
第165章
隔了二十多里的路, 再浓郁的血腥也无法随着狂风吹到皇陵这边。
帝王仪仗何时抵达皇陵、抵达皇陵后如何休整又什么时辰开始祭奠,整个仪程都由礼部、太常寺提前安排好了, 连庆阳这个皇帝也只需要按照太常寺卿的主持行事就好,可以一心缅怀先帝,不必为繁琐礼节多操任何心思。
雍王一直住在皇陵附近,今日一早就去皇陵外面等着了,等帝王仪仗到了,雍王朝帝后、太后、贵太妃跪拜行礼,简单说了几句客套话,雍王便排在了皇帝侄女身后、大侄子安王秦弘左侧,虽然都是亲王,他到底是王叔, 站位尊于安王。
祭祀的排位,帝后并肩居中在前,后面宗亲男丁在左, 太后、贵太妃带着女眷居右, 宗亲之后便是二相、三公为首的文武百官。
大驸马傅魁属于宗亲, 与秦梁并肩站在四位亲王之后,孩子们单独站在了另一堆。
祭奠先帝有一套繁琐的跪拜之礼,大礼开始前,秦梁一直在暗暗观察斜前方的张肃与身边的傅魁。
张肃是皇后, 始终跟皇上站在一起, 离得有几步远,这种场合他又不会四处张望,所以秦梁很难看见张肃的正脸。倒是从离京就跟在他身边的傅魁,秦梁明显察觉到傅魁几次投过来的窥视视线以及快速回避,察觉到傅魁几次按向胸口的小动作。
傅魁在按什么?必然是他要行刺秦炳的暗器!
秦梁被傅魁气到了, 还是上过战场的武官呢,居然没有永康沉得住气,幸好皇上走在前面、十几位重臣走在后面都看不到傅魁的小动作,不然就傅魁那几次心虚的眼神与小动作,能瞒得过有心之人?
在秦梁腹诽鄙夷傅魁时,傅魁也察觉到了秦梁对他的不满。
傅魁只觉得莫名其妙!
今日要起大早赶路,他与永康都是丑时就开始准备了,傅魁是武将,不在乎折腾这一日,没想到出发前永康将他叫到内室,塞了先帝当年赏赐她的那支紫玉笛给他,说什么大礼过后永康要单独在皇陵前给先帝吹首曲子,但永康怕自己或随行丫鬟行礼的时候不小心摔了紫玉笛,因此要傅魁替她收在身上。
傅魁知道这支紫玉笛,两人刚成亲时永康就时常显摆这支疑似是汉朝武帝时流传下来的紫玉笛,先帝驾崩后,永康也真的拿这支紫玉笛吹过几首哀婉的曲子。那么傅魁十分肯定,如果今日他敢笨手笨脚摔碎了紫玉笛,等待他的不光是被永康休夫,闹不好还得挨打进牢房!
明明是烫手山芋,面对永康信任的眼眸,傅魁还不能拒绝,还得露出一副以能为公主效力为荣的感恩神情,小心翼翼地将紫玉笛贴身收藏。
交付完紫玉笛,永康另外叮嘱他,说腊月她去探望邓氏时说了几句难听话,秦梁可能会给他使绊子,叫他提防些。傅魁虽然不信秦梁敢在今日乱来,但这一路他还是对秦梁保持了警戒。
一个王府世子,一个公主驸马,两人各怀心思时,大礼开始了。
“跪!”
从帝后到文武百官,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再随着太常寺卿的声音朝皇陵叩首。
雍王闭着眼睛,额头重重叩上皇陵前铺得整整齐齐的青石板,声音之重,惊得旁边默默垂泪的秦弘都分心往王叔这里斜了一眼,见王叔脸上也淌着泪,想到父皇与王叔混杂着关心与打骂的兄弟情深,秦弘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雍王不知道大侄子在想什么,他满心都是对大哥的愧疚。
他明白大哥驾崩前几次提点他的深意,大哥是怕他造了侄女的反,怕叔侄俩自相残杀。
雍王活了大半辈子了,他最服气的就是自家大哥,大哥让他去死他都不争辩一句,可大哥英明一世,到老却犯了糊涂,居然要把兄弟俩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江山留给侄女,留给侄女为老张家生的种!
这是雍王不能忍的,他宁可按下儿子跟大侄子争位的野心,也要拥护大侄子坐上龙椅!
虽然要违背大哥临终前的种种交待,可该做的事雍王还是要做,至于小侄女,张玠父子该杀,小侄女却不必死,大侄子没有那么狠心,他也会替小侄女谋一条生路,皇帝、公主肯定是做不成了,却可以将小侄女幽禁在一座府邸,虽然再也出不了门,却能保证小侄女一世的衣食无忧。
儿子都安排好了,顺利的话根本不用他动手,不顺利就是大侄子二侄子出手阻拦儿子、傅魁去刺杀张肃活捉小侄女,那时雍王再拦住两个侄子就成。
想着这些,完成一跪三叩首的雍王跟着所有人站了起来,再继续重复第二次跪拜与叩首。
新任禁卫司统领樊怀忠、御前军统领薛业没有跪,两人分别带着一队亲兵护卫在文武百官两侧,其中樊怀忠、薛业的站位正处于帝后与第二排的四位亲王、太后贵太妃中间空地的两头。
跪拜的官员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时时刻刻留意两位统领在看哪里,包括秦梁,都不知道两位统领鹰隼般的眼眸都在盯着他们父子以及傅魁。
当太常寺卿主持完最后一次跪叩之礼,当帝后率领宗亲与文武百官刚刚站直身形,皇陵西侧突然传来一道清晰嘹亮的鸣镝之声,秦梁心跳加快,这是贺惊雷率领骑兵抵达的暗号,也是他与邓坤兄弟动手的暗号!
趁着所有人都在朝西望去,秦梁对准斜前方张肃的背影举起了藏有袖箭的右臂!
与此同时,秦梁提醒傅魁的“动手”与樊怀忠、薛业的“护驾”怒吼几乎同时响起!
随着秦梁的袖箭急射而出,庆阳与张肃分别朝左右快速移步同时避开了可能会落在他们身上的暗器偷袭,而就在樊怀忠大步冲出来将皇上牢牢护在身后之际,知道谁要行刺的张肃已经与薛业如同两条猎豹一样分别冲向了雍王父子。
这一切都不在秦梁的预料,但他还是高声喊着要奉先帝遗诏诛杀皇太女一党,另一侧,永康也厉声斥责雍王父子伪造先帝遗诏意图谋反。当两人的声音前后脚地传遍在场所有人的耳中,秦弘、秦炳、秦仁还愣着,雍王、秦梁已经分别与张肃、薛业动起手来。武官那边,邓坤、邓泰最先偷袭的张玠,紧跟着随着秦梁一声令下,早被死死绑在雍王船上的北营副统领王飞也跟着攻向了张玠,包括同来祭奠的北营几位卫指挥使。
可吕瓒、侯万中、孟长河、程知许、薛言正等武官反应也不慢啊,他们都是忠于天庆帝的,邓坤兄弟去打皇后的父亲张玠,显然错在邓坤兄弟,所以秦梁、永康还没开口之际吕瓒这帮人就去帮张玠打邓坤一党了,待天庆帝亲口定了雍王一党造反的罪名,这帮武官杀气更重。
可怜的文官尤其是年迈的严锡正、戴纶等人根本帮不上忙,无奈之下只得将太后、贵太妃等皇家妇孺们团团围在中央,很快一队亲兵也冲了过来牢牢护住这帮宗亲与文官们。
谋反的是雍王父子,秦弘、秦炳这两个局中人因为过于震惊而反应慢了吕瓒等武官,等眼前的混战将他们拉回神,秦炳怒发冲冠,让大哥护着帮不上忙一不小心还可能沦为人质的三弟去太后那边,他帮着张肃去打雍王了,边打边破口大骂:“这是皇陵!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你居然要造反,老秦家没有你这样的畜生!”
雍王刚刚五十二岁,雄威犹在,战场里险些死过好几回的人,手持提前藏好的短刀同时应付张肃、秦炳这两个小辈暂时也不算多艰难,一听永康那话,雍王就知道儿子收买永康拥护大侄子这条师出有名的路走不通了,等他发现儿子调来的五千骑兵竟然是西营张玠手下的兵马,北营的贺惊雷已沦为被五花大绑的阶下囚,雍王便明白今日父子俩彻底没了活路。
注定是死局,又有什么好说的?
可就算死,雍王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就算死,他也要死得其所,也要将老秦家的江山留给侄子们!
雍王没想杀小侄女的,但到了这个地步,他只有带着小侄女一起走,才能让皇位回到侄子们手中,随便哪个侄子都行!
一刀划破秦炳的手臂,雍王红着眼睛冲向了被樊怀忠护在身后的庆阳。
秦梁已经被薛业、傅魁联手制服,张肃、秦炳包括早已赶过来的一队亲兵都在试图阻拦雍王,可一个存了死志的开国名将,尤其是一位以悍勇无畏屡立战功的大将军,哪怕是禁卫司、御前军的亲兵也难以轻易将其困住。
张肃从亲兵那里夺了一把长刀,与秦炳、薛业联手将雍王拦在了樊怀忠三步之外。
樊怀忠还想护着皇上往后躲,庆阳却不再退避,一把抽出樊怀忠腰间的佩剑,挺拔身影岿然不动。
她看着几步外虽然被拦住却依然死死盯着她仿佛她是老秦家灭族罪人的王叔。
庆阳的心不是石头,她记得小时候王叔对她的疼爱,虽然王叔没有耐性,但王叔很喜欢抱她,喜欢将她举到肩膀让她坐在上面。
庆阳更记得父皇满头的白发,记得父皇回忆兄弟俩旧时岁月的温情。
父皇为什么那么不放心王叔?
除了不想让亲弟弟走上一条死路,父皇也不想他名正言顺继位的麟儿都登基了还要承受诛杀血亲的折磨、背负一个诛杀叔父的狠辣之名吧?
哪怕是王叔自己造反,骨肉相残就是骨肉相残,是个明君都不愿意跟这种事情沾边。
庆阳肯定要做明君的,但她不在乎王叔非要送她这么一个狠辣之名。
她才二十岁,如无意外她这一朝注定漫长,除了王叔,她还有一个大姐三个皇兄,有手握兵权的后族,有皇家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有外戚家的小辈。
谁能保证这些人里不会再出几个要把她这个女帝拉下去的?
没人能保证,庆阳不能,她也不会因为这份提防就时时刻刻把身边的亲友都往坏了想。
但她要让这些亲友包括天下官民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双拳难敌四手,雍王再悍勇,张肃秦炳薛业也不是泛泛之辈,无需樊怀忠动手,雍王手里的刀便被打落了,一身粗布衣袍也因伤痕累累而染满鲜血。
因为他王叔的身份,张肃就是有直接杀了雍王的心,他也不能,王叔的命,该交给皇上决断。
当雍王膝盖受伤只能跪在地上时,张肃三人才给皇上让出了位置。
邓坤一党早被张玠、吕瓒等人拿住了,随着雍王跪地,皇陵前的战乱彻底结束,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手持长剑走向雍王的皇帝身上。
离得不远,庆阳很快就停在了雍王面前。
雍王仰首,看着面前一身素服难掩皇族贵气但眉眼依稀还残留幼时影子的小侄女,雍王笑笑,依然中气十足地道:“麟儿别怪王叔,这么多孩子王叔其实最喜欢你,只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庆阳一剑刺进他的心口,在雍王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在太后惊骇地捂住嘴、严锡正瞪大眼睛、铮哥儿全身一抖的那一刻,庆阳稳稳地握着剑,俯视雍王道:“父皇早就说过,你不配唤朕麟儿。”
雍王嘴角溢出鲜血,胸口如万箭穿心,他疼得说不出话,艰难地转动脑袋,看向前方的皇陵。
庆阳没有拔剑,漠然地看着雍王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抬他出去,擦干他留在此地的所有血迹。”
这人不配做她的王叔,也不配脏了父皇的安息之地。
亲兵们动作迅速,反贼无论生死都被押走了,庆阳带着张肃回到他们刚刚所站的位置,用眼神示意太常寺卿继续主持这场大礼。
北风吹过,皇陵处再次响起肃穆浑厚的祭奠之乐,仿佛除了这场祭奠,刚刚什么变故都没有发生。
第166章
待先帝的祭奠大礼完全结束, 庆阳才把大姐永康叫到身边,由永康向宗亲与文武百官陈述秦梁的造反阴谋。
永康的脸还白着。
当日秦梁给她看伪造的先帝遗诏时, 永康脸白与全身发抖是因为遍体生寒,虽然她从记事起就防着贵太妃防着太后防着二弟三弟要与她的亲弟弟争夺皇位,但永康从未防范过雍王父子,她只是憎恶事事都要压弟弟一头的秦梁,哪能料到秦梁一个堂弟居然敢肖想皇位?
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这个堂弟告诉她他要谋害妹妹、太后、二弟三弟的性命,王叔也是知情的,永康如何能不害怕不心寒?
纵使她脑袋里想象过各种弟弟被害的阴谋,那都是她的想象,太后、贵太妃、二弟三弟包括妹妹都没有对弟弟做过什么, 是弟弟自己德不配位主动请辞的,结果秦梁直接就把真谋反的狠毒计划摆在了她面前。
王叔堂弟的狠毒心肠让永康心寒脸白,刚刚妹妹一剑刺进王叔心口的那一幕也让永康身心发颤, 这是她没有与秦梁狼狈为奸, 倘若她真的被秦梁的五十万两银票被秦梁描绘的圣上亲姐的尊荣所惑, 妹妹也会毫不留情地刺她一剑吧?
妹妹能顺利镇压王叔一党的造反,永康既钦佩又高兴,可妹妹那一剑让永康涌出了更多更强烈的后怕。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永康原原本本地将秦梁跟她说的那些话转述了一遍, 包括大年初一她通过女儿送了一管密信给贵太妃, 再由贵太妃转交给皇上。
贵太妃颔首作证,傅羲给她拜年时,偷偷塞了一个小竹筒给她,贵太妃神色自若地收下了,回宫后见蜡封的小竹筒外面刻着“皇上亲启”, 贵太妃再趁皇上来西宫请安时不着痕迹地交给了皇上,多一个字都没打听。
自始至终都蒙在鼓里的秦弘、秦炳、秦仁、太后:“……”
傅魁虽然也很懵,但想到秦梁把他也算计上了,作为臣子的本能让傅魁扑通跪了下去,对天发誓他根本不知道此事,更不可能与雍王一党同流合污。
苍天啊,自家老爹就是因为与骠国联手做戏糊弄朝廷被剥夺的爵位,承蒙先帝仁慈才免去一死,他再跟雍王父子造反沾上边,傅家就要彻底完了!
永康瞥他一眼,替傅魁作证道:“皇上明鉴,我怕驸马泄露痕迹被秦梁察觉,并不曾向他以及身边任何人吐露半个字。”
主要是她摸不准傅魁会不会支持秦梁,冒然信任他,傅魁自己找死怎么办?
凑合过日子的夫妻,永康不在乎傅魁的命,但这人毕竟是她一双儿女的爹,再加上担心秦梁多了傅魁这个战力就会多出那么一点点胜算,永康干脆一直都瞒着傅魁,只塞他一支紫玉笛做做样子蒙蔽秦梁。
庆阳看得出傅魁没有参与秦梁的阴谋,也亲眼瞧见了傅魁毫不犹豫配合薛业去擒拿秦梁的举动,道:“驸马免礼,今日你与大姐都有功,回京后朕再论功行赏。”
傅魁总算松了口气。
秦弘跪了下去,愧疚悔恨交加:“臣今日才知,雍王妃病重竟也是秦梁的计,可恨臣竟然还苦苦劝说大姐去探望雍王妃,万幸大姐明智没有受其蒙蔽,否则臣也将沦为千古罪人。”
他俯身叩首,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王叔父子造反,打的是他的幌子,利用的是他的谦恭守礼与姐弟之情,但凡他早就表现出一个皇子应有的强势,王叔父子都不敢把他当泥人捏。就因为他没用,王叔要算计他,妹妹镇压造反都不敢让他帮忙,秦弘愧对妹妹,愧对父皇的在天之灵。
庆阳:“罪在雍王父子,朕相信大哥对朕的忠心,大哥不必自责。”
庆阳不会迁怒大哥这个软柿子,但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心情多哄大哥就是。
永康狠狠将弟弟唾骂了一遍,骂他烂好心非要劝她去雍王府险些让她丧命豺狼之口,连弟弟之前答应给雍王战马的旧账都翻了出来。
秦炳、秦仁的脑袋还被王叔造反一事的余波占据着,或恨王叔或惭愧自身的无用,顾不上挨骂的大哥,严锡正、杨执敏等文臣赶紧出来打圆场,将骂词都对准了丧尽天良毒杀生母谋反篡位的秦梁与辜负先帝信任一心弑君的雍王,包括邓坤兄弟等人。
等秦弘满脸是泪地站起来让到一边了,严锡正才看向列队守在皇陵外的那一片骑兵,离得远,他认不清领头的武官的脸。
“皇上,那是?”
庆阳派御前军统领薛业去把人带过来。
稍顷,西营的李副指挥使来了,身后还跟着押送贺惊雷的两个小兵。到了御前,李副指挥单膝跪下,双手托着昨日西营统领张玠交给他的御赐调兵金牌道:“禀皇上,贺惊雷无诏调领五千北营兵马离营,意图奔赴皇陵协助雍王造反,臣等幸不辱命,五千叛军尽已伏诛。”
百官间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雍王父子不但伙同邓坤等武将意图弑君,竟然还准备了五千叛军?
皇上这趟出行才带了三千亲兵,真让雍王的五千骑兵打过来,别说皇上了,就是他们这些大臣,不肯投靠雍王的也要被砍头吧?
永康更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秦梁没跟她提五千叛军的事啊,这,这幸好妹妹提前做了准备拦住了叛军,不然她假意承诺秦梁又在百官面前拆他的台,秦梁连装模作样拥护弟弟继位都不用了,直接连着她与弟弟两家也都送走就行!
胆战心惊之后,永康赶紧去跟皇帝妹妹澄清了,不是她故意瞒了这一茬,她是真的不知情!
庆阳亲手将立了功的大姐扶了起来,安抚道:“秦梁城府颇深,不可能将全盘计划告知大姐,朕都明白的,大姐不必多虑。”
永康不明白啊:“那皇上怎么会料到北营的叛军?”
这个疑惑很多人都有,如紧张兮兮的太后,如秦弘秦炳秦仁三兄弟,包括一些文臣武官,但严锡正、杨执敏、张玠、吕瓒等重臣已然转过弯来,皇上都提前知道雍王父子要造反了,皇陵离北营又这么近,骑兵疾驰不足半个时辰便能呼啸而至,以皇上的睿智谋略,岂会不提防?
北营有骑兵,西营也有骑兵,帝驾寅时带着仪仗往京城东北方的皇陵来,拿着御赐金牌的李副指挥便可趁着天黑提前埋伏到北营叛军的必经之路上,神不知鬼不觉。
庆阳转向皇陵,背对众人道:“父皇驾崩,论悲痛无人能超过朕等手足,雍王一向粗野,突然要守皇陵,朕便知其心怀不轨。”
雍王没那么聪明,肯定是秦梁给他想的这个好主意,既能博得一片兄友弟恭的美名,也能因远离京城降低她的防范。
可庆阳不是三位皇兄,要么过于温仁要么头脑空空,早在雍王反对父皇册立她为皇太女时,庆阳就防着雍王父子了,在这种情况下,雍王父子只有真的安分守己才能让她白白猜疑,一旦父子俩有任何异动,庆阳都会加倍提防。
“薛业,你提前回京,调御前军将雍王、定国公等叛军将领府中全部人等下狱,等候审问。”
“臣领旨!”
“张玠、吕瓒、侯万中,朕命你三人暂时接管北营,务必查清营中所有雍王余党。”
三位京营统领异口同声地领旨,再带着李副指挥从西营调来的骑兵朝北营疾驰而去。
午时帝驾离开皇陵,傍晚夜幕降临才返回京城。
除了奉旨要连夜审讯叛军一党的御史台、大理寺官员,其他文武官员都可以回府休息了,别的不提,光一日往返步行百余里路,都够这些人精疲力尽的,更何况还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谋反。
宗亲这边,庆阳也让大姐与三位皇兄带着孩子们直接回府了,有什么话明日天亮了再说。
母后肯定被她亲手诛杀雍王之举吓到了,但回宫路上庆阳叫了母后与她同车,跟母后解释了她为何要那么做,母后理解也好,心疼也罢,庆阳累了,一回宫就直接回了乾元殿。
贵太妃扶走了太后,临走前柔声嘱咐张肃好好照顾皇上。
张肃屏退宫人,抱起庆阳先去沐浴。
在张肃将她的龙袍解下挂到一旁的衣架上时,庆阳看到了龙袍衣摆沾染的暗红血迹,那是雍王的血。
庆阳出了一会儿神,直到整个人被张肃放入浴桶。
温热的水淹没了庆阳的肩膀以下,她下意识地将头靠到浴桶一侧,闭上眼睛享受起来。
熟悉的手用巾子擦拭她的全身,忙完了,那人提着一把绣凳坐在她身后,为她按起头来,力道稍轻却刚刚好。
庆阳唇角上扬,睁开眼睛,看着头顶那张俊脸道:“没头疼,这又不是朕第一次杀人。”
早在东胡的战场上,庆阳就射杀过敌兵,更曾亲口下令斩下那些胡人战俘的头颅,也亲眼目睹那血腥一幕。
张肃与面前的皇上青梅竹马,但他也不是时时都能猜中皇上的心思。
譬如为皇上更衣前,皇上面露疲态,所以他想帮她放松放松,而此时此刻,他在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黑眸里看到了浓浓的愉悦与些许的自傲。
在这安静的对视中,张肃想了很多。
如皇上所言,雍王早就有了造反的预兆,皇上也提防了雍王一年,今日雍王真的反了也被皇上镇压了,那么皇上便是除了一桩心头之患,自然该是愉悦的。
自傲则是因为这场镇压之战打得非常漂亮,因为她做了一件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她不会做的事?
张肃从小就被父亲教导要学会克制,喜怒不形于色。
张肃学得很好,可他也很喜欢小公主从小到大的随心所欲,喜欢皇上在他面前的情绪外露。
注视是相对的,庆阳同样在张肃眼中看到了愉悦,她意外问:“在想什么?”
她杀了王叔,母后、大姐、三位皇兄看她的眼神都多了一抹复杂,或畏惧或心疼或愧疚,只有张肃,无论何时庆阳与他对上视线张肃都是冷静而坚定的,仿佛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无需多言。
庆阳见多了张肃的冷静,所以好奇他此刻的愉悦为何而起。
张肃俯身,吻上帝王的眼睛,在她本能地阖眸时低声道:“臣见皇上,如见艳阳。”
艳阳能驱除一切阴霾,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黯淡。
才经历一场风雨,又见艳阳,所以愉悦。
第167章
在帝后安然就寝的今晚, 很多人注定难眠。
大公主府。
自从傅家被除了爵,傅魁在永康面前就变成了孙子一样, 骂不敢还嘴,打不敢还手,每次得到侍寝的机会更得卖力侍奉争取重新挽回永康对他的一点点情分。这样的情形已经维持了八年,八年啊,在永康将她珍爱的御赐紫玉笛交给他保管时,傅魁竟然有种比刚刚被先帝赐婚时还要强烈的惊喜与甜蜜,结果呢?
傅魁无法形容他的心情有多复杂,但凡他在皇陵擒拿秦梁前有一点点犹豫,都会被皇上记上一笔吧,这可是关乎他性命的大事, 永康却半个字都不跟他透露!
因为得到了皇上的肯定与记功,回京路上傅魁的那股后怕已经消了大半,剩下的只是他与永康的夫妻关系。
孩子们都退下后, 傅魁取出怀里那支并未被打斗波及的紫玉笛, 一边看着永康一边递了过去。
永康的神色是她这些年面对傅魁时一如既往的淡漠, 收起紫玉笛,她便准备吩咐外面的丫鬟备水了。
傅魁苦涩地先开了口:“你就不怕我反应慢了一步,被皇上猜疑我有助贼之嫌?”
永康瞥他一眼,道:“你真那样, 被皇上猜疑也是应该, 相反,你毫不犹豫地拥护皇上,正好能让皇上放下你爹你哥当年勾结骠国的旧账,所以你该谢我帮了一把才是,少来埋怨我。”
无论大事小事, 她都有隐瞒傅魁的权力,此人没有任何资格来质问她。
傅魁差点被噎死!
永康径直朝次间走去。
那背影比她的脸还要冷漠,傅魁动了动嘴,在永康即将挑帘进去前解释道:“当时事发突然,因为听到你痛斥雍王父子谋反,我才没有任何犹豫。”
他对皇上忠心吗?
太平无事时傅魁肯定是忠心的,毕竟东胡大捷全靠皇上出谋划策,傅魁必须服气,但如果雍王父子真有谋反的胜算,在这种情况下父子俩来拉拢他,傅魁真说不准自己会怎么选。但他是永康的驸马,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永康希望他做什么,傅魁就去做了。
所以,傅魁希望永康能明白他的心。
永康挑帘的动作果然滞了一下,随即背对傅魁露出一抹冷笑。
她不会忘记,傅魁是因为傅家倒了他也挨了父皇的警告后才开始给她当孙子的。
今日是妹妹与张肃提前提防没有中了秦梁的暗箭,张玠也没有被邓坤邓泰偷袭成功,倘若张肃、张玠如秦梁计划的那般一击毙命,倘若雍王如愿杀了妹妹,当秦梁抓住她这个叛徒要杀死她时,傅魁还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边吗?
永康不信。
因为妹妹镇压了这场造反,因为她是立了功的大公主,所以才会有傅魁的甜言蜜语。
转过身,永康看向几步外的傅魁,再在傅魁眸光变亮深情款款地凝望她时,永康一盆冷水泼了过去:“你的意思是,我不开口,你便不会拥护皇上了?你要真有这种念头,今晚我便写封休书给你,免得将来你有反心连累我。”
傅魁:“……”
脑海里浮现皇上稳稳刺向雍王的那一剑,傅魁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臣不敢!”
安王府。
九岁的铮哥儿是随母妃吕温容坐马车回来的,刚上车离开皇陵时,吕温容满脑都是雍王之死,铮哥儿又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起来很是懂事,吕温容就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了,直到马车走到一半,铮哥儿突然大吐了一场,吐得小脸惨白眼泪横流。
吕温容这才想起儿子才九岁,亲眼目睹那血腥的一幕,如何受得了?
她将儿子抱在怀里,柔声安抚了半路。
铮哥儿没有告诉母亲,他怕的不是血腥,不是雍王的死,而是害怕哪天皇姑姑也会一剑刺入他的心口。
铮哥儿虽然搬出皇宫一年多了,但他从未忘记自己曾经距离储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从未忘记父王是因为被小姑姑压得喘不上气才无奈主动请辞的。别看铮哥儿只是个孩子,可他的野心很大很大,一个人躺在床上时,铮哥儿曾多次幻想过长大后谋反篡位的那一天。
然而就在近日,他那位龙精虎猛立过无数战功的叔祖父雍王真的造反了,造反的结果,叔祖父自己丧命不说,连他暗中安排的五千叛军都死了个精光,连皇陵都没赶到半路就被皇姑姑的兵马全部诛杀!
铮哥儿能不怕吗?
他怕得要死,怕得下车时都走不了路,是父王将他抱回房的。
吕温容猜不到儿子的野心,秦弘看出来了,他像个慈父一样默默替儿子擦拭了一遍身子,再把儿子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铮哥儿心虚,既盼着父王能温声哄哄他,又担心父王可能会看穿他的心思教训他。
秦弘没有教训儿子,他只是坐在床边看了铮哥儿一会儿,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铮哥儿:“……”
秦弘摸着儿子的脸,苦笑道:“父王今日才明白,先帝离开前再三警告你叔祖父与邓坤兄弟的苦心。”
铮哥儿微微地颤抖起来。
秦弘似是没有察觉,继续道:“先帝都未能拦住他们往死路走,你要是还怨恨皇姑姑,父王也无可奈何,父王只希望你多些耐心,等父王跟你母妃都走了你再动手,免得我们俩白发人送黑发人。”
论情分,王叔曾经无数次将妹妹举在头顶,妹妹也曾无数次笑盈盈地逗弄铮哥儿这个小侄儿。
可那又如何,妹妹能果断地杀了王叔,将来也能杀了自寻死路的侄儿。
秦弘自知没用,姐姐弟弟他都管不了,儿子长时间目睹着他的懦弱,更不会听他的。
秦弘只能这般交待儿子了。
铮哥儿连父王的巴掌都不怕,却被父王流着泪的轻声话语吓哭了,一头扑到父王怀里,发誓自己以后会对皇姑姑忠心耿耿,再不敢存任何不敬之心。
秦弘闭上眼睛,在儿子脑顶道:“父王只庆幸你还小,那边还没算计到你头上。”
如果王叔与秦梁再有几年的耐心,直接绕过他与大姐来拉拢铮哥儿,铮哥儿肯定会上当的。
“你啊,好自为之吧。”
敬王府。
秦炳的左臂挨了雍王一刀,都快见骨头了,孟瑶喊了府里的郎中过来重新为他包扎上药。
忙完了,夫妻俩并肩躺在床上,都睡不着。
孟瑶改成躺在外侧,枕着秦炳完好的右臂,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胸膛,后怕道:“幸好大姐没听秦梁的,不然傅魁真从背后偷袭你,你未必躲得开。”
单打独斗傅魁是秦炳的手下败将,但傅魁突然从背后一匕首刺进秦炳的后心,秦炳还能活?
换个时候,秦炳一定会讽刺傅魁几句,诸如傅魁偷袭他也不会成功之类,但今晚他没有心情,既恨王叔不做人,又为王叔的死而痛心。论起来,他是姐弟五个里与王叔相处时间最长的,小时候父皇去外面打仗,是王叔指点他武艺,长大了,大哥三弟都不爱喝酒,秦炳常去跟王叔、秦梁喝。
他沉默太久,孟瑶抬头看看,居然在秦炳脸上看到了一串泪!
孟瑶难以置信地坐了起来:“你,你还心疼雍王不成?”
秦炳哽着嗓子道:“那毕竟是我二叔!”
孟瑶轻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是你二叔,还是一个要杀你的二叔!不提他还想要皇上的命,只说咱们家,你好好想想,你真死了,我跟盈儿、镇哥儿会是什么下场!”
常常喝酒就是叔侄情深了?分明是雍王一边拉着二侄子喝酒,一边在算计着二侄子一家的命!
秦炳的心痛就被媳妇这一巴掌扇没了。
孟瑶又踹了他一脚,跑去找女儿睡了,丈夫还心疼仇人呢,不需要她安慰,倒是女儿亲眼目睹雍王之死可能受了惊吓,需要娘亲的陪伴。
咸王府。
素来好吃好睡的秦仁夫妻今晚也睡不着了,秦仁直接靠在床头坐着,一脸的沉重。
严真真很少看到这样的丈夫,就连先帝驾崩,秦仁也只是伤心落泪,没这么严肃过。
严真真挨着他靠着,拉着他的手问:“想什么呢?”
秦仁看眼妻子,垂眸道:“想我这二十多年有多混账。”
连大姐都为妹妹分了忧立了功,他却只能被大哥推到母后等妇孺文臣身边,只能远远地看着王叔恶鬼一样杀向妹妹,如果他小时候没有偷懒耍滑,如果他也学得一身好武艺,他便也能像二哥一样护在妹妹身前。
王叔伪造的遗诏里说了,要诛杀妹妹与母后,他只是顺带的。
父皇册立妹妹为皇太女,他没帮上半点忙,妹妹镇压造反护住了一家人的命,他做哥哥的也没出上半点力。
这一年朝中安稳,妹妹的皇帝也做得颇为顺当,秦仁每日在礼部担着闲差,颇为自得,却未察觉有人在谋算妹妹的皇位与性命。
今日王叔一党是败了,明日会不会冒出别的人?难道他要一直做个好吃懒做的废物王爷吗?
秦仁的脸皮还没那么厚!
“你说,我去哪里当差更能为妹妹分忧?”秦仁自己在思索,顺口问了妻子一句。
他武艺一般般,书读得还行,不敢说一定能中进士,考个举人没问题,先跟妹妹讨个实差历练历练,将来总有立功的时候。
严真真不知道丈夫这份志气能持续多久,但他有这个心,严真真还是很欣慰的。
“挑个时候问问皇上吧,皇上肯定清楚你的长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