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幕降得早, 吃完家宴,秦弘三兄弟最先告退了。
贵妃也要走了, 而以前总是想随着她一起回西宫却总是被兴武帝强行留下的丽妃,今晚第一次朝兴武帝抛起了“媚眼”,人小步小步地跟着贵妃,一双噙着想念、担忧、期待的秋水双眸直勾勾地望着兴武帝。
兴武帝闭了下眼,再侧身去端茶碗,都已经忍了一个多月了,不差这一夜。
皇上的拒绝如此明显,丽妃流下两行清泪,彻底地跟随贵妃离去。
故作心狠的兴武帝没看到那两行泪,庆阳看到了, 纵使是与朝中重臣、三位皇兄都挑明了新储君的人选,在这下旨前夕父皇仍不愿母妃落下任何被外人猜疑的把柄,那么父皇对她应该也是一样的, 以后如何亲近都行, 但不该是在今晚。
送完母妃与贵妃娘娘, 庆阳折了回来,却止步于次间门前,探头朝里面坐在榻上的父皇说悄悄话似的道:“父皇,其实这么多年, 我一直以为母妃是当年您从民间强抢来的, 所以无论父皇怎么对母妃好,母妃在您面前还是会紧张畏缩。”
以为女儿会跟他聊聊皇太女之事的兴武帝:“……”
庆阳见父皇一脸错愕,既没了今晚刻意伪装出来的轻松随意也没了她能看出来的沉重复杂,这才笑了,继续说父皇肯定爱听的:“可刚刚母妃走的时候, 我亲眼看到母妃对父皇的情了。”
兴武帝已经恢复如常了,漫不经心地道:“你自己都不懂情爱,能看出什么。”
庆阳:“我看见母妃哭了啊,因为父皇不留母妃,母妃流了两行泪,下雨似的忽然就掉下来了。”
兴武帝:“……”
“不早了,父皇早些休息,儿臣告退。”
兴武帝再抬眼的时候,门前便没了女儿的身影,只有一道轻快离开的脚步声。
兴武帝仰面躺到了榻上,一个多月来一得空就被立储一事完全占据的脑海里终于只剩下一张熟悉的美人面。
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难掩疲色的开国皇帝忽地笑了,且笑了很久很久。
宫外,秦弘三兄弟陆续回了各自的王府。
秦弘虽然知道今晚跟妻子透露一些也不会妨碍什么了,但初六那日他对父皇承诺过父皇正式下旨前都会保密,所以他还是继续瞒着吕温容,随便找个幌子揭过了今晚的家宴内情。
秦炳、秦仁却只得了父皇让他们早朝前不许瞎嚷嚷的交待,所以,两人一回府便都迫不及待跟自己的王妃说了皇太女的事。
敬王府,梳妆台前的孟瑶惊得连头发都不通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拎了一张绣凳坐到她身边的丈夫。
秦炳瞧着王妃这傻样,竟有种莫名的释然:“是吧是吧,我刚听父皇说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差点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了,要么就是父皇在说笑戏弄我们。”
孟瑶还是愣愣的,但她的目光一直都在秦炳脸上。
秦炳想到前两晚他还跟王妃推断太子可能会落在自己头上,虽然当时王妃就翻了个大白眼嘲笑他痴心妄想,这会儿秦炳还是有点担心王妃会失望会恼他不争气,毕竟他当了太子,王妃就是太子妃了,将来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
趁王妃发作前,秦炳先搂着人哄道:“不是我不想跟麟儿争,主要是大哥三弟都同意了,我反对的话,岂不成了最不顾念手足之情的那个?”
孟瑶猛地吸了口气,伸手拧住秦炳的耳朵,咬牙道:“你还真想争啊?那你争之前先把我休了,再把盈儿也给我,你自己想死可别连累我们娘俩,更别连累我们孟家!”
孟瑶没怎么练武,但这脾气与手劲儿都当得起一句将门虎女,疼得秦炳急忙扒开王妃的手:“我没想争,我这不是怕你惦记做皇后……”
孟瑶一把捂住他的嘴:“呸,我才没惦记过,你再敢说这种话害我害我们孟家,我,我……”
这回换成秦炳来捂她的嘴了:“行行行,咱们俩都没惦记,没惦记好啊,以后咱们继续做咱们的王爷王妃,让妹妹操心国事去吧。”
想到一起长大的小公主,孟瑶的眼睛亮了起来,激动地攥着秦炳的衣襟道:“我真是太佩服父皇了,比当年知道父皇打败昏君自己当了皇帝还佩服!你想想,前朝开国皇帝多了去了,可有魄力立皇太女的,咱们父皇是第一个!”
当然小公主能压过三位皇子争取到储君资格也很厉害,可孟瑶跟小公主太熟了,小公主从小就一直都是皇子皇女当中最耀眼的那个,耀眼到听说小公主即将要做皇太女孟瑶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而不是去质疑一个公主凭什么。
更甚者,孟瑶的脑海里早就冒出过几次这样的念头:这么厉害的小公主,若是皇子,肯定早就受封太子了。
在男人们那边,他们可能会更惊诧于皇帝为何要立一位公主,可在孟瑶这里,她最惊诧的便是皇上竟然能舍弃三个皇子,舍弃那些男人甚至一些母亲婆母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们!
孟瑶嫁给秦炳五年了,五年中有近两年都是分开的,但因为她至今只生了盈儿这一个女儿,外面就有了些闲言碎语,孟瑶懒得去计较,但那不代表她刚刚听说时一点都不会生气。凭什么女儿就是便宜货,儿子就是宝贝疙瘩?
小公主亲自证明了她比三个皇子都强,皇上也亲自证明了所谓祖宗的基业并不是只有儿子才配继承!
孟瑶太兴奋了,兴奋到在被窝里躺了一个多时辰都还不想睡。
秦炳也毫无困意,但他不是兴奋,多多少少还是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他也奇怪,问王妃:“妹妹做皇太女,你就这么高兴?一点都不盼着我去当?”
就算王妃与妹妹一直都是好姐妹,他跟王妃才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一家人,王妃竟然如此无私?
孟瑶:“……你若有当储君的本事,我肯定也会有些贪念,可你除了有一身好武艺还有什么?别人稍微得罪你你就要发脾气,那些狐朋狗友夸你几句你就恨不得为他们两肋插刀,真让你坐上那个位置,我怕朝堂里只会剩下擅长阿谀奉承的奸臣,甚至还会出几个奸臣小人挑拨你我的关系,到时候你三宫六院,以我的直脾气,肯定要带着盈儿搬进冷宫。”
秦炳急了,坐起来道:“不可能,我是性子急,但我分得清好赖,更不可能弄什么三宫六院!”
孟瑶侧躺着,看着这位才二十五岁的俊朗王爷,眼里多了些温柔:“人都是会变的,你是王爷,我还敢掐你拧你,你若坐上那个位置,我就再也不敢了,你也不会再怕我,因为我跟你吵架的时候,会有无数女人用尽手段往你的床上爬,秦炳,你摸着良心说,你真的没贪过色吗?”
秦炳顿时记起了他刚刚开府时有过两个通房。
孟瑶垂下眼帘,朝外躺着了。
秦炳赶紧追过去,将人翻过来紧紧抱着:“不许胡思乱想,那时候我才十六,你还是个身量都没长开的小丫头,我根本都没开窍,后来父皇一赐婚,我就把人打发走了,一门心思等着你嫁过来……”
孟瑶拉起他的手放在脸上贴着:“别说了,我知道,可我还是会不舒服,越不舒服,我越不想你去争,宁可一辈子守着你做个王妃娘娘。”
秦炳感受到了王妃流下来的热泪,立即道:“不争不争,我也没想争,快别哭了……”
敬王殿下在这里哄王妃时,咸王府那里,秦仁与严真真早就睡着了。
秦仁最近一直在替自己替母妃替妹妹发愁,今晚储君有了人选,还是他文武双全的妹妹,秦仁彻底了却一桩心事,自然能吃得好睡得香。严真真跟孟瑶想的一样,小公主值得那个位置,英明神武的父皇也能助小公主坐稳那个位置,哪里还需要她瞎操心?
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安稳觉,次日寅时,严真真先被丫鬟的声音叫醒,想到今早早朝皇上会下旨册立皇太女,严真真一骨碌坐了起来,一边推秦仁的肩膀一边催他快起来。
本来朝会秦仁就不敢赖床,今天日子特殊,他更不会赖了,只在更衣的时候嘿嘿笑了一下。
严真真:“你笑什么?”
秦仁:“我在想,将来妹妹主政时,我就直接跟她辞了差事。”
他不敢跟父皇辞,父皇也不会答应,妹妹那就好说话了。
严真真:“你敢!你好歹是个王爷,一旦妹妹遇到麻烦,就算你不懂,只要你站出来拥护妹妹,妹妹身边也能多点助力,不然你在家好吃懒做,让妹妹全都指望大哥二哥吗?”
一母同胞就是一母同胞,亲哥哥永远都是亲哥哥!
秦仁一听,连连点头:“你说的是,那我还是老老实实上朝吧。”.
卯时未到,乾元殿外的文武百官已经到齐了,而且连休假五日的庆阳公主、敬王包括邓坤、张肃、傅魁等同样得了五日假的北伐立功将领们也都来了,至于同去北伐的雍王、侯万中为何没得假,大概是因为要陪皇上商议新储君人选。
庆阳与大哥三哥站在文臣这边,雍王、秦炳站在武官之前,夜色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排在他们身后的严锡正等重臣保持着沉默,不像往常还会闲聊几句。
卯时一到,皇家叔侄五个领着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地进了大殿。
兴武帝坐上龙椅后,看看下面的臣子们,笑道:“快过年了,百姓们忙着去旧迎新,朕也该为大齐选个新储君了,所以今日朝会第一桩大事便是立储。”
众臣们精神一振,视线嗖嗖地射向排在前面的三位王爷。
兴武帝让何元敬宣读旨意。
何元敬展开明黄色的圣旨卷轴,抬眸扫眼全都在盯着他的大臣们,再扬声宣读起来:“大齐兴武皇帝诏:自朕奉承天命开国大齐已有十八年,夙兴夜寐,不敢懈怠……”
雍王都听懂了,大哥这一段是在夸他自己有在好好当这个皇帝,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费了不少心力。
“朕虽出身贫寒,却有匡扶天下之志,天命感朕心诚故而助之……”
秦梁也听懂了,大伯是在说虽然前朝末年有一堆起事的豪强,但只有大伯是真心为了百姓着想的,所以天命只助大伯开国称帝了。大伯既然得了天命的青睐,更要做个一心为民的明君,之前大伯光顾着前朝皇位袭承的旧制没有考察皇长子的才干直接让皇长子当了储君,结果天命就降下惩罚了,让德不配位的皇长子染了终生不治的头疾!
幸灾乐祸如秦梁,此时都忍不住替已经惭愧跪下的秦弘心酸了一把。
“天命只助明君,明君者,英明睿智、知人善任、勤政爱民、高瞻远瞩,朕历数朕之血脉,永康贪财、安王忘公、敬王少谋、咸王惫懒,唯庆阳天资聪敏……天命既归于庆阳,必能克承大统,即立为皇太女,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满朝文武:“……”
大臣们还僵硬着,何元敬收起圣旨,这是要交给中书省发往天下的圣旨,不是给公主的。
庆阳无需接旨,但她毅然从大哥、三哥面前走过,无视对面王叔涨红的脸庞、复杂的眼神,停在大殿中央,再跪下朝龙椅的父皇俯身大拜:“儿臣叩谢皇恩,今后儿臣定当效仿父皇励志为民,绝不有负天命!”
兴武帝赞许地点点头:“平身吧。”
庆阳起立转身,与此同时,安王、严锡正带头跪了下去:“臣等拜见皇太女!”
随着严锡正的声音传开,咸王、戴纶、聂鏊、六部尚书以及武官那边的敬王、吕瓒、张玠等重臣包括排在中间、后面的张肃、程知许、孟长河等一批年轻武官都跟着跪了下去,高声拜见皇太女。跪的人一多,还都是重臣,立即有更多聪明识趣的文武官员跟着跪下。
雍王先往后看,见文臣那边只剩一个三十多岁的御史还站着,他都不用再看武官这边就跪了,而他身后的武官中,只剩邓坤、邓泰兄弟突兀而立,就连秦梁都跪得比他亲爹雍王还早。邓泰差点就跟着一起跪了,可见大哥皱眉站着,他才绷直了腿。
兴武帝看着这仅剩的三人,先问那位御史为何不拜皇太女。
御史直言道:“千百年来,从未有帝位传给公主的先例……”
他没说完,聂鏊就扭头将他驳斥了一顿,理由兴武帝的圣旨里都给找好了,前朝那些亡国之君都是失了天命,所以天命属意的皇嗣才堪为皇储,庆阳公主北伐大捷便证明她是天命所归,谁敢不遵天命?
御史暂时失言,邓坤的暴脾气发作了,冲着兴武帝道:“皇上让公主做皇太女,将来公主登基后,新太子岂不成了张家人?”
秦炳噌地扭头,用更大的嗓门驳了邓坤一通,理由便是昨晚父皇说的那些。
秦炳说完了,雍王再把邓坤邓泰兄弟俩骂了一顿,总算给兄弟俩骂跪了下去。
仅剩的御史还有话讲,可无论他说什么,严锡正、戴纶、聂鏊甚至安王、咸王、敬王都能把他驳回来,最终,这位御史也认命地跪了下去。
所有人都跪了,众臣再齐声拜了一次皇太女。
庆阳俯视这一排排文武,淡笑道:“免礼。”
兴武十八年腊月初九,帝册立庆阳公主为皇太女,满朝臣服。
第142章
宣读完册立皇太女的旨意, 大臣们也没有异议了,兴武帝就命礼部、钦天监尽快选出吉日举办册立大典。
礼部尚书谢训文、钦天监监正恭声领旨。
兴武帝再看向武官当中的张肃, 笑道:“再选几个宜嫁娶的吉日,年后朕要为皇太女与太女驸马完婚。”
帝王调侃的语气正意味着他对这个女婿的满意与赏识,大臣们配合着露出笑容,齐齐看向卫国公府的三公子。
张肃垂眸静立,然年轻人就是年轻人,那张俊脸上泛起的薄红轻而易举地泄露了这位已经得到赐婚旨意两年多今日终于等到婚期消息的准驸马的喜意。
傅魁就站在张肃左边,等大臣们收回视线开始朝议了,傅魁才朝张肃身上斜了几眼。
太女驸马,太女驸马,小公主成皇太女了!
傅魁无法想象傍晚永康听到这个消息时该会如何嫉恨发疯, 正如同他此时的手脚也一片冰凉僵硬。
傅魁自然没肖想过做什么太女驸马或男后,可他与永康夫妻一体,都盼着安王能重新做回储君啊, 凭借永康与安王的姐弟情分, 一旦安王登基, 永康就可以去新帝那里为傅家求个恩典,不求直接让傅家恢复爵位,只要给父亲大哥重新带兵立功的机会,傅家就能东山再起!
还有他, 本来稳稳当当的新帝姐夫之尊, 彻底得泡汤没影了!
就像天上掉了一块儿馅饼在他怀里,但馅饼还没有完全熟,他乐乐呵呵地捂了十几年等着,眼看馅饼终于要熟能吃了,可馅饼跑了, 跑到了小公主与张肃那……
傅魁浑浑噩噩,根本无心去听大臣们在议论什么。
“退朝!”
随着何元敬的一声长音,随着前面的大臣们跪下叩送皇上,傅魁这才回神,跟着一起跪叩。
大臣们入朝退朝都是按照官位排序,今早来时还是四位王爷一位公主并肩在前,此时退朝便是新立的皇太女为首了。
兴武帝离开后,众臣平身,在秦弘看向妹妹准备伸手请妹妹先行时,庆阳已然动了,目光含笑地扫过两位兄长,从容自若地转向满朝文武。
皇太女经过之处,每一排的臣子都忍不住抬眸去看,庆阳不可能去回视所有人,只朝离得近的微微颔首。
快要经过邓坤时,庆阳停下脚步,面上再无笑意。
邓坤瞳孔微缩,却将胸膛挺得更高了,他认为对的事情,他就不会露怯,就算他迫于皇上的天威以及姑父的警告没再反对立什么皇太女,他心里也是不服的。是,大齐是皇上的大齐,但大齐也是父亲襄助皇上打下来的,父亲更是为了大齐的安定染病丧命,他邓坤信服秦家皇室,愿意为秦家效忠,却无法容忍让功勋不如自家的张家子孙半路截了这天下。
庆阳明白邓坤的心思,更知道邓坤绝非朝堂上唯一有此念的人,只是那些人没有邓坤这么横而已。
邓坤比她高,庆阳没有仰头去看邓坤的眼睛,而是一边扫视附近的文武官员一边淡然道:“邓坤,我知道你不服我,无论我立下多大的战功,只要我是女子,你便不愿对我俯首称臣,是不是?”
邓坤还没那么莽,扯扯嘴角,低头朝面前的皇太女拱手道:“臣不敢,殿下是皇上亲立的皇太女,臣心服口服。”
庆阳这才看着他低下来的脑袋,笑道:“你服我,但你不服我将来的子嗣。”
邓坤敷衍道:“臣也不敢。”
邓坤官职虽与张肃同阶,但他承袭了邓冲的爵位乃是一品定国公,所以站位靠前。庆阳的视线越过邓坤,在隔了几排的张肃脸上停留片刻,忽而冷声道:“你敢也好,不敢也好,今日我只有一言相赠。我庆阳既为大齐帝女,身负皇家血脉,又承天命所归,那么我的子嗣便只是皇家血脉,再敢有乱言张家子嗣者,无论是谁,皆按大不敬之罪论处!”
话是警告邓坤的,皇太女犀利的双眼却扫过了视野之内的所有文武官员。
众臣登时跪了一片,齐呼道:“皇太女明鉴,臣等万万不敢!”
庆阳不再停留,带着中书省的几位官员先行离去,十七岁的皇太女背影挺拔身形如风,严锡正、戴纶居然还小跑了两步,直到跨下台阶时皇太女记起这茬特意放慢脚步,才免了两位老臣失足跌落之危。
秦弘几位王爷落后了一段距离,因此秦弘将二相唯妹妹马首是瞻的姿态看得一清二楚,这让他想起了自己以太子之尊刚入朝的那日,散朝时他下意识地与严锡正谦让了一下,前往中书省的路上他也坚持要与两位丞相并肩……
秦弘从未觉得自己的礼让有错,但亲眼看到妹妹统领中书省这一幕,秦弘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子之威。
或许他一直都明白,毕竟有父皇在前,只是他没有能统驭这帮重臣的才干,无才便不自信,继而无威。
笑了笑,秦弘带着两个弟弟继续往前走了。
秦炳小声嘀咕道:“父皇立妹妹就立妹妹,为何还要把咱们几个都骂一顿?”
秦仁叹道:“骂了还有人不服妹妹,不骂那些人就更有理由了。”
秦弘看向二弟:“难道你想大臣们夸你一顿再拥立你?”
想象那场景,秦炳打了个激灵,摸着胳膊道:“算了算了,还是骂一顿更省事。”
二弟想通了,秦弘却想到了家里的铮哥儿。他绝不会再跟妹妹争,二弟三弟也不像那样的人,但他们都会有子孙,他们在的时候能压住生了野心的子孙们,等他们三兄弟老了走了,谁敢保证不会有小辈冒出来跟姑姑争跟姑姑的子嗣争?
父皇这道旨意便是在告诉那些子孙们,是他们三家或四家的祖宗不配为储君,是老祖宗亲自选出来的皇太女,其他四家的子孙没有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去跟皇太女那一脉争,争了就是造反,敢拥护这种子孙的臣子也都是乱臣贼子,当诛!.
三位无缘储君之位的王爷有悄悄话,一帮文臣武官们也有悄悄话,从乾元殿到前朝官署这条宫道上的嗡嗡之声就没断过。
邓坤一直在忍着,等秦弘三王与文臣都回官署了,只剩要去宫外当差的官员们还要继续同行一段路时,邓坤才退到张肃身边,笑着拍了拍张肃的肩膀,大声恭喜道:“你小子有福气啊,今日咱们大齐朝有了一位皇太女,用不了多久就又要出一位男太子妃啦,这可是前无古人的荣耀!对了,还有张叔,先前吕叔是父凭女贵,今日我们张叔也能父凭子贵了,哈哈哈!”
没有一字是骂人的,却极尽嘲讽甚至挑拨。
张肃推开邓坤的手,侧身朝乾元殿的方向拱拱手,笑道:“能得皇上赐婚我与皇太女,确实是我与张家之福。”
樊钟哼道:“我们家怀忠就是长得没你俊,又有自知之明,不然那年西苑逐虎,他未必会让你!”
张肃再谦道承让。
樊钟凑到张玠身边了,嚷嚷着要张玠请他们喝酒,吕瓒、侯万中、薛业也都围了过去,热热闹闹的。
没人理会的邓坤更窝火了,看向他的亲姑父。
雍王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将妻族侄儿骂了一顿:“别以为我没听出你在酸张肃,也不回家照照镜子,凭你也配?”
邓坤:“……”
秦梁要随父亲去北营,怕邓坤兄弟冲动坏事,秦梁飞快提醒道:“谨言慎行,休要触怒皇上。”
有什么不满可以兄弟几个单独相处时发发牢骚,在外还是顺着皇上的意思为妥。
邓坤懂了,姑父、表弟同样不赞成皇太女!.
腊月的朝廷各部都很忙,庆阳到了中书省后就专心当差了,落到严锡正、戴纶眼中,便是眼前的皇太女与昔日的小公主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做什么都胸有成竹,什么差事都能迅速接手,对他们也是敬中有威、威中有礼。
庆阳能察觉两位丞相偶尔投来的打量,大概是想看看她有没有泄露初立储君的自喜?
身居高位,庆阳确实该高兴,可父皇的心意她早知道了,而父皇选她是因为她值得,庆阳无需为此窃喜,仿佛她捡了什么便宜一样,甚至因为父皇当初立大哥只需要一道旨意便能顺顺利利得到所有大臣的认可,如今父皇改立她却要熬白了头发,要提前一个多月冷落母妃,要提前召一批重臣费那么多的口舌,而她也要因为子嗣问题被人明着反对暗着议论,庆阳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庆阳不喜也不怒,因为这是父皇开创的大齐,也将是她继承的大齐,无论别人服不服她,她已经是皇太女了,她心里该装着大齐的江山与万民,而不是去计较臣子们的眼光与腹诽,臣子们认可她最好,臣子们不认可,他们自己憋着于庆阳无碍,他们憋不住想干点什么,庆阳奉陪便是。
酉时下值,窗外天已经黑了。
庆阳收拾好桌面,对仍然提笔书写的两位老丞相道:“我先走了,两位忙完也早点出宫吧,莫要过于劳累。”
严锡正、戴纶都暂时停笔,目送小公主。
庆阳笑笑,临走前移步到挂了两件大氅的紫檀衣架前,摸摸有些旧的那件,朝严锡正问:“这是左相的吧,穿着可还暖和?”
严锡正:“暖的,而且出宫臣就坐马车了,殿下无需挂念。”
庆阳:“左相爱惜旧物,如同我爱惜你们这帮老臣,又怎能不挂念?可惜父皇刚刚立我为皇太女,今晚我就赏赐左相一件新的大氅,传出去恐怕会连累左相的清名。”
严锡正立即绕到书桌前,俯身行礼道:“殿下受立皇太女乃是天命所归、皇上钦点,臣除了拥护殿下并无举荐之功,故而不畏人言,不过臣家中还有几件皇上赏赐的大氅,明早臣就换上,不敢让殿下破费。”
庆阳笑道:“那就好,两位都照顾好身体,国事繁忙,以后还要多倚仗你们辅佐。”
说完,庆阳跨了出去。
解玉抱着大氅在外面等着,皇太女一出来,他便上前替皇太女披好:“刚刚皇上派人来传话,请殿下去乾元殿用晚膳。”
庆阳嗯了声。
解玉绕到皇太女身前,替皇太女系兜帽的带子。
这时,主仆二人才有了一次目光交汇。
庆阳在解玉眼中看到了一丝喜意,那是为她的册立而欣喜,也带着几分为她而生的骄傲。
庆阳便也笑了。
迎着呼啸而来的腊月寒风大步走向乾元殿时,庆阳也一直都在笑。
所以,她还是高兴的,小公主与皇太女都未能免俗。
第143章
庆阳被何元敬派来的赵才公公直接请到了乾元殿的后殿。
后殿面阔五间, 中间为堂屋,春夏秋三季兴武帝喜欢在这边用饭, 冬天天冷,他便喜欢待在小一些却更暖和的东次间。
赵才服侍皇太女在堂屋脱了大氅,何元敬在东次间门前候着呢,再在皇太女走过来时帮忙挑起绸面帘子。
庆阳跨进来,就见父皇母妃都在临窗的暖榻上,父皇背靠南面的窗台,穿着明黄绸裤的两条长腿上下交叠,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母妃捧着一本书坐在旁边的紫檀矮桌旁,听刚刚的声音, 应该是母妃在给父皇念书。
庆阳故作不满:“父皇可真会享受,一得清闲就开始使唤母妃。”
兴武帝配合女儿,目光轻佻地落在丽妃脸上:“自然, 当年朕从民间抢了你母妃就是为了使唤她。”
丽妃:“……”
见父女俩都笑了出来, 丽妃恼红了脸, 轻轻将手里的书抛向女儿这边:“行了,该你孝敬你父皇了。”
兴武帝放下玉佩坐到矮桌这一头,一边拿起书丢向窗台,一边催女儿:“快上来, 脸都冻白了。”
屋里就一家三口, 庆阳笑着脱了冬靴,再绕过父皇挨着母妃坐下,脸贴着母妃的肩膀,双手环着母妃的腰,丽妃则顺势用自己温热的手捂住女儿的手。
兴武帝:“……好啊, 都已经跟你母妃黏糊好几日了,过来了还是更黏你母妃。”
庆阳:“可只有坐在这边才方便我看父皇啊。”
如果她还是小姑娘,哪怕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庆阳都会扑到父皇怀里,可她已经十七岁了,隔着椅背从后面抱抱父皇还行,直接往父皇怀里扑却不再合宜。
兴武帝也就是随口说说,吩咐何元敬去传膳后,他看着女儿似乎捂白了一些的脸颊问:“刚去中书省,可还习惯?”
庆阳点点头:“左相右相都很细心,该做什么讲得很清楚,再说那边的官员我差不多也都认识。”
丽妃歪头观察女儿:“没人为难你吧?”
庆阳笑笑,坐正道:“没人敢为难我。”
兴武帝调侃丽妃:“麟儿现在是大齐的皇太女了,别说外面那些大臣要敬她,连你这个母妃也不得再随意管教她,以前你怎么怕朕的,今后也要怎么怕麟儿,不然麟儿会与朕一样小题大做动辄生气降罪于你。”
丽妃没忍住,瞪了一眼对面的老皇帝。
兴武帝看着她笑。
庆阳:“……”
兴武帝咳了咳,不再逗弄丽妃,专心陪女儿聊天:“退朝的时候,朕好像听见你教训邓坤了?”
庆阳:“是啊,再敢让我听见一次他非议我的血脉,或是别人把话传到我这里,我便让御史台去拿了他。”
兴武帝:“他们兄弟跟你王叔一样,大老粗,心直口快,刚开始可能有些认死理,多骂几次他们就老实了。”
庆阳:“我明白父皇的意思,邓冲是咱们大齐的开国功臣,更与父皇情同手足,看在他的功劳与这层情分上,我愿意多给邓坤几次机会,但也得他知错肯改才行。”
兴武帝笑道:“好麟儿,果然最像朕。”
丽妃安静地听着,女儿做了皇太女,她为女儿忧心忡忡,但皇上敢立女儿为皇太女,女儿也敢当这个皇太女,父女俩都决定好的事,丽妃便不会再说些泼冷水的话,江山国事她不懂,总之父女俩做什么她都支持就行了。
御膳房送了晚膳过来。
庆阳给父皇、母妃都夹了菜,她的筷子才收回来,兴武帝与丽妃的筷子也送到了女儿这边。
一家三口和乐融融,饭后,兴武帝让丽妃先去里面休息,他想陪女儿下两盘棋。
父女俩面对面坐在棋盘两侧,身边没有安排任何人伺候。
这时庆阳才找到机会劝说父皇:“父皇,这阵子让您为我受累了,如今我已经做了储君,以后谁再想为难我,我都能自己解决,父皇只管操心国事就行,否则什么事都要父皇劳神,那我这个皇太女又有何用?”
兴武帝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叹道:“下午你母妃哭了一场,现在你又说这话,父皇老得真有那么明显吗?”
庆阳:“脸没老,白头发多了,就剩那么几根黑的,我想它们能再黑上几十年。”
兴武帝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
庆阳连忙绕过来帮父皇捶背,才捶两下,丽妃从里面跑了出来,一脸担心。
兴武帝摆摆手,指责女儿道:“都怪麟儿惹朕发笑,害朕笑岔了气。”
丽妃才不管那么多,替父女俩做主道:“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今天不早了,越耽搁外面风越大,快让麟儿早些回去吧。”
兴武帝有一阵子没睡好了,闻言不再强留女儿。
庆阳穿好靴子,然后站在榻前用力抱了一下父皇。
兴武帝拍拍女儿的肩膀,问女儿要不要宿在小时候住过的东耳房,不然还得迎着寒风冷冷清清地走回九华宫。
庆阳:“不了,我又不是四五岁的时候了。”
兴武帝就看着已经长得比丽妃还高半头的女儿笑着走了,再听听外面的脚步声,兴武帝握着丽妃的手道:“是长大了,可朕也还记得麟儿四五岁的样子,想来乾元殿就来,一直赖到看出朕烦她了才嘟着嘴跑掉。”
丽妃不想他回忆这些,因为越回忆,越显得皇上老了。
“皇上喜欢小孩子,可以让贵妃姐姐把盈儿叫进宫住上几天,我再让盈儿天天过来烦您。”.
风吹得解玉手里的灯笼晃来晃去,回东宫的路上静得只有风声与主仆俩的脚步声。
直到进了九华宫,廊檐下的灯笼与全宫宫人跪迎皇太女的喜悦声音才打破了那份冷清与沉寂。
庆阳笑着免了众人的礼,交待几句谨言慎行的话就让没有差事的宫人都去休息了,包括忙了一日的解玉、沁芳,只让拂柳四个大宫女服侍她洗漱更衣。
往常庆阳还会看半个时辰的书才睡,今晚回来地晚了,心也静不下来,庆阳便叫拂柳灭灯,一个人躺在提前用汤婆子暖好的被窝里。
睡是睡不着的,庆阳对着渐渐能看出轮廓的寝帐走了神,一会儿想父皇与三位皇兄,一会儿想王叔与邓坤兄弟,一会儿想退朝时匆匆见了一面还挨了她的眼刀子的张肃,一会儿想用晚饭时父皇与母妃无需多言的恩爱,最后想到了自己即将定下来的婚期。
她与张肃也会像父皇与母妃那么恩爱吗?
至少刚刚回来的路上,如果是张肃在她身边,庆阳会理直气壮地跳到张肃的背上,张肃也一定会稳稳地将她背回来。
第144章
庆阳的皇太女册立大典定在了腊月二十五, 这是年前唯一适合举办大典的吉日了,兴武帝没得挑, 但礼部呈递上来的宜嫁娶的吉日却列了十几个日子,一直排到了明年五月。
兴武帝把丽妃、女儿都叫了过来,一家三口一起商量。
庆阳知道父皇又在找机会逗弄她了,但她还是看折子一般神色如常地去看那些吉日,今年也有一个,但短短半个多月办两次大典过于匆忙,庆阳完全不必考虑,年后的话,正月同样太赶,二月、三月的吉日虽然都很好, 但那两个月正是春闱、殿试全城百姓都热衷议论考生们的时候,庆阳既不想抢了新科进士们的风头,也不想被科举压了自己大婚的风头。
庆阳看向四五月的吉日。
兴武帝与丽妃都在观察女儿, 看出女儿属意的月份, 兴武帝笑道:“明年张肃都二十四了, 等了你这么多年,麟儿竟忍心让他再多等几个月?”
庆阳:“父皇心疼他的话,那就定在正月吧,虽然礼部要紧锣密鼓地同时筹备我的婚典与新科科举, 可只要父皇高兴, 婚典寒酸些我也不介意。”
兴武帝:“……那不行,麟儿的婚典必须办得最隆重,这样,这张不看了,朕让礼部再筹备一年, 定个后年的吉日。”
丽妃轻轻推了他一下,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了。
庆阳一副随父皇做主的淡然模样。
最后,丽妃指着四月初五的吉日道:“就这个吧,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不冷也不热。”
父女俩互视一眼,都同意了。
礼部官员是最先知道皇太女婚期的,没等丽妃请卫国公夫人徐氏进宫小坐顺便告知这个喜讯,当天傍晚,秦仁迫不及待地派人把张肃叫到自己的王府,一边用着晚饭一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好兄弟兼准妹夫。
张肃平静地朝他道谢。
秦仁:“……你可真够能装的,其实盼这一日都快盼得度日如年了吧?”
张肃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秦仁给他倒了一盏酒,他这边的盏小巧精致,可能五盏才能抵一大碗。
吃一会儿倒一盏,聊一会儿倒一盏,秦仁心里数着的,倒第十盏的时候,他还是那副自然劝酒的神色。
酒盏满了,张肃看眼秦仁,端起来一仰而尽。
秦仁立即啧了两声:“平时二哥他们灌你喝酒,你次次都恪守不能超过三碗九盏的祖训,次次也都数得特别清楚,这回怎么忘了这是第十盏了?”
张肃垂眸道:“这盏是谢王爷为臣报喜。”
秦仁先是错愕,随即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美着呢!”.
大典前几日,各部将今年的政务述职都送到了中书省,其中吏部的述职包括了前三年众京官与地方官的政绩以及明年吏部要根据这些政绩做出的升降、平级轮转以及罢免等荐词,当然,吏部只负责给出荐词,四品及四品以下的官员调动基本是吏部说了算,四品以上的就得中书省与皇上再商议了。
考虑到皇太女来中书省之前是在吏部行走,对吏部更熟悉,严锡正把审核吏部述职的差事交给了皇太女。
庆阳先看升职官员名册,翻着翻着就看到了几个她留有印象的官员名字,都是前年随父皇南巡时她所赏识并在《南巡游记》中提到的官员。《南巡游记》分为两版,一版是庆阳自己留着的手稿,里面每个官员她都用的全名,一版是刊印天下的成书,里面她提及官员时都只是在官职前加上姓氏。
庆阳没有在刊印的那版游记里批判任何一位官员,哪怕他们该骂,庆阳也不想他们因为两三年的劣政因为她遗臭万年并影响他们的官途,毕竟他们当中可能会有官员知错能改在将来做出政绩。同理,庆阳也没有大肆夸赞她赏识的那些官员,以防他们凭着一时的美名升迁太快,官职高于他们的实才。
庆阳只是给了当时政绩最好的几个官员应有的一份嘉许。
没想到吏部还真的把每一个都挑出来了,并列进了这份升迁名册。
不可否认,里面有几位确实该升,但也有几个资历尚浅或是升得太高了,譬如才做了三年知县因开辟梯田被她夸赞的杨节,年纪轻轻的,一下子就能从正七品的知县升为郡守了?还有父皇在册立皇太女圣旨上都提了一笔的贾方平,一下子就能从正五品的地方郡守升为从三品的户部右侍郎了?
好吧,贾方平确实有这个资格,但既然是自己举荐的人才,庆阳就有资格决定如何用他。
庆阳提笔,在这些“熟人”的官职后注明她的荐词。
皇太女写得专注,严锡正、戴纶都往这边看了几眼,再彼此交换个眼神。
前太子就从来不会直接在这些述职奏折上动笔,有什么想法也会先询问他们。
等中书省这边初批完了,一摞摞奏折就被送到了御书房。
兴武帝一直都很重视吏部的折子,越重视看起来就越认真,认出女儿的字迹后,兴武帝笑笑,派人去传女儿来御书房。
中书省离乾元殿近,庆阳来得很快。
兴武帝先问贾方平:“扬州是富庶之地,你把他调到凉州的天水郡做郡守,看似平调,实则是贬了官,麟儿这么改,是为了刚当上皇太女要避嫌,还是为了你那个让黄河水变清的长远之计?”
庆阳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父皇,儿臣此举确实是因为要重用贾方平。”
二哥曾笑她的治河之念为天方夜谭,庆阳恼二哥,却也深知想让凉州、晋州那一片片黄土坡变成青山绝非一时之功,甚至终她一生都未必能促成此功,可万事开头难,她总要去试过才能判断这条路究竟能否走得通。
为君者定国策,再选贤臣去推行,贾方平就是庆阳看好的那个贤臣。
兴武帝点点头,道:“贾方平应该能改善天水郡的民生,但如何化黄丘为青山应该杨节更擅长一些,你为何不把杨节调去给贾方平帮忙,反倒要让杨节继续留在泸县当知县?”
庆阳:“杨节这两年只是帮泸县百姓开辟了三千多亩的梯田,距离他的万亩之计还有六成多没完成,而且有了梯田不等于百姓增加了粮产,儿臣想再观察他三年,如果未来三年他开辟的那些梯田都能保持产量,才证明他确实是个能臣。这三年正好让贾方平将天水郡各县的河流丘陵地势以及各地宜长的作物树木花草查探清楚,包括教化百姓想办法增加劳工民力,否则杨节去了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兴武帝不知不觉靠到了椅背上,看着女儿胸有成算地侃侃而谈,看着女儿眼中的灼灼光彩,竟有种吃了灵丹妙药的舒畅之感。
有建功立业之心却不急于立功,有贤臣苗子却能冷静旁观查证,如此明君之质,简直是天佑大齐!
偷偷在心里笑了一阵,兴武帝皱眉道:“贾方平治理天水郡至少要三年,杨节过去了,即便他有能完成你所愿的才干,他也只能先集中精力于一县之地,可能要三五年才初见成效,然天水郡就有六县,凉州、晋州为黄丘所累的县城至少有三百县,麟儿想过没有,到最后臣民们或许会诟病你劳民伤财却无功?”
一个县的黄土山变成青山了就能明显减少黄河水中的泥沙吗?不可能,那么即便女儿得了几县的青山,官员们见不到成效,还是会指责女儿,尤其是那些别有居心的。
庆阳笑道:“黄河水灾自古就有,光修渠不治沙永远都是治标不治本,儿臣此策无错,那么就算儿臣为此劳碌一生也无功,后世之君总有效仿儿臣者,百年千年万年之后,黄河总有水清一日,那时后人也将为儿臣正名。”
兴武帝朝女儿招招手,等女儿站到他面前了,兴武帝用力拍拍女儿的肩膀,欣慰道:“父皇虽然看不见那一日,但父皇相信,麟儿的功绩一定会胜过父皇这一朝。”
他能打天下,论治天下之才,他已然输给了女儿。
庆阳看看父皇的肩膀,再看着父皇的眼睛道:“我肯定会胜过父皇,因为父皇只从祖父那里继承了一身的赌债,我却从父皇这里继承了一个国泰民安的王朝。”
因为有如此英明神武的父皇,她才会比父皇站得更高。
兴武帝一把将女儿转了过去,飞快擦擦眼角再笑着转移话题:“不夸了,再夸咱们父女俩就没完没了了,对了,朕准备让你母妃从你那些表妹中挑一个温柔贤淑的赐婚给吕朝良,你觉得如何?”
吕朝良,成国公吕瓒的次子,年方十九。
庆阳瞬间明白了父皇赐婚之举的深意。
吕瓒是开国功臣,也是前太子的岳父,现在储君换人了,即便庆阳当面告诉吕瓒她不会猜疑他,吕瓒敢信吗?
让吕家与自己的母族联姻是最简单也是最能让吕瓒安心的办法,同时也能让一些试图拉拢吕瓒反对皇太女的势力有所顾忌。
至于吕朝良喜不喜欢罗家的姑娘,罗家的姑娘愿不愿意嫁给吕朝良,跟国事相比,那并不重要,毕竟当年大姐大哥二哥三哥的婚事也都是父皇出于国事考量直接赐婚的,庆阳既为储君,就得学父皇的以国事为重,最多嘱咐母妃选个明事理且愿意嫁进吕家的表妹去联姻。
兴武帝:“你那些舅舅表哥们,麟儿有什么安排吗?”
罗蟠子孙太多了,如今罗家沾了丽妃与女儿的光水涨船高,一个都不用显得女儿太绝情,用吧,罗家就今年考了罗万青一个举人出来,年轻的小辈还能继续读书继续考,那些四十多岁的舅舅们基本都没指望了。
庆阳:“看明年,如果罗万青能中进士,我想安排他带上愿意给他帮忙的舅舅们去泸县找杨节学师,三年后再一起调去天水郡。”
她不可能白给罗家人官职,但如果他们愿意听她的话并做出政绩,罗万青庆阳会重用,那几个考不上举人的舅舅庆阳也可以给他们一官半职,慢慢熬资历。
兴武帝对女儿越发放心了,既然问了罗家那边,兴武帝索性把张肃的前程也问了:“你又准备如何安排张肃?”
历朝的太子妃、后妃只能深居宫中相夫教子,张肃这个史无前例的太女驸马,兴武帝都没想好要怎么办,张肃是个帅才,关在宫里实属浪费,放他继续在京营当差,忙来忙去的,如何服侍女儿?至于张肃有没有野心,那都是后话了。
庆阳沉默片刻,道:“将他调到禁卫司吧。”
让张肃整日在宫里闲着,庆阳都要看他不顺眼,但放张肃去宫外,每日离宫也不合后宫规矩。
在禁卫司就刚刚好,张肃既有事情可做,离她也够近,可随传随到。
倘若将来有战事了,需要张肃的时候庆阳会放张肃去领兵的,因为她喜欢的是文武双全的张肃,不是一个黯淡无光的张肃,更因为庆阳有把握张肃得了一时的兵权与威望也依然会忠心于她,而当庆阳连这个把握都没有的时候……张肃将不再是张肃,她亦无需手下留情.
腊月二十五,宫中为皇太女举办册立大典。
秦弘夫妻带着铮哥儿早早来到宫中等着观礼,被兴武帝下旨禁足一年的大公主永康也得到特许今日要进宫观礼。
立皇太女一事,傅魁跟永康说了一遍,秦弘也专门去开解了大姐一通,永康当然不甘心弟弟的储君之位彻底丢了,不甘心自己再也威风不起来了,不高兴父皇在立储的圣旨里又骂了她一顿,甚至还嫉妒妹妹可以做史上第一位皇太女,可让她因为嫉妒而辱骂妹妹不配,永康骂不出口。
凭什么不配,因为妹妹是个公主?可她永康也是公主,永康从未觉得她哪里比弟弟差过,差就差在弟弟是父皇的儿子,她只是一个女儿。
至于妹妹的才干,北伐大捷后,没人有脸再质疑妹妹。
归根结底,都怪弟弟无能,怪她小的时候没有妹妹的勤勉,否则她也考个殿试榜首,她也能被父皇看重!
恨不了,也高兴不了,再加上被父皇骂被父皇禁足的丢人,永康根本不想进这趟宫。
但她不得不来。
面无表情地给父皇二妃请过安后,永康跟着三位王妃来了九华宫,看皇太女梳妆更衣戴太女冠。
庆阳不好动作,在镜中对上了大姐的视线。
永康忽地红了眼眶,站在妹妹背后,一手搭上妹妹的肩膀,低声道:“大姐笑不出来,但大姐为妹妹高兴。”
换成二弟三弟做储君,永康会更恨弟弟的无能,因为弟弟明明比他们更值得,唯有妹妹,永康得认。
第145章
是人皆有私心, 关系到皇储之争,庆阳从未奢望过大姐与三位皇兄都会发自肺腑地替她高兴, 尤其是曾经把大哥的太子之位看得比大哥还重的大姐。
庆阳能理解大姐当初的看重,所以也能理解大姐说她今日笑不出来,庆阳小时候得到过大姐的照顾,因此她相信大姐那句“为妹妹感到高兴”。
庆阳的私心在于,她一直都很珍视与大姐、三位皇兄的手足之情,但珍视归珍视,庆阳不会被这份血缘亲情束缚住,如她回京后对三位皇兄所说,敬她的,无论亲友臣民她都宽容待之, 欺她轻她甚至叛她的,纵为亲友,庆阳也绝不姑息。
是以, 大姐不为皇太女的事怨她恨她就够了, 大姐还把她当妹妹, 庆阳便也还认这个大姐.
册立大典结束后,百官们接着又当了一日的差,朝廷便放了假,官民皆为过年忙碌起来。
今年有北伐大捷, 除夕宫宴肯定要大办的, 五品及以上官员皆受邀入宫赴宴。
大臣们黄昏前进宫便可,皇亲宗室们上午就进宫了,雍王、秦弘三兄弟都带了妻儿子女,连傅魁都带了一双儿女进宫,唯独依然在禁足的永康没有得到特许。
庆阳并不是唯一可以替大姐求情提前解除禁足的人, 只要他们愿意,二妃以及四位王爷都可以去跟兴武帝开这个口,但庆阳一定是最有可能求情成功的那个人。可庆阳清楚,这次大姐是因为收受贿赂被罚的,与早年因为想当官惹怒父皇气病大哥的家事不一样,京城臣民皆知的罪与罚,如果父皇才禁足大姐两个月就放大姐出来,百姓们会怎么想父皇?父皇又如何利用大姐这次的过错震慑其他皇亲勋贵?
庆阳认为父皇罚得对,她便不会开这个口,她要求情,也只会在她大婚以及明年中秋这两个特殊的日子求父皇特许大姐进宫。新年一家的团聚意义比中秋更重,但距离大姐受罚才过去两个月、距离她的册立大典才过去几日,时机不对。
庆阳单独跟外甥女傅羲聊了此事:“现在皇外祖父还在气头上,等时间再长一些,小姨再帮你娘求情。”
想要维护这段亲情,需要双方共同努力,庆阳要让亲友们敬畏自己,也要让亲友们知道她并非对他们漠不关心。大典上大姐为她高兴了,庆阳就该回馈一二。
傅羲就觉得小姨美丽、威严但也温柔,哥哥挨小姨的打纯粹是自己嘴臭活该,像她这么乖,小姨就一直都很喜欢她。
“姨母放心,我娘没有怪您不求情的意思,她最近巴不得不出门呢。”
母亲最好面子,现在人人都记着母亲受贿贪银的丑事,母亲出来也只会被人指指点点,不如在家清静。
庆阳笑笑,半搂着外甥女问她最近在读什么书。
傅羲如实回答,自从小姨当了官后,母亲就要求府中的先生对她与哥哥一样严格了,傅羲有时候嫌累,但一想到小姨的才干本事,傅羲就愿意忍受这份辛苦了。她也没想过长大后要跟小姨一样入朝为官,想的只是如果她多读书,就能多明白一些道理,就能避免走母亲走过的歪路。
皇太女与外甥女只是在轻声细语地说贴己话,人还是在乾元殿中殿的正厅,所以兴武帝、二妃包括雍王四家都看得见这二人的亲昵。
秦弘与吕温容同时看向了与盈儿一左一右坐在父皇身边的铮哥儿。
曾几何时,铮哥儿才是皇太女最喜欢的小辈,亲眼看着一日日长大的情分,那是老三家未满周岁的锐哥儿都不能比的。
正因为夫妻俩都亲眼见过亲耳听过铮哥儿对小姑姑的怨恨,他们才最清楚皇太女不再亲近铮哥儿的原因,喜欢一个人、憎恶一个人从来不需要明言,几个眼神就能确定了,尤其是并不擅长隐瞒情绪的小孩子。
情分自铮哥儿这里断的,只有铮哥儿真心悔过了,皇太女才会考虑要不要重新接纳这个侄儿。
庆阳稀罕过外甥女后,又把陪完皇祖父的侄女盈儿叫过来抱了抱,跟着是还不会走也不会说话的锐哥儿,除了孩子们请安时的场面话,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多看铮哥儿与傅铭。
宫宴要开始了,庆阳随着父皇去了太极殿。
张肃这个准太女驸马被安排坐在了大驸马傅魁身边,离庆阳还算近的,庆阳的视线便时不时朝张肃扫去。说起来,北伐期间她与张肃不在一路,回京途中碍于军威少有机会单独相处,回京后她在中书省忙来忙去,休沐日也都用来陪伴久别的父皇了,与张肃见得少,话更是几乎没说过。
今晚也不合适,人太多了。
翌日一早,皇亲们进宫给皇上拜年,张肃这个准女婿也来了。
拜完年众人要走了,庆阳才叫张肃陪她去御花园走走。
皇太女邀请得大大方方,自然无人敢碎嘴调侃.
冬日的御花园景色萧条,没什么可赏的,但今日天蓝如洗风也不大,日头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还算舒服。
进了御花园后解玉就自觉地与前面的皇太女、准驸马保持了距离,远远地落在后面。
庆阳瞥向落后她两步的准驸马:“你是要我一直歪着头与你说话吗?”
张肃这才上前,但仍是落后了皇太女小半步的距离,再在对上皇太女的视线时垂下眼帘。
庆阳早习惯他这姿态了,顺势好好打量了一番这张比少年时候更俊的脸,北伐期间两人都晒黑了一层,但回京后庆阳一边用着母妃送过来的养容面脂,一边在中书省里捂着,肤色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张肃往返西营依然要风吹日晒……
庆阳讶异道:“你的脸怎么也恢复得这么快?”
张肃面色没变,耳朵微红,低声道:“自从殿下立了皇太女,家母对臣的管教越来越仔细了。”
怕他面糙脸黑不被皇太女所喜,往他那边送了一箱的面脂再嘱咐伺候他的小厮早晚盯着他涂抹,怕他不会哄皇太女欢心,母亲精挑细选了十几本话本命他研读,既要他学如何伺候皇太女,又让他学后宫的固宠防人之术。
张肃只挑了方便说的报给皇太女。
庆阳笑道:“国公夫人费心了,其实不必的,我待你没那么肤浅。”
或许幼时刚见面的时候她喜欢张肃是因为他的脸,少时张肃能给她当七八年的“伴读”,则是因为她更喜欢他的才干与秉性,喜欢张肃对她的恭、敬以及无微不至,再后来,庆阳渐渐感受到了张肃克制压抑的情愫,也尝到了揣摩、回应这种情愫的乐趣。
张肃想到了出征骠国前公主送她的药草香囊,想到了北伐与公主分别时从后面扑过来的那个拥抱。
他抬眸,看向皇太女目视前方的侧脸。
他待皇太女也绝非肤浅,可婚期越来越近,他难以自控地想到了些肤浅的事,不知自幼心怀天下的皇太女是否预料到了这些。
在皇太女再次看过来之前,张肃习惯地避开,与单纯的恭敬无关,自皇太女及笄后,张肃越来越不敢直视皇太女了,怕他藏不好那份私情,怕这份私情成为对皇太女的冒犯唐突。
庆阳确实与张肃青梅竹马,但她真看不透张肃此时在想什么,或者说张家这四父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沉默寡言。
庆阳只能问她想知道的:“你我成婚,说好听了是你要做太女驸马了,其实就是你要入赘皇家,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吗?”
你要是在意,我马上休了你,尚可保全一点旧时的情分。
张肃闻言,直接跪了下去,仰视驻足转过来的皇太女道:“臣只在意殿下,能做殿下的驸马是臣的荣幸,如若不能,只要殿下愿意用臣,臣也甘愿无名无分地跟随殿下,为殿下尽忠。”
庆阳叫他起来,等张肃站直了,庆阳才一边往前走一边轻声道:“你有将帅之才,我肯定会用你,用你自会给你应得的官职军职,无名无分是什么意思?”
张肃:“……”
庆阳忽地止步,回头看他:“……做不成驸马,你宁可给我当男宠?”
张肃管得了眼睛,却管不住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庆阳笑了,扶着张肃的手臂笑出了声,张肃越不肯看她,庆阳越要转到他的面前,追着他调侃:“还想当男宠,你知道男宠是什么样的吗?你会阿谀奉承曲颜媚上那一套吗?就算你做得来,你就不怕得罪了张家的列祖列宗?”
一开始皇太女只是扶着张肃的胳膊,因为张肃躲,她就改成了抓着张肃的袖子。
张肃确实尴尬,可避着避着他的眼里就只剩笑红了脸的皇太女,只剩她笑得快要站不直随时可能要扑到他怀里的纤长身影。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皇太女的姿容昳丽,只是皇太女的威严更胜,少有臣子能见到她肆意说笑的一面。
张肃看向松松扯着他袖子的那只手,只要他握上去,只要他轻轻一扯,就能把皇太女拉进怀里,就能让她忘了笑他。
庆阳莫名有种手背被他的视线烫到了心悸之感,这让她及时松开了手。
张肃这才俯身,正色朝皇太女请教:“臣确实只知男宠无名无分,如何做好男宠还请殿下解惑。”
庆阳:“……父皇已经赐婚,你好好的太女驸马不当学什么男宠,再说了,我也从未想过要养男宠。”
以色侍人者,她不需要。
张肃一时没忍住,唇角微微上扬。
而张家三公子这少有的短暂一笑,竟让皇太女看愣了一瞬。
她这位准驸马或许没有男宠之才,却长了一张俊压所有男宠的脸。
庆阳没见过男宠,但她就是知道。
第146章
二月中旬, 新科举子们还在考场奋笔疾书时,收到调任天水郡文书的贾方平路过京城, 奉命进宫拜见皇太女。
庆阳在中书省也有一间自己的公房了,不过她平时还是会与两位丞相在一起,只有需要解手或午间休息时才会来公房。
公房分外间的书房与里间的憩室,得知贾方平到了,庆阳让人将贾方平领去她的公房等着,她批完手里的折子后才往外走。
离得不远,庆阳很快就见到了身穿浅绯色五品文官官袍的贾方平。
几乎所有京官都知道贾方平是皇太女举荐上来的,也将贾方平列为了皇太女的亲信,但庆阳只在十岁那年与贾方平见过几面而已,如今她十八岁了, 贾方平也有三十四岁,蓄了短须,面相没怎么大变, 只比庆阳记忆中黑了些, 身形依然清瘦挺直, 并未因为做了几年一郡的父母官而发福。
“臣贾方平拜见皇太女,恭请皇太女千岁万安。”
在庆阳端详这位名义上的亲信之臣时,贾方平难掩激动地跪了下去。
庆阳笑着免了他的礼,率先步入公房, 贾方平等了几步再跟上。
公房的门开着, 但解玉就在外面守着,绝不会给哪个官吏靠近偷听的机会。
庆阳坐在主位,给贾方平赐坐后,她先问问贾方平进京一路是否顺遂,再问问贾方平在会稽郡的政绩, 等贾方平没那么紧张拘束了,庆阳才语气随意地道:“其实按照吏部的举荐,今年你该升任户部右侍郎的,是我觉得你资历还不够,改了你的职位。”
贾方平惊得跪在地上,惶恐道:“臣能短短几年从一个落魄举人升为郡守已经是托了殿下的福,近年在地方虽小有政绩也只是没有辜负殿下与皇上的赏识而已,绝无再升户部右侍郎之功,万幸殿下明断,免了臣被百官非议。”
庆阳:“怎么,你很怕百官将你归于皇太女一党?”
贾方平:“臣不怕,臣只怕名不副实,连累了殿下的英名。”
庆阳笑笑,道:“你怕,我也怕,怕臣民非议我任人唯亲,所以越是被我视为亲信的臣子,我越要他做出一番能令臣民信服的大功绩才行。今日我虽然断了你继续高升的青云路,他日你功成了,我自然也会奖励你更高的官职。”
换言之,她确实是把贾方平当成了亲信。
贾方平明白,叩首道:“殿下有何差遣尽管吩咐,臣一定万死不辞。”
庆阳让他坐回去,看着他问:“你可有想过,我为何要调你去天水郡?”
贾方平:“臣曾反复品读殿下的《南巡游记》,知晓殿下有治理黄河泥沙之志,天水郡正处于黄河上游黄土大量入河之地,故臣妄加揣测,殿下是想派臣去治理天水郡的黄土流失?”
庆阳很满意他的聪明,道:“是有此意,不过治沙我另有精于此道的人选,你的长处在于开源节流精打细算,而治沙需要耗费大量的民力物力,所以我要你在三年内改善天水郡的民生、增加天水郡的壮年劳力、绘制郡内山水舆图、查清黄土丘陵适宜耕种的农家作物与树木,同时在民间宣扬朝廷治沙之必要,当然,若你有治沙的良策,或是能举荐治沙贤才,我同样会记你一功。”
贾方平对自己的差事心里有数了,道一定尽力。
庆阳看着他清瘦的身形,面上多了几分怜惜:“凉州各地多贫瘠,远不如江南富庶,你想做出政绩,必然要付出远胜前几任郡守的艰辛,我要用你,却没什么可帮你的,只能允你接了家眷过去,身边也好有人嘘寒问暖。”
贾方平眼眶一热,跪下道:“殿下如此体恤臣,臣若不能在天水郡种出一县青山,臣誓不还京!”
庆阳绕到书桌后,从下面的一层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贾方平道:“这是我为公主十几年攒下来的一笔积蓄,你拿去用吧,虽是杯水车薪,总能解你些许困顿。”
她及笄入朝之前,父皇每个月给她五十两例钱,及笄入朝之后,父皇给了她等同亲王以及出嫁公主的爵禄,一年五千两,再加上北伐立功后的赏赐,庆阳留了些零头,总共备了两万两给贾方平。
如果这是给贾方平自己的赏钱,贾方平不该当着皇太女的面拆开,但这是给他治沙用的,贾方平恭恭敬敬地打开,取出一叠银票,发现第一张就是千两面额时,贾方平的手开始颤抖,等他数完发现皇太女居然自掏了两万两的银子,贾方平潸然泪下:“臣代天水郡的百姓以及数万万黄河两岸的百姓,叩谢殿下恩德。”
装好银票,贾方平结结实实地给皇太女磕了三个头。
庆阳:“我只能给你银子,这份恩德能不能落到百姓头上,就看你的了。”.
贾方平离京后,三月中旬殿试也发榜了,庆阳那位前年才第一次见面的表哥罗万青中了二甲进士。
丽妃知道后松了口气,虽然吕瓒很激动能与自家结亲,相看过后吕朝良与她那位貌美温柔的外甥女也彼此都很满意,但父亲空养了两代二十个儿孙就出了一个举人,这门婚事于罗家而言还是高攀了吕家,如今总算有个进士了,外甥女嫁过去后也不用全靠女儿撑脸面了。
丽妃与这些长期分离的外甥外甥女们都没什么情分,但哪个外甥外甥女能为皇上、女儿分忧,丽妃就由衷地盼着他们能过得称心如意。
庆阳又把六十八岁高龄的外祖父罗蟠、早有辅佐老爷子理政之能二十六岁才考上进士的罗万青叫到了中书省的公房,言明她想安排罗万青去益州泸县给杨节当县丞将来再调去天水郡的计划。
她对罗万青道:“你凭自己的才华考上的二甲进士,让你当县丞实在委屈你了,所以调你去泸县纯粹出于我想治沙的私心,我允许你拒绝,允许你按照吏部正常授官走官途,将来也绝不会因为此事怨怪你、压你的官。”
大齐有十四州,年轻的官员只要有才就不怕找不到富庶之地做出政绩,去天水郡可能忙碌多年也看不到政绩,庆阳不想勉强这位没沾到她多少光的表哥。
罗万青知道皇太女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如果他拒绝了,他这辈子也将无法成为新帝的心腹重臣,毕竟同样是贤臣能臣,一个愿意为新帝排除万难,一个只愿意锦上添花,傻子也知道新帝会看重哪个。
更何况罗万青也不怕难,年少时他愿意站出来为平庸的祖父出谋划策,图的不是全家的升迁,而是尽己所能为百姓做事。
“微臣愿往。”罗万青简言应道。
罗蟠再选了他年纪最小的两个儿子以及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秀才孙子同去辅佐罗万青,这四人就没有正经的官职与俸禄了。
庆阳给了罗万青五百两银子,足够叔侄几个往返的盘缠以及在泸县三年的衣食住行,想铺张奢侈却是万万不可能.
忙完这两件事,下旬又去咸王府看了侄儿锐哥儿抓周,庆阳终于可以只操心中书省的差事了。
默默观察女儿的兴武帝:“……”
夜里,他跟丽妃念叨:“你说,麟儿真的懂男女之情吗?朕怎么看她满心满眼都是国事?”
他年轻的时候也没这样啊,叫上邓冲几个打猎喝酒别提有多快活,决定起事了才开始忙的,女儿倒好,三岁时就提醒他要去灭了可能有造反之心的袁兆熊了!
丽妃也很发愁,三位王妃未嫁前她还能根据她们的少女羞态看出她们都很满意自己的皇子未婚夫,轮到女儿,女儿倒是为刚开始射空箭羞恼过,为张肃……
丽妃没见过,但女儿的性情、身份不同于普通少女,所以她不能光凭这个判断女儿究竟有没有开窍。
兴武帝:“麟儿十五岁那年,咱们不是去西苑避暑了,朕就想瞧瞧长大的麟儿与张肃会不会有什么亲密之举,结果麟儿去哪都带着解玉,约张肃跑马时解玉也跟在后头……”
他都不确定女儿是完全没有亲近张肃的心思,还是碍于礼法与公主的威严不想非礼张肃,反正换成他有这样的机会,他肯定压不住与丽妃肌肤相亲的念头。
丽妃:“……她三哥都不会做这种事,麟儿更不会了。”
兴武帝:“嗯,都像朕。”
丽妃:“……”
女儿太正经,做父母的讨论不出什么,但有的事该教还是要教。
宫里的教习嬷嬷学的都是教导准王妃如何服侍王爷,最多去教教驸马如何服侍公主,张肃那边贵妃已经派了一个嬷嬷去了,女儿这边,就算女儿只需要等着被张肃伺候就行,但该懂也得懂吧,不然大婚当晚误会张肃要犯上怎么办?
兴武帝提醒丽妃去教教女儿。
丽妃早就记着这事呢,初四女儿大婚前夕,丽妃带着她与贵妃分别选出来的一本册子来了九华宫。
小时候就在太医院仔细学过男女经脉图的庆阳:“……”
女儿不尴尬,丽妃怪难为情的,小声提醒女儿:“张肃肯定不会欺负你,但夜里独处时麟儿也不要一直端着皇太女的架子,不然可能会吓到张肃。”
吓到了,可就不好圆房了。
庆阳叫母妃放心,她有分寸,除非张肃惹她生气,她一直都对他很好。
说得再多都不如亲眼所见,丽妃将两本册子塞给女儿便走了。
庆阳翻了翻,翻出了些燥火,也翻出了些笑意,她不会吓张肃,但张肃真的敢吗?
一夜好眠,次日四月初五,皇太女大婚!
第147章
皇太女大婚, 兴武帝与丽妃这对儿父母只是操心了下女儿到底有没有开窍,耗费心力最多的其实是礼部的官员。
早在年前兴武帝选好皇太女的婚期时, 拄着拐杖当差的礼部尚书谢训文就召集下面的官员们一起集思广益了,议的是皇太女的大婚该如何操办。
皇帝娶后、太子娶妃、王爷娶妃、公主出嫁,这四种婚仪礼部官员们不用翻阅典籍都能说出婚程的每一步来,但大齐朝出了个史无前例的皇太女,皇太女该如何将太女驸马“迎娶”进宫,没有成例可参的他们是真的毫无头绪!
民间百姓家招赘婿,通常会让赘婿改成妻族姓氏,再提前安排女儿去外祖父家中居住,大婚当天赘婿会从妻家出发,像儿子迎亲一样将新娘子从外面接回来。但民间爹娘看轻招赘的女儿, 兴武帝可不会,更不可能让皇太女搬出皇宫等着驸马去把人接回来,简直荒唐。
绝不能按照招赘的婚程办。
完全按照太子大婚的婚程办, 让皇太女在宫里等着, 由礼部官员将张肃从卫国公府接到宫里?
那张肃是骑马啊, 还是坐花轿?
张肃要是长得矮些礼部官员真敢这么想,可张肃身高八尺三,站着比花轿该高,这么大人塞进去, 围观的宾客百姓定会笑掉大牙, 届时不光张肃、张家成了笑柄,皇太女与皇家的面子也不好看……花轿绝对不行!
最终,谢训文做了主,仿着储君迎亲的婚程来,皇太女这边不变, 戴储君旒冕,太女驸马那边只改两处,不用花轿改成骑马,不戴红盖头只戴凤冠,再让尚宝局将凤冠打造成更适合驸马,不用那么华丽明艳,合了龙凤呈祥的吉意便可。
商量好了,谢训文拄着拐杖去御书房求见兴武帝了,一边吹着凛凛的北风一边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点辞官,早辞官了就不用操这么多心了,可是想到自己操办了史上第一位皇太女的册立大典,马上又要操办史上第一位皇太女的婚典,谢训文又隐隐地自得起来。
他只是一个礼部尚书,既没有辅佐兴武帝开国,在兴武帝治国期间也没能立多大的功,后人们读大齐开国前后这三十多年的青史时,看到的是兴武帝以及严锡正、邓冲为首的文武开国功臣们,就连聂鏊这个后来启用的御史大夫都比他有名,他谢训文大概只会在立皇太女一事上被史官多添几笔。
这么一想,谢训文该感激皇太女给了他青史留名的机会!
兴武帝对谢训文的提议很满意。
谢训文走后,兴武帝再把女儿叫过来商议此事,主要是确认女儿对张肃戴凤冠的看法。
庆阳没什么看法,只有一处不解:“龙凤麒麟这些瑞兽都有雄雌之分,为何古人今人提及帝后都会以龙凤分别代之?”
都说皇帝是真龙天子,就没人想到龙也有雄龙雌龙之分吗?
因此做了皇太女后,庆阳没想过要给自己的冠袍改为凤形凤纹,以前的皇帝们都用龙,那她也可以用龙,百姓习惯了以龙为尊,她就做一个“母龙”化身的皇帝。张肃戴凤冠就凤冠吧,母龙公凤,也挺配的,至于为什么不是母龙公龙为什么凤凰就要低龙一等,庆阳无意去较这个真。
兴武帝:“……”
兴武帝也不想较这个真,他做皇帝他就是公龙,女儿做储君女儿就是母龙,反正父女俩都是龙!.
四月初五确实是个好日子,阳光明媚又不至于多晒,几乎京城郊外所有得闲的百姓都涌进了京城,一直从卫国公府的大门外排到了皇城的朱雀门附近,比之前兴武帝凯旋、皇太女以及大将军们凯旋时围得还摩肩接踵,幸好兴武帝与礼部早有预料,提前出动了御前军去戒严开道!
更有富家子弟各地商旅提前几日甚至一两个月赶过来,就为了亲眼目睹这场史无前例的皇太女大婚。
卫国公府,国公夫人徐氏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她以为她醒得更早了,没想到宵禁刚刚结束两三刻钟,门房那边就派人来传话了,说自家门前这条巷子已经被附近赶来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徐氏:“……”
吉时在黄昏,儿子要傍晚才“出阁”,百姓们真不怕等啊!
洗漱完毕,徐氏跑去看儿子“梳妆”了,整场婚典完全由礼部操持,徐氏与丈夫根本不用操心什么,就连儿子的婚服与梳头打扮也被宫里包揽了。
徐氏兴冲冲赶来儿子的院子,就见两个儿媳妇与大孙女都在这边了,皇恩浩荡,特许外放为官的老大、老二一家回京观礼了。
因为有宫里的公公嬷嬷在,徐氏娘几个兴奋又恭敬地排成两排站到了内室一侧。
张肃:“……”
他低垂着眼,至于母亲嫂子侄女以及外面的宾客百姓们会不会笑他,张肃并不在意,他盼这一日盼了太久,想到今晚就能得偿所愿,别说礼部只是让他戴凤冠,让他蒙盖头坐花轿他都心甘情愿。
负责给太女驸马梳妆的嬷嬷出宫前得了九华宫解玉公公的交待,说太女驸马天生面如冠玉,不必再涂抹脂粉画蛇添足。
嬷嬷以前没见过太女驸马,想象不出书里才有的面如冠玉,到了卫国公府见到真人,嬷嬷才信了解玉公公的话,瞧这年轻紧致又白皙如玉的俊脸,传说中的神仙下凡也不过如此,再涂脂粉就只剩白了,少了那种美玉才有的莹润自然。
嗯,眉毛也好看,眉峰挺拔又俊逸风流,再粗就多了凌厉,再细则减了英气。
嗯,到底是男人,凑得近还是能看出人中下面与下巴处的胡茬点点的,不过并不浓密,看着像近日才剃过,无需她再动手。
看着看着,嬷嬷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张肃:“……”
嬷嬷赶紧拉开距离,开始为太女驸马绞面,就算已经是十分英俊了,她也能让太女驸马再多俊上两分!
其实嬷嬷还计划过给太女驸马绞腿呢,但之前为太女驸马验身的公公说驸马无一处不雅,想来一双腿也是俊的,不像一些男人跟长了一双毛腿似的。
徐氏娘几个目不转睛地瞧着,男人绞面真是前所未闻,但自家儿子长得太俊了,徐氏一点都不觉得这一幕有何可笑的,反倒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张肃闭上眼睛,想象今晚皇太女可能会抚摸他的脸,便觉得那些细细密密的微痛完全不值一提。
打扮好了,嬷嬷拿起摆在桌面上的凤冠。
皇家的凤冠由赤金打造,上面镶嵌了各色宝石,以前皇后、太子妃、王妃大婚戴的凤冠极其繁琐,恨不得一顶凤冠比脑袋还沉,太女驸马的这顶凤冠没那么雍容,一顶金冠将驸马额头、耳上的部分全都罩住,但并未再往外展开,也没有垂坠流苏,而是从驸马双耳耳侧的位置腾飞出两只金凤,正是这两只有凌云之势的金凤一下子就为太女驸马增添了华贵威严之势。
这样的凤冠,再配上这般神仙般的姿容,连亲娘徐氏都看呆了,谁还会想到太女驸马是不是戴了凤冠?
黄昏时分,当身穿一袭红袍头戴金凤冠的太女驸马步履从容地随着礼部官员走出卫国公府,离得最近的原本闹哄哄的一众宾客、百姓全都看直了眼睛也失了声。
围在宾客当中的邓坤、邓泰忘了早就准备好的起哄之言,长得五大三粗的樊怀忠、樊怀安兄弟又羡慕又服气,羡慕张肃长得俊,服气也只有这么俊的一个人才配得上宫里的皇太女。
太女驸马上了马,头戴凤冠一扯缰绳,带着礼部的迎亲仪仗朝前而行,所过之处男女老少皆惊,又在太女驸马只剩下背影时猛地回过神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赞叹世上竟然会有如此俊的儿郎。
皇城的朱雀门前,庆阳身穿龙纹喜袍、头戴九旒冕提前过来等着了,左侧站着没用拐杖的礼部尚书谢训文,右边站着她的三位皇兄。
秦仁忍不住一次次去看妹妹,妹妹站得真稳啊,额前垂下的九道旒珠几乎纹丝不动。
秦仁越发佩服妹妹了,想当初他大婚时激动得站不好也坐不好,等的时候压不住嘴角想笑,见到王妃了,又开始努力去克制一身的火。
终于,迎亲仪仗出现在了远方的视野。
秦仁在礼部当差,早就见过太女驸马的凤冠了,但当张肃戴着这顶凤冠渐渐靠近时,秦仁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这是给他当了十来年伴读的好兄弟?
秦仁再去看妹妹,就见妹妹还是先前挺拔的站姿,只是微微仰起了脸,于是那九道旒珠终于轻轻地晃动起来。
片刻之后,张肃下马,庆阳上前几步,握着礼官双手递给她的红绸一端,神色如常地牵着她的驸马朝太极殿走去。
通往太极殿的宫道很长,两侧站着前来观礼的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所以庆阳昂首挺胸从容而行目不斜视,所以张肃依然满面恭谨,无半分失礼失仪.
夜幕降临,陪贵妃娘娘、母妃、王婶王嫂大姐以及众女客们吃了半场席面的庆阳终于在贵妃娘娘的劝说下离场了,由解玉陪着,从九华宫的前殿来了后殿。
还在左侧的游廊,一身红袍换了一顶小了十几圈的金冠的张肃就跨出了堂屋,出来接她了。
庆阳饮了几盏果子酒,只有三四分醉意,但这点醉意便让她的双颊隐隐发热了,看着张肃的双眼也变得迷离专注起来,毕竟这是她的九华宫,毕竟身边再无外人。
皇太女可以随心所欲,刚刚搬进九华宫的张肃还是要恪守臣礼,单膝跪下恭迎皇太女。
庆阳笑着去扶他:“以后在九华宫,都不许你再这么见外。”
小时候她就把张肃当自己人了,如今既为夫妻,在夫妻俩的小家,她更不需要张肃动不动行礼。
张肃站了起来,顺势扶住明显有了醉意的皇太女。
这就是大婚之前他从来不敢做的主动之举了。
庆阳笑笑,叫张肃先去内室等着,她要去西次间沐浴更衣。
两三刻钟后,换了一身大红寝衣披散着一头半干长发的庆阳叫解玉等人退下,单独去了内室。
张肃站在窗前,看到如此闺中姿态的皇太女,他下意识地垂了眸。
他不敢看,庆阳就恣意地打量他了,此时张肃所穿的喜袍乃是一套轻便的大红常服,圆领锦袍、腰系玉带,他个子高,穿这样的长袍尤显俊逸挺拔。
庆阳坐到床边,朝还恭恭敬敬站在那边的驸马道:“过来。”
张肃从命地走过来,他不敢去看皇太女泛着酡红的脸,却看到了皇太女撑在身体两侧的双手,大红的喜被衬得那双手白皙如玉,张肃迅速移开视线,却又注意到了皇太女踩着一双木屐的雪白双足。
张肃闭上双眼,跪在了皇太女面前。
身高八尺有余的驸马,双膝跪地竟然还是要比皇太女高上一些。
庆阳喜欢这样的平视,因为从朱雀门外接到了驸马开始,庆阳就惦记这张脸惦记了一个多时辰,此时他这么识趣地凑近了给她看,庆阳就一边打量,一边笑着问:“为何要跪?我可没想罚你。”
她看着张肃滚动的喉结,听见他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暗哑音色道:“臣对殿下动了不敬之念,当罚。”
庆阳的脑海里便浮现出那两本小册子上的画面。
母妃让她学过的,肯定也有人让张肃学了,或是他的父母,或是贵妃娘娘派去的嬷嬷。
庆阳从木屐里伸出右脚,见才睁开眼睛的张肃马上又闭上了,庆阳轻笑道:“何为不敬之念?”
张肃不答,喉结再次滚动。
庆阳抬脚,轻轻触及他的胸膛,再往下移,正好搭在他的玉带上。
不等那条玉带下坠,闭着双眼的驸马猛地攥住了皇太女的脚踝。
庆阳才沐浴过,她觉得有些热,但她的肌肤是微凉的,于是她立即感受到了张肃的掌心似火,更有一种陌生的悸动沿着他紧扣的指节传到她的腿上,再遍及全身。
庆阳竟有种口渴之感。
她试着往后缩,张肃竟然膝行着逼至她面前,放下她的右腿与左腿并拢,只是手依然握着她的脚踝。
庆阳没忍住,伸手抚上他略显清瘦却俊得让她也移不开眼的脸。
张肃全身紧绷,却一动不动。
庆阳摸过他的脸,再从他的眉峰一直描绘到他的下巴,最后轻轻按上他的喉结,见他垂在一侧的左手都握成拳了,庆阳才笑道:“你是我的驸马,我允许你对我不敬。”
话音未落,张肃已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再低头亲上她的手心,发烫的唇沿着她同样微凉的手臂内侧渐渐往上而去。
就在庆阳快要坐不稳的时候,张肃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拉至怀中,张口吻上了她因为仰首而露出来的纤长颈间。
第148章
庆阳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位非常美丽的母妃, 一个让三四岁的她也时常看呆了的母妃。
在庆阳还不明白何为“美”时,她就喜欢上了母妃的美, 也欣赏这份美,就像在春日的御花园经过牡丹圃,她会情不自禁地为每一朵牡丹驻足。
所以渐渐长大的庆阳也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从父皇、母妃那里继承来的美貌。
母妃的美貌让她成为了罗蟠讨好巴结父皇的“礼物”,这是母妃的无奈,她生为帝女继而让周围各种身份的男人们不敢觊觎她的美貌,这是她的幸。
既然帝女之尊能让她不会因为美貌遇到任何威胁,庆阳就专心于读书与政事了,并不会过于关注她的美貌,当然庆阳还是在乎仪容的,无论身穿华服、布衣还是战甲她都会保持自己帝女的威仪, 但庆阳不会在妆容上浪费太多时间,读书期间她不会每天卯时左右早起还要涂抹胭脂水粉再去崇文阁,入朝后她也不会描眉涂唇后再去官署, 父皇与大臣们不会如此, 她又为何非要在美上多费功夫?
除非偶尔起兴想要精心装扮一番, 庆阳既不会刻意让自己变得更美,也不会任由自己晒黑吹糙脸而减损自己的美,更不曾深究过张肃喜欢她究竟是因为她的美貌还是才华,想来应该都喜欢的, 就像她对张肃也是如此。
庆阳学富五车, 但她在夫妻之事、男女之欢上确实少有涉猎,她不会主动要看这样的书,也没人敢把这样的书往她面前送。
不过有些东西不需要学,就像她第一次背《千字文》时没有人教过她要如何背得快记得深,她看了几遍, 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她如此美貌,张肃贪恋与她肌肤之亲不是应该的吗?她如此身份,张肃贪得克制又谨慎也在情理之中。
庆阳都理解,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张肃的亲近与贪恋竟然会让她如此愉悦,无法控制又火般炽烈。
才沐浴过后的庆阳只穿了一套宽松的红绫寝衣,如今中衣已然垂落于床上,张肃的唇却始终只辗转于她的颈肩。
在张肃再一次覆上她的唇时,庆阳的手拂过他浸了一层薄汗的耳畔与脖颈,拂过他绷紧的肩膀手臂,落在了他的玉带上。庆阳上朝时也穿这样的官袍,所以她很熟悉玉带的穿解之法,简单的几个动作就将张肃的玉带甩到了一旁。
张肃动作一顿。
庆阳笑了,唇与他分开,上半身也微微拉开一些距离,对上张肃不知何时垂下的长睫,庆阳勾了勾他的锦袍领边:“站起来,自己脱。”
她还记得九岁那年,她在西苑不小心撞见张肃更衣后十五岁的少年郎关窗关得有多快,记得他刻意避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少年张肃早已及冠多年,更为守礼更知羞耻,庆阳却有了名正言顺让他主动更衣的资格,有了光明正大看他更衣的身份。
张肃爱慕公主已久,得皇上赐婚前盼的就是长伴公主的资格,与公主亲近的资格,此时又岂会愚守古礼?
他只是有些尴尬,因为一旦他站起来,殿下就会发觉他无法自控的急切。
所以张肃第一次违背了皇太女的命令,依然继续跪在她的面前,只毫不犹豫地褪下了外层的喜袍,再解开了里面的红绫中衣。
庆阳的视线在张肃同样肤色如玉的胸腹转了一圈,再看张肃的脸,竟比他在宫宴上饮了酒后还红。
庆阳再用右脚点了点他的长裤。
张肃一把扣住那只脚踝,再单手揽住皇太女的腰将她抱了下来,与此同时,他从直跪改为坐跪,再稳稳放皇太女坐于他的腰间。
庆阳深深地吸了口气,而随着她这个无法掩饰的动作,面前的驸马脸更红了,全身各处也更僵硬了。
略花了些时间接受自己的驸马与书中所画的区别,庆阳环住张肃的脖子,在他耳畔道:“去床上吧,别跪麻了腿。”
她祭拜过太庙,也在父皇面前行过跪礼,知道跪久了有多不舒服。
张肃便起身将怀里的皇太女抱到了床上,见她扫向悬挂的两侧锦帐,再转身背对着殿下放落锦帐。
两边的锦帐即将合拢时,张肃侧首问:“要灭灯吗?”
庆阳笑道:“随你。”
张肃便出去熄灭了室内所有的灯,只留了一双龙凤喜烛。
外面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帐中就更暗了,至少张肃折回来时,庆阳特意扫了眼也没发现真正的变化。
被皇太女时刻注视着的张肃坐到了床侧,在内室穿着的鞋随意一踢就落到了一旁,想到皇太女并不抗拒他的碰触,张肃试探着撑过去,看着昏黄光线中皇太女红润的唇,哑声请示道:“臣继续服侍殿下?”
庆阳笑了,声音也带了几分她不自觉的哑:“好啊。”.
张肃并没有照着教习嬷嬷口头指点的那些来,因为无需嬷嬷再三强调,他也不会只顾自己疏忽了殿下的感受,因为殿下并不是只存在在脑海中的皇太女,她如此鲜活温热,她会毫不遮掩地回应他的每一次探索,喜欢或不喜,愿意纵容还是绝不可以,他都能感受到。
张肃也没有母亲担心得那么耿直,为了不让殿下对自己失望,张肃短暂地离开了片刻,改为用殿下同样喜欢的另一种方式继续服侍殿下,再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托起了殿下。
处理国事十分老练却第一次与驸马亲近的庆阳没有察觉任何不对,她只是抓紧了张肃的肩膀,用略带埋怨却并无阻止之意的眼眸瞥了他一眼。
张肃避开了,再在殿下彻底放松之后看过来。
此时此刻,庆阳并无法看清他的脸,素来理智的脑海也无法聚拢想要说的话。
她只是惊讶于张肃可以那么恭她敬她,又可以如此地肆无忌惮,就仿佛他那些年的克制守礼都是装的,都是为了这一刻的任意妄为。
庆阳还知道,只要她开口,张肃一定会停下来,会恭恭敬敬地跪在床边请罪,但那样的张肃庆阳白日里见得已经够多了,夜里她更喜欢眼前的这个,喜欢他这般不顾礼数地服侍。
“张肃……”
“臣在。”
皇太女唤了好几声张肃,一开始张肃还会应,但他很快就发现皇太女只是无意识地唤着他,并不需要他口头的回应。
但张肃还是想要回应。
怕殿下觉得聒噪,皇太女每唤一声,张肃就只在心里应一声“臣在”,怕殿下听不见以为他敷衍,张肃便真真切切地让皇太女感受着他的在。
第149章
当垂落的锦帐不再轻晃, 庆阳的脑顶已经紧紧抵住了不知何时被张肃竖放于雕花床头板前的缎面枕头。
静的只是锦帐,她的呼吸依然急促, 就像少时在演武堂连着跑了好几圈,却又与枯燥疲惫的跑圈不同,她的身体陷入了一种极致的懒散舒适,她的脑海也沉浸在一层层柔缓却连绵不绝的潮浪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庆阳仿佛回到了福州的海边,回到了那个傍晚,金灿灿的夕阳洒满海面,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涌向沙滩。
那时张肃陪在她身边,此时……
庆阳缓缓睁开眼睛, 看到了几乎纹丝不动撑在她上方的张肃,他头顶束发的金冠还在,发髻也没有多乱, 只是鬓边落下几率碎发。他的脸在昏暗的帐中呈现出绯玉的色泽, 狭长的凤眸只与她短暂对视后便熟练地垂了下去。
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彼此同样紊乱的呼吸。
又过了一会儿,庆阳后知后觉地明白张肃为何还撑在这儿了。
她移开了自己的腿。
张肃不确定皇太女是暗示他可以退开了,还是单纯地累了,但这样的姿势在非侍寝时有犯上之嫌, 张肃便及时离开皇太女, 再趁皇太女还在平复时保持俯身的姿势伸手捞起他放于床尾的红绫外袍。
庆阳只觉得眼前红影一闪,下一刻张肃竟半披红袍侧着跪在了她的右手侧,正面看着就极俊逸的驸马,侧脸的轮廓亦无可挑剔,清冷克制之意更胜。
外袍衣摆够长, 垂下来便遮住了他跪叠的小腿之上。
庆阳再瞥了一眼自己,没冒出什么念头呢,张肃反手拉起刚刚根本没有用上的被子一直为她盖到了肩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肃才终于又转过来看了她一眼。
庆阳眼睛看着他,勉强恢复了一丝力气的手直接从底下扯住他单手压着的一侧袍边。
张肃下意识地压紧袍子,却在对上殿下的视线后松了力气。
庆阳笑笑,叫他躺进来。
张肃先掀开被子平躺下来,再将被皇太女挑开的红袍彻底脱下放到一旁。
庆阳摆好枕头,改成侧躺后,一边看着张肃看似平静只残留绯色的脸,一手搭于他胸口。察觉掌下瞬间绷紧的身躯,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听着他陡然加重的呼吸,庆阳随意解释道:“被你服侍了那么久,我还没探过你的骨。”
虽然她与张肃相伴多年,脸看得十分熟悉了,庆阳对张肃衣袍束缚下的身躯却极为陌生。
张肃没有理由拒绝皇太女,只闭上了眼睛。
他这样,庆阳更不用顾虑什么了,完完全全地贴上他,手在喜被里面随心游移。
某一时刻,张肃按住了她的手,声音暗哑:“脏,臣不想污了殿下的手。”
根本站不住脚的借口,庆阳嗤了下:“污不得手,别处便可污了?”
张肃:“……”
庆阳推开他的手,下一刻便惊讶地自己缩了回来,见张肃早已朝外侧偏首,颈间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庆阳瞬间起了逗弄之心,面朝他枕上他的胸膛,右手摸着他的脸,笑道:“才结束没半刻钟吧,这么快又想了?平时那么守礼,没想到居然这么贪。”
张肃闭着眼道:“非臣有贪念,只是殿下在侧,臣情难自控。”
庆阳顿了顿,好奇道:“我若不允你,你该如何消解?”
张肃声音更哑了:“……无碍,臣冷静片刻便可。”
庆阳放了心,因为这会儿她并不想。
拢拢被子遮住自己,庆阳也闭上了眼睛,完全把张肃温热细腻的胸膛当枕头用了。身体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庆阳想多躺一会儿再去沐浴,困倒是不困,于是庆阳闻到了张肃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小时候她经常闻到的味道。
庆阳想起来了,懒懒地问他:“出宫后你还是在用皂角粉沐浴吗?”
今晚张肃肯定是在九华宫沐的浴,用的是解玉跟她请示过的他按照张肃少时习惯准备的皂角粉。
张肃:“是,殿下若闻不惯,臣可以换。”
庆阳摇摇头,鼻尖抵上他的胸膛轻轻地吸了一口:“我也习惯你身上的皂角香了。”
张肃才松开的手掌再度握紧。
可能是太舒服,躺着躺着庆阳居然困了,便从张肃身上下来,让张肃为她穿上寝衣。
皇太女姿态随意地坐着,单手撑床,凌乱的乌发披落于细白的肌肤,腰腹以下隐于大红色的喜被。
张肃不敢多看,先穿好自己的长裤,视线扫过皇太女散落在床头、床内、床尾的几件衣物,他下意识地反着脱的顺序先去拿那件触之轻柔的抹胸。
在他默默思索这件小衣的穿系之法时,庆阳一手抢走这件丢至床尾:“马上沐浴了,只穿中衣过去便可。”
张肃松了口气,再去取那套红绫质地的上衣下裤。
他跪坐着服侍皇太女,离得这么近,庆阳的视线在他腰腹间随意转了几圈,忽然就定在了一处,而这个时候的张肃正笨拙地将皇太女落于身前的长发一缕一缕地挑出来,另一手紧紧地笼着皇太女的两边衣襟,明明没看见什么,却依然……
庆阳笑了,抬头看他:“怎么又不冷静了?”
张肃:“……”
他低下头,只是身高差在这,庆阳还是能看清楚他的整张脸,无非是垂着眼帘罢了。
庆阳不知道张肃眼中的自己是何模样,眼前的张肃倒是重新勾起了她那尚且陌生的兴致。
庆阳扯开松松罩在身上的中衣,勾住张肃的脖子吻了上去.
沐浴回来后,庆阳几乎沾床就睡,睡前抱了张肃一会儿,等她习惯地在清晨时分醒来时,发现自己单独躺在拔步床中间,隔了一臂左右平躺的张肃几乎紧贴着床边,翻个身就要栽下去了那种。
看着张肃散发而睡的“陌生”脸庞,庆阳恍惚了一会儿才记起两人的大婚,昨夜那两场亲密也迅速涌现于脑海。
知道张肃有多容易不冷静了,庆阳没再去抱他,穿着另一套中衣跨过张肃下了床。
天亮得越来越早了,晨光透过窗纸将内室照得半亮,桌子上的两支喜烛已经燃尽,烛盏里积了两团红色蜡油。
熟悉的内室,唯独多了这套婚典所用的喜庆物件,便让庆阳看哪里都觉得新鲜起来。
等庆阳从净房出来,已然衣衫齐整的张肃竟然在收拾床榻了,拔步床一角的衣篓里多了他昨晚穿的那套中衣。
“这些琐事不用你做,你若准备好了,我叫拂柳她们进来了。”
沁芳早就做了九华宫的掌宫嬷嬷,解玉主要负责随她外出,九华宫内的大小琐事他并不怎么管,也没那么多时间与精力,毕竟白日里人都不在,而近身伺候她起居的差事就转到了拂柳四个大宫女头上。
张肃:“臣想回偏殿洗漱。”
无论西宫的二妃还是东宫这边的几位皇子皇女,所居宫殿都是两进的,前殿用于待客、宴请或怡情消遣,后殿才是寝殿。
后殿又有坐北的主殿与东西两座偏殿,秦弘还在重元宫当太子时,西偏殿便是太子妃吕温容的寝殿,只是夫妻俩感情好,吕温容大多时候都与秦弘同居主殿,只有她身子不方便或是秦弘心烦意乱需要静养时夫妻俩才会分居两处。
包括宫外的几座王府与公主府,王爷王妃、公主驸马都有自己的院子,夫妻感情好自然同住,感情不好,那王妃、驸马们想踏足王爷、公主的院子就需要通过仆人通传了。
庆阳这边也将西偏殿收拾出来作为驸马的寝宫了,新婚燕尔的,庆阳自然愿意与张肃同居一室,只是张肃不习惯由皇太女的四个大宫女服侍起居,不习惯在四个大宫女进来服侍皇太女时去净房解手,更不想他先解手耽误皇太女梳妆,所以才提出自回西偏殿收拾。
庆阳猜得到张肃的心思,笑着应了。
张肃跨出内室穿过东次间,到堂屋时,就见沁芳姑姑与四个大宫女都在这边候着了。
都是熟悉的面孔,张肃微微颔首,越过五女出去了。
解玉带着四个小太监候在外面,得知驸马要回西偏殿,解玉便吩咐四个小太监跟去伺候,这四人也是专门为了驸马准备的。整个九华宫,没人怀疑驸马张肃对皇太女的忠心,但万一哪个宫女痴迷驸马的姿容想要爬床呢?与其闹出事端坏了皇太女的心情,不如从源头杜绝这种可能。
这就是太女驸马与太子妃的区别了,太子妃进宫后身边不是太监就是宫女,根本没条件背叛太子,太女驸马……还是不要安排宫女考验驸马的定力了。
一刻多钟后,收拾整齐的张肃重新来主殿见皇太女。
稍后要去乾元殿敬茶,新婚夫妻俩继续穿大红色的礼服,只是没婚服那么繁琐隆重。
自己的喜日子,庆阳简单添了些妆,见张肃进来后站得比四个大宫女还远,庆阳用眼神示意四女退下,再走到张肃面前,笑着问他:“你更喜欢我穿裙装,还是穿官袍?”
张肃:“臣都喜欢。”
庆阳:“必须选一个。”
张肃看眼面前的皇太女,垂眸道:“臣更喜欢殿下。”
庆阳倒是没料到这个回答,想到昨晚这人如火的掌心与唇舌,而那时的“殿下”没穿裙装也没穿官袍,确实只有“殿下”,庆阳竟有种面上隐隐发烫之感,尽管她很清楚张肃绝无此意。
“走吧,去乾元殿。”
庆阳说完就往外走了,主动掐断了那些胡思乱想。
张肃落后两步跟上,一眼都没敢往更里面的拔步床上看。
第150章
东宫离乾元殿并不远, 庆阳带着张肃穿过一道宫门乾元三殿便映入了眼帘。
从小到大,庆阳接连观礼了大姐与三位皇兄的四场婚典, 对大婚次日的敬茶礼再熟悉不过,转眼间就轮到了她与张肃做那对儿敬茶的夫妻。
庆阳看向张肃:“会紧张吗?”
皇太女眼中带着戏谑,其中的笑意让张肃想起小时候的公主也经常这样调侃他,但素来注重威仪的小公主在大多数文武官员、勋贵子女以及百姓们面前都是端庄守礼的,只有皇家至亲、几位开国功臣、身边近侍以及他这个三皇子的伴读才有机会看到小公主喜怒形于色的一面。
张肃知道小公主早就把他当自己人了,只是大婚前的他并没有可以偶尔逾越臣礼的“自己人”名分。
如今他有了。
所以张肃笑了下,如实道:“还好。”
庆阳被他少见的笑容晃了眼,却并不意外张肃的回答,毕竟在父皇这些女婿与儿媳妇当中,张肃应该是与父皇打交道次数最多的那个, 与母妃贵妃娘娘以及三位皇兄都很熟悉了,又是战场都去过的武将,还能被敬茶的小场面吓到?
敬茶在中殿, 兴武帝、二妃以及住在宫外的几家皇亲都到了, 包括这两日被特许进宫的大公主永康。
五个皇子公主, 轮到这第五场敬茶礼时,兴武帝的白发与越来越多的孙辈全都成了光阴飞逝的证据。
雍王妃邓氏知道自家丈夫年前因为反对立皇太女一事遭了兴武帝的冷落,虽然年后好像没事了,可就是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调侃皇太女的任何事, 这会儿只管维持笑容看小辈们说笑。
雍王挺心疼大哥的, 瞅眼大哥的白发,劝慰道:“好了,连最小的麟儿都成亲了,以后大哥再也不用为儿女婚事操心了,麟儿又有出息, 大哥既然把她夸得比你还像明君,那国事大哥也可以多分一点给麟儿,自己多休息休息吧。”
到底是亲手将他抚养长大的亲大哥,雍王虽然支持儿子从没出息的仨侄子以及不该当家的侄女手中谋夺帝位,却也不愿因为这份私心就盼着大哥早点驾崩,他更盼着大哥活到七八十岁还有力气打他,盼着那个时候的大哥能想明白,废了小侄女的皇太女。
兴武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手心手背都是肉,脚心脚背也是肉,他的头发至少有三成是为这个弟弟白的。
这时,皇太女与驸马到了。
兴武帝的心情自然而然地好了起来,腰背挺得都比刚刚直,笑着看向并肩走进来的女儿女婿。女儿气色红润一如往常,说明昨晚睡得够足张肃没有太贪,张肃还是那张跟他老爹如出一辙的端肃俊脸,大大方方的,没像三个儿媳妇那般脸红。
敬茶时,庆阳先敬父皇,张肃跟着改口。
不过各朝的驸马们最多私底下且在皇帝心情好的时候能唤声“父皇”,还得是本身就会讨岳父欢心的那种性子,在正经的场合都会规规矩矩的恭称“皇上”,以示他们不会因为女婿的身份就忘了君臣之道,傅魁如此,素来守礼的张肃更将如此。
敬茶结束,皇室一大家子共用了一顿早饭,散席后,兴武帝留下了小女儿与女婿,丽妃也没走。
跟着,张肃在外陪皇帝岳父下棋,庆阳被母妃带去了东次间。
就算张肃没有变成她的女婿,丽妃也早把张肃当成半个儿子看了,对这桩婚事丽妃唯一需要稍微牵挂的就是小夫妻俩夜里相处得是否融洽。
庆阳无意与母妃泄露自己的房中私密,又不想母妃猜测太多,只好简单给了个回答:“甚合我意。”
女儿正正经经的,丽妃扑哧笑了出来,笑得脸颊红扑扑的,一点都不像四十出头的样子。
庆阳莫名被母妃笑红了脸。
外面,兴武帝默默地与新女婿下棋,若非丽妃要与女儿说贴己话,他根本不会留下张肃,因为可以聊的事情他对张肃非常放心,不方便聊的,他非要问,岂不成了老不正经?
稍顷,庆阳出来了,才跨出次间,张肃便暂且离席朝皇太女微微躬身行礼。
这完全符合礼数,如同吕温容陪贵妃说话时她得朝走过来的秦弘行下礼,如同杨执敏陪兴武帝下棋时他也得朝突然出现的严锡正行下礼。
但兴武帝就是想逗逗自己的女婿,故意板着脸道:“朕允许你起来了吗?难道给麟儿行礼比陪朕下棋还重要?”
兴武帝瞪着女婿,他几步外的背后,庆阳若无其事地笑着,暗示自己的驸马父皇只是装样子。
张肃恭声回道:“是,因为皇上宽宏大量不会因此等小节降罪于臣,但臣若失礼于殿下,皇上绝不会宽恕臣。”
兴武帝:“……你倒是会说话,比你大哥二哥强。”张坚、张恒才真得跟张玠一样木头。
张肃:“那是因为臣比两位兄长有福气,能得皇上爱屋及乌。”
跟在女儿后面走出来的丽妃听到这话,笑得比女儿还明显。
兴武帝哼了声,提点道:“朕是爱屋及乌,但也得麟儿喜欢你你才能得到这份福气,朕希望你记住这话,无论何时都不要辜负了麟儿。”
张肃立即跪地道:“臣……”
兴武帝抬手打断他的誓言:“朕不信这些虚的,你心里有数就好,行了,跟麟儿回去歇着吧,只三天假,你们好好珍惜。”
庆阳走过来扶起张肃,朝才下了一半的棋局扬扬下巴,问父皇:“这局就废了?”
兴武帝:“叫你母妃来。”
年轻的小两口甜甜蜜蜜,他们老两口也有他们的甜!.
离开乾元殿,春光正好,庆阳带张肃去了御花园。
牡丹已经开败,芍药正在花期,庆阳步入旁边的凉亭,坐在最适合赏花的这侧美人靠上,让张肃坐在她旁边,一直保持距离跟随在两位殿下身后的解玉止步在芍药花圃之外,使得夫妻俩可以畅所欲言而不用担心被路过的宫人听到。
庆阳右臂搭着美人靠的靠背,以手托腮,瞧着一旁的驸马道:“说起来,我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清闲了。”
前年忙着陪父皇南巡,去年为北伐两地奔波,回京便是立储。
这半年张肃虽然没有陪在皇太女身边,两人也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闲谈,张肃却能想象得到皇太女心里装了多少事,且全是他无法为她分忧的。
如今立储纷争结束了,但民间仍有一些质疑皇上立皇太女之举的议论,且越是离京城远的地方,这样的质疑就会越深。
一臂之遥的皇太女看似悠闲,看似被一朵朵盛开的芍药吸引,谁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张肃靠近一些,握住了皇太女搭在腿上的左手。
庆阳的视线便移了过来,颇为意外。
张肃低声问:“会紧张吗?”
为执掌天下紧张,为注定会来的民间非议紧张。
庆阳笑了,反握住他的手道:“从未。”
她有资格做储君,她也有能力做好这个储君,既有信心,又何须紧张?.
在御花园消遣了半个时辰,回到九华宫后,庆阳就让大小宫人来拜见驸马了,这里面除了几个在张肃出宫后才调过来的新人,剩下的全都像熟悉咸王一样熟悉他们的太女驸马。
距离用午饭还早,庆阳带着张肃将两进的九华宫逛了一圈,最后来了西偏殿,西偏殿只有三间,中间为厅,北间是寝殿,南间是书房。
张肃从卫国公府带进来的“陪嫁”还没有开始拆箱收拾,书房看起来空荡荡的,庆阳待了一会儿就坐到寝殿的床上去了,问停在拔步床外的张肃:“你想与我同居主殿,还是只在需要侍寝的时候过去,平时自己住这边?”
一个恪守规矩的驸马该选择后者,张肃沉默片刻,却直视床边的皇太女道:“臣想与殿下同住,只在偏殿洗漱更衣。”
因为他不止是驸马,更是一个对公主朝思夜想了多年的驸马。
庆阳故意曲解他的意思:“难道你想夜夜侍寝?”
张肃:“……臣不敢,臣只是想陪伴殿下左右。”
庆阳笑了:“好吧,准了。”
西偏殿看过了,庆阳让张肃先收拾箱笼,她去了主殿。
庆阳醉心国务,但她也深谙劳逸结合的道理,不然累坏身体一切雄心壮志都将成为空想。所以得了假庆阳暂且就把中书省的差事抛到脑后了,坐在东次间的榻上看起她的闲书来。
用过午饭,庆阳要歇半个时辰的晌,听张肃提出告退,庆阳挑眉:“你是觉得我不愿留你,还是更喜欢自己歇晌?”
拂柳四个大宫女一听这话,识趣地先退了出去。
已经微红了脸的张肃这才解释道:“臣想陪殿下歇晌,只是怕殿下误会臣有他念。”
庆阳:“……我不会误会你,也不怕你有他念,反正你有也白有。”
她不想,他就休想。
张肃:“是,殿下不误会臣便好。”
庆阳想了想,补充道:“以后在九华宫,我若不想留你,自会明言,我没赶你,你也不用多虑。”
张肃记住了。
上午并未出汗,两人漱口净面后换了中衣便躺下了。
张肃还是躺在外侧,一躺好便动也不动。
庆阳看着好笑,侧躺着问他:“难道除了侍寝,你就不想与我有别的肌肤之亲?”
她就想抱他,却不想每次都是自己主动。
张肃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转过来,一把将根本不知道她说这种话有多折磨他的皇太女揽进怀中。
这一揽一贴,庆阳便愣住了。
张肃单手压着皇太女的背,在她露在外面的耳畔道:“臣绝不会勉强殿下,只是臣也管不住想为殿下侍寝的念头。”
温热的气息落于耳窝就化成了火,才告诉过他想也白想的皇太女竟然被这么一句话动摇了。
但她看到了窗边透进来的午后光线,将那一片都照得明晃晃的。
“晚,晚上吧。”
她可是立志要做明君的,岂可白日宣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