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默默地抱了好一会儿, 才由吕温容重新打破这份久违的平和,靠着丈夫的肩头问:“立太子废太子都是国事, 你要请辞,父皇会同意吗?”
秦弘一手揽着妻子,一手握着妻子的手,沉默片刻,他才看着门前冬日才用起来的绸面棉帘道:“会同意的,父皇已然知晓我非储君之才。”
当初父皇册立他为太子,不是因为他的才华贤德有多出众,而是因为他是皇家的嫡长子,是满朝文武早就公认的储君人选。
十几年了,秦弘察觉过无数次父皇对他的失望, 明面上的或是未曾说出来的,那么英明如父皇,又岂会看不出他担不起大齐储君的重任?
但父皇只有他们三个皇子, 他有他的不足, 二弟三弟也各有各的问题, 三兄弟合起来都不如父皇以及他身边的那些开国功臣们,就像三个矮子,父皇哪个都看不上,却又必须选一个做太子。在妹妹入朝之前, 他大概一直都是父皇眼中个子最高的那个矮子, 所以父皇还愿意继续在他身上费心,当妹妹接连表现出治国安邦的大才,耀眼如夜空中让繁星黯淡无光的皎皎满月,父皇又哪里还能忍受他的软弱无能?
秦弘想,如果麟儿不是妹妹, 而是他们的四弟,父皇肯定早就改立太子了。
不过麟儿是妹妹也没关系,有她辅佐,三弟也能做好大齐未来的皇帝。
秦弘相信他继续做太子的话,妹妹也会用同样的忠诚辅佐他这个异母的大哥,但这样事情会变得复杂很多,不提外戚臣子,单单大姐就容不得他重用妹妹比大姐多,大姐来找他闹,他会头疼,大姐改去跟妹妹争,既会给妹妹添乱也会寒了妹妹的心,所以让妹妹辅佐三弟是最合适的,没有人敢欺压新帝的嫡亲妹妹,也没有人能逼迫三弟委屈妹妹,这点上三弟比他更坚定。
他能预见的,父皇必然先于他预见到了,且想得比他更长远。
这一年父皇的冷落疏离便是给他的提示,今日父皇严惩方济却没有深究他们姐弟的罪状便是给他一个请辞的台阶,如果他贪恋太子之位故作糊涂逆着父皇行事,如果他先寒了父皇的心,父皇也将不会再对他与大姐心软,因为方济只是贿赂大姐的第一个官员,父皇有心彻查的话,问他问杨执敏,都能问出另外几个。
秦弘做不好储君,是因为他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又被亲情掣肘,但他的心从来都如明镜一样,国事家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看得清却断不了,如今他要放弃太子之位了,可以一口气把那些繁杂的政务、父皇的期许、江山的压力都抛开,只琢磨请辞这一件事,秦弘便能明白父皇的种种苦心。
这几个月他头疼发作盼着父皇来看看他却怎么盼也盼不到一个人在夜里默默流泪时,父皇应该也是难过的,所以才会在他日益消瘦时,父皇也添了更多的皱纹和白发,所以今日他与大姐在大殿上跪地认罪颜面尽损时,父皇的哽咽与失望也都是真的,但凡他能做好这个太子,父皇都不用承受手心手背必须选出一面去割肉的痛苦。
脸上突然多了轻柔的碰触,秦弘回神,对上了妻子怜惜的双眼。
他笑笑,接过妻子手里的帕子,自己擦了不知何时又落下来的泪。
吕温容并不觉得这样的丈夫软弱,她宁可他哭出来,也不想他一个人憋在心里。
放下帕子,秦弘长长地呼了口气,笑着贴上妻子的额头:“请辞的事有我,只是接下来一段时间要辛苦你了。”
在大臣们那边,他早就没什么太子的威仪了,无论是他一次次让杨执敏配合大姐的时候,还是监国期间他为了王叔讨要的战马请严锡正去吩咐兵部尚书又一次次因为国事发作头疾的时候,所以他已经做好了迎接被废之后必将承受的闲言碎语的准备,温容却不一样,她是成国公府的贵女,她嫁给他之前之后都没有任何可诟病之处,她只是受了他的连累。
吕温容抱着丈夫的腰,与他交心道:“没什么辛苦之说,如果不是父皇提携,我们吕家不会有如今的富贵,如果没有你,我也只是一个听起来身份高贵其实生在乡野的普通民女罢了,能够生在父皇开国之初,能得到这样一番造化,我心满意足,不求其他。”
秦弘亲亲她的额头:“你不觉得苦便好,等出宫了,可以的话,我也陪你去看看远近的山山水水。”
三弟的清闲日子,亦是他羡慕向往的。
吕温容喜欢这样的畅想,但她还是要提醒丈夫一件事:“你我想要的日子,未必是铮哥儿想要的。”
丈夫放弃的不单单是他的太子之位,更是铮哥儿曾经触手可及的帝位江山,就像当初丈夫也是君臣们心中不二的太子人选。
秦弘才轻松没多久的心头立即又压过来一层浅霾,他并未忘记妹妹因《南巡游记》贤名满城时,铮哥儿望向妹妹的怨恨眼神。
以防妻子心疼铮哥儿,秦弘直接将话说明白了:“他想要的,也不是我想留给他就能留下来的。”
他主动配合父皇请辞,还能凭着一份父子情与三弟的手足情当个富贵闲王,也留铮哥儿一个亲王的爵位。
他赖着不走,待父皇定下他们姐弟祸乱朝堂的重罪,等着他们姐弟两家的可能都是幽禁或废为庶人。
“我要请辞的事先瞒着他,等父皇准了,我再给他讲清楚。”
现在就告诉铮哥儿,他怕铮哥儿去找父皇哭闹给父皇添麻烦,同时也是自讨苦吃.
太子夫妻交心时,散朝的兴武帝把杨执敏叫到了御书房,没人知道君臣两个说了什么,吏部的官员们只知道他们这位虽然被革了职但依然揽着尚书之权的尚书大人是哭着回来的,跨进吏部官署的时候两边的袖口都因为擦泪擦湿了一大片,进了公房后又哭了好一阵,冬月寒风瑟瑟,为尚书大人的哭声更添了几分悲凉。
但没有官员为他们的尚书大人担心,如皇上亲口所说,尚书大人简直就是皇上的另一个弟弟,方济那事又是永康公主与太子出面“请”尚书大人帮忙的,尚书大人最多是犯了一次糊涂,不可能真就因此失了圣心,两位丞相年纪都不小了,才五十三岁的吏部尚书可谓正当壮年、前途大好!
尚书大人哭,定是因为感动皇上没有重罚他,他才自己愧疚哭的。
杨执敏确实愧疚,愧疚当初他因为一时心软没有骂醒太子,愧疚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太子一日比一日窝囊却想不到任何可以帮忙改正的法子,但他更多的是心疼皇上,心疼皇上英明一世到老却要为储君的废立心神俱疲,心疼记忆中那个雄心壮志无畏险阻的皇帝变成了如今苍老萧瑟的晚年模样。
他哭的是生老病死无力可阻,哭的是君臣几人再也回不去的快活岁月。
翌日初四,杨执敏穿着一身细布衣裳神色如常地来了吏部,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乾元殿却传出了皇上卧病的消息。
几位重臣连忙去乾元殿探望皇上,到了才发现太子也在,眼圈红红的,一看又哭了一场。
兴武帝靠坐在榻上,捧着碗正在喝药,扫眼排成两排的重臣们,兴武帝笑笑,不以为意地道:“老了,一到冬天总要病上两场,养养就好了,用不着你们惦记,赶紧回去忙吧,太子也是,都别打扰朕休息。”
兴武帝这一休养就养了六七日,冬月初六、初九的早朝都是让太子主持的。
太子既然能够继续主持朝会,气色也明显好转了,尽管初三朝会上太子、永康公主、杨执敏接连受罚的事已经通过众官员之家正在朝民间传开且有沸扬之势,大多数有资格上朝的文武官员们却都觉得太子圣心犹在,地位依然稳固。
初十休息了一日,冬月十一,兴武帝病愈重新理政了,跟着就是冬月十三的早朝。
卯时的清晨天黑风冷,候在大殿外的臣子们几乎都缩着肩膀,秦仁抖得最厉害,见站在旁边的大哥一动不动的,秦仁偷偷伸手,往大哥手里塞了一个小物件。
那东西圆圆的硬硬的暖暖的,秦弘没有低头检查,只疑惑地看向三弟。
秦仁小声道:“我让工匠特制的小汤婆子,专门留着这时候用的。”
秦弘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三弟坐在龙椅上的身影,双手垂放在两侧看似正襟危坐,实则一手抓着一个这样的汤婆……
秦弘僵住了。
进殿之前,秦仁飞快从大哥手里抢回汤婆子,免得大哥笨手笨脚把东西掉出来,父皇见了,定会扒了他一层皮。
被他这么胡闹一场,秦弘绷紧的心弦倒是放松了片刻,但很快他又察觉到了身后大臣们投过来的视线。
所有人都记得,太子还有一封罪己书未曾宣读。
前两次朝会父皇不在,秦弘才没有念,严锡正等人也没有提醒他念,仿佛只要他装傻,父皇又不追究的话,这事便能糊弄过去。
但秦弘没想过要糊弄。
待今日的早朝即将结束,大臣们也都议完事后,秦弘出列了,从怀中取出一封折子跪在地上,朝龙椅上的父皇道:“父皇,儿臣的罪己书写好了,请父皇过目。”
大殿上瞬间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秦仁手里的小汤婆子也险些松落坠地。
兴武帝扫视一圈,最后看着太子道:“平身,直接念吧。”
第132章
秦弘当了十四五年的太子, 这期间无论回答父皇的问题还是大臣们的请示,秦弘都会先在脑海里反复思量, 确定不会惹怒父皇或是拿错主意才开口,久而久之,他便成了君臣们眼中那个束手束脚、优柔寡断的太子。
包括少年时期,秦弘也少有自信满满的时候,文先生让他说自己的理解,秦弘会怕理解错了让先生失望惹秦梁嘲笑,武先生让他与秦梁切磋,秦弘既怕全力以赴伤到秦梁,又怕保留实力却不敌秦梁。只有死记硬背就能答对的题目,或是勤苦练习就能掌握的刀枪之法骑射之技, 秦弘才会有足够的把握。
今日是他在文武大臣们面前宣读罪己书的日子,在所有人看来,太子殿下都该是惭愧的狼狈的, 但偏偏就是今日, 却是秦弘记事以来对自己最有信心的一日, 因为他确定这是父皇希望他做的,确定他这么做对他对父皇对大齐都好。
所以,得到父皇的准许后,秦弘站了起来, 再转过身面朝文武百官。
太子殿下虽然清瘦了许多, 但他依然身高八尺有余,此时他的脸上再无平时的憔悴苦相,大臣们只看到了久违的温和俊朗,此时他站姿端正视线在众臣间平移,再无往日的彷徨顾虑之态。
单看太子这番仪表气度, 谁又不服气他这个嫡长子出身的太子?
刚刚还担心大哥难堪的秦仁看到这样的大哥,又心疼又钦佩,敢作敢当坦坦荡荡,不愧是大哥!
成国公吕瓒见到这样的太子女婿,心中很是欣慰,男子汉大丈夫,挨骂就挨骂,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儿郎。
左相严锡正垂下了眼帘,不忍再看这位他曾经极力拥护的太子,因为他很清楚太子的秉性,只要太子还把治国当成份内之事,再累再怕太子也会战战兢兢地背负储君之责走下去,只有彻底地放弃了,太子才会心神安宁如卸千斤重担。
在文武百官或诧异或复杂的目光中,秦弘放下手中的奏折,一边依次扫视满朝文武,一边诵读他亲自写好并背熟的罪己书。
“身为太子,弘有七罪。”
“首罪不孝。自我年幼,父皇便教导我要博览群书效仿圣贤,我明知朝廷用人当奉行公正,却以太子之尊胁迫吏部尚书举荐庸臣,不遵父皇教诲,是为不孝。”
“次罪不忠。父皇为君,我为臣子,臣子以公谋私欺君不报,是为不忠。”
“三罪不仁。我用贪官,贪官所贪皆得于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因我受害,是为不仁。”
“四罪不贤。入朝多年无尺寸之功,内不能规劝长姐悬崖勒马,外不听贤臣劝谏修身克己,是为不贤。”
“五罪不智。参政时明知有违律法成例却一意孤行,不辨是非曲直,是为不智。”
“六罪不勇。父皇南巡前命我监国,将大小国事尽托付于我,我却畏难怕险,每遇灾乱战事皆推给中书省决断,是为不勇。”
“七罪不良。身为长兄,德行皆有亏于心,无法以身作则,愧对手足,是为不良。”
太子句句掷地有声,百官们垂首静听,竟是每一条都无法反驳。
支持太子的,觉得太子过于坦诚了,有几条明明可以不说,可太子亲口都列出来了,他们便有心替太子美言转圜也无力。
秦弘也不需要他们的美言,他转身,重新朝龙椅上的父皇跪下:“父皇,这七罪儿臣其实早就心知肚明,每每想起都惭愧悔恨煎熬,只是儿臣懦弱惯了,不敢主动向父皇请罪。如今罪状败露,父皇竟还不忍心重罚儿臣,儿臣感激涕零,只是儿臣无才无德实在不配再做储君,恳请父皇成全儿臣,废黜儿臣的太子之位吧!”
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刚刚还只有太子一人声音的大殿上瞬间乱了起来,处处都是大臣们的震惊、议论之语。
秦仁第一个跪到了大哥身边,秦弘扭头,目光严厉声音也严厉:“三弟若还认我这个大哥,就请耐心听我与父皇说完,不要妄加干涉。”
秦仁愣住了,从小到大,大哥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兴武帝抬手,等大臣们安静下来,兴武帝先让三儿子退回原位,再皱眉看向太子:“上次朕要罚你与永康,你拿这话威胁朕,今日朕让你宣读罪己书,你便又来威胁朕?难不成大齐的储君之位在你眼里只是玩物,可随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
上次跪在这里的太子泪水涟涟,此时抬起头的太子只有一脸冷静与坚决:“父皇明鉴,儿臣绝不敢轻视太子之位,少年时儿臣便深知父皇开国不易,深知父皇将天下万民的温饱安稳看得比父皇的性命还重,故儿臣也早早立下宏愿一定要做好大齐的太子,竭力为父皇分忧。”
“可儿臣空有满腔抱负,却没有从容处理政务的才干,更没有勇于面对天灾战祸的魄力,从儿臣入朝的那一日起,儿臣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唯恐一步行错便坏了父皇励精图治才创下的国泰民安。十几年了,儿臣不但帮不了父皇任何忙,还屡犯糊涂给朝堂添乱,最可笑的是,儿臣忧虑成疾,竟还落下了无治的头疾之症。”
“父皇,这江山的担子太重,儿臣是真的无力再背负了,儿臣也怕,怕头疾频发短了寿数。”
“父皇怪儿臣懦弱无能也好,怪儿臣贪生怕死也好,儿臣真的不想沦为败坏大齐江山基业的罪人,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绝非怨恨父皇罚儿臣的冲动威胁,还请父皇成全!”
说完,秦弘重重地叩首在地,保持跪伏的姿势不动了。
兴武帝死死地盯着下方的太子,气到额头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帝王气成这样,一时之间大殿上鸦雀无声,没有官员敢擅自议论,也不敢冒然劝皇上息怒。
忽地,兴武帝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速度几个大步跨下御阶,对着太子就是一脚:“想当年朕在战场几番出生入死都没怕,如今天下太平了,朕直接把太子之位送到你手里,还给你安排一帮能臣为你出谋划策,只让你监回国竟然都把你吓出头疾了,老秦家怎么有你这种窝囊废物!”
“父皇,父皇!”
在兴武帝还想再继续踹太子的时候,秦仁飞扑过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父皇的手臂与腰,因为太怕大哥被父皇踹出个好歹,秦仁浑然忘了一切,扑得动作太大,以至于两边的袖子都飞甩起来,这一甩,也甩出了两个婴孩拳头大小的物件。
兴武帝没看到,冲过来劝架的大臣们也没有看到,但东西落地会发出声响啊,咚咚两声之后还跟着几声乱弹的咚咚,直接就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引过去了。
兴武帝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两个洒出水的小壶,再见鬼似的看向围过来的一圈大臣们,什么东西?谁的东西?
被父皇踹倒在地的秦弘闭上了眼睛。
秦仁脸都白了,可看眼倒在那里的大哥,秦仁扑通跪下了,低着脑袋道:“禀父皇,儿臣怕冷,那是儿臣藏在袖子里暖手的汤婆子。”
兴武帝木头一样僵硬地转动脑袋,视线在那两个汤婆子与老三身上来回移动,突然又是一脚狠狠踹在了老三胸口。
秦仁哀嚎着倒在了大哥身边。
兴武帝还想追过来,没等吕瓒、张玠拦住,兴武帝身形一晃,仰头朝一侧倒去,幸好被两位大将同时接住了。
刹那间,喊皇上的喊皇上,喊父皇的喊父皇,大殿上乱成了一团。
没多久,兴武帝被抬回了乾元殿,刚把人放到龙床上,御医还没来呢,兴武帝自己醒了,记起方才的事后就喊樊钟,让樊钟带人把太子、咸王都拉下去,一人打二十鞭子:“给朕往死里打,都往死里打!朕没有这样废物的儿子!”
樊钟跪到地上,请皇上息怒。
不用他为难,严锡正、杨执敏等文臣已经哗啦啦跪了一片,都求皇上息怒。
兴武帝打不着被挡在后面的俩儿子,气得捶胸顿足,最后将那碍眼的俩玩意都撵了出去。
秦弘、秦仁双双跪在了乾元殿外。
跪了一会儿,秦仁小声抱怨旁边的人:“都怪大哥,你不说那话,父皇就不会生气,我也不会露馅儿挨打。”
秦弘看着一边说一边揉胸口的三弟,笑了:“三弟,其实大哥最羡慕的就是你,什么都不用多想,什么也不用多做。”
秦仁:“……那是因为有大哥在担着国事的重任,我才能没心没肺地吃吃喝喝。”
秦弘:“可大哥累了,大哥真的扛不动了,跟父皇请辞也是认真的。”
秦仁呆呆地张着嘴,视线在大哥明明气色好转起来的脸上游移。
秦弘还是笑:“一想到辞去太子之后我也能跟你一样清闲,这几日我吃得好睡得好,气色当然胜过从前。”
秦仁:“……”
殿内,兴武帝喝了药休息后,退出来的大臣们就又来劝太子了,劝太子不要再提请辞之事。
秦弘一副看破红尘的超然:“我无德无能再做这个太子,与其勉强为之将来让父皇的基业毁在我手里,我宁可此时触怒父皇。诸位不用劝了,如果父皇不答应,我便在此长跪不起。”
这可是太子啊,未来的新君,太子不想干了,大臣们能轻易答应?
于是,一帮文臣们哗啦啦地跪下去求太子回心转意,明知劝不了的严锡正等人也得跟着跪。
何元敬赶紧进去禀报皇上。
小半个时辰后,兴武帝才披着大氅出来了,扫眼都跪白了脸的大臣们,他对太子道:“你当真不愿再做大齐的太子?”
秦弘:“是,如果儿臣可以选,儿臣一开始就不想背负这千钧重担。”
兴武帝冷笑一声,对大臣们道:“都听听,竟是朕强人所难,是朕非要把太子之位塞给他,还害他得了头疾之症啊。”
秦弘叩首:“儿臣绝无怨怪父皇……”
兴武帝直接又是一脚踹过去:“你快闭嘴吧!不当就不当,朕成全你!来人,拟旨!”.
兴武十八年冬月十三,兴武帝废黜皇长子秦弘的太子之位,改封安王。
因秦弘惹了圣怒,兴武帝下完旨意就命长子一家即刻搬出皇宫,不要再碍他的眼。
严锡正终于替皇长子求情了,求皇上至少再给安王一家一段时间,等修了王府再搬。
兴武帝:“他等得起,朕怕朕会被他活活气死!要王府是吧,把麟儿还没入住的公主府给他,直接换块儿匾额就是!”
六十五岁的左相大人惊骇得瞪大了眼睛!
第133章
安排好长子一家的去处, 兴武帝让何元敬扶着他继续去里面躺着休养了。
大臣们还都愣着!
好好的一个太子,说废就废了?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再有, 那是庆阳公主的府邸啊,临时改成安王府,那庆阳公主回京后住在哪?公主可是才立下北伐的大功,高高兴兴地回来,没等到赏赐先发现自己的府邸没了,公主能愿意?
不过此时担心庆阳公主没了府邸的官员还是少数,大多数官员还是希望皇上收回废太子的旨意,鉴于这旨意是太子犯傻犯倔自己求来的,皇上也被太子气昏头了,官员们就一窝蜂地跪拦在秦弘面前, 恳求太子殿下去皇上面前赔罪,尽快让皇上撤回旨意。
秦仁也跟着劝,劝得比大臣们还诚心诚意, 大哥累了不想当太子了, 那谁来当?二哥性子太急了, 真不如大哥合适,最怕父皇看在妹妹的功劳上把储君之位给他,他就更当不了啊,既没有掌管天下的本事, 也吃不了为了国事劳心费神的苦!
所有人都跪在了秦弘面前。
秦弘笑了, 对着众人道:“太子之位于我这等无能之人如同深海囚笼,今日承蒙父皇成全我才得以脱离苦海,才有了此时的无拘无束欣喜若狂,诸位非要逼我回去,不如直接取了我的性命吧!”
众臣眼中的太子, 双手负于身后,身姿挺拔,昂首朝天,笑得恣意洒脱,犹如一只随时可以飞走的鸿雁。
青史上被废黜的太子多了,但哪一个不是下场凄凉,唯独大齐国老秦家这第一位太子,被废后身上的喜气压都压不住啦,再想想太子没被废的时候,想想太子一脸憔悴双眼无神的模样,竟真得像极了坐牢!
秦弘笑着看了一遍冬日湛蓝无云的天,看了一遍远近的宫墙殿宇,视线在重元宫的方向顿了顿,最后对跪在面前的众人道:“下次见面,请诸位称我安王,再有错喊太子之人,我会亲自上折子参他抗旨谋反之罪。”
这江山是皇帝的,让谁当太子都是皇帝说了算,一个大臣敢乱认太子,不是谋反是什么?
放完狠话,表完态度,秦弘大步离去。
秦仁追了上去,太子不太子的先不提,大哥马上就要搬出皇宫了,他做弟弟的能袖手旁观?
臣子们这边,严锡正深深地叹了口气,佝偻着腰背率先往外走去,一副他虽然惋惜想劝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右相戴纶摇摇头跟在了后面,聂鏊、杨执敏也想跟着,被一群文官拦住了,有的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有的恳请杨执敏去皇上那里再劝劝。
杨执敏苦笑,指了指身上的细布袍子,他是因为安王姐弟以权谋私被革职的,哪有资格再劝?
官员们齐齐看向御史大夫聂鏊。
聂鏊怒容道:“皇上开国何其艰辛,呕心沥血才有了今日的国泰民安,秦弘不思报国反倒视皇上的期许厚望为牢狱,懦弱至此何以继承大业,老夫非要推他回来,愧为臣子,也愧对天下百姓!”
平心而论,秦弘这次的过错并不严重,至少皇上想要以此为由废太子是不行的,聂鏊也会坚决反对,但聂鏊看得很清楚,秦弘是真的不想当这个太子,也是真的没有继承帝位的才能、勇气与魄力,这么一个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发作头疾的储君,真不如成全他早点让贤!
聂鏊愤然而去。
官员们愣了一会儿,然后走了一大半,剩下小一半扭头看向刚刚被废的前太子的岳父成国公。
吕瓒:“……”
女婿宣读罪己书的时候吕瓒还很欣赏女婿勇于认错的坦荡,女婿跪在大殿上请辞太子的时候,吕瓒顿时有种好好地走在路上突然晴空一个霹雳砸在他头上的荒唐震惊之感,等皇上真的成全女婿了,吕瓒的心就跟泡在了冰水里一样。
作为一个民间出身凭借从龙之功飞黄腾达的国公,吕瓒享受现在的锦衣玉食与位高权重,但他牢记这一切都是皇上按照吕家开国的功劳赏赐给他们的,在他们接受赏赐之后吕家与皇上就只是君臣的关系了,最多再比普通官员多了一份故交的情分,可如果他们仗着以前的功劳与情分作威作福,那吕家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父亲病逝前交待他要对皇上忠心耿耿,无论是兴武帝还是未来的新帝,无论那新帝是自家女婿还是皇上改立的其他皇子,吕瓒既惊于父亲竟然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日,也会遵从父亲的教导、听从自己的本意对皇帝尽忠。
问题是,他是废太子的岳父啊,兴武帝应该是相信他的,下一个新太子能信他吗?
吕瓒忧心忡忡,吕瓒自顾不暇,吕瓒根本不想搭理这些还嫌他麻烦不够大的官员们!
笑话,女婿自己不想当太子的,他去劝皇上没用,去劝女婿,岂不是告诉满朝文武告诉下位太子他吕瓒很舍不得未来国丈的尊贵?
“立太子也好,废太子也罢,我吕瓒只知道忠于皇上遵守圣旨,诸位是走是留都请自便,恕我失陪。”
说完,吕瓒健步如飞地离去.
重元宫,秦弘回来后就让妻子赶紧安排宫人们收拾东西,主要是今晚就要用的起居洗漱之物,别的书啊珍藏等等一天搬不完可以明天再搬。
吕温容早有准备,笑着与秦仁道声失礼,这就去张罗了。
秦仁愣愣地看着大嫂的背影。
秦弘解释道:“之前我过得辛苦,你大嫂也跟着我战战兢兢,所以我说我要请辞,她比谁都理解我,也支持我。”
确认兄嫂脱离苦海的喜意与轻松不是装出来的,秦仁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了,再劝大哥回心转意不合适,恭喜大哥得偿所愿更不可能。
秦弘拍拍三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大哥知道三弟比我有胆识,你只是懒散惯了,你还年轻,现在改完全来得及。”
秦仁捂着脑袋蹲了下去:“大哥别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我也头疼!”
父皇还没说什么,只是一个猜测,秦仁已经感受到了泰山即将压顶的阴影,已经对大哥之前的苦啊累啊感同身受了!
秦弘失笑,转移话题道:“好了,东西太多我这边人手还真不够,你去帮我把书房的书都装箱吧。”
秦仁浑浑噩噩地去了。
秦弘对他身边的大太监德全道:“你去崇文阁那边盯着,让铮哥儿安心读书,不许任何人将外面的事传进去,出宫前我会去接他。”
德全神色凝重地走了。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重元宫的箱笼已经装满了四辆马车,秦弘撵走肯定偷偷哭过几次哭花了脸的三弟,让吕温容带着这四辆马车先去原本属于妹妹的那座府邸安置,他单独去崇文阁接儿子。
铮哥儿虽然才六岁,但他住在宫里,身边照顾他的宫人也都是机灵的,就像当年六七岁的小公主对宫里出了什么大事都能了如指掌,跟父王母妃住在一起的铮哥儿对自家的事情就更清楚了,所以他知道大姑姑因为收受贿赂受了罚,知道父王牵涉其中也被皇祖父骂了,还要写罪己书。
铮哥儿很生气,他的父王是天下第一老实人,都怪大姑姑贪财,父王耳根子软,才会帮大姑姑。
但他还是个孩子,没有人会听他的话,铮哥儿只能暗暗下定决心,等他长大了,等他做了太子,他一定会挡在父王面前拒绝大姑姑的那些非分之想,不再让大姑姑逼得父王头疼难受。
“父王!”
见到一身深蓝常服站在崇文阁外面的父王,面带微笑神色怡然的父王,铮哥儿惊喜地跑了出来,“父王,您怎么来了?”
秦弘抱起儿子,温声解释道:“父王跟皇祖父求了恩典,下午带你去大姑姑府里玩,铮哥儿喜欢吗?”
铮哥儿:“……”
肯定是父王担心禁足的大姑姑了,才要带他一起去。
铮哥儿不想去,但他不会拒绝父王,他去了,或许还能在大姑姑乱发脾气的时候帮帮父王。
就这样,秦弘顺顺利利地牵着铮哥儿跨过东华门,离开了皇宫。
此时东华门外就一辆马车,铮哥儿还没有察觉什么不对。
马车平平稳稳地走着,很快就来到了由一队禁卫看着的永康公主府,秦弘下车,抱了儿子下来。禁卫们没有收到宫里的任何消息,但秦弘凭着这张脸就可以畅通无阻。
永康还在为她交出去的六万两银子心疼,因为弟弟不愿意配合,永康为了少强迫弟弟,一共才帮过六个官员,有的留京了有的外放了,这六个还不是每个都像方济那么懂事年年都给她孝敬,甚至有两个官员因为犯错一个被贬一个被罢……
反正永康从六人手里都没赚够六万两,如今一下子倒贴进去两万多,爵禄也少了一半,她能不憋屈?
再憋屈,永康还是强撑精神来见弟弟、侄子了。
秦弘屏退所有下人,再坐在椅子上,将他已经辞去太子之位一事平平静静地告诉了他的大姐与儿子。
秦弘曾经畏惧大姐,不忍心拒绝大姐,但他早就知道那样是不对的,如今尘埃落定,大姐哭他听着,大姐动手他不会还手,大姐要怪父皇怪别人,他亲口解释个清楚。
永康要被这个没出息的弟弟气疯了,可无论她如何打骂弟弟都不躲,都会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看着她的眼睛里再无半丝犹豫为难退缩,永康就知道,她纵使打死弟弟也没用了。
最终,永康颓废地坐在地上,披头散发,万念俱灰。
铮哥儿目睹了大姑姑的发疯发狂,也目睹了父王的无怨无悔。
大姑姑都打不醒父王,铮哥儿能如何?
他只问了父王一句话:“父王不想当太子,就没考虑过我吗?”
秦弘将儿子叫到身边,俯视着儿子难掩怒火与不甘的双眸,一字一句地道:“太子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从古至今,都是当朝皇帝想让谁做太子,谁才会成为太子。”
“皇祖父册立父王之前,父王一日都不曾将太子之位视为囊中之物,父王想的是,皇祖父让我当,我会努力做好,皇祖父不让我当,说明我的才干德行不足以胜任太子之位。如果父王非要当太子,就等于父王想替皇祖父做主,等于父王不忠不孝。”
“皇帝的儿子觊觎储君之位是不忠不孝,皇帝的孙子有此念更是大逆不道。”
“你不该有此念,也不必有任何妄想,如果皇祖父想把那个位子给你,他不会让我带你出宫。”
“既然出了宫,今后你便只是安王府的世子,再敢觊觎那个位置,便是取死之道,父王也救不了你。”
站在父王面前的铮哥儿听见了,坐在地上回了一缕魂的永康也听见了。
姑侄俩谁也没有再吭声。
第134章
秦弘的废黜在贵妃、丽妃这边也如同晴空霹雳, 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有。
得知皇上不但废了太子还要求长子一家即刻搬出皇宫,贵妃先带着丽妃去乾元殿准备为太子求情, 结果在何元敬那吃了一顿闭门羹,称皇上正在休养谁来都不见,急得丽妃这个后宫第一宠妃破天荒地坏了一次规矩,在门口哭着求皇上出来,兴武帝依然不见。
还是贵妃劝好丽妃,二妃再同去重元宫探望昨日的太子今日的安王。
当时秦弘正忙着搬家,向二妃证明请辞是他心甘情愿且梦寐以求的就送走了二妃,也言明出宫时他另有安排,请二妃不必再过来送行。
皇长子脸上由衷的笑容把二妃所有的规劝之言都堵了回去。
丽妃心慌意乱地跟着贵妃往西宫走。
太子、永康姐弟俩受罚的事她是知情的,但也就是从那天开始, 皇上再没有召她去乾元殿过夜了。
皇上都快六十了,这两年在那种事情上本来就不勤,又被一双儿女气病了, 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养病乃是人之常情, 丽妃除了惦记皇上的龙体, 并没有胡思乱想什么,哪想到才十日没见皇上,父子俩就合起来放了这么一个震天响的大雷?
太子废了,还有重新立皇长子的可能吗?
如果肯定不会立皇长子了, 那……
丽妃惶恐地看向靠前半步的贵妃姐姐, 天啊,贵妃姐姐不会怀疑她在从中作梗吧,贵妃姐姐是否想让敬王坐上那个位置?
就在此刻,贵妃转身朝她看来,丽妃匆匆垂下长睫回避。
后宫就她们两个妃子, 贵妃还能不了解丽妃?
单看皇上最近都没召过丽妃伴驾,就知道废太子一事与丽妃无关,皇上也不想让丽妃牵涉其中。
至于皇上心目中的新太子人选,更不可能是她那有勇无谋且刚愎自用的炳儿。
贵妃轻轻挽住丽妃的胳膊,带着她往前走:“不必多虑,皇上自有圣断。”
多虑也无用,没人能做得了皇上的主,所以她们安分守己地等着就好。
待到黄昏,重元宫属于安王一家的东西全部被送去了那座刚刚摘下“庆阳公主府”匾额还没准备好新匾的气派府邸。
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兴武帝对两位公主与两位王爷一视同仁,赏赐的府邸、定下的爵禄都是一样的,再加上小公主最为受宠,那么即便小公主府从外面看起来与大公主、两位王爷的府邸一样大,百姓们也会暗暗揣测兴武帝从别的地方给小公主贴补了银子,建府所用木料、石料、漆料包括各种器物、园中景致肯定都是四座府邸里面最好的。
真相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员百姓们或许会吃惊皇上真废了太子,却绝不会认为皇上把小公主的府邸赐给安王是委屈了安王,即便是重新修一座安王府,新的安王府也绝不会比小公主的这座好。
百姓们只管围在安王府外看热闹,乾元殿,兴武帝在床上躺了大半日,睁着眼睛时脑袋里全是事,累到撑不住的时候就睡,睡睡醒醒的,再一次睁开眼睛,发现帐内一片漆黑,外面点了两盏勉强能照亮屋中陈设的灯。
兴武帝坐了起来。
一直守在屏风后的何元敬立即躬着腰赶了过来。
兴武帝揉揉额头,问:“什么时辰了?”
何元敬:“差两刻钟戌时。”
兴武帝:“都搬完了?”
何元敬声音微低:“是。”
兴武帝沉默片刻,吩咐道:“差人再去检查一遍,若有落下的都给送过去,没有就给大门上锁吧。”
何元敬便明白,安王一家是再也不会搬回来了。
何元敬退下后,兴武帝重新躺了下去,眼前再次浮现儿子从早上请辞到领旨谢恩间的一幕幕。
怕他怕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一心为他分忧却优柔寡断畏畏缩缩了十几年的太子,竟在辞去储君之位时展现出了他期盼已久的果断与魄力。
兴武帝真的气,气儿子该中用的时候不中用,可兴武帝也真的疼,疼这儿子只是不中用,但他孝敬父皇宽待手足,是个好孩子.
兴武帝废了太子,暂时还没有昭告天下,也没有马上给安王安排差事,这事就只有京城的百姓听到了风声,最多再被来来往往的商队们带出去。
安王搬走了,兴武帝继续在乾元殿养病,国事都交给了中书省,除了两位丞相早上可以进乾元殿禀事,别的人兴武帝一个都不见。
半个月一晃而过,在京城已经无人不知太子被废的消息时,冬月二十八,凯旋的庆阳公主派人送了一封折子进京,称大军已到修武县,预计腊月初三上午可抵达京城。
如一缕春风吹进了乾元殿,看完折子的兴武帝终于又有了笑容,次日一早还亲自主持朝会去了。
兴武帝不但上朝了,他还把闭门半月不出的安王召了进来。
刚刚在大殿外面等着的时候,处处漆黑,排在后面的官员们甚至都看不清前面那道属于安王的身影,离得近的严锡正、吕瓒等人也看不清安王的样子,等进了大殿,烛火通明,这几位重臣再偷偷观察安王,就见安王清瘦的脸庞多了些肉,气色也更红润了!
吕瓒:“……”
很好,很好,只要女婿是甘心退的,新太子应该不会把女婿当眼中钉,便也不会把他当随时可能伙同废太子造反的将军防!
操心操瘦了一圈的吕国公默默地在心里开解自己道。
龙椅上的兴武帝看到这般神清气爽的长子,直接嗤笑出声:“好啊,快转过去给文武百官们看看,朕被你气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你倒好吃好睡地养了一些肉,看来前面十几年朕还真把你关在牢笼里了!”
秦弘的脸皮没有三弟那么厚,离宫那日他确实是太兴奋了,兴奋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在乎大臣们怎么想,如今他早已平静了下来,那么该奉行的礼义廉耻也都回来了,被父皇这么嘲讽,秦弘配合地转身给大臣们看时,面上就多了几分尴尬。
只是尴尬,并无后悔。
由着大臣们伸脖子歪身子看了一阵,秦弘默默地转过来,跪在地上道:“儿臣不孝,让父皇伤神了。”
兴武帝:“伤就伤吧,反正朕也没几年活头了,你脱离苦海安康长寿就好。”
这下子,满朝文武都跪了下去,恳求皇上别再说气话。
兴武帝摆摆手,叫众人都起来,叹道:“只为安王,朕真提不起精神,不过朕的麟儿要回京了,麟儿为大齐立了头等大功,为大齐百姓打下了至少二十年的边关太平,朕该高高兴兴地去接她,去接打了胜仗的将士们,而不是病怏怏地给他们扫兴。”
大臣们赶紧说些庆贺的吉利话好让皇上更高兴。
兴武帝笑了一会儿,然后对安王道:“废黜太子既是国事也是家事,朕不想麟儿跟你二弟误会是朕心狠绝情非要废你,所以你这就离京去接接他们吧,你亲自跟他们说清楚,过几日兄妹几个和和气气地回来,别让百姓们以为咱们老秦家也要闹一出为夺帝位骨肉相残的大戏。”
秦弘:“儿臣领旨。父皇放心,儿臣会解释清楚的。”
兴武帝点点头,再看向旁边的老三:“你陪你大哥一起去,记得披上大氅,朕的老三怕冷,可别冻死在外头。”
这是终于记起老三甩出去的那两个小汤婆子了。
秦仁被讽得直抬不起头,臊眉耷眼跟在大哥后面往外走,而带着这么一个弟弟的秦弘脸上也没有多少光彩就是.
兄弟俩带着一队禁卫骑马往黄河北岸赶,庆阳这边的七万大军继续按照日行六七十里的速度往京城走。
庆阳并不知道大哥三哥正在过来的路上,月底黄昏,大军又要安营扎寨了,因为要忙乱一阵,庆阳先在营地外面等着,秦炳、张肃都陪在她身边。
庆阳扫眼张肃握着缰绳的手,问:“给你的冻疮膏用了吗?”
寒冬时节行军,不少士兵都长了冻疮,庆阳也有,但刚有苗头解玉就把御医配的冻疮膏翻出来了,所以庆阳的手脚没有冻得太严重。
张肃的手也只是有些红肿,他自己没太在意,没想到公主会注意到。
“用了,谢殿下赐药。”张肃恭声道。
秦炳不怕呼啸的北风,却被张肃的话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摸着手臂看向张肃:“不是吧,你跟妹妹都有婚约了,这里又没有外人,怎么还这么一板一眼的?”
张肃没有回答,别说敬王在,就算敬王不在,他也不会在公主面前忘了规矩。
庆阳笑笑,眼睛看向渐渐搭起来的大营,记忆回到了张肃与二哥的奇兵刚返回蓟州大营那日,她顾及监军的身份公主的威仪没有多看张肃,张肃也守着分寸未曾主动表现出任何未婚夫妻的亲近。
庆阳喜欢这样的张肃,她要在军中立威,而不是动不动就与自己的驸马眉目传情。
正要准备进入大营,远处突然出现一队疾驰而来的快马。
守在一段距离之外的樊怀忠立即带着亲兵护到了两位殿下之前。
待认出太子、咸王的面容,樊怀忠才带人退回原位。
庆阳惊喜地催马迎了上去:“大哥三哥,你们怎么来了?”
秦弘笑道:“父皇让我们来接你们一程。”
秦仁笑不出来,因为对面的妹妹瘦了也晒黑了,一看就吃了不少苦,他心疼!
这时,雍王、侯万中、邓坤、傅魁、孟长河、程知许等武官都赶了过来,除了雍王还站着,其他几个都跪下朝太子行礼。
秦仁更心酸了,秦弘坦然道:“半个月前,我已经向父皇辞去太子之位,如今受封安王,这次诸位不知者不怪,下次可别再喊错了。”
侯万中等人:“……”
雍王、秦炳以及方才想要行礼被秦弘拦住的张肃、樊怀忠也都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秦弘惭愧道:“此事说来话长,诸位将军回京后自然会知晓原委,我就不多解释了。”
侯万中等人也不敢要求太子解释啊,及时收起异色,一起将皇家叔侄五人送进大帐才告退。邓坤走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张肃,张肃不解其意地与他对视,直到邓坤率先移开视线。
大帐之内,秦弘将事情经过详细地说给几位至亲听。
雍王气得拍桌子:“多大点屁事,也值得你请辞?”
秦弘:“与这次受罚无关,是我早就力不从心了,二弟妹妹不清楚我的头疾,去年王叔一直在京,难道还看不出我这身体真的扛不住了?”
雍王说不出话了,也不是很想说,耷拉着眼皮,耳边是他离京前儿子对谁当太子更有利于儿子的分析。
大侄儿最懦弱最容易让位,老二骨头跟他一样硬,老三没骨头,可老三身后有骨头比他还硬的小侄女。
秦炳想说的王叔都说了,再看看铁了心辞去太子之位的大哥,注意到旁边三弟的垂头丧气,秦炳突然一个激灵:“大哥不当,那谁当?啊,大哥你不是看我立了战功才要让位给我吧?那可不行,我只会打仗,干不了太子的事!”
他连南巡路上那些文官都应付得头疼,整天跟严锡正等重臣打交道脑筋更不够用。
秦仁猛地抬起头:“我也不行,你们俩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当!”
二侄子说话雍王就看二侄子,三侄子开口雍王就看三侄子,见这俩都不要当,雍王松了口气,对大侄子道:“你是长子,再苦再累该你担着你就得担着,没事,回京后王叔替你跟皇上说去,让他重新立你,你别抹不开脸就行。”
秦炳、秦仁齐齐点头,再齐齐盯着大哥,以证诚心。
秦弘笑道:“你们若不想让我踏踏实实做这个安王,我就继续求父皇废我为庶人,也好让你们相信我的决心。”
秦炳、秦仁:“……”
秦弘:“行了,我只有辞去太子的资格,没有劝父皇立谁为太子的资格,我没有,你们也没有,那是父皇该操心的,你们只管做好份内之事,少自作主张。”
应付完王叔与两个弟弟,秦弘才有空去看最明理的妹妹。
庆阳看得出大哥的心志之坚,于是朝大哥笑了笑:“我都听大哥的,愿大哥了却心事后,自此再无头疾之忧,福寿绵长。”
秦弘就知道,兄妹几个,妹妹最懂他.
身边多了两个皇兄,又出了废太子的事,接下来行军路上庆阳并没有机会与张肃单独相处,不过张肃素来沉稳,即便张肃猜不到父皇的心意,谨言慎行的他也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腊月初三,大军押解还吊着半条命的耶律崇、耶律续兄弟以及两人的妻妾子女即将抵京。
作为北伐监军,庆阳如出发之时穿了那套明黄色的战甲,独自骑马位列前方,听着身后二哥想让大哥与王叔紧随在她身后,听着大哥坚持要与三哥跟在王叔、二哥身后。
都是熟悉的声音,让庆阳想到了三位皇兄与王叔或劝或推太子之位的情形。
当时庆阳就觉得叔侄四人很聒噪,包括她最亲的三哥。
她还是亲近三哥的,也敬重大哥,但这不妨碍她嫌他们聒噪,如同此时的让来让去,既聒噪又可笑。
因为她是妹妹,是公主,所以哪怕她已经贤名远播威震草原,他们也都想不到她吗?
摸了摸身下似乎也被他们吵到的坐骑,庆阳抬头眺望京城的方向。
想不到也没关系,她已经走在了他们身前。
第135章
今年的京城接连出了好几桩值得所有百姓都津津乐道的大事。
最先是开春时庆阳公主的《南巡游记》横空出世, 有钱的官员富商都抢着去买国子监与各大书坊印的书,舍不得花银子买书的百姓书生既可以去里正、先生们那里借阅, 也可以去茶楼听说书先生们一篇一篇地讲,总之只要好奇皇上公主在南巡期间都做了什么的人,就一定有途径去打听了解。
跟着是夏日里兴武帝要发兵北伐,钦点的监军还是庆阳公主,让一位公主去打仗去监军,多新鲜啊,那段时间百姓们为争论庆阳公主到底行不行就争得吐沫四溅,便是一家人为此闹得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也大有人在。
就在官员与百姓们都心系北伐战事时,秋天到了,草原上频频传来捷报, 先是庆阳公主亲率的主力军斩杀了十几万的东胡骑兵还活捉了东胡王兄弟,再是庆阳公主派出去的奇兵横跨两三千里直捣了东胡王庭,这下子, 本就相信庆阳公主的百姓欣喜若狂, 质疑过庆阳公主的官民们也不得不服, 再同为大齐的胜利喜气洋洋。
本以为今年的京城已经够热闹了,冬月初一个户部郎中的贪污案竟牵扯出了当朝太子与永康公主,更没想永康公主才被禁足,太子宣读完罪己书后竟要主动请辞, 这位当了十几年储君的新朝第一位太子被废黜后直接改封安王, 当天就搬出了皇宫。
百姓们只觉得自己的口水都快不够用了,还在揣测新太子是谁,听说庆阳公主与北伐京军腊月初三就能进京,皇上也将率领文武百官亲自出城相迎,京城的百姓们就恨不得全都要去围观这一盛况。
初三一大早, 天还没有大亮,从南城门外到皇城的朱雀门前便由两列御前军戒严出了一条供帝驾与凯旋将士们畅通无阻的大道,想看热闹的百姓们得先经过搜查才能排到御前军之后。虽然繁琐,虽然肯定要起早过来排队,却也挡不住百姓们的热情似火。
兴武帝自然知晓大军抵达城门外的大概时辰,但他还是提前半个时辰就带着文武百官来南城门外等着了。
天公作美,今日是个大晴天,虽然吹过来的小风依然冷飕飕的,可天蓝日光足,看着就叫人心里敞亮。
兴武帝早早下了马,双手揣在明黄色的龙袍袖子中,笑着与围在身边的几位重臣闲聊,一个地方站累了就往旁边走几步,皇上一动,几位重臣就跟着动,开口时呼出一团团白气。
聊着聊着,兴武帝朝着吕瓒、张玠、樊钟等武将感慨道:“朕是老了,不然这仗朕一定会亲自去打,想想咱们年轻时在战场上的意气风发,谁高兴在家里干等着,再把立功的风头让给别人。”
兴武帝如今五十七岁,张玠五十六,吕瓒五十,樊钟最年轻,刚刚四十二。
不提吕瓒、樊钟,只看兴武帝与张玠,虽然才差了一岁,张玠的头发还是全黑的,除了眼角的细纹别的地方皱纹都不明显,兴武帝却是白发比黑发还多,额头、眼睛、唇边皆皱纹明显,与六十五岁的严锡正更像同龄人。
吕瓒前两年还不明白皇上怎么老得这么快,女婿废太子这事一出,才几天啊,他就觉得自己多操了比前面几年还多的心,再想想皇上又要处理源源不断的国事又要为犯错的儿女们生气还得琢磨废太子立新太子等等必须解决的大事,吕瓒立即感同身受了。
张玠道:“皇上龙精虎猛何以言老,只是皇上天威浩荡,您若亲征耶律崇定会避战。”
樊钟:“是啊,再说皇上打了几十年的胜仗了,该给小辈们立功的机会了,不然臣都想把怀忠替下来。”
吕瓒:“……皇上虽未亲征,可皇上栽培了一双好儿女,庆阳公主运筹帷幄足智多谋,敬王殿下气吞山河直袭东胡王庭,不是臣阿谀奉承,公主与敬王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严锡正、戴纶、杨执敏等文臣也赶紧夸赞这对儿立功的皇家兄妹。
兴武帝开怀大笑,笑够了才摸着胡子道:“麟儿确实不错,像朕年轻的时候,有敢打的魄力也有打赢的智谋,敬王这次也立了功,但少了肃郎的一路辅佐劝谏,全都由着他的莽劲儿,西路奇兵可能会耽误在半路。”
深入草原听着简单,好像一直骑着马跑跑跑就行,其实两三千里的路,既要及时找到草原部落补充一万兵马的粮草,又要时时振奋将士们的士气,还得想办法从胡人俘虏口中审出并判断正确的方向,这种种需要动脑袋的谋划,老二与傅魁合起来都成不了事,当然两人也是有用的,他们身上的悍勇气势与热衷立功的野心很能维持士气。
张玠立即替自家儿子谦虚了几句。
身后听到兴武帝那话的文武官员们的心思悄悄地活泛起来,北伐首功确实是庆阳公主的,但这种场合兴武帝都吝于言辞夸赞敬王,莫非敬王要与太子之位无缘了?
有心人看向了左相严锡正,那可是敬王的亲外祖父,严家真就没有一点野心?
严锡正一脸敬仰地看着兴武帝:“皇上开国不足二十年,对内励精图治使得百姓丰衣足食,对外南讨骠国北伐二胡使得外邦臣服,一如臣最初梦中所见,皇上称帝乃是天命所归,皇上开创的大齐也定将迎来百年难遇的太平盛世!”
众臣愕然,众臣回神,众臣跪地齐呼“天命所归、太平盛世”。
兴武帝爱听,笑着叫众臣免礼,再朝终于现出身影的凯旋大军望去。
这一刻,君臣与离得近的百姓们都朝南而望。
大军浩浩荡荡,最醒目的却是一马当先的那道明黄色的身影,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身穿明黄战甲的庆阳公主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公主出发时莹白如雪的脸庞晒黑了,可战盔下公主居高睥睨臣民的眼眸威势更足,就像早在京城传开的公主处决胡人战俘前说的那句话,她不单单是大齐的公主,更是大齐随时都可以射向草原的一支利箭,那利箭已经射出过一次,一次便让草原血流成河悔不当初,那利箭虽然回来了,但只要她在,便可以再射向草原无数次。
距离城门两百步时,庆阳抬起右手。
排在她身后的雍王、安王、敬王、咸王最先勒马,跟着是侯万中、邓坤、张肃、傅魁等将领,跟着是更后面浩浩荡荡的亲兵与七万大军。
停顿片刻,大军止步于此不再靠近城门,庆阳再继续带着立功将领以及押解耶律崇等俘虏的两千多亲兵前行。
距离君臣只剩十几步时,庆阳迎着父皇含笑的双眼再度勒马,随即率先下马,疾行几步单膝跪到父皇面前,拱手道:“承蒙父皇信重,儿臣幸不辱命!”
父女俩一个身穿明黄龙袍,一个身披明黄战甲,一立一跪,万众瞩目,别的什么开国功臣什么将领新秀,此时此刻都沦为了父女前后的陪衬。
兴武帝双手扶起女儿,再握着女儿的手腕转向满朝文武,转向簇拥在御前军两侧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的百姓们,扬声道:“朕开国时,你们说朕是天命所归,庆阳降生于朕的登基大典当日,朕说她是天命赐给朕的麟儿。如今国泰民安,朕幸不辱天命,如今麟儿凯旋,亦不辱她生为大齐帝女的天命,故可知天佑庆阳,天佑大齐!”
兴武帝的话音刚落,樊钟、杨执敏最先跪了下去,异口同声:“天佑庆阳!天佑大齐!”
严锡正仍在挣扎,因为他已经猜到了皇上的真正选择,更知道这琅琅上口的八字一旦在民间传开便再没有办法让百姓们忘却,其收揽民心之效更甚过那套《南巡游记》。可没等他做出决定,戴纶、吕瓒分别带着一批文武官员跪了下去,势不可挡。
严锡正偏首环顾,与同样站着的聂鏊互视一眼,各自垂眸也跪了下去。
文武百官一跪,秦弘带着王叔与两个弟弟也跪了,跟着是离得较近的两千多亲兵、城门附近的御前军与百姓,当这边响起一片“天佑庆阳!天佑大齐”,离得更远的七万大军与排在城门里面的百姓们也如浪潮般接连跪下,高呼起“天佑庆阳!天佑大齐!”
被关在第一辆囚车里披头散发的耶律崇难以置信地前看后看,什么意思,中原人何时开始如此推崇一个公主一个女人了?
第二辆囚车里的耶律续只盯着前面囚车里不断转动脑袋的大哥,再在大哥终于看向他时半嘲讽半苦涩地扬起唇角,他早就说过,大齐皇帝敢派一个公主去监军,这个公主就绝非等闲之辈,可大哥不听他的,大哥中了这个心机深沉、心狠手辣的公主的邪!
亲王这边,雍王是不得不跟着喊,可他望向大哥的眼神很是不赞同,小侄女确实有本事,但他与二侄子也立了功,侯万中等武将也立了功,他们才是真刀真枪斩杀十几万东胡骑兵赢得这场胜利的人,大哥为什么把所有功劳与风光都给了只是动动嘴皮子的小侄女?
秦弘喊得真心实意,没有妹妹,他根本不敢辞去太子之位,因为他知道二弟、三弟比他更不适合那个位置。
秦炳喊得有些憋屈,他当然服妹妹,但父皇眼里为何只有妹妹,还天佑妹妹天佑大齐,难不成没有妹妹大齐就不行了?还是说,父皇想让三弟做太子,所以才把妹妹捧这么高?
秦炳隐晦地斜了眼旁边的三弟。
大哥刚说辞了太子一事时,秦炳想的是他跟三弟各有各的毛病,还是大哥当最合适,而且为了证明他没有跟大哥争夺帝位的野心,他必须第一时间表明态度。但确定大哥宁可做个庶人也不要再重新当太子后,夜里秦炳就睡不好觉了,思来想去,他还是比三弟合适,再加上他是二哥又有战功,父皇不选他选谁?
但眼前这一幕让秦炳无法再自信了,父皇那么宠爱妹妹,会不会因为妹妹让三弟做太子?
秦炳从未想过要跟大哥争,但是输给三弟,他不服!
秦仁能听出王叔声音里的不快,也能感受到二哥那边传来的隐隐不甘,这让他无法再单纯地为妹妹高兴,反倒开始为妹妹担心起来,怕妹妹因为过于风光遭到王叔、二哥的嫉妒,甚至也因为储君之事为兄妹俩为母妃担心,他是真没想争,谁知道二哥怎么想?
四王身后,张肃一边随众人高呼着,一边定定地注视着前面公主与皇上并肩而立的身影。
天佑庆阳,天佑大齐。
天佑过太多的开国皇帝,可天从来没有佑过那些开国皇帝们的每一代子孙,否则不会有亡国之君,也不会有新的开国皇帝。
他也没见过“天”,见到的只是公主三岁就跟着他们去崇文阁读书的小小身影,见到的是公主在演武场顶着烈日跑圈射箭练剑的身影,见到的是公主站在大殿上驳论严锡正、聂鏊两位重臣的傲然不屈,见到的是一帮臣子都不看好北伐唯有公主站在舆图前划出行军路线的从容之姿。
所以,佑公主的是她自己,佑大齐的,从前是皇上,这次北伐是公主,将来……
帝心难测,张肃没有绝对的把握。
他只知道,公主有护佑大齐之志,亦有护佑大齐之才。
那么他要做的,就是继续跟随在公主身后,陪公主走她所选择的路,为她效犬马之劳。
第136章
进城之时, 帝驾在前,隔了一段距离便是一身明黄战甲单骑领军的庆阳公主, 然后才是排成一排的四位王爷。
当年邓冲伐骠凯旋,兴武帝握着邓冲的手将人带到了自己的帝驾上,让邓冲与他共享荣耀。
但今日是女儿第一次凯旋,兴武帝若把女儿带到帝驾上,百姓们瞻仰女儿的英姿就不方便了,他倒是也可以陪着女儿并肩骑马,但一位皇帝一位公主,百姓们更急着看谁?
女儿的大日子,兴武帝不想分走女儿的任何光辉,即便是他自己。
此外, 帝驾一进城,守在帝驾两侧的禁卫司统领樊钟、御前军统领薛业就又喊起了“天佑庆阳、天佑大齐”,连喊三声, 列阵两侧的御前军便跟着喊了起来, 百姓们见此也自发跟着喊, 喊着,笑着,对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庆阳公主翘首以待。
五月大军出发时庆阳神色肃穆,为一场注定会有将士们流血牺牲的战事, 如今凯旋, 感受着百姓们由衷的激动喜悦,庆阳便也笑了,视线时而扫过笑弯眼睛又因她的注视惊喜跳脚的妇人,时而扫过鹤发童颜满面欣慰的老者,时而扫过被长辈扶着肩膀护在身前的孩子们。
而百姓们眼中的庆阳公主, 身姿端正又从容地坐于马背,一看就是骑惯了战马。
公主真高啊,一身战甲威风凛凛,公主的笑容并不大,却让那双贵气十足的眼睛多出了几分亲和,那是公主在与他们同喜,而非朝他们耀武扬威。
公主的身影一晃而过,本就挤得人山人海的百姓无法移动脚步去跟随,只好去看公主后面的四位王爷,但因为有四张脸,没等他们全都看清楚王爷们也过去了。后面的将士越来越多,百姓就随便看了,直到押解东胡王族的囚车骨碌骨碌地走过来。
经过仔细搜查的百姓们没有带任何可能威胁、冒犯到皇室的器物,包括往常用来丢囚车的烂叶子污水等等,可百姓们对胡人恨之入骨,前一刻还在随更前方刚刚见到帝驾与公主的人喊着“天佑庆阳、天佑大齐”,这会儿就对着囚车破口大骂起来,还有扒着御前军的肩膀努力往囚车上吐口水的。
耶律续闭着眼睛装死,耶律崇靠着囚车,眼神如刀地扫视这些齐国羔羊,某一刻突然猛地扑向一侧,凶态吓得这边的百姓齐齐后退,还吓哭了两个七八岁的孩子。
见此,耶律崇仰头大笑。
守在囚车一侧的禁卫司亲兵并没有抽刀伤他,只扬声提醒道:“公主的手下败将,被关进笼子拔了爪牙的草原狼,你也只剩吓唬孩子这点能耐了。”
耶律崇狠狠瞪了过来,听到此话的百姓们既解气,又越发佩服庆阳公主了.
太极殿的庆功宴开始前,兴武帝先把四个儿女带到了乾元殿,二妃已经在这边等着了。
庆阳还想朝二妃行礼,贵妃、丽妃同时上前扶住了她,丽妃泪眼汪汪地端详女儿累瘦了晒黑了的脸庞,贵妃眼中只有骄傲欣赏:“好麟儿,为皇上争了光,也为咱们大齐扬了威!”
庆阳笑道:“都是您与母妃教得好。”
小时候的她特别喜欢问问题,读书后问题就更多了,谁在身边就问谁,谁懂得越多她追着对方问的次数就越多,所以贵妃娘娘对她确实有一份教导之恩。
贵妃被这话甜到了,扫眼旁边的亲儿子,贵妃摇摇头感慨道:“我肯教也要麟儿肯学才行,像你二哥,我恨不得把我脑袋里的学问都塞给他,平时却根本逮不到他的影子。”
秦炳:“……”
丽妃忙夸起秦炳的武艺来。
等二妃关心完小公主,兴武帝才问起北伐几场战事的详情,秦炳因为在西路奇兵军中,与主力军这边相关的便全是庆阳回答的,谈到她故意在山上扎营诱耶律崇的五万骑兵弃马时,丽妃、秦仁后怕得提心吊胆,秦弘也面露担忧。
兴武帝:“胡人虽然以骑兵扬名,近战也悍勇无比,你这还是兵行险着了,就不怕有个万一?”
庆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只要有胜算,只要打赢后的战果值得冒险,儿臣便无需怯战。”
兴武帝满意地点点头,顺便看向三个儿子。
自知没有这份魄力与谋略的秦弘惭愧地垂了眼,在蓟州就夸过妹妹的秦炳稳稳坐着,有一阵没得父皇好脸的秦仁笑着夸道:“虎父无犬女,妹妹这点一看就随了父皇。”
兴武帝懒得理他。
短暂的叙旧后,兴武帝带着四个儿女去太极殿赴宴了,以前兄妹几个的席位都是按照长幼排的,这次兴武帝安排立了战功的女儿、老二坐在他左下首,女儿为尊位,再让老大、老三并肩坐在了他的右下首,随便兄弟俩怎么排。
秦弘甘之如饴,官员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庆功宴庆功宴,自然可以多给庆阳公主与敬王一份体面。
论功行赏时,傅魁、程知许、孟长河都升到了正三品卫指挥使的官职,邓坤、张肃、侯万中、雍王现在的官职都够高了,就只赏了金银绸缎等物。秦炳本来在兵部行走,这次兴武帝将他派去南营当指挥使了,有兵可带,喜得秦炳连干三碗酒。
轮到立下首功的庆阳,兴武帝赐了女儿去中书省行走,顺便把原来在中书省行走的安王调去了工部。
该赏的都赏了,君臣开始专心喝酒吃席。
宴席过了一半,雍王喝得有五六分醉意了,再一次同旁边的二侄子撞碗喝酒时,瞅瞅坐在二侄子北面的小侄女,雍王忽地一乐,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拎着酒坛离席走到小侄女面前,笑呵呵地道:“我们麟儿立了大功,在军营的时候叔父就想跟你喝两碗来着,毕竟麟儿也是大将军了嘛,哪有大将军不喝酒的?不过军营里规矩多,叔父没去找你,如今咱们都回来了,又是皇上给咱们办的庆功宴,来,咱们叔侄俩好好喝一碗!”
说完,他径直往小侄女席上摆着做样子的酒樽里倒起酒来:“叔父知道你平时不怎么喝酒,这样,你把这樽干了,叔父自己用碗。”
眨眼间那能装小半碗酒的酒樽就满了,还洒了一些出来,而刚刚还喧哗一片的大殿上竟已变得鸦雀无声。
包括兴武帝在内,所有人都在看着一坐一站的叔侄俩。
张肃暗暗握拳,只是见公主神色如常,他才没有擅作主张。
秦弘、秦仁刚要开口,父皇忽然一记眼刀扫过来,让兄弟俩同时闭了嘴。
秦炳离得最近,也没瞧见父皇有啥眼神,见妹妹纹丝不动没有要喝酒的意思,秦炳就伸手去拿那酒樽:“妹妹喝不来,我替……”
雍王一巴掌拍开二侄子的手,醉醺醺地道:“这是我敬麟儿的,等我跟麟儿喝完再陪你喝。”
秦炳看出王叔可能不大痛快了,而且王叔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妹妹若不陪了这樽酒只会让文武百官们轻视妹妹。
秦炳的视线就落到了妹妹脸上。
庆阳依然坐着,但她双手拿起了那樽满满的酒,随后朝王叔敬了敬,再看看上首的父皇、下首的文武百官,高声道:“我欣赏诸位饮酒的豪爽气概,但我不喜饮酒,也无意勉强自己,不过王叔诚心敬我,我便借花献佛了,谨以此樽敬那九万牺牲在草原上的大齐将士们!”
话音未落,庆阳起身,将这樽酒一滴不落地洒在席前,也洒在了雍王的靴前。
直到此刻,留在京城的满朝文武仿佛才终于记起有九万儿郎战死在了那片他们从未去过的草原,再也回不来了。
“公主说的是,敬我大齐的九万英豪!”侯万中率先洒酒,神色悲痛。
张肃、樊怀忠、程知许、孟长河以及在此战立功的众武官紧随其后,再就是同来赴宴的一众京官。
最后,兴武帝也端起酒碗,洒在席前,声音沉重地道:“国弱才会有邦国来犯,才不得不以将士们的血肉御敌,朕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惟愿大齐的后世之君能够兴兵强国,有朝一日大齐仅凭国力便能威震四海,无人敢再犯我国土!”
后世之君?
大臣们下意识地看向三位皇子,就在此时,已经放下酒樽的庆阳走到大殿中间跪下,朗声道:“父皇春秋鼎盛,儿臣愿竭尽所能辅佐父皇兴兵强国!”
秦弘、秦炳、秦仁这才反应过来,或是才想到可以不接“后世之君”的话,齐齐跪到妹妹……身后。
秦弘三兄弟前后脚离席的,那么自然该由大哥秦弘先选位置跪下,而秦弘无颜与最先回应父皇的大功臣妹妹并肩而跪,便选在了后面一排,正好他在左二弟在中三弟在右,排起来也整齐。
确实挺整齐的,只是看愣了后面的文武百官。
兴武帝冷冷看向还提着酒坛子站在女儿席前的弟弟。
雍王猛地打了个冷颤,匆匆放下酒坛,走到侄儿们这边时,前面一个后面三个,他堂堂王叔去第三排当尾巴不合适,跪在小侄女身边又太显眼了,雍王只好脚步一停跪在了老三旁边,用更洪亮的声音道:“皇上春秋鼎盛,臣弟也愿竭尽所能辅佐皇上兴兵强国!”
兴武帝没接四个儿女的话,听到弟弟这么说,他笑了下:“那你告诉朕,你准备如何辅佐朕,凭你从边军那里强取战马的智谋,还是凭你几坛子就倒的好酒量?”
雍王:“……”
兴武帝:“朕还没死呢,你就敢灌朕钦点的监军喝酒,敢灌你的亲侄女喝酒,哪天朕走了,你是不是还敢拳打安王脚踢咸王再灌死敬王?”
雍王的冷汗都流下来了,双手撑地砰砰磕起头来:“大哥明鉴,臣弟不敢,臣弟不敢啊!”
秦梁也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跪在后面陪着父王一起磕头。
兴武帝胸口起伏,缓了片刻才道:“念你北伐有功,这次朕不跟你计较,再有下次,你,你自己掂量吧。”
第137章
庆功宴结束时, 兴武帝也喝醉了,至少站起来的时候他脚步踉跄, 秦弘立即喊了二弟、三弟同去搀扶父皇,他再落后几步,将父皇的左右臂膀让给了二弟、三弟。
兴武帝似乎并不在乎哪个儿子在扶自己,只管往外走。
庆阳与大哥默默跟在父子三个身后,大臣们会自行退出太极殿。
已是午后,天依然湛蓝日头也依然温暖,可腊月的风也依然是冷的,吹得人面皮发紧。
秦弘身上也带着酒气,其实他也不喜狂饮,但酒这东西, 大小宴席都必不可少。
“王叔喝多了,妹妹别放在心上。”秦弘怕妹妹只是面上平静,心里还在为王叔灌酒之举生气、难过。
庆阳笑了, 看看大哥, 再看看一边扶着父皇一边回头瞧她的二哥三哥, 她用三位皇兄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敬我者,无论亲友臣民我都会宽容待之,辱我轻我者,纵为亲友, 我也绝不姑息。”
血缘亲情确实是层羁绊, 庆阳也做不到完全割舍,所以她虽然不喜那日三位皇兄的聒噪可笑,却不会单单为此就疏离冷落他们,所以她虽然憎恶今日王叔的灌酒之举,却不会一下子就生出“将王叔拖出去打几十板子”的重罚之念。
她也还没有直接惩罚王叔的权力。
但这不代表庆阳就会轻轻揭过, 她会一直记得,若王叔不长教训下次还敢再犯,轻犯她便轻罚,重犯她就重罚,王叔如此,三位皇兄如此,其他亲友亦如此。
三位皇兄听得懂最好,听不懂也罢,总之今日她把话放在这里了,日后谁惹到她头上,休要怪她没提醒过。
一直都被妹妹敬重的秦弘只听出了妹妹是真的恼了王叔,从小到大时不时就被妹妹瞪两眼训几句的秦炳、秦仁都在妹妹眼中看到了熟悉甚至更甚从前的威意与冷意。
就在此时,被两个儿子扶着的兴武帝突然笑出了声,越笑声音越大,笑着笑着还把两个儿子都推开了,自己朝前走去,直到笑够了,兴武帝才头也不回地道:“麟儿、老二刚刚班师,朕给你们五日假,初九再开始当差。行了,都退下吧,朕还走得动。”
说完,兴武帝先撇下儿女们走了。
庆阳看着父皇的背影。
五月离京,腊月归来,她与父皇阔别已有七月,这也是她三岁记事起第一次离开父皇身边这么久。
明明只有七个月,她还是十七岁,除了瘦了晒黑了一层,除了多了一份战功与威望,庆阳并不觉得自己本身发生了多大变化,可同样还是五十七岁的父皇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头发更白了,就连背影也有了邓冲大病一场后才显露的佝偻。
庆阳不会单纯到认为这七个月父皇过得会很轻松。
胜败不定的北伐战事,一双儿女在战场上的生死,若她败了伤了死了,父皇除了悲痛,还将背负骄纵爱女儿戏江山的千古骂名,若她胜了赢了军功与威望,父皇也只会欣慰一会儿,因为随之而来的就是如何继续为她铺路。
那是一条庆阳只能争取站上去的资格却必须由父皇亲手为她铺下的路,铺这条路的同时,父皇还要亲手将已经站在上面的她的大哥他的儿子赶下去,而这才是第一步。
没有再理会三位皇兄,庆阳带着前来接她的沁芳朝东宫的方向去了。
秦炳急着回家见妻女,急着跟妻子打听大哥废黜一事的前因后果,跟大哥三弟打声招呼便也匆匆离去。
秦弘、秦仁各怀心事地分别去了工部、礼部.
东宫,庆阳从重元宫后面走过时,感受到了里面前所未有的沉寂。
她的视线在重元宫的宫墙上停留片刻,再依次扫过二哥曾经居住的景和宫、三哥居住的承明宫,大姐的宫殿不在这一块儿,她想望也望不到。
但庆阳还记得她搬进九华宫之后,因为与三位皇兄离得近,她去过大哥那边吃饭,去过二哥那边嘲笑他起得晚,三哥那里她更是去得频繁。
二哥三哥陆续搬出宫后,大哥成了陪她最久的人,她的公主府建好之后,庆阳还想象过大哥大嫂牵着铮哥儿送她出宫的情形,没想到……
偌大的东宫,只剩她自己了。
这其中的意义是她想要的,但此时此刻,庆阳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冷清。
忽地,几道身影从九华宫里出来了,走在前面的是她的母妃。
庆阳笑了,直接朝等了她很久的母妃跑去。
丽妃迎接过身穿战甲的皇上,被皇上的战甲硌过,也被皇上的战甲熏过,幸好此时是腊月,女儿的战甲上只有一路的尘土味儿,并无汗气,可亲身经历过南巡期间种种不便的她还是很心疼很心疼。
“走,热水都备好了,先去沐浴吧,换完衣裳咱们娘俩再说说贴己话。”
庆阳渴望这场沐浴已久,因为上次沐浴还是离开蓟州之前,行军回来的路上她只能隔两晚用热水简单擦擦,就连头发也只洗了三次。营帐里太冷了,每洗一次就要多一次感染风寒的危险,反正白日里行军她都戴着头盔,庆阳宁可忍受身体上的不适,也不想病倒再叫将士们冒出“公主就是体弱”的轻视之心。
但头盔也挡不住北地寒风席卷的尘土,庆阳决定先洗头。
丽妃亲手帮女儿洗头,连着换了四次水,女儿这一头乌黑的长发才算是彻底洗干净了,也洗香了。
浴桶也直接备了三个,裹着巾子从第一个桶里出来时,庆阳的脸与她被母妃搓来搓去的身子一样通红,离开第二个桶时就好多了,沉入第三个浴桶时,庆阳长呼一口气,真正开始了泡浴的享受。
丽妃累得够呛,坐在锦凳上,上半身趴在桶边上,目不转睛地瞧着又变成仙女一样的女儿。
瞧着瞧着,丽妃眼睛一眨,滚落两行泪珠。
庆阳帮母妃擦去眼泪:“母妃为何哭?”若是心疼她,之前哭得应该已经差不多了。
丽妃轻轻地啜泣着:“我是心疼你父皇,自从你大姐被罚,他就再也没有召见过我,这是你回来了我才又在乾元殿见了他一面,才一个月啊,他……老了那么多,母妃难受……病了才更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他为何不肯叫我过去。”
皇上年轻时,她巴不得少住几次乾元殿避宠,现在皇上老了,她想长住乾元殿守着他,皇上却躲着她。
庆阳沉入水中,几个呼吸的功夫后再出来,随手抹了一把脸,开解母妃道:“人人都知道父皇独宠母妃一人,父皇肯定是看出大哥真存了请辞之心,父皇也想成全大哥,那这期间母妃若在父皇身边的话,外人会猜疑您在废黜大哥之事上推波助澜了,所以父皇不见母妃,是为了母妃好。”
丽妃怔了一会儿,流着泪道:“这事都过去半个多月了,他为何还不肯见我?”
庆阳仰头,闭着眼睛道:“因为新太子还没定,无论母妃还是我离父皇近了,都有蛊惑父皇的嫌疑。”
所以父皇还给了她与二哥五日的假,所以初九那日早朝,父皇会有决断.
腊月初四、初五这两日,兴武帝让严锡正去跟耶律崇兄弟商议东胡的降书内容了,譬如东胡今后要向大齐俯首称臣且年年进贡,譬如进贡的骏马、牛羊、皮毛数量,譬如这次东胡王庭赎回耶律崇等人的赎金金额,至于大齐将士自己从草原上赶回来的数万匹战马,那是大齐的战利品,与东胡无关。
耶律崇知道自己的伤势,八成是治不好了,在自己的骨气与兄弟妻儿们的性命中间,耶律崇选择了后者。
既然谈好了降书内容,初六这日早朝,坐在椅子上被人抬进大殿的耶律崇忍辱负重地在降书上按下了东胡王印,接下来就没有耶律崇兄弟两家什么事了,等以耶律续为首的东胡使臣回到草原再把赎金送过来,大齐自会放了耶律崇以及兄弟俩的家眷。
外邦之事解决了,待耶律崇兄弟被带下后,兴武帝发布了一道旨意,让中书省将之前废太子的诏书发往各州县,昭告天下。
严锡正、戴纶才领了旨,兴武帝便靠进龙椅,连着咳嗽了很久。
帝王的老态早已有目共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咳嗽,太子之位还空了,大臣们能不着急?
所以,立即就有文官奏请皇上尽快选立新太子,以固国本。
这确实是关系大齐臣民的大事,文武百官都跪了下去,恳请皇上选立新太子。
兴武帝咳了一会儿,扫视一圈下面或老迈或年富力强的臣子们,叹息道:“朕知道,朕知道,这是朕开创的大齐朝,太子的事朕比你们还急,这样,严锡正、戴纶、聂鏊,六部尚书,还有安王、雍王、吕瓒、张玠、侯万中、薛业、樊钟,散朝后你们都来御书房,帮朕参谋参谋。”
安王是废太子,却也是皇长子,兴武帝要他参与新太子人选的商议,便是彻底绝了臣子们继续拥立安王之心。
一时间,超过一半的臣子都看向了站在安王一侧的咸王,敬王还在假中没来上朝,否则也要迎接大臣们的审视.
散朝后,严锡正等十六人分成文武两列候在了御书房之外。
还没进去呢,樊钟先表态道:“这么大的事,我可不敢乱出主意,我也不懂,等会儿皇上问了你们尽管开口,谁也不用看我,反正最终我都会听皇上的,皇上立哪位殿下我就认哪位殿下。”
吕瓒、张玠、侯万中、薛业也都是这个意思。
同属武官阵列的雍王:“……那皇上叫你们过来做何,让你们听个热闹?”
严锡正:“关乎江山社稷,皇上既然信任我等,稍后我等秉持公心直言不讳便可,不必有太多杂念顾虑。”
众人沉默,直言不讳,哪有那么简单,支持对了还好,支持错了就要得罪新太子了。
这时,何元敬出来了,请诸位入内。
第138章
十几位重臣跟在何元敬身后走进御书房时, 发现里面除了兴武帝,还端坐着一位起居郎。
起居郎隶属中书省, 负责记载皇帝的言行与朝政大事,像兴武帝主持朝会、祭祀宴请、观武狩猎以及接见外邦使臣等期间起居郎必须在场履行职责,而兴武帝日常消遣或是在御书房召见大臣,他便不喜欢召起居郎随侍左右,除非他认为有必要叫起居郎过来记上几笔。
今日兴武帝要商定储君人选,这等关系到下任帝王的大事,当然要传起居郎了。
人都到齐了,兴武帝单独给虽然比严锡正还年轻一岁但今年开始拄拐当差的礼部尚书谢训文赐了座,然后就让何元敬退出去了。
兴武帝的身后悬挂着大齐的舆图,他把椅子侧着放着, 扭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舆图,再看向排成两列的臣子们,指着舆图笑笑, 道:“十八年了, 朕把大齐治理得还不错, 你们说是不是?”
众臣异口同声地道是,严锡正再单独道:“非臣阿谀,皇上的文治武功,毫不逊于秦皇汉武。”
兴武帝在别的臣子附和之前摆摆手:“左相过誉了, 朕可不敢跟秦皇汉武比, 朕当年起事为的是让那些跟我一样受前朝昏君奸臣残害的百姓们都能吃饱肚子都有安稳觉可睡,如今朕做到了,朕就算没辜负当年诸位与天下百姓对朕的信任,朕这颗心也就踏实了。”
“但这功劳不是朕一人的。”
说话间,兴武帝站了起来, 从文官这边的严锡正开始,一一回忆在场这十几位文武大臣的功劳,其中只有御史大夫聂鏊、礼部尚书谢训文是兴武帝登基之初提拔任用的前朝官员,只有工部尚书柳杞、刑部尚书林宪是开国数年后凭才干政绩升上来的新朝能臣,这四位都没有从龙之功,却有辅佐兴武帝稳固江山、利国安民之功。
剩下的左右二相、三部尚书以及雍王等武官全都是开国功臣、兴国功臣。
回忆了一圈,夸了一圈,兴武帝停在舆图前,拍了拍京城洛阳的位置,道:“大齐能有今日的国泰民安,是因为朕为之倾注了半生的心血,是因为有你们辅佐朕为之倾注了半生的心血,少了朕,你们未必能等到一个带着你们开创新朝的皇帝,可少了你们,光靠朕自己,朕也一定做不成这个皇帝。”
严锡正带着众臣跪了下去,双眼含泪:“皇上乃天命所归的救世明君,臣等既有幸得遇明君,岂有不鞠躬尽瘁为皇上效忠之理?先有明君赏识,才有臣等的涓埃之功,全都是为臣者的本分,万万不敢在皇上面前自傲。”
兴武帝:“都起来,今日这里没有君臣,只有朕与朕的一帮老友,谁敢再动不动下跪,朕撵他出去!”
等众臣们都站好了,兴武帝坐回椅子上,叹道:“你们可以谦虚,但你们肯定都跟朕一样,盼着大齐一年比一年更强盛,这总没错吧?”
众臣颔首。
兴武帝:“想让大齐强盛,既要有你们这样的贤臣辅佐,也需要有一位明君在位掌舵。那什么样的皇帝才叫明君?朕刚登基时还说不清楚,就知道要勤政爱民不能鱼肉百姓,理政理了这么多年,如今朕总算能说个明白了。”
“第一,明君得英明睿智,得知道天灾来时如何赈灾灾后如何治理防范,得知道外邦来袭时如何排兵布阵御敌打完了如何练兵强兵改进兵器,对不对?”
众臣纷纷道是,只有秦弘想到自己监国期间的无能与头疾,羞愧满面。
兴武帝注意到了,安抚长子道:“弘儿不必羞愧,你虽然不够英明睿智更没有迎难而上的魄力,但你能够请辞就说明你有自知之明,能甘愿为了大局舍弃唾手可得的帝位江山,光凭这点,朕也高看你一眼。”
秦弘:“……”
父皇好像是在骂他,又好像真的是在夸他。
兴武帝继续道:“回到明君上,第二,明君必须知人善任,每天那么多国事,光靠明君自己用不了几年就得累死,所以明君得有辨认能臣将才的眼光,让有能力的文臣辅佐治国,让有将才的武官练兵御敌,像永康那种为了金银什么官都举荐的,像弘儿因为信任亲姐就敢帮着举荐的,这样都不算明君之材。”
秦弘涨红了一张脸,大臣们也都不好吭声。
兴武帝:“第三,明君还得勤政爱民,否则一个皇帝再睿智再知人善任,他天天把那份睿智用于想方设法地偷懒享乐,今日斗蛐蛐明日睡懒觉,那他哪来的时间去处理国事去提拔贤才?时间一长,朝堂被权臣奸臣掌控,必然生乱。”
秦弘:“……”斗蛐蛐睡懒觉,父皇是在骂二弟三弟吗?
大臣们继续不吭声。
兴武帝:“最后,明君要有远见,百姓们可以只想着今年的庄稼收成,士兵们可以只想着今年的刀枪战马都还能用,明君得想到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只有心里装着让百姓能得几十年的丰衣足食、装着让将士们能几十年都打胜仗的皇帝才不敢为一时的太平懈怠,只有时时保持进取之心的皇帝才能比开国之君更上一层。”
文臣们纷纷夸赞皇上这四条总结得精妙!
既然知道明君该是什么样的了,兴武帝靠到椅背上,对着这帮肱股之臣道:“来,都说说,朕的五个子女,哪个最有明君之相。”
五个子女……
严锡正闭上了眼睛,并且也想找把椅子坐下。
聂鏊眼角抽了抽,越老越薄的嘴皮子也动了动,暂且忍耐住了。
几位文官重臣这边就不说了,便是武官那边,皇上暗示得都如此明显了,吕瓒震惊地看向身后的张玠,张玠早已垂下眼帘,侯万中、薛业眼观鼻鼻观心,樊钟还是那副我虽然听着但我什么都不懂也绝不会插嘴的大大咧咧的模样。
众人或许是不想开口,或许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于是,多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的雍王最先张嘴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兴武帝:“大哥什么意思?为什么是五个子女,这可是选太子,有永康、麟儿什么事?”
兴武帝盯着弟弟道:“朕开创的大齐,朕辛苦半辈子才清除了内忧外患的大齐,朕要选一个能把大齐治理得更富庶强大的明君才放心,那朕看重的就只有明君之才,朕的儿子行,那就儿子上,朕的儿子没本事,那就朕的女儿来。”
雍王:“可……”
兴武帝:“怎么,朕还做不了大齐的主,当不了老秦家的主了?”
雍王长了一身硬骨头,别的事他可以听大哥的,这事他该说的也必须要说,且说得理直气壮:“大哥当然能做主,哪边都该由大哥做主,可我没听说过谁家会把家业留给女儿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哥真让麟儿当储君,那大齐将来到底是姓秦还是姓张?”
说着,雍王毫不掩饰怒火地看向张玠。
张玠跪了下去,叩首道:“臣不敢干涉储君选立之事,臣只发誓臣一家绝无任何叛逆之心,求皇上明鉴。”
兴武帝没有免张玠的礼,也没有生弟弟的气,笑着道:“自然是姓秦,麟儿若为储君,她的子女都只会姓秦,张家若不愿意,朕绝不勉强,收回赐婚的旨意就是。”
张玠俯首道:“臣不敢,张肃能为皇家绵延子嗣,是他之福,也是臣一家之大幸。”
雍王:“呸!当然是你们老张家的福气,就算麟儿的孩子姓秦,他们也都是你们老张家人的种,我大哥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轻轻松松就被你们老张家的种抢了得了,你张家的祖宗九泉之下都要笑活过来了!”
兴武帝依然心平气和,甚至还能打趣雍王:“朕让你们从朕的五个子女里选有明君资质的,雍王直接就认定朕会选麟儿了,莫非在雍王心里,麟儿便是最符合明君的那个?”
雍王急了:“大哥你别笑!是,我承认麟儿最有明君之相,可她当了储君后大齐就要改姓张了,这样,大哥你选老三行不行?让老三当太子,麟儿做妹妹的给他辅政,老三最听麟儿的话了,他们兄妹俩一心照样能把大齐治理好!”
兴武帝看向众臣:“你们说说,咸王可否为储君?”
杨执敏看看左右,带了个头:“咸王殿下怕是做不到勤政。”
聂鏊:“岂止,臣观咸王根本无心政事,既无治国之心,又何来治国之能?”
坐在椅子上抱着拐杖的礼部尚书谢训文见皇上看了过来,无奈地摇摇头:“咸王纯善礼贤下士,可为贤王,当不起明君之重任。”
除了雍王,无人拥护咸王,故咸王被踢出了储君备选。
雍王:“老三不行,还有老二,老二这次直捣王庭,战功彪炳……”
严锡正连话都没让雍王说完,抬脚往旁边一跨,正色反驳道:“敬王有勇无谋刚愎自用,臣与贵妃娘娘屡次劝谏其专心读书敬王都置若罔闻,连臣等至亲都无法谏言,敬王若为君,定会闭塞视听一意孤行,大齐危矣!”
兴武帝看向兵部尚书谭士逊。
谭士逊瞥眼礼部尚书谢训文,只能秉公道:“敬王勇武,可为猛将,然其好谀恶直,确实如左相所言。”
兴武帝再看向陪着一双儿女去北伐的侯万中。
侯万中:“……北伐期间,公主明令禁止东西两路奇兵乱杀胡人中的老弱妇孺,后来臣听西路奇兵所言,敬王曾因遍寻胡人部落不得而动怒滥杀,军令尚不能令敬王服从,臣等若有谏言,怕是也无法说服敬王。”
兴武帝叹道:“敬王这点跟他王叔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得有人能压着他才行,否则他敢把天捅破,回头还要怪天不够结实。”
既然无人拥护敬王,敬王也被踢了出去。
雍王犹不死心,指向秦弘:“弘儿……”
秦弘扑通跪了下去:“侄儿无才且有疾在身,求王叔不要再害我了!”
成功让雍王闭了嘴后,秦弘再朝父皇道:“方才父皇所言明君之质,庆阳殿试时曾有治国十策如今又有北伐军功,是为文武双全英明睿智。兴武十一年庆阳举荐落魄举人贾方平为官,后贾方平推行政令有功,是为知人善任。庆阳跟随父皇南巡期间,白日问政于官,夜里著书启民,是为勤政爱民。《南巡游记》中,庆阳既有解决近年黄河水患之计,又有让凉州等黄土丘陵之地化为青山减少黄河裹挟泥沙之宏图大志,是为目光长远,故儿臣举荐庆阳为大齐储君!”
今日之前,他是真没想到父皇有立妹妹的心,但当父皇亲口说出来,秦弘立即觉得妹妹确实当之无愧!
大臣们也都知道庆阳公主确实有明君之质,这点他们无法反驳,认为立庆阳公主的不妥之处,雍王那边也全都替他们说了,最关键的一条,便是等庆阳公主的子嗣继承皇位后,大齐皇室究竟是姓秦,还是明为姓秦实则姓张。
而这一点,兴武帝还没有正面回应。
兴武帝看着愤怒又焦急仿佛随时要被张家夺了老秦家江山的弟弟,笑道:“朕姓秦,但朕的骨子里也流了一半母族郭家的血脉,所以说朕明着姓秦,其实朕也可以姓郭。当然,天下百姓还是更习惯按父姓论祖宗,等朕立了麟儿,朕让麟儿的子嗣继承老秦家的父姓,那他们就只是老秦家的子嗣,这天下还是老秦家的江山。”
雍王:“大哥你这是强词夺理!”
兴武帝:“你若这么想,朕就再给你讲一个千百年来所有人都得承认的一个道理,从古到今,皇室永远都是轮流做的,没有一家能长长久久地独占这江山。朕有本事,朕可以把江山传给麟儿,麟儿有本事,她可以把江山传给她的麟儿,但总有一日,老秦家会出一个败家玩意亡国之君,总有一日,大齐会沦为前朝,会只存于青史。”
“亡国前的大齐与朕已经没有关系了,朕的胳膊再长也伸不了两三百年之远,朕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朕能看见的这代大齐子民留一位愿意庇佑也有本事庇佑他们的二代明君。”
“老秦家的那位亡国之君如何挨骂,都减损不了朕的英名,但朕若选错了二代之君,让他把江山百姓祸害了,朕必将晚节不保被后世嘲笑。”
“所以,朕才不在乎这江山将来到底姓什么,朕只要朕与朕的继位者都是明君,只要麟儿在位期间的大齐百姓比朕在位期间过得更好,朕身为开国之君的功德就圆满了,朕将无愧于心,也无愧于任何人。”
单独坐于大齐舆图前的兴武帝,闲话家常般对他的弟弟、长子、功臣们如此道。
第139章
兴武帝的五个子女中, 庆阳公主独有的明君之质无人质疑,庆阳公主的子嗣会继承皇姓依然属于皇室正统, 再加上兴武帝做此选择不是指望让秦氏江山千秋万代而是为了造福万民,大公无私前所未有,有了这三点,十几位重臣再无反对的理由,就连平时最坚守朝纲礼法的御史大夫聂鏊、礼部尚书谢训文也都跟着跪下了,齐声赞颂吾皇乃万古第一圣明之君。
除了大臣们的拥护,储君人选也理该得到宗室的认可,尽管兴武帝有乾纲独断的权势与威望,今日他叫雍王、安王过来,便是给了老秦家宗室的体面。
秦弘一早就拥护妹妹了, 跪得比大臣们还早,所以此时就只剩雍王还站着。
雍王当然不高兴让小侄女做皇帝,无关他儿子秦梁的野心, 就算没有儿子, 雍王也不会支持小侄女当皇帝, 就算三个侄子都做不好明君,就算三个侄子继承帝位后会让江山乱上一阵,可这江山依然是秦家的,侄子们的儿子们还有可能再出一个像大哥这样的明君, 给侄女算什么, 侄女的子嗣就算姓秦也依然是老张家的种!
但大哥不听他的,大哥跟喝了小侄女的迷魂汤一样非要立小侄女,大哥正在用刀子似的眼神盯着他,那些文武大臣们没一个敢跟他站在一起,都是软骨头, 雍王就知道,这事已经定死了,他再反对,大哥绝不会轻饶,他骨头再硬,大哥也能给他打碎了!
没办法,雍王无比憋屈地跪了下去。
兴武帝淡然地看着这帮人。
全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女儿的文韬武略能堵住这些人的嘴,毕竟他还活着,无人敢公然忤逆他。
他真正担忧头疼的,他真正想帮女儿却无法帮忙的,全在女儿继位之后。
“麟儿就是朕眼中的二代明君,但朕知道立一个女储君会在朝堂与民间引起多大的动荡,所以朕再给你们两日时间,如果这两日你们能找到朕不该立麟儿的理由,尽管来跟朕说,只要你们能说服朕,朕会接受你们的谏言。”
“如果两日内你们找不到,或是没有一人能用道理说服朕,就说明麟儿确实是天命所归的大齐第二代明君,那么朕会在初九的早朝上颁布旨意,届时你们也将成为捍卫、拥护麟儿的第一批忠正之臣,麟儿为储君时,你们当助她堵住世俗的非议轻视之言,麟儿为帝时,你们也当像辅佐朕一样辅佐她开创大齐盛世。”
“今日朕把你们当老友才会推心置腹,倘若这两日有别的臣子来劝阻朕,或是朝堂民间有关于这场密谈的任何风声影响了你们的公心,朕……”
兴武帝一一看过对面每一个人的脸,苦涩道:“朕会很失望,很失望。”
秦弘莫名想哭,叩首道:“父皇放心,父皇下旨之前,儿臣定会守口如瓶。”
杨执敏是真哭了,哽咽着保证绝不对外人言。
严锡正等人接连承诺,兴武帝最后看向了他的亲弟弟。
雍王看清了大哥眼中密布的血丝,也看清了大哥眼中的期许与威胁,大哥总是这样,要用他又怕他把事情办砸了,他办得好时大哥会夸他会笑得特别欣慰,他若因为自己的一些坏毛病办砸了,大哥会特别生气,也会一边红着眼睛一边打他罚他。
大哥是真的把他当弟弟,但大哥该狠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雍王举起右手,对天发誓他会守住秘密。
兴武帝:“好,都回去当差吧。”
严锡正没走,聂鏊没走,杨执敏没走,武官当中的张玠还跪在地上没动。
雍王见了,脚步一顿,兴武帝直接瞪了过去:“你若只会说刚刚那些姓氏屁话,那就有多远滚多远!”
雍王:“……”
扯了扯嘴角,雍王满脸不甘地走了。
脚步声都远了,兴武帝让严锡正三位文臣先去殿外等着。
三人告退后,兴武帝让张玠站起来说话。
张玠坚持跪着,道:“张家祖训之首,忠君报国。皇上在位,臣一家忠于皇上,皇上选了储君,无论储君是哪位殿下,将来臣一家也会像忠于皇上一样忠于新君。中间的储君选立本于臣无关,可承蒙皇上厚爱赐婚犬子于庆阳公主,今日皇上属意公主,臣虽无谋逆之心,一想到随之而来的悠悠之口,臣深感惶恐。”
兴武帝靠着椅背,对着头顶的雕梁画栋道:“朕懂,朕选麟儿还要担心天下百姓骂朕人到晚年昏了头,更何况注定要被臣民们猜疑的你们张家一族。可朕还是那句话,麟儿是唯一的明君人选,朕若因为惶恐不安就改立别人,这对麟儿不公,更是对大齐的百姓不公。”
“所以啊,再难打的仗该打还是要打,再难做的决定该做还是要做,朕惶恐,但朕无愧于心,你们张家惶恐,可只要你们无愧于心,天下再如何猜疑也只是一片不必理会的悠悠之口,史官会记载你们张家的言行,是功是过,青史为证,后人自有公论。”
张玠懂了,叩首道:“张家祖训,忠君报国,后世子孙有违此训者,族中子弟皆可诛之。请皇上放心,张家以前没有叛君者,今后也不会有。”
他是前朝降将,却不是叛将,因为在投降之前,他与父兄一直在忠于朝廷坚决抵抗兴武帝的大军,是前朝昏君听信奸臣谗言将战场失利归罪于张家有背叛之心,是昏君下旨诛杀了张家上下百余口,父兄被朝廷派来的新将砍杀,只有带兵在外的他以及回家省亲的妻儿免于一死。
如皇上所言,他张玠是不是叛将罪人,青史可证。
张玠离开时,何元敬按照皇上的意思,把严锡正、聂鏊、杨执敏三人都领了进去。
起居郎还在,奋笔疾书中,君臣的话说得快,他写字的速度会慢一些。
兴武帝看着神色各异的三位大臣,笑道:“朕猜你们三个要说的话应该差不多,那就由聂鏊来说吧,咱们的御史大夫素来刚正不阿,不怕得罪人,就算左相、仲文把你的诤言散播出去,你也不惧,是不是?”
聂鏊挺直了胸膛:“臣敢说就不怕别人知道,刚刚不说,是怕连累旁人。”
严锡正、杨执敏再表示他们都不是那种碎嘴的人,自身操守如此,为了开国功臣的名声也得管住嘴巴,不然属于他们的青史上就要留个污点了。
兴武帝喝几口茶润润喉咙,再让聂鏊尽管直言。
聂鏊:“只论才干,庆阳公主文武兼备,确实是皇上别无二选的储君人选,可宗室之中并非人人都如皇上胸怀似海不在乎让庆阳公主一脉承袭皇位,公主登基后尤有被宗室诟病牝鸡司晨继而争权夺位之患,待公主百年公主的子嗣继位,不但有宗室夺位之患,更有张家外戚之患,乃至后代新君图谋还宗张家之忧,凡此种种,皇上可有杜绝之法?若无,一旦皇家同室操戈,必有奸臣外敌见机行事从中渔利,继而催生战乱,到最后受苦受害的还是百姓,皇上也将背负错选储君之污名。”
严锡正垂着眼,杨执敏叹了口气。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皇上的三个儿子不中用,皇上选庆阳公主看似明智,可普通富商家的家业尚且让子孙争得头破血流,皇上、公主能压住当今的四位王爷,可王爷们还会有子子孙孙,这些自诩“老秦家正统血脉”的子孙能甘心让“老张家的血脉”坐享秦氏老祖宗兴武帝打下来的江山?
聂鏊的话过于犀利,当着雍王、安王的面说出来有挑拨之嫌,却是皇上必须考虑的后忧。
兴武帝沉默了许久,久到起居郎都追上了君臣的速度,终于有空可以抬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了。
又喝了一口茶,兴武帝反问聂鏊:“那你觉得,朕立谁的隐患最小?”
聂鏊看向左右,他虽然直,但他也不傻,既然严锡正、杨执敏也留了下来,他们肯定都有主意。
官做到这个位置,没人是傻子,明白聂鏊的意思,严锡正耷拉着眼皮道:“臣以为,女子生产十分艰险,公主既为储君国君,与其以身犯险,不如从皇室子侄中择贤而立,如此公主在位期间可得安宁一心治国,公主之后仍是秦氏宗室为君,宗室其他人无理由不服。”
兴武帝笑了:“朕只听闻没有子嗣的皇帝才会从宗室中选择储君,朕的麟儿自幼习武体质远胜普通女子,朕的太医院又汇聚了天下医术最精湛的一批御医,没道理还能让朕的麟儿生子遇险。果真如左相所说,皇帝自己有子嗣还要从子侄中择贤而立,那不如今日朕就从雍王那边挑个侄子,免得江山迟早毁在朕那些不争气的儿孙当中,是吧?”
严锡正、聂鏊、杨执敏通通跪下了:“臣等绝无此意,求皇上息怒!”
兴武帝紧紧攥着手里的茶碗,半晌才盯着杨执敏问:“左相给朕出了个馊主意,杨执敏,你又有何良策?”
杨执敏额头贴着地,惶恐道:“臣无良策,臣只是有此忧虑,臣若察觉隐患却不提醒皇上,是为不忠!”
严锡正老泪横流:“臣自知臣所言于公主不公,可臣此策至少可保公主平稳继位,可保公主一朝时的国策政令顺利实施,否则宗室全都盯着帝位,定会想方设法诋毁、阻拦公主推行的国策,臣实在是为公主忧心啊!”
聂鏊:“左相所忧亦是臣所忧,还望皇上三思。”
兴武帝丢了手中的茶碗,拂袖而起,背对三人道:“你们真以为朕老糊涂了吗,你们能想到的,朕就想不到?”
三人俯首等待皇上解答。
兴武帝看着近在眼前的大齐舆图,看着他亲手打下来的这片万里江山,眼中的挣扎与坚决反复交替,最终他握紧了拳头,额头也绷起了青筋:“朕也有宗室,朕也有谋逆的将军居心叵测的贪官奸臣,谁来跟朕抢帝位了,谁又真的把朕的帝位抢走了?”
“因为朕有威望,宗室不敢欺朕,因为朕有本事,谋逆者都成了朕手中的亡魂。”
“还是那句话,朕活不了那么长也管不了那么远,朕把帝位传给麟儿,她有本事她就坐到老,她没本事她就被人赶下去,哪个宗室能取代麟儿,朕不但不生气还高看他一眼,哪个臣子有这本事,朕也服他!”
“可狠话朕也放在前头,朕的麟儿不是软柿子,将来若有因为犯上死在麟儿手里的宗室臣子,无论是谁,朕都只会在九泉之下拍手称快。”
说完,兴武帝转过来,语重心长地告诫这三位为大齐深谋远虑忠心谏言的臣子道:“朕不会小瞧麟儿,你们最好也不要小瞧她。”
替自己忧虑是因为自身的无能,替别人忧虑,有时候是出自关心,有时候也是因为轻视。
没有帝王喜欢被人轻视,想做忠臣的,该做的是为他们的帝王除奸革弊、赴汤蹈火。
第140章
严锡正、聂鏊、杨执敏同时离开了御书房。
寒风凛凛中, 严锡正的背也显出了佝偻,聂鏊微微仰首看天神色沉重。
殿前不好乱动, 杨执敏脸上的泪还没擦干,故意走在两人身后偷偷扯袖子擦,还没擦完呢,见两人同时回头看他,脸上带着一样的顾虑忡忡,仿佛天就快塌了一样,杨执敏草草抹了两把脸,张开双手一手推着一个往前走,低声道:“二位还没想明白吗?”
严锡正盯着他问:“明白什么?”
杨执敏笑笑,满是怀念地道:“想当初皇上决定起事时, 我也跟今日一般忧心如焚,跟随皇上,怕事败身亡, 不跟随皇上, 又怕失了十几年的手足情分, 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最终我还是去了,因为我舍不下这些兄弟至交宁可与他们同生共死,更因为我相信皇上绝非只凭一时意气行事的草莽之流。”
“因为看出皇上有明君之质, 我等才不畏艰险有了从龙之功, 如今既然我等同样相信那位有明君之质,又何必为了日后的艰难患得患失?再难还能难过皇上开国之艰?那位都敢迎难而上,我等反而不敢辅政了?所以皇上说得没错,咱们不该小瞧人。”
关乎到立储的秘密,尽管附近没有人, 杨执敏还是谨慎地用“那位”取代了“公主”。
聂鏊叹道:“说的是啊,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本来安王嫡长子的身份是最能服众的,但安王当不了也不想当,那么就算皇上选敬王、咸王,安王那一脉将来都可能生出夺位之心,换成公主,最多又多了敬王、咸王这两脉,可只要公主及其继任之君能保持威望,其实也没什么好怕的,无非是谁反杀谁,皇家这种地方,不新鲜。
两人同时看向严锡正。
严锡正苦笑:“不用看我,我都这把年纪了,谏言是为皇上尽忠,既然皇上早有筹谋,我也就不用跟着操心了,日后自有你们这些年富力强的辅佐新君。”
聂鏊:“……年后我也满六十了,与年富力强可无关。”
杨执敏哄道:“您二位都是老当益壮,谁也别想偷懒!”.
秦梁现在是正三品的卫指挥使,与邓坤、张肃等人同阶,亦有上朝的资格。
散朝后父王被叫去御书房商议立储之事了,秦梁不得不跟着北营的几位指挥使回了北营,得知父王回营后,秦梁继续忙了一会儿才找个借口去见父王。
雍王一看儿子的眼神就知道儿子要问什么,直接一挥手:“你大伯放了话严禁我们外传,你就当没这事,初九那日自然见分晓,出去吧。”
大哥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敢告诉儿子,儿子再想出什么馊点子撞到大哥手里,大哥能把他们父子俩都打断腿。
秦梁没走,揣摩父王的神情,猜测道:“老三?”
雍王正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可泄呢,闻言窜起来对着儿子就是一脚:“听不懂人话啊?滚!”
秦梁:“……”
雍王都能管住嘴,严锡正、聂鏊等十几位重臣更不会犯忌讳,就连张玠回府后也没跟张肃泄露分毫,甚至看他儿子的眼神都与平时无异,正常到国公夫人徐氏都猜不到今早宫里出了多大的事。
张肃也不需要父亲透露什么,公主府都变成安王府了,皇上的选择再明显不过,无非少有人能想到公主而已。
在兴武帝给这批重臣的两日时间里,初七黄昏雍王进了一次宫,先是试图说服大哥选个皇子立储,自己说服不了就打听打听今日有没有别人进谏,得知没有,雍王火更大了:“都是一群怕得罪大哥连累自己丢官的孬货!”
兴武帝一边练字一边道:“他们若不怕我,朕岂不是白当了十几年的皇帝?不过他们是臣子,该怕朕,你是朕的亲弟弟,你不用怕,就算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不服朕选麟儿,就算你指着朕的鼻子骂朕老糊涂,朕也不会生自己亲弟弟的气。”
雍王又跪了,仰头表忠心:“大哥你别故意说气话,你自己想想,除了这事我什么时候不听大哥的了?我一出生就没了爹,娘也赚不了几个钱,全靠大哥把我拉扯大,管我吃饱送我练武,没有大哥,我就是村里一野孩子,屁都不算!”
兴武帝停笔,看着这个弟弟道:“难得啊,你居然还都记得。”
雍王啪啪甩了自己两个耳光:“我嘴笨,又惹大哥生气了,但我真没有私心,麟儿她……”
兴武帝:“别叫她麟儿,你不配。”
雍王惊愕地瞪圆了一双眼。
兴武帝只有一句话给弟弟:“朕的大齐,朕说了算,朕走了,麟儿说了算,你还想叫她麟儿,就给她当个好王叔。”.
初八这一整个白日,没有大臣来御书房为储君之事进谏言,包括雍王。
黄昏之前,兴武帝派人去召安王、敬王、咸王三兄弟进宫赴宴。
只是一顿简单的家宴,秦弘三兄弟到了,兴武帝才派人去传二妃与小女儿,大女儿来了只会添乱,不如不叫。
秦弘始终垂着眼,秦仁来回打量大哥与父皇,秦炳被这古怪的氛围弄得浑身发痒,忍不住问了出来:“父皇,非节非年的,大晚上您突然叫我们进宫,是有什么事吗?”
兴武帝:“是有事,人到齐了再说。”
东宫、西宫离乾元殿差不多远,二妃脚步慢些还要等着另一个同行,单独过来的庆阳就先到了。
乍然看到恢复了公主扮相的妹妹,秦炳居然还很不习惯,笑道:“看着妹妹当了一路的监军,都快忘了我们麟儿穿女装的仙女样了,就是这脸还得再捂捂。”
庆阳:“……再黑也比二哥白。”
秦炳:“是啊,不光比我白,也比张肃白。”
庆阳懒得理他,绕到父皇的椅子后,从后面抱住了父皇。
兴武帝笑着拍拍女儿的手:“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庆阳额头抵着父皇的后脑,仗着三位皇兄看不见,放纵几滴泪落到父皇的发间,故作恼意道:“回京那天一直没机会跟父皇亲近,这几天父皇又忙得没空见我,我想父皇。”
真的想,想告诉父皇她只靠自己也可以,想让父皇专心国事,不要再为她熬白头发。
兴武帝瞅着三个儿子道:“没事没事,父皇都忙完了,以后麟儿想何时过来就何时过来,直到你看到父皇就嫌烦为止。”
庆阳破涕为笑,借着父皇的肩头擦擦眼睛,重新站直了,再加快脚步走到三哥身边。
秦仁注意到了妹妹泛红的眼眶,但紧跟着就被妹妹瞪了一眼,不许他多嘴。
稍顷,贵妃、丽妃也到了。
兴武帝坐在主位,让二妃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下首,再对站在长子旁边的三兄妹道:“自从你们大哥辞了太子之位,这二十多天朕就一直在琢磨选谁当新太子最合适。”
秦炳垂眸,余光瞥向身边的三弟,秦仁刚要推脱,就听父皇道:“按照以前那一朝朝的皇家规矩,帝位都是传给皇子的,要么传给嫡长子,要么传给最贤德的皇子,朕当然也这么想,可朕就三个儿子啊,老大文武都还凑合却扛不起事,老二空有一身蛮力却没长脑子,老三好吃懒做怕冷也怕热,你说,你们谁有把握当好大齐的第二代明君?”
秦弘最先跪下,惭愧满面:“儿臣没用,万不敢当。”
秦仁紧随其后,低着脑袋:“儿臣好逸恶劳,最多在礼部混个闲差,无能也不敢妄想主持国事。”
秦炳是想过大哥不当后他比三弟更适合做储君,但那不代表他自信能做个明君,父皇又刚刚骂过他,秦炳就跟着跪了下去:“儿臣不怕事,也不怕累,就怕处理不好那么多的国事。”
兴武帝:“你不用怕,你是肯定处理不好,南巡朕还亲自跟着的,你哪件差事办得尽善尽美了?”
秦炳的脑袋便也低了下去。
三个王爷,三个耷拉着的脑袋,贵妃看着都来气,丽妃在旁边攥着帕子,忐忑不安。
兴武帝只盯着三个儿子:“你看,你们三个都不能用,朕又不能把自家的皇位拱手让给外人,所以啊,就让麟儿做大齐的皇太女吧,她文能治国武能灭胡,年纪轻轻的,比朕当年更有明君之相,你们三个哥哥以后就忠心辅佐妹妹,如何?”
话才说到一半时,秦炳、秦仁就震惊地同时仰头朝旁边的妹妹望去,丽妃更是惊得恍如置身梦中。
趁他们愣怔,兴武帝朝女儿招招手,等女儿走近了,他笑着问:“皇太女啊,咱们大齐朝的第一个,也是千百年来几十朝的第一个,麟儿敢当吗?”
因为只是询问并非旨意,庆阳没有跪,目光从容地答了一个字:“敢。”
兴武帝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女儿转向三个哥哥。
庆阳最先看向大哥。
秦弘笑容温和:“父皇英明,儿臣赞成立妹妹为皇太女,从此愿为皇太女效劳。”
庆阳再看向二哥。
秦炳还没说话,秦仁喜道:“儿臣也赞成!儿臣没什么能为妹妹分忧的,但儿臣知道妹妹一定能做好大齐的皇太女!”
还是父皇厉害啊,他就不敢想还可以让妹妹做储君,明明妹妹就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大哥、三哥都拥护她,庆阳直接询问渐渐皱起眉头的二哥:“怎么,二哥觉得我当不得大齐的储君?”
秦炳被父皇的话砸得又懵又急,先朝妹妹摇摇头,再看向坐在妹妹身后的父皇:“妹妹当然有本事,可妹妹,妹妹与张肃……”
兴武帝:“麟儿做了皇太女,张肃自然要入赘咱们老秦家了,麟儿的孩子便是你们的侄儿侄女,也姓秦。”
贵妃笑着夸道:“这样好,本来我就舍不得麟儿出宫,今后麟儿做了皇太女,就可以一直在宫里陪着我们了。”
说完,贵妃飞快朝傻儿子使个眼色。
秦炳虽然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母妃在瞪他,大哥三弟又都同意了,再加上妹妹也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秦炳挠挠脑袋,想到妹妹南巡期间应付文官们的本事,想到妹妹不惜以身犯险生擒了耶律崇兄弟,包括他们能杀到东胡王庭也是妹妹的战术,秦炳便还是服气的,爽快道:“好,那就让妹妹做皇太女,谁敢不服,我打到他服!”
庆阳终于笑了。
这是与她一起长大的三个哥哥,是小时候都喜欢陪她玩长大了或照顾她或听她话的三位皇兄,如果可以,庆阳不想与任何一个皇兄生分了。
兴武帝也松了口气,三个儿子都心甘情愿拥护麟儿的话,至少兄妹间可以免去一场自相残杀。
他这三个儿子或许都没出息,但在爱护妹妹一事上都还算是好哥哥。
“起来吧,明早朕会下旨,到时候免不了要有番口水仗,朕先告诉你们,就是不想你们兄妹起内讧,闹笑话给外人看。”
秦炳:“那不能,父皇尽管放心!”
兴武帝嗤道:“朕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两天你王叔总是转不过弯来,认定麟儿将来的孩子就算姓秦也是老张家的种,你从小就像你王叔,朕怕你跟他一样糊涂。”
秦炳最不爱听别人说他像王叔了,下意识地反驳:“什么老张家的种,姓秦就是咱们老秦家的,就连张肃也是,从小吃住都在宫里,早是咱们老秦家的人了。”
他咧嘴朝妹妹笑。
庆阳不喜这种粗鄙之言,但她明白父皇的苦心,故而只当没听见。
至于她的孩子,她若为帝,孩子自然会以秦姓为荣,想姓张的,非蠢即奸,那不要也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