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帝驾离开益州城, 先后经广元、汉中、金州、郧阳,再渡过汉江、丹江进入峡县地界, 兜兜转转走了一万多里路后,终于又回到了京师地界,距离京城只剩下四百多里,最多再有五六日的路程。


    帝驾出发时乃阳春三月,此时却已是腊八寒冬。


    峡县的官驿建得还算宽敞,但冬日烧的都是火炕与炭,并无宫里或京城勋贵人家所用的地龙。


    吃过晚饭,兴武帝留下一双儿女,坐在炭盆前一边烤手一边道:“其实离开郧阳后,继续往东就出山了, 再从南阳那边绕回京城一路都是坦途,朕偏偏要带着你们走这边的山路,知道为何吗?”


    庆阳坐在炭盆另一侧, 学父皇那样伸手烤火, 闻言看向二哥。


    纵使这一路二哥的对答都没怎么让父皇满意过, 可每次二哥回答时依然信心满满,那么庆阳作为妹妹,就不该抢在二哥前面开口。


    秦炳不假思索地道:“越是山区的县城越穷,越穷才越需要看看知县们有没有好好当他们的父母官。”


    还有一点, 父皇故意要用行路的艰辛磨砺他们, 自然哪条路难走就走哪条了。


    兴武帝扬了扬嘴角,九个月的南巡都没让老二的脑袋里多装点东西,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他看向小女儿。


    庆阳道:“二哥说的是一层,再有,从峡县这边回京, 会先后经过伏牛山、熊耳山,此二山乃是京城西南方的天然屏障,父皇是想我与二哥熟悉这一带的山路地形,万一将来有战事,我们也好根据山势排兵布阵。”


    从京城到长安的那条路北巡时父皇已经带他们走过了,这次南巡算是让她与二哥将京城四周的地形都亲自查看了一遍。


    兴武帝没有夸小女儿,只斜了老二一眼。


    秦炳并不因为答错了而羞愧,反而挺激动的,站起来道:“那我好好看看这边的舆图去!”


    兴武帝没拦着,等外面的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朝小女儿叹道:“你二哥,以后最多也就当个冲锋陷阵的猛将了,成不了帅才。”


    庆阳笑道:“将帅各有所长,二哥能做猛将也很厉害了。”


    窗外一阵寒风刮过,呼啸声听着都叫人冷,兴武帝取下女儿挂在旁边的大氅,亲手替女儿披好并带上兜帽,道:“走吧,父皇送你回去。”


    庆阳:“就在旁边的厢房,父皇早点休息吧。”


    兴武帝坚持要送女儿,庆阳便也取下父皇的大氅,笑着替父皇披好。


    父女俩前后走了出去,冷风迎面吹来,兴武帝熟练地挡在女儿身前。


    没走几步就到了小公主下榻的厢房,兴武帝看过堂屋的炭盆,进了女儿的卧房,先摸摸已经铺好的被褥底下,确定足够暖和,再瞅着书桌上备好的笔墨纸砚问:“这么冷的天,你还要写东西?”


    若非女儿提前吩咐了,解玉、拂柳岂敢擅作主张。


    庆阳:“……习惯了,最多写半个时辰,父皇放心吧。”


    兴武帝不放心,走到书桌旁,发现这边摆了不少书,有两卷班固的《地理志》,有两卷郦道元的《水经注》,还有五本被女儿题了字的稿本,以《南巡》为名,分成了《山篇》、《水篇》、《官篇》、《民篇》以及《物产篇》。


    兴武帝愣住了。


    庆阳直接将父皇往外推:“还有最后几百里路没写呢,等我写完再请父皇赐教。”


    兴武帝满眼感慨:“麟儿都会著书了,父皇这点学问可不够格再给你赐教。”


    庆阳:“胡乱记些我的南巡见闻罢了,算不得著书,父皇再调侃我,我不给你看了。”


    话音落下,小公主已经将父皇推出了堂屋,嘱咐父皇早点睡,庆阳笑着从里面关了门。


    兴武帝扬声道:“半个时辰后朕会出来检查,你这边的灯若还亮着,朕叫你母妃来管你。”


    庆阳才不信父皇会舍得把母妃从暖呼呼的被窝里赶出来,最多让何元敬跑一趟罢了.


    腊月十三上午,离京近一年的兴武帝终于回了京。


    太子率领文武百官来城外接驾,终于回家了,兴武帝的心情还是挺好的,只是才走出车厢,才站在车辕上,兴武帝就察觉了太子神色的异样,躲躲闪闪的,却也不似担心被他斥责。


    兴武帝再去看太子身后,这一看,就见弟弟雍王居然也不敢直视他了,然而短暂的对视后,那挨了一刀也不会喊痛的弟弟居然红了眼圈。


    兴武帝心里一突,飞快扫过低着脑袋回避他的严锡正、杨执敏、吕瓒等人,看向小辈们那边,秦梁、傅魁、薛言正这几个都在,唯独少了邓坤、邓泰,少了这对儿绝不会无故不来接驾的兄弟。


    兴武帝退后一步,扶着车身垂眸许久,才仰首问:“说吧,定国公何时走的。”


    秦弘跪在地上,落泪道:“三日前,定国公病重,临终前他特意交待过,不许任何人将消息报给父皇,以免惊扰父皇南巡……请父皇节哀,保重龙体!”


    早已跟着跪下的文武百官同声高呼,请皇上节哀。


    兴武帝做不到,那是邓冲啊,是比亲弟弟还更像他弟弟的兄弟,虎狼似的一个大将军,原本比他这个常年操劳国事的皇帝还要硬朗,就因为被他派去征伐骠国才身染瘴疠,才五十多岁就满头白发,才早早撒手人寰……


    “备马。”兴武帝依然仰着头,吩咐守在车旁的樊钟道。


    樊钟红着眼眶去牵了皇上的坐骑来。


    兴武帝直接从车辕这边跨到马背上,侧首对准备跟过来的小女儿道:“朕去送定国公最后一程,麟儿先陪你母妃回宫。”


    说完,他策马朝城门奔去,樊钟朝张肃使个眼色,再紧随敬王身后去追随皇上了。


    皇帝都走了,前来接驾的文武百官陆续站了起来,因为太子要去定国公府伴驾,众臣也要同行。


    庆阳让张肃、樊怀忠等人继续护送她与母妃回宫,她自去上了母妃的马车。


    丽妃的马车就在帝驾后面,听见出了何事,女儿一上车,丽妃就因为心疼皇上落下泪来:“成国公走的时候你父皇都跟丢了魂一样,这回……”


    庆阳坐到母妃身边,在母妃靠过来时抱住母妃的肩膀,听着母妃低低的啜泣,想到当年父皇为吕光祖伤神的模样,庆阳的心里便也是一片沉重.


    帝驾回京本该是一件喜事,却因为五十六岁的定国公邓冲的离世整个朝堂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从邓府回宫的兴武帝让太子继续主政,然后就一个人待在乾元殿谁都不肯见了,即便是邓冲下葬的大日子,乾元殿的宫门也不曾开启。


    丽妃一日三次去求见,何元敬都是摇头,庆阳早晚过去请安,何元敬还是不敢放小公主进去,她们母女俩都如此,贵妃、太子、敬王等人屡次碰壁便毫不令人意外了。


    眼看着明日又该上朝,父皇还把自己关在乾元殿不肯露面,傍晚庆阳就让解玉去了一趟乾元殿。


    明知道解玉的话是假的,何元敬还是得进去传话,朝龙床上不愿意动弹的帝王道:“皇上,解玉刚刚来报,说公主病了,晚饭都吃不下了。”


    被窝里的皇帝转个身,朝内而躺。


    何元敬叹口气,对着帝王的背影道:“老奴该劝劝皇上的,可老奴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皇上更疼惜小公主的了,又哪里需要老奴多嘴呢。”


    兴武帝:“一听就是装的,疼什么疼。”


    何元敬:“病大概是装的,不吃晚饭就不一定喽。”


    兴武帝:“……”


    少吃顿饭怎么了,他小的时候几乎天天饿肚子,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一刻钟后,面无表情的兴武帝退回乾元殿,老老实实让何元敬给他披上大氅才又出发前往九华宫了,免得因为不穿大氅挨小女儿的唠叨。


    庆阳这边早叫厨房预备好了涮汤锅的汤料与配菜,父皇一来,庆阳就拉着父皇去了暖阁,再让解玉传膳。


    兴武帝瞥眼女儿,没什么精神地问:“不是病了?怎么装都不装一下?”


    庆阳:“装了也瞒不过父皇,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不过好几天没见父皇了,今晚父皇再不露面的话,我可能真的会因为想念父皇而病。”


    兴武帝朝一边干呸了两口:“快过年了,不许瞎说。”


    呸完一抬头,就见女儿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呢,兴许是他这副模样太憔悴,女儿的眼里全是心疼。


    兴武帝摆摆手,垂眸道:“年纪大了就容易这样,过两天就好了,麟儿不用担心。”


    庆阳:“父皇经历过那么多事,尚且做不到不为定国公伤怀,我才十几岁,又哪里能做到不为父皇牵肠挂肚?果真如此,父皇该为有我这样没心没肺的女儿心寒了吧?”


    兴武帝:“……”


    这时,解玉领了厨房端了热气腾腾的汤锅来。


    被女儿的好胃口惊到的兴武帝:“……”


    解玉等人退下后,庆阳一边为父皇涮肉一边道:“父皇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不许再因为一位老友的离去让您的妻儿子女以及一帮子大臣们跟着日夜难安,赶紧痛痛快快吃一顿,吃完就去陪母妃吧,母妃这几日才是真正的食难下咽,人都瘦了一圈。”


    兴武帝:“……所以啊,你母妃才是宫里最惦记朕的人,朕白疼你十几年了。”


    庆阳:“那是因为父皇疼母妃的时间比疼我多了六年,母妃比我更惦记您,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兴武帝:“照你这么说,等张肃陪你做了几十年夫妻后,你惦记他就比惦记朕多了,是吧?”


    小公主“啪”地放下筷子,瞪向对面的父皇:“父皇再说一句这样的话试试?”


    兴武帝瞧着女儿眼里瞬间蓄满的水光,赶紧抄起筷子帮女儿涮肉:“不说了不说了,来,吃肉!”


    第112章


    别看庆阳见到父皇后一直在想办法逗父皇笑, 其实刚刚在院子里看到父皇的第一眼,庆阳就差点哭出来。


    南巡期间她与父皇可是朝夕相处了整整九个月, 路途那么多风雨颠簸,父皇都始终如山岳一般稳稳立于她与二哥身后,丝毫不显老态,然而一回京,明明起居可以更舒服了,父皇却因为邓冲的病逝幽居数日。


    过去的这几天,庆阳猜得到父皇心里肯定不好受,可她预料不到父皇会一下子多出许多白发,预料不到父皇的眼角增加了更多的皱纹,甚至连目光都失去了前阵子在峡县考问她与二哥时的锐利与神采。


    生老病死, 人生常态,庆阳能接受成国公吕光祖的寿终正寝,能接受严锡正、戴纶等功臣的华发渐生, 能接受开国名将傅道年的晚节不保甚至邓冲伐骠功成后的不幸染病, 就是不愿承认她最敬爱的父皇也在随着她的长大而一日日老去。


    就着父皇拿自己寿数的调侃, 庆阳痛快地哭了一场。


    兴武帝嘴上说着涮肉,眼睛也被腾腾的汤锅水雾熏得酸溜溜的。


    他的麟儿自幼早慧,越大越明理懂事,从未因为什么手足争执哭过闹过, 连挨了外甥的骂也不会跑来跟父皇告状, 少有的几次落泪都是因为怕父皇丢下她。


    这样的女儿,平时瞧着已然能独当一面什么都不需要他操心了,哭起来却一下子多了孩子气,也越让他放不下。


    邓冲说走就走了,除了对身染瘴疠死得憋屈的遗憾, 邓冲其实没什么放不下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定国公府的富贵荣耀也足够稳当,彪悍粗鲁的发妻他早不稀罕了,几个貌美小妾于他而言不过是消遣的玩意而已。


    再看他这个皇帝,家业比邓冲大得多,挑继位者就得慎之又慎,这事还不光是他一个人的事,选出来的还得让文武大臣们都满意,否则这帮人就会搬出各种道理来烦他。


    再看家人,他有比他小了十七岁的舍不得分开的爱妃,有三个没出息却又可能被人挑唆内斗的儿子,有主意颇大却不明事理的大女儿,有哪哪都好却注定要受千般磨难他想帮也没时间一直帮扶的麟儿,有一个虽然偶尔混不吝却陪着他一路打下江山的亲弟弟……


    嗯,麟儿说得对,还有一堆事等着他,他可不能继续撂摊子。


    满桌的肉与菜,兴武帝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岁第一次被人请吃席的时候,一样一样连续地往嘴里塞。


    父皇胃口好,庆阳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情绪,陪着父皇尽兴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说一些父皇可能还没心情留意的事,譬如二月才与三哥完婚的三嫂已经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譬如她的公主府已经修好了,只等她这个主人去查验便可正式交接。


    兴武帝再嫌弃三儿子,也为老三要当爹的喜讯高兴了一下,等女儿提到她的公主府,兴武帝哼了声,忍不住又逗起女儿来:“就这么盼着跟张肃完婚啊?”


    庆阳:“跟他有何关系,那是父皇赏给我的府邸,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大宅子,我不喜欢才怪。”


    兴武帝:“喜欢也没用,大婚前父皇不会放你出宫的,老老实实在宫里住着,多陪陪朕跟你母妃。”


    关系到自己的婚事,庆阳也想提前知晓大概的婚期,好奇问:“父皇选好吉日了吗?”


    民间女子通常十五六岁就出嫁了,家里疼爱女儿的最迟也会安排在十八岁之前,自家这边,大姐十七岁出嫁,庆阳料想她的婚期就在明年了。


    兴武帝:“还没选,反正朕一点都不着急把朕的掌中明珠放出宫,他张肃敢急,叫他来跟朕说,朕重新给他赐门婚。”


    庆阳:“……”


    不急就不急吧,她也没怎么急,九华宫虽然不如外面的公主府宽敞气派,但九华宫离前朝的各官署近啊,住在宫里,她早上还能多睡两刻钟左右,见父皇母妃也更方便.


    翌日,回京后便消沉数日的帝王终于又出现在了大殿上主持早朝了。


    庆阳欣慰地发现父皇多出来的白发虽然黑不回去了,但穿了一身黑底红边龙袍的父皇眼中又恢复了七八分的威严与神采,料想再过一段时间,父皇就会彻底从邓冲病逝的悲痛中走出来。


    散朝后,兴武帝点了三儿一女以及弟弟陪他去共用早饭,算是补上南巡结束后的小聚,小年那天再办场正式的皇室家宴。


    早膳摆好,兴武帝吃了两口,先问雍王:“邓冲走前,你去探望过吧?”


    雍王叹道:“从他病重的消息传出来,我每天都会过去一趟,去了就要挨他的骂,嫌我走得太勤,他那人皇上最清楚,死鸭子嘴硬。”


    兴武帝沉默片刻,问:“除了交待你们不许知会朕,他可有别的遗言?”


    雍王也很难受啊,说起这个都没什么食欲了,放下筷子道:“跟我说的都是些下辈子再一起打仗喝酒的屁话,就让我转告皇上,说他很后悔年轻时没听你的话改掉一些坏毛病,瘴疠也是因为那些坏毛病染的,叫皇上不必自责,再就是嘱咐邓坤邓泰一心为朝廷效力,不许丢他的人。”


    邓冲的坏毛病?


    兴武帝能想起一堆来,不过怎么算邓冲的死都是为国捐躯,是为他分忧,便有他的责任。


    庆阳默默给父皇夹了一道菜。


    兴武帝就不提邓冲了,吃了小女儿的孝顺,再看向太子:“听说朕南巡期间,你几乎每个月都要头疼一两次?到底是怎么个疼法,又是什么病因啊,是国事太多累到都快三十的你了,还是不懂事的臣子太多气到你了?”


    年龄那句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讽刺与嫌弃,秦弘羞愧难当,离席站到一旁,低着头道:“儿臣无能,辜负父皇的厚望了。”


    同样被点到的雍王赶紧站到一边,主动坦诚了自己的过错:“皇上,这事怪我,是我太贪西胡送来的那批骏马了,光想着让北营的骑兵都能换上新马,硬拿叔侄的情分去逼太子心软,结果把他逼出病来,臣错了,还请皇上责罚!”


    第一次听说王叔要马的秦炳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事?


    庆阳只管瞧着父皇的龙袍领边,因为九华宫离重元宫太近,大哥那边的大事小事沁芳几个几乎都打听到了,所以庆阳回宫当天就获悉了大哥的头疾以及几次引发大哥头疾的引子。


    庆阳既心疼大哥年纪轻轻怎么就落了头疾的病根,也能理解父皇对大哥遇事就犯病的不满,父皇与大哥,除了父子更是帝王储君,父皇对大哥期望越高,就越会为大哥的无力感到失望。


    兴武帝的火气立即朝雍王发过去了:“你还有脸说!太子第一次监国,你做叔父的不想着给他帮忙就算了,居然还去给他添乱,这是太子还算硬朗没出大事,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消息传出去,你是要咱们老秦家刚开国就闹出叔侄相残的丑闻吗?”


    雍王的脸刷得白了,扑通跪到兴武帝面前,急得语无伦次:“大哥,我,我是真的只想要马,没想别的啊,我又不知道弘儿那么不禁事,我不知道他会头疼啊……大哥你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没想着要故意把弘儿气出病来!”


    秦弘赶紧也跪了下去,为王叔求情:“父皇,此事都怪儿臣瞻前顾后乱了规矩,王叔只是无心之过,还请父皇明察!”


    兴武帝笑了下,对着跪在一起的叔侄俩道:“是,你们一个只是无心之过,一个只是心软为难,你们都没错,是朕小题大做了,是朕不该平时对你们约束太多,就该朕的弟弟想要多少匹马朕就给他多少匹,就该朕的太子想把国事当家事就让他随心处置,大不了边军没马挡不住胡骑,大不了国无章法趁早亡国,反正咱们老秦家根子上就是穷光蛋,重新变穷也不怕没饭吃,对吧?”


    秦弘三个只是挨了父皇二十来年的骂,雍王可是挨了四十多年啊,一听这骂词就知道大哥是真的动肝火了,悔得他左右扇起自己的耳光来:“都怪我犯浑,都怪我嘴贱,我知道错了,大哥你消消气!”


    被父皇的怒火吓得心神俱颤的秦弘一下子懵了,他是该继续认罪,还是学王叔那般直接动手惩罚自己?


    庆阳分别从桌子底下踢了二哥、三哥一脚。


    秦炳还没反应过来,秦仁连忙扑过去拉下王叔的双手连着身体整个抱住,讨好地看向父皇:“父皇,大哥王叔都知错了,您看这马上要过年了,父皇就饶过他们这一回吧?”


    兴武帝冷冷瞪了他一眼。


    雍王趁机甩开三侄子,继续扇自己的耳光。


    秦炳终于明白了妹妹的意思,扑过去代替三弟从一侧抱住王叔,再去求父皇。


    兴武帝叫这几人都滚。


    秦炳赶紧扯走了王叔,庆阳与三哥一起扶着大哥告退。


    离开乾元殿,庆阳安抚挨了训的二人道:“南巡路途辛苦,父皇虽然嘴上没抱怨,龙体肯定累的,回京后又因为定国公伤心了一场,郁气堆积就容易动肝火,父皇一世英名,不能无故委屈大臣们,只好拿自家人撒气了,但这绝不是父皇的本意,大哥与王叔千万别放在心上。”


    雍王两边脸都被打红了,闻言点点头:“是这样,弘儿别太在意,咱们真能帮皇上吐了这口郁气,其实还是立功了,总比他自己憋出病来强。”


    他是被大哥骂大的,回头就忘了。


    秦弘唯有苦笑。


    王叔的错只是一次之过,父皇可以原谅,他的无能却是长期的,父皇如何视若无睹?


    第113章


    因为早上父皇发了一通脾气, 傍晚下值后庆阳又去了一趟乾元殿。


    这个时间父皇应该没在忙碌政事,就在庆阳打算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去时, 守在外面的何元敬笑着道:“禀殿下,刚刚皇上召了皇长孙过来检查功课。”


    在何元敬看来,皇上与皇长孙共享天伦是私事,小公主当然可以毫不避讳地入内,他只是尽职地告知小公主里面的情形,免得小公主误以为里面只有皇上一人。


    庆阳却停下了脚步,面露欣慰,交待何元敬道:“父皇恢复了就好,我这里没什么事,就不进去了。”


    说完, 庆阳转身离去。


    自从去年夏日她在西苑问过铮哥儿还喜不喜欢小姑姑之后,鉴于铮哥儿心里的答案是不喜欢,庆阳就淡了这份姑侄情分。明面上庆阳不会表现出来, 反正她平时当差确实挺忙的, 铮哥儿的功课也越来越多, 姑侄俩相处时间变短乃是顺理成章。


    她这边疏离了,铮哥儿那孩子似乎也没有要主动跟她亲近的意思,再加上南巡长达九个月的分别,等庆阳回宫, 她在铮哥儿身上感受到的疏离就更多了。


    作为皇孙, 无论铮哥儿喜不喜欢被父皇检查功课,父皇的召见对小家伙而言都是一种圣宠,既如此,庆阳又何必进去分了今晚父皇本可以完全给铮哥儿一人的恩宠?万一铮哥儿答得不好挨了父皇的骂,她在场的话, 铮哥儿可能会更加难堪,然后变得更加不喜欢小姑姑。


    庆阳不图侄儿的喜欢,只是没必要非进去不可。


    乾元殿门前,何元敬目送小公主离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两三年前的事。


    那时候小公主还在崇文阁读书,皇长孙也才两三岁,有时候小公主过来找父皇,得知侄儿在里面,小公主会笑着走进去,紧跟着里面就会传来小公主逗弄侄儿的亲昵之言。


    内殿,兴武帝对铮哥儿这一年的学业还算满意,小家伙只是没有女儿那般天资过人,却也是个聪慧且勤学的孩子,这点跟太子小时候很像,不过铮哥儿并没有继承太子的过于谨小慎微与懦弱,有的只是这个年龄的孩童面对威严的祖父常见的紧张。


    “父王生病的时候,铮哥儿会怕吗?”兴武帝让孙子坐在他旁边,摸着小家伙的脑袋问。


    铮哥儿难过地点点头。


    兴武帝:“那铮哥儿知道父王为何会生病吗?”


    铮哥儿早已明白在皇祖父面前要谨言慎行了,可皇祖父挨得这么近地看着他,铮哥儿不敢思索太久,小声道:“因为父王忧心国事,他怕遭遇旱灾的百姓生病,怕遭遇洪水的百姓失去田地丢了性命,怕东胡敌兵屠杀更多的村落。”


    兴武帝暗暗感慨,从小长在宫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三个儿子这个年纪时唯一了解的国事就是他们的反王父亲正在跟朝廷打仗吧。


    兴武帝教导孙子:“怕是正常的,但光害怕没有用,我们得想办法解决问题,解决了也就不用怕了。因为害怕就生病的话,那就只能指望别人帮我们解决难题,可是别人就一定会真心帮我们吗,别人就一定能解决好吗?只有靠自己解决,才是最省心也最放心的法子。”


    铮哥儿:“……皇祖父是在怪父王吗?”


    兴武帝:“不是怪,朕只是想不通,朕从小就安排先生们教你父王如何去做储君,朕也亲自教过,他及冠后更是在前朝观政了七八年,什么旱灾洪灾外敌侵边的事他都听朕与大臣们商议过解决过,他该清楚这些问题的应对之法,怎么还会那么怕?”


    铮哥儿低下头,皇祖父都想不通,他也想不通。


    兴武帝鼓励孙子:“铮哥儿好好读书,只要咱们学会了本领,将来从容应对便可,不用害怕。”


    铮哥儿点点头。


    兴武帝最后道:“这是皇祖父教你的,不用告诉别人,尤其是你父王,不然他一多思可能又要病了。”


    铮哥儿还是点头。


    说完话了,兴武帝牵着铮哥儿去了后殿,与在这边等他的丽妃一起用饭,待铮哥儿走时丽妃非要去送,兴武帝才从何元敬那里知晓女儿曾经来过的事。


    次日是腊月二十,休沐的日子,兴武帝起早打了一套拳,打得浑身骨头咔咔乱响,还出了不少汗。


    这就是老了虚了,早几年练上两三刻钟都不带喘气的。


    天一亮,贵妃与太子一家、女儿都来乾元殿陪他用早饭了,饭后,兴武帝单独留下小女儿,问:“昨晚都来了,怎么不打招呼又跑了?”


    庆阳笑道:“父皇都有心情检查铮哥儿的功课了,我再进去,万一父皇又想起早上那通火坏了胃口,我岂不是还得花一番功夫哄好父皇?”


    兴武帝哼道:“是啊,父皇一个糟老头子,不值得你浪费心力哄了。”


    庆阳:“……”


    兴武帝说完就有点后悔,这话怎么这么酸呢?


    他及时转移话题:“你那五本书稿写完了吗?拿来给朕看看,这么一趟下来,朕都嫌累,你竟然还有精力写游记。”


    庆阳走到父皇背后,一边给父皇捏肩膀一边道:“因为是父皇母妃陪我一起游的啊,我把每一天都记下来,这样就算将来我老了记性变差了,只要我翻翻这些书稿,就还能回忆起陪伴在父皇母妃身边的日子。”


    兴武帝差点被女儿说哭!


    庆阳再道:“写是写完了,有些杂乱的地方还得重新整理,包括说父皇坏话的地方也得去掉,年后再拿给父皇看吧。”


    兴武帝就又被女儿逗笑了.


    小年这日,大臣们放假,兴武帝也把皇室一大家子都召进了宫。


    人到齐了,连庆阳这个被父皇二妃姐姐哥哥们看着长大的小公主都忍不住感慨了下时间的飞逝。


    兴武帝年年都感慨一番,早习惯了,让他心情复杂的是他跟弟弟两家的子孙人数。


    他做大哥的得了五个儿女,大女儿跟傅魁的感情淡了,膝下始终还是傅铭、傅羲两个孩子,大儿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与太子妃成亲多年至今只得了铮哥儿一个。二儿子成亲才四年,又随他南巡离京近一年,才得盈儿一个很正常。三儿子今年成的亲,三儿媳便已经显怀了,生孩子的速度倒是胜过了两个哥哥。小女儿还没大婚,自然不算。


    所以,他的五个子女,如今一共给他生了四个半的孙辈。


    弟弟呢,就秦梁一个儿子,结果短短几年,秦梁竟得了嫡出、庶出的子女各一双。


    因为秦弘、秦炳兄弟俩都没有妾室?


    可兴武帝就是不好女色的,老大老二跟各自的媳妇都很恩爱,他犯不着去给儿子们塞妾室啊,又不是正妻生不出孩子。


    雍王注意到皇帝大哥羡慕他孙子多的眼神了,找机会单独给大哥出主意:“弘儿是太子,炳儿仁儿也都是亲王,只有一个正妻太寒酸了,大哥多给他们赐几个侧妃妾室,也好让他们三兄弟多给咱们老秦家开枝散叶啊。”


    兴武帝让弟弟滚.


    小年过后就是除夕,因为送走了一位好兄弟,今年除夕宫宴没有大办,只皇室一族凑到一起吃了顿宫宴。


    正月初三,秦炳的敬王府设宴,庆阳与大哥一家都出宫去吃席了。


    回宫的时候,同来赴宴的准驸马张肃自然要送送小公主。


    庆阳挑开帘子,看着马背上已经二十三岁的准驸马,庆阳叫他凑近点,打趣道:“公主府已经交到我手里了,你着急搬进去吗?”


    张肃看眼车窗里面只露出一半面容的小公主,垂下眼眸道:“臣全凭皇上与殿下做主。”


    庆阳笑道:“听起来像是不急的样子,那就好,父皇似乎也没打算把你我的婚期定得太早。”


    张肃:“……”


    他再次看向小公主,想探究小公主是在逗弄他,还是皇上那里真的还没有定下两人的婚期。


    身为臣子,张肃确实愿意遵从皇上与公主的决定,但迟迟等不到具体婚期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会忍不住去猜去想,尤其是南巡结束后,他甚至会在夜里辗转难眠。


    小公主的眼睛是平静的,带着一丝笑意,但她在张肃眼中看到了一抹罕见的躁动。


    庆阳先是惊讶,再笑他:“急什么,早也好晚也好,总归驸马都是你。”


    明明是安抚,看着小公主笑得越发灵动的眉眼,张肃竟然更急了。


    庆阳是真没急,回宫后趁着最后几日的假,她把南巡全部的手稿都整理好,再在初五下午送到了父皇面前。


    《山篇》、《水篇》、《民篇》、《物产篇》与别人的游记叙事差不多,无非是见闻感想有别,《官篇》便是其他文人墨客写不出来的了,或是因为他们少有机会与那么多官员打交道,或是他们不敢写,但庆阳贵为公主,还是一个入朝参政的公主,她毫无顾忌地列下了南巡路上她见过的每一位官员,将他们的年龄容貌身高脾性行事作风乃至才干政绩都记了下来。


    见父皇先翻看的就是《官篇》,庆阳为这些官员们说话道:“都是我的一家之言,短短一两日三五日的相处,评判或有不公,父皇不用太上心。”


    兴武帝明白,问女儿:“你记这个做何?”


    庆阳:“朝廷需要贤臣能臣啊,如果将来有合适的差事,我可能会举荐这里面的一些官员,或是旁人举荐的此中官员我觉得他们无法胜任,也可凭此反对一二。”


    光靠脑袋去记,人太多了,记不了长久。


    兴武帝赞许地点点头,再翻看另外四篇分别细读几页,鉴赏过女儿的文采,这才道:“《官篇》你留着自用,山水四篇朕会让国子监印刻成书,发至各州郡县的官坊,贩卖所得皆归朝廷,麟儿可愿意?”


    朝廷刊印翻刻的经史典籍学子书目,所得皆归朝廷,还未有过为私人刻书且通过官坊贩卖的前例,倘若帝王赏识某位文人墨客的著作,也只会安排国子监少印几套,或是自留或是赏赐皇室子弟与文武官员,而不是拿去卖钱。


    兴武帝这番安排,是把小公主当足以让天下百姓欣赏其才华的文人大家看了,是为女儿扬名之举,再分女儿钱财的话,反倒容易落人口舌,被御史弹劾公器私用。


    庆阳一直都知道父皇对自己的偏爱,却也被父皇印书的话惊到了,毕竟她写这些只是因为自己想写,没想过要出书。


    “父皇还是先看完吧,看完再让几位大学士审阅,免得只是父皇觉得好,印成书了却被天下文人嘲笑父皇敝帚自珍。”


    在政事上素来游刃有余的小公主第一次少了些底气。


    兴武帝笑道:“会的,不过父皇只是不会写书,鉴书的眼力还是有的,麟儿大可放心。”


    第114章


    真要出书的话, 庆阳还得再改改自己的手稿,因为里面有些是一位公主顾及朝廷大局的所思所想, 父皇看了会赞同,但有些地方普通文人或百姓看了,可能会有被冒犯之感,再被有心人利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诋毁她的名声。


    游记游记,自己收藏时一字都不需要改,刊印发往天下的话,最好还是以赞颂大齐江山秀丽、地大物博、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为主,去掉容易引起官民争议之言论。


    初六又要开始当差了,庆阳的闲暇有限,于是她安排解玉逐字逐句地将四篇手稿念给沁芳与拂柳四个大宫女听, 要求他们把自己不明白的地方、觉得可能不太妥当的地方甚至听完心里不大舒服的地方都给说出来,早晚她有空的时候再决定是修改措辞还是直接去掉某些话语。


    解玉是书香门第出身,沁芳是前朝落选却被留为宫女的秀女, 父亲是个地方小吏, 拂柳四个大宫女, 有的出自殷实百姓之家,有的出自商户,有的出自贫寒之家,这六人也算包罗了民间不同背景的百姓身份了, 也是庆阳可以完全信任的心腹。


    修修改改, 正月下旬,庆阳再次将她认为没什么隐患且用心润色过的四篇手稿交给父皇审阅。


    “里面有些地方提到了父皇母妃二哥以及一些官员,父皇若觉得不妥,直接划掉就是。”庆阳提醒父皇道。


    小公主的游记里除了如实描述山川景色民风物产,也记载了帝驾一行人南巡间的一些言行趣事, 有的庆阳去掉了,包括可能会让百姓笑二哥莽、傻的事迹,有的她认为保留也没有问题,但最终还是要由父皇决断。


    兴武帝边看边点头:“父皇会留意的。”


    古往今来,留下游记著作的文人墨客多了,但鲜有皇室子弟写这些,一是他们可能忍受不了路途奔波的辛苦只在近处游山玩水,二是他们未必有写书的闲情逸致包括文采。


    女儿还担心他做父皇的敝帚自珍,兴武帝才没那么糊涂,他是真欣赏女儿的文采,咏景之言或大气磅礴或细腻入微叫人身临其境,记述的皇家趣谈既如史书般真实可靠,又有野史才有的风趣诙谐。放眼天下,有几个百姓能接触史书的,反而是这种游记更容易在民间流传。


    女儿本就爱惜百姓重视民生,游记中许多感想都是在为如何富民筹谋,诸如治水防洪、修路架桥、增设官学、养蚕种茶等等,百姓们看到这样点点滴滴自然而然融入帝驾南巡游记中的话语,他们能感受不到皇上公主对百姓的仁爱,能感受不到帝驾南巡的真正用意?


    兴武帝笃定,女儿的游记一旦在民间传阅开来,聚拢民心之效会比官府天天嚷嚷着秦家皇室好强上千万倍。


    因此,兴武帝对这四篇手稿审读得极其认真,最后替女儿把关一次后,二月上旬,兴武帝把两位丞相、六部尚书以及翰林院德高望重的几位大学士全都叫到御书房,让他们一起品读《南巡》四篇。


    四篇手稿共计十万字有余,小公主标注了顺序,所以众臣单独取走几页看也无碍。


    严锡正、戴纶两位丞相以及吏部尚书杨执敏最先认出了小公主的字迹,而其他官员就算不熟悉小公主的字迹,也在序言中看到了“庆阳公主秦灵微”的落款。


    王爷们递折子时,都得写上封号与全名,小公主上朝后也是如此。


    众臣一时都揣摩不透皇上的意思,是要他们夸赞小公主的文采、南巡期间还能写游记的勤勉,还是夸赞小公主在游记中的一些惠民之念?


    在场的有十来个臣子,也不是人人都要去揣测帝心的,看到妙处便随口夸了出来,一个夸了,其他人也就陆续跟着夸了起来,且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刻意奉承讨好帝王之流,个个都言之有物。


    兴武帝让他们换着观览了半个多时辰,才吩咐宫人上茶。


    趁着喝茶休息的时候,兴武帝笑着道:“朕看麟儿这几篇游记写得极好,既盛赞了大齐的地大物博,也如实记录了朕这次南巡路上的风尘仆仆与督官为民之心,所以朕准备让国子监刊印成书发往各地,让天下百姓都开拓一下见识,顺便知道朕的南巡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也没有肆意浪费国库与官粮。”


    别人的游记,游的多是名山大川,女儿提及的则是南巡路上经过的山水,其中不乏名山,更多的则是名不见经传却与当地百姓息息相关的普通山河。


    几位翰林院的大学士最先颔首,他们都是做学问的清流,小公主的游记独树一帜意义非凡,确实值得印书流传,当然,如果小公主写得狗屁不通,他们也将极力反对,否则后人不但会骂兴武帝与小公主没有自知之明,更会骂他们畏惧皇权不敢劝谏。


    至于女子能不能出书,其实各朝都有一些才女凭借真才实学得以扬名,只要小公主有才,她著书远比入朝为官更容易被天下学子所接受。


    手握大权的重臣们这边,六位尚书都先看向两位丞相,这也是一种官场上的礼数了。


    严锡正有苦难言。


    小公主的游记写得好,皇上要刊印的理由也无懈可击,单从游记本身,他不该反对也反对不了。


    面对兴武帝含笑等待他开口的视线,严锡正公允地认可了此事。


    他都同意了,戴纶、杨执敏等人更不会败皇上的兴,毕竟确实没有道理反对啊。


    兴武帝还是很谦虚的,让几位大学士带走小女儿的手稿,看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官员们告退时,兴武帝留下了严锡正。


    “来,陪朕下几盘。”兴武帝移步坐到摆了棋盘的罗汉床这边,招呼严锡正道。


    严锡正先行礼再落座。


    兴武帝瞅瞅左相头上似乎没太大变化的白发,笑道:“左相还是比朕省心啊,瞧瞧,过了个年,朕的白发都快超过左相了。”


    虽然两人只差了八岁,但兴武帝常年练武,比一坐一整天不怎么动弹的丞相看起来要显得年轻多了,直到今年,兴武帝的老相反而超过了严锡正。


    这话让严锡正心疼又心酸,兴武帝是他真心辅佐的明主,当年若非赏识兴武帝的才干,他也不会把女儿嫁给兴武帝为贵妾。


    他惭愧道:“皇上心怀万民劳神费力,老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为皇上分忧,是老臣无能,让皇上受累了。”


    兴武帝摆摆手:“少说这些客套话,没有左相辅佐,朕可能早累入土了。”


    严锡正:“……”


    他听得难受,兴武帝反倒自有乐趣,笑了笑,提起去年监国九个月的太子:“朕老了,有的事不愿意想也得想,跟别人不好开口,与左相就不绕弯子了,您老说说,弘儿真能担负起朕交给他的大任吗?”


    早两年严锡正都敢中气十足地替太子做保证,可亲眼看着太子被一桩桩国事吓到引发头疾的软弱病态,严锡正的腰杆都挺不直了,半晌才道:“三位殿下,臣还是最看好太子。”


    太子只是软弱没有魄力,却能明辨是非,只要身边都是贤臣,太子就能做好守成之君。


    敬王秦炳是他的亲外孙,但这外孙又莽又无谋算,既有冲动坏事的缺点,也有盲目自信不听劝谏的君王大忌,贤臣再贤,也怕君王捂住耳朵一意孤行。


    咸王秦仁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装着天下,真坐上龙椅的话,秦仁一定会把所有国事都推给大臣,哪个大臣说得有道理秦仁就听谁的,但大臣们都长了一张能言善辩的嘴,真吵起来,秦仁只会左右劝和,等他彻底做出决断,国事早耽误了。


    把大齐江山比作一艘船的话,太子只是畏惧风雨但还会兢兢业业地往前划。敬王不怕风雨,但他敢直接把船往暴风雨的方向开。咸王呢,他会躺在船上睡觉,直接把船交给臣子,臣子们吵起来他再劝架,劝着劝着说不定就把船弄翻了。


    兴武帝赞同严锡正对老二、老三的点评,太子这边他却认为老丞相还是心软了,没有指出太子最大的问题:“只是臣子谏言,朕相信太子能明辨是非,可一旦涉及到皇亲,涉及到他的兄弟姐妹叔伯挚友,凡是能以私情挟制他的人,太子都会犯糊涂,将私情置于国事之上。”


    就像亲姐往官场里塞人,太子明知不对还是帮了,就像王叔要马,太子也是为难一会儿就应了。


    包括严锡正这样的开国功臣,如果他想要争权夺势,逼迫太子都比逼迫他的亲外孙敬王更容易。


    严锡正沉默了。


    他看到了这一点,可那毕竟是太子,兴武帝可以不留情面地批评自己的儿子,他说得太狠,皇上怀疑他有心扶植亲外孙怎么办?


    君臣二人默默下了一会儿棋,最终还是由严锡正问了出来:“三位殿下,皇上都有不满意的地方,不知皇上准备如何应对?”


    兴武帝左手抱着瓷制的棋罐,右手捏出一颗黑子放下,笑道:“朕还以为左相已经猜到了。”


    严锡正心头一跳,直勾勾盯着对面的帝王:“皇上想提拔庆阳公主为太子辅政?”


    小公主的游记一旦发至天下各州,得到的便是一世可用的贤名与流传千古的美名,如此,只要皇上再给小公主辅政摄政的名衔,便是太子登基,小公主的尊贵权势也在雍王、大公主、敬王、咸王之上,太子压不住的皇亲,小公主可以替他去压。


    兴武帝淡淡一笑,并未回答。


    严锡正的态度他已经试探出来了,他的,就让老丞相继续猜去吧。


    第115章


    小公主两度整理又润色过的游记手稿, 且有解玉、帝王两位读书人先后审读为其把关,几位翰林院大学士拿到手里后自然挑不出别字、错字等问题, 而小公主的行文已属一流,他们再擅自改动的话反而损了小公主独有的灵气。


    所以,确认无误,大学士们将这份游记手稿抄录一份再与小公主的真迹同时交给了兴武帝。


    兴武帝留下女儿的手稿等着还给女儿,再派人将国子监祭酒以及国子监专管刻印典籍的书库官叫到了御书房。


    这两位官员平时被皇上召见的次数不多,收到口谕不免都有些紧张与激动,紧张是因为不知道皇上的用意,激动是可能有了表现的机会。


    人来了,兴武帝拿出翰林院抄写的那份手稿,提出他的要求:“朕要麟儿的这套游记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天下, 你们说,该如何做。”


    祭酒大人也六十多岁了,是个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清流文臣, 引经据典、教书育人他都擅长, 卖书……


    国子监虽然管着刻书的差事, 可国子监刻书以经史子集为主,这种书刻出来是为了给各地官坊、私坊提供正确无误的复刻版本,免得天下学子们读错书,至于国子监的书送到书坊能给朝廷赚多少银子, 朝廷没给他们定具体的目标, 国子监一群读书人,自然也不会将心思放在刻书的进项上,甚至因为国子监的书刻印出来是给皇帝、文武官员以及地方官坊看的,每一本的纸墨用料、排版精美都是上乘,造价高卖价就跟着高, 高到有时候官员们都嫌贵,普通文人百姓宁可去民间私坊买质地差的,也不想买国子监的出书。


    老祭酒一下子被兴武帝问愣了,真是的,他还以为皇上要问监生们的学问、有没有可用之材,对如何卖书完全没准备啊。


    书库官到底直接领着刻书、卖书乃至核算成本、定价等差事,见祭酒大人被皇上问傻了,皇上犀利的视线又投向了他,书库官顿时顾不得照顾上封的体面了,略加思索片刻,答道:“这套游记以皇上南巡为名,又是公主所著,微臣断定此书一旦出现在官坊,定会引起臣民买书的热潮,皇上根本不用担心游记在民间传阅的速度,而是要考虑国子监的刻印速度能否满足臣民们的需求,以及该给这套游记定什么样的价位,太贵普通百姓可能承担不起,低了又委屈了公主。”


    孔圣人名气够大吧,但普通百姓对读孔圣人没兴趣,反倒是听说本朝公主写了一本本朝皇帝南巡的事,认不认字的百姓都会好奇书里讲了什么。


    兴武帝会打仗会治国,卖书的门道涉猎却有限,一下子也沉默了。


    这时,被属官提醒的祭酒大人准备好了,开口道:“皇上,朝廷刻书为的是传承名家典籍或推行农书、医书等实用书造福百姓,不以盈利为目的,民间大大小小的私坊却只图一个利字,谁的书受士子百姓追捧他们就卖谁的书,盗印盗卖屡禁不鲜。那么臣敢断言,公主的书一旦在官坊热卖了,那些私坊肯定也会想方设法地卖,正规的私坊会恳求与朝廷同卖分利,不正规的便会偷印偷卖,所卖成书的质地更是难以掌控。”


    兴武帝心里有数了,道:“国子监与各地官坊要印书卖书,同时允许民间私坊从官坊领取刻本印书卖书,所得二成利交予朝廷。国子监、各地官坊印经史子集用什么纸张排版,印麟儿的这套便用什么纸张排版,私坊由他们自己决定用料,但需保证一字不差。最后,无论官坊还是私坊,每册书的盈利不得超过总成本的两倍,同时勒令凡是与印书相关的纸市、墨市等用材坊肆不得涨价牟利,凡囤积居奇等利用朕与公主谋利者一律严惩。”


    “再有,官坊要为当地衙门以及各处官学、私塾、里正之家分别提供五套麟儿的游记,只许百姓学子借阅,借书者可抄录,限期三日归还。若有官员、先生、学子、里正利用借书的职权或手抄的游记转卖牟利,同样严惩,具体惩罚你们拟定,拟好了给朕过目。”


    他要为麟儿扬名,但如果因为此事引起民间物价动荡便是他的罪过了,还会坏了麟儿的名声。


    国子监的两位官员彻底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领旨而去。


    庆阳那边,因为父皇要为她出书,休沐日她特意出宫,带着张肃逛了逛京城卖书的官坊与私坊,发现书坊里“红书”与“冷书”的不同处境后,再想到她与父皇的名气能引起的买书“盛况”,庆阳竟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回宫请父皇三思去了。


    小女儿反应得这么快,兴武帝心情更好了,这说明他的麟儿既有傲人的天资也有足够的远见与敏锐,没被一时的才名与喜悦冲昏头脑,且宁可损失自己的名利也要以民生为重。


    当然,他也是见过国子监的两位官员后才考虑更多的,如果让女儿全权负责此事,相信女儿亦能思虑周全。


    所以说再英明神武的帝王也需要贤臣辅佐,光靠一个人,哪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兴武帝笑着跟女儿说了他的应对之策,庆阳思索之后,又提出了一些自己的防备之法,父女俩兴致上来竟然讨论了快一个时辰,快把国子监该做的事都给做完了.


    二月十五,国子监按照皇上的吩咐,先给御书房送了五十套崭新崭新又精美贵气的《南巡游记》。


    单看这套书过于贵气了,一看就是用于大家族珍藏传承的,但只要把国子监印刻的其他经史子集拿出来,就会发现凡是国子监出书都是一样精美华贵典雅的装版与名贵的宣纸用料。


    国子监祭酒带着小吏们鱼贯而入抬书进来时,兴武帝正在与两位丞相议事,让何元敬负责验收,君臣继续忙,等二相要告退了,兴武帝才指着摆得整整齐齐的五十套《南巡游记》道:“本来朕要派人给你们赐书的,既然你们在,就把赐你们的两套带走吧。”


    一套八册,国子监出的,这么一套造价便得三两银子,放到官坊售卖至少十两,所以兴武帝的“赐”乃是名符其实的一份恩宠。


    二相立即谢恩,分别抱了一套书走了。


    回到中书省,小官们不敢擅自询问二相得了什么好东西,待二相进了公房,外间当差的侍郎等人就敢问了,问答声便传到了坐在里面的太子秦弘耳中。


    秦弘笑了。


    妹妹谦虚,没有提前跟他们炫耀她要出书的事,父皇也没有提,但翰林院那边早有夸赞妹妹的言论传了出来,大姐听说后还特意进宫询问他此事来着,好奇妹妹写了什么。秦弘不知道,只叫大姐耐心等着,书印好了父皇定会分别赐他们一套。


    稍顷,回答完问题的两位丞相抱着书进了他们与太子共用的公房。


    严锡正向太子解释了皇上为何单单先赏了他们二人书。


    秦弘理解,先去洗了一次手,再提议借严锡正的书看看,毕竟是妹妹所作,秦弘还是很期待一观的。


    严锡正当然肯借了。


    秦弘随手拿了摆在最上面的《山篇》上册,看得正津津有味,御书房来人传皇上的口谕了,请太子殿下过去。


    秦弘知道父皇要给他赐书了,将手里的书还给严锡正,笑着出了门。


    严锡正端坐不动,只目送太子出门,帘子落下后,他脑海里还残留着太子为小公主愉悦的笑脸。


    严锡正只觉得五味杂陈。


    心狠手辣罔顾手足之情的太子会让他们这些大臣也畏惧胆寒,可仁成太子这样,连潜藏的危机都看不到,这也不是明君之相啊。这是太子运气好,遇到了一个受宠而不争的宠妃丽妃与同样敬重他的小公主,不然只需要丽妃或小公主稍稍出力,储君之位就该落到三殿下头上了。


    太子若有魄力,或是丽妃、小公主流露出半分祸心,严锡正定会像第一次劝谏皇上那般刚正谏言,既劝谏皇上也提醒太子,奈何太子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无论是魄力还是身体。


    秦弘可不知道背后左相看他的眼神,来到御书房不久,就发现妹妹、二弟、三弟、王叔、秦梁乃至大姐都被父皇叫来了,离得远的应该是提前收到的父皇口谕,才会与他们四兄妹前后脚抵达御书房。


    兴武帝让小女儿站到自己身边,指着那些书道:“麟儿写的南巡游记,咱们老秦家第一个文曲星,你们一人拿一套,回去好好读读。”


    何元敬负责取书、分书,先发给太子与雍王,再是大公主、敬王、咸王以及世子秦梁。


    八卷书不算轻也不算重,几人都得双手抱着。


    秦仁为妹妹高兴啊,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书卷香。


    雍王调侃小侄女:“都写得什么啊,这么多本?”


    庆阳笑道:“路上见到的山山水水,晚上无所事事,便趁着有所感悟把白日的见闻都记了下来。”


    秦炳:“岂止晚上啊,白天我看你在马车里也经常在写东西,真不嫌马车颠簸眼睛疼。”


    秦弘便叮嘱妹妹还是要爱惜身体,不要太累了。


    永康跟着关心了两句妹妹,秦梁则表示了他对小公主的钦佩。


    赐完书兴武帝就叫几人走了,庆阳也心满意足地领了一套属于她的成书,这可比她随便收拢的手稿精致。


    永康与雍王父子都要出宫,庆阳、秦仁在的时候雍王不好泼冷水,这会儿只剩三人了,雍王才嘀咕道:“听说皇上还要官坊卖麟儿的书,哎,咱们自家人肯定都夸麟儿是文曲星,万一外面的百姓不领情,没人买,皇上与麟儿岂不是都要没面子?”


    秦梁笑道:“父王放心,有皇上与公主的名气在,这套游记绝不会愁销路。”


    永康没搭理他们,父子俩的话却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卖多卖少那都是后话了,此时她就想瞧瞧妹妹到底写了些什么才会被父皇夸成老秦家的文曲星。


    第116章


    上了马车后, 永康就开始看妹妹的游记了。


    其实永康不喜欢看书,除非是通俗易懂且妙趣横生的话本子, 可这是妹妹的,还是父皇大动干戈要国子监印卖的游记,永康只好耐着性子从序开始一字一字地认真去读。


    翻了三五页后,永康没那么好的耐性了,只挑妹妹叙事的片段看,至于妹妹夸景的部分,永康承认妹妹写得挺好的,但她就是没兴趣。


    跳着看速度就快很多了,当马车停在大公主府门外,永康已经看完了《山篇》、《水篇》共四册。


    回了家, 永康继续翻看《民篇》两册,里面多是介绍各地百姓的服饰乡音饮食以及房屋建造的特色,因为与百姓打了交道, 趣事稍微多了些, 譬如父皇路过一片稻田时居然带着二哥、张肃等人下田去跟老农学习如何割稻了, 并询问了稻田这几年年份的亩产,譬如妹妹在福州海边跟着几个小孩子一起赶海捡螃蟹等海产,交谈中了解到渔夫出海的艰辛与危险。


    永康很是羡慕,她还没见过大海。


    《民篇》从京城郊外的洛河两岸百姓春耕开始讲起, 结束时竟也是在京城, 因为是这册书的最后一段,永康看得就细了些。


    “南巡九月,历经寒暑,终于重回京城,吾心甚慰。”


    “然帝驾才抵城门, 惊闻定国公病逝噩耗,父皇悲痛欲绝,吾亦哀思如潮。”


    “定国公邓冲,大齐开国名将,为安云州边民征伐骠国,功成时不幸身染瘴疠。”


    “将士为国为民而战,亦出于民,父皇开国治国,亦出于民。”


    “故先有民再有君国,君民一心、国民一体,如同舟共济。”


    “臣民有报国之心,吾等皇室子女也将倾尽毕生之力,护大齐国强民富、威震四夷。”


    永康的视线定在了最后几行字上,不由自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就算她的学识有限,永康也知道妹妹这几句写得极好,像圣贤书上一些名臣劝谏君王爱民的话。


    紧跟着,永康又记起了前面几册中,妹妹也时常会感慨父皇的爱民为民之心,包括妹妹自己,动不动也会从一些小事引到如何富民上头。


    永康终于明白父皇为何会这么喜欢妹妹的游记了,因为妹妹一直在夸父皇啊,对遇到的百姓山河也多是喜爱赞美之词,百姓们看到这本书后,肯定也会觉得父皇好,觉得大齐的王爷公主比前朝鱼肉百姓高高在上的那些王爷公主好!


    既然明白了父皇为妹妹出书的原因,最后的《物产篇》永康便只是简单地翻了翻,没想到匆匆几眼居然还被妹妹勾起了几次口水,什么直接放进水里煮就鲜美无比的海蟹,什么稻田里捞出来的红螯虾,还有各地百姓钟爱的一些特产小吃,果然是篇游记。


    傍晚,永康把傅魁与一双儿女都叫了过来,先给傅魁四册,儿女一人两册,看着两个孩子交待道:“这是皇上为你们小姨母出的书,你们都读读,喜欢的话就看仔细些,不喜欢也要知道里面都讲了什么,免得回头皇上问起来你们一头雾水,惹皇上生气。”


    傅魁欲言又止。


    傅铭不高兴道:“皇外祖父赐给娘的书,娘自己看就行了,皇外祖父没给我们,说明我们不需要看。”


    永康:“你懂个屁,我让你们看才说明我是真喜欢小姨母的书,难道你想皇外祖父误会我嫉妒小姨母的才华?”


    傅魁赞同大公主的话,跟着训了儿子一顿,至于女儿傅羲,瞧她爱惜地抚摸书封的样子,就知道小姑娘有多喜欢了。不得不说,国子监装版的书确实精致,让人光看这套书的皮相就觉得是套好书。


    等孩子们离开后,傅魁才瞅着永康道:“我就不用看了吧?皇上不会跟我们这些武夫探讨学问。”


    永康冷冷地斜了他一眼:“父皇不问你,你就不会主动夸妹妹?当个从三品的副指挥就满足了?人家张肃比你小了快一轮,如今官职都比你高,你面子上还挺有光的是吧?”


    傅魁:“……”.


    在兵部当差的秦炳黄昏时才把妹妹的书带回敬王府。


    他与妹妹陪着父皇一起南巡的,妹妹的游记于他并不新鲜,所以秦炳这大半天翻都没翻。


    王妃孟瑶可喜欢了,饭前捧着书后,一吃完马上又捧起来看。


    秦炳陪女儿玩了一阵,等女儿跟着乳母走了,秦炳就去搂孟瑶,想干点他最喜欢的事。


    孟瑶拿手拍他:“一边去,等我看完这册再说。”


    秦炳烦躁:“有什么好看的,我不都给你讲过了?”


    孟瑶:“你只会吹自己的牛,没一句我想听的。”


    秦炳刚想生气,忽地想到一件事,他南巡的时候经常挨父皇的骂与嫌弃啊,妹妹有没有写进去?


    这下子,秦炳比媳妇更想看书了,拿起一本一页一页地检查起来。


    咸王府,秦仁与严真真并肩靠着一块儿看的,因为看书的速度不一样,秦仁先看的《山篇》,严真真先看的《物产篇》,看着看着严真真就饿了,想吃小公主在书里提到的一样吃食。


    秦仁看着脸颊比怀孕前丰盈许多了的王妃,迟疑问:“……真想吃,还是只是随口说说?”


    严真真也有些尴尬:“真想吃的话,你会不会笑话我太能吃了?”


    秦仁:“那不会,想吃我就让厨房给你少做点,解解馋。”


    严真真高兴地亲了他一口。


    王府的厨子手艺高着呢,很快就按照王爷对着书口述的做法做好了一盘糖酥饼,酥酥脆脆又甜又香。


    严真真想到小公主的书里还记载了那么多地方的好吃的,憧憬道:“有机会我们也去各地游玩吧,这些地方菜还是得当地人做出来的最正宗。”


    秦仁:“本来这次你我也可以跟着去的,是父皇不答应。”


    严真真:“当然不能答应你,父皇他们是去做正事的,你不帮忙还打算带着我四处玩,那成什么样子了?”


    秦仁瞅瞅她的肚子,庆幸道:“幸亏没去成,不然你路上怀了,车马颠簸伤着怎么办?”


    严真真嗔了他一眼。


    重元宫,秦弘白日已经利用在中书省的空闲读完了三篇,回来后抓紧时间读完了放在最后的民篇。


    看到妹妹结束的那几段话,秦弘竟然红了眼眶,既为邓冲的病逝遗憾,又为妹妹的壮志激昂而自愧不如。


    吕温容见他神色有异,放下手里的《山篇》凑过来,默默看完,吕温容想到了今日同样得到赐书的邓坤兄弟,猜测道:“他们二人看到这段,定会为皇上与妹妹对定国公的缅怀、赞词感激涕零。”


    邓冲注定会随着齐国的国史名传千古了,但本朝百姓未必都有机会听说定国公的功勋,国史藏于宫廷,小公主的游记才会在民间传阅,那么小公主的这段话便是替邓冲扬名了,不知要惹多少功臣们羡慕邓冲。


    秦弘:“……就怕以他们兄弟的性子,根本不会翻看这种游记。”


    邓冲是个大粗人,邓坤邓泰兄弟俩也是在民间长到十几岁才进京做了国公府的公子,野性丝毫不输邓冲。


    吕温容笑笑,下床收好书,熄了灯,重新躺进丈夫的怀里:“不早了,睡吧。”


    秦弘嗯了声,提醒道:“明日早朝,我起得早,你记得把这套游记交给铮哥儿,让他有空的时候多读读。”


    吕温容:“先给他两本,我还要看呢。”.


    每逢朝会日,需要上朝的大臣们都得寅时就起来了,卫国公张玠起得尤其早。


    来到前院,见唯一在京任职的小儿子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张玠微微颔首,算是与儿子打了招呼,父子俩就分别骑到了马上。


    并肩走了一段路,张玠低声问:“昨晚看到何时?”


    父子俩的书是皇上派人直接送到府里的,昨日傍晚张玠回府时,妻子都已经看过一遍了,对小公主赞不绝口。


    张肃:“……子时。”


    实则是彻夜通读,有时候读着读着小公主的模样与举动便出现在了面前,譬如福州海边的清晨她弯着腰认真寻找藏在沙下海蟹的样子,譬如日出时她被朝霞笼罩在一片金色光晕中的身影。


    张玠:“公主名望越高,你越要谨言慎行,不可因为你给公主惹麻烦。”


    张肃心中浮躁的情丝迅速被理智按了下去。


    他明白父亲话里的深意,小公主入朝已经担负了一份危机,出书后她的名望将如海面的日出耀眼夺目,可小公主的光芒盛了,必然会压过他人的光芒,于是便有了新的危机,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在宫门外下马,父子俩沿着长长的宫道朝乾元殿前殿行去。


    父子俩次次都是来得最早的那一批,却不一定是最早的两个,像今日,居然有十几位文武重臣都与他们前后脚站定了,且有几位文臣格外热情,主动凑过来向张肃询问小公主游记中提到的几桩趣谈。


    张肃回应得极其简练,诸如“是”、“嗯”等等。


    稍顷,太子与小公主并肩从东宫的方向过来了,大臣们热情一转,直接去恭维小公主。


    才是二月中旬,卯时前的宫里宫外都是一片漆黑,乾元殿这边也只是多了几盏灯而已。


    张肃一动不动地站在武官排位居中靠前的位置,目光落在众臣间小公主模糊不清的面容上。


    他自幼年便陪在两位殿下身边,早在小公主殿试夺魁前他已先于众人瞻仰了小公主身上日益明灿的光辉。


    即便他有幸成为她的驸马,张肃也自知他这一生都难以与公主同辉。


    张肃亦未想过要去争逐,从始至终,他都只想做公主手中的剑,竭尽所能护她前路无棘。


    第117章


    兴武帝只是先给皇室以及部分重臣勋贵赐了小公主的书, 国子监刻印没那么快,京师的几处官坊才刚刚开始筹备, 得积攒一定的库存再上货,民间的私坊更是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要等官坊正式售书引起臣民买书热潮后再推动官民同印的这一步。


    因此,秦弘、秦炳、秦仁三兄弟以及永康这个大公主暂时都没有想太多,想多了的有心人暂时也不好多言。


    庆阳欣赏过自己的成书后就专心吏部的差事了,游记印售一事她与父皇已经做足了准备,料想不会出大问题。


    二十这日休沐,庆阳一早就来跟父皇要出宫的腰牌,准备去探望产期将近的三嫂。


    丽妃也在这边,知道女儿会出宫, 提前准备了一堆礼物要女儿帮忙送给儿媳妇,吃的用的玩的各有讲究,她柔声给女儿交代着。


    庆阳瞥眼父皇, 道:“母妃如此牵挂三嫂, 不如随我一道去探望她吧, 三嫂定会喜出望外。”


    丽妃倒是想,可哪有妃嫔随便出宫的?贵妃姐姐的父母就在京城,这么多年都不曾主动要求出宫省亲过,她不能仗着皇上对她好就忘了规矩。


    兴武帝将女儿的调侃、爱妃的谨慎看在眼里, 做主道:“去吧, 麟儿还小,想关心她三嫂也关心不到点子上。”


    他的麟儿再天资过人,生孩子这种事也得亲身经历过才行。


    丽妃坚决不肯去。


    父女俩都知道她的性子,没有多劝,庆阳得了父皇的腰牌, 带着解玉以及替母妃送礼的四个宫人便出发了。


    兴武帝一直看着女儿的背影,面上还带着浅笑,眼底却一片复杂。


    丽妃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紧张地问:“皇上怎么了?”为何用那样难解的眼神看他们的女儿?


    兴武帝低叹一声,握着她的手道:“老三要当爹了,麟儿用不了多久也要嫁人,朕心里不舍。”


    丽妃放松下来,开解他道:“麟儿在朝为官,皇上想她了随时都可以召她过来,没什么好不舍的。”


    兴武帝笑她:“你倒是比朕想得开。”


    丽妃不是想得开,而是孩子大了,肯定更喜欢住在自己的小家,她便乐得女儿能跟心上人厮守.


    庆阳在咸王府的花园见到了并肩散步的三哥三嫂。父皇以为她不懂生育之事,其实庆阳自信她比父皇懂得还多,因为早在大嫂吕温容怀孕时,第一次要当姑姑的庆阳就去太医院寻了如何照顾孕妇的医书看,大姐姐怀孕时她还是太小了,光高兴了,想得没后来周全。


    “三哥最近还睡懒觉吗?”庆阳站到兄嫂一侧,边陪着兄嫂闲庭漫步边问。


    严真真瞧眼丈夫,笑道:“还好,本来他也没有多喜欢赖床,平时我们都是一起醒的,除非他要上朝。”


    庆阳:“……”


    秦仁从王妃头顶看向妹妹,用目光恳求妹妹别笑她的三嫂也是个懒虫。


    庆阳才没那么笨。


    不知道自己说露馅儿的严真真居然反过来调侃小公主了:“今日妹妹不与张肃去跑马吗?不会是南巡的时候天天在一起,看腻了吧?”


    庆阳:“城外尚未返青,没什么好赏的,过阵子再说吧。”


    秦仁:“那我派人去叫张肃过来赴宴?”


    庆阳:“……三嫂随时都可能生,三哥还有心情宴友?”


    她真想见张肃,大可以自己的名义派人去传张肃,但见面也要在外面见,而不是来叨扰兄嫂。张肃也有分寸,自从三哥大婚,他就没打着给三哥请安的幌子来这边等她了。


    严真真同样嫌弃地瞪了眼丈夫。


    秦仁有点委屈,他这不是一直都没把张肃当外人嘛。


    在兄嫂这边用过午饭,庆阳就回宫了。


    过了几日,二月二十五,庆阳练剑、沐浴后正准备用早饭,乾元殿那边派赵才来报喜了,说咸王妃今日寅时三刻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赵才是何元敬的徒弟,在乾元殿众宫人中的地位仅次于何元敬,普通跑腿传话的差事都不会用他,但小公主得宠啊,赵才反而以给小公主传话为荣。


    盼了好些日子的喜讯毫无预兆地来了,庆阳压下立即出宫去瞧小侄儿的冲动,打听道:“可知王妃何时发动的?”


    赵才笑眯眯地转述咸王府报喜公公的话:“说是昨日晌午王妃就发动了,因为不确定什么时候能生,不想皇上两位娘娘还有太子公主担心,特意等生了才进宫报喜的。”


    庆阳很心疼自家三嫂,竟然熬了七个多时辰才生,小侄儿也真是的,三哥那么懒,寅时起床能去掉半条命,小侄儿怎么不学爹爹宁可熬到子时做完功课也不黎明赶早?


    下午庆阳提前一个时辰走出吏部,拿着早上就跟父皇要来的腰牌又去了咸王府。


    严真真白日补了一大觉,这会儿醒着,气色瞧着还算红润,襁褓就放在她的内侧,小家伙睡得正香。


    庆阳来了,严真真才把襁褓抱到外侧。


    庆阳坐在床边,细细端详小家伙的模样,铮哥儿出生时长了一头浓密乌黑的胎发,这孩子的胎发竟稀疏得可怜,但脸蛋要光滑一些,淡淡的眉毛长长的眼缝,嘴唇粉粉的。


    严真真:“妹妹瞧着他像谁?”


    庆阳:“现在看,好像有点母妃的影子。”


    严真真高兴道:“我看也是,王爷非说像他。”


    庆阳:“还得长大了再分辨,对了,三哥呢?”


    严真真:“他一晚没睡,上午也担心这担心那的,刚刚我看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撵他去前院睡了。”


    正说着,秦仁从外面进来了,打完哈欠瞧见妹妹,很是惊喜。


    严真真问他怎么不多睡会儿。


    秦仁叹道:“好像听见孩子哭了,以为他不舒服,吓得我过来看看。”


    庆阳终于在三哥身上看到了几分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担当。


    家里多了个孩子,兄嫂都挺累的,庆阳在这边吃过晚饭就回宫了,再去给等她消息的父皇母妃请安。


    丽妃听说孙儿像她,心中一喜,她的一双儿女,儿子更像皇上,结果废物死了,女儿模样像她,反倒聪慧过人,所以孙儿像她好啊,最好跟女儿一样有读书的天分。


    兴武帝:“……”


    庆阳:“父皇想好名字了吗?”


    兴武帝:“嗯,你三哥懒得不成样子,长子就叫秦锐吧,望他长大后多些锐气,积极为朝廷效力。”.


    等三月下旬锐哥儿满月时,小公主的游记已经轰动了京城,每日都有官员勋贵或富商之家派人去四家官坊门口堵着,只要有印好的《南巡游记》送过来,马上就会被拥堵在这里的众人一抢而空,而京师的各大民间私坊早就看红了眼睛,排着队跟官坊签契书去了。


    小公主的几个兄弟姐妹中,永康是最先知道这消息的,因为她很好奇妹妹的书销路如何,提前派人去官坊那边盯着了。


    当她知道妹妹的书卖得有多好、街头巷尾又全是对这套游记包括妹妹的赞誉之声,永康的左眼睛为妹妹即将到手的大笔银子红了,右眼睛为妹妹赚到的贤名美名红了,羡慕得她夜里做梦都是她也出了一套书,卖得同样好。


    为此,永康进了一趟宫,单独跟弟弟商讨此事:“妹妹能写书,你我也各写一套如何?赚多少银子不重要,关键是皇室子女的贤名不能都被妹妹得了去,你是太子,我是大公主,论贤也该咱们贤过她这个最小的妹妹。”


    秦弘才听这话便隐隐有头疼之感,耐着性子给姐姐解释:“妹妹的书是南巡期间有感而发、言之有物,你我久居京城能写什么?且早不写晚不写,偏偏在妹妹的书大卖之后写,明眼人都会猜到你我是图名或图利,仗着皇室子女的身份去著书牟利,父皇绝不会允许。”


    想要在官坊出书,必须先得到朝廷的许可,也就是父皇的同意。


    永康听懂了,也料到父皇不会答应,咬牙道:“那我把书交给私坊,让私坊为我卖书,不劳父皇费心。”


    秦弘急道:“不可,那样父皇会更生气,你……”


    话未说完,秦弘猛地捂住脑袋,露出来的半张脸霎时没了血色。


    永康慌了,想传御医却被秦弘及时拦住,勉强挤出话语:“别叫御医,父皇若知道,会迁怒你。”


    永康心疼弟弟啊,更怕弟弟疼出个好歹来:“那你就这么忍着?宫里有备药吗?”


    秦弘闭着眼睛指向多宝阁,上面有个锦盒专门放了缓解他头疼的丹药。


    永康双手颤抖地打开锦盒,取出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扶着弟弟吞下。


    头疼缓解得没那么快,秦弘出了一身汗,哀求地看向大姐:“别出书,否则你我都承受不住父皇的怒火。”


    他的大姐没有那份文采,亦没有为国为民之心,牵强附会只会给皇室抹黑,如此大罪,父皇不会轻饶。


    永康满心不甘地应了弟弟。


    但她们姐弟赚不到贤名与银子,永康就越发认定父皇偏心妹妹,偏心得都过了头,连父皇给新侄儿取的名字永康都觉得比她嫡亲侄儿的好,秦锐秦锐,多响亮啊,秦铮就闷闷的,堂堂太子的儿子,听起来反倒要居普通王爷世子之后。


    所以,咸王府为锐哥儿庆满月时,看着众人极力讨好三弟夫妻的嘴脸,尤其是雍王妃还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外面百姓抢买《南巡游记》的盛况,当着太子夫妻的面夸赞小公主的才气,永康就更笑不出来了。


    六岁的铮哥儿看得出雍王妃对小姑姑的明褒、对父王的暗贬,也看出了父王的尴尬与强颜欢笑。


    这让铮哥儿非常难受。


    都怪小姑姑,为什么非要写游记?她一个女子,就该学母妃或大姑姑那样嫁人生子,上什么朝写什么书?


    铮哥儿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因此在某个时刻,他忍不住瞪向了小姑姑。


    殊不知,一个六岁孩子能察觉的事,十七岁的小公主自然先于他听出了雍王妃的挑拨离间。


    对于这位王婶,庆阳早就领教过其惹是生非的本事,只是王婶以前针对的多是大姐,今日如此明显地针对她还是第一次,偏偏今日确实是个好时机,王婶说的是实情,大姐若开口,便有嫉妒妹妹之嫌,她若自谦,只会显得虚伪。


    大嫂跟大哥一样,一直都敬让王婶,二嫂、三哥三嫂试图转移话题,都没管用,亦压不过王婶的大嗓门。


    时间一长,堵住王婶的嘴也没用了,因为大哥已然面露惭色。


    就在此时,庆阳对上了铮哥儿怨愤的那一眼。


    第118章


    秦炳是个脾气很暴燥的人, 除了父皇的话他不敢不听,旁人谁在他耳边唠叨久了他都心烦。


    他这样的性子, 雍王妃邓氏没事不会招惹他,秦炳也少有机会跟王婶对上,但今日他是跟孟瑶来看三弟家的小侄子的,结果自打王婶一到,满屋子就光听王婶在那说书一样眉飞色舞吐沫乱喷了。


    行,王婶在夸妹妹,妹妹确实厉害,那他就不来扫这个兴。


    等三弟夫妻、孟瑶都想聊点别的了,王婶居然还在那滔滔不绝,根本不给旁人开口的机会, 秦炳继续忍了一会儿,想着等王婶讲完这段总该闭嘴了吧?


    然后他的胳膊就被孟瑶狠狠掐了一下。


    秦炳疼啊,难以置信地瞪向孟瑶, 恩爱归恩爱, 也不能乱掐人吧?


    孟瑶抬起左手假装扶簪子, 侧过来时悄悄往邓氏那边使个眼色,用只有秦炳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管管,吵得我头疼。”


    秦炳本来就烦邓氏,得知媳妇也烦她, 秦炳何须再忍, 一个大嗓门打断了邓氏:“行了行了,王婶快喝口茶润润嗓子吧,来半天光听你在那说了,你没说累我这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站在客厅窗边负手赏花的雍王回头瞧瞧,自嘲道:“谁说不是呢, 我最近耳朵就不太好使了,估计都是被你们婶母折磨的。”


    邓氏:“你快算了吧,平时你早出晚归的,回来也不定去哪个小妾屋里,今日我还是沾了锐哥儿的光多见了你几面,你耳朵聋与我何干?”


    雍王立即又去看三侄子这边摆的花了。


    秦梁无奈地劝住母亲。


    严真真趁机朝秦仁使个眼色。


    秦仁立即招呼王叔、大哥二哥几人:“快开席了,咱们去前面陪客吧。”


    今日男女客都不少,这会儿只是叔侄几家单独亲近一会儿。


    雍王笑着揽住秦炳的肩膀:“好侄子,跟王叔喝酒去!”


    论喝酒,秦炳确实能与王叔喝到一起。


    傅铭、铮哥儿也要跟着去男客那边,永康习惯地嘱咐傅铭:“铮哥儿还小呢,席上你照看些,不许你们小孩子沾酒。”


    十二岁的傅铭敷衍地应了声。


    男人们走了,这边静了下来,邓氏见永康的脸色已经够难看了,吕温容也强颜欢笑的,包括孟瑶、严真真妯娌俩面上都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只有小公主若无其事地玩着襁褓里锐哥儿的小手,邓氏心想,小公主最近正春风得意,不定多喜欢听她的夸呢,哪能察觉太子夫妻的尴尬。


    “好了,我们也去赴席吧。”严真真将孩子交给乳母,做主道。


    园子里花团锦簇,女客的宴席便摆在那边。


    女客们聚在一块儿时素来喜欢聊些时兴的事,贺喜过咸王府的小家伙后,无需邓氏刻意引导,话题自然而然落到了风头正盛的小公主身上,身份使然,来赴宴的女客家里要么被皇上赐了书要么因为消息灵通早早在书坊抢到了书,所以夸的时候还会提及游记里的好词佳句。


    真夸也好,恭维也好,纯粹借游记打开话匣子也好,此时的氛围,庆阳都不好生硬地让她们打住。


    庆阳的心思也不在宴席应酬上了。


    她在想邓氏与大姐的素来不和,在想邓氏借她对大姐甚至大哥的暗讽,在想大哥大嫂的窘迫,以及铮哥儿怨恨的眼神。


    怨恨……


    这好像是庆阳第一次被人用怨恨的眼神注视。


    作为父皇的女儿,宫里的宫女太监们看她的眼神永远是恭敬的,三个皇兄始终都把她当妹妹看,即便是脾气最差的二哥偶尔跟她吵架,二哥最多生气,不会怨她恨她。大姐与她相处的时间最短,或许羡慕过她,或许也有过嫉妒,恨绝对谈不上。


    大臣们就更不会恨她了,待她通常都是有恭有敬,严锡正、聂鏊最多反对她进出前朝,但那都是公事,彼此之间并无私怨。


    前年外甥傅铭骂过她也瞪过她,可庆阳在傅铭眼里看到的只有孩子气的蛮横无理,反倒是才六岁的铮哥儿,居然从不喜欢小姑姑变成了怨恨小姑姑。


    庆阳就是旁人眼中早慧的孩子,她不会因为铮哥儿年纪小就不把铮哥儿的恨当回事。


    身为姑姑,她无法不介意铮哥儿的恨,身为朝臣,她更不能忽略极有可能成为下任储君的皇长孙的恨。


    恨她抢了大哥的风头?


    那大哥呢,大哥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她如今的才名贤名吗?


    今日之前,庆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在大哥那里得到了太多的手足温情,以前父皇夸她的时候,大哥也都是真心为她高兴,包括《南巡游记》流入民间之前,大哥还去九华宫陪她聊了半个多时辰,谈的全是游记。


    可她忘了,她与大哥不光是兄妹,亦是太子与公主。


    青史可证,一个储君,当他在朝堂、民间的贤名被别的皇子压过时,本身就是一种危险,无论他自己有没有察觉。


    或许,如果她不是公主,而是个生来就会成为皇位继承人选之一的皇子,大哥或大哥身边的人早就提防她了吧?


    庆阳端起茶碗,看着小小一圈水面上倒映出来的她的面容。


    因为她没觊觎过那个位置,所以才没提前预料到出书可能会给大哥带去的威胁同时也给她自己带来的危险?


    那么,如果别人把她当威胁了,是不是说明,她……


    茶水微晃,水面上模糊的面容变成了她最熟悉的父皇。


    她阅历不足,疏忽了这些,父皇呢,是真的没想到,还是……


    “哎,殿下的茶碗里落了一只小飞虫,奴婢去帮殿下换一碗。”


    注意到自家小公主端着茶碗愣了太久,而周围已经有些视线投了过来,随行的拂柳及时上前两步,并斗胆拿走了小公主手里的茶碗。


    庆阳回神,尚未抬眸先笑了,对朝她看来的三嫂道:“无碍,换了就是。”.


    满月宴结束,庆阳无意在兄嫂府里多留,随着王婶邓氏、大姐永康以及二嫂孟瑶同时往正院那边走去。


    出府的短短功夫,庆阳目送王叔王婶、大姐傅魁、二哥孟瑶分别上了各府的马车,等她由守在车驾旁边的张肃扶着上了车后,回头道别时,庆阳看到了并肩站在一起的三哥三嫂。


    等她在车里坐好,马车便出发了。


    拂柳跟着上了车,往一侧车角摆好绸面靠枕,好让小公主舒舒服服地靠上来。


    庆阳下意识地靠了上去,脑海里重新浮现邓氏挑拨时,大姐与三对儿兄嫂的反应。


    大姐素来以大哥为天,自然不会高兴大哥被她压了一头。


    二哥头脑简单,八成没注意当时的暗流涌动,孟瑶则与三哥三嫂一样,都担心她与大哥之间出现裂痕。


    三哥三嫂在互相配合,二嫂也半路拧了二哥来配合,大嫂则是陪着大哥一起难堪,大姐那边,虽然傅魁没跟过来,外甥外甥女却一左一右地守在大姐身边。


    庆阳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兄弟姐妹五个是真的都长大了,都有了各自的小家。


    庆阳忽然挑开一角车帘。


    几乎她才看到骑马跟在旁边护送她回宫的张肃,张肃便偏头看了过来。


    目光相对,庆阳没有说话,也没有放下帘子。


    张肃策马靠近,视线在小公主不如来时红润的面颊上微微停顿,低声问:“殿下可是哪里不适?”


    庆阳笑了:“何以见得?”


    张肃在小公主此时的笑容里看到了不开心。


    没等他想好如何开口,就见小公主敛了那个并不真心的笑,眼睫低垂,问道:“据说街头巷尾全是我的贤名,此事你怎么看?”


    张肃忽然想到了太子太子妃、大公主等人出来时皆不自然的神色,便也猜到小公主在席间可能经历了什么。


    但那些与他的回答并没有关系,张肃如实道:“殿下心怀万民,故而实至名归。”


    南巡九月,皇上都曾携丽妃游山玩水,小公主每日不是在跟官员们打交道,就是在自己琢磨如何治理大齐的山山水水造福各地的百姓,只有早晚或雨天她才会趁官员们都在休息时去放纵自己的游兴。


    既有贤,自会招来名,无非是早晚的问题。


    庆阳又笑了,瞧着他道:“有了婚约,你倒是越来越会哄人了。”


    张肃这才垂眸:“臣说的是肺腑之言。”


    庆阳分辨得出来,只是提醒道:“有时候名声大了,也会凭白多出许多麻烦,你们一家,最近都小心些。”


    张肃:“父亲已有教诲,殿下照顾好自己,不必为臣等分心。”


    庆阳看着马背上的准驸马,记起他可是从骠国战场上带着战功回来的将军,他的父亲更是降臣里面唯一受封国公的名将,确实省了很多心。


    就在庆阳准备结束这场谈话时,张肃扶住了即将落下的帘子,看着面露意外的小公主问:“下月殿下生辰,臣可否以臣的名义单独送礼进宫?”


    往年他送礼,都是托三皇子转送,而今三皇子已经成家,而他也有了准驸马的名分,有了名正言顺给公主送礼的资格。


    这阵子那么忙,庆阳差点都忘了自己的生辰,笑道:“当然可以。”


    宫门到了。


    张肃扶小公主下车时,前面太子一家三口也陆续下了车。


    庆阳朝张肃笑笑,转身走到了站着等她的兄嫂身边。


    秦弘很想笑得像妹妹一样自然,可他不确定妹妹会不会相信他是真的不介意。


    吕温容扶着铮哥儿的肩膀想让铮哥儿走到她与小公主中间,可六岁的男娃居然拼尽全身的力气抵抗着她。


    第119章


    如果是为私事出宫, 太子一家、小公主都会走东华门,离东宫倒是够近。


    可因为雍王妃的那些话, 今日回东宫的宫道似乎格外漫长。


    庆阳看着地上属于大哥大嫂的身影,心头就像被这番沉默蒙上了一层阴云。


    庆阳不喜欢这样的沉默,也不该是这样的,她与大哥素来亲近,与大嫂也自幼熟悉情同姐妹,怎能因为王婶的几句挑拨就有了猜忌隔阂?至少在大哥大嫂真的对她表现出敌意之前,庆阳可以留心观察,却不愿率先把大哥大嫂当敌人。


    庆阳看向走在身边的大哥,才偏头,就对上了大哥小心观察她的余光, 紧跟着大哥局促地低了眸,没有嫉没有妒,更没有怨没有恨, 只有摸不清妹妹心思的紧张与拙于开口。


    庆阳笑了, 靠近大哥问:“大哥怎么连我都不敢看了?”


    熟悉的调侃的语气, 如一缕风瞬间吹走了秦弘满心的包袱,再对上妹妹明亮含笑的眼睛,秦弘终于找到了解释的时机,同样靠近妹妹道:“大哥管不了别人怎么想, 但我是真的喜欢你的《南巡游记》, 也是真的为臣民们都能见识到妹妹的才情而为你高兴。”


    庆阳认真地回视着大哥:“我知道,其实我写游记纯粹为了给自己留份纪念,没想过让谁夸我,可真的出书了,二哥不好读书, 三哥只会乱夸,只有大哥跑过来与我探讨了一个多时辰,我便知道大哥才是哥哥里面最懂我的人。”


    秦弘差点又想去摸摸妹妹的头,可妹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再做这样的动作不合适,便只是笑着夸道:“因为妹妹写得确实好,等以后有空了,我再去找妹妹探讨。”


    庆阳帮大哥卸去了包袱,又去与温柔可亲的大嫂说笑了一会儿,至于板着脸走在大嫂身边的铮哥儿,庆阳只当没看见。


    没多久,庆阳与兄嫂道别,带着解玉、拂柳走向她的九华宫。


    一道差点横插在兄妹间的隔阂被及时打破了,秦弘松了口气,去看妻子的时候,视线无意扫过铮哥儿,却见铮哥儿瞪着妹妹离开的背影,那极其不喜的眼神既让秦弘陌生,也让他替妹妹感到一阵心寒。


    在外面不好发作,回到重元宫,秦弘屏退左右,只留妻子在旁,再皱眉问儿子:“为何要瞪小姑姑?”


    铮哥儿知道父亲喜欢小姑姑,低头不想回答。


    吕温容心情复杂地坐在另一张主位上,她与儿子相处的时间更多,也比太子更早察觉了儿子对小姑姑的不喜,奈何她几次开解讲道理都没能让儿子重新亲近小姑姑,今日既然太子亲眼撞见了,吕温容便希望太子的教导能比她的管用些,彻底纠正儿子的偏见。


    秦弘是大臣们公认的温和性子,对家人对臣子他都很少发脾气,身边常打交道的这些人,无论谁犯错,秦弘能包容的都包容了,可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用那种仇恨的眼神瞪小姑姑。


    “说!”


    随着秦弘少有的一声厉喝,铮哥儿全身一抖,见父王怒视着自己,铮哥儿抿抿嘴,扭头道:“因为小姑姑的书,现在外面的百姓都夸她有贤德,时间长了,小姑姑在民间的名望定会压过父王,父王真能忍受屈居于小姑姑之下吗?”


    秦弘万万没想到六岁的儿子能说出这种话来,惊愣片刻才解释道:“小姑姑有才华也有爱民之心,大齐能有小姑姑这样的贤德公主,那是我们秦氏一族的福分,百姓们敬爱她就等于敬爱皇室,你该以小姑姑为师才对,怎会生出那些胡思乱想?”


    铮哥儿转过来,盯着父王道:“父王错了!您是太子,除了皇祖父,您才应该是大齐皇室最有贤名的人,否则臣子百姓的眼里都只有小姑姑,都只敬重小姑姑的贤德,那将来朝堂之上,究竟是父王的话管用,还是小姑姑的话更管用?”


    秦弘蹙眉:“谁教你说这些的?”


    铮哥儿:“不用人教,我自己看出来的,皇祖父本来就最喜欢小姑姑了,让她当官还带她去南巡,皇祖父天天夸小姑姑,对父王只有越来越失望,父王就不怕哪天皇祖父因为小姑姑改立三叔当太子吗?”


    秦弘勃然色变,离席便去扇了铮哥儿一个耳光:“说,你究竟从哪听来的这种挑拨之言!”


    铮哥儿白净的脸蛋都被打红了,他疼,可他更委屈,豆大的眼泪涌出眼眶,仰头望着父王道:“没人挑拨我,是皇祖父亲口跟我说的!他说他不懂你为什么总是害怕,还次次都怕得生病,这不是失望是什么?”


    他也失望,失望自己的父王为什么不能像二叔那样威风凛凛,为什么不会讨皇祖父欢心,为什么不知道提防小姑姑帮三叔争皇祖父的宠!


    秦弘一个踉跄,倒退两步扶住椅子跌坐其上。


    吕温容早在儿子挨打的时候就吓得站了起来,此时见太子面无血色似是又要发作头疾,吕温容立即赶走惹太子生气的儿子,再过来照顾太子。


    秦弘避开了妻子的视线,只觉得无颜见人,原来,原来父皇不光是对他失望,居然还跟他的儿子说这些…….


    咸王府。


    送走所有客人后,秦仁立即扶着严真真回房休息了,担心刚出月子的王妃累到。


    严真真身上没觉得累,心里累得够呛,侧躺过来,愁眉不展地看着旁边的王爷丈夫:“王婶的那张嘴你都听见了,大哥的羞愧大姐的生气你也亲眼瞧见了,你说,大哥大姐会不会从此怨上妹妹?”


    秦仁:“……不能吧,大哥就是脸皮薄,心胸宽广着呢,不会嫉妒妹妹的,否则早在妹妹殿试扬名时就嫉妒了。”


    严真真:“这能一样吗?殿试只有大臣们与一小部分学子知道,最多京城的百姓跟着津津乐道了一阵,这次妹妹出书,可是在整个大齐扬名!”


    秦仁:“……扬了又如何,百姓们最多夸妹妹有才,历朝历代才子还少吗?大哥可是太子,根本犯不着嫉妒妹妹。”


    严真真拍了他一下:“知道我祖父当年为什么反对妹妹入朝吗?”


    秦仁脸色微变,左相与聂鏊都是担心妹妹干政。


    严真真:“妹妹已经入朝为官了,如果她再有传遍天下的贤名,她在朝堂上将更有威望,大哥近年多病,这个时候你们兄妹突然异军突起……”


    秦仁直接吓得坐了起来:“什么叫我们兄妹异军突起?有才的是妹妹,扬名的是妹妹,哪里有我的事了?”


    严真真也坐了起来,脸贴近丈夫的脸:“你傻啊,妹妹再有才也是公主,公主还能争那个位置不成?可她是你的亲妹妹,妹妹势大就等于你势大……”


    秦仁一把捂住王妃的嘴,惊恐道:“不要胡说,我从没有过这种心思!”


    严真真扯开他的手,眼中的忧虑更甚:“我知道你没有,我更不曾妄想过这个,怕的是别人以为你们兄妹有这种野心,尤其是大哥大姐。”


    秦仁傻眼了,跟着王妃愁了一会儿,忽然又放松下来,握着王妃的手道:“父皇安排妹妹出的书,真因为书惹出什么麻烦,父皇肯定会解决的,妹妹那里我再去提醒一下,以妹妹的才智,她肯定也能打消大哥的猜疑,咱们就别瞎操心了。”


    主要是操心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啊,不给妹妹添乱就行了。


    敬王府,孟瑶也在跟秦炳埋怨雍王妃:“我看她就是存心要挑拨妹妹与大哥的关系。”


    跟王叔拼了一肚子酒喝得七八分醉的秦炳勉强撑开眼睛:“挑拨?她挑拨什么了?”


    孟瑶:“……”


    她两脚并用地将这商量不起事的男人踹了下去.


    三月二十六,该是有朝会的日子。


    庆阳像往常一样早起,由解玉提着灯笼送到重元宫这边的宫道上时,一眼就发现了等在对面的大哥的身影,只是今早那道影子似乎有些佝偻……


    念头刚落,那影子又恢复了她熟悉的挺直。


    离得近了,就着解玉与德全两人手里的灯笼,庆阳看清了大哥的脸,竟然是灯光也掩饰不住的苍白与憔悴。


    庆阳欲言又止,大哥这模样像是昨晚没有睡好,难道还是被王婶的话影响了?


    秦弘自知神色憔悴,温声安抚妹妹:“可能是昨日晌午多贪了两碗酒,夜里居然吐了一场,没睡好,是不是吓到妹妹了?”


    庆阳权当信了,劝道:“那大哥回去补觉吧,我替你跟父皇告假。”


    秦弘:“没事,能撑住,走吧。”


    庆阳只好跟着大哥朝乾元殿走去。


    时辰一到,众臣先进殿,庆阳与大哥三哥并排站在文臣之首,对面是排在武官之首的王叔与二哥。


    稍顷,兴武帝从前面东侧的御道进来了,龙行虎步,很快就坐到了龙椅上。


    行礼过后,早朝正式开始。


    高坐龙椅上的兴武帝将满朝文武的站姿、神态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今日他最先注意到的却是他的太子,原本常年习武回回武课也都能考个甲等的身体健硕的太子,自从去年连着犯了几个月的头疾后,人就清瘦了下来,瘦就瘦吧,平时气色瞧着还算正常,这会儿竟苍白如蜡。


    兴武帝越往这边看,秦弘的头垂得就越低,弄得凭着年纪站在大哥与妹妹中间的秦仁都察觉了。


    看着大哥愧见父皇的模样,再看看频频朝他们兄弟扫来的父皇,秦仁忽地也紧张起来,跟着低头躲避。


    苍天可鉴,他真没想跟大哥争啊,大哥你别惭愧,父皇你也不要误会!


    第120章


    庆阳生在四月初, 正是阳光温暖又不灼人且处处繁花似锦的好时节。


    在庆阳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每年她过生辰父皇都会在御花园安排一场宴席, 邀请重臣勋贵家年龄相近的闺秀们进宫为她庆生,那个年纪的庆阳也喜欢这样的热闹。


    十五岁的及笄宴是最隆重的一次,十六岁庆阳随着父皇南巡,生辰时就只有父皇母妃二哥再加上张肃陪她吃了一顿席面。到了今年,庆阳自己要当差,昔日最亲密的几个闺中玩伴全成了她的嫂子,个个都要持家,庆阳完全没有再办生辰宴的想法,大姐兄嫂们送她礼物她会高兴,不送或忘了送也完全正常, 毕竟外甥外甥女侄儿侄女都长起来了,兄嫂们不必再把她当孩子哄着。


    可庆阳不贪热闹,生辰前一日的傍晚, 父皇居然把她叫了过去, 道:“明日你生辰, 朕准备晌午设宴为你庆生,请的都是咱们自家人,也就张肃暂时只能算半个自家人吧。”


    庆阳:“……一次小生辰而已,还是算了吧, 王叔与皇兄们都担着差事, 尤其是王叔他们,远在军营,何必为了一顿饭往返奔波。”


    兴武帝:“是小生辰,但应该也是你作为小姑娘的最后一次生辰,等你成了亲, 父皇想再这么大张旗鼓地为你庆生都不方便,父皇舍不得,非得大办一场心里才舒坦,反正朕已经把话传给你王叔他们了,叫他们先当差,午时赶到乾元殿就行,他们嫌折腾大可不来,朕不会为此怪罪他们。”


    庆阳:“……”


    父皇发话,谁敢不来?


    兴武帝见女儿垂着眼,笑道:“怎么,怕别人说闲话,觉得父皇对你偏爱太过?”


    庆阳抬眸,瞧着还笑得出来的父皇,小声道:“因为那套游记,我已经出够了风头,此时该敛着些才是。”


    只谈国事,庆阳对父皇的谋划多少都能猜中七八成,涉及到自己,庆阳真没有把握。


    凭借父皇对她长达十几年的疼爱,庆阳相信父皇不会故意把她架在火上烧,可她越风光大哥那边的压力就越大,大姐也会因此怨怪上她,庆阳不信父皇真的没算到这点,那么,父皇究竟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盼着大哥知耻而后勇发愤图强,还是……


    前者的话,大哥是浴火重生了,她这块儿磨刀石在大哥那一脉里怕是难有好下场。


    若是后者,这番盛名之下的种种隐患便成了她的磨刀石。


    兴武帝:“敛什么敛,天下百姓都知道朕最疼你这个小公主,朝中大臣们更是因为早年朕让你去前朝走动暗暗诟病朕宠女太过,指不定还以为你是沾了你母妃的光,再嘲笑朕为你母妃所迷才对你格外纵容。麟儿你自己说说,朕究竟为何才一直纵着你?”


    庆阳沉默片刻,道:“三岁之前,父皇可能确实是因为对母妃爱屋及乌再加上我生在您登基当日的福气疼我,三岁后,父皇是看我喜欢读书且有天分才纵我去了崇文阁。”


    “去前朝走动的腰牌是我打了父皇一个出其不意,父皇没料到我会讨要腰牌,又不好食言。”


    “去宫外走动的腰牌就是父皇看出女儿为朝廷效力的抱负了,不忍心拘着女儿,包括之后允许我参加殿试,允许我入朝为官,都是父皇既赏识我,又疼我,不惜为了我背负行事荒唐、乱了纲纪的污名。”


    换个父皇,哪怕是大哥或三哥那样疼她的父皇,她也只能在深宫当个不得干政的公主。


    兴武帝:“是啊,麟儿有才朕才愿意把你放在朝堂之上,否则朕最多给你超过你大姐皇兄们的富贵殊荣,也不会让你去朝堂上捣乱。这么多年过去了,严锡正那帮大臣们多少都知道你的才干了,可天下的百姓不知道,还在误会朕多多少少昏了头,所以你的游记来得刚刚好,朕就是要让天下百姓都知道朕的麟儿的文才与贤德,让他们知道朕疼你是因为你当得起,而不是因为朕是个昏君!”


    庆阳早已湿了眼眶。


    兴武帝取出帕子,亲手帮女儿沾沾眼角,转而提起明日的生辰宴:“是父皇老了,想多看看你们兄弟姐妹叔侄众人和和气气共聚一堂的样子,你们越大这样的机会越少,所以是朕因为私心给麟儿添乱了。”


    庆阳最不爱听这样的话了,哭着靠到父皇肩头:“不会少的,只要父皇愿意,我们天天都陪父皇吃席。”


    兴武帝笑了,摸着女儿的后脑道:“朕也忙啊,哪有空天天陪你们,总之麟儿记住,你二哥三哥可以韬光养晦,如果他们有的话,你不能,你是因为有才才跻身朝堂的,一旦你泯然众人了,大臣与百姓们就会认为你不配为官,所以,你要做得比所有人都好,比所有想要撵走你的人都强,才能长长久久地做你喜欢做的事。”


    庆阳懂了,真的懂了.


    翌日,作为今日的小寿星,庆阳提前离开吏部,是当差众人中第一个到乾元殿的。


    贵妃、丽妃已经到了,太子妃吕温容陪在二妃身边,铮哥儿在与皇祖父下棋。


    母妃掰不动皇长孙的肩膀,皇祖父的在场却可以,小公主才进来,铮哥儿就乖巧地站了起来,恭声朝小姑姑行礼。


    庆阳便笑着来到祖孙俩这边,手扶着铮哥儿的肩膀让他坐下,她再站在父皇身后观棋。


    下棋需要专心致志,本就与皇祖父这个高手对弈的铮哥儿显然做不到这点,余光时不时瞥向小姑姑绣着蟒龙的紫色官袍。


    可是如果姑侄感情好的话,他根本不需要如此。


    兴武帝笑笑,吃了孙子的子,结束这盘棋。


    没多久,秦弘、秦炳一家三口、秦仁夫妻俩以及永康一家四口、雍王一家三代八口人都来了,后面跟着驸马名分还没落实的张肃。


    开席前先送礼。


    大人们送的多是金玉之物,包括张肃送的也是一支羊脂玉簪,孩子们的礼物更别致一些,傅铭给小姨母演了一套虎虎生风的拳法,傅羲送了她亲手绣的手帕,铮哥儿背诵了《南巡游记》的一篇文章,三岁的盈儿送了一盆她亲手种下的野花。


    秦梁家的四个孩子站成一排,合着给堂姑姑背了一首祝寿诗。


    小孩子身上的稚气确实讨人喜欢,庆阳一直在笑,围观的一众长辈也都是笑着的。


    开席时,因为秦弘四家都是成双成对的,兴武帝便安排张肃与小公主同席了。


    与做了十余年驸马的傅魁以及吕温容三个皇家儿媳妇相比,张肃的恭谨十分明显,连身边的小公主他都不曾多看,只是不时地帮小公主斟茶、夹菜。


    邓氏打趣道:“张肃也是在宫里长大的,在座的你都熟悉,怎么比大驸马婚后刚进宫那会儿还放不开似的?”


    秦炳还烦她呢,怕他一忍王婶又要唠叨一串,立即道:“张肃从小就话少,时间长了王婶就知道了。”


    邓氏没理他,继续夸张肃:“全京城那么多勋贵子弟,属张肃福气最好,竟能娶走皇家最受宠的小公主,也是最有才的文曲星。”


    笑话,宴席宴席,就是要说说笑笑才热闹,尤其是新媳妇新姑爷,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若真的一句都不调侃张肃,反倒显得不重视他一样,那才会让张肃与小公主难堪。


    有的话邓氏不会在皇上面前放肆,但刚刚她说的都是大实话,谁要是不爱听,有本事就怪皇上偏心去。


    永康淡淡地瞥了邓氏一眼,傅魁默默地吃饭,可不敢表现出对张肃的任何羡慕。


    吕温容尽量笑得自然,孟瑶、严真真属于夹在中间的,都不好跟着附和。


    贵妃的身份同样不好开口,丽妃被邓氏的夸词弄得心慌,笑着替女儿谦虚道:“麟儿就是占了年纪最小的便宜,才得了皇上与哥哥姐姐们这么多年的偏爱,读书上确实也有些天分,不过以后为人处事上还要继续倚仗哥哥姐姐嫂子们的照顾呢。”


    秦弘三对儿夫妻以及永康终于有机会搭言了。


    兴武帝只管吃着瞧着听着。


    雍王更好奇小侄女的婚期,问大哥定下了没。


    他这一问,好几个人都竖起了耳朵,丽妃更是期待地朝皇上看去。


    谁都没给过准话的兴武帝笑了笑,扫眼同席而坐的小公主与张肃,道:“朕确实最疼麟儿,舍不得她太早出宫,再等等吧,明年再说。”


    丽妃、贵妃愣住了,雍王、邓氏以及年轻的几对儿夫妻也都愣住了,明年,明年小公主都十八了!


    只有永康,攥紧了手里的茶碗,妹妹在父皇身边整整待了十七年父皇居然还舍不得,当年怎么一回京就迫不及待把她嫁给傅魁了?


    这时,兴武帝笑着看向张肃:“肃郎急吗?”


    张肃起身道:“能得皇上赐婚已是臣的荣幸,臣万不敢催促婚期。”


    兴武帝:“不敢催,还是不想催?”


    张肃垂眸不语。


    秦炳第一个笑了出来,雍王紧随其后,于是高高低低的笑声便充斥了整座大殿。


    散席后,庆阳带着众人的礼物回了一趟九华宫,打开张肃的礼匣,发现里面果然是双层的,下一层才是他真正要送的今年的小木人。


    十五岁的小木人是他在云州雕的,想象中她及笄的模样。十六岁的小木人是她身穿蟒袍官服的模样,而眼前这个木人小公主,手里竟然扶着一棵还没有她高的小树苗。


    何意呢?


    庆阳托起木雕看了又看,转到底座时,发现上面刻了一个日子,庆阳稍加思索,再翻开《南巡游记》对照,果然是她与二哥辩论能否在凉州一带黄土坡上开荒种树的那天。


    所以,张肃是支持她的“异想天开”的,再通过这只小木人祝她能达成所愿。


    庆阳亲了亲新的木人小公主。


    信她的她用,不信的,总有一日,她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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