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的婚事让随行官员与家眷们津津乐道了几日, 但当年大公主都是十七岁出嫁的,而皇上明显更爱重小公主, 想也知道小公主开府完婚的日子不会太早。
兴武帝确实舍不得小公主太早出宫,为此还把张玠、张肃父子俩叫过来谈了一次话。
兴武帝:“朕欲让咸王于明年二月完婚,之后国事没有意外的话,朕会于三月开始南巡,南巡州县多,耗时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所以麟儿与肃郎的婚事还是定在后年比较妥当。麟儿还小,多等两年刚刚好,只是肃郎已经二十一了……”
张肃立即跪了下去,道:“皇上, 能给公主做驸马已经是臣的福气,等多久臣都甘之如饴。”
张玠也道当以南巡国事为重。
兴武帝走过来亲手扶起张肃,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感慨道:“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 但你不一样, 从小住在宫里, 跟老三一块儿长大,朕早就把你当半个儿子看了,如今再加上女婿这层关系,你除了姓张, 又与朕的亲生骨肉有何区别?”
张肃:“皇上待臣确实如君如父, 臣唯有竭尽所能为大齐效力,以报皇上恩德。”
兴武帝瞅瞅这对儿父子俩,摇摇头:“你们张家郎行事可谓尽善尽美,唯独少了几分人情味,总是爱说这些场面话, 朕今日明明只是把你们当亲家当女婿,谁要听你们忠君报国那一套了?”
张玠、张肃:“……”
兴武帝:“行了,朕是没这个福气了,只盼朕的麟儿将来能多听几句驸马的贴心话吧,对了,南巡的事你们父子知道就好,先别外传。”
父子俩异口同声地领命.
庆阳也不着急成婚,她之所以早早对张肃表明她的心意,是因为大她六岁的张肃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既然看上了这个人,且一直都有所暗示,那么就该给张肃一个准话。
婚事定了,庆阳除了可以名正言顺地约张肃陪她跑马游湖,平时更多的精力还是放在了吏部的公事上。
兴武帝只管把小公主送到吏部行走,再由吏部尚书杨执敏给小公主安排具体差事。
吏部分为四个清吏司,即文选司、考功司、验封司、稽勋司,其中与官员常打交道的是文选司与考功司。
文选司负责在京以及地方文官的选拔与任命,除非大有来历的官员直接将关系通到皇帝那里去,让皇帝直接下旨或是给吏部打招呼,否则绝大多数文官的官途都得经过文选司,因此文选司乃是吏部权力最重的一司。
考功司负责考核官员们的政绩,这种考核分为三年一小考六年一大考,那种滥竽充数的官员运气好别弄出大差错,也能多混个两三年才会在考功中露馅儿,但考功司给每个官员定的政绩将直接决定了该官员在文选司那里的升职、降职还是免职,所以考功司也很重要。
四月里小公主刚过来时,杨执敏是想安排小公主去文选司的,可庆阳自己选了考功司,因为她觉得文选司虽然权重,但文选司看到的官员政绩根本上还是考功司总结出来的,一旦考功司这边有所纰漏或是被人收买,就会导致文选司可能错把庸官当能臣、恶官当好官。
不久前工部营缮司郎中因为收受商家贿赂被御史台参倒了,工部也有七八个属官牵连获罪,父皇的意思是属官由吏部直接敲定,但正五品的营缮司郎中父皇希望能从地方官员里选出一位才干、品行兼备的,好给工部带来些新风气,而不是从早就深谙京城官场之道的现任京官里面挑。
父皇把他的要求告诉杨执敏,怎么挑人就是杨执敏的事了。
鉴于营缮司郎中是五品官,地方官员只能凭政绩升官或平级调动,杨执敏便让考功司把上次正七品至正五品地方官员各阶考功排名前十的名单都列出来一份,且还要将这批官员待考核的近期政绩于一个月内速审一遍,免得他按照之前的考功举荐官员,结果该官员这一两年刚捅了大篓子,让他在皇上那里落个失职之罪。所以这阵子考功司的官员们都忙得团团转,每人的书桌上都摆了一摞摞的考功文书,有往年的,也有最近一二年等待纳入考核的地方官员政绩答报。
庆阳有单独一间休息室,可以在那边歇晌、解手,但她与考功司的郎中谭詹、员外郎董升元共用一间公房。考虑到小公主刚刚上手还不熟悉这边的运作,这次谭詹、董升元分别负责正七品从六品、正六品从五品官员的政绩审核,庆阳只需负责正五品地方官员的政绩审核。
正五品的地方官皆为郡守。
大齐朝共有十四州、一百八十二郡与一千余县,一州之主官为刺史,一郡之主官为郡守,一县之主官为知县。
庆阳拿到的有十个郡守的考功与履历,没想到十人里竟看到了两个还算熟悉的名字,一个是她举荐给父皇的落魄举人贾方平,如今在扬州会稽郡任第四年的郡守,一个是那位她虽然不曾见过却有着血脉关系的外祖父罗蟠。
三岁的庆阳听母妃简单提起过这位外祖父,知道是当时身为一地知县的外祖父将母妃献给父皇的。
庆阳还记得她与母妃的那段对话。
“母妃,大哥大姐的外祖父已经去世了,所以我们看不到他,我跟三哥的外祖父也去世了吗?”
“……没有,你外祖父在外面当知县呢。”
“……二哥的外祖父是严锡正,严锡正有开国之功才能当左相,我的外祖父才干很差吗?”
“……前朝很乱,外祖父就是混日子的,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才。”
“母妃,外祖父今年多少岁了?”
“我算算,应该有五十三了吧,正好比麟儿大五十岁。”
现在想想,外祖父四十多岁时还只是一个知县,要么是其怀才不遇,要么就是本身无大才,可真有才的话,凭父皇对母妃的宠爱,怎么二十年来始终让外祖父在地方辗转调动?
庆阳仔细查看了父皇登基后罗蟠的履历与考功,总共十年的知县生涯中,罗蟠有七年都是混日子,最后三年大概终于认清他不能凭借在宫为妃的女儿平步青云了,终于勤勤恳恳在最后一任知县上做出了政绩,直升郡守。
罗蟠的第一任郡守是在益州做的,他鼓励百姓开荒,捐出个人银款为百姓修桥铺路,还破了前任郡守未能破解的三桩杀人旧案,因此得了很高的政绩考评。前年调到了京师的汝南郡,距离京城是越来越近了。
庆阳能从母妃的态度中猜出罗蟠对母妃并不算慈父,不然母妃不会对亲生父亲毫无思念,正因为如此,父皇待罗蟠也是全看他的政绩决定升迁与否,或许考虑到罗蟠年纪越来越大了,说不定哪天就没了,父皇才决定把老人家调到京师,方便让母妃见老人家最后一面?
无论如何,庆阳都不认为罗蟠是继任工部营缮司郎中的合适人选,一则此人的功利心太强,前朝没人脉的时候混日子,新朝有宠妃女儿了就指望靠女儿混好日子,眼看着混不到才卖力表现给父皇看,二则此人年纪太大了,工部事情繁忙,万一他到任不久就没了,吏部岂不是还要再忙一场?
所以,小公主为自己负责的这十人排序时,将罗蟠放到了最后一位。
考功司郎中谭詹将所有名单呈递到尚书杨执敏这里。
第一张名单就是正五品郡守的,杨执敏从上往下看,贾方平排在第三,罗蟠排在第十。
他问谭詹:“谁排的?”
往年他都会特意把罗蟠排在前头,再怎么着这人也是丽妃的父亲啊,皇上可以不选,但他不能不荐。
谭詹笑道:“公主排的,理由是罗老早年政绩平平,不如前面九人。”
杨执敏指指贾方平的名字:“这个又怎么说?”他记得,这是小公主发现的人才。
谭詹:“公主说,此人刚入官场四年,有才却少实干经验,最好再多在地方历练几年,去其傲气。”
杨执敏摸摸胡子,继续看下面的几份名单。
最终,杨执敏选出包括了罗蟠、贾方平在内的五人,先拿去中书省给二相过目。
严锡正眉头一皱,指着排在下面的贾、罗二人问:“公主选出来的?”
杨执敏就把小公主对二人的评词都说了一遍,微笑道:“臣觉得公主的话有些道理,只是贾方平的傲气可以化为为政的锐意,罗老早年政绩平平近年政绩斐然,恰恰说明其怀有大才,既然有才,吏部便该举荐。”
严锡正:“……说得不错,走,你随我一起去见皇上。”
到了兴武帝面前,严锡正便让杨执敏一一点评名单上的五人,包括转述小公主的两番评词。
兴武帝强压着嘴角,问严锡正:“麟儿与执敏各执一词,左相认为这二人如何?”
严锡正:“……臣赞同公主,贾方平当年挨打就说明他行事还不够周全,需要多练练,至于罗蟠,可用可不用,全凭皇上决断。”
他自己也是老头,不会挑罗蟠的年纪,但罗蟠的功利心是个大问题,这种人,既能为了进京而勤政,那么等他如愿以偿了,他也很容易懈怠下来,甚至开始作威作福。
兴武帝就指了指杨执敏:“你啊,举荐外人一荐一个准,就是遇到朕的亲戚总要犯点小糊涂。”
杨执敏:“……”
这是单指丽妃的父亲啊,还是也连带了别的事?
第102章
兴武帝最终选择了被杨执敏排在第一位的陆启丰。
此人现在黔州刺史身边任从五品的别驾, 是本朝考上来的二甲进士,一步步从知县升上来的, 其人为政尤其精通于工事,从疏通河道、修葺城池营地到开辟山路、督造船桥都有政绩,是个名副其实的干吏,近年黔州民生改善他与更擅长治民、除匪、断案的黔州刺史几乎可以平分功劳。
正因为杨执敏在大事上荐人一直靠谱,兴武帝才不会因为他帮了太子的几次忙而真的迁怒于他,相反,兴武帝能理解杨执敏的为难,那么一个动不动红眼圈的太子,也算是杨执敏看着长大的晚辈,杨执敏本就不是严锡正、聂鏊那种刚直不阿的性子, 如何狠得下心拒绝?只能先全了太子的面子,再暗中盯着那几个不走正路的官员,小过督其改正, 大过按律惩处。
归根结底, 这事还是要怪在太子头上, 他若能以储君的身份镇住向他举荐不正之官的亲姐,杨执敏又哪里多的这些麻烦?
压下心烦,当晚兴武帝跟丽妃说起了这次给工部补缺的事:“朕看杨执敏还举荐了你爹,也不知麟儿知不知道那是她的外祖父。”
被帝王搂在怀里的丽妃瞬间紧张起来:“麟儿小时候好奇自己有没有外祖父, 我跟她讲过一次, 至于麟儿还记不记得,我就不清楚了,皇上是怀疑麟儿故意把我爹的名子递给杨大人的吗?”
兴武帝与她的右手十指紧扣,自嘲道:“朕得多心狠啊,才会这么怀疑自己最喜欢的孩子。”
丽妃:“……”不怀疑你说这个做何。
兴武帝:“你爹不适合这个缺, 不过到今年年底,他在汝南郡的任上也待满三年了,你想他的话,明年朕把他调到京城来。”
丽妃马上道:“不想,皇上还是让他继续在地方为官吧,调到京城,我怕他给仁哥儿、麟儿惹麻烦。”
她这位父亲,平时看不出什么才干与野心,做知县时谈不上大奸大恶但也绝非清清白白,没想到一遇到机会就把她献了出去好换取继续在齐王地盘做官甚至升官的机会,得亏兴武帝是个明君,她也没犯糊涂,不然真有可能让父亲在京城捞个显赫高位。
丽妃很怕这样的父亲来京后会替她那个并没有野心的儿子胡乱钻营,给兄妹俩都带去祸患。
一边是没多少情分的父亲,一边是她当成心肝肉的两个孩子,丽妃选择起来根本不需要犹豫。
兴武帝松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有朕与麟儿看着,他什么麻烦也惹不起来,敢有一点惹事的念头朕立即将他赶回老家去,但这几年他政绩不俗,朕再压着他,一来对他不公,二来倒叫外面猜疑朕对你们娘仨有何不满,明宠暗压的。”
最关键的是,罗蟠年纪大了,丽妃嘴上说不想,哪天噩耗传来,她能不哭?
兴武帝还记得他带走丽妃时,第一次离开父亲的小姑娘连着好几天眼圈都会红上几次。丽妃与罗蟠只是不亲,他的赌鬼老爹咎由自取丧命的时候,兴武帝恨了他那么久,夜里也失眠了一场。
丽妃转了过来,埋在男人怀里道:“我不在乎外人怎么想,我知道皇上是真心对我们娘仨好。”
兴武帝笑了,亲亲她的头顶道:“朕在乎,朕对你好,就不能让人怀疑这好是假的。年后朕就让他进京,老三大婚了,让他做外祖父的也喝杯喜酒。”
丽妃反驳不了,担忧地问:“皇上准备给他封什么官?不许太高了。”
兴武帝:“他都这把年纪了,为了讨好朕实打实地折腾了好几年,就让他去翰林院当个学士吧,他还有精力就去编书修史,没精力便只管领份俸禄安享清闲。”
丽妃放心了,翰林院是清水衙门,既没什么大权也不值得旁人巴结.
八月初,帝驾回京,到了腊月,驻守边关的各位总兵又到了三年一回京述职的时候,他们进京了,顺便把兴武帝托他们教导的几个年轻儿郎带了回来。
张肃的两个哥哥张坚、张恒也回来了,见到弟弟都先贺喜弟弟得了皇上的赐婚,至于弟弟高不高兴给小公主做驸马,这事根本不用问。张坚在云州见过弟弟亲自去街上给“三皇子”选礼物,张恒则见过弟弟下雨的休沐日也坚持去给三皇子请安,再在确定小公主没有出宫后早早回府。
卫国公府是一片克制的喜气,定国公府邓家就是一片愁云了,因为从福州水师回来的邓坤终于亲眼见到了父亲大病一场后的苍老面容,他跪在床前大哭,邓冲嫌儿子跟哭丧似的晦气,骂骂咧咧的,非要二儿子把兄长拉走。
邓坤哭完一通,随着几位总兵进宫陪兴武帝吃述职席时,邓坤就跪在地上恳求道:“皇上,臣不想再回福州了,臣想留在京城照顾家父尽孝。”
邓冲是从鬼门关回来了,但一场瘴疠摧毁得不光是他的身体更是他的元气,光今年秋冬邓冲就病了三场了,回回都是大动静,没有御医敢为定国公的寿数作保,哪怕三五年的安慰话都不敢空许诺。
兴武帝听不得邓坤提这个,摆摆手就准了,让邓坤年后去他原来待的西营补职,仍任一卫指挥。
四大京营下各有十卫,邓坤这一回京,他与弟弟邓泰同在西营,兄弟俩合起来就掌握了西营两卫万余人的兵力。
兴武帝答应得那么痛快,邓坤心里舒服了很多,不然他真觉得兴武帝在故意削减自家的兵权。
邓坤不愿意去福州水师历练,兴武帝就改派了吕瓒的儿子吕朝光,凡是有进取心的勋贵子弟兴武帝都给他们历练的机会,至于年轻儿郎们能学到多少本事,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兴武十七年正月下旬,领了翰林院大学士调任文书的当朝宠妃丽妃的父亲罗蟠第一次踏入了京城。
普通地方官进京做官,有钱的自己买宅子租宅子,没钱的就去住官舍,罗蟠命好,皇帝女婿直接赏了他一座五进大宅,足够他安置他那几房老妾、小妾以及成年未中进士封官或未成年的嫡庶子女孙辈了,至于他的发妻,早于多年前病逝。
简单收拾收拾,六十六岁的罗蟠换上崭新的大学士官袍,进宫谢恩去了。
兴武帝特意召了咸王、小公主来御书房伴驾。
庆阳兄妹俩过来时,发现御书房外候着四位官员,其中三个都是熟面孔,只有排在第二位肤色微黑、后背微微佝偻的老者两人都没见过,但他穿着大学士的官袍,必然就是他们的外祖父了。
眼看老者偏头看来,露出一张虽然年迈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俊逸风采的脸庞,以及一双先是随意一瞥再是猜测紧跟着就变得激动隐隐含泪的双眼,秦仁便也不受控制地酸了眼睛,尽管他并没有将妹妹的几番告诫当成耳旁风。
“见过王爷、见过公主。”
察觉咸王眼中的泪意,罗蟠的心跳都快了,可紧跟着他就对上了旁边容貌酷似女儿的小公主,对上了小公主那双淡漠审视他的双眼,那眼神一下子让罗蟠记起了当年兴武帝进城前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审视他这个降城知县的眼神,所以他不敢再展露亲情,规规矩矩地跟着旁边的三位官员行礼。
回答他们的是小公主简练的“免礼”二字。
很快,兄妹俩就直接跟着何元敬进去了。
兴武帝先见了排在罗蟠前面的官员,该官员退下后,兴武帝朝何元敬递个眼色,笑着问兄妹俩:“认出罗老了吗?”
庆阳公允地道:“瞧着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至少混在一堆京官里很能唬人。
说完,庆阳扫了一眼旁边看起来也能夸句翩翩如玉的三哥。
秦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一看他眼含热泪,我也差点没忍住。”
兴武帝:“……属你的眼泪不值钱,再忍不住的时候就想想你娘,他把你娘送给朕时可没有半丝不忍。”
秦仁:“……”
兴武帝再让候在门口的何元敬去传罗蟠。
见到阔别二十余年的兴武帝,天威更重的兴武帝,罗蟠结结实实地跪下了,先感激皇上对他的提拔之恩,再言明自己年老无力,都已经递了辞呈了,恳请皇上免去他的新职,让他在家中养老弄孙为乐。
兴武帝笑道:“你有政绩,朕才提拔你,谈不上恩德,倒是朕要感激你养了个好女儿,你的好女儿又为朕生了一双好儿女。”
庆阳默默听父皇跟人客套,秦仁却一阵受宠若惊,记忆中这还是父皇第一次夸他是好儿子!
正美着,就见父皇偷偷斜了他满是嫌弃的一眼。
外面还有官员等着禀报政事,兴武帝没跟罗蟠客套太久,直言拒绝了对方的辞呈,便叫兄妹俩带罗蟠去咸福宫给丽妃请安。
路上,庆阳只管带着三哥走在前面,并无与所谓的外祖父客套之意。
如果说在西苑的时候庆阳还不明白五六十岁的罗蟠为何突然急于求功了,当她得知罗蟠带了多少子女孙辈进京后,庆阳便豁然开朗。
这人是为了给他那几个考不上进士的儿子们拼个靠宠妃女儿觅得一官半职的机会,不然他何必到了老年还要散尽家财赚取政绩,图自己一眼快望到头的仕途,图与他亲手送出去讨好昔日反王今日帝王的女儿再见几面?
不可能的。
而且,不管他图什么,只要这人存了利用母妃或她们兄妹之心,庆阳都不会让他如愿。
第103章
丽妃随兴武帝离家时才十七岁, 如今她的小女儿都快到一样的年纪了。
生母早逝,丽妃只是父亲众多子女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小时候她渴望父亲的陪伴,生病的时候父亲来探望一次她都会很高兴,学得女红为父亲做件衣袍得了父亲的夸赞,她也能开心很久。
待她十三四岁长成了姐妹中最好看的那个,父亲待她渐渐多了关心,丽妃反而怕了,因为她从庶姐的姻缘上彻底认清了这位父亲的“苦心”,女儿们只是他拿来讨好上峰保住官职的物件而已。
或许是对她的期望最高,父亲也将她留到了最后,留给了势如破竹的兴武帝。
丽妃还记得分别前夕父亲对她的叮嘱, 让她富贵后切莫忘了家中的父兄。
好歹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丽妃没有忘记自己的父亲,她只是不想仗着兴武帝对她的好为自家无才无功的父亲求取官职, 不想做史书中蛊惑帝王的狐媚宠妃。
对于今日的父女重逢, 丽妃的戒备比思念喜悦多得多, 可当她看到阔别二十年的父亲,看到那个相貌熟悉却已经一身老态的父亲,看到老父亲想要认她又不敢认的泪眼,丽妃还是情难自禁地扑进了来人怀中。
秦仁刚要感动, 忽听外祖父抱着母妃唤了好几声“麟儿”。
秦仁呆住了, 看向一旁的妹妹。
庆阳:“……”
罗蟠唤的自然是母妃的闺名“菱儿”,只是老人家官话不太准,“麟”“菱”等字发音不清。
过了一会儿,丽妃先止住泪,请老父亲落座。
罗蟠坚持给贵为皇帝宠妃的女儿行了大礼才拘谨地坐下。
丽妃下意识地看向女儿, 于是带着秦仁与罗蟠的视线也投向了小公主。
庆阳便道:“母妃与我们在宫中一切安好,不如您老先给母妃讲讲罗家的近况吧,母妃一直都很牵挂家中的嫡母与一众兄弟姐妹们。”
这些事情罗蟠也只能跟丽妃聊,毕竟外孙外孙女又不知道罗家都有谁。
庆阳兄妹俩就听着罗蟠先追忆了发妻的病情,跟着一一列举了七位舅舅五位姨母的婚事,其中的二舅、四姨还因病早逝了。姨母们远嫁在外,婚后的情况罗蟠了解的也不多,倒是一直带在身边的七个舅舅陆续给庆阳兄妹俩添了十三个表哥表弟以及九个表姐表妹……
庆阳就发现,母妃对那些舅舅姨母的事还算感兴趣,对她几乎没见过的下一代们就只是随便听听了。
秦仁:“……罗家真是人丁兴旺啊。”
罗蟠面露惭愧,他年轻时长了一副好相貌,有时候是他自己好色,有时候是女人们故意勾引他,一来一去的女人就多了,女人多了子嗣自然也多了。幸好这二十年皇上只是没调他进京,钱财赏赐一直都有,不然子孙辈的婚事就能耗穷他。
庆阳:“家中有几人考取了功名?”
罗蟠羞愧道:“只有六个秀才,老老少少的考了这么多年,一个举人也没考上,好在都还算勤勉,这些年帮我分担了不少政务,也算攒了些实干之能。”
丽妃暗暗朝女儿使个眼色。
庆阳笑笑,继续问罗蟠:“据我所知,您老是兴武八年到十年这三年的知县任上才真正做出了一些政绩,之后两任郡守也都表现不俗,恕我冒昧,您老是厚积薄发大器晚成了,还是身边多了高人指点?”
罗蟠惊道:“公主小小年纪,果然如传闻一般长了一双慧眼,那些政绩臣确实非老臣一人之功,全靠老臣的七孙万青在背后出谋划策,才让老臣在晚年赚了些薄名。”
庆阳记得罗万青这个名字,正是罗家孙辈里四个秀才郎之一,年方二十四岁。
罗蟠有进京的野心,罗万青有理政的才干,再加上罗家一众叔伯子侄的齐心协力,以全家之力为罗蟠拼出在一百多个郡守当中排前的名次便合情合理了。
庆阳提点罗蟠道:“京城多名师,您老给家里子孙请位住家先生,让罗万青静下心来苦读两年,力争在明年的秋闱、后年的春闱双双金榜题名,他既是母妃的侄子,又有真才实学,就更该堂堂正正地以科举入仕,如此才利于他一生的官途、清名。”
罗蟠激动道:“公主放心,老臣一定全力督促他读书,绝不敢存攀附娘娘王爷公主走捷径之念!”
庆阳:“您老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父皇用人唯贤,我为父皇举荐人才也是如此,且必须是德才兼备才行,光有才而无德,我照样不会荐他。罗家人丁众多,既是沾了母妃的光全族迁居京城的,就请您老约束好族人,倘若因为罗家传出什么伤风坏法之举连累了母妃、咸王与本公主的清名,届时您老可莫怪我不顾念血缘亲情。”
如若不是顾及母妃,父皇怎么可能容忍罗蟠这样的庸才在知县任上混了七八年的日子。
罗蟠连道不敢。
丽妃见女儿告诫完了,便按照前几日与女儿商量好的那般,赏了娘家五百两银子以及一批绫罗绸缎,再安排一位公公、一位嬷嬷去罗家教众人规矩,规矩学好了日后罗家这帮人才有资格进宫给她请安,或是与咸王府、公主府走动。
罗蟠确实一直对女儿存了利用之心,可才进宫这么一趟罗蟠就看出小公主才是女儿一家三口的主事人,且目光如炬不容糊弄,那么他真想依附女儿替子孙争取便利,就必须按照小公主的意思行事,否则惹恼了小公主,一家人可能又要被逐出京城了.
二月上旬,咸王大婚。
庆阳要去吃三哥的喜酒,前一日傍晚从吏部出来后就直接出宫了,三哥已经告假在家筹备婚事,庆阳也不需要三哥来接她,因为她点了自己的准驸马。
自打赐婚且回到京城后,庆阳在吏部当差,张肃在西营当差,两人只有逢三、六、九的朝会能短暂见上一面,至于休沐,因为冬日严寒,庆阳偶尔才出趟宫,可就算她叫了张肃相陪,身后还是跟着一队禁卫,所以两人的相处与曾经张肃给他们兄妹当伴读时也没有太大差别。
庆阳喜欢这样的自然而然,如果张肃突然跟她来风花雪月那一套,她……难以想象。
不过,张肃还是变了些的,譬如以前他会自觉将扶她上马车的差事留给解玉,有了准驸马的名分后,这人默默地又把这差事抢了回来。
宫门这边还有其他官员陆续出来,庆阳先上了马车,等马车走到僻静的路段,庆阳才挑开帘子,打量一番张肃身上的银白锦袍,笑道:“这套是你带去西营的,还是你特意回国公府换了一次衣裳?”
张肃攥了攥缰绳,道:“回府换的。”
为了接小公主出宫,他本就提前半个时辰离营了,若再穿成这样,将士们定会猜到他要去见谁。
张肃不想因为自己的行为让旁人议论到小公主身上。
庆阳:“你们家规那么多,你忽然早退,国公会不会责备你?”
张肃:“为公主护驾重于西营的日常差事,父亲不会怪罪。”
庆阳叫他靠近些,轻声问:“三哥比你小一岁却比你成亲早,羡慕吗?”
张肃看眼小公主半掩在车帘后的莹白脸颊,垂眸未语。
庆阳瞧着他捂了一冬后又恢复白皙的俊脸,忽然有些好奇婚后两人会是如何相处了,别看小时候她与张肃住在东宫紧挨着的两座宫殿里,可一个必须时时恪守规矩的伴读,与一个大婚之后的驸马,对她的言行举止肯定会换个样子。
就像大婚前的孟瑶最多嫌弃二哥两句,大婚后的孟瑶既敢骂二哥又敢拧二哥的耳朵,偏偏二哥还不会动真怒,反而有些乐在其中似的。
咸王府到了,秦仁出来接妹妹,并热情地邀请张肃陪兄妹俩共用晚饭。
张肃婉拒,飞快看眼小公主,告退离去。
秦仁拿他没办法:“都快成一家人了,还是这么客气。”.
咸王的大婚让京城百姓津津乐道了一阵,庆阳则是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三哥的甜蜜,没成亲前三哥休沐日还会常常进宫探望她与母妃,一成亲就不怎么进宫了,平时当差也是到点就跑。
庆阳跟母妃说起三哥的差别,丽妃笑道:“新婚燕尔,等你跟肃哥儿成亲了你也一样。”
庆阳还是想不出来,她与张肃多熟悉啊,再黏糊也就是一起下棋跑马那一套,从小到大都做惯了。
小公主还没习惯变了样的三哥,二月下旬,兴武帝在朝堂上宣布了三月开始南巡的事,除了从禁卫司、御前军调拨三千精兵护驾,由樊钟统领,另点了敬王、小公主以及张肃、樊怀忠等年轻小将伴驾。帝驾南巡期间,由太子监国,二相辅政。
旨意一宣,大殿上便起了一些暗流。
第一次要担此重任的秦弘只觉得压力如山,而习惯了在大哥离京时代为监国的雍王却无法抑制心中的失落。
秦炳既高兴可以陪同父皇南巡,又遗憾要与妻子分开一段时间了。秦仁呢,虽然上次他嫌弃北巡一路辛苦,但父皇真的丢下他,一想到他要与妹妹、张肃分开那么久,秦仁便一阵阵地难受。
散朝后,秦仁跟着大哥一起去见父皇了。
兴武帝让老三先说。
秦仁:“父皇,儿臣也想随您南巡,您就把我跟真真也带上吧……”
兴武帝:“带你们俩去游山玩水?想得美,不准,滚。”老三就这样了,带去哪历练都没用,他又何必徒劳。
秦仁灰溜溜地走了。
兴武帝看向太子。
秦弘自陈能力不足,恳请父皇继续安排王叔监国。
兴武帝冷笑:“事事都让你王叔担着,朕还要你这个太子何用?”
他就是要把国事留给太子,看他到底有没有治国之才!
第104章
不管大哥想不想监国、三哥愿不愿意留在京城, 庆阳很为能随父皇南巡而高兴。
她还记得九岁时父皇给她的承诺,说是会带她巡视天下, 上次父皇北巡带上她了,这次果然也没有丢下她。
真正让庆阳意外的是,父皇居然还点了母妃同行。
离宫前夕,庆阳来咸福宫看母妃的行囊收拾得如何,母妃竟然还在为父皇的安排感到不安:“你父皇南巡是为了视察地方政务,你有才干能为他分忧,我又帮不上忙,只会让皇上这趟南巡背上携宠妃享乐的一丝污名,何必呢?”
庆阳笑道:“父皇登基已有十六七年,偌大的后宫只有母妃与贵妃娘娘, 论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父皇在历代明君里面都能排在前头,绝不可能因为一次南巡就背上污名,母妃就放宽心吧。再说了, 有母妃近身照顾父皇, 父皇吃得好睡得香, 巡政时才能更有精神,这怎么不是母妃的功劳了?”
丽妃一下子被女儿说服了一大半。
庆阳:“还是说,母妃舍不得三哥,宁可留在京城多陪陪三哥三嫂, 也不想陪在我跟父皇身边?”
丽妃:“……”
皇上勤政辛苦、女儿当差辛苦, 父女俩随便哪一个都比懒儿子更值得她关心,何况是父女俩加起来?
“好了好了,不许打趣母妃了,我跟你们走就是。”
“母妃这语气倒好像受了我跟父皇的胁迫一样,您想想江南的美景, 父皇分明是想带您同去享福的。”
丽妃面皮一热,她才不惦记享福,就想照顾好皇上的起居,到底五十六岁的人了,比不得年轻时候。
翌日清晨,文武百官恭送帝驾离京。
自古以来的皇帝们巡视天下也各有各的巡视法子,有的皇帝以视察政务为主,有的纯粹是打着视察的幌子游山玩水去了,人还没离京先让各地把美轮美奂的行宫修建起来,劳民伤财。
兴武帝显然不是后者,他连南巡的旨意都没有下发各州,只在出发前跟一帮京官打了招呼,再在抵达一城前临时派遣哨兵知会当地官员预备接驾,地方官员除了为帝王打扫干净早就建好的官驿以及做好被问政的准备,就只需要从官仓里取出一部分粮草供给兴武帝带来的三千骑兵。
如此,兴武帝一行也算是轻车简从了,只携带两三日路途所用的粮草便可,万一某个县城的官仓粮草预备不足或是粮草货色太差,那该发愁的也不是兴武帝,而是玩忽职守的当地官员,而这正是兴武帝南巡的意义。
说是南巡,帝驾离京后却沿着黄河朝东而去,准备一路巡视过黄河两岸的河堤修筑情况,抵达青州治所济南郡后再正式南下。
帝驾三月初五动身,初七晌午抵达了同属京师的荥阳城,荥阳也是拱卫京城的东部重地。
四十多岁的郡守商持柏率领本地官员早早就在城门外等着接驾了,他们倒是想多走几里地去接驾,奈何兴武帝让哨兵交待得清清楚楚,叫他们就在这里等着,不许兴师动众。
商持柏把荥阳城最好的一批厨子都调到了官驿,精心准备了丰盛的宴席款待兴武帝一行。
丽妃说什么都不肯陪皇上应酬官员,兴武帝也没勉强她,只带着秦炳、庆阳兄妹俩以及樊钟、张肃等人赴席了,酒足饭饱,兴武帝吩咐一双儿女道:“朕累了,这两日就由你们代朕视察荥阳军政,若有纰漏,朕唯你们是问。”
兄妹俩都有些意外,北巡的时候父皇从来都是亲力亲为的,这次怎么?
短暂的惊讶后,兄妹俩同时领了旨。
兴武帝再让樊钟分别拨一百亲兵给兄妹俩。
交待完毕,兴武帝去后面找丽妃了,搂着丽妃歇晌时,兴武帝笑着计划道:“荥阳这里有三五个游玩的好去处,趁这次停留两日,朕带你都去逛逛。”
丽妃快被吓死了,惶恐问:“皇上不去视察政务了?”两天都拿来游山玩水,这是昏君做派啊!
兴武帝:“有老二、麟儿呢,北巡时朕已经教过他们一次了,这次累活儿都交给他们,朕好好歇一歇。”
丽妃不敢让他歇:“敬王还好,麟儿才当差多久,这种大事皇上还是多费心替他们把把关吧。”
兴武帝:“放心,朕心里都有数,倒是你,别总把麟儿当孩子看。”
丽妃无疑是个慈母,只是过于谨慎卑微了,她自己习惯用忍让来躲避麻烦,以致于有人想找麟儿的麻烦时,丽妃最先想到的往往也是让麟儿去忍去让,这可不行。这次兴武帝特意带上丽妃,为的就是让她亲眼看看他们的麟儿到底有多厉害.
父皇偷懒去了,临时接了视察荥阳军政重担的秦炳就有些懵,视察,怎么察,他从小就想当大将军,最感兴趣的是练兵与打仗,这三年在兵部也是专挑兵马调动或军械制造革新的差事管,一下子来到荥阳这个陌生的地方,围在身边的官员也都是陌生的面孔……
在郡守商持柏等待他吩咐的恭敬目光中,二十四岁的秦炳竟下意识地看向了十六岁的妹妹。
商持柏等官员迅速交流了个眼神,再齐齐看向小公主。
庆阳非常清楚,王爷或公主的身份只是让兄妹俩比地方官员尊贵一等,让这些人必须表现出明面上的敬重,一旦兄妹俩在能力上无法镇住这些官员,让这些官员生出轻视之心,兄妹俩的视察政务便也只能做做表面功夫。
其实不光地方官员如此,那些京官也是一样的,不然历代前朝哪来的那么多君弱臣强?
人弱被人欺,即便贵为帝王,压不住臣子就只能被臣子们拿捏。
所以,一看二哥暂且没有主意,庆阳马上就把担子接了过来,直接安排道:“父皇在荥阳只逗留两日,时间有限,我分管文政,下午先去郡守府问政,二哥分管武政,等会儿直接去荥阳卫巡营,如何?”
有了具体的差事,还是他最想管的军营,秦炳自然明白该怎么做了,笑道:“好,等我那边忙完再来帮妹妹。”
虽然对文政不太上心,秦炳却也明白涵盖一郡田地、户籍、粮税商税乃至讼案的地方文政比一卫的军政复杂繁琐多了。
兄妹俩带着十来位文武官员走出了官驿,樊钟选出来的两百亲兵已然在外等候。
庆阳对张肃道:“怀忠跟着我,你随王爷同行吧。”
二哥武艺出众却不够心细,可能看不出荥阳卫的真正问题。
秦炳刚要反对,认为让张肃保护妹妹更让人放心,张肃竟已拱手应了下来,随即站到了他身边。
眼看着妹妹吩咐郡守商持柏领路去了,秦炳只好接受了妹妹的安排,再在前往荥阳卫的路上同张肃道:“我自己一身武艺,又有一百亲兵护卫,哪需要你护驾,你也真是的,还跟小时候一样听妹妹的话,就不怕她孤零零一个被那群老奸巨猾的文官们糊弄了?”
秦炳觉得,有张肃这个准驸马站在后面给妹妹壮胆,商持柏等官员会更容易听妹妹的,就像去年妹妹能在大殿上理直气壮地驳斥严锡正、聂鏊,正是因为有父皇与他们三个皇兄在为她撑腰,不然一个十几岁的小公主,哪来的底气与满朝文武对着干。
张肃:“以公主的睿智,除非她愿意,不然没人能糊弄得了公主。”
首先他相信公主,其次就算他有不同的想法,也不该在人前出言反对,损了公主在官员们面前的威望。
秦炳倒不怀疑妹妹的才智,只是才智与胆识是两回事,大哥就是最好的例子.
郡守府到了。
商持柏是昨日收到的消息,为了应对皇上的查证问政,商持柏命人连夜将本郡近三年的田地户籍粮税等账簿都翻了出来,分门别类地摆放得整整齐齐。
小公主下马车后,商持柏一边在前为小公主引路,一边询问小公主要不要先去看账,两人身后跟着郡守府的郡丞、主簿等官员,大大小小的加起来跟一个小朝廷差不多,只是辖地从大齐变成了一个统辖十几县的郡。
庆阳:“账簿可以明日去巡堤的来回路上看,我先观览一遍郡守府。”
商持柏笑着道是。
郡守府很大,庆阳边逛边道:“荥阳郡下辖十三县,大人逐个给我讲讲这十三位知县上任后的表现吧。”
下属的政绩就是他的政绩,商持柏当然要为十三位下属说好话,结果他刚夸了夸第一个李姓知县,小公主就挑了对方的一个错处来:“去年大理寺驳了一桩杀人冤案,是不是就是他错判的?我记得那位老妇人是失足跌倒而亡,她的小儿子却诬告其嫂不孝推婆母致死,所谓人证只有小儿子父子二人。”
商持柏心中一惊,忙道:“对,就是他,只是他也不是故意冤枉那妇人的,实在是那妇人平时就经常辱骂婆母,再有一个四岁的孩子作证,谁能想到一个四岁孩子会撒谎呢?不过臣已经严厉地批评他了……”
庆阳:“四岁孩子不会撒谎?看来商大人教子有方,自家子侄间竟无一敢妄言撒谎的顽童,大人才会与李知县一样轻信此论。”
商持柏的额头立即冒出了冷汗,再不敢替下属知县转圜,诚恳地承认了两人都犯下的失察之过。
庆阳停下脚步,见商持柏与身后的一众郡守属官都紧张起来了,这才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皇从未苛求天下官员皆是完人,求的是官员们实事求是,有功当勉有过则改。如今我代父皇问政尔等,想听的也是荥阳郡上下官员的为政实况,倘若你们只能看到知县们的政绩却看不到他们的不足,父皇又如何相信你们能及时纠正他们的错误?”
商持柏惭愧地行礼:“是臣好大喜功了,公主放心,接下来臣一定如实禀报,不敢有半句饰非掩过。”
第105章
一个下午的时间, 庆阳动都没动郡守商持柏预备好的那些账簿,着重巡视了几处地方, 分别是郡守府衙的银库、牢狱,荥阳城的两处官仓,以及城内最大的两处牙行。
最开始商持柏等官员都没太把小公主当回事,觉得这位公主最多有些殿试榜首的才名,哪里懂得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可他们忘了或是真把小公主年少时在京城大小官署的走动当成了玩闹,殊不知小公主长了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更有一颗见微知著的玲珑心。
在大牢的时候,商持柏猜测小公主会询问犯人们是否有冤屈,结果小公主把那些瞎喊冤的犯人们都给呵斥住了, 转而询问他们今日的饭食。有小公主带来的侍卫们盯着,商持柏等随行官员不敢乱使眼色,于是只能听犯人们答出了上、中、下三等伙食。
为何如此?因为犯人们出身不同, 家境优渥的会托人给狱差打点, 让犯人吃得好一些, 背后无权也无财的犯人就只能吃普普通通的牢饭了。
小公主的眼风一扫,商持柏就得冒汗,诚惶诚恐地保证一定要肃正狱差们收人贿赂的不良风气。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庆阳可从未指望过京城或地方官吏们上下都是圣人, 她要的是这些官员们死了把她当傻子愚弄的心思,所以没打算因为此等小事治罪堂堂郡守,只语重心长地道:“光打点狱卒安排几顿饭菜倒是人之常情,怕的是有心之人在饭菜中下毒杀人灭口,又或是买通狱卒对嫌犯屈打成招甚至伪造自尽之状, 对此,商大人可有什么弥补之策?”
偌大的郡守府,郡守只有一个,大大小小的小吏狱卒却有上百之多,郡守能洁身自好就不错了,指望郡守一人天天整治下属间的小贪小利,正事谁去做?
商持柏略加思索便道:“凡在押嫌犯囚犯的饭菜都必须取自郡守府膳堂,胆敢外带饭菜交给嫌犯者按轻重罚扣俸钱、辞退或定罪。”
如此,真有狱卒收了打点,也可以从打点中拿出一部分交给膳堂管事或厨子单独给某个嫌犯做点好的。
庆阳点点头,再单独审问了两个等待秋后问斩的死囚,一个已然认罪等死,一个嘴上喊冤,然人证物证俱全,看案情经过也没有任何存疑之处,庆阳夸夸商持柏,这才走出了暗无天日的大牢。
银库存放的是荥阳郡待移交朝廷的税银以及留着自用赈灾、修葺官署的部分,庆阳细细查看了库银的成色以及地面、银两上下左右的灰尘痕迹,这能看出来库中的银子是一直放在这边的还是临时从别处搬运过来的。
商持柏不是贪官,却也为小公主的核查之细心悦诚服。
粮仓那边要检查的是存粮新旧以及储存情况,按照朝廷的规定,每年秋天放了新粮入库之前都该把上一年的旧粮做空,或是卖给百姓或是用于官府各处膳食,从而保证官仓存粮的品级,以备战事或赈灾所用。若遇贪官,贪官可能会年年用陈粮、差粮充数,新粮拿去售卖高价中饱私囊,甚至直接让官仓空着,若遇庸官,可能会对官仓存粮保管不利,白白糟蹋了好粮食。
商持柏本身还算有才有德,再加上荥阳离京城太近了,他也万万不敢行贪官、庸官那一套。
就在商持柏以为今日的问政大致可以结束时,小公主提出要去牙行。
连皇上之前北巡都没去过任何一地的牙行,小公主这又是为了什么?
商持柏等人只好又跟着小公主往牙行跑。
牙行东家更慌啊,生怕京城来的公主以及郡守大人怀疑他抢掳民女孩童,主动要求呈上他这边的买人、雇人契书给公主等人查阅。
庆阳不信这些,因为官员也好商人也好,真有问题他们也会把账簿做得滴水不漏,至少不是一两天就能找出问题的,除非人人都是贾方平那样的查账高人。
庆阳随意地抽选十几人询问他们的籍贯与卖身的原因,有说家贫不得不卖女还钱给长辈治病的,有说从小就是孤儿不知父母是谁,有说故土闹灾实在活不下去的。
闹灾的多是外郡甚至外州人,庆阳默默记下留着日后有机会再审问出现灾荒的当地官员,遇到本郡出身的,庆阳便追问其家贫原因。父皇登基时就给贫农百姓分过田地,前几年又强行要求官员士绅们将挂田还给百姓,但凡官员们认真执行了父皇的两次政令,百姓们没遇到特殊情况的话想那么贫也不容易。
当然,百姓自己赌钱赌光了家财或是染上耗银子的重病亦或是冲动犯事必须赔钱抵罪,这种官府想管也没法管,只能苦了该户家的女人孩子。
然而两处牙行走完一趟,庆阳竟问出了本郡治下一个县城那边的一户欺民豪强之家的线索。
庆阳看向商持柏。
商持柏肃容道:“臣马上派人去查,力争明晚给皇上、公主一个交代。”
庆阳颔首,叫他们这些官员先回去休息,毕竟已经快黄昏了。
商持柏:“不急,臣等护送公主回官驿。”
庆阳笑道:“谁说我要回去了?”
小公主不回官驿,却也没有告诉商持柏等人她要去哪,只点了樊怀忠等十几个布衣打扮的亲兵随她混入了荥阳城主街的繁华街道。
郡丞擦擦额头的汗,猜测道:“莫非公主还要继续私访?”
商持柏狐疑地盯着他:“私访又如何,难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郡丞忙道没有,只是平时都是百姓们敬畏他们,如今突然多了几个贵人在城里,他们也很担心会因为一些力所难及的小差错挨皇上的批评甚至丢了官帽啊。
商持柏多少看懂小公主的意思了,小公主不在乎他们有小过,要的是他们的坦诚以及知错就改。
“走,先回府衙。”
他们约束不了小公主去哪,当务之急是先把那个豪强巧计侵夺百姓田地的案子查清楚,以及反思自身近年为政的不足.
庆阳来茶楼听书了,荥阳是大城,商旅往来,几家茶楼的生意都不错。
庆阳选了一家布衣茶客更多的小茶馆,这里的茶客多是本地百姓,傍晚闲时花一两枚铜钱来买碗粗茶,边喝边彼此胡侃。
消息灵通的百姓已经知道帝驾进城了,多在畅谈此事,想象皇上、公主、王爷长什么样子,聊聊布衣出身的皇帝这些年陆续做了哪些利于百姓的大事,其中有真有假,有中听的也有不中听的,譬如对小公主入朝的讽刺。
樊怀忠被气到了,瞪着眼睛就要发作。
这时,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道:“公主入朝又怎么了,只要她有理政的才干,想的也是为咱们百姓做好事,公主王爷有什么区别?以前官场上倒都是男人,可那些官员对咱们老百姓好了吗?一个个想的还不是自己升官发财睡女人那一套?”
“就怕她啥也不懂……”
“人家公主三岁读书,十五岁考得殿试榜首,货真价实的女状元啊,状元都不懂的话,你懂?”
“公主懂不懂咱们不清楚,我倒是听说公主前几年很爱去京兆尹听案子,然后那几年京兆尹接了特别多的陈年冤案,你们知道为啥不?”
“为啥?”
“哈哈,因为有小公主在旁边盯着,京兆尹不敢敷衍了事啊,百姓来告京兆尹就赶紧给他们断了,我一个亲戚就是京城的,他说那几年好几个百姓能告倒欺压他们的官员都是多亏了小公主,然后一群京官们也一个比一个老实,家中的纨绔子弟都不敢肆意闹事了。”
“你瞧,这就证明小公主其实什么都懂,不然京兆尹几十岁的人还糊弄不了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
“京兆尹都换人了,原来的案子办得太好,升为刑部侍郎了!”
庆阳悄悄交待了樊怀忠一句。
樊怀忠就吼了一嗓子:“既然公主在的地方当官的不敢敷衍,那咱们荥阳城的百姓岂不是可以趁着皇上公主都在赶紧去郡守府有冤申冤?”
茶客们的话题就变成了本地有没有大冤情。
庆阳听了一圈,就发现郡守商持柏的官声还算不错,没几个茶客骂他的。
忽地,一些茶客朝她身后望去。
庆阳扭头,看到了刚刚跨进来的一身常服的张肃,半明半暗的黄昏天色中,其人身形如剑、面如冷玉。
本来庆阳这边就够惹茶客们注意的了,张肃一坐下,茶客们更是不聊了,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地打量他们。
庆阳想打听的也差不多了,索性叫上张肃、樊怀忠走了。
离开茶楼,樊怀忠自觉地落后几步,目光审视街道两侧。
庆阳这才问张肃:“老爷夫人派你出来找我的?”
张肃:“老爷还好,夫人确实有些担心。”
庆阳便上了马,边往官驿的方向走边询问张肃与二哥在荥阳卫的见闻,得知二哥光观武以及跟几个强壮魁梧的将士切磋了,战甲、军械、营房等都是张肃带人去巡视的,庆阳默默替二哥叹了口气。
儿女都回来了,兴武帝把兄妹俩叫到面前,让兄妹俩分别说说自己都做了什么。
秦炳为兄,他先开口,评的是荥阳卫士兵们的演武情况,瞧着还行,但不如京营的将士们。
庆阳尽量简练了,可她也不能光照顾二哥,于是秦炳听到的就是妹妹居然把几位文官的性情都摸了个差不多,又把荥阳郡为政的几处长短有理有据地点评了一番。
兴武帝点点头,重新安排道:“明日老二随郡守去巡堤,麟儿去荥阳卫,看你们兄妹俩能不能互相查漏补缺。”
秦炳:“……”
妹妹连没去过的县城豪强都揪出来了,还能有什么缺,倒是荥阳卫那边,他大概漏成了筛子。
第106章
晚饭兄妹俩陪父皇与丽妃娘娘一起吃的, 兴武帝如实地跟丽妃夸赞了女儿今日的表现。
丽妃是什么性子啊,皇上越夸自家女儿, 她就越想帮敬王多找找体面。
兴武帝就也夸了夸儿子:“是啊,虽然老二没摸清荥阳卫的底细,但他把自己的威名扬出去了,让荥阳的五千多将士都知道朕有个武艺超群的儿子了。”
丽妃尴尬了,这真是夸吗?
秦炳直接涨红了脸,他只是不爱读书,但他能分得清好赖话。
秦炳不怪丽妃的好心帮倒忙,因为早在跟妹妹向父皇回话时秦炳就猜到父皇肯定对他不满了,当时没发作,大概是想等明天他把巡堤的差事也办砸后一起发作呢, 毕竟这可是骂了他们三兄弟二十来年的父皇,父皇才不会跟他客气。
秦炳皮糙肉厚的,不怕挨父皇的骂, 可他比三弟多了几分羞耻心, 父皇特意带他南巡, 如果他在南巡视察的第一个大城荥阳就接连办砸差事,就是父皇不骂他,秦炳自己也要过意不去,总不能奔波一大趟真就只为了扬自己的“威名”吧?
此时秦炳盘算的全是明日如何巡堤。
没有妹妹的对比, 秦炳会认为巡堤再简单不过, 骑马跑去巡查堤坝坚固不坚固就行了,就跟去荥阳卫看看将士们的体格、士气、操练一样,但有了妹妹的对比,秦炳就知道他要做的其实不光是简单的“巡堤”。
饭后,秦炳请了妹妹去自己的院子小坐, 直言道:“二哥是个粗人,今日的武差都没当好,对明日的巡堤更没有把握,妹妹快教教我吧,不然我把事情办砸了,还得耽误父皇南巡的行程。”
庆阳看得出二哥巡堤的决心,问回过一趟她的别院的解玉:“我跟都水监要了荥阳境内的水脉舆图,他可送来了?”
解玉:“已经送到了。”
庆阳:“你去取来。”
秦炳:“别麻烦了,还是我随妹妹走一趟吧。”
庆阳就带着二哥回了她那边,水脉舆图展开后能铺满一张茶桌的桌面,兄妹俩干脆站着看。
舆图上最长最宽的大河自然就是黄河。
庆阳一边观察下面的其他水系一边问:“二哥猜猜,明日商郡守等人会请你去巡视哪段河堤?”
秦炳指着荥阳正北方的黄河河段道:“自然是这里,离得近,来回方便。”
庆阳:“关系到荥阳城的安危,这一带的河堤修固得肯定最好,二哥不如略去这段,直接带他们去巡视东北这一段,快马加鞭最多多跑个几十里而已。”
秦炳:“对,这里更容易糊弄人。”
庆阳:“自古以来黄河水患频发,绵延数千里的堤坝,总有人力难以避免的河堤薄弱之处,其中荥阳、开封一带因为流沙堆积河床高于地面,是最容易决堤致洪的。”
秦炳:“所以这一带的河堤更得修结实了。”
庆阳:“是,但单单修好堤坝并不能根除黄河的水患,而是要同时实施四字治水方略,明日二哥要巡视的也是荥阳郡这四方面的举措。”
不等二哥发问,庆阳逐字解释了那四字。
“第一字,拦。河水涨高,最简单直接的法子就是修筑河堤拦水,所以二哥最先巡查的便是黄河河段的堤坝。”
“第二字,引。黄河水多泛滥成灾,地方可提前挖掘沟渠将河水引到干旱贫瘠之地,旱时放水用于灌溉,汛时分水减轻黄河河堤的压力。二哥第二巡查的便是这些沟渠,查看现用沟渠是否有堵塞不通之患,询问都水监官员应对沟渠决堤的防洪之策。”
“第三字,存。先有引才有存,沟渠分水量有限,那么如果遇到山地、丘陵中间的低洼地带,便可通过沟渠引水、筑堤蓄水形成塘堰,来积存下一部分黄河水。明日你问问都水监荥阳郡内有几处这样的塘堰,倘若没有或是塘堰太少,二哥就让他带人多多勘察可修筑塘堰之地。”
“最后一字便是通。这一带河道北高南低,河水裹挟着大量泥沙流过来,泥沙沉淀后就容易在河道中间堆积出大大小小的沙洲,一旦出现沙洲,河水就容易只流往一侧增加南岸河堤的压力,所以当地应该趁秋冬水少时及时组织人力清理淤泥沙洲,恢复主河道的通水能力。”
秦炳听一个字记一个字,听完第四个,前面三个一下子忘得差不多了,就让妹妹再给他讲一遍。
庆阳的食指便沿着黄河河道移动起来,拦是修筑河堤,引是开挖沟渠。
舆图上没有沟渠,庆阳便指着黄河南面一条名为“鸿沟”的河流道:“二哥可以把这条河当成一条沟渠,你看,如果在这里挖通一条渠将黄河与鸿沟河连通,这条鸿沟岂不也成了一条可以分流泄洪的河道?那么既然要用它分洪,就得保证它的河道是畅通的,保证它两岸的河堤也修得足够坚固避免这边泄水成洪……”
说到一半,庆阳的手指顺着鸿沟河道一直往南,随着它汇入了另一条更宽的河流颍河,颍河再往南就出荥阳郡了,但凭着庆阳对大齐所有水系的了解,她记得颍河最终汇入了淮河。
史书记载的黄河水患可证,光靠修堤是拦不住这条大河的,普通的小沟小渠分水也有限,可如果能人工连通一条大河为黄河分流……
庆阳激动地看向旁边的二哥。
秦炳:“……得了,我去跟父皇说,还是你去巡堤吧,这些我不懂也记不住,办砸了更耽误事。”
庆阳心里有了大计,也觉得自己亲自去考察才行,该让地方都水监去做的也只有她才能安排清楚。
巡堤的事情重新推给妹妹了,秦炳坐到一侧的椅子上,想想明天还得去趟荥阳卫,秦炳烦恼道:“我也想摸清楚那些武官的底细,可是该怎么去套话啊?”
庆阳看看二哥,道:“二哥想岔了,郡守等文官的政绩在整个郡的民间,我们无法两三天走完整个郡,所以才要摸清楚这些文官的秉性,仔细分辨他们话中的真假,同时让他们知道我们什么都清楚,这样将来他们才不敢太过敷衍朝廷政令,不敢在折子里虚编政绩。”
秦炳:“武官不一样?”
庆阳:“没有战事时,武官第一要务是勤于练兵保持军队的战斗力,那么五千多个士兵聚在一起,二哥观武就能判断出这些将士的强壮与否以及军营士气,然后再检查检查军械战甲的完好情况,问问小兵们平时兵饷冬衣的发放情况,就能看出将领是否有明显的贪污、苛待士兵之举。”
秦炳:“那我这两样都做了啊,我观武,让张肃去查的军械。”
庆阳:“二哥该亲自去查,因为地方将士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皇族人,只有二哥查得细,将领才会敬畏二哥敬畏皇族,只有二哥亲自跟底下的小兵们打成一片,小兵们才会因为这份关怀与殊荣更加认可二哥以及我们皇族。二哥让张肃去,便是将这份威望与军心给了张肃,那父皇带你我南巡的意义又何在?”
明君施行仁政,确实能得到民心,但明君深入民间宽抚百姓,一桩桩君民佳话传下来,更能巩固这份民心。
父皇为政十几年,文治武功天下太平,再没有地方势力能撼动父皇的江山,父皇深知这点,所以他给大哥监国的机会让大哥提前统领朝堂的文武重臣们,给她与地方文官们近距离打交道的机会,让她在地方官员们中立威使得这些人无法再反对她入朝,让二哥在地方军中扬名,让天下将士们知道皇族还有位勇武过人的亲王。
只有兄妹齐心,只有秦室皇族稳占民心,有朝一日父皇终将离去时,大齐江山才不会生乱。
秦炳都听呆了,回神时见妹妹又在细细观察桌子上的水系舆图,秦炳不由地盯着妹妹的脸,在妹妹长成大姑娘后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妹妹,跟着问出了心中的困惑:“妹妹,这些都是父皇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到的?”
庆阳扫眼二哥,道:“有书上学来的,有从父皇与大臣们那里耳濡目染来的,也有自己想到的。”
相比空谈,父皇更喜欢以身作则,看父皇如何与文武大臣相处,自然能学到皇室该如何御下,看父皇北巡时如何巡视边军,自然能从高阶武官们的恭谨以及小兵们的热情激动中看出父皇一言一行能起到的妙用。
总之万变不离其宗,想要得民心就得对百姓好,想要文臣武将的忠诚,就得恩威并用。
秦炳:“……”
妹妹说得那么简单,衬得他好像缺心眼才没学会一样!
秦炳不觉得自己缺心眼,一定是妹妹太过聪慧的缘故,三岁就背下千字文的小公主,他就不该跟妹妹比!
最后扫眼看舆图如看珍宝的妹妹,秦炳大步去找父皇了。
兴武帝对女儿的四字治水方略很有兴趣:“哪四个字?”
秦炳:“……”
他使劲回忆,也只复述出了三个字。
兴武帝面无表情地瞅着这个儿子:“你是做哥哥的,懂得不如妹妹多,妹妹教你你还记不住,朕就问你羞愧不羞愧。”
秦炳:“我又没学过如何治水,不学者不怪,有何羞愧的,再说我对治水也没兴趣,不过妹妹是真厉害,我算是彻底服她入朝这事了!”
兴武帝:“滚!”
女儿都入朝快一年了,敢情这莽货今日才服?
撵走没出息的老二,兴武帝想了想,叫上丽妃一块儿去听女儿的治水之策。
帝妃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丽妃听不懂,可是看着女儿在皇上面前也能从容论政且神采飞扬的模样,丽妃终于明白皇上为何总是对女儿赞不绝口了。
因为她的麟儿确实很厉害很厉害!
第107章
治水这种大事不可能在短短两三日就能解决, 庆阳能做的就是巡查荥阳现有的防洪举措,指正其不足再提出新的治水设想, 交由当地都水监官员去查勘地势河渠,验证她的想法是否可行。
因此,帝驾在荥阳停留两日后便按照计划继续东行了,遇小县城只住宿一晚补充粮草,遇大城才视察两三日。
兴武帝把跟地方官员们打交道的差事都交给了庆阳兄妹,他只管带着丽妃游山玩水实则也是一种微服私访。庆阳原本也给自己安排了私访,发现父皇母妃把这部分差事包揽了过去,她就只管应对官员们了,文官这边她鲜少需要二哥帮忙,武官那边庆阳随父皇吃席时都能见到, 若能腾出时间她也会跟着二哥一起去观武。
不知不觉的,小公主竟成了帝驾南巡路上最忙的那个。
丽妃心疼女儿,行军路上没办法, 一旦进城休整了, 丽妃便会亲自确定膳房提供的饮食, 务必要女儿每日都能吃到合她胃口的饭菜补汤,顺带着也照顾照顾兴武帝与敬王的胃口,然后再单独关照一下准女婿张肃。
兴武帝对小公主抱有厚望,越是如此就越得历练女儿, 而不是动不动担心女儿累了晒了等等, 但兴武帝也没忘了他的小公主今年才十六岁,没忘了男女天生就有些体质上的差别,尤其是姑娘家每个月都要来回月事。
这种日子,记住一次就有了规律,等下个月日子又差不多了, 兴武帝稍微留意下女儿的气色以及丽妃的态度就能猜出来。
吃过早饭,兴武帝单独留下女儿,一边喝茶一边道:“这两天麟儿留在驿站陪陪你母妃吧,问政的事父皇去做,闲了这么久,父皇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庆阳一看父皇刻意回避与自己对视的神态就明白了,道:“父皇放心,如果我真的不舒服到会影响正事,有父皇在,我肯定不会逞强的,可我没跟父皇告假,就说明我身子还好,那么父皇也不必把女儿想得过于虚弱了。”
长大了,庆阳懂得也更多了,知道有些女子来月事会很受罪,而她不知是坚持练武还是天生体质的缘故,这方面并无太大困扰。
兴武帝咳了咳,看眼女儿问:“那你也连着忙了这么久,真不累?”
庆阳:“赶路的时候我都坐马车,比二哥舒服多了,晚上睡得又足,真没觉得辛苦。”
论身强体壮她自然不如少时几乎日日都要练武的二哥与张肃,可一路上她休息的时候也比二人多,也算劳逸结合了。
兴武帝瞧着女儿明亮的眼睛,知道女儿确实很享受这趟南巡的种种历练,笑道:“行,那就去吧,哪天想休息了再休息。”
小公主便辞别父皇,出发去见官员们了。
兴武帝去接丽妃,准备开始今日帝妃二人的微服私访。
丽妃牵挂女儿,怕女儿还是在逞强。
兴武帝:“麟儿不是那种性子,你想想,她是朕从小夸到大的,既不需要勉强自己来讨好朕这个本就喜欢她的父皇,又不需要靠当差升官发财,她何必忍受身体不适来逞这个强?朕倒是觉得麟儿越来越像朕了,天生就……喜欢事事尽在掌握。”
官员们当官,有志向的是为了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其实大多数都只是为了领一份俸禄罢了,官场只是他们的营生之地。
皇族就不一样了,整个天下都是皇族的家,那么皇族就得想办法经营好这份大家业,天下太平皇族才会太平,一旦天下乱了,那么皇族也将成为丧家之犬。所以官员们当差可能是为了应付差事,皇族当差是为了兴旺自家家业,劲头完全不一样。
可惜,他有五个孩子,大女儿空有管家之心没有管家之才,大儿子畏畏缩缩生怕管不好家,二儿子整日就惦记着看好家门打打杀杀,三儿子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高个子倒了他就陪着倒的懒散玩意,只有小女儿,从小就清楚自家有多大的产业,也乐于辅佐父皇打理好这份家业.
六月初八,帝驾走在福州北面一片山岭间时,突然变了天。
马车里的光线明显暗了一大截,庆阳挑开车帘,与守在车外的张肃对视一眼,再仰头看天,果然多了一层黑云。
张肃:“方才阴云刚出现时,皇上已经派哨兵去前方探路了。”
庆阳颔首,视线投向这条官路两侧长满树木的山丘,每座山丘都不高,奈何一座连着一座根本望不到头,而自扬州到福州这一路,这样的山势几乎处处可见,盛夏的季节又潮又热,幸好马车行驶时能带来一缕微风。
“山间蚊虫多,殿下还是放下纱帘吧。”张肃低声提醒道,同时挥走了一只试图飞进车窗的小虫。
庆阳看看他又晒黑了一层的俊脸,再看看他腰间配了驱虫药粉的香囊,笑了笑,挂好了单薄透气的这层纱帘。
没多久,前面传来一道马蹄声,停在了父皇的车驾旁边,稍顷,张肃自窗外道:“官驿在前方十五余里,皇上命车驾全速前行,路上颠簸,殿下小心。”
庆阳应了声,再与随行的拂柳、解玉并肩坐在榻前,如此马车就算颠簸了,三人也能互相扶持一把。
这一带的官道并不如北地那么平坦,马车疾驰起来颠簸得也更厉害,然而马车的速度还是没能赶上雨水的速度,密集的雨点很快就砸在了车窗上。担心雨水穿过纱帘打湿里面,解玉、拂柳分别放下挡雨的竹帘,于是车内更暗了,砸在车顶与车身上的雨声砰砰作响。
大雨瓢泼,外面更多的是三千骑兵拥护几辆车驾的疾驰声。
忍受马车颠簸的庆阳想到了车外的张肃,南方多雨,这次行军预备了蓑衣,可方才张肃明明没有领蓑衣,只背了顶斗笠在后。
庆阳掀开厚重的竹帘,一股白色的水汽迎面扑来,庆阳偏头,习惯后再往外看,看到了马背上那道只戴着斗笠的身影。
不想分他的心,庆阳及时放下竹帘。
不知颠簸了多久,马车放慢速度,应该已经到了官驿。
庆阳再去看车窗外,发现雨水小了一些,两边依然是连绵的山丘,隔了一条溪流的右山脚下多了一片较为宽阔的地带,官驿就建在那里。溪水不宽,中间只搭了一条可供三人并行的石板桥,马车无法通行。
何元敬撑着伞从前面跑过来,道:“公主,得下车了,山路泥泞,皇上叫您慢着点。”
庆阳朝他点点头。
何元敬回去复命了,解玉取出放在车里的一套绸制油衣,与拂柳联手服侍小公主穿好。
就在解玉准备服侍小公主穿上鹿皮雨靴时,一身湿透的准驸马来到了车门前。
“地上脏乱,殿下若不嫌弃,臣愿背殿下过桥。”
庆阳看向张肃脚下,发现他的一双靴子果然踩在两个陷下去的脚印水坑中,就在此时,桥上出现了父皇扶着母妃并肩而行的身影。
庆阳拒绝了张肃的提议,穿好鹿皮靴后下了马车,不过她将套了油衣袖子的左臂伸了过去,让张肃扶稳了。
张肃便握住了小公主的手腕。
雨水淅沥,山间的空气却湿润清新,山间还盘踞着如云的水雾。
庆阳喜欢这样的山中雨景,对张肃道:“等会儿你去换身衣裳,再陪我出来走走。”
张肃道好。
泥巴湿滑,庆阳又很少走这样的泥巴路,不小心滑了两次,次次都被张肃稳稳扶住了。
庆阳小声道:“这种路,背着走更危险。”扶着一个还可以照顾另一个,背着,一旦张肃滑了脚,两人都得摔个大跟头。
张肃:“是臣欠考虑了。”
庆阳扫眼他湿哒哒贴在身上的指挥使官袍,忽然冒出一个猜测,仰头看他:“莫非你不穿蓑衣,就是为了方便背我?”
张肃避开小公主的视线,看着前路道:“臣只是觉得,夏日天热,淋一场雨也没有大碍。”
庆阳:“真有大碍就晚了,下次老老实实穿好,不许淋雨。”
张肃当然要领命。
走过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的石板桥,桥头的这段居然是一处缓坡,庆阳见父皇扶着母妃站在坡下的平路上回望这边,应该是担心她摔了,庆阳就学母妃那般,挣开张肃的手,再主动抱住了他的手臂。
察觉张肃僵了一下,庆阳提点道:“你敢摔了我,就算我不生气,父皇也要罚你。”
张肃不敢摔了小公主,也舍不得摔了小公主,带着小公主稳稳地走了下去。
坡道尽头,丽妃忍不住对兴武帝道:“三个月了,麟儿一直在忙着当差,今日总算可以给肃哥儿一点甜头尝尝了。”
有时候兴武帝陪她游山玩水,丽妃真想让兴武帝去忙,换女儿与张肃多些时间增进感情。
兴武帝哼道:“大婚后他有一辈子可以亲近麟儿,不差南巡这几个月。”
想他三十多岁才遇见丽妃,张肃,女儿一出生这小子就守在旁边了!
“过来,咱们一家三口牵着走。”
女儿一靠近,兴武帝便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招呼女儿。
庆阳:“路这么滑,父皇还是专心照顾母妃吧。”
说着,小公主重新让准驸马握住她的手腕。
张肃一边听小公主的,一边看向几步之外的帝王。
兴武帝瞪了他一眼,携着丽妃往前走了。
距离拉开后,庆阳调侃张肃:“我还以为你挨了父皇的瞪,会松开我。”
张肃没有回答,只微微收紧了五指。
第108章
秦炳、樊怀忠先行一步巡查过这处官驿, 坐落在山丘之间的官驿虽然瞧着偏僻,却是福州北面离这座海边重城最近的一座, 所以官驿里面屋舍门窗瞧着都有七八成新,地上铺了几条青石板路,并不似外面的官道一下雨就变得泥泞不堪。
官驿地方有限,今日庆阳兄妹俩都得与父皇、母妃挤在一个院子里。
庆阳没有淋雨,无需更换衣物,简单休整一下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她站在廊檐下,能听到外面亲兵们搭建营帐马棚的动静,全都是做惯了的,训练有素,连一匹匹战马都不会胡乱嘶鸣。尽管如此, 下雨总是会带来诸多不便,这还只是太平时候的帝驾南巡,换成行军打仗, 将士们会更辛苦。
所以, 庆阳虽然在宫里养尊处优惯了, 却也不会嫌弃南巡路上的种种简陋与不适。
这时,樊钟提着两个食盒过来了,见小公主站在外面,樊钟便先走到这边雨水淋不到的地方, 从一个食盒里取出一碗姜汤, 双手献过来:“殿下,这是驿站刚刚熬好的姜汤,雨天湿凉,殿下喝一碗吧。”
姜汤冒着热气,庆阳让解玉先放到里面去, 问樊钟:“你喝了吗?”
樊钟知道小公主关心他们这些粗人,笑道:“臣等会儿就喝,殿下放心,熬了四大锅,保证每个士兵都能喝到。”
庆阳点点头,樊钟就继续去给帝妃以及敬王送姜汤了。
余光里院门口多了一道穿浅色衣袍的身影,庆阳偏头,看到撑着一把伞停在门外左侧的张肃,这人听话地换了一套玉白色的锦袍,淅淅沥沥的雨线模糊了他的面容。
想到外面还乱着,庆阳吩咐解玉两句,解玉便撑着伞快步走到院门口,领了准驸马进来,否则就算是实打实的驸马爷来此,没有帝妃公主的同意守门的亲兵也不会放行。
“去把棋桌搬到廊檐下吧,我与三公子下下棋。”
解玉道是,收伞进去了。
庆阳叫张肃也收伞,站到她身边来,问:“还没喝过姜汤吧?”厨房肯定会先往这边送,然后才轮到将领们,而张肃换完衣裳就往这边赶,八成错过了。
没等张肃开口,庆阳就喊拂柳端出她的那碗姜汤,让张肃喝了。
张肃:“还是殿下喝吧,臣习惯……”
对上小公主挑起的眉峰,张肃只好止住,接过汤碗转过身,背对着小公主喝了起来。
庆阳偏要看他,从他身后绕过去,就见汤碗挡住了张肃的大半张脸,随着他的吞咽,中间的喉结一滚一滚的。
似是知道小公主在看自己,张肃放慢了喝汤的速度,品茶一般小口小口地喝着。
庆阳看向他的腰间,那里换了一只香囊,依然是入夏后她新送他的四个之一。都是随行御医给她配的,庆阳一个人用不完,且张肃在外行走的时候更多,所以分了他几个。
等张肃喝完姜汤,解玉也把棋盘两个小凳子摆好了,庆阳与张肃面对面坐好。
从廊檐下就能看到官驿外面的青山与云雾,可庆阳的视线更多的时候还是落在了张肃脸上,忙于当差时她鲜少会分心想自己的准驸马,如今因为一场雨得了闲暇,准驸马又长得这么俊,庆阳不喜欢看才怪。
“自从离京,我总让你跟着二哥,会不会觉得我在故意冷落你?”
落了一子,庆阳轻声问。
张肃平时寡言少语的,眼睛也格外本分,但从他主动要背她以及挨了父皇的瞪也握着她手腕不放的举动中,庆阳能感觉到张肃对她的亲近之心。如此,她也该解释一下,免得自己选来的驸马又因为她的“冷淡”生出误会。
张肃看眼小公主,道:“臣绝无此念。殿下深谙官场之道且洞若观火,有樊怀忠护驾足够了,臣即便跟随公主也帮不上公主什么,反倒是在王爷身边还能提醒一二,为皇上也为殿下分忧。”
庆阳笑了,夸他道:“就知道你什么都懂。”
张肃所言确实是她这么安排的理由之一,另一点就是,如果张肃陪着她去见地方文官,哪怕张肃始终一言不发,那些文官们也会分心探究她与张肃的姻缘关系,猜疑是不是因为有个出身卫国公府的准驸马她才那么有底气……
这是庆阳不愿意见到的,她要的是这些文官们彻彻底底地臣服她一人。
而她对张肃的喜欢,并不需要表现在这几个月的形影不离上.
雨水转小,将近傍晚,官驿外面传来了几道疾驰的马蹄声,却是福州总兵彭英与福州刺史黄如奇带着一队侍卫来驿站接驾了,同行的还有在这边历练的成国公世子吕朝光以及彭英的两个儿子。
福州这边既有文政要察又有水师要观武,帝驾将在此逗留五日。
观武前日黄昏,庆阳随着父皇来到了海边大营,生在中原腹地的小公主也第一次见到了大海。
彭英先给帝驾一行人展示了四年前他跟朝廷要银子打造的二十艘新式战船,其实一共打造了百余艘,战船分派到沿海各营,福州这里只分了二十艘而已。
“皇上,这艘就是去年击毁倭寇数十艘战船的铁壁船。”
迎着海风,彭英用比介绍他的儿子更骄傲的口吻指着一艘战船道。
庆阳站在父皇身边,跟着父皇一起细细打量眼前的战船,只见这艘战船长约十丈宽约一丈半,两舷钉了一层铁板保护,在夕阳下浮动着凛凛寒光,船首更是配有犁状的铁冲角,宛如西苑珍兽园里养的兕牛。
兴武帝仔细询问了福州水师与倭寇交战的战况,包括倭寇的战船形式。
彭英一一道来,最终感慨道:“皇上,论水师的战力,战船优劣至少占了五成,空有精兵猛将却无能在海上冲锋陷阵的战船,将士们便如缺了利齿力尾的海兽,如同缺了宝马良驹的骑兵,所以我大齐战船的革新必须不能落后于海外敌国。”
兴武帝:“不是不能落后,而是必须领先,朕不懂如何革新战船,你们这些水师将领尽管费心琢磨,只要你们能想出更精良的战船,朝廷绝不会少了你们这边的军饷。”
以彭英为首的海师将领们都很高兴.
海师爱战船,骑兵喜骏马,京城,得知西胡使臣又来送今年的两千匹贡马的雍王也很高兴!
四大京营以步兵为主,但每营也都有两卫共万余的骑兵,四营加起来就是四万多骑兵。士兵们会年迈,战马老得比人更快,条件好的时候战马可十五岁退役,但本朝的好马都优先供给边军了,四京营练出了不输给边军的精兵,战马却年年都不够用,各营都有两千多匹二十岁以上的老马,这还是西胡已经连续进贡六年骏马的结果,不然老马只会更多。
往年的西胡贡马,兴武帝会选出十匹左右最好的战马自用或是赏赐身边的红人,然后分出百匹送往几处育马监培育良种,剩下的一千匹平分给凉州、晋州、冀州、辽州、青州边军,八百匹平分给四大京营,近百匹分给御前军与禁卫司。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趁着皇帝大哥不在,今年雍王就盯上了该分给凉州、晋州的四百匹草原骏马!
西胡的使臣还没进京,雍王就提前找上了监国的太子侄儿,热情道:“弘儿,王叔跟你打个商量,把今年分给凉州、晋州的四百匹骏马都给北营吧,反正这几年西胡都老实巴交的不敢进犯咱们,凉、晋两州的边军以防为主,骏马送过去他们也用不上,不如交给王叔,让王叔打造出一支名符其实的北营骑兵精锐,明年皇上观武时王叔也好出回风头。”
四十八岁的雍王剑眉星目,与一母同胞的兴武帝有六七分相似,因为性情的原因,兴武帝虽然一身天威却一看就知道是个讲理的,雍王却悍气十足,一看就是不喜被人忤逆。
如果说秦弘对严锡正、杨执敏的敬重更多,他对这位王叔就是敬畏更多了,才对上王叔那双悍虎一般的眼睛,秦弘便避开了,为难道:“这,西胡贡马的分配早有定例,父皇……”
雍王:“你瞧你,自己都当父亲的人了,怎么遇到点小事还喜欢搬出皇上来?皇上让你监国,意思就是他不在的时候京城的事都由你做主,王叔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我要骏马还不是为了咱们京营的骑兵实力着想?再说我也没跟南营东营西营抢马,没跟抵御东胡的冀州辽州青州抢马,凉州晋州这些年确实都太平,是不是?”
秦弘:“可……”
雍王:“可什么可,你若不答应,我就写信跟皇上要马!真是的,皇上南巡路途奔波费心费力,以前我监国的时候更大的事都没去麻烦过皇上,这次居然要因为四百匹战马写信,唉,叔侄就是隔了一层啊,还得跟亲大哥开口才行。”
说完,雍王自嘲地笑笑,转身就要告退。
秦弘急忙喊住王叔,犹豫道:“王叔先别急,容我跟左相、兵部尚书商量商量……”
雍王冷笑:“笑话,我跟自己的侄子要马,还要看他们的脸色不成?你爱给不给,我找我大哥要去!”
秦弘哪敢真为这种小事给南巡的父皇添乱,只好先应允了暴脾气的王叔。
雍王转怒为笑,好好夸了侄子一顿便满意离去。
秦弘的心却无法随着王叔的离去而恢复平静,因为分马一事归兵部管,他擅自改了规矩,得给兵部一个说法。
秦弘与兵部尚书谭士逊不算多熟,思来想去,他叫了左相严锡正过来,希望由严锡正去知会兵部。
心中有愧,秦弘说话时并未去看严锡正。
严锡正非常失望,年年都有成例的事,太子怎么还被雍王给拿捏了?
他可以顺着太子,可这事能瞒住吗,等皇上回来,该骂太子的还会骂太子,也会对他这个辅政宰相深深失望。
“殿下,您不该应承雍王的,西胡虽然短时间不会再与大齐开战,可东胡势力正盛,一旦东胡发兵,我们必然要从凉州、晋州调兵过去增援,所以北线各州骑兵的战力需得时时保持才行,岂可冒然克扣二州应分的战马?”
只要太子用这话反驳雍王,就能占了道理,那么雍王就是告到皇上那,就算皇上糊涂偏帮弟弟,太子也有理可据。
秦弘垂着眼,锁着眉头道:“我知道,只是,王叔听不进去这些道理,我,我也允了他了,就请左相跟兵部说一声吧,说清楚只今年如此,明年不会再短凉州、晋州的骏马。”
严锡正:“恕臣不敢苟同,殿下初次监国,与其让兵部、凉州总兵、晋州总兵以及其他将领诟病太子执政不公,让皇上对殿下失望,不如趁此事未落于公文之前,召回雍王对其晓之以理,打消雍王的私心。”
秦弘的脑海里便同时出现了几张面孔,有兵部尚书谭士逊质问他为何不公的脸,有父皇责骂他没用的脸,也有王叔因他言而无信愤然的脸,更有此时就站在他面前的严锡正的身影。
严锡正眼睁睁看着这位太子殿下因为摇摆不定而头冒虚汗,干脆替他做了决定,派人去召雍王来政事堂,身为左相,他本就有召请任何臣子来此问政的资格。
这下子,秦弘不用摇摆了,可他怕啊,怕王叔记恨坏了他好事的严锡正,王叔是个粗人,万一他动手,不,哪怕王叔只是动嘴辱骂,老丞相也可能被气出个好歹来。
“左相,我会跟王叔说清楚,你先回中书省吧。”秦弘焦急地道。
六十四岁的严锡正稳立不动:“殿下顾念与雍王的叔侄之情不好开口,臣愿代殿下给雍王陈述道理。”
雍王匹夫,欺软怕硬欺到太子头上来了,今日他必须让雍王明白他与太子的尊卑。
秦弘劝不走老丞相,再一想严锡正与王叔这场即将到来的冲突都是他引出来的,悔愧忧惧交加,随着时间流沙般一点点逝去,随着王叔随时都有可能返回,来回走动的太子殿下忽然头疼如裂,捂着脑袋踉跄着跌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太子!”严锡正惊惶地扑过去,“太子,您……”
秦弘一下一下地抓着头皮,埋着脸勉强道:“御医,传御医……”
雍王、御医、贵妃、太子妃吕温容陆续赶到,得知太子的头疼乃是因为雍王要马引起,贵妃怒斥雍王道:“枉你身为王叔,竟敢逼迫太子为你谋私,倘若太子出事,我看你如何与皇上交待!”
雍王瞪了回去:“什么叫为我谋私?北营的骑兵是我一人的吗?再说了,你有何证据是我气到了太子,最后跟太子在一起的人难道不是你家老爷子?”
严锡正:“雍王,你还敢狡辩!”
守在太子一侧的吕温容哭着看过来:“都别说了!让太子静一静吧!”
第109章
雍王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凉州、晋州暂且不缺战马,他的北营却有一批战马早该退了, 如今只能放在营里做做样子充充数,真正跑起来可能还追不上百姓家的毛驴,所以就算大哥在京他也敢跟大哥开这个口,大哥不在他跟侄子商量商量,没骂人没动拳头的,怎么就成了逼迫?
但雍王明白,这事能成他确实利用了侄子的软弱,换成大哥,大哥定会臭骂他一顿,骂得他不敢还嘴。
太子若没事, 雍王还是会仗着太子的口头承诺争取那四百匹战马,可太子瞧着病得不轻,左相严锡正又明摆着不肯给他马, 与其继续闹腾还占不着便宜, 雍王索性服了一次软, 朝面无血色的侄子表明他不要马了,一切还是按照前例安排。
等太子又是针灸又是喝药的勉强平静下来,雍王狐疑地扫了几眼侄子,这才告退。
下值后回了王府, 雍王跟妻儿提起此事, 猜疑道:“这小子该不会故意装病逼我主动退让吧?”
秦梁道:“他没这份心机,应该是真病了。”
他与秦弘从小一起长大,这世上恐怕都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秦弘,永康、皇上多多少少都带了身为亲姐、亲爹的偏见,真以为秦弘多好呢。
邓氏道:“去年永康闹着要当官, 听说太子也是头疼难忍,这孩子,看着挺结实的,怎么动不动就脑袋疼,别是落下病根了吧?”
话是担忧的话,但邓氏双眼精亮,显然还挺盼着太子真落下病根的。
雍王瞪了媳妇一眼:“少在这儿幸灾乐祸。”
邓氏靠进椅背,转着手腕上的大金镯子啧啧道:“我可不敢幸灾乐祸,我这心扑腾扑腾慌着呢,万一皇上也觉得太子是你气病的,罢了你的官或夺了你的爵,我这个王妃也当不成了,哪还有心思笑话别人啊。”
雍王可不是吓大的,太子都好了,他不信大哥真会追究他,最多为他要马的事骂他两句而已。
雍王更在意的是太子的身子骨,瞧那没出息的样子,不给他马就不给吧,至于急出病来?
本来雍王就瞧不上太子的软弱,现在都弱出病来了,雍王更觉得太子不堪大任了。
二侄子看着虎,其实是个在战场上连杀人都不敢的窝囊玩意,三侄子更不用提了,大侄子至少温文尔雅像个仁君,二侄子好歹长了张能唬人的猛将皮囊,三侄子往那一站就是圈里的羊,还是狼来了别的羊都四处乱跑了他还傻了吧唧在那啃草的楞头羊。
小侄女倒是威风,可她毕竟是个女的啊。
这么一想,雍王的视线就落到了自家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且沉着冷静的儿子秦梁脸上,侄儿侄儿,都是老秦家一个根里分出来的枝子,大哥那么英明,等他意识到三个儿子都不顶用的时候,有没有可能会安排侄儿继承大位?
秦梁看懂了父王的心思,这让他松了口气,他早就觊觎帝位了,怕的是最该支持他的父王对伯父一家抱有愚忠.
父皇不在京城,永康便每旬进一趟宫,都是挑休沐的日子,这样她就可以打着探望弟弟一家的幌子询问弟弟最近朝里又出了哪些大事,十日一问,既不会让弟弟太过紧张,父皇回来知道后也猜疑不到她干政上头。
结果这回还没轮到她进宫呢,永康先收到了她提拔起来的户部郎中方济托人送来的消息,说太子早上上朝时脸色苍白,散朝前站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一下,疑似抱恙在身。
永康哪里还忍得住,急匆匆就进宫去了,然后就见到了被二相劝回来躺在重元宫休养的太子弟弟。
得知弟弟犯的又是头疾,永康不敢直接问弟弟,带着吕温容去了前院厅堂,厉色审问了一场,倒也不是她故意欺负弟媳,而是她不冷脸弟媳就想跟弟弟一样糊弄她。
问清缘由后,永康叫来为弟弟诊治的御医,单独问道:“为何太子这次的头疾之症与去年那场症状完全一样?”
她偶尔也会头疼,风寒时的昏沉,被傅魁与孩子们气到的烦躁,哪一次都没头痛欲裂过。
御医不敢隐瞒,神色凝重地道:“其实这已经是太子今年的第三次发病了……”
永康惊道:“第三次?前面两次是什么时候?”
御医叹道:“三月中旬是第一次,帝驾离京不久,太子批阅奏折时忽然头疼。第二次是五月凉州宁县奏报大旱,太子也发作了一次,只是这两次症状较轻,太子服药后恢复得快,臣等也谨遵太子的叮嘱没有外传。”
永康只觉得全身发冷:“为何会如此,就没有办法根治太子这病吗?”
御医摇摇头,低声道:“臣与几位御医探讨过,太子的种种症状都符合长期焦虑不安、肝阳上亢引起的头风之症,而头风之症医书上早有记载,却从未有过根治之法,只能想办法降低病患发作的次数,再在发作时用汤药、针灸、按揉之法缓解痛苦。”
永康不愿意相信她年纪轻轻的弟弟竟得了这种不治之症,反复追问御医是否误诊了,或是询问弟弟该如何休养。待御医说出“静心少思”的法子,永康险些苦笑出声。
谁都可以少思,哪有做储君做皇帝的少思的?
不,不对,只要弟弟能撑到登基,她可以替弟弟分忧!
见御医前,永康本想去找雍王骂他一顿的,如今得知弟弟需要静养,永康担心雍王会闹到弟弟那里去,不得不咽下了这口气。回头等弟弟病好了,永康教了弟弟一个法子,以后再有这种他碍于情面不好拒绝的事,就统统推给中书省的两位丞相,犯不着自己为难。
已经吃过一次教训的秦弘自然应下。
然而雍王老实了,秦弘要操心的国事却一桩接着一桩地递到了京城。
七月上旬,京师一带连着下了六七天的雨,京城西有崤山北有邙山,不用担心被黄河水淹,然而横穿京城而过的洛河却涨了水,河水蔓延浅淹了南岸地势较低的几个里坊。这种程度的水灾只是给京城百姓带来了诸多不便,没有田地房屋人命的损失,开封那边的黄河长堤却出现了一处决口。
灾情报到京城,秦弘急火攻心,又病了一场。
严锡正安慰他:“太子不必过于忧虑,这次开封的洪灾只是小灾,决口已经堵住了,百姓撤离的及时只有十几人死伤,地方官员也已组织民力挖渠排水了,兴许还能保住一部分秋收,朝廷只需及时派人赈灾,再免除当地百姓今年的秋税便可。”
那可是黄河,运气好的时候十几年决次堤,运气不好的时候年年都决一回,做皇帝的该集中精力督促官员治河,而不是被黄河决堤吓破胆子,但考虑到太子监国第一次经历这种事,着急上火严锡正都能理解。
秦弘还是不安:“前几年各地都还算风调雨顺,今年自父皇走后,先是凉州闹旱灾,再是黄河决堤,种种天相……”
严锡正脸色一变,打断太子道:“阴晴雷雨自有天时,纵观历朝明君当政之时,天灾人祸也总有发生,殿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养好身子恢复理政,以免朝堂上因为您的病体人心惶惶。”
秦弘还能如何,只能配合御医的治疗之法。
七月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过去了,入秋后黄河两岸降雨减少,秦弘总不用担心这条大河发脾气了,未料中秋才过,冀州边关突然发来八百里加急战报,称东胡于八月十三夜偷袭围县棋盘岭关隘,守军不敌,致使东胡骑兵屠杀三村百姓,并掳走了三村百姓的秋粮。
收到战报的秦弘直接晕了过去,醒来认出守在旁边的严锡正,秦弘流泪道:“左相,快将战报发给父皇,请父皇回京吧!”
如果父皇在京,东胡或许就不敢发动此次夜袭,冀州那三村的百姓也就不用死了。
严锡正:“战报肯定要发给皇上,只是殿下稍安勿躁,臣敢断定,郭彦卿的捷报最迟两三日也就到了!”
东胡扰边比黄河决口还不新鲜啊,可几位总兵也不是软柿子,从未让东胡毫无代价地离开过。
果然,两日后冀州又送来了一封战报,原来郭彦卿看到狼烟后直接放弃了援助围县,调兵两路去断东胡敌兵的后路了,最终以两千兵力的损失全歼东胡敌兵,不但救回了被掳的女人夺回了被抢的秋粮,还缴获五千多匹战马与胡刀。
这封捷报比御医的汤药还管用,迅速恢复了太子的精神.
八月下旬,兴武帝收到太子合起来发给他的两封战报时,帝驾刚离开黔州马上要进益州辖地了,更西南的云州因为才经历过一场伐骠之战,民心正盛,再加上实在偏远,兴武帝此次南巡就不去了,正如当年北巡他也没来得及再跑一趟辽州。
虽然东胡这一趟死伤更多,兴武帝还是为被屠杀的三村百姓愤怒,暗卫报给他的太子种种表现更如火上浇油。
秦炳只知道明面上的东胡侵边,主动请缨道:“父皇,回去就与东胡开战吧,儿臣愿为先锋!”
他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不敢杀敌的二皇子了,见过一次血光后,再让他上战场,秦炳有信心一雪前耻。
兴武帝瞪他:“就知道开战,你先给朕算算讨伐东胡的话要动用多少兵力耗费多少军饷粮草!”
秦炳:“算就算!”
他去马车上找纸笔算去了,兴武帝看向还留在身边的小女儿。
庆阳道:“东胡号称有三十万骑兵,大齐远征草原,战兵与后勤兵加起来,需得动用五十万兵力,准备至少四百万石粮草。天下安定才十几年,儿臣以为,父皇可先派边军朝东胡发动几场小规模战事,展示大齐伐敌的决心,待国富民强兵源充足时再大举讨伐东胡。”
兴武帝听着小女儿冷静的话语,凝结在心头的那股郁气终于散了。
第110章
中秋过后, 南地各州也没有六七月里那般湿热了,路过某些山区时早晚甚至还格外凉快。
兴武帝到底是个见过各种大世面的开国皇帝, 无论东胡的扰边还是太子的多病都没让他燥怒太久,毕竟焦躁愤懑都没用,先南巡着,京城的事等回了京再操心。
帝驾继续按照日行百里左右的速度朝着益州的泸州郡行进。
天气凉爽,庆阳不再时时地闷在马车中,每日断断续续都会骑上三个时辰左右的马。
今早帝驾离开了蔺县,进入了叙县辖地。
虽然帝驾只会在这种小县城停宿过夜,但小县城的政务也要过问,所以兴武帝会提前派遣哨兵去知会前方即将经过的县城知县早早到辖区边地等待接驾,然后他再在路上问政。
帝驾的车帘高高挑起, 兴武帝坐在里面,庆阳与叙县知县杨节骑马并肩走在帝驾一侧,兴武帝问了半个时辰左右, 问完就把杨节交给女儿了, 他放下帘子在里面看书, 同时也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因为路上没什么事干,秦炳也留在了父皇的车驾旁边,他在妹妹前面观察路况,张肃、樊怀忠在小公主后面护驾。
趁着父皇问政的时候, 庆阳早把杨节打量了个彻底。
巧的是, 这个杨节竟然是去年春闱的一位三甲同进士,与溜进去参加殿试的小公主也算同科了。
杨节今年才二十二岁,身高容貌都平平,肤色是经常劳作晒成的麦黄色,身上是绿色的七品知县官袍, 刚开始回答父皇的问题时他声音还有些紧张得发抖,慢慢地才习惯冷静下来。
叙县这两年的政务父皇都问过了,庆阳也不喜欢问一些暂时无法查证的官员们容易敷衍糊弄的问题,走了一会儿,她指着几步外山脚下一条半臂来宽流淌着浅浅一层溪水的溪沟问:“最近本地下过雨吗?”
之前路过扬州、福州、赣州、荆州、交州以及黔州的某些青山,庆阳也时常会看到这种山脚下的小沟渠,询问官员们时,有的说是源自山上的溪流泉眼,有的说刚刚下过雨山上的积水慢慢汇聚下来形成了小溪,待雨季过了小溪便断水了。
杨节道:“回殿下,本县已经连续十一日没有下雨了,不过山间多泉眼,水流蜿蜒而下,便有了这条小溪。”
庆阳感慨道:“南方果然多水,难怪到处都是青山连绵。”
秦炳在前面笑道:“现在是觉得舒服了,可是盛夏的时候也是真的热啊,躲树荫里都不管用,我还是更喜欢北地,下雨就痛痛快快地下,晴了也是干干爽爽的晴。”
庆阳指着溪沟里清澈的水流道:“二哥还记得那年北巡时我们经过的凉州东南诸县吧,包括凉州东部以及晋州西部,那一带几乎处处都是黄土丘陵。我的意思是,如果那边的丘陵也能如南地这边长满树木,连片的树根以及灌木野草便能固定泥土,使得下雨时汇入渭河、泾河、洛河、无定河等黄河支流的溪水也如这些山溪一般清澈,那么黄河水可能也会变得跟长江、赣江等大河一般清澈少沙,沙子少了,黄河中下游的河床便不会继续堆积,才能彻底根除黄河水患。”
车里,兴武帝看向车窗,透过薄薄一层纱帘,依稀能看清小女儿白皙的侧脸。
知县杨节刚赞叹完小公主的奇思,秦炳便泼了一大桶冷水下来:“说得容易,凉州那边天干少雨才使得处处丘陵都是黄土,树种落在那边也活不了,久而久之那边的山才成了秃子,这是老天爷不让那边长树,不让黄河水清,妹妹想得再美也只能想想,治黄河还是修筑河堤最管用。”
庆阳:“事在人为,朝廷能组织人力修筑几千里长的河堤,便也能让黄坡长出绿树。”
秦炳:“不一样啊,河堤是沙土堆建的死物,只要人不停地往那堆,堆到登天都有望,可是树要有水才能活,咱们就是有足够的人手闲钱把那些黄土山坡都栽满树,结果栽完没几天树啊草的都死了,那不是白忙一场?”
庆阳朝二哥的马屁股甩了一鞭子,骏马便驮着唠唠叨叨的主人往前跑了。
秦炳大笑:“哈哈,妹妹也有说不过我的时候,行,我去前面看看,不跟你争了。”
庆阳才不是说不过二哥,只是这种事争辩无用,得派个干吏挑选一地真正去尝试才知道究竟可不可行。
杨节没敢插嘴王爷与公主的斗嘴,但他看出小公主因为敬王的冷水不高兴了,思索片刻,杨节道:“微臣没去过凉州,不知道那边的黄土坡究竟是何地形,但微臣祖籍云州,家乡周围全是丘陵,当地百姓为了耕种,便在丘陵上开荒了一条条狭窄的田地,形似梯子,故而百姓多称之为梯田。”
庆阳惊讶道:“你们那边也有梯田?”
庆阳为何会有让凉州的黄土山坡变成绿山的设想,便是因为她在南地见过一些坡田,有的只是当地百姓开荒出来的小小一片,种些茶树或青菜什么的,有的是世代耕种开荒了整整几片山丘,全部用作了稻田。
庆阳就想,让百姓去种野草野树百姓肯定不乐意,朝廷也没有那么多的闲钱专门用于此事给百姓们发工钱,闹不好还会出现白领银子不干活的弊端,但如果让百姓开荒种庄稼,再辅以粮种农具支持、免税减税的国策,百姓能多得一份粮食,如此就算辛苦些也会有勤劳的百姓愿意去做的。
于是,遇到有成片梯田的县城,庆阳特别考察了几位郡守甚至知县的才干,可惜那些梯田多是当地百姓祖祖辈辈一代代开垦所得,非现任官员之功,至少庆阳问过的几位官员只是组织百姓维持了梯田,没一个尝试鼓动别地百姓去开垦新的梯田的。
究其原因,一是百姓现有的耕地已经够用了,开荒过于辛苦且收效甚微,毕竟南地的山上全是老树盘结,挖树根累,前面几年泛滥成灾的野草更是影响庄稼产量,二是官员们不想费力不讨好,开荒三年显不出政绩,只会便宜后来官员。
对于绝大多数的官员来说,能完成朝廷的政令就能交差了,有能力有野心的官员会选择更省力省心的途径提升政绩,只有既有能力、一心为民且能吃苦耐劳的极少数官员才会不畏艰险地去啃一些硬骨头。
人心如此,庆阳不会苛责那些虽然平庸却也尽职了的官员,她只是渴望能为她所用的贤才。
杨节不知道小公主所想,只如实地回答故土梯田的问题。
庆阳这才知道杨节的父亲是个里正,杨节少时就读书了,但每到农忙他都会跟着家人去梯田上帮忙,像旱季如何蓄水引水雨季如何排水这种琐事杨节全都知晓,小公主有兴趣听,他便也讲得特别细,甚至提到了稻田里的一种名为红螯虾的野味。
吃惯珍馐佳酿的小公主居然被挑起了食欲。
杨节:“……现在稻田里也能捞到一些红螯虾,只是不如盛夏时节味道鲜美,殿下若不嫌弃,微臣这就派人去打捞,傍晚进城后再为殿下加菜。”
庆阳:“那就尝尝吧,南地逛了一大圈,居然今日才从你这里听说这等野味。”
杨节不由地笑了。
默默跟在后面的张肃:“……”
庆阳继续问梯田的事。
百闻不如一见,杨节道:“其实微臣去年到任后,见本县百姓因为少耕地而贫困,而此处又有丹山一地适合开垦梯田,微臣便说服几村百姓去开荒了,只因人力不足才开了一座山头得田三百余亩,不过因为今年稻田见了收成,已有更多村民愿意随微臣开荒,料想明年可得更多梯田。”
庆阳意外道:“这事刚刚问政时你怎么没说?”
杨节惭愧道:“才三百余亩梯田,微臣不敢邀功,原想凑足千亩后再上报朝廷的。”
这时,车驾里面的兴武帝发话了:“你说的那片梯田离此地多远?”
面对帝王,杨节声音更恭敬了,道:“丹山在县城东方二十里处,这里过去的话,大概要走五十里。”
兴武帝便停了帝驾,由他带着庆阳兄妹、张肃以及一千骑兵随杨节快马前往梯田,樊钟父子率领两千骑兵继续护送丽妃前往叙县县城。
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左右兴武帝一行人就来到了那座刚开垦最多一年的梯田山头,山头不高,山顶上就是一片蓄水塘,泛黄的塘水倒映着高空的蓝天以及塘边的树影。
杨节指着山脚下的一处小村落道:“这都是为了开荒从别处迁来的百姓,方便照料梯田庄稼。”
百姓永远都是这样,哪里有更多的田地,他们就迁去哪里,而那些田多的大户自然还留在原籍,毕竟平原的田地耕种起来更方便。
兴武帝点点头,指着旁边几座山头问:“那些也都适合开成梯田?”
杨节:“是,微臣逐个山头查访过,本县总共大概可得万亩左右的梯田。”
山头虽多,但不是哪个山头都适合种庄稼。
朝廷对新开荒的田地有免赋三年的嘉奖成例,但那都是后话了,且梯田开垦比平地开荒更难,兴武帝当即对杨节道:“修建水塘等工费都从县库里出,另百姓每开荒一亩梯田,次年产量达到当地稻田均产便可得一钱银子的赏钱,朕再给这种新开垦的梯田五年免赋期。”
杨节立即代当地百姓谢恩.
当晚,君臣的宴席上就多了一样麻辣味的红烧红螯虾。
杨节亲自为贵人们示范红螯虾的吃法,虽然驿馆的厨子们已经精心处理过了,但这红螯虾长了壳,还是得动手剥才行。
帝妃那边有何元敬侍奉,庆阳没带解玉来,扫眼对面只管自己吃得痛快的二哥,庆阳终于想念留在京城的三哥了。
“殿下若不嫌弃,臣愿为殿下剥虾。”坐在秦炳旁边席案后的准驸马忽然离席,躬身请示道。
庆阳笑了:“那就有劳三公子了。”
张肃神色如常地坐到了小公主身旁。
庆阳命人直接将张肃的席案摆在她这边,两人同席而食。
因为梯田的事,知县杨节无疑成了小公主心目中的待选能臣之一,但论赏心悦目以及侍奉她时的体贴周到,张肃还是稳稳地在小公主心里占据着第一的位置。
譬如张肃那双修长如玉的剥虾也剥出了雅气的手,庆阳便忍不住看了好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