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冲离京时虽然也五十出头了, 可那时候的他壮硕如虎、发黑如墨,根本不将什么骠国放在眼中, 只觉得自己还能继续为大齐征战二十年。
可是回京之前,邓冲仔细照过一次镜子,镜中的他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看起来就是一匹苟延残喘的老马病马。
邓冲不想看到这样的自己,也不想让昔日的兄弟与满朝文武看到他这副病怏怏的模样,不想在他们眼中看到震惊与惋惜。
听着兴武帝在榻前席地而坐,邓冲越发朝里面偏头。
耳边便传来一声嗤笑:“怎么,去趟骠国还扭捏起来了,这可不像你邓冲的性子。”
邓冲不服气地回了一嘴:“我这是扭捏吗,还不是怕皇上难受, 声音都不对了,转过来我怕皇上跟街头的小媳妇们似的哭鼻子!”
兴武帝不跟他掰扯,双手扣住邓冲的肩膀猛地将人转了过来。
下一瞬, 兴武帝看到了自家兄弟干瘪发黄布满病气的憔悴脸庞, 邓冲看到了榻前帝王夺眶而出的眼泪。
没什么好说的, 兴武帝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为国而战、为他而战的兄弟抱进怀中。
肩膀颤抖,二人都趁对方看不见的时候哽咽出声,很快又先后平复了下来。
兴武帝想扶邓冲重新躺好,邓冲反握住他的手将兴武帝拉到榻上并肩坐着, 抹把脸道:“臣只是老了, 病都好了,用不着一直躺着。”
兴武帝死死握着他的肩膀,目光始终黏在邓冲的脸上:“多少铁骨铮铮的中原将士都死在了骠国的瘴气下,你邓冲都被阎王拖进鬼门关了还能打回来,朕要封你为天下第一威武大将军, 载入史册,让你的威名随着大齐流传千古!”
邓冲咧嘴笑:“行啊,皇上是天下第一明君,臣给皇上当天下第一威武大将军!”
兴武帝扯着袖子一角帮邓冲擦掉胡子旁边残留的一串泪,再帮邓冲正正发冠、理理衣袍,整理好了,兴武帝朝外道:“奏乐!”
守在车外的何元敬立即朝两侧早就准备好的乐师仪仗抬手。
将军凯旋,贺以笙鼓齐鸣!
兴武帝再握住邓冲的手腕,起身道:“走,随朕出去,让文武百官都看看朕的大将军大功臣!”
头发白了又如何,容颜老了又如何,将士以血汗报国,每一根白发每一处皱纹都是荣耀。
凯乐声中,兴武帝牵着他开国时亲封的定国公并肩站到了车厢之外、众臣之前。
看到英姿大改的邓冲,雍王、吕瓒、杨执敏愣住了,与邓冲认识二十多年的严锡正、张玠、樊钟、薛业等武官愣住了,就连从小就听着邓冲等开国功臣的事迹长大的太子四兄妹都愣住了。
邓冲全身僵硬,就在此时,兴武帝睥睨众臣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恭迎朕的大将军?”
一声令下,亲王公主、文武百官皆朝前行以大礼:“我等恭迎大将军凯旋!”
兴武帝率先下马,再亲手扶了邓冲下车,无视还在行礼的众臣们,攥着邓冲的手腕朝他的帝驾走去:“来,今日朕与大将军同乘。”
邓冲再度模糊了视线。
随着帝驾缓缓朝城门驶去,太子秦弘等皇室子弟也该上马了,带着文武百官同去宫中赴宴。
庆阳跨上自己的马,径直跟随在大哥、王叔身后与二哥并行,一眼都没在昔日的同窗伴读身上耽搁。
秦仁可舍不得,一上马就转过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张肃,让张肃过来与他同行,邓冲是征战骠国的大功臣,张肃也立了不少战功,理该享受一份殊荣,走在几位重臣前面绝非失礼。
张肃正要婉拒,严锡正笑道:“去吧,将军们为国立功,今日的荣耀本就属于诸位将士。”
张玠也朝小儿子微微颔首。
张肃这才朝诸位大臣抱拳行礼,随即上马走到三皇子身边,严锡正又让后面的八百骑兵跟上,他们这些大臣走在最后。
城内,御前军排成两列将前来瞻仰帝驾与凯旋将士们风采的百姓们挡在身后,朝廷讨伐外邦打了胜仗,百姓们与有荣焉,兴高采烈地点评着从前经过的帝驾、王爷公主与将士们,热热闹闹的,纵使有些言行失礼也不会被贵人们怪罪。
“那就是庆阳公主吧,怪不得被皇上夸为天降麟儿,真是仙女一样的美貌啊!”
“何止美貌,公主还有状元之才呢!”
“哎,几位殿下都这么俊,我都看不过来了!”
人多声杂,马上的众人闲聊几句也就不怕被百姓听到了。
秦仁歪着脑袋上下打量自己的好兄弟,惊叹道:“书上说云州日光灼热,你这一去两年有余,又去更南边的骠国奔波数月,果然晒黑了很多。”
秦炳回头,视线接连扫过晒成浅麦肤色的张肃与旁边面如冠玉的三弟,嫌弃三弟道:“做将军的就是要黑些才显英气,像你那样,底下的小兵们都不服。”
秦仁:“我也没想当将军,再说了,我跟张肃叙旧,二哥你看着前面,少回头,仪仗都乱了。”
两位皇子斗嘴时,张肃只管目视前方,而他的前方便是穿着一件青色锦袍的小公主,尽管张肃没有刻意只盯着小公主的背影看,但离得这么近,他还是看清了几次,包括小公主头上的玉簪,小公主因为绾发而露出来的莹白后颈,小公主随着马步微微摇晃的腰背,以及小公主搭在马腹两侧的长腿。
好几次,因为视线无意落在了他不该去看的地方,张肃还要刻意去看两侧的百姓。
“哈哈哈,你不想跟我说话,我看人家张肃也没想跟你叙旧啊!”
秦炳见张肃歪着脑袋,还是朝背着三弟的一侧歪,不禁大笑起来,结果他刚说完,张肃就转过来了,瞥他一眼,再看着三皇子道:“云州确实比京城这边晒些,不过微臣已经习惯了,几位殿下在京城可一切安好?”
秦仁就知道张肃也惦记他们,笑道:“我们都挺好的,二哥武艺越发精进了,我好吃好喝的,变化最大的是妹妹,你瞧,她上个月开始去吏部当差了,比我还快一步。”
既然他提到了小公主,张肃便顺着这个话题朝前面的小公主道:“微臣进京前也听闻了公主的才名,心中十分敬佩。”
庆阳笑笑,头也不回地道:“你在战场立功,保家卫国,亦值得我等敬佩,就不必说这些奉承话了。”
秦炳继续插嘴:“就是,这些我们都听腻了,你快给我们讲讲战场上的事,骠国人长得什么样,那边的瘴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肃便两位皇子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阳光从后面照过来,庆阳能看到一侧地面上属于张肃的半截身影。
路上她虽然没有回头,但早在张肃与邓冲的马车靠近城门时,早在张肃下马给父皇行礼时,庆阳已经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知道他晒黑了,更高了,隔了两年多再见都有些陌生,可张肃看到她又迅速移开视线的恭谨是她熟悉的,他站在马车旁清冷如剑的身姿也是她熟悉的。
分开两年多又如何,除了长高了长大了,庆阳没觉得自己的性情有何变化,那么张肃在云州不是操练就是跟着邓冲、张坚巡视边关,最后再去骠国打了一仗,他又能变到哪里去?
皇城到了。
有了官职的庆阳越发光明正大地参加了这场为凯旋将士们庆功的宴席,张坚等将领与云州军还要继续戍边,父皇派了官员过去在云州另行设宴犒赏三军。
相比张肃等小将,邓冲才是宫里这场庆功宴的中心,文臣们高声赞扬邓冲的功绩,武官们唯有敬酒以表达敬佩,可惜邓冲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大碗大碗地连续喝酒,才饮一碗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被兴武帝勒令以茶代酒。
庆阳曾经不喜邓冲的无礼,此时亲眼目睹邓冲大病一场后的老态,目睹父皇与王叔几度泛红的眼眶,庆阳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宴席吃到一半,兴武帝接连升了几个立功新秀小将的官,其中张肃为西营一卫卫指挥,与秦梁、邓泰以及外放各边军历练的张恒、邓坤、孟长川等人一样都是正三品武职。
张肃领旨谢恩。
小将们都封了,兴武帝最后看向邓冲,道:“定国公助朕开国有功、统一南地有功、北伐西胡有功、南讨骠国有功,乃是本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大将,让你任京师四营的哪一营统领都不足以嘉奖你为大齐立下的赫赫战功,所以朕决定专门为你增设超一品大都督一职,统领京军与天下兵马!”
文官里的丞相还分为左右二相,兴武帝却给了邓冲仅次于他一人之下的兵权,足见帝王对邓冲的信任与器重。
雍王都替邓冲激动了!
邓冲手握着装了清茶的酒碗,闻言后眼中滚落泪水,然后离席跪到御阶前,俯身叩首:“皇上隆恩,臣感激涕零,若臣没有遭此大病,臣定会继续肝脑涂地报效皇上,可臣老了,臣连马都骑不稳了,臣看不上骑不了马拿不动刀的将军,臣也不愿意仗着皇恩做那样的将军,恳请皇上准臣辞官养老,就吃吃喝喝地过完余生吧!”
他都这样了,连家里的儿子都骂不动,还能去管谁?
与其占着一个他根本掌握不了实权的大都督虚职,与其因为兵权太大被皇上忌惮,不如踏踏实实待在家里养老。
一场瘴疠鬼门关走了十几趟,估计也没几年好活的邓冲,什么都看淡了,无论龙椅上的帝王如何劝,都拒不肯受。
他不要官职,兴武帝只能赐他“天下第一威武大将军”的封号,以及黄金万两、良田千顷等实物赏赐。
“臣叩谢隆恩!”
第92章
因为初四办了一场庆功宴, 今年端午兴武帝就没再宴请群臣了,只皇家众人聚在一起过了场节。
雍王一家照旧进宫了, 但庆阳瞧着,王叔有些消沉,王婶邓氏更是强颜欢笑。
这都是人之常情,父皇与邓冲是好兄弟,王叔与邓冲同样是,才见过邓冲苍老的样子,两人哪能这么快就放下。邓氏就更不用说了,邓冲可是她的亲大哥,无论邓冲的身体还是他的辞官,对邓氏一族都是个打击。
宴席散后, 雍王一家直接就告退离宫了,永康想跟弟弟亲近亲近,夫妻俩带着孩子们去了重元宫。贵妃稀罕才一岁的小孙女盈儿, 把秦炳一家三口带去了长春宫。丽妃干脆有样学样, 准备叫上自家老三与女儿去她的咸福宫坐坐。
兴武帝一个眼神就让丽妃把即将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都走了, 留他一个孤家寡人吗?
庆阳注意到父皇母妃间的暗流,笑着道:“那父皇与母妃休息,我跟三哥先告退了。”
兴武帝:“不急,都陪朕待会儿。”
兄妹俩便并肩坐在了父皇的右下首, 兴武帝指指旁边的另一张主位让丽妃坐, 问秦仁:“给严府送节礼了吗?”
秦仁:“送了送了。”
兴武帝哼道:“总算还知道些人情世故,月中你也要及冠封王了,想去哪里当差?”
太子是储君,放在中书省最合适,老二习武, 先让他在兵部做些文职磨磨脾气,麟儿去哪都行,唯独这个老三,兴武帝得先问问儿子的偏好,免得他安排错地方,老三偷懒耍滑耽误事,到时候不罚吧他生气,罚重了丽妃跟女儿都要心疼。
秦仁瞅瞅父皇,小声道:“儿臣读书不如大哥妹妹,武艺跟二哥完全没法比,就怕去哪都要辜负父皇的苦心……哎,父皇你别动手啊!我再想想,想想!”
却是兴武帝听到一半就突然离席奔着儿子来了,吓得秦仁连忙往妹妹身后躲。
庆阳及时跑到母妃身边,跟紧张起来的母妃挤在一张椅子上坐着,只管看戏。
兴武帝一把抓住不想当差的老三将人摁趴在桌子上,咬牙道:“赶紧想,什么时候想出来朕什么时候放你!没出息的玩意,你王叔小时候虽然不喜欢读书,可他功夫好,跟着朕东征西伐没少立功,整个老秦家只有你,都快成亲了还一身懒骨头!”
以武立国的皇帝纵使五十五岁了,依然一身是劲,大手扣着儿子的肩膀,捏得秦仁生疼。
庆阳看着三哥疼得变形的俊脸,兀自轻松地道:“我在吏部了,二哥在兵部,六部里面还剩下管田地财政的户部、管典礼科举的礼部、管刑罚审核的刑部以及管工程事务的工部……”
秦仁:“礼部,父皇我想去礼部!”
兴武帝依然摁着儿子:“你是命好生为皇子,不然天下学子争破脑袋才能进的六部,你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朕看你礼部也不用去了,去北营给你王叔当小兵,练上一个月保管治好你的懒病!”
秦仁真想哭了,哀求地望向妹妹。
庆阳这才道:“父皇,三哥的字还算不错,去礼部多少能显出他一些才干来,去北营的话,堂堂皇子连晨跑都掉队,他自己丢脸不打紧,损及父皇的威名怎么办?”
丽妃下意识地点头。
兴武帝又重重地捏了儿子的肩膀一把:“那就去礼部,每个月朕要亲自看你的考评,你敢不尽职,朕就送你去御史台!”
聂鏊驳斥妹妹的雷公脸在眼前晃过,秦仁赶紧保证一定会好好当差。
兴武帝终于松开手,叫兄妹俩走了。
秦仁跟着妹妹往九华宫走,边走边揉肩膀,苦着脸道:“我只是不想当差,但父皇真给我安排差事,我肯定也不会耽误,何至于让父皇动手警告我,都快把我的骨头捏碎了。”
庆阳:“真好,说明父皇的龙体依然强健,有的是力气。”
秦仁:“……”
庆阳自然还是关心三哥的,回宫后让解玉寻了祛瘀的膏药来,再让解玉去次间帮三哥抹药。
几声哎呦之后,秦仁带着一身药味儿出来了,问妹妹:“明日还有一天假,你要出宫吗?我叫上张肃?”
庆阳:“为何我出宫就要叫他?”
秦仁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是啊,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你跟张肃都到了该避嫌的年纪。只是,避嫌归避嫌,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两年多没见,你真一点都不想张肃啊?他可没忘了你今年的生辰礼,我来算算,孔鸟是他去年出征前寄过来的,那么复杂的雕工,他一天抽一点功夫,少说也雕了三五个月,差不多你才过完十四岁的生辰他就开始准备了,论送礼的用心,我这个亲哥都不如张肃。”
庆阳:“听三哥这么说,你我确实该单独为他接一次风,不过明日就算了,让他先好好跟家人团聚吧,初十休沐三哥再设宴请他。”
秦仁:“好,初九我给他下帖子,那妹妹是自己去我府里,还是我来宫门外接你?”
庆阳:“我自己过去,大概午初左右到。”.
初十一早,庆阳晨起后先练了两刻钟的剑再吃早饭,吃完再看半个时辰的书、练半个时辰的字,这也刚刚巳时,估计三哥才起床。
庆阳带着解玉去了咸福宫,陪母妃说说话,再去乾元殿找父皇要出宫的腰牌,直言三哥今日宴请张肃,也请了她同席。
兴武帝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腰牌,揶揄女儿:“这会儿才来,朕还以为朕终于要猜不透麟儿的心事了。”
庆阳:“……父皇想念邓冲,自然能理解我与三哥对张肃的牵挂。”
兴武帝笑:“理解归理解,麟儿终归是大姑娘了,张肃也到了议婚的年纪,你若对他没有超过少时玩伴的情意,父皇就给卫国公提个醒,让他们随心为张肃安排婚事,不用再为朕的麟儿留着他们的好儿子。”
庆阳意外道:“父皇跟卫国公提过此事?”
兴武帝:“没直说,给你三哥赐婚时父皇朝他敬酒了,这两年他们没着急给张肃选媳妇,应该是懂了朕的意思。”
庆阳真的好奇了:“父皇就不怕我对张肃无意?”
兴武帝:“怕什么,多等一两年而已,朕宁可让张家多等,也要先替麟儿占个好驸马人选。”
父皇待她这么好,什么都替她考虑到了,庆阳看看手里的腰牌,笑了笑:“我是看上他了,不过给我当驸马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总要先问问他愿不愿意。”
喜欢归喜欢,她不会强人所难。
在她眼中,二十一岁的张肃与十七八岁甚至十一二岁的张肃都只有身高模样的变化,但在张肃那边,十一二岁只是喜欢读书喜欢逛逛宫里宫外官署的小公主,与十五岁真正入朝参政的小公主,变化应该很大了。
庆阳不会要一个只喜欢她的容貌、才情却希望她一心扑在相夫教子上的驸马.
三皇子府。
秦仁用行动证明宫里的妹妹太小看他了,今日他可是要招待两年多没见的好兄弟,怎么可能睡到巳时,刚过辰时秦仁就起来了,吃完早饭在院子里溜达消食时,听说张肃到了,秦仁高兴地迎了出去,他就知道,张肃也很想他,所以来得比他在帖子里约好的时间早!
趁日头还不晒,秦仁先带张肃去逛花园,初夏时节,他亲自挑选移栽来的各种名花名树风景正好,秦仁一边陪好兄弟欣赏他这园子的细微变化,一边回忆两人曾经游园的场景,再询问张肃在云州的生活与战场上的经历。
张肃言简意赅地答着。
秦仁还关心了邓冲的病,得知邓冲连续半个月都在发热与发冷中反复挣扎好几次险些救不回来,而更多的将士直接死在了这个冷热交替的过程,秦仁怜惜将士们的同时,也为张肃感到深深的后怕,这种完全看命的事,不到最后一刻,谁能保证瘴疠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张肃:“所以皇上打到骠国愿意和谈就止战的决策是对的,继续打下去,会有更多将士死于瘴疠,只要骠国能拖住,我军必败无疑。皇上派定国公领兵,也是因为定国公最为骁勇善战,我军打得越勇,骠国越不敢心存侥幸。”
秦仁自己不会带兵,但他愿意听张肃讲战场上的事,也很敬佩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们。
“算了,剩下的等妹妹来了再说吧,她肯定也要问的,何必让你一样的话说两遍。”
秦仁善解人意地道。
张肃垂眸。
聊着聊着,秦仁提到了自己的婚事,继而询问张肃:“你也二十一了,这次回来,国公与夫人有没有提要为你挑选贤妻?”
张肃:“……不曾。”
前几年母亲还开过他婚事的玩笑,这次回京母亲一句都没提。
秦仁稀奇了:“凭你的家世、容貌、才干,媒人应该快踩烂你家的门槛了吧?”
张肃:“……可能我不在京城,家父家母并不着急。”
既然没提,秦仁干脆换了话题,反正以张肃的条件,婚事总不会艰难。
慢悠悠逛了一圈园子,回到正院才巳正左右,距离小公主约好的到来时间还差半个时辰。
秦仁又带着张肃去了他的书房,给张肃看他这两年还算能拿出手的字画之作,看着看着,秦仁再展开一幅画轴,发现画上的竟然是妹妹,秦仁赶紧又收了起来,口中喃喃自语:“怎么放这里了,还好是你,换个外男,妹妹知道肯定要恼我一场。”
张肃扫了眼摆在书房这边的漏刻。
午时一刻,门房那边终于过来传话了,说小公主的车驾已经拐进了巷子。
秦仁是哥哥,不去接妹妹也行,但他怎么会不接,叫上张肃就快步往外走,唯恐妹妹下车了没看到他们而不高兴。
两个年轻又腿长的儿郎脚步还是挺快的,当十六个禁卫护送小公主的马车停在门前,秦仁、张肃都在这边站了一会儿了。
解玉从外面打开车门,下一刻,一抹浅碧色先于小公主出现在了张肃的视野。
在小公主露出面容之前,张肃提前垂了视线。
庆阳扫他一眼,由解玉扶着下了车,朝三哥笑笑:“我来得不晚吧?”
秦仁:“不晚不晚,我们刚刚还在赏画。”
烈日当空,秦仁示意张肃跟上,陪着妹妹先进门了。
张肃落后三步,眼前全是小公主如水波轻柔荡漾的缎面裙摆,一步一步,近在咫尺。
第93章
“妹妹, 我把宴席定在了怡心殿,咱们是先在这边坐会儿, 还是直接过去?”
绕过影壁时,秦仁询问妹妹道,毕竟都午时一刻了,距离他跟膳房交待的开席时间只剩一刻钟。
秦仁知道妹妹与张肃都是习惯早起之人,早饭吃得早,晌午也就饿得早。
庆阳:“直接去怡心殿吧。”
怡心殿在三皇子府后花园的湖心岛上,湖岸与湖心岛由东、南两条长堤连通,长堤两岸又间植桃柳,中间还修了一处拱桥,此时桃花虽然早败了, 水波粼粼,碧绿的柳丝随风轻晃,瞧着与西苑行宫的湖景颇有些相似, 叫人心旷神怡。
走在堤上, 庆阳想到了些旧事。
她的三哥是个懒人也是个雅人, 工部刚奉旨为三哥修建皇子府,三哥就跑去找父皇要了一份府邸舆图,看完提了一串改动要求,其中就包括他想在湖里铺两条长堤, 而不是只能乘船摆渡。
父皇板着脸道:“文不成武不就的, 事还挺多,不准。”
三哥:“父皇不给儿臣铺,儿臣只好等搬过去后自己找工匠了,那样也行,儿臣就是觉得, 早晚都要动工,不如趁此时大修的时候一起弄了,省了一遭脏乱。”
父皇虽然差点又揍三哥一顿,但还是答应了,只是增加的银款要从三哥开府后的爵禄里扣。
庆阳想,父皇肯定不缺这一笔银子,为的是防着大姐或二哥知道后抱怨父皇偏心吧。
看着风雅齐整的两条堤,直接花去三哥五千两白银也就是近两年的皇子爵禄,幸好三哥出宫前攒了十几年的皇子月例,才让他刚开府时不至于连下人、亲兵的月例都发不起。
“封王后三哥的爵禄要长到五千两了,可三哥很快也会大婚,银子得省着花,不可再在文人墨宝上乱砸银子。”走在柳荫中,庆阳嘱咐走在右侧的三哥道。
秦仁笑道:“妹妹放心,我心里有数的,之前府里就我自己,我又没有别的爱好,银子就随便花了,等真真嫁过来,我会让她管家,保证不乱用爵禄。”
娶妻生子,生了孩子还得养,这些都比字字画画的重要。
庆阳:“还没大婚就惦记让真真帮你管家,三哥也不怕说出来让人笑你言语失礼。”
秦仁:“我又没当着外人的面说。”
庆阳微微偏首,示意三哥往后看。
秦仁扭头,看到的是本来就落后三步此时又放慢脚步于是瞬间多拉开一段距离的张肃,反应过来妹妹在把张肃当外人,而张肃也领略了妹妹的意思才主动避嫌,秦仁尴尬了,停下脚步,视线在朝前而立的妹妹与垂眸静立的好兄弟身上来回转悠:“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明明是一起长大的,怎么这么生疏了?”
小公主并未回答,张肃却不能晾着三皇子不理,拱手道:“微臣身为外臣,理应与公主保持距离,方才是微臣僭越了。”
秦仁:“你少来这套,没人把你当外臣,肯定是你又惹妹妹生气……对,就是今年的生辰礼!你说你送什么孔鸟,明知妹妹喜欢的是她的小木人,前面都是连着送的,突然就断了,弄得妹妹今年的兆头都不好……好你个张肃,莫非你还暗藏歹心?”
妹妹讲理也守礼,不可能刻意给张肃难堪,肯定还记着没收到小木人的账呢!
张肃立即跪了下去,正色道:“微臣不敢,只是去年一整年微臣并未见过公主,虽然凭着记忆雕了公主的木像以备为公主庆生,却怕容貌不似公主而让公主不喜,所以才改送的孔鸟。”
秦仁先拉了张肃起来,再去看妹妹。
庆阳看着离了几步远始终不敢看她一眼的人,淡然道:“我倒不介意少了一年小木人的兆头,毕竟你我都大了,这种容易令人误会的生辰礼总要断的,不过既然你准备了,改日就托三哥送进宫吧,给我过过目。”
张肃:“是,微臣下午就取来交给三殿下。”
庆阳:“好了,我饿了,快走吧。”
丢下两人,小公主单独往前去了。
秦仁怕好兄弟因为妹妹的疏离难过,主动陪着张肃走在后面,张肃却要劝他去前面,催来劝去的,小公主突然倒回来,让他们两个在前面带路。
秦仁不敢违背妹妹,瞪了非要守礼的张肃一眼。
张肃第一次走在小公主前面,竟比面圣时还难以保持从容。
料他不敢回头,庆阳心情愉悦地打量着张肃的背影,今日他穿了一套天蓝色的缎袍,腰系一条朴实无华的黑色锦带,不像三哥的腰带上镶了玉石。可张肃比三哥高了半掌左右,侧脸后颈都能看出晒黑了,但他的肩膀更宽,身形更加伟岸,走动时衣摆下规律闪现的腿也更笔挺有力。
每当三哥回头瞧她,庆阳就及时移开视线,三哥转过去了,庆阳再继续打量张肃。
张肃虽然看不见,可他能感受到有过于明显的注视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知道小公主是单纯地在观察他,还是在审视他的变化,继而后悔她不该在他离京前许诺要等他回来。
如果是后者,张肃很想告诉小公主,他不敢心存妄想,小公主完全可以当做没说过那句话。
又或者,小公主已经忘了……
怡心殿终于到了,宽敞开阔有徐徐清风穿过的主殿这边已经提前摆好了三张席案,北面主位一张,左右下首各一张,离得都很近,方便闲谈。
秦仁让妹妹坐主位。
庆阳却选择了左下首的席案:“这是三哥府上,三哥坐主位,将来我开府了,我再做主宴请三哥。”
秦仁只好同意了妹妹的安排,两位殿下都落座,张肃才在右下首的席案后坐好。
福安派人去膳房传话了,秦仁接着妹妹刚刚的话题问:“妹妹打算何时开府?”
他们兄弟的开府时间全由父皇做主,妹妹素来有主见,提前或推迟,父皇肯定都会答应。
庆阳:“三哥希望我早点还是晚点?”
秦仁感慨道:“大姐是出嫁前才开府的,父皇疼爱妹妹,除非妹妹也要成亲了,父皇才会舍得妹妹出宫。我呢,既想妹妹住在宫外咱们见面方便,又跟父皇一样,舍不得妹妹嫁人。”
庆阳:“有何不舍的,有了驸马我也是住在公主府,不会搬去驸马家里,三哥随时都可以过来,就像我来三哥这边一样。”
秦仁:“那还是有区别的,你跟真真情同姐妹,我与你的驸马未必熟悉,就怕冒然去了打扰你们相处。”
张肃垂眸静坐,宛如雕像。
庆阳瞥他一眼,笑道:“三哥想太多了,我都未必能招到合适的驸马。”
秦仁惊道:“为何这么说,京城那么多青年才俊,难道妹妹都看不上?”
庆阳:“家世相貌才干这些都好选,但我志在为官,无论成亲与否我都要为朝廷效力,三哥你想想,大多数男人都盼着娶个贤妻为他们相夫教子,有几个愿意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整日离家还不许他纳温柔小妾?所以我选驸马,得选个我看得上他且他也愿意听我安排的,人家若不愿意,我既不想仗势欺人,也不会让自己屈就。”
秦仁沉思片刻,替妹妹发起愁来:“能被妹妹看入眼的青年才俊就够少了,心甘情愿不纳妾又得筛掉一批,能接受妹妹长期在外为官的又要筛掉一批……”
庆阳:“好了,我又不着急,再说我也不是非要有个驸马才行,三哥不必为我费心。”
膳房的人过来了,秦仁暂且打住这个话题,等席案上摆好饭菜大殿里重新只剩下三人,秦仁还想再聊妹妹选驸马一事,妹妹却主动跟张肃问起了与骠国的战事。
秦仁只好听着。
庆阳问的就比三哥问的详细多了,包括骠国境内的山河地势,包括齐军是如何对待途中经过的骠国土司百姓以及骠国百姓对齐军的态度等等。她问得细,张肃就答得细,秦仁边吃边听边左右转动脑袋,转着转着,秦仁发现张肃居然敢看着妹妹回话了,再不是一直垂着眼的外臣姿态。
秦仁懂,张肃是武将,跟同样熟读兵法且关心战场的妹妹更容易聊得投机。
吃吃聊聊的,半个时辰宴席才结束。
此时外面阳光灼热,秦仁见妹妹似乎有些抗拒,提议道:“后殿屋子都收拾好了,妹妹在这边歇完晌再走如何?”
庆阳:“也行,正好我很久没与张肃下棋了,以后大家都忙,不如趁今日再切磋几场。”
张肃谦应道:“还请公主赐教。”
秦仁笑着让福安去取棋盘、棋子,三人先移步去了一处能赏湖景的水榭。
妹妹与张肃下棋,秦仁靠在一张藤椅上陪着,他这把藤椅还能摇晃,晃着晃着秦仁就把自己晃睡着了,手里的折扇滑落下来掉在地上。
张肃见了,暂且离席去捡,刚拿起来,就听小公主道:“湖风不够凉快,你帮我扇扇。”
张肃站直时,小公主已走到另一侧的美人靠上坐着去了。
张肃扫眼守在水榭外面的福安、解玉,握着扇子走到小公主身后,展开折扇帮小公主扇了起来。
庆阳拍拍她旁边的椅面,让他坐下来扇:“你这样,风只能吹到我的头。”
张肃停顿片刻,移了两步绕到小公主正面,站着为她扇风。
庆阳瞪他:“我还要跟你说话,难道你要我一直仰着头吗?”
张肃终于配合地坐在了小公主前方,隔了一个尽可能离小公主远又能让折扇送风过去的距离。
庆阳看着他晒黑了的脸庞,重新垂下的眼,轻笑道:“怎么又不敢看我了,怕我会错意,选你做驸马?”
张肃立即抬眸,对上小公主越发殊丽也因此越发让他不敢长时间直视的眉眼,他朝着近处的水面道:“微臣不敢对殿下存高攀之念,但若真能得殿下青睐,微臣将视之为毕生之幸。”
庆阳闻言,右臂搭在靠背上,手撑着腮,满意地打量着眼前人:“总算会说句好听的了,从我下车到走到这边你都没多看我一眼,我还以为三公子已经忘了二哥大婚那晚我跟你说的话。”
张肃避开小公主的笑眼,看向藤椅上酣睡的三殿下:“微臣不敢,是……”
庆阳:“是怕我忘了,对吧?”
张肃默认。
庆阳:“我若忘了,就不会因为你送的孔鸟生气,亏我还送你了一大袋香包。”
张肃不想让小公主生气,所以他放下折扇,从左手的袖袋中取出一方束好的丝帕,双手献给小公主。
庆阳愣了愣,慢慢坐正,接过丝帕展开。
里面是一个半掌来长的小木人,小公主的样子,普普通通的站立姿势,但小公主的头发已经绾起来了。
庆阳忍笑,再去看对面,张肃还是垂着眼,可他晒成浅麦色的脸透出了薄红。
庆阳哼道:“我就知道,你这种死守礼法的性子,我若不先跟你挑明,可能等我另选他人了你也不会说出来。”
张肃并未反驳。
如果小公主选别人,说明她喜欢别人,他又如何勉强?
庆阳看了一会儿小木人,重新用丝帕裹好,托在手心里,举到张肃面前:“我想做什么样的公主,你已经知道了,你真想做我的驸马,就要一辈子都遵守我的安排。张肃,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拿回去,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也不会因为你拒绝就为难你,但你坚持送我的话,将来你若后悔,我绝不轻饶。”
张肃没接丝帕,而是单膝跪在小公主面前,以武将之礼承诺道:“此后余生,臣任凭殿下差遣。”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公主。
她小的时候,他愿意听她差遣。
她长大了,张肃依然会听她差遣,与做不做她的驸马都无关。
第94章
“起来, 别动不动就跪。”
庆阳放下小木人,瞧着比她矮了一截的张肃道, 她是选他当驸马,又不是收他为侍卫!
张肃依然跪着,面朝小公主的裙摆:“若殿下心意已定,明日臣会进宫求皇上赐婚。”
庆阳好笑:“平时看你不显山不露水的,今日怎么急起来了?”
张肃:“婚姻大事,臣不敢欺瞒皇上。”
庆阳还是让他起来,道:“父皇本就满意你,只等我点头罢了,但你刚从云州回来,急匆匆提亲既不符合你的性子也有违国公的为臣之道, 还是由我禀明父皇,让他选适合的时机赐婚吧。”
张肃道是,默默站在一旁, 见小公主敲敲椅面, 他才重新坐下, 继续为小公主扇风。
他胳膊伸得长长的,庆阳看着嫌累,夺过扇子自己扇,晃晃小木人问:“不是说下午回去再取?原来你也会撒谎。”
张肃知道小公主早已洞察他的心思, 故而没有回答。
他改送孔鸟, 是怕小公主已经忘了等他的承诺,不想用自己的心意冒犯小公主。
今日带着礼物前来,是考虑到小公主可能还记得,怕小公主会因为他擅改礼物而生气。
庆阳:“这个像是像,太小了, 比十四岁的矮了一大截,我又不是越长越矮。”
张肃:“……还有一个七寸二高的,臣回头取来交给三殿下。”
庆阳:“……雕一个要用多久?”他在云州应该也挺忙的,居然能雕两个小木人加一只复杂无比的孔鸟?
张肃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这些年臣雕得比较熟练了,每日抽上半个时辰,月余能雕好一个。”
庆阳用折扇一角点向他的手背:“转过来。”
张肃身体微僵,再在小公主催促之前让左手掌心朝上。
庆阳朝他倾身,低头去看,就见这人五指修长,指节与掌心都长了层薄茧,庆阳将自己的手伸过去想跟他比比大小,刚伸到一半,张肃就避如蛇蝎般将手藏到了背后。
很熟悉的敏捷,庆阳又在他脚背上踩了一脚。
张肃:“……臣继续陪殿下下棋?”
庆阳:“不了,我回宫歇晌去。”
张肃看向还在睡的三皇子。
庆阳笑道:“让三哥继续睡吧。”
她站了起来,将属于三哥的折扇放在棋盘旁边,放好朝水榭外面走去,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庆阳回头。
张肃低眸,道:“臣送殿下。”
庆阳:“送完我,你是直接回府了,还是回来等着跟三哥辞行?”
张肃素来守礼,当然要回来。
庆阳:“大晌午的,你不用与我客气。”
张肃看眼外面灼热的阳光,道:“臣为殿下撑伞。”
庆阳笑:“有解玉呢,不用三公子做这种粗活,你真有心,不如留下来为三哥扇蚊子。”
张肃:“……”
沉默归沉默,张肃还是继续跟在了小公主身后。
本来就是逗弄,庆阳也没有再赶他,走出水榭后,庆阳吩咐守在这边的福安:“我乏了,三公子送完我会直接回府,三哥醒了你跟他说一声。”
福安笑着应下。
庆阳多看了他一眼才走。
福安懂的,小公主与三公子说悄悄话的事他绝不会透露给三殿下,因为三殿下不知道此事也没有影响,但是被小公主知道他嘴巴不严竟然背后乱嚼舌头,小公主怕是要罚他.
因为小公主不许他再回去,目送小公主的车驾出发后,张肃也上马离开了。
出发前他跟父母打过招呼,如今回来了,张肃也习惯地去跟父母说一声,免得二老牵挂。
徐氏陪着丈夫在次间榻上闲聊呢,丈夫坐着,她枕着丈夫的腿。
张玠见妻子打了个哈欠,道:“你去睡吧,等肃哥儿回来,有什么事我会跟你说。”
徐氏不放心:“就你们父子俩的嘴,有事你也问不出来。”
张玠:“……”
张肃就是这时过来的,听到门外丫鬟的通传,张玠立即将妻子扶起坐正,人更是下了榻,徐氏简单整理发髻的功夫,张玠已经在北面的一张太师椅上端坐了。
徐氏又好气又好笑,老夫老妻一起坐在榻上聊天而已,至于怕孩子们看到?
张肃进来了,见父亲手持书卷坐在北面,母亲拿着针线坐在榻上,他分别行个礼,最后面朝父亲站定。
张玠放下书,打量着儿子问:“陪三殿下喝酒了?”
张肃:“不曾。”
张玠:“那怎么现在才回来?”
张肃:“两位殿下都很关心伐骠一战,谈了很久。”
张玠嗯了声,继续看书。
徐氏把儿子叫转过来,笑道:“我记得以前公主出宫都会在宫外逛逛,今日她没有游兴,还是体谅你刚刚回京,没用你跟着了?”
张肃:“午后炎热,散席后公主直接回宫了。”
徐氏:“嗯嗯,是挺热的,那,你跟两位殿下这么久没见,情分有没有生疏一些?”
张肃:“三殿下待我一如从前,公主长大了,生疏也是应该的。”
徐氏忍住去看丈夫的冲动,点头道:“是啊,你可得守好规矩,别因为儿时的情分无意冲撞了公主。”
张玠:“好了,回去歇晌吧。”
张肃告退。
儿子一走远,徐氏看丈夫的眼神就带了狐疑:“听起来公主对肃哥儿并无他想,去年你是不是领会错皇上的意思了?”
张玠不是个喜欢揣摩帝心的人,但皇上刚给三皇子赐完婚就单独朝他敬酒,还笑得那么明显,张玠也不认为自己会会错意。
“再等等吧,公主及笄了,赐婚只在这两年,果真指了别人,你再为肃哥儿张罗。”.
庆阳回宫后,先去了一趟乾元殿,得知父皇醒着,她才往里走。
兴武帝在榻上翻折子玩呢,见女儿对上他的眼神后就微微别开脸,唇角跟着上扬,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豆蔻少女见完情郎的羞意,却又更像给自己选了一个再好不过的驸马的纯粹喜悦以及无法瞒过父皇的轻恼,兴武帝心中忽地一突。
“成了?”压下那丝异样,兴武帝笑着问。
庆阳:“当然。”两个十五岁的小木人,张肃比她猜测的更喜欢她。
兴武帝:“父皇也料定他肯定愿意,除非他张肃真的是块儿木头。”
庆阳瞪了父皇一眼,坐到父皇身边道:“他还想明日进宫求父皇赐婚呢,我让他等父皇做主。”
兴武帝:“嗯,月底就去西苑避暑了,父皇准备办场狩猎赛,他能拿魁首,父皇正好借机为你们赐婚。”
庆阳皱眉:“狩猎有时看的也是运气,万一他运气差没……”
兴武帝不以为意道:“那就看看魁首是谁,兴许是个比张肃长得更俊武艺更好品行也更端方的俊杰,岂不是更适合你?”
庆阳:“……不许父皇拿我的婚事开玩笑。”
兴武帝叹了一声,摸摸女儿的脑顶:“父皇是怕你年纪还小,根本不懂何为男女情爱,见你大姐大哥二哥三哥陆续成了亲,麟儿便把给自己找驸马当成了趁早要完成的一桩大事,恰好身边又有一个各方面都符合你选人条件的张肃,索性趁你们年纪都到了就定下。”
一个是从小到大痴迷读书与朝事的女儿,一个是规规矩矩沉默寡言的守礼公子,兴武帝作为长辈自然认为两个孩子是天作之合,可男女间更讲究一种眼缘,就像他见过许多别人送过来的美人,可只有丽妃刚一露面,就让他看愣了神。
女儿这般美貌,兴武帝相信张肃对女儿有情,关键是女儿真的懂吗?
小公主博览群书,确实没在书里见过大谈儿女情长的,于是虚心请教道:“父皇给我讲讲?”
兴武帝:“……父皇是男的,想法跟你们女子不一样,这事你得问你母妃去。”
庆阳:“……母妃见到父皇就紧张,私底下连一句父皇的坏话都不敢说,难道那就是她对父皇的情?”
兴武帝哼道:“你母妃也有看到父皇就脸红的时候,只是那时你们还没出生,没机会见罢了。”
庆阳想了想,她见到张肃只会高兴,不过……
她笑道:“张肃在我面前会脸红,他对我有情就够了,正好我也喜欢他。”
什么情情爱爱的,庆阳懒得费太多心思,反正她看上张肃了,张肃也愿意,接下来等着赐婚、成亲便可。
“父皇继续看折子,我走了!”
转眼间小公主就跑出了乾元殿。
兴武帝听着女儿离开的脚步声,再把张肃跟丽妃的位置放在一块儿,就觉得女儿的话也在理。
小公主看上的人,先占了就是,以后看上别的男子了,以后再说!.
五月十三,换上一身绯色蟒袍的庆阳与大哥在东宫这边的宫道上碰头,再一起前往乾元殿外等候上朝。
兄妹俩离得近所以来得早,张玠就是因为恭谨的本性来得特别早了,且是国公,在武官那边的排位格外靠前。至于封了正三品武职的张肃,刚远征归来,被兴武帝赐了半个月的假,暂且不用上朝。
夏日天亮得快,熹微天光下,庆阳一边靠近一边观察自家准驸马的国公父亲。
张玠朝两位殿下躬身行礼,并未抬眸乱看。
小公主竟难以判断国公爷是过于沉稳深藏不露,还是张肃过于守礼而没有告诉父母。
小公主没看出来,兴武帝坐在龙椅上有意无意扫了张玠好几眼竟然也没看出来,只好散朝后把张玠叫到了御书房。
“张肃与麟儿是青梅竹马,年纪也到了,过阵子朕准备为他们赐婚,你可愿意?”
张玠恭声道:“能得皇上赏识,这是犬子与臣一家的福气,只怕公主对犬子无意,委屈了公主。”
兴武帝笑得意味深长:“麟儿会不会委屈,问你们家张肃去吧。”
张玠:“……”
第95章
五月十八, 宫里为三皇子秦仁举办了及冠大典。翌日早朝,兴武帝下旨封三皇子为咸王, 入礼部行走。
朝堂上不能议论,散朝后,秦炳撺掇三弟把封王诏书拿出来看看:“是清闲的闲啊,还是咸福宫的咸?”
秦仁知道二哥在调侃自己,但他并不在意,大大方方取出圣旨。
秦炳扫了一眼,拍拍三弟的肩膀道:“不管啥封号,封了王就是大人了,以后咱们兄弟又能在宫里常见面了。”
秦仁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眨着眼泪纠正道:“是兄妹。”
秦炳:“……”
他看向前面走在大哥身边同样穿了一套蟒袍却梳着女子发髻的妹妹。
庆阳往后瞧了眼:“明明兵部离吏部更近, 二哥却只想着跟三哥常见面,是不想见我吗?”
秦炳忙道:“没有没有,我这不是跟你三哥客套吗, 其实大家各忙各的, 除非晌午凑到一块儿用饭, 不然也没时间碰头。”
秦弘听三弟又在打哈欠,无奈道:“当差后没有功课了,以后晚上早些睡,特别是朝会前一晚。”
秦仁嘴上应着, 心里无声地叫着苦, 为什么父皇非要他当差,朝廷人才济济,让他当个彻底的闲人不行吗?
幸好一旬只有三日朝会,其他时间都能睡到辰时再起,比以前在东宫读书的时候舒坦多了!.
五月底, 帝驾移驾西苑行宫避暑,依然带了一众皇亲与文武大臣。
傍晚皇亲齐聚一堂享用家宴时,秦炳问:“父皇,明早还去登飞鹰峰吗?”
兴武帝看看席案间多出来的孙辈们,笑道:“你们去吧,朕约了一帮老臣游湖。”
曾经跟随他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一帮人,吕光祖病逝了,邓冲衰老无力,严锡正等一帮文臣也陆续白了须发,兴武帝虽然还爬得动,可他不想再看见那些功臣们气喘吁吁的老态,不想被他劝来享乐的邓冲听到皇上登山没点他伴驾的黯然神伤。
父皇不去,秦炳就询问几个兄弟姐妹。
秦弘先看向父皇。
兴武帝:“朕那边不用你们陪。”
秦弘便应了二弟的邀请,大哥都应了,父皇又在那边盯着,秦仁只好跟着应下,结果他刚点完头,就听妹妹道:“我与二嫂、真真早约好了明天去跑马,不跟你们一起了。”
秦仁:“……”
翌日清晨,庆阳来到西景门外,就见孟瑶、严真真已经都等在这里了。十九岁的孟瑶生完女儿后圆润了很多,嫩白丰盈的脸颊仿佛能掐出水,十五岁的严真真模样长开了,身形依然是几人当中最娇小的,连她的马都比庆阳、孟瑶的马小了一圈,看起来就十分温驯。
庆阳与孟瑶都擅长马术,不过今早带着严真真,三人便只是在草地上慢跑,遇到心仪的景色就停下来。
闲聊时,孟瑶提到了秦仁与严真真的婚事:“妹妹,父皇有透露过三弟他们的婚期吗?”
严真真红了脸,嗔她:“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孟瑶:“急着让我们家盈儿吃三叔三婶的喜糖啊。”
严真真假装生气地转了过去,余光却偷偷瞄向最有可能知道消息的小公主。
庆阳笑道:“应该是明年吧,父皇担心左相舍不得太早嫁孙女,十五岁还是有些小了。”
大姐出嫁时是十七岁,大嫂嫁给大哥时是十七岁,二嫂嫁给二哥时也是十六岁的年底了,马上就要翻年。
孟瑶:“民间十五岁成亲的也不少,主要是真真看着小……”
“你再说!”最听不得别人说她矮的严真真恼羞成怒地去追孟瑶了,却被孟瑶扭过她的手,再掐着她的腋窝在草地上抡起圈圈来。
庆阳笑着看两人闹,闹够了,孟瑶指着前方的飞鹰峰道:“我们去下山的出口处逛逛?你二哥他们应该快到了。”
严真真:“要去你们去,我才不去。”
孟瑶:“又没有外人,你害什么羞?”
严真真又要去打她,孟瑶飞快翻上马背,带头朝飞鹰峰的方向跑去。
严真真再来哄小公主:“让她自己去,殿下陪我去别的地方玩。”
庆阳:“也好,三哥最不擅长爬山,他大概不想让你看见他累得满头大汗的样子。”
严真真一听,竟露出一脸坏笑:“他不想让我看,我倒偏要看他。”
说完,人也骑上马,催促小公主与她同行。
庆阳:“……”
三匹马驮着敬王妃、准咸王妃以及小公主前后来到了下飞鹰峰这条山道的出口处。
三人去旁边的别院里逛了一圈,听到外面有动静再走出来,看到了脸色微微泛红的秦弘、秦炳、秦梁、傅魁、邓泰以及樊怀忠、樊怀安等虽然年龄相差很多却都身形还算健硕的皇亲或勋贵子弟。
樊怀忠是樊钟的长子,年方十七,五官酷似父亲,简直就像一头年少魁梧的小熊,别人还在意外会在这里见到小公主三人,樊怀忠已经带着十四岁的弟弟几步上前,朗声行礼道:“拜见公主、拜见王妃。”
庆阳笑着叫兄弟俩免礼。
秦梁反手从后面戳了邓泰一下。
邓泰瞪他一眼,没动。他都快三十了,一把年纪的,皇上都把他当亲侄子,秦炳也与他称兄道弟,他为何要学樊家兄弟的谄媚?
秦弘朝妹妹解释道:“三弟与张肃还在山上,大概两刻钟左右能下来。”
庆阳:“猜到了,我们再等等,大哥你们先进去休整吧。”
秦弘便带走了这些人,去里面解手、洗漱一番又骑马去了别处,秦炳多看了媳妇两眼,最终还是不想被兄弟们嘲笑而跟着走了。
孟瑶想了想,道:“哎,我肚子忽然不太舒服,你们在这边等,我先回南所了。”
临走之前,孟瑶朝小公主递了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连父皇的心思都能经常猜得八九不离十的小公主竟没能立即明白二嫂的深意。
眼看着孟瑶骑马跑远,严真真有些紧张了,怕被三皇子看出她特意跑来等他,刚想拉着小公主离开,就听被树木掩映的山道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喘着的声音:“张肃你、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啊,我是王爷,我找你借下力你竟敢甩我!”
无人理他。
但是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没多久,一道穿竹青锦袍的颀长身影最先走出掩映的枝条,几步跨了下来。
注意到斜前方一棵树下的小公主二人,张肃适才还算平和的神色立即多了几分拘谨,就站在石阶下,遥遥地朝小公主行礼。
他不敢上前,庆阳带着严真真走了过去,严真真扭头往山道上面望时,庆阳快速打量一遍张肃的俊脸,竟然一点细汗都无,可见二十一岁的张家三公子比十五岁的他更加强健有力。
“真真?”
就在张肃因为小公主的注视而无法维持平稳的心跳时,拖着两条沉重发抖的腿慢慢下山的秦仁也看到了等在山路尽头的未婚妻,本来腿就软,这一吃惊秦仁竟直接朝后跌坐在石阶上了,呆呆地看着未婚妻。
严真真却被未婚夫的跌倒吓到了,忘了其他,提着裙摆就往上跑,赶到秦仁面前问:“王爷没事吧?”
秦仁没事,就是觉得丢人,打开他早已没力气扇的折扇挡在头顶,遮住大半张肯定很难看的汗脸道:“没,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
严真真瞧见他的汗了,见这人还想扯着袖子擦脸,严真真手快地拿出自己的帕子,拨开秦仁的手,她弯着腰帮他擦。
咸王殿下的脸立即红了个透,小声提醒道:“妹妹,妹妹他们看着……”
严真真的脸也是红通通的,却不是很在意地道:“又不是外人。”
小公主不是外人,给三殿下与小公主当了十几年伴读的张肃同样不是外人。
张肃何止不是外人,他还懂得非礼勿视,早在准咸王妃取出帕子后便远远地走开了,背对着这边。
庆阳旁观了一会儿准三嫂照顾三哥的画面,再看看另一头的张肃,终于明白了孟瑶的那个眼神。
总不能一直盯着三哥准三嫂,庆阳也走到张肃这边来了。
张肃微微转身,对着小公主的裙摆道:“方才臣对王爷照顾不周,还请殿下恕罪。”
庆阳猜测道:“原来你单独与三哥相处时,并不是像在我面前这般时时刻刻地恪守尊卑。”
张肃无法反驳。
庆阳再次看向他爬了一早上的山都没见红的脸,纯属好奇地问:“会羡慕三哥吗?未婚妻那般温柔。”
张肃垂眸道:“臣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未婚妻为臣辛苦。”
庆阳笑:“那你想未婚妻如何待你?喜欢一个人,总会有所图。”
就像她选张肃做驸马,是图他的俊美、才干、品行以及十几年来对她的唯命是从、无微不至。
张肃沉默片刻,道:“臣希望臣的未婚妻能一直做她喜欢做的事,因为臣想看她笑。”
两岁的小公主会因为他与三殿下不能继续陪她玩了而哭,张肃不想小公主哭,但他没有资格擅自留下。
九岁的小公主会因为在武威战场上看到他这个熟人而笑,张肃也想让小公主知道他同样为重逢欣喜,却必须顾及小公主的清誉而隐忍。
十一岁的小公主会在三皇子开府前想要抱抱他作为告别,张肃愿意给她抱的,但他不能。
十二岁的小公主可以握着他的手许下等他的承诺,张肃想给她回应,却不该僭越。
如今,两人都长大了,也即将由皇上赐婚。
可张肃还是说不出口,他对小公主确实有所图,图的便是一个能名正言顺回应她所有要求的身份。
第96章
君臣初到西苑的前三日都是休息时间。
小时候庆阳来西苑, 她更喜欢黏着父皇与大臣们宴饮赏景,或是与三哥张肃孟瑶严真真等玩伴一起玩耍, 如今大了,每旬有九日都是跟父皇与吏部的官员们打交道,再有这种闲暇时光,庆阳就愿意多陪陪母妃、贵妃,只挑清晨、黄昏去草原跑马跑个尽兴。
六月初三的黄昏,庆阳跑马归来,远远看到几个孩子在离行宫不远的草原上玩耍,正是三位兄姐家的孩子。个子最高的是外甥傅铭,今年都十岁了,跟着是外甥女傅羲, 也有七岁了,真正由庆阳近距离看着长大的侄儿铮哥儿年仅四岁,最小的便是二哥家的小侄女盈儿, 才过完周岁生辰不久。
大的三个跑着闹着, 盈儿腿短跟不上, 但也摇摇晃晃、锲而不舍地一直追着,哪怕哥哥姐姐们不理她,小家伙自己跑得也很开心。
在这几个孩子身上,庆阳仿佛看到了他们兄妹小时候。
她下了马, 笑着朝小家伙们走去。
最先瞧见小公主的是傅铭, 这孩子继承了其父傅魁的偏黑肤色与体格,长得很壮实,见小公主朝他们这边来了,傅铭大喊一声“女妖怪”便带头朝北面的湖边跑去,傅羲以为这是哥哥新想到的躲妖怪玩法, 兴奋地跟着,铮哥儿虽然也很想跟,可他到底在东宫长大,小小年纪很懂得尊卑,瞅瞅小姑母,跑出几步的铮哥儿还是停了下来。
庆阳小时候还把父皇、三位皇兄乃至袁崇礼、张肃等人当过大马骑的,外甥真的只是玩性使然临时给她编一个“女妖怪”的身份,庆阳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傅铭已经十岁了,庆阳更是从傅铭喊她女妖怪时的眼神里看出了他还不擅长掩饰的憎恶。
无论作为公主还是作为姨母,这都是庆阳不能忍受的。
“怀忠、怀安,去把傅铭带回来。”庆阳看向解玉身后的樊家兄弟。
父皇还是不放心她单独跑马,大哥二哥都成家了有妻儿要照顾,不便再陪她这个妹妹,三哥倒是还没大婚,但三哥的骑术不如她,来了只会变成她的拖累。
曾经的伴读张肃已经及冠长得又太俊,再单独跟在她身边容易传出闲言碎语,一日没赐婚就该多守一日的礼,父皇就选了樊钟这两个虽然年少但身形魁梧、马术精湛且容貌雄奇很难叫人联想到风花雪月的儿子来为她伴驾。
“是!”
樊家兄弟立即分路朝十岁的顽劣男娃追去,如猛虎扑羊,很快就把傅铭堵住了,好言劝傅铭去给小公主请安不管用,樊怀忠只好去抓傅铭的手腕,傅铭低头就要咬他,樊怀忠及时松开手,再猛地将傅铭拎起来扛到肩上,大步朝小公主走去。
傅铭又是拍他后背又是扑腾腿的,嘴中大喊大叫:“放我下来!我娘是大公主,她一个小公主还管不了我!”
樊怀忠心想,大公主是大公主,你小子只是大公主的儿子,作为晚辈就得听长辈的话。
在傅铭一会儿咒骂一会儿喊母亲救他的声浪中,樊怀忠突地将傅铭放下来,双手扣着傅铭的肩膀,让他面朝小公主。
尽管小公主脸上并未露出怒意,一直陪在小公主身边的铮哥儿还是被姑母派人抓表哥的气势吓得一动不敢动。
这边有乳母们带来的毡垫,庆阳坐在上面,心平气和地问朝她怒目而视的傅铭:“为何喊我女妖怪?”
换个时候傅铭或许会聪明地辩解他只是在嬉闹,但他被樊怀忠抓疼且羞辱了,而真正羞辱他的正是小公主,才十岁的孩子又如何维持理智,越生气就越口没遮拦,瞪着小公主道:“你一个女的非要当官,不是妖怪是什么?”
庆阳垂眸。
一脸紧张地凑过来的傅羲见哥哥竟然是真的在辱骂姨母,急道:“哥哥你乱说什么,母亲也想当官的,难道母亲也是女妖怪吗?”
傅铭:“你个傻子闭嘴,母亲当不了官还不是因为她只想着自己,不肯帮母亲?”
如果母亲也当了官,他自然不会这么骂小公主,可母亲不但没当成,还连着好几天都不能进宫探望太子舅舅,这都是小公主的错!
“辱骂长辈以下犯上,谅你年纪小,我只罚你掌嘴一记。”
无视傅铭的震惊,庆阳示意解玉动手。
解玉上前,不轻不重地罚了傅铭一记耳光。
庆阳再让傅铭身边的近侍把这个外甥送去大公主那里,禀明前因后果。
大公主府的近侍神色复杂地领走了依然骂词不断的公子与惊惧而哭的小姐。
庆阳身边就还剩一个白了脸蛋的侄子铮哥儿,一个懵懵懂懂的侄女盈儿。
庆阳让乳母抱走盈儿,单独问侄子:“傅铭说我不该入朝为官,铮哥儿也是跟他一样想吗?”
铮哥儿先低下头,再摇摇头。
庆阳摸摸男娃的脑袋,等他抬起头后,庆阳换了一个问题:“铮哥儿还喜欢小姑姑吗?”
她与傅铭只差五岁,一个住在宫里一个住在宫外,一年就见几次面,除了血缘几乎没什么情分,庆阳不是太在乎傅铭喜欢她还是怨恨她,但铮哥儿不一样,这是她每次散学都要跑去重元宫逗弄的小侄儿,是她也曾因为其生病而牵挂难眠的小侄儿。
“铮哥儿有没有想小姑姑”、“铮哥儿喜欢小姑姑吗”,往年庆阳这么问,两三岁的铮哥儿都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甚至还会笑着扑到小姑姑怀里,此时铮哥儿却先是看向一旁,再紧张地点点头。
四岁男童的脸上,再没有了对小姑姑的亲近,只剩下怕被小姑姑看出他撒谎的担心。
庆阳想,如果她问张肃要不要做她的驸马,张肃露出这种表情,庆阳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与张肃有任何私交。可铮哥儿才四岁,庆阳不想立即变脸吓到这个孩子,也不想回头让大哥大嫂知道了再引发更多的胡思乱想。
所以,庆阳假装信了,笑着抱抱铮哥儿,再让铮哥儿去陪盈儿玩耍。
重新上马,庆阳对樊家兄弟道:“大公主知道此事后,或许会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嘴上机灵些应付着,但若大公主非要治罪你们,你们也不必白受委屈,尽管来找我,我会替你们做主。”
樊怀忠笑道:“殿下只管安心休息,我们兄弟皮糙肉厚的,挨两鞭子让大公主消消气都无妨。”
庆阳:“你们敢无过领罚,以后我都不会再用你们,免得旁人以为我庆阳公主软弱无能,光会用人却护不了人。”
樊怀忠立即收了笑,带着弟弟承诺一定会谨遵公主教诲。
四人在西景门外分开了。
回到自己的宫院,庆阳问解玉:“你说,铮哥儿为何不喜欢我了?”
因为她入朝一事间接导致大哥病了一场,还是因为大姐姐求官挨了父皇的骂,再加上傅铭有意无意的挑唆,让铮哥儿也把她当成了坏姑姑?
解玉沉默片刻,看着眉眼间难掩失落的小公主道:“小孩子的心思,不可以常理揣度,奴婢更关心殿下会因此伤怀多久,若只是一两日,那是人之常情,若时间太长,奴婢还请殿下以自己的身子为重,切莫与一个孩子计较。”
一母同胞的手足各自成家立业后还会因为利益之争离心,更何况姑侄舅甥?
只是这话虽是至理,却有挑拨几位殿下的嫌疑,解玉不能直愣愣地言明。
庆阳的眼前又浮现出傅铭憎恶她的嘴脸。
她笑了笑,道:“他们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们,犯不着伤怀。”
归根结底,外甥侄儿有什么区别?把她当长辈敬重的,庆阳会回以关心喜爱,疏离、畏惧她的,庆阳也不会去主动亲近,辱骂、仇恨她的,那就别怪庆阳视轻重给他们应得的教训。
铮哥儿确实不一样,但也只能让她失落这么一会儿罢了。
庆阳更想知道,铮哥儿的小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什么.
庆阳回来没多久,铮哥儿也惶恐地回了他与父王母妃的宫院,快吃晚饭了,秦弘、吕温容并肩坐在堂屋里闲谈着。
“母妃!”铮哥儿哭着扑进了母妃怀里。
吕温容又惊又急,检查检查儿子再看向随后赶来的乳母:“出了何事?”
乳母慌啊,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道来原委,因为挨打的是傅铭,并不需要她帮忙遮掩过错。
秦弘闻言,叫乳母退下,重重地将手里的茶碗放在桌案上,恼火道:“准是有人在铭哥儿身边乱嚼舌根了,平时他又被纵得无法无天的,竟敢当面侮辱妹妹!”
吕温容很怕丈夫再因为大公主头疼,公允地道:“肯定不是大姐说的,大姐虽然失望她没能入朝,却不曾指责过妹妹半句,羲儿的话也能佐证。”
秦弘明白,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不把公主入朝当成荒唐笑谈的,只要傅铭身边有几个这么想的碎嘴小厮,傅铭就会跟着乱嚷嚷。
“我去找大姐,让她好好查查自己府上的人。”秦弘说着就站了起来。
吕温容连忙劝道:“马上天黑了,殿下不如休息一晚,或许大姐也很生气已经开始查上了,殿下这时候去,岂不是质疑大姐持家无方?”
秦弘这才被劝住,但他还是出门了,去安抚就住在旁边宫院的受了委屈的妹妹。
丈夫走了,吕温容牵着儿子走到次间,打湿帕子帮儿子擦干哭花的小脸,柔声哄了一通后,吕温容想到了小公主特意问儿子的那个问题,出于一种不安,吕温容也问了一遍。
铮哥儿低下了头。
吕温容瞬间凉了半边身子的血,既是怕儿子受了傅铭甚至大公主的影响,也是疑惑不解,搂着儿子道:“铮哥儿跟娘说实话,你为何不喜欢小姑姑了?”
她哄了很久,铮哥儿才闷声道:“因为小姑姑是三岁去崇文阁读书的,皇祖父就要我也三岁去,我不想在讲堂里坐那么久。”
吕温容:“……皇祖父是太喜欢你了,盼着你跟小姑姑一样聪明。”
铮哥儿:“可我没有小姑姑聪明,皇祖父说小姑姑三岁就能背半篇千字文了,我总是背不下来,皇祖父后来不叫我过去了,他肯定是嫌我笨。”
吕温容很心疼儿子,解释道:“小姑姑是天纵奇才,一百年可能就出这么一个,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如她聪明,但这不是小姑姑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连皇祖父都没有逼着你一定要背下来,铮哥儿不该因此生小姑姑的气,记住了吗?”
铮哥儿记住了,却还是为自己多辩解了一句:“可如果没有小姑姑,大姑姑就不会来求父王帮她的忙,父王就不会生病。”
吕温容的脸上便彻底没了血色。
第97章
永康按住一回来就扑到她怀里委屈大哭的儿子, 让陪着兄妹俩去玩的一个乳母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从头到尾地给她讲清楚。
傅铭扭头, 哭红的眼睛警告地瞪着三人。
三人都怕家里的小公子,支支吾吾地不敢把小公子辱骂庆阳公主的话如实禀报。
可永康了解宫里的妹妹,妹妹确实挺威风的,既镇得住莽撞的二弟、辩得过满嘴纲纪的左相、御史大夫,也能唬得邓坤那样的大功臣子弟自扇耳光,但妹妹是个讲道理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教训外甥。
“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敢有隐瞒,一旦我从别处查明真相,你们三个就等着被发卖吧。”
永康扭过儿子的脑袋, 冷声道。
三人这才哆哆嗦嗦地说出了实情。
永康叫三人退下,安慰一番被吓到的女儿后,让女儿先回去洗脸, 她单独牵着儿子去了次间。
永康坐在榻上, 看着站在面前的已经有了少年郎模样的儿子, 柔声问:“小姨母打的是你哪边的脸啊?”
傅铭委屈地指了指右脸。
永康就摸了摸儿子的右脸,随即扬起左手,“啪”的一声扇在了儿子的左脸上。
傅铭都被打懵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
永康的脸上哪里还有笑, 呵斥道:“跪下!”
傅铭怕母亲更多, 半点不敢违抗地跪下了,只是不服气地问:“娘为何打我?”
永康:“庆阳是我的妹妹你的姨母,哪个教你当面不敬长辈的?还有,我也想过要当官,谁跟你说女人想当官就是女妖怪?谁又跟你说我当不了官是因为你姨母不肯帮我?”
三个问题傅铭全都不服!
他先辩解第一个问题:“姨母又如何, 娘是大公主,舅舅更是太子,就算我骂了她,她可以生气可以口头教训我,凭什么打我?”
永康:“凭她是长辈,凭她有道理,更凭她有你皇外祖父在后撑腰!我实话告诉你,她打你一耳光消气了也就算了,若她还没消气告到你皇外祖父那,你皇外祖父发起火来,咱们一家四口可能都会被赶出行宫!”
永康自己就是个横的,很清楚要想让横人懂规矩,就得让他害怕,什么尊敬长辈的礼法都是虚的。
傅铭的这层怨愤果然被母亲压了下去,掠过第二个问题,直接辩解第三个:“人人都知道她是皇外祖父最宠爱的小公主,她明知道娘想当官,只要她去皇外祖父那里帮娘说说话,皇外祖父能不满足娘?分明是她没把娘当姐姐,故意看娘的笑话!”
永康简直想再踹儿子一脚:“她受宠是她的本事,她自己能当官都是靠当朝辩得左相、御史大夫双双无言,我又没去求她,她为何要冒着得罪皇外祖父的危险为我说话?你舅舅是我的亲弟弟他都不敢去,更何况异母的妹妹?”
永康对二弟三弟妹妹有些情分,但都不多,同样的,她也不会要求三个弟弟妹妹待她掏心掏肺。
当不成官这事,她怨的从始至终都是父皇,在妹妹已经用道理证明“公主可以入朝为官”的情况下,父皇还是不信她有能当好官的本事,不肯给她机会。
傅铭蔫了。
永康拧着他的耳朵将人提起来,最后问:“谁跟你说女人不该当官的?你爹,还是你身边的人?”
傅铭疼得哎呦直叫:“我说我说,是李成他们,还有外面一些子弟……”
父亲哪有空管他啊,以前有官的时候父亲早出晚归的忙着当差,休沐了就去外面会友,现在父亲被免职了,整日光琢磨如何讨好母亲与舅舅,好盼着能重新挣个一官半职的。
李成就是傅铭身边的小太监。
永康直接把他们一家四口带来的所有近侍都叫了过来,言明儿子招出来的李成四个小太监的罪状,让傅魁分别罚四人二十鞭子,以儆效尤。
人都散后,傅魁瞅瞅满脸阴云的妻子,小声道:“虽然铭哥儿该教训,可庆阳当众落了你的面子,你真就这么算了?”
太奇怪了,他熟悉的大公主可不是这副讲理的好脾气。
永康瞪他:“你不想算,你待如何?”
父皇在一日,她都不可能跑去妹妹面前摆长姐的谱,等将来弟弟登基了,她自有办法让妹妹学会要敬着她。
傅魁没打算如何,他也没资格如何,纯粹是随口问问罢了。
永康很嫌弃他这窝囊样,提醒道:“你找机会让樊家兄弟吃个教训,事情办得聪明些,别太明显了。”
若非她养男宠的事被傅魁这个烂嘴巴传开了,导致她大概再也找不到功臣勋贵家的公子做新驸马,而傅道年、傅枢威名在外将来还能继续为弟弟效力,永康早就休了傅魁了。
傅魁:“……”
十七岁的樊怀忠长得比他还壮硕魁梧,他如何去教训?.
翌日一大早,永康带着傅铭去给妹妹请罪了,称她已经重罚了儿子身边的近侍,等会儿回去后也会罚傅铭闭门思过十日。
庆阳看看傅铭,道:“我已经罚过铭哥儿了,既然他已知错,姐姐就别再加罚了,一年才来一次西苑,让他带着羲儿盈儿好好玩吧。”
永康:“不行,他这脾气就得关他几天才能改,妹妹不用为他求情。”
庆阳劝不了,提起女官的事:“姐姐还想入朝吗?”
永康立即扯着袖子挡住脸,歪着头道:“妹妹快别提这个,真是要羞得姐姐无地自容了,都怪我自不量力才去父皇那里吃了一顿数落,还连累你大哥病了一场,这么一通折腾下来,我早歇了这个心了,就是没想到府里的下人会乱嚼舌根,惹得铭哥儿这蠢货竟怨怪起妹妹来,苍天可鉴,我可真没有一点怪妹妹的意思!”
庆阳笑道:“姐姐放心,我不会误会的,只是我也有我的难处,实非存心袖手旁观。”
永康放下袖子,目光怜惜地看着妹妹:“我明白,你在进士宴上被御史大夫刁难的事我都听说了,妹妹只管安心当差,姐姐不用你帮忙,只要你别因为铭哥儿的蠢话误会姐姐就行。”
因为庆阳今日就要恢复当差了,永康婉拒了妹妹邀请她共用早膳的要求,带着儿子又去了一趟弟弟那里,让弟弟知道她是个行事公允之人,母子俩这才回了南所。
消息传到兴武帝这里,兴武帝也还算满意。
不管大女儿是真心给妹妹赔罪还是走走过场,她肯承认错误就行了,儿女之间的磕磕绊绊,除非闹大,兴武帝不想搀和,小女儿也不是事无巨细都需要父皇给她撑腰的泥人性子.
西苑内有一处用栅栏圈起来的围场,平时养些黄羊狍子兔子野鸡等小兽随时供贵人们去狩猎,只有皇上下旨,才会放虎、豹、狼、野猪等西苑特意蓄养的猛兽或狐、貂这种因为行动敏捷难以捕捉的珍兽进去。
六月中旬,兴武帝把随行的皇亲、文武大臣及其家眷都召到了围场之外,同观今日的狩猎赛。
同来的还有兴武帝提前选好的禁卫司、御前军、四大京营中尚未婚配的一批年轻武官以及勋贵子弟,共计五十二人。庆阳放眼望去,里面很多她熟悉的面孔,张肃就不提了,二十岁的吕朝光、二十二岁的李孚远、十九岁的薛言正、二十岁的侯骁包括十七岁的樊怀忠等都是勋贵以及高阶武官家的子嗣,二十三岁的程知许、二十岁的高德昌等是庆阳选用过的禁卫,御前军、京营中的年轻武官庆阳相对不熟,但也大多面善。
当五十二个乍一看个个都挺拔威武的年轻儿郎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众人面前,聪明人立即看出来兴武帝大概是想借这场狩猎赛给唯一还没成婚的小公主选驸马了,不然为何非要年轻且未婚呢?
秦仁也不傻啊,领会到父皇的意思,秦仁看混在英武儿郎中的虚胖李孚远就很难顺眼了,小声跟坐在旁边的二哥嘀咕:“为什么他也在?”
秦炳:“……勋贵子弟,未婚,哪条他不符合?”
秦仁还是远远瞪着李孚远。
秦炳一点都不担心:“就他那样的,你还担心他得魁首?不过是父皇给济宁侯府体面,让他来凑个数。”
秦仁的视线立即又移到了樊怀忠身上,这可不像来凑数的!虽然他敬重樊钟,对樊家兄弟也没有以貌取人,可樊怀忠跟妹妹站在一块儿就是不合适啊。
秦炳根本没想那么多,纯粹被放进狩猎场的虎豹勾动了热血,离席朝父皇请命道:“父皇,儿臣也想与各位武才新秀同场竞技,还请父皇恩准!”
秦仁眼睛一亮,二哥骑射了得,连张肃都不如二哥,只要二哥下场,只要二哥别让樊怀忠拿了魁首,父皇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另定给妹妹选驸马的条件了。对了,还有张肃,如果张肃能拿第二……
秦仁愣了愣,张肃会有机会给妹妹当驸马吗?他自己愿意吗?
仔细地回忆了一番,秦仁竟然丁点都猜不到好兄弟的心思,张肃待妹妹自然是好的,好到仿佛妹妹也是他的亲妹妹,但张肃对妹妹也从未有过任何多余的亲近之意,在云州两年多,给他写了好几封信,张肃都没主动询问过妹妹的近况。
秦仁再去看坐在大嫂、二嫂身边的妹妹,就见妹妹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那一众年轻儿郎,似是也要临时挑选个叫她看着顺眼的。
就在这时,兴武帝先后准了秦炳、邓泰、傅魁以及樊怀安的入场恳求。
注意到父皇朝他瞥来,秦仁及时缩了缩脖子。
这事他没法帮忙,就算妹妹告诉他她看上了哪个,秦仁真进场协助对方的话,也只会拖对方的后腿。
第98章
今日的狩猎乃是兴武帝下旨所办, 无论其中有没有为庆阳公主选婿的深意,参选的武官以及勋贵子弟们都可以趁此机会在帝王面前一展骑射才干, 运气好了或许能授官升职,再不济也能在皇室与朝臣们当中一扬名气。
因此,被兴武帝提前选好的五十二人几乎人人都憋了一股劲儿要夺个好名次,而享受这种比武热血的秦炳、邓泰、樊怀安虽然不符合条件或是过于年少也同样自请入场,至于大驸马傅魁,他更是指望拿个好名次获得皇帝岳父的赏识,再重新赏他一官半职罢了。
兴武帝正式勉励一番参赛的儿郎们后,五十六人便骑马列队于围场入口,随着开赛的鼓声驰骋而入。
围场太大了,有草原有山丘有林木, 场外的人自然是看不清里面的狩猎情况的,观的是一个狩猎结果而已,不过兴武帝安排了伶人乐工现艺, 又有西苑宫人带着他们调教好的小兽演几段新鲜戏法, 再加上御膳房准备的新鲜瓜果与美味糕点, 文武大臣及夫人闺秀们各聊各的,宾主尽欢。
永康笑着问妹妹:“为何办这场狩猎赛,父皇有提前给妹妹透露什么吗?”
大家都猜到了妹妹的婚事上,她作为长姐怎么也该打趣打趣。
庆阳神色如常地摇摇头。
孟瑶:“父皇定是想好了, 要送妹妹一个惊喜。”
雍王妃邓氏:“可不是, 五十多个仪表堂堂英姿飒爽的好儿郎,闭上眼睛随便挑都是好的,更何况最后选出来的魁首。”
说完,邓氏笑眯眯地扫了一眼永康。
永康不受她的挑拨,虽然父皇给她赐婚时并没有询问她的心意, 但当初傅道年随父皇平南有功,乃是父皇亲封的五侯之一,傅魁同样也是仪表堂堂英姿飒爽,放在今日那一群人里并不输人。反倒是这种比武狩猎充满了变数,万一魁首是个普通出身的年轻武官,亦或是樊怀忠那样容貌唬人的勋贵子弟,父皇真的赐婚给妹妹会惹妹妹生气,不赐婚又显得父皇选婿不公。
邓冲的妻子定国公夫人吃口瓜片,又接自家小姑的话了:“等等,万一魁首是我们家邓泰怎么办?”
邓氏根本不想搭理这蠢嫂子,却不得不维持笑容:“有敬王在,哪里轮得到邓泰,不过他们都是皇上破例允许参赛的,凑个热闹而已,计分时都未必算他们,给麟儿选驸马就更不会考虑他们了。”
秦炳是小公主的亲哥哥,傅魁是小公主的亲姐夫,邓泰早有妻子儿女,十四岁的樊怀安毛都还没长齐。
贵妃:“好了,兴许这就是一场寻常的狩猎观武,我等就不要擅自揣测皇上的用意了。”
众人这才止了话头。
丽妃忧心忡忡地看向女儿,皇上真是越老越气人了,张肃那么好的一个儿郎近在眼前,直接赐婚就是,为何还要办狩猎赛,万一张肃运气不佳没能夺魁……
庆阳回了母妃一个安抚的笑。
父皇说了,这种大喜事母妃可能藏不住,父女俩就都先瞒了母妃,左右母妃也就是晚知晓一个月而已.
围场之内。
昨日才放入围场的猛兽、珍兽都是有数的,每一种兽也都标好了分数,其中只放了一头的雄虎分数最高,足足有两百分,次之是豹一头,计分一百五十,赤狐一头,计分一百,另有狼五匹、野猪五头,分别计分五十,再就是鹿、黄羊等一只计分二十甚至更少的大小兽了。
猎到雄虎不一定能得魁首,但却能大大提高夺魁的机会,且猎虎的声名更显。
入场众人默契地遵循了一个规则:要么一进场就直接去寻找虎豹狼猪狐等猛兽珍兽,放弃途中经过的不值分小兽,要么就是以攒小分为主专门猎杀鹿、羊甚至鸡兔等小兽,但后者中途若遇到被前者找到并驱逐逃窜的猛兽,便不能出手白占便宜,否则定会遭人耻笑。
有心夺魁的,有心显露声名的,都是选择了入场就直奔猛兽珍兽。
五十多个儿郎再加上随行的捡兽侍卫聚在一起显得声势浩荡,冲进围场散开后便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只能凭耳力判断何处有猛兽出没,所以初期谁能碰到猛兽、珍兽几乎就是全凭运气,即便对猛兽栖息之所有些了解,放在今日也不适用,因为奔驰的马蹄声早惊动了群兽,意识到危险来临,群兽又岂会原地不动?
张肃也是猎虎一党,虽然没有直接遇到猛虎的大运气,却在奔驰寻虎的路上先后发现两匹狼,分别一箭射杀。
如此就耗费了两刻多钟,正要挑个方向继续寻虎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虎啸,随着张肃调转马头循声而去,围场其他地方也传来了朝虎啸声聚拢的动静。
红黑相间的虎影在林间急速穿梭,凭借速度与树木交错躲过了猎杀者的几道箭矢,可是另外几个方向也都有马蹄声追逐而来,意识到这片树林再也没有它的容身之地,这头雄虎只好朝着离开树林的前方继续狂奔。
“哈哈,邓泰你运气不错啊,可惜箭法准头还差了些!”
才勉强瞥见虎影,眼看邓泰又要搭箭,秦炳大笑着干扰道,干扰归干扰,他跨下的骏马跑得越发快了。
邓泰暗道晦气,趁着那几道身影还未靠近,再次射出一箭。
“嗖”的一声,利箭擦着雄虎的脊背过去了。
骑射难就难在骏马的奔跑会影响弓箭手的瞄准,即便瞄准了,骏马脚下的地形也在变化,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高度之差,都会让马背上的弓箭手临时失了准头。
无论邓泰气得有多想骂人,让他心心念念的雄虎都窜出了树林边缘,等骏马带着他也冲出树林,确定雄虎还在视野之内,只是因为奔驰在草原上跑得更快了拉开了距离,邓泰才分心扫向左右跟着他陆续冲出来的几道身影。
左边有两人,是敬王秦炳与禁卫司那个武探花出身的百户程知许,右边有三个,分别是樊怀忠、张肃、傅魁。
邓泰咬牙,现在拼的就是速度了!
六匹快马几乎齐头并进,前面的雄虎逃命逃得更快了,且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的,免得跑直线更容易被狩猎者们瞄准。
秦炳、樊怀忠、傅魁都尝试发过箭,皆落了空,距离还是不够。
追着追着,只见那雄虎猛地纵身一跃,跨过了一条暂且看不出多远的平地沟壑。
当六人也追过来时,他们终于看到了那条蜿蜒的几乎分开了两片土地的半丈来深的旱沟,离他们远的地方有窄的,但拦在他们眼前的这一截几乎有两丈多宽,要知道京营训练骑兵的纵马宽度都不足一丈。
一眼就能判断形势,在骏马逼近沟壑时,程知许、樊怀忠、邓泰分别及时勒马。
邓泰、程知许勒马,是因为他们没有一定能越过去的把握,不想承担坠马受伤的危险。
樊怀忠勒马,倒不是因为怯场,而是知道小公主不会喜欢他这样的,他又何必为了魁首过于拼命。
而剩下的三人,秦炳纯粹是为了射虎,不想因为担心受伤而输给同行的几人,傅魁是为了求得皇帝岳父的赏识不得不拼,至于张肃……
当三匹骏马还悬跨于沟壑上方,秦炳一边攥紧缰绳,一边短暂分心看向另外二人。傅魁憋了两三年了争这口气他能理解,张肃那小子何时也变得这么争强好胜了?
念头未落,秦炳惊见张肃竟然搭起了箭,就在三匹马跨得最高的这一瞬,在他攥紧缰绳等待迎接坐骑落地的巨大冲击时的这一瞬,张肃竟然还敢松开缰绳,还敢……
张肃的眼中只有那头雄虎。
原本距离就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大概是觉得狩猎者们的马跨不过这道沟壑,亦或是纯粹跑累了,那雄虎越过去的逃命速度反而慢了下来,此时他若不出手,随后三人同时射箭,虎死谁手便不可知了。
张肃要的就是这瞬间的战机。
随着利箭出手,张肃左手持弓,右手重新攥紧缰绳,随着坐骑稳稳地落在了沟壑的另一头。
秦炳、傅魁都慢了下来,因为雄虎的右后腿上方已经中了张肃的箭,箭矢没入得足够深,雄虎已然倒地跑不动了。
“行啊,以前是我小瞧你了,没想到你张肃也是个莽的!”
秦炳简单夸了一声,立即绕路跨回去寻找豹子去了,狩猎还未结束,不能浪费时间。
张肃抱拳承让,再朝不远处的捡兽侍卫使个眼色,也换个方向去寻其他猛兽了.
狩猎赛将持续一个半时辰,当捡兽侍卫送出还活着的雄虎,等在外面的君臣间立即起了喧哗。
得知雄虎是张肃射到的,兴武帝让捡兽侍卫仔细讲讲张肃猎虎的场景。
捡兽侍卫也很兴奋,将敬王、张肃六人同逐雄虎的盛况绘声绘色地道来,尤其是张肃空中射虎的英姿。
兴武帝非常满意!
虽然他跟女儿都内定了张肃做驸马,他也知道张肃的才干本事,可他还是希望张肃能在狩猎场上胜过那些未必比他差太多的年轻俊杰们,夺魁夺得风风光光,因为只有这样的张肃,才能真正配得上他灿如朝阳的麟儿!
克制着,兴武帝没有去看女儿,只等狩猎赛结束,张肃又带了一百多分的大小猎物出来,毋庸置疑地得了此次狩猎的魁首,兴武帝终于朝小女儿那边看去,再对上前听夸的张肃道:“肃郎年纪轻轻,已居三品官职,朕就不赏你升官了,不过朕很喜欢你,想让你给朕当女婿,你可愿意?”
在两侧众人的惊讶与议论声中,张肃双膝跪地,朗声道:“承蒙皇上青睐,臣不胜荣幸,只恐委屈了公主。”
兴武帝这才询问小女儿的意思:“麟儿,你可愿招张肃为驸马?”
小公主再次打量跪在那里的张家三公子,淡笑道:“儿臣相信父皇的眼光,既然父皇觉得张肃好,那就选他吧。”
张肃再朝小公主的方向谢恩。
全程目瞪口呆的秦仁:“……”
第99章
张肃之外, 兴武帝还赏赐了几人,譬如因为被父亲连累免职两年多但这次狩猎以三分之差压过邓泰得了第六名的傅魁, 兴武帝让他补了东营吕瓒麾下一个从三品副指挥的缺,譬如虽然才十七岁却猎到豹子得了第三名的樊怀忠,兴武帝封了他御前军正六品百户的官,而本就是禁卫司百户的前武探花程知许因为得了第五名,直接升为了副千户。
看似樊怀忠是吃了亏,名次靠前得到的官却最低,但兴武帝授官可不是只考虑本次的狩猎成绩,还要看这些儿郎们的过往资历,傅魁十八岁就参军了,与其父傅道年、其兄傅枢都跟着兴武帝打过平南之战, 也随着兴武帝出征过西胡,但凡他名次再高些,兴武帝都可以直接让他官复原职。
至于秦炳、邓泰, 纯粹是跑去凑数的, 本身也没有特殊情况, 兴武帝并未给予任何嘉奖,十四岁的樊怀安得了十七名,但他年纪实在太小,兴武帝就赏了他一把宝刀。
狩猎结束, 众人移步行宫用午宴。
庆阳陪着母妃上了一辆马车。
人前丽妃得收着, 上车后一坐好,丽妃就拉住了女儿的手,欢喜道:“肃哥儿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今日他在围场逐虎时那么拼,连你二哥也不肯让, 说明他猜到了皇上要为你选婿的深意,更说明他心里有你,不愿将你的驸马之位拱手让人!”
还有什么比她看上的最佳女婿人选其实也很喜欢女儿更值得叫她高兴呢?
丽妃找不到了,儿子的婚事落定后,她唯一还惦记的就是女儿的姻缘。
庆阳打趣母妃:“母妃这么喜欢张肃,该不会是你跟父皇说了,父皇才故意选的张肃吧?不然我还以为父皇会让我从前三名里挑。”
丽妃:“怎么可能,就算是你的婚事,我也不敢乱出主意。”
张肃是好,但他本就有个战功赫赫的国公父亲,今年又多了一个封为云州总兵的亲大哥,丽妃若主动开口选张肃,皇上疑心她利用女儿的姻缘帮儿子拉拢权贵怎么办?
丽妃宁可憋着,也不想遭皇上的猜忌,再连累了一双儿女。
庆阳看得出母妃对父皇的畏惧是认真的,这叫她好奇起来:“母妃喜欢父皇吗?”
太过意外的问题,丽妃愣了愣:“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庆阳叫母妃先回答。
也快四十岁的丽妃竟有些脸热,侧对着女儿小声道:“你父皇英明神武,我自然是喜欢的。”
庆阳:“那母妃为何那么怕父皇?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父皇独宠母妃,只有母妃动不动担心父皇生你的气,连我的婚事母妃都不敢跟父皇商量。”
丽妃沉默了,过一会儿才解释道:“可能我遇到你父皇那天就像做梦一样,不敢想象当时已经占据朝廷大半江山的齐王竟然愿意收下我,后来他对我越好,我就越怕不小心触怒他坏了这场梦……说出来麟儿大概也不会懂,因为皇帝可能喜新厌旧随意冷落昔日的宠妃,却不会为一些小事冷落亲生的骨肉。”
庆阳抱住自己的母妃,哄道:“我跟三哥都这么大了,什么梦能这么长,母妃早该放心了。”
丽妃笑笑,扭头看女儿:“好了好了,今日是麟儿的好日子,还是多说说你跟肃哥儿吧,肃哥儿待你的心我总算看出来了,你喜欢肃哥儿吗?”
庆阳点点头。
丽妃毫不怀疑:“我早猜到了,小时候你就喜欢跟肃哥儿玩,一天不见都要想。”
庆阳:“……我都不记得了。”
丽妃:“我记得呢,你两岁那年秋天,有一次我们陪你去御花园玩,你们兄妹俩手牵手走在前头,肃哥儿跟在后面,走着走着,一片树叶从上面掉了下来,我还没想到树叶会不会砸到你,肃哥儿脚步一快一挥手就把那片树叶抄走了,那时候我就看出肃哥儿是个细心会照顾人的好孩子。”
十几岁的张肃可能会因为职责保护女儿,但是七八岁的张肃,丽妃相信那时张肃纯粹是关心女儿,先有这样的关心与照顾,才有了女儿对张肃的与众不同。
庆阳忽然发现,她还挺喜欢听母妃说这些琐事。
母女俩身后的马车上,坐着永康与女儿傅羲。
傅羲才七岁,相较于小姨母的婚事,她更为父亲终于得偿所愿重新当官而高兴,因为父亲高兴了,才有心情陪她玩,母亲也可以多些笑脸。
可当傅羲悄悄观察母亲时,却见母亲眉头微皱,还不如来时的心情好。
傅羲不由地扯了扯母亲的袖子:“娘,父亲只拿了第六,所以你不高兴吗?”
对上女儿心事重重的小脸,永康笑道:“没有,娘是嫌草原的路不平,马车有些颠,今日狩猎场上人才济济,你爹能拿第六已经很厉害了。”
傅魁的武艺不如邓泰,狩猎分数能超过邓泰,更在逐虎时敢为邓泰、樊怀忠所不敢为,已经算是为夫妻俩挣了面子。
不过永康自己就是大公主,经过傅家的落魄后,早不在乎傅魁这点小小体面了,她刚刚烦恼的是父皇把张肃选给妹妹单单是看上了张肃个人的品貌才干,还是暗藏了什么深意。
三弟是皇子当中最没出息的,即便如此,三弟依然有一个独宠后宫多年的生母丽妃,有一个在父皇心里的份量可能还要超过丽妃的小妹妹,去年才多了左相严锡正为岳家,今日竟又多了卫国公之子、云州总兵之弟张肃为妹婿。
此婚一成,三弟便成了皇子当中背后势力最大的那一个。
妹妹九岁时永康就怀疑过妹妹是否有扶植亲哥做皇帝的可能,但那时妹妹还小,被弟弟驳了一通后永康很快放下了,如今妹妹比她预料得更厉害,都已入朝为官了,那么妹妹真有扶植亲哥的野心,她也将更容易实现。
永康可以不在乎妹妹在父皇那里有多受宠,但如果妹妹的受宠威胁到了自家弟弟的太子之位,永康绝不会袖手旁观.
张家有除非皇帝赐酒、婚宴陪客不可过多饮酒的祖训,今日兴武帝招张肃为皇家女婿,虽然只是才赐婚也算婚嫁之喜了,再加上开席前兴武帝交待了让张玠、张肃尽情畅饮,父子俩便不好再拒绝众人的灌酒。
邓冲有兴武帝看着,只许他以茶代酒,拿茶灌人有什么意思,他索性不去凑这种热闹。
但雍王好饮啊,平时没法灌张玠,今日他便要试试张玠的酒量如何,吕瓒、侯万中、樊钟等人虽然不会猛灌张玠,可张玠凭白捞了这么一个大福气,要跟皇上做亲家了,大家无论如何都得多给他添几分喜气才行,同时也是在皇上面前表现他们的羡慕。
名将们灌张玠,秦炳、秦梁、邓泰、樊怀忠等小辈们就去灌张肃。
张肃来者不拒,倒是把秦仁看心疼了,他尝过被人灌酒的滋味,满口辛辣,有何好喝的!
“行了行了,都少喝点!”眼看着二哥又要给张肃倒酒,秦仁绕到张肃的席案后,拦在他前面道。
秦炳笑他:“你傻啊,他都要娶走咱们妹妹了,你这个三哥最该灌他!”
秦仁:“这是两回事……”
秦炳:“不让开是吧,那你替他喝!”
尽管张肃抢过了秦炳的这碗酒,秦仁也没逃过被其他人端到面前的酒。
邓冲笑眯眯地看戏,对兴武帝道:“皇上,臣一直觉得三殿下的性子最不像你,瞧瞧,这敢为兄弟挡酒的样子还是有几分随了你的。”
兴武帝:“……朕可不会三碗酒下肚就喝红脸。”
再说老三其实胆大的很,太子那窝囊样才最不像他。
被灌的这三人,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准女婿,还有一个是他的卫国公、准亲家,兴武帝没有让雍王等人胡闹太久,尽管如此,秦仁还是喝得醉醺醺了,张肃前两年晒黑了脸红不太明显,而在京城当了两年多京营统领的张玠不知怎么又白了回来,酒色上脸,五十四岁的人了,那姿容竟然还压过了在场不少年轻俊朗的儿郎。
连兴武帝都多看了张玠几眼,暗道若他长这样,丽妃还会那么怕他吗?
算了,他也挺俊的,只是没张玠文气而已,若女子都喜欢张家父子那样的,至少他的麟儿占了张玠三个儿子当中最俊的那个.
秦仁醉了,不许福安搀他,非要喝得比他还多但瞧着比他清醒的张肃送他回去。
尚未大婚的咸王殿下还住在行宫内宫,张肃先请示过兴武帝,得到允许才扶走了秦仁。
醉醺醺的秦仁路上就想问张肃是不是真的愿意给妹妹当驸马,只是他一开口张肃就打断他,免得这些有碍小公主清誉的醉话传到旁人耳中。终于来到秦仁的宫院,秦仁又大吐了一场,这个张肃可不伺候了,自有福安、福贵尽职。
等两人把三皇子收拾干净,趁机同样把自己简单收拾一番的张肃才进去了。
防着三皇子再吐,福安二人将主子按到了次间的榻上。
二人退下后,秦仁醉眼迷离地问因为站着比他高了一大截的人:“你喜欢妹妹吗?”
张肃听福安二人的脚步走远,才低声道:“臣仰慕公主已久。”
得到肯定的答复,秦仁立即睡着了,妹妹那边,等他醒了再问吧。
张肃:“……”
他将三皇子往里推推避免翻滚下来,处理妥当再离去。
刚走到前院,就看到了站在门前阴凉下的解玉。
张肃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那些酒的后劲。
解玉依然笑容温润:“后日公主晨起跑马,请三公子随驾。”
第100章
狩猎次日庆阳要当差, 二妃、永康等随行女眷却可继续安享西苑风光。
永康无需特意邀请弟妹吕温容,只叫人先打探清楚太子妃的动向, 得知太子妃、敬王妃带着孩子去湖边纳凉了,永康再带上一双儿女前去“偶遇”便可。
出发前,永康再次警告了儿子一顿,傅铭已经吃过禁足的苦,连声保证肯定听母亲的话。
湖边有垂柳,吕温容与孟瑶并肩坐在绸面毡垫上,看着铮哥儿牵着盈儿找野花。
孟瑶笑道:“应该叫真真过来,她最擅长找野花了。”
吕温容:“昨日她就不大舒服,过两日再约她吧。”
孟瑶懂的,因此越发佩服小公主了:“也不知那几日妹妹是怎么撑下来的。”
皇上在吏部为小公主单独设了一间休息室, 但姑娘家来月事总要难受一两日,小公主却从未因此告过假。那帮臣子们或许想不到这一点,她只要想起来, 对小公主便是既怜惜又钦佩。
吕温容:“外人只会说父皇多疼妹妹, 却不知妹妹坚持读书、练武甚至当差时承受了多少辛苦。”
当年第一次听说三岁的小公主去崇文阁读书时, 还是少女的吕温容只觉得小公主好厉害,等她三岁的儿子被皇祖父要求同去崇文阁时,吕温容一下子就心疼了,也就是那一刻, 吕温容才真正意识到小公主的天资过人。
夸了一会儿小公主, 两人自然而然地聊起昨日小公主刚刚定下的婚事来。
孟瑶得意洋洋的:“青梅竹马,我早就知道他们俩肯定能成,果然吧,张肃为了争驸马连我们家的莽王爷都不让了。”
秦炳经常跟她吹牛他的武艺一直是这帮勋贵子弟当中最好的,张肃征骠立功后, 秦炳又吹牛换他去骠国只会败得更快,孟瑶嘴上敷衍他,心里却觉得以前切磋时张肃就算能赢秦炳也会故意让一下,果然,昨日的狩猎就证明了这点,人家张肃不让了,秦炳就输了!
吕温容柔柔地笑:“两人站在一块儿,确实跟天生一对儿似的。”
就在这时,吕温容瞧见了远处走过来的大公主一家三口,她笑意微敛,倒不是不喜欢,只是她在大公主面前永远做不到在小公主、孟瑶身边时的轻松。
何止她啊,孟瑶也是如此,因为父亲的关系,她从小也算经常出入皇宫,她看兴武帝大多时候都觉得威严又可亲,只有永康公主,身上的傲气最重,仿佛看过来的每一眼都在提醒着彼此之间的尊卑之差。
两人提前站了起来,迎接大公主。
永康笑道:“自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坐吧,我也歇会儿,走这么一段路还挺累的。”
叫孩子们自己去玩,永康带着两个弟妹坐了下来,只管闲聊孩子们的成长。
盈儿还小,玩了一阵想要解手,孟瑶趁机提出告辞,陪着女儿、乳母一起回去了。
永康再让近侍们都去照看跑远的三个孩子,低声问吕温容:“妹妹与张肃的婚事,太子可有说什么?”
吕温容一听就知道大公主别有深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斟酌着道:“父皇赐婚,太子当然觉得很好。”
永康盯着吕温容:“太子把下面的弟弟妹妹都当成同胞手足,他只管高兴我并不意外,你呢,就没有点别的想法?”
吕温容低头道:“我不是很懂姐姐的意思。”
永康哼道:“是不懂还是不想懂?温容,自打你嫁过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太子好,你我都跟着好,太子若是因为太心善对弟弟妹妹们少了提防而出什么差错,你我都得跟着倒霉,甚至你跟铮哥儿的悲惨还要甚过我这个大公主。”
吕温容打了个寒颤。
永康看向还算平静的湖面:“我知道你不习惯,我也不习惯,谁不想一大家子人和和气气的呢?可皇家不一样,为了一把龙椅出过多少手足兄弟自相残杀的事,有时候就算他人没有觊觎之心,我们也必须有所防范,这样真出事了才不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我是姐姐,从小就管着太子,明明我对太子是一片好心,却把太子管得厌烦我了,就像铭哥儿也不喜欢我管教他一样。自打太子害过一场头疼后,我在他面前再不敢乱说一句他不爱听的话,但他身边必须有个能时时提醒他的人。”
“温容,太子喜欢你,他也能听进去你的话,你既然是他的妻子,就该承担起一个贤内助的职责。”
“三弟那边的势力越来越大了,你得让太子平时多提防三弟与妹妹在官场上的动静,提醒他多去讨好父皇,你想想,让谁当太子,还不是父皇一句话的事?”
这样字字句句都是为太子考虑的话语,纵使吕温容不认为秦炳、秦仁甚至小公主有那样的野心,她也没有理由反驳大公主。
没有理由,也不敢当面违逆。
“姐姐说的是,我都记住了。”
永康瞧着她越来越酷似弟弟的老实模样,说什么都只道记住却从来不会按照她的意思行事,心里就窜起了一把火:“那你先跟我说说,你打算如何规劝太子。”
吕温容:“……”
身为太子,秦弘或许有很多不足,但他很擅长察言观色,父皇的嫌弃、大姐的恨铁不成钢、二弟的不把他当回事、妹妹小时候对他由衷的亲近长大后对他的关心以及隐隐的怜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三弟,三弟管好他自己就行了。
所以黄昏一回来,秦弘立即发现了妻子的不安,就连四岁的铮哥儿都在紧张地观察着爹娘,仿佛父王回来了就能安慰好母妃,抑或是觉得母妃的异样便是因为父王而起。
秦弘先哄孩子,吃过晚饭铮哥儿随着乳母去睡觉了,秦弘再关心妻子。
吕温容不敢说得太深,委婉道:“大姐是怕外臣们擅自揣测父皇的用意,自行攀附三弟那里。”
不是她故意扯出大公主,而是平时她根本不会跟太子聊政事,瞒不住的。
让吕温容意外的是,秦弘竟笑了:“大姐从小就怕有人跟我抢,这种话她怎么说你怎么听,不用放在心上,该跟我说的尽管说,回头我在大姐那里为你配合。”
父皇最初那些赐婚都是为了巩固自家对大齐天下的控制,如今三弟妹妹的助力同样是他的助力,是大姐想得过于狭隘了。
当然,换个皇家大姐的想法也未必是多余,只是在秦弘眼里,二弟三弟妹妹都不会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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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亮得早,小公主要从辰时开跑,张肃便提前两刻钟过来了,来时路上张肃还算平静,等他远远认出候在西景门外的樊家兄弟,默默为赐婚后第一次单独伴驾公主准备了一晚的张家三公子就更平静了。
“张兄早啊!”樊怀忠声音爽朗地招呼道。
张肃:“……不及二位。”
樊怀忠:“那不一样,我们是公主的侍卫,提前过来是职责,张兄现在是公主的准驸马了,与公主的情分不同,晚一些也无碍嘛。”
张肃笑笑,站在了兄弟俩一侧。
樊怀安歪着脑袋打量他,再回头瞅瞅自家大哥,平时没感觉,今早他是真觉得大哥好难看,难怪会主动放弃竞选公主的驸马。
樊怀忠一巴掌将弟弟的脑袋转了过去,瞅什么瞅,兄弟俩长得明明一个样,都怪自家老爹!
时间缓缓过去,随着几道脚步声,西景门开了,门内正中位置站着的正是三人等待许久的小公主,今日小公主穿了一套粉、白相间的襦裙,像极了草原上清晨常见的一种野花的颜色,也像极了宫中精心栽培的芍药花。
“微臣拜见公主!”樊怀忠带着弟弟上前,恭声行礼道。
庆阳最先瞧见的却是被他抢了先于是落后一步的张肃,非常罕见的穿了一件茶白锦袍的张家三公子。
庆阳笑了笑,叫三人都免礼,随即走到宫人牵来的坐骑前,翻身而上,径直朝远处的草原跑去。
张肃紧随其后,再没有任何保持距离的避嫌之意。
樊怀忠拉住准备上马的弟弟,提点道:“今日我们只跟在公主百步之外。”
樊怀安瞪眼睛:“为何?皇上叫我们保护公主的!”
樊怀忠:“傻子,准驸马在,哪里还用得上咱们。”
樊怀安:“……真用不上,公主为何还要叫我们?”
樊怀忠:“你管公主怎么想,反正你就跟着我,不听话我揍你!”
上了马但还留在这里等兄弟俩的解玉:“……”
百步之前,庆阳一口气跑出很远,中间放马慢走休息时她才认真看向落后了她半个马身的张肃,笑着问:“今天怎么穿得这么俊?”
张肃有些尴尬,垂眸道:“家母为我选的衣袍。”
庆阳:“很好,以后见我时多穿这种浅色的,我喜欢。”
张肃低声道好,就是不去看公主。
庆阳:“前日你追虎的时候怎么没这么扭捏?”
张肃:“……”
庆阳哼道:“虽然你猎到了虎,但我不喜欢你那么冒险,万一摔断了腿,我可不会再要你当驸马。”
明明都知道她的选择了,何必还那么莽,竟与二哥成了一个德性。
张肃顿了顿,终于看向小公主,道:“纵使伤了,臣也甘愿。”
只为自己,他不会在狩猎场争先,但庆阳公主的驸马不该因为胆量输给任何人。
庆阳其实少有机会与张肃对视的,小时候是因为两人的身高差,长大了则是因为张肃一直在刻意回避。
然而在这个清风徐徐的清晨,她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张肃的眼睛,注视着她,带着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情愫。
幸好,她也喜欢这样的张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