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们三年才能回次京城, 所以每次兴武帝都会留他们在京城过年陪伴家人,年后再回边地。
既然威远侯孟极回京了, 准敬王妃孟瑶也就从贵妃那里搬了出来,陪父兄团聚一段时间再出嫁。
为了让孟极能亲自送女儿出嫁,兴武帝将秦炳的婚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一的吉日,赶在官员们休假前办了,礼部一干官员也能安心过个好年,不然孟极正月初六就要动身,婚期定在腊月底正月初都不合适。
孟极带着两个儿子孟长川、孟长河单独进宫谢恩顺便接女儿回家时,兴武帝还关心了下孟家兄弟:“长川二十四,长河也二十一了,可都有婚配人选了?”
兴武帝器重他的开国功臣们, 对各家年轻子弟的年龄、性情也都很熟悉。
孟极恭声道:“内子病逝前为长川定好了一门婚事,臣准备正月初三让他们完婚,长河的, 就等着让他大嫂为他操持吧。”
贵妃、孟瑶都在, 庆阳也来送别了, 听到这里,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孟家兄弟脸上。听孟瑶说,孟长川的未婚妻是侯夫人一位姐妹挚友的女儿,家中经商算得上小富人家, 因孟极常驻边关, 侯夫人年年都要邀请挚友母女来侯府小住,见两个孩子投缘,长辈们就做主定了婚约。
兴武帝自然知晓此事,道:“长川年后要回凉州,新婚燕尔的怎能叫夫妻俩天各一方, 让他把媳妇也带过去,长河的媳妇让贵妃、瑶瑶替他张罗,有人选了朕为他们赐婚,你在辽州离得太远,就不等你回来再办喜事了。”
皇恩浩荡,本就因为儿女婚事思念亡妻的孟极眼眶一热,带着两个儿子跪下,泣泪道:“臣本降将,皇上如此厚遇臣,臣实在无以为报,当之有愧。”
兴武帝笑道:“什么降将不降将的,能为朕分忧能保家卫国的就都是大齐的好将军,休要再提前事,何况朕要用你们才对你们好,你当爹的守好辽州,长川长河分头学好本事,老的退下了就得小的上,大齐将来的太平还要倚仗你们。”
文官可以靠三年一次的科举不断地选拔新人,再经由多年的官场筛选挑出最拔尖的重臣,将帅之才却非简单的武科举就能一蹴而就,且战事往往发生的突然,没时间慢慢挑,名将子弟既有父辈留下来的威望振奋士气,又能自幼耳濡目染如何为将,用起来更靠谱些,然后再从战场上物色后起之秀,去取代无能的将族子孙。
孟家父子怀着对帝王由衷的感激告退了。
兴武帝跟贵妃打听了些老二婚事筹办的进展,贵妃走后,兴武帝看向还留在这边的女儿。
庆阳钦佩道:“父皇如此体恤孟家,都把孟侯感动哭了。”
兴武帝:“他为大齐戍边,父皇理该为他解除后顾之忧,瑶瑶三兄妹都成家了,他在千里之外才能放心。”
做皇帝的,光想着让臣子尽忠却对臣子的难处视若无睹,那怎么行?.
庆阳吃过大姐姐出嫁的婚宴,吃过大嫂嫁进宫里的婚宴,两次都只能在宫里,偏偏宫里规矩多,空有喜气少了许多热闹。
这次二哥成亲,庆阳腊月十九就出宫了,晚上住在三哥的皇子府,白日兄妹俩同去二哥的王府凑热闹。
秦炳的王府还是原来的二皇子府,只是换了匾额,毕竟一开始就是按照王府的规制修建的府邸。
腊月天寒地冻,花园里只有松柏还绿着,没什么好赏的,秦炳简单陪弟弟妹妹逛了一圈就回暖阁坐着了。
庆阳想提前看看二哥的新郎礼服。
秦炳大大方方地换上,昂首挺胸地给弟弟妹妹看。
他二十了,秦仁才十七,一个肩膀宽阔胸膛结实,一个还是少年郎的清瘦,两人站在一块儿,庆阳忽然怀念起大家同住东宫的时候来。十四五岁时的二哥也跟三哥一般清瘦,如今瞧着已经完全像个成家立业的大男子了,少年时的莽横劲儿变成了王爷的威势,连三哥都不太敢跟二哥亲近,说话越来越客气。
“怎么样,是不是太便宜孟瑶了?”秦炳故意转了一圈,颇为自傲地道。
秦仁配合地点头,庆阳瞪二哥道:“就知道耍嘴皮子,这种只会让孟姐姐生气的话你说出来有什么用?”
秦炳也瞪了扫他兴的妹妹一眼:“她又不在,我说两句还不行了?你是她妹妹还是我妹妹?”
庆阳:“好啊,你继续说,回头我都告诉孟姐姐去。”
秦炳神色微慌,逞强道:“随你说,我可不怕她。”
庆阳:“是啊,你堂堂王爷怕谁,我是你妹妹,也不会真的去准嫂子面前搬弄口舌,但二哥若不改了这毛病,以后你府里丫鬟小厮包括外面的人多的是,换成他们听见二哥轻视孟姐姐,二哥敢保证他们不会拿你的话故意去孟姐姐那里挑拨吗?”
秦炳理亏,假装低头整理腰带。
庆阳:“我知道二哥喜欢孟姐姐,连府上两个通房都打发了,就盼着快点把孟姐姐娶回来。我也知道二哥喜欢跟孟姐姐斗嘴,那你们夫妻俩怎么斗嘴都行,外人不知晓,可二哥在外面说孟姐姐的坏话,弄得外人真以为你不喜欢孟姐姐,因此看轻或欺负孟姐姐,二哥就高兴了?”
秦仁默默地点头,被二哥扔眼刀子后就假装喝茶。
秦炳烦躁道:“好了好了,我改成了吧?”
庆阳:“爱改不改,将来跟孟姐姐吵架了别再求我替你说好话就行。”
秦炳彻底服软了,凑到妹妹身后假装给妹妹捏肩膀,庆阳嫌他下手没轻重,把人赶走了。
翌日一早,敬王府上下就忙碌起来,早上王府待客,时辰差不多了秦炳亲自去威远侯府迎亲,在那边吃了一顿午席,绕路把新娘子接过来时就到了黄昏吉时。
庆阳与严真真一起在前面观礼,看到了给二哥当傧郎的几个年轻勋贵子弟,其中有御前军统领薛业二十岁的长子薛处正,成国公吕瓒十七岁的长子吕朝光,也有庆阳非常熟悉的三哥秦仁以及卫国公府三公子张肃。
严真真一边打量身穿绛红锦袍笑得特别俊的三皇子,一边低声问身边的公主:“我表哥何时跟张肃这么好了?”
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严真真记得很清楚,就算没有袁崇礼,表哥身边也还围着一帮与他兴趣相投的勋贵子弟,与张肃根本不是一路人,三皇子是表哥的亲弟弟,傧郎没得逃。
庆阳看看脸贴着自己肩头的小姐妹,轻声解释道:“张肃跟薛处正,二哥只是跟他们玩不到一处,欣赏还是欣赏的。今日二哥大婚,傧郎关系到王府、侯府两府的体面,二哥当然要挑家世才貌皆佳的勋贵子弟,张肃他们总要给二哥这个面子。”
严真真:“那表哥可真是不给李孚远他们面子。”
庆阳顺着严真真的视线看去,看到了挤在一帮勋贵子弟当中笑呵呵的李孚远几人。
庆阳想,这几个专会玩的肯定有自知之明,就算没有,他们敢跟堂堂王爷置气?
归根结底,还是二哥糊涂,要么从一开始就跟张肃几个来往,要么始终亲近他原来的“兄弟”,像今日这样,真是两边都不讨好.
夜幕降临,秦炳被人灌了个酩酊大醉,是被他身边的大太监常吉、常平扶去新房的。
宫门早已关闭,庆阳今晚会继续住在三哥那边,散席后,她与同来吃席的大姐姐、雍王妃并肩走在女客之前,至于雍王、吕瓒等大将军们都去威远侯府吃席了,好与孟极拼酒畅谈,王府这边都是年轻小辈,两帮人喝不到一起。
永康与雍王妃话不投机,出来后见傅魁已经恭恭敬敬地在门前等着她了,浑身上下再看不出原来的傲气,永康笑了笑,由傅魁扶着上了马车。
三哥还没出来,庆阳与王婶道别,先上了马车。
并没有等很久,王府门前传来众人给三哥行礼的声音,庆阳掀开一角帘子,看到三哥被张肃扶着,醉如烂泥。
庆阳气得放下帘子,迅速下了马车,对扶着三哥另一侧的福安道:“你上车照顾三殿下,我骑马。”
她不想闻三哥身上的酒气,更怕三哥在车里吐了。
福安连连点头,他先上车,再在张肃的帮助下成功将三皇子拖了进去。
庆阳扫视一圈,马车前后她带来的十六个禁卫都牵着一匹马,但她的视线落在了旁边王府小厮牵着的一匹黑色骏马上,问:“这是谁的?”
小厮马上答道:“是张肃公子的坐骑。”
庆阳再去看张肃。
张肃配合道:“若殿下不嫌弃,微臣愿为殿下牵马,护送两位殿下回府。”
庆阳:“好吧,今晚就劳烦三公子了。”
张肃接过小厮手里的缰绳,等公主上马坐稳后,张肃便牵着马随同时出发的马车朝前走去。
绝大多数的人家这时候都已经歇下了,一行人离开敬王府不远,周围就静了下来,只有半轮残月洒下的朦胧月色照清前路。
庆阳让十六个禁卫分别保持距离列于马车前后,如此,她身边就只剩牵马的张肃与落后一个马身的解玉了。
今夜无风,身上的貂裘斗篷足以御寒,庆阳看向只穿一件锦袍的张肃,先让他靠近些,再问:“你冷不冷?”
张肃目视前方:“谢殿下关心,微臣不冷。”
庆阳:“我冷。”
张肃这才回头,视线最高移到小公主的肩头,见她的斗篷全都搭在后面,提醒道:“殿下可以将斗篷拢紧一些。”
庆阳:“缰绳给我,你帮我拢。”
十年的东宫伴读,张肃太熟悉小公主的脾气了,无法拒绝,他暂且将缰绳交给小公主,边走边抓住小公主的斗篷两侧拢到小公主身前。因为他长得够高,做这样的动作也很从容,并无狼狈勉强。
就在张肃准备接回缰绳时,头顶的小公主又开口了:“你们一家难得团聚,接下来就算我出宫,也不用你再来伴驾,你多陪陪国公与夫人吧。”
张肃颔首,面朝前方跟着坐骑的步伐。
庆阳:“讨伐骠国不是易事,邓冲又是那种脾气,不过有你大哥陪着,料想你们兄弟同心,应该能应付。”
张肃:“微臣会照顾好自己,殿下与三殿下不必挂念。”
庆阳笑了:“明明是我在关心你,你提三哥做何?”
张肃沉默。
庆阳抬起右脚,轻轻踢了他一下。
张肃瞬间握住小公主的靴面放回马镫,退开后正色道:“殿下已经大了,不可再做这种危险之事。”
庆阳:“斗篷又散了,冷。”
张肃只好再回来,重新帮小公主拢斗篷。
庆阳低头,看着近在眼前的如玉脸庞,轻笑道:“是啊,我长大了,父皇都准备为我物色驸马了。”
张肃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手,眼睫低垂。
庆阳深谙他的性子,没有再说什么。
三皇子府到了,马车先停,张肃拉住缰绳让坐骑止步。
小公主朝他伸手,意思不言而喻。
张肃略微迟疑,上前准备扶人。
以庆阳现在的身高,她自己下马便可,但她就是先将双脚脱离马镫,再把双腿并在一侧,侧坐着朝张肃俯身。
跳下来就是一瞬间的事,张肃全凭本能接住小公主,怕她摔了,紧紧抱住。
在他的双手环上小公主的腰时,小公主的手也抱住了他的脖子。
“喜欢吗?”
庆阳看着面前的人问。
张肃偏首,胸膛起伏间,像是没听见或是不明白也无意追问,转个身准备放她下去。
小公主配合地站好,她肩上的斗篷却脱落,幸好张肃及时抓住才没有落地。
“替我系好。”庆阳命令道。
张肃只能照做。
庆阳仰头,不出意料地对上了那双继续回避她的眼,庆阳笑了,借着他高大的身影遮掩,抬手握住为她系斗篷带子的一只手,明明为她牵了一路的缰绳,那手居然是热的,不知为何而微微颤抖。
“好好回来,我会等你。”
为臣者不敢犯上,那就由她来施宠。
第82章
正月初六, 兴武十四年的第一次朝会,即将离京的孟极等武官也都来上朝了, 正式向兴武帝辞行。
兴武帝勉励一番就让他们启程了,不必空等一个时辰的朝会结束。
邓冲一马当先走在前头,郭彦卿、李裕等六位总兵两两并肩紧随其后,张坚、邓坤等小辈原地站了会儿,再转身跟上。
才卯时一刻左右,天还黑着,邓冲最先跨出大殿门槛,再往前走几步,就要沿着大殿前方长长的汉白玉石阶拾级而下时,忽然注意到石阶下面站着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提着一盏宫灯,朦胧的灯光又晕照出一道披着斗篷的女子身形。
虽然那女子背对着他们,邓冲还是认了出来, 正是宫里唯一敢往这边乱跑的庆阳小公主。
只是, 以前大臣们称呼小公主, 是因为这公主确实才几岁大,是个名符其实的小孩子,如今再称小公主,“小”便单指庆阳公主的排行了, 瞧瞧那七尺来高的样子, 眼瞅着都要追上严锡正了,即便今年刚十三岁,谁还敢再把她当孩子?
短暂的停顿片刻,邓冲继续带头走了下去,直到他都快跨下台阶了, 十几步外的小公主才转过身来。
再次对上小公主越来越惊人的面容,邓冲不由地又想起当年皇上第一次把知县家的美人带出来给他们介绍的情形,没怎么读过书的邓冲不知道该如何夸赞丽妃的美貌,他就记得当时他们几个全都看傻眼了,正因为有丽妃在前,得知傅道年被区区骠国一个美人蛊惑时,邓冲才没有鄙夷傅道年怎么那么不中用。
只是,丽妃多柔弱啊,好似随便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都能把她占为己有,眼前的小公主却把皇上的天威学了个七八成,瞧瞧,明明比他矮,明明面对他们这一帮武将,小公主的眼神似乎还是睥睨的,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
“臣等见过殿下。”
邓冲身后,孟极、彭英等总兵率先躬身行礼,跟着是张坚等年轻小将。
庆阳的视线扫过他们,重新落到尚未行礼的邓冲、邓坤父子身上。
终于明白小公主在想什么的邓冲只得稍稍低头,拱手道:“臣等见过殿下,不知殿下为何来此?”
庆阳先让众将免礼,笑道:“诸位都是大齐的名将,此去边关又要三年后才能回京,父皇会挂念诸位,我也颇为不舍,因此特来送将军们一程。”
说着,小公主的目光依次扫过诸武官的脸,连与她有过过节的邓坤也没有落下。
众将纷纷道谢。
庆阳让到宫道一侧,道:“诸位还要赶路,我就不耽误你们了,愿诸位将军一路顺风。”
众将也劝公主珍重,陆续朝前走去。
庆阳这才看向排在后面的张肃,虽然二哥大婚那晚她已经单独跟张肃道过别了,可今早庆阳还是想再多看一眼。
武将们腿长步伐大,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就能越过小公主,把小公主抛在后面。
走在张肃前面的张坚如此,张肃……
即将擦身而过的刹那,从不会无故窥视小公主的张肃终究还是偏了头,视线快速扫过小公主的眉眼与脸庞,再在小公主笑出来的时候微微颔首,修长笔挺的身影一晃而过,步履从容而决然。
庆阳平静地目送那道身影,直到一行人全被远处的黑暗吞没.
四月初二,小公主该庆十三岁的生辰了,永康、敬王妃孟瑶、秦梁的世子妃朱涟清、严真真以及还未当差可以逃一日课的三皇子秦仁都进了宫,给二妃请完安再来到九华宫给小公主送礼,太子妃吕温容、小皇孙铮哥儿已经在这边了。
永康很喜欢自己的侄儿,把铮哥儿抱在怀里,调侃妹妹:“以前你是宫里最小的孩子,大家都疼你让着你,年年想法子哄你开心,如今有了铮哥儿,总算能让你也尝尝哄小孩子的滋味了。”
庆阳并不记得她有让大姐姐与三个哥哥让过她什么,但大哥三哥确实经常照顾她,二哥经常陪她玩,包括陪她时间最少的大姐姐也会喂她吃糕点帮她擦手擦嘴,所以庆阳就笑了笑,没有反驳大姐姐。
永康对妹妹说话还算好听的了,没聊一会儿就开始排挤朱涟清,因为她不喜雍王妃与秦梁,对朱涟清便是恨屋及乌。
朱涟清哪敢跟大公主顶嘴,低着头听了,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模样。
吕温容怜惜她,叫孟瑶、严真真、秦仁三个小的多陪陪小公主,她先带着永康、朱涟清离开了。
永康还要去重元宫坐会儿,朱涟清先行出了宫。
屋里没外人了,永康才举起铮哥儿亲了亲,笑着问:“铮哥儿更喜欢大姑姑,还是小姑姑?”
吕温容:“……”
两岁的铮哥儿还不懂大人的花花心思,平时也没人问他这个,小家伙就说了大实话:“小姑姑。”
永康瞥眼又紧张又尴尬的吕温容,点着侄儿的脸蛋道:“小姑姑只是住在宫里,可以天天陪你玩,但大姑姑跟你父王才是一个母后生的,大姑姑跟你最亲,将来也会对你最好,小姑姑只会喜欢你三叔的孩子,铮哥儿要更喜欢大姑姑才是。”
铮哥儿听不懂。
吕温容不敢纠正连太子都畏惧她也渐渐畏惧的大公主,想着等大公主走了她再告诉儿子两个姑姑一样亲。
九华宫。
秦仁跟姑娘们说不到一处,今日也没有凑热闹的心情,自己在旁边坐着。
孟瑶逗他:“妹妹过生辰,三弟为何闷闷不乐?”
秦仁叹道:“一进宫我就忍不住想张肃。”
来妹妹这边就会经过他曾经居住的承明宫,那是他跟张肃一起住了多年的宫殿,门口全是两人同进同出的回忆,秦仁如何不触景伤情?
孟瑶下意识地看向庆阳,见小公主只是很嫌弃三哥的样子,孟瑶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想岔了,莫非小公主虽然与张肃青梅竹马,却并没有生出男女之情?也是,小公主才多大啊,刚刚进入豆蔻年华要开窍的年纪,张肃却走了,等他回来,小公主不定喜欢上哪家公子了。
察觉秦仁似乎有话要与小公主说,孟瑶与严真真也告辞了。
秦仁这才把藏在福安身上的张肃的那份礼物要过来,送给妹妹,解释道:“张肃离京前晚去跟我辞行,说他年年都会送妹妹小木人,今年不送怕妹妹不高兴,正好已经提前雕好了,就托我到了日子转送给妹妹。”
庆阳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亏他想得这么周到。”
打开匣子,庆阳取出里面的小木人细细打量。
随着她渐渐长高,张肃送的小木人也一点点“长高”了,五官与衣着雕刻得越发精致。
这次的小木人公主是站着的,脚下多了一条巴掌长的底托,底托的另一头也就是小木人面前还雕了一盆盆栽牡丹。
秦仁怀念道:“是去年正月你去我那里赏花的情形吧。”
庆阳看着小木人公主的眉眼,这么像,可见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张肃不定偷看了她多少回。
“他有给三哥写信吗?”
“没有,离京之前就说了路途遥远,不写信了。”
庆阳:“那三哥有给他写吗?写完可以交给卫国公夫人,与她的家书一道送过去。”
今年该邓冲整肃云州军的军纪,耗费一年做战前准备,明年才会发兵讨伐骠国。
秦仁被妹妹提醒,激动道:“是啊,他不给我写,我可以给他写啊,那妹妹你收拾礼物,我先回去了!”
庆阳笑笑,让解玉去送三哥,她拿着新得的小木人去了书房。
因为小木人越来越多,庆阳让宫匠给她打造了一张专门摆放小木人的橱柜,柜门是琉璃做的。
算上今年的,一共十个小木人了,刚好摆满一张橱板,从矮到高的排成一排.
从京城到云州府城谷昌足足有四千里地,秦仁四月初写好交给卫国公夫人徐氏的信,随着每日只走一百里的驿差在路上颠簸耽搁了一个多月,五月底才送到了张肃手中。
信封很厚,张肃取出信纸后先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三页,大抵因每张信纸能容纳的字数有限。
张肃从头看起。
秦仁在信里诉说了他对这位伴读兼兄弟的思念以及兄弟走后他一个人住在皇子府是多么的不习惯,抱怨他无所事事去找二哥玩却惨遭二哥嫌弃的悲惨,还表达了对妹妹没事人一样继续读书练武逛官署的羡慕。
张肃视线微顿,多看了一遍再继续往下看,然后一直读到最后一页,才又看到了“妹妹”的字眼,却是三皇子说他的那份礼物已经送出去了,小公主挺喜欢的,夸他想得周到,但三皇子推测就算他不送,小公主应该也不会生气,因为小公主一向都很讲道理。
张肃慢慢放下了信纸。
不会生气吗?
那明年小公主生辰,他还要不要继续送?
黄昏回到自己的营房,张肃收好三皇子的信,再从抽屉里取出他才雕了三成的新木雕。
打量片刻,张肃捡起刻刀,就着灯光继续。
第83章
张肃是守礼之人, 既然三皇子给他写了信,他肯定要回信一封。
驿差兢兢业业地往返于云州与京城之间, 八月初,秦仁顺利收到了张肃的这封信。
自知父皇不喜欢他逃课,秦仁不敢经常往宫里跑,特意等到八月初五该妹妹出宫逛官署的日子,秦仁早早去东华门门外等着了,然而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到妹妹的人。
秦仁很是困惑,今日风和日丽的,以妹妹的性子绝不会错过,难道妹妹病了?
秦仁急了,顾不得父皇会怎么想, 跟守门禁卫说他要进宫给二妃请安。
禁卫再让专门跑腿的宫人去传话。
贵妃都准备歇晌了,听说三皇子要给她请安,笑了笑, 准了, 再吩咐身边的宫女去西宫外面等着, 见到三皇子就说她睡了,三皇子直接去给丽妃请安便可。
于是,秦仁就少走了一趟路,先来自家母妃这边做做样子。
丽妃得知儿子是因为没等到妹妹着急才进来的, 笑着道:“你妹妹是有些不舒服, 但也不是生病,休息一两日就好了。”
秦仁不懂:“哪里不舒服?请御医看了吗?”
丽妃看看已经十八岁的儿子,过两年也要被皇上赐婚的儿子,嫌弃道:“怎么这么笨,你妹妹是真正地长大啦。”
秦仁依然两眼茫然。
丽妃只好简单地给儿子解释了下, 免得儿子去女儿面前说傻话,亦或是将来在儿媳妇面前丢人。
秦仁明白了,紧跟着就是尴尬:“那我还去见妹妹吗?”
丽妃:“怎么,小时候的妹妹是妹妹,大了就不是了?别说傻话气你妹妹就行。”
秦仁确实想看看妹妹到底是怎么个不舒服法,遂小心翼翼地绕过父皇的乾元殿,偷摸摸溜到了九华宫。
庆阳肚子不舒服,躺在床上休息呢。
她是今早起床时突然发现中裤染了红,因为身边有沁芳、拂柳几个宫女,再加上母妃这两年时不时就关心一下,庆阳早已明白月事一事,当这事真的发生了,庆阳并未慌乱害怕,只觉得新奇,同时小腹也有些轻微的疼痛。
母妃说姑娘家初来月事之年可能要适应一段时间,稳定后就没那么难受了。
庆阳读书比母妃多,这方面母妃比她更有经验,所以就跟郭先生告了今日文课的假,禁卫司那边也去打了招呼,准备卧床休息一日。
上午母妃、贵妃、大嫂陆续来看过她,父皇批完折子也过来坐了会儿,庆阳熟悉的父皇难得变得嘴笨了,目光躲躲闪闪说话支支吾吾的,逗得庆阳笑出来,父皇便也跟着笑了,最后嘱咐她好好养着,难受了马上请御医。
身体的变化,母妃、贵妃娘娘、大嫂的欣慰与调侃,包括父皇略显尴尬的关心,都让庆阳觉得新鲜。
“殿下,三殿下来探望你了。”
庆阳:“……”
她知道母妃很高兴,贵妃、大嫂那里都是母妃透出去的消息,可母妃还特意去知会三哥了?
三哥都来了,庆阳肯定要见的,改去次间的榻上靠着,再让沁芳去领人。
秦仁在宫里跑了一大圈,晒得俊脸泛红,进来后对上妹妹的眼睛,脸就更红了:“你……”
“我没事,三哥的心意我领了,不用说出来。”庆阳抢先打断三哥可能会有的让兄妹俩都尴尬的话。
秦仁松了口气,坐到妹妹脚底那边的榻沿上,看着妹妹道:“其实我是来宫外接你的,你迟迟不出宫我才进来瞧瞧,哪想到……”
庆阳好奇问:“接我做何?”去官署的腰牌只有她能用,她不会带上三哥,三哥也没有这个兴致。
秦仁一气之下又站到地上了,从怀里取出张肃的信递给妹妹:“你瞧瞧,我给张肃的信写了足足二十多页,他就给我写了一页!”
庆阳先笑了,抽出薄薄一张信纸,看到上面熟悉的疏朗字迹,脑海里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张肃如玉俊逸却清冷内敛的面容。
一页信纸,写得还不算满,大意是说他初到云州后有些不适应当地的天气,好在很快习惯了,饮食无忧身体无恙,说他也时常忆起伴读三哥左右的时光,希望他不在三哥也能安心读书照顾好身体。最后,张肃说他随定国公、云州刺史巡视地方时看到有茶农贩卖普洱新茶,于是买了四罐,区区薄礼请三哥笑纳。
庆阳将信纸贴于鼻端,闻了闻淡淡的墨香,再对三哥道:“字确实不多,但已经抵他几年跟三哥说的亲近之词了,何况他还给三哥送了普洱名茶。哪像我,平时出宫次次都带着他一起逛,结果他既没在信里提我半个字,也没有送茶礼给我。”
秦仁赶紧替张肃打圆场:“他素来守礼,平时看你都不敢,岂敢将思念之词落于纸上,被我误会怎么办,亦或是书信丢了被旁人误会怎么办?”
他们三个一起长大,秦仁不信张肃光想他不想妹妹,只是把礼字深深刻进骨头里罢了。
小公主还是不高兴的样子。
秦仁继续哄:“四罐茶叶呢,我一个人哪喝得了那么多,肯定有两罐是他给你预备的,中秋进宫我就给妹妹带过来。”
庆阳嗤道:“送三哥就是送三哥的,我不要。”
进宫一趟还把妹妹惹生气了,秦仁叹口气,回府后提笔给张肃写回信,再叫福泉备了一份中秋节礼。
中秋的礼,十月初张肃才收到。
他先看信。
可能是第一封信三皇子已经诉够了离愁与思念,这回三皇子只写了五页,其中提到了小公主两次。第一次是说小公主六十步的箭靶已经能十箭八箭射中黄心了,开始用百步的箭靶练习,用剑也能击败他了,害他又被皇上狠狠嫌弃了一顿。
看到这里时,张肃笑了下,三皇子练武喜欢偷懒,与人切磋则毫无斗志,能避就避,当然会败给臂力越来越强剑法也越来越纯熟的小公主。
第二次是说小公主因为他没给她送茶礼生气了,三皇子提醒他下次单独准备一份一看就是送给小公主的礼物。
张肃看向窗外,四罐茶叶……
脑海里浮现一双促狭又霸道的眼,张肃摇摇头,收起信纸.
鉴于三儿子的没出息,张肃离京后,兴武帝没有再给秦仁安排新的伴读。
秦仁也不需要伴读,一个人老老实实地读着书、能偷懒就偷懒地练着武,平时除了以文会友就是在休沐日的时候陪妹妹四处逛逛,再就是期盼好兄弟张肃从遥远的云州给他寄来的信。
如秦仁预料的那般,张肃的第二封回信果然在腊月中旬送到了京城,信还是简单的一页纸,连提前给他拜年都拜得平淡无奇,但随信而至的礼物变多了,分别是普洱茶四罐、当地花饼四盒、晒干的松茸四盒、色彩斑斓纹案特别的娑罗锦四匹。
茶、饼、松茸男女都可以吃,可那四匹娑罗锦有一匹红橙底的、一匹分成几个格子色彩鲜艳如天虹一般的分明是送妹妹的啊。
还每样都是四份,他与妹妹一人两份,正方便分!
秦仁便挑日子带着四样礼物进宫去找妹妹了。
庆阳身边的几个宫女都围着两匹娑罗锦惊讶起来:“居然还有这样的锦缎?”
今年常读云州风土民情相关典籍的小公主笑着给她们讲解当地一些部族人的穿衣风俗,包括这样的娑罗锦要做成什么样的成衣才好看。
“先收起来吧,暂时还用不上。”等她们欣赏够了,庆阳吩咐道。
茶与松茸都收了起来,花饼庆阳留了一盒,一盒叫沁芳带出去与拂柳四人吃。
秦仁笑道:“这回妹妹可高兴了?”
庆阳睨眼三哥:“高兴什么,肯定是你让他给我准备的,你不提醒,他肯定想不到。”
秦仁:“……”.
几番书信往来,除夕一过,便到了兴武十五年。
四月初二,庆十四岁生辰的小公主又从三哥那里收到了张肃送来的小木人。
每一年的小木人都是张肃照着她前一年的某个样子雕的,而去年一整年,张肃只在正月初六的黎明短暂地见了她一面。
那日庆阳披了一件御寒的斗篷,这次的小木人便也披着斗篷。那日提灯的是解玉,如今小木人的手里提着一盏宫灯。那日庆阳是去送他的,等待的时候她背对乾元殿仰头赏着夜空中的星,眼前的小木人便也望星般高高仰着头,而非张肃与她擦肩而过时的微微仰头。
所以,张肃是在告诉她,他刻的不是小公主送他离京的那一幕,不是那一幕,小公主就可能想不起他扫过来的那略显失礼的一眼,也意味着身为臣子的他并没有希望小公主记得那一眼,那么张家三公子就还是恪守本分的,送小木人只是简单地为小公主庆生,不是借物传情。
庆阳摸了摸小木人的眼睛。
张肃确实守礼,可他将这些小木人握在手里的时候,他一刀一凿细细雕刻出她眉眼的时候,他看见的就只是巴掌长的一截木头吗?
还有她去乾元殿前送行的那日,他张肃明明走在最后,她明明在邓冲靠近时就转过身了,张肃若不是早早就认出了她,且一直盯着她不放,他又如何知道她在赏星?
是觉得她还小,看不透他深藏的种种心思,还是怕她真的大了又因为分离太久忘了,不敢在送礼时有任何僭越?
庆阳走进书房,打开那张专门收藏小木人的橱柜。
一共五层,中间的一层已经摆满了,庆阳想了想,将披着斗篷的小木人放在了上面的一层。
孤零零一个,朝南而望。
第84章
兴武帝记得女儿的生辰, 记得几位功臣家的儿郎们的年纪,但具体生辰他可没闲工夫去记。
不过, 七月二十三上完早朝父女俩一起用膳时,女儿跟他说上午要告假去找严真真,兴武帝忽然就记起来了:“今日真真生辰?”
往年女儿也会出宫去左相府为小伙伴送礼庆生。
见女儿点头,兴武帝一边吃饭一边琢磨起来,时不时再瞧瞧对面的小公主。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小女娃们都变成大姑娘了,他都替女儿物色好驸马人选了,左相家的香饽饽,外面那些大臣们也早就盯上了吧?
下午歇完晌,兴武帝去了御花园, 并派人去请贵妃、丽妃。
贵妃得知皇上要见她,并未意外,这些年皇上虽然独宠丽妃, 该给她的体面也没少了过, 像赏花、游湖、听戏等雅事都会邀请她与丽妃一起, 有时候也会单独叫她过去询问内宫宫务。
简单收拾收拾,贵妃带着一个宫人出发了,到了门外正好遇见来找她同行的丽妃,二妃便并肩去了御花园。
兴武帝坐在水榭中, 湖边的荷花都残了, 只剩一片片边缘开始泛黄的碧绿荷叶,天蓝水清凉风习习,倒也惬意。
察觉皇上兴致不错,二妃都放松了许多,进来行个礼, 分别坐在了兴武帝旁边提前备好的椅子上。
兴武帝一副闲聊家常的语气:“麟儿去给真真庆生了,还没回来,你们给真真捎了礼物没?”
严真真是贵妃的亲侄女,肯定备了礼物,丽妃爱屋及乌,当然也是有的。
兴武帝感慨道:“十四了,都是大姑娘了啊。”
丽妃心中一紧,很怕皇上下一句就是给女儿赐婚一个母女俩都不熟悉的儿郎。
贵妃的心也绷了起来,已然猜到皇上要赐婚的是侄女严真真。
在二妃或紧张或探究的目光中,兴武帝笑道:“真真天真烂漫,老三心思纯善,朕看他们俩挺合适的,你们意下如何?”
丽妃呆住了,不是给女儿赐婚,而是给儿子?
呆过之后,丽妃心虚地看向贵妃,她也觉得真真漂亮又可爱,家世更没得挑,问题是,老三一身懒骨头,贵妃与左相看得上吗?
贵妃也是错愕的样子,飞转的心念却在思索皇上这提议背后的深意。
她是贵妃,还有位身为左相的父亲,早些年贵妃很怕皇上猜疑她有扶植老二做太子的心思,处处谨言慎行,大皇子做了太子后,贵妃这颗心是放了大半了,另一小半继续担心太子因为严家猜疑提防老二。
那么,皇上把真真赐给三皇子,是不是为了分化严家可能扶植老二的势力?与此同时,严家淡了拥立别的皇子的心,太子那边也能放松些,毕竟三皇子一看就是个安分守己的主,自己不会争,也不会帮着二哥去抢大哥的。
兴武帝来回打量过二妃,道:“都不用想太多,朕就是喜欢真真。”
贵妃忙道:“能得皇上青睐那是真真的福气,只要丽妃妹妹不嫌弃真真,我愿意替真真应下。”
丽妃哪里会嫌弃,只觉得喜从天降!
都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兴武帝慢悠悠道:“不急,儿女婚事还是要父母做主,你先问问左相、文选的意思。”
严文选,贵妃的胞弟,也是严真真的父亲,年方三十五,现任大理寺左寺丞,正五品,严锡正还有两个庶出儿子,全都外放为官了,兜兜转转都还是六七品的官。
兴武帝曾经找过吏部尚书杨执敏,让他给严家三兄弟升升,杨执敏苦笑着说他早想升了,只是每次一提都会挨左相一顿骂,因为左相觉得自家儿子们才干平平,就配做他们现有的官职。
鉴于严锡正这话并不是完全的自谦之词,兴武帝就没再干涉,成全了严锡正的贤臣之风。
次日贵妃就把自己的父亲与弟弟都请到了长春宫。
习惯家里大事小事都由老爹做主的严文选表示他都听老爹的。
严锡正摸着胡子,兴武帝与小公主的脸庞交替着在他眼前晃过,奈何思来想去,他也只能答应,毕竟那是皇上的意思,至于三皇子,越没出息反倒越安稳,不怕他坑了孙女。
私底下商量好了,中秋节时,兴武帝高兴地在宫宴上赐了婚,婚期等两人及冠、及笄后再定。
刚夹了一道菜要放进口中的秦仁僵住了,看看父皇,再去看坐在大哥、二哥旁边的左相。
严锡正没看他,离席朝兴武帝谢恩。
兴武帝瞪向又傻又懒又有福气的三儿子。
秦仁虽然还是头脑发懵,却知道礼数,放下筷子赶紧也去谢恩了。
兴武帝挥挥手,一老一小重新落座后,兴武帝端起酒樽,视线扫过底下的大臣们,最后落在了卫国公张玠脸上,见张玠察觉后回视过来,兴武帝朝他做了个敬酒的动作,笑了。
张玠:“……”.
解决了老三的婚事,兴武帝心情好了一阵,九月中旬小皇孙铮哥儿过三岁生辰,兴武帝更是高兴,让铮哥儿在他这边歇的晌,铮哥儿醒了后,兴武帝再牵着小家伙去御花园玩耍。以前他也这么陪女儿玩过,现在女儿是大姑娘了,又是读书练武又是出宫的,主动黏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抱着铮哥儿在池塘边看鱼时,兴武帝怀念道:“小姑姑三岁就去崇文阁读书了,铮哥儿也三岁了,明天去崇文阁陪小姑姑一起读书,好不好啊?”
铮哥儿知道要听皇祖父的话,乖乖点头。
兴武帝欣慰地摸了摸孙子的脑袋瓜,吩咐候在旁边的小皇孙的乳母,让她回去跟太子太子妃说说,明早巳时送小皇孙去崇文阁,先读半个时辰试试。
乳母恭顺地应下。
因为想到了女儿三岁的时候,黄昏兴武帝去了九华宫,见女儿从书房那边跑出来接驾,兴武帝笑道:“又在看书?”
庆阳摇摇头,让父皇猜她在做什么。
兴武帝猜了几样都没猜对,直接跟着女儿来到书房,就见书桌上乱糟糟摆了好几张纸,每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间都有一片片涂改痕迹,兴武帝拿起来看,看明白后就愣住了,女儿算的竟然是邓冲带兵讨伐骠国耗费的粮草与军饷。
庆阳将最清晰的那张拿给父皇过目:“一个月大概五万石粮草,对吗?”
兴武帝下个月就要下旨让邓冲发兵了,粮草军饷这些早就估算过,赞许道:“差不多,朕的麟儿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庆阳让父皇坐下,她坐在旁边,更忧心此战是否顺利:“前朝两百多年,与骠国时战时和,但无论胜负都会因骠国的瘴气折兵一两成。邓冲在中原从无败仗,却从未踏入过骠国境内,父皇不怕他出征失利吗?”
兴武帝闻言,看向旁边一面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着一套刚修完的前朝史书。
兴武帝指指那些史书,问:“麟儿都看过了?”
庆阳:“先挑与骠国的战事看的,父皇肯定也看过了吧?”
兴武帝叹道:“父皇哪有时间看啊。”
庆阳:“……都要发兵了,父皇还有闲情戏弄我。”
骗不过女儿,兴武帝立即又笑了出来,安抚女儿道:“云州副总兵耿岳也是前朝老将,曾两次出征骠国,这次伐骠的路线、时机、后勤调运都是他督管,有他在,邓冲只管打仗就行,且朕会告诉邓冲,此战只要能迫使骠国主动议和乞降便是大捷,无需恋战。骠国那地方前面几朝都没法治理,咱们要它也无用,震慑得他们不敢再来进犯就够了。”
大齐不会主动去打骠国,但骠国以为大齐好欺负总来挑衅,大齐就得发兵以扬国威。
庆阳既恨骠国之前的进犯,又心疼大齐的将士与军饷,父皇开国十五年了,前面四年忙着统一江山,国库因为战事始终空虚,一统后要减免田赋让各地尽快休养生息,国库勉强收支持平,再加上修长城、造战船、开渠道等耗费以及最重要的养兵军饷,国库好不容易攒了些银子,这一战顺利的话,总耗资约莫一百八十万两,若不顺利……
庆阳不愿再想。
兴武帝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意气自如地道:“不怕,有父皇在呢。麟儿记住,该打的仗再难也要打,父皇已经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剩下的就看将士们的,一战不成还可以厉兵秣马准备第二战,只要国力允许又有能征之兵将,咱们打谁都不必怯战。”
庆阳看着父皇平静又深邃的眼睛,因为战事临近而不安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云州。
十月上旬,兴武帝的发兵旨意抵达前,张肃先收到了今年三皇子送来的第三封信。
信是三皇子中秋后写的,三皇子先讲了他被皇上赐婚后的震惊与来自小公主的调侃,再感慨大家都长大了,猜测张肃回京后肯定也会被国公夫妻安排一门婚事,不知张肃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等等。
后面三皇子又为他的伐骠之战忧心起来,并解释了那一大袋灰扑扑的香包的来历:小公主叫人配好的,里面掺杂了艾叶、白芷、石菖蒲等药草,可驱除瘴气。
张肃打开袋子,数了数,里面一共有五十个巴掌大的小香包,信上交代让他三日换一包佩戴。
其实军营为每个士兵都配置了类似的香包,只是数量没这么多而已,将领们的自然够用,而且母亲、大嫂也分别为他与大哥准备了许多香包,多到兄弟俩把之前领的份例都分了出去。
但张肃还是拿出一个香包,放在面前闻了很久。
第85章
各朝往返骠国与中原两地的商旅、使臣或是出征将士都证实了一件事:每年五月到九月的骠国湿热多雨, 道路泥泞、蚊虫泛滥、瘴气弥漫不适合作战,而十月到次年四月则少雨干旱, 适合军队出征。大体如此,当然也有气候较为异常的年头,正如中原也偶有洪涝或旱灾之年。
邓冲来云州做总兵就是为了讨伐骠国,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与副总兵耿岳、云州刺史分头忙碌着,或练兵或调运战马粮草督造战船或查探骠国敌情与节气变化,一步一步可谓紧锣密鼓力求知己知彼,因此,当十月中旬兴武帝终于送来发兵的旨意,早已整军待发的邓冲、耿岳立即兵分两路朝骠国挺进。
云州这边一共七万兵力,留下一万戍边防着骠军偷袭, 邓冲率领三万步骑兵沿着西北陆路朝骠国国都瓦城进军,副总兵耿岳带两万步军一万水师沿着东南水路朝瓦城进军,按照计划, 两路大军将在除夕前后于瓦城北面重镇新城合兵。
骠国士兵体型矮小, 单兵战力本就不如云州兵, 以前全靠小股兵马偷袭,抢掠云州边地百姓与钱粮后再迅速撤兵,倚仗山林地势以及他们早已习惯的瘴气抵抗云州军。傅道年初任云州总兵时还经常派兵追击,后来就因为奔波无功、将士染病等原因懈怠了, 骠国美人的枕头风一吹, 他对骠国的侵扰越发纵容,使得骠国将士对云州军都存了轻视之心。
然后他们就等来了新任总兵邓冲。
如果说傅道年是一头逐渐被骠国滋扰得无奈又犯懒的狮子,邓冲就是一头刚刚发现自家地盘被侵袭的猛虎,他连京城的皇帝王爷都敢称兄道弟,连张玠、孟极等开国名将都不放在眼里, 岂能纵容区区骠国跑到自家地盘撒野?
是,大齐是兴武帝的,但兴武帝是他的好兄弟,这江山又是他帮着好兄弟打下来的,外人来侵略兄弟的地盘,就等于侵略他的地盘!
邓冲携着熊熊怒火而来,他的这支兵马便也都被大将军的怒火感染,成了一支虎狼之师,就连那些本性懒散的小兵们也不得不如狼似虎起来,免得被大将军盯上挨鞭子。
邓冲大军所到之处,骠兵溃败而逃,地方官员被掳,府衙尽焚于大火之中。
几场败仗下来,骠兵自知战力不敌云州军,一路坚壁清野,放弃村镇全部躲进营地以守代防。
然而邓冲大军士气正盛,在损失小部分兵力后依然势如破竹地按计划抵达了新城之外。
新城往南百里就是骠国都城瓦城,所以骠国皇帝提前调集了五万兵马到新城抵御大齐军队。
邓冲这边却只有一万五的兵力了,少掉的一万五,八千负责后勤,五千部署在夺下的各处营地提防被骠军截断后路与粮道,然后有九百多人伤亡,一千余人因瘴疫而死。
大军在新城十里外安营扎寨。
帅帐刚刚搭好,邓冲就迫不及待地进去了,扫眼沿着大帐边角撒药粉的亲兵,瞪着跟进来的几个将领道:“耿岳的兵马到哪了,有消息没?”
“回大将军,据哨兵来报,耿将军正率水师与骠国水师交战力争打通水路,张坚率领的一万步军预计三日后能到。”
提到跟在耿岳身边的张坚,邓冲看向一直跟着他的张肃,离京时还如文人一般白皙清俊的张家三郎,如今已经年满二十,在军营跟着云州军一起操练了一年半,又风吹日晒随大军奔波千里来到骠国腹地,再白的脸也晒黑了一层,可这样的张肃更像一个武将了,身穿战甲,不怒自威。
想到这一路张肃杀敌时的勇而无畏,邓冲看他顺眼多了,所以只是简单抱怨了下张坚的速度,没有多说什么。
打开水壶猛灌了几口水,邓冲交待道:“吃过午饭都赶紧睡觉,咱们人少,晚上骠国一定会来袭营。”
如果骠国有三倍他们的兵力都不敢出来野战,那也太孙子了!
几位将领都听他的,无人反对。
寡言少语的张肃这才道:“大将军能料到骠国会来夜袭,骠国主将也能猜到我们肯定会有所提防,那么与其给我军时间养精蓄锐,他们不如趁我军休整时马上袭营,左右都是靠兵力取胜。”
邓冲瞪他几眼,嘴上却道:“有道理,这样,除了扎寨的将士们,其他人都躲到营帐里吃身上的干粮,吃完也不许睡,弓箭大刀全都放在身边等着,等他们吃完了再让伙夫军架锅烧火,光烧水就行了,反正也是冒烟给骠国探子看。”
私底下看不顺眼那是私底下,打仗的时候邓冲不会犯糊涂。
众将分头去安排,弓箭手全都藏在靠近营寨南边的营帐里,步兵在中间,骑兵藏在两侧。
等将士们啃完干粮又歇了两刻钟,伙夫军那边才开始烧火。
炊烟袅袅升起,骠国探子立即折返去报告主将。
骠国主将点出一万骑兵两万步兵,他就不信了,两倍的吃饱喝足的将士还打不过又饿又累的齐军!
于是,一万骠国骑兵跑在前面负责冲散齐国的营寨,两万步兵随后准备厮杀,然而骠国的战马刚刚靠近齐国的营寨,埋伏好的第一波齐国弓箭手就射出去一片箭雨,跟着是第二波第三波,与此同时,两千齐国骑兵从两侧冲出大营,直奔骠国的两万步兵。
一个多时辰的厮杀后,齐国以三千兵力的损失留下了近两万的骠兵尸体,光邓冲一人就砍杀了百余人,若非张肃等人拦着,邓冲都要追杀到新城城门下了,但一身浴血手持长刀策马而来的齐国大将军还是把新城城墙上的骠国主将吓得不轻。
至此,骠国主将带着他仅存的三万兵马坚守城墙,再也不肯出去了。
三日后,张坚的一万步兵抵达齐国大营,让邓冲大军的兵力又达到了两万有余。
休整两日,正月初六,邓冲亲率大军攻击新城!
奈何骠军野战虽然不如云州军,守城时却军心似铁异常奋勇,邓冲两次冲锋都没能破城。
正月十五,耿岳又派来一万兵力与大军汇合。
邓冲皱眉问:“耿岳呢?”
步兵指挥面容沉重:“耿将军肩膀中了一箭,养伤三日后又突发瘴疠,不得不留在船上养伤,只能为大军占据水道了。”
邓冲心中一沉,瘴疫这种病,就算有军医配药及时医治,十个得了顶多有三四个能好,若是身上再带了伤……
邓冲本就痛恨骠国,眼看着又要因为此战送走一位与他并肩作战的老将军,邓冲当即决定发兵第三次攻城,也就是这个时候,骠国派来了一位使臣恳求议和。
邓冲拔刀就要亲手砍了使臣的脑袋!
张坚、张肃同时拦住他,先让人带走骠国使臣,再由张坚道:“大将军,我等离京前皇上给过口谕,只要骠国愿意称臣献贡便答应他们的和谈,大将军不可恋战。”
邓冲呸了他一口:“皇上那是怕骠国难打,如今咱们都要打到骠国都城了,还和谈个屁!来人,听我……”
“谁敢妄动!”
张坚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枚赤金腰牌,高举在手,冷眼环视邓冲等将领,“皇上御赐金牌,见此如同面君,违者按谋逆论处!”
几个习惯听从邓冲号令的副将愣住了,互相看看,不敢乱动。
邓冲抢过张坚手里的腰牌,确定是真的,他眉头紧锁:“皇上给你腰牌做什么?”
张坚再从怀里取出一卷圣旨:“这是皇上给大将军的旨意,还请大将军跪下接旨。”
邓冲扫眼周围几人,皱着眉头跪了下去。
兴武帝的圣旨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邓冲,怎么打仗都听你的,何时停战你要听朕的,你若不听,朕就没有你这个兄弟!”
宣读完旨意,张坚将圣旨交给邓冲。
邓冲瞪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笔笔都是他熟悉的兴武帝的字迹!
双手攥紧,咔咔作响,攥到圣旨都要破了,邓冲才咬牙道:“好,听皇上的,和谈!”
邓冲答应了和谈,但他不满意骠国使臣的条件,必须骠国给双倍的进贡他才同意退兵,而且他只给骠国皇帝三天时间考虑,三日后骠国使臣没带新的降书回来,他就继续攻城。
骠国使臣愤怒离去。
邓冲也很生气,下午又带兵去新城城墙下叫骂,骂够了回到大营,没走两步忽然退回大营外,往东走出一段距离,对着一处野草堆解腰带。
后面的几位将领笑笑,都没当回事。
张肃劝道:“野外多瘴气,大将军不如回营再……”
眼看着邓冲故意松开裤腰露出两条腿,张肃及时偏头。
邓冲见了,仰头大笑:“当我是你爹吗?老子偏要在这里尿!”
张肃直接走了。
正月十九,骠国使臣带着邓冲要求的双倍进贡回来了,邓冲随意地检查过,还算满意,点着使臣的额头道:“回去告诉你们皇帝,再敢侵犯我大齐边境半步,下次老子就杀到你们都城去,亲自砍了你们皇帝的脑袋下酒!”
骠国使臣敢怒不敢言。
邓冲将人往远处一丢,命大军拔营!.
大齐退兵第十日,云州副总兵耿岳瘴疠加重,病逝于一艘水师战船上。
大齐退兵第十九日,即兴武十六年二月初八,就在齐军即将回到大齐云州境内时,定国公邓冲突然病了,症状皆符合瘴症。
随行的所有军医都被叫了过来,全力为邓冲诊治。
邓冲满不在乎道:“放心,老子身强体壮,区区瘴疠还夺不走老子的命!”
如邓冲所说,瘴疠确实没有夺走他的命,然而连着喝了一个月的药终于勉强病愈的邓冲,年已五十五岁的定国公,竟已变得须发全白、面黄肌瘦。
第86章
兴武帝是二月初收到的骠国称臣进贡国书, 刚高兴没多久,中旬就收到了邓冲身染瘴疠的加急急报。
瘴疠啊, 不提前朝将士死于瘴疠的人数,光是这次大齐讨伐骠国,短短三个月共折损一万四的将士,其中便有近四千是因身染瘴疠而死。军医核算过,凡是身染瘴疠者,若身体无伤,及时服药十能存三,若身体有伤,十人里难存一。
急报里没提邓冲有没有带伤,但他都五十五了, 能跟二三十岁的青壮小兵比身板?
看完急报的兴武帝也跟着病了一场,下旨要张坚三日奏报一次邓冲的病情,用八百里加急送过来!
只是兴武帝的旨意送到云州时, 邓冲已经病了半个月了, 撑过了最危险的阶段, 先送回急报给兴武帝小报平安,然后就等基本痊愈时才发了第二封,邓冲亲笔写的,粗犷一如从前, 诸如“臣都好了, 皇上不用再挂念,多备几坛庆功酒等着臣”等等。
三月十一,兴武帝收到好兄弟兼大功臣的亲笔信,且有张坚的信作为佐证,兴武帝才彻底放下心来, 随即下旨封三十三岁的张坚为云州总兵、耿岳二十八岁的次子耿韬为副总兵,命邓冲先休养一段时间,恢复元气后再与张肃等人回京。
庆阳得知父皇的武官任命后,问:“张坚做总兵,会不会太年轻了?”
其他六州的总兵可都是四五十岁的名将。
兴武帝:“张家是前朝将族世家,张玠在两朝都有威名,这次张坚、张肃兄弟俩也在骠国打出了自己的名号。骠国王朝最是欺软怕硬,只有安排差点打到骠国都城的这批将领才能震慑他们,邓冲老了,剩下的属张坚威望最高,且他治兵整肃,是个戍边将才。”
庆阳想到张家父子如出一辙的沉静内敛,这样的将族之家,用着确实叫人放心。
兴武帝:“况且张坚的资历足够了,父皇二十六七岁时才刚刚起事,张坚二十一就去冀州军历练了,击退过东胡打败过骠国,几位功臣家年轻一代的将领中,他是第一个能独当一面的。”
邓冲家的老大邓坤与张坚年纪相仿,却空有邓冲的勇猛没有邓冲的帅才,最多当个先锋猛将,老二邓泰也是半斤八两。
吕瓒家的朝光今年二十了,看着有老爷子的几分风骨,行不行得上战场历练几次才知道。
樊钟家的老大怀忠才十七岁,读完书再仔细瞧瞧。
薛业家的老大处正送晋州军去了,剩下就是二弟家的秦梁,才干倒是不错,心眼子比他爹娘加起来都多。
这就是他身边平民出身的几个功臣,张玠、孟极那些前朝将军自有一套教子之法,没法比。
在心里点了一圈别人家的儿子,兴武帝憋屈地发现他这个最厉害的皇帝似乎养了三个最废物的儿子。
“父皇想什么呢?”见父皇忽然变了神色,庆阳疑惑地问。
兴武帝回神,再看看面前比三个儿子加起来都强的女儿,心里顿时舒服了。
女儿这么厉害,说明他的种子没问题,是三个儿子自己没长好!
笑了笑,兴武帝随口道:“在想过两天的殿试,马上又要有一科状元榜眼探花了,麟儿想不想招个探花驸马?”
虽然他觉得张肃各个方面都适合女儿,但女儿的心意也很重要,张肃都离京两年多了,或许女儿早忘了曾经的青梅竹马?而且相比练武,女儿更喜欢看书,兴许也会更喜欢文人驸马。
庆阳知道父皇在调侃自己,但父皇这话题正中她的下怀,于是笑着凑到父皇耳边嘀咕起来。
兴武帝:“……那可是科举,你这么乱来,严锡正、聂鏊怕是要联名参你一本。”
庆阳:“我虽然乱来,却没有影响任何一位举子,反正我问心无愧,随他们参随父皇罚好了。”
兴武帝瞧着女儿胸有成竹、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知第多少次妥协了.
三月十五,兴武帝要在太极殿亲自主考今科殿试的日子。
殿试将从卯正时分开始,酉正时分结束,一共六个时辰,所以天不亮会试中榜的两百三十一名贡士就都提前来到了皇城南面的朱雀门外。鸿胪寺的官员来得更早,先检查贡士们有没有夹带东西,再让他们按照名册的顺序排队。
第两百三十一个贡士站好后,两个鸿胪寺的官员就准备站在后面了,没想到又来了一个身高七尺有余在这批贡生里不算高也不算矮的“贡士”,身穿细布袍子,容貌……
二人刚怀疑这位是不是他们曾经见过的小公主,来人左手一动,从袖子里掏了块儿金腰牌出来,再趁前面的贡士发现之前藏好。等她站好了,再反手拿着腰牌朝他们晃了晃,似是要他们拿走仔细分辨真伪。
必须分辨啊,万一是假的他们又放人进去了,那他们的脑袋可就不稳了!
偷偷拿走腰牌再偷偷核实过,一人继续留在这边,一人去找前面等着将贡士们带去太极殿的鸿胪寺卿。
鸿胪寺卿:“……”
他装作巡查般来到后面,再找个借口把小公主带到旁边亲自“盘问”:“殿下,您这是?”
庆阳:“我要陪他们一起殿试,父皇已经应了,你们不用管。”
鸿胪寺卿又不是御史,小公主不让他管他就不管了。
进宫的时辰到了,鸿胪寺卿将贡士们带到太极殿外,行礼后进入太极殿,等了一会儿,兴武帝带着太子、八位他挑选的读卷官以及四位监考的御史到了,鸿胪寺卿再带领贡士们叩首行礼。
兴武帝道免礼,让贡士们落座。
庆阳站在最后面,因为离得够远,一身男装并不起眼。
鸿胪寺卿见昨日他与礼部官员一起布置检查过的桌椅居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套,就知道小公主来参考确实是兴武帝默许的,越发松了口气。
站在御阶前的八位读卷官,分别是左相严锡正、右相戴纶、吏部尚书杨执敏、户部尚书彭楷、兵部尚书谭士逊、工部尚书柳杞以及两位翰林院的大学士。
身高的关系,贡士们站着时严锡正看得不清楚,可当贡士们井然有序地坐好了,严锡正虽然看不到低着头的小公主的脸,可左右排列的桌案过于对仗了,明明这次的贡士人数是单数!
就在严锡正准备寻找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的鸿胪寺卿时,龙椅上的兴武帝发话了:“抽选试题吧。”
今年的殿试试题兴武帝让八位读卷官刚刚在御书房临时出的,一人出一个,他再当着贡士们的面抽选。
严锡正双手高举托盘,何元敬接过托盘送到兴武帝面前。
兴武帝随便挑了一个,展开后,笑道:“今年的试题够应景的,骠国刚刚对大齐称臣献贡,请诸生议答,朝廷如何才能根除骠国侵边的隐患。”
笔墨纸都提前摆在了贡士们的桌案上,兴武帝宣读完试题后,殿试正式开始。
兴武帝在御阶两侧给太子与八位读卷官赐了座,以防读卷官提前辨认考生的字迹,殿试期间只有兴武帝与四位监考御史可以走动。
严锡正耐心地等着,等兴武帝下来了,他才站到兴武帝身边低声指出贡士数量不对。
兴武帝:“麟儿快及笄了,朕想考考她的学问。”
严锡正:“……”
他看向单独坐在离龙椅更近的地方的太子,对上太子从平静变紧张并多了询问之意的双眼,严锡正深深吐口气,重新落座。
这一考就是一整天,时辰一到,从各部挑选出来的二十多位低阶官员训练有素的进来弥卷、封卷、收卷。
庆阳随着贡士们一起出了宫,再换个宫门进来,总算完成了她的这场殿试.
严锡正等八位读卷官断断续续地抽时间在政事堂读了四日试卷,三月十九下午,八人带着他们选出来的十一份贡士试卷来了御书房。往年都是选出十份,今年因为多了个小公主,兴武帝就让他们多选一份,万一小公主考得好也在其中,到时候只要把小公主的名次作废便可。
御书房,兴武帝与小公主都在。
对上严锡正满是不赞成的眼神,兴武帝调侃女儿道:“平时那么自信,万一这里面没有你,麟儿等会儿可别跟朕哭鼻子。”
庆阳从容道:“父皇放心,我相信诸位大人的眼光,我若落选,说明今科有至少十位贡士的才干都胜过我,那我只会为父皇得选人才感到高兴。”
八位大臣有几个悄悄交换了个眼神,小公主这话真是好不谦虚啊!
十一份试卷他们每个人都看过至少十几遍,非常确定里面没有酷似女子的字迹。
兴武帝:“好了,先给朕看看你们公认的最好的那一份。”
一甲进士三人,二甲进士七人,最终的名次由兴武帝定,但每年他也会考虑读卷官们的意见。
严锡正拿起放在最左边的一份,双手递给皇上。
兴武帝展开卷轴,瞧见上面明显仿王羲之却还是隐隐透出女儿用笔习惯的字,不动声色地读完了全篇。
他点点头,问严锡正:“左相觉得这篇文章好在哪里?”
严锡正显然很赏识这位贡士,目光矍铄地道:“试题考的是如何防止骠国进犯,大多数考生都是从加强云州边防着眼,该生却从提升全国国力开题,十道国策句句鞭辟入里,后又论及云州民治与边防,所献计策条条切实可行,皇上,这等上可治国下可治州治军的贤才,臣等一致认为今科状元非他莫属!”
兴武帝终于忍不住,对着桌上的试卷大笑起来。
神色自若旁听许久的小公主也笑了,朝八人拱手道:“纵使我不能真的当这个状元,能得左相与诸位大人如此高看,我也心满意足了。”
严锡正八臣:“……”
严锡正不信邪地撕开试卷旁边的弥封,就见上面赫然写着该贡士的名字:秦灵微!
第87章
谁能想到年仅十五岁的小公主不但参加了殿试, 竟然还得了榜首?
至少亲自选出这位榜首的八位读卷官都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可选出来就是选出来了,严锡正的夸词也是另外七人夸过的, 如果此时因为该“贡士”是小公主就转而否认小公主的才华,否认八人读卷的公正与选才的眼光,且不说把小公主视为掌上明珠的兴武帝会怎么想他们,六位文官重臣与两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都做不出此等自毁清名、气节的事。
在兴武帝尚未止住的愉悦笑声中,右相戴纶等人依次上前确认严锡正手中之前被掩盖的该“贡士”的名字,短暂确认的功夫,有几位大臣便已经镇定下来,想到了应对之词。
吏部尚书杨执敏先夸了一番小公主已经得了王字七分神韵的行书:“殿下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妙笔,难怪臣等竟无法根据字迹辨认殿下的试卷。”
杨执敏既是开国功臣,亦是父皇恩师家的子嗣, 庆阳待他也是敬重的,简单调侃道:“其实历朝书法大家流传下来的真迹与刀剑一样,人人可仿可学, 又哪里分男女呢, 不过既然世人眼中已经有了偏见, 连诸位都不能免俗,我也只好故布疑阵了,以免诸位看在父皇的面子上故意抬高我的名次。”
杨执敏颔首道:“殿下所言甚是,是臣等狭隘了, 不过殿下见识深远才如星辰, 当此榜首乃是实至名归,又何须臣等故意奉承。”
右相戴纶:“是啊,可叹臣等还十分自得为皇上选出了一位大才,不料这大才居然是皇上亲自栽培出来的,倒叫臣等与天下名师汗颜了。”
终于止了笑声但脸上还挂着笑的兴武帝摆摆手:“朕早知道麟儿聪慧过人, 但今日之前朕也没料到她能给自己挣个殿试榜首回来。真论功劳的话,除了麟儿自己勤勉好学,与她十岁前在前朝走动受你们耳濡目染也有关系,所以啊,她这个榜首也有你们的功劳,是你们帮朕教出了一个状元公主。”
庆阳配合地行礼:“灵微拜谢诸位先生。”
戴纶等人连道不敢当。
没有跟着七人拍马屁沉默许久的严锡正见小公主看向自己,眼角抽了又抽,终于道:“殿下乃天纵英才,臣等佩服,不过殿下即将及笄,以后不可再行此顽劣之事了。”
庆阳:“左相又言重了,我真想顽劣,大可直接混进会试考场再连累那位排名第两百三十一的贡生名落孙山,同时让父皇与朝廷在天下学子们眼中失去肃正考场的威望。相反,我只潜入殿试考场,意外拿了这个榜首也没想跟贡士们争夺状元的名分,更不耽误任何一位贡士排选三甲进士,如此顾全大局,左相该夸我才是吧?”
严锡正:“……”
兴武帝:“好了好了,有朕把关呢,麟儿若是胡闹,朕岂会容她,左相就放心吧。对了,麟儿参加殿试的事你们不要外传,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八臣领旨。
兴武帝继续挑选三甲进士,十人而已,很快就有了决断。
次日殿试发榜,然后按照旧例,三月二十二,兴武帝在太极殿为新科进士们赐宴,同席的还有十几位文武重臣。
大臣与进士们先入殿等着,随着何元敬一声“皇上驾到”,大臣们就带着进士们哗啦啦跪了一片,叩首恭迎皇上。
“平身吧。”
为首的严锡正、戴纶以及雍王、卫国公张玠、成国公吕瓒再带着众人谢恩起身。
站好了,严锡正抬头,瞧见带着三皇子走向席位的小公主,竟因为这样的一幕见了太多而生不出任何意外或不满的情绪了。
今日这宴既然是赐给新科进士们的,君臣的话题自然都围绕着进士们转,尤其是状元、榜眼、探花。
兴武帝带来了三人的殿试试卷,先叫探花上前,让他读自己的文章念给众人听,跟着是榜眼、状元。
当然都是好文章,三人陆续得到了大臣与两百多进士的溢美之词。
等夸声落下,兴武帝笑道:“其实朕这里还有一份试卷,亦是今年八位读卷官公认的殿试榜首之作,只因该贡士的身份有些问题才没有让她入选,今日朕让人念给诸位听听,诸位一同评判评判如何?”
严锡正八臣:“……”
幸好都是官场老狐狸了,个个稳重,谁也没有犯傻去看小公主,提前暴露兴武帝故意藏着的谜底。
他们藏着,并不知晓此事的秦弘、秦炳、秦仁便也都是好奇之色。
兴武帝将手里的试卷交给严锡正,让他来念,如此气吞山河威震四海的好文章,只有重臣来念才能念出其中风骨。
六十三岁的严锡正明白皇上的意思,手持试卷面朝南方站在御阶之下,抑扬顿挫地连句而读。
刚刚还在震惊居然有别的榜首的进士们尤其状元郎很快就沉浸其中了,随着左相大人壮志满怀的话语,他们仿佛也看到了一个因为国富兵强而让四邻敬畏不敢入侵的盛世大齐,看到了一个因兴屯田、修桥路,劝农桑、礼贤学而富庶起来军民一心保家卫国的安定云州。
随着严锡正最后一个字落下,两百三十一位进士继续沉默良久才爆发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仅二十五岁的状元魏彬更是站了出来,直言才干不如此人,甘愿让出状元之位。
兴武帝笑笑,让魏彬先回席落座,再示意严锡正将手里的试卷从左边的文臣们开始,依次往下传。因为内容已经读过了,众人主要看的是该贡士的名字与字迹。
“秦灵微?”
“这人是谁?”
“皇姓,莫非是哪位皇子或皇亲?”
各地而来的进士们鲜有知晓所有皇室子弟真名的,就连当朝的文武大臣,也没几个能迅速将“秦灵微”与“庆阳公主”对上。
试卷快速传了一大圈,到雍王手里时,早已听到侄女的名字却不敢相信的雍王亲眼盯着试卷上的三个字,再看向兴武帝与侄女:“皇上,这是同名同姓,还是?”
兴武帝没再卖关子,对仰头望向他等待答案的众进士道:“相信你们都听说过,朕登基之日,天赐一女予朕,朕爱之如宝,赐名灵微,封庆阳公主。”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到了坐在三皇子身边的唯一出席的公主身上,离得远的甚至忘了规矩,或朝前伸脖子或朝后仰脖子地往前张望。
兴武帝再讲了女儿参加殿试与他抽选试题的全过程:“此事有左相八人可证。”
严锡正八人便站了起来,证明庆阳公主的榜首确实当之无愧。
兴武帝:“麟儿,去取回你的试卷吧。”
庆阳便在大哥二哥三哥呆愣的目光中站了起来,迎着诸位大臣与两百多进士过于集中而炽热如火的视线走到雍王面前,取回试卷后,庆阳没有立即回去,而是停在大殿中央,朝众进士们道:“古往今来,天下学子皆需经十年苦读学识积累才有机会进京参加春闱,我虽年少,然三岁启蒙,十二年来寒暑不断勤于读书,用功并不少于诸位,所以天道酬勤,令我能与诸位有才之士同科而竞。”
进士们最先看到的是一位身穿华服天姿国色的公主,若她不是公主,若这里不是太极殿,大多数的进士们恐怕也不能免俗,定要先欣赏赞叹一番对方的美貌。
可这里是太极殿,眼前的美人不但是尊贵的公主,更是一篇文章冠压他们所有进士的状元公主!
九五之尊的皇上高坐在龙椅之上,天威令他们不敢擅加窥视,手持殿试试卷的公主虽然站在御阶之下,那双从容扫视他们的眼眸却带着一种与帝王一脉相承的天威,让他们不敢分心去注意她的姿容,只剩对帝女的敬畏。
此时,庆阳已经看向了要把状元之名让给她的魏彬:“魏彬,你进京赴考是为了什么?”
魏彬下意识地朝斜前方的公主微微躬身,垂眸答道:“为一展所学,为君为国为民效命。”
庆阳:“我读书也是如此,那么只要能施展所学,又何必拘泥于状元、榜眼等虚名?”
魏彬愣了愣,随即惭愧道:“殿下教诲的是,草民一时执迷了。”
庆阳再看向他身后的榜眼探花以及二三甲的进士们:“文章做的再好,都只是一纸空谈,为官者上承天命下绥百姓,如何为君为国为民分忧比金榜题名更难。今日的三甲排名只是诸位为官的起点,还望诸位继续自勉自励,去争一生的为政功绩,去争做大齐的贤臣,去争千年万年的青史留名!”
公主的声音如她的美貌清柔婉丽,但公主的话语慷慨激昂豪情凌云!
那余音兀自绕梁,以魏彬为首的两百多进士已经全部离席,同时朝大殿前方的庆阳公主俯首:“殿下教诲,我等定当铭记在心,不争虚名只争贤名!”
庆阳笑了,视线扫过严锡正等重臣,她持卷转身,仰头望向龙椅上的父皇:“父皇,女儿说得对吗?”
兴武帝虽然坐在高处,可他眼中的女儿就像一轮正冉冉上升的骄阳,连他都为女儿的灼灼风华而夺目。
“麟儿所说,正是父皇所想,不过一甲二甲三甲的进士头衔还是要争的,毕竟朕可不认识天下学子,只能先从他们的文章判断他们的才干,后面再按照他们的政绩提拔重用。”叫进士们回席后,兴武帝更正女儿道。
大臣们纷纷附和起来。
兴武帝看眼魏彬,再对女儿道:“虽然麟儿无意争状元的头衔,可你的榜首乃是诸位大臣与新科进士们公认的,这样,朕另外赏赐你一样作为补偿,你看可好?”
庆阳好奇问:“父皇要赏我什么?”
兴武帝摸着胡子:“你贵为公主,什么都不缺,朕一时也没有主意,还是你自己说吧,只要朕能办到,朕就应你。”
严锡正眉峰一挑,这话怎么如此耳熟?
而他刚刚觉得不对,依然站在大殿中间的小公主已经开口了:“荣华富贵,女儿确实不缺,那就请父皇爱惜女儿的才干,准女儿入朝为官吧。”
什么去前朝的金腰牌、去宫外的金腰牌,虽然是父皇对她的宠爱,却也是大臣们眼中父皇哄孩子的手段。
之前她年纪小,确实是个孩子,也可以当个孩子,如今她即将及笄,庆阳不想再当孩子了。
她要与二哥、三哥一样的入朝资格,她要跟那些不如她的新科进士们一样,争做大齐的贤臣!
第88章
偌大的太极殿, 龙椅上坐着大齐的开国皇帝,殿前则从北到南地坐着三位皇子、十几位文武重臣以及两百多位新科进士, 不算侍立左右的宫女,庆阳公主是殿内唯一有资格开口说话的女子。
就在刚刚,这位公主向皇上请旨入朝为官。
尽管公主的殿试文章让大臣们赞许、让进士们甘拜下风,公主入朝为官这等前所未有的惊人之语还是如砸进湖中的巨石,一瞬间在大殿内激起了重重声浪。进士们面露震惊与身边的同科低声议论着,大臣们这边,严锡正几度皱眉,就在他准备起身反驳时,有人快了他一步。
“皇上,您纵容公主参加殿试已经坏了科举的规矩, 万不可再答应公主的非分之想。”
聂鏊疾步离席,因为步伐太大,人在公主身边站定了, 他紫色官袍的衣摆还在晃动。
庆阳只是扫了这位御史大夫一眼, 继续昂首等待父皇的回应。
她不理聂鏊, 聂鏊却转身斥责起她来:“公主既然博览群书,那么也该读过《周易》,那么臣请问公主,《彖》曰:‘家人, 女正位乎内, 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这句是何意?”
庆阳侧转过来,迎着御史大夫严厉的视线道:“此句是说,一家人之间, 女人正位在内,男人正位于外,男女各正其位,这是天地的大义。后面还有一句‘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是说一家人各尽其职家风才正,家风端正,才能使天下安定。”
“妇妇”即妇守妇道,单独坐在一旁的秦仁替妹妹捏了一把汗。
果然,聂鏊接着质问道:“既然公主明白女子当守妇道的道理,为何还要入朝为官,违背女子居家相夫教子的妇道?”
庆阳不恼不急,再度转向满朝官员与新科进士们,神色坦然:“御史大夫所问,应该也是诸位想问我的吧?”
席间一阵私语,严锡正替众人应道:“正是,臣等钦佩公主的才华,但男女各守其道,这是千百年来世人遵循的礼法纲常,公主既读圣贤书,便不该明知故犯。”
庆阳:“可我读圣贤书,读得更多的是忠君报国。”
雍王也不赞成侄女入朝,但他不通经史,侄女与聂鏊论《周易》时他插不上话,这会儿赶紧劝道:“麟儿,忠君报国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一个公主就别操心了,你看这满朝文武,能治国的能打仗的都有,不差你一个啊,听话,快回去。”
他这话最是不中听,庆阳却笑了:“王叔说公主与忠君报国无关,那王叔可曾听过春秋时卫国公主许穆夫人?”
雍王:“……”
庆阳就先给王叔讲了下许穆夫人的事迹,再转向聂鏊:“卫国遭受北狄入侵而亡,若已经嫁到许国的许穆夫人只管恪守妇道,那么她该对卫国灭亡的消息置若罔闻,该听从穆公的话深居内宫相夫教子。事实是,许穆夫人虽为女子,却知道当把忠君报国放在个人的小家之前,所以才有她快马加鞭离夫回国,才有她招兵买马整军习武,才有她求援齐国最终收复失地重建卫国。敢问御史大夫,许穆夫人这般有违妇道,是错吗?”
聂鏊:“……许穆夫人复国有功,臣也万分钦佩。”
庆阳视线偏转,落到了端坐在文官之首的左相脸上:“另有汉朝的细君公主,汉武帝为抗击匈奴拉拢乌孙,将细君公主嫁给乌孙王猎骄靡和亲。后来猎骄靡年老,想让细君公主嫁给他的孙子军须靡。这等有违中原妇道之事,细君公主自是拒绝,可汉武帝以‘联合乌孙消灭匈奴’的国命要她改嫁,细君公主于是从命。敢问左相,细君公主一人同侍祖孙二人,当骂还是当颂?”
严锡正暗叹一声,虽不想败给小公主却还是道:“汉朝所有和亲的公主,都值得世人铭记敬重。”
此时大殿上已然是一片鸦雀无声。
庆阳一一扫视每一个坐在席位上的臣子或进士,最后向北而立,扬声对龙椅上的父皇道:“父皇,圣贤教化的是芸芸众生,所以我从圣贤书中既学了忠君报国也学了礼法纲常,譬如御史大夫提到的《周易》,‘正家而天下定’,我也深以为然。”
“可我并非生于民间小家,我乃大齐公主,公主者,帝女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帝王以国为家,那么帝王的儿女也该以国为家,既享有天下万民的供养,也该为国为民尽自己的职责,因此才有许穆夫人的重兴卫国,才有汉朝公主们义无反顾的远嫁和亲。”
“父皇,若女儿没有治国之才,只会吟风弄月,那我绝不会站在这里让父皇为难。可父皇钦定的八位读卷官共同推举女儿为今科殿试榜首,两百三十一位同科进士也认可女儿的榜首之才,如此,女儿有才却不思报国为父皇分忧,又有何颜面继续做这大齐公主?”
严锡正等人看不见公主的脸了,全都望着龙椅上的帝王,或紧张或平静地等着。
兴武帝看看女儿再看看聂鏊、严锡正等大臣,沉吟许久,道:“朕以为公主言之有理,这天底下许许多多的女子都可以只顾她们的小家,朕的公主们却必须把朕与大齐放在她们的小家之前,朕有政令律法,她们当遵守,大齐有她们能效力的地方,她们也责无旁贷。太子,你怎么看?”
秦弘觉得聂鏊与严锡正说得对,妹妹说得也对,两边都对,父皇又支持妹妹了,秦弘当然选择配合:“儿臣以为,既然妹妹有状元之才,父皇可以让她先入朝试试。”
兴武帝再问严锡正:“左相呢?”
严锡正:“臣从未质疑公主的才华,可朝廷各部都是男子为官,就怕公主去了,官员们会因为担心无意冒犯公主而无法集中精力于政务。”
兴武帝:“这都是小节,麟儿心胸宽广,不会与你们计较的。”
严锡正便无话可说了。
兴武帝看向聂鏊。
聂鏊还是无法接受:“自古后宫不得干政……”
兴武帝嗤道:“朕看那些奉行此令的王朝也没几个后宫真正不干政的,最后亡国也都是持国的皇帝昏庸无能才给自己找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依朕看啊,明君不怕后宫不怕外戚也不怕权臣,朕明不明你们说了算,但朕就是不怕那些,麟儿堪用朕就用她,哪天她不堪用了朕就让她回家待着去。大齐人才济济,真不缺她一个,但朕宁可让她在朝堂上略献薄力,也不想哪天大齐有难了才匆匆忙忙窝窝囊囊地让她一个公主去为朕堵窟窿。”
聂鏊忙道:“皇上北伐西胡南征骠国,使得大齐百姓远离战火安居乐业,当然是明君表率!”
大臣、进士们都跟着附和。
兴武帝笑笑:“行,既然你们说朕是明君,那朕用麟儿为官便绝不是犯了糊涂,这事就这么定了,待麟儿及笄之后,去吏部行走吧。”
庆阳喜道:“儿臣领旨!”
兴武帝无奈地摆摆手:“都回去坐着,辩了这么久,你们说得不累朕听着都累了。”
庆阳笑着走向自己的席位。
秦仁一脸崇拜地用目光迎接妹妹归来,再在妹妹坐好后赶紧倒了一碗茶给妹妹润喉,脑袋凑过来道:“你可真厉害,刚刚我的心跳都快停了,你竟然还能临危不乱、引经据典。”
庆阳心想,对付这些喜欢引经据典的文臣,她就得多读书才能用同样的法子叫他们闭嘴.
散席后,庆阳见父皇带走了大哥,她由着二哥三哥打趣几句便回了九华宫。
御书房,兴武帝先去解手,再坐到榻上问儿子:“跟朕说说,你真愿意麟儿入朝为官吗?讲心里话,别跟朕来虚的。”
秦弘及时将虚的咽了回去,斟酌着道:“儿臣愿意支持妹妹做她想做的事,只怕大臣们继续反对,时间长了妹妹难过。”
兴武帝哼道:“你看那些大臣敢反对朕吗?只要你镇得住他们,他们最多唠叨两句,最后还是皇帝说了算。”
秦弘低眸点头。
兴武帝扫他一眼,忽地叹口气,靠躺下去对着头顶的雕梁画栋道:“朕知道你性子文弱,朕在自然能为你撑腰,将来朕走了,你身边要是没个能替你撑着的人,那些大臣们慢慢地都敢爬到你头上。吕瓒敦厚,但他是武将,说不过文臣们,你二弟莽汉一个,你三弟就是个混子,你说,除了麟儿,谁还能帮你?”
秦弘惊愕地看向父皇,原来,原来父皇安排妹妹入朝都是为了他?
想到才十五岁的妹妹在大殿上游刃有余应对重臣与进士们的姿仪,而他这个已为人父的大哥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聂鏊、严锡正责难,秦弘顿时愧疚得无地自容,跪下泣泪:“都是儿臣没用,让父皇操心了,连妹妹都……”
兴武帝伸手,敷衍地拍了拍大儿子的脑袋:“行了行了,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快收收。”
秦弘取出帕子,哽了几下才止住。
兴武帝:“朕都五十五了,还能为你们操心几年,将来你觉得麟儿好,你就用她,你受不了她在朝里为官,你就让她回家,反正那时候朕想管也管不了了。”
秦弘红着眼眶道:“父皇别说这话,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兴武帝扯扯嘴角:“但愿吧,对了,把你手头的事忙完,然后就回中书省去。”
反正这儿子在御史台待了三四年也没什么用,回中书省还免得大臣们多心。
第89章
“你说, 让一个公主当官上朝,这叫什么事?”
离开太极殿后, 雍王左看右看,走到老熟人吕瓒身边嘀咕起来。
吕瓒其实也是开国大将,只是上面有个战功更高的老爷子吕光祖,外人提到吕家最先夸的就都是老国公。
论年纪,吕瓒只比雍王大一岁,曾经被兴武帝、邓冲嫌弃小不带他玩的雍王应该更亲近吕瓒才对,可吕瓒读书多行事做派比吕光祖更文气,除了战事相关,雍王与吕瓒话不投机,后来就跟邓冲走得更近了。
如今邓冲还在云州调理身体, 在京的高阶武官中,雍王与张玠形同陌路,与凉州提拔上来的南营统领侯万中不熟, 樊钟、薛业过于忠心绝不会说皇上的不对, 挑来挑去, 雍王只能跟吕瓒“交交心”。
雍王是个大嗓门,他自以为的小声嘀咕其实也没那么小声,所以他一开口,吕瓒脸色就变了, 飞快环视一圈离得不算远的樊钟、张玠以及严锡正、杨执敏等人, 吕瓒马上用略高过雍王的声音笑道:“我倒觉得庆阳公主的话颇有道理,再说虎父无犬子,咱们皇上是天龙降世,皇上的女儿也不该以等闲女子视之。”
笑话,皇上都决定的事, 谁还敢质疑?
雍王是皇上的亲弟弟、庆阳公主的亲王叔,唠叨两句可能没事,他吕瓒是嫌命长吗?
雍王一听,猜到吕瓒是个胆小鬼,嗤了一声,绕过两个武将去找并肩而行的严锡正、聂鏊了,带着几分嫌弃地对聂鏊道:“你这个御史大夫不太行啊,一个小丫头几句话就把你堵住了,难不成你读的书还没有她多?”
聂鏊反对小公主入朝,但小公主才气过人且平时待他客气有礼,聂鏊私心里是很欣赏小公主的,反而看这位粗言鄙语的雍王很是不适。
“臣乃皇上钦定的御史大夫,王爷再这般言语无礼,那就别怪臣秉公行事参王爷失仪之罪。”
说完,聂鏊拂袖而去。
雍王:“……”
严锡正只当没听见,默默前行,杨执敏看看雍王,笑着打圆场:“聂大人一向对事不对人,王爷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公主入朝一事,皇上已有决断,王爷若还有反对的道理,可直接去找皇上进谏,皇上胸怀雅量,采纳与否都不会怪罪王爷。”
雍王:“我是有道理但我说不出来,这事得你们读书人去讲,尤其是你,再不劝谏,过几天庆阳就去你的吏部捣乱了!”
杨执敏:“是朝廷的吏部,臣只是忝任尚书之职尽力为皇上分忧而已。”
雍王瞪眼睛:“少跟我扯嘴皮子,你到底去不去?”
杨执敏:“这,吏部还有一堆公务等着臣,恕臣先行一步。”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大笑:“王爷想劝,王爷自己去说啊,老撺掇别人干啥?算了,他们忙,还是我陪王爷去吧!”
雍王眼睛一亮,扭头问樊钟:“你也反对此事?”
樊钟:“我反对啥,我又不懂状元朝政什么的,我只知道替皇上戍卫皇城,但我想听听王爷准备如何劝说皇上。”
雍王:“……”
因为朝中无人支持他,雍王的火气更大了,出宫后也没去北营当下午的差,直接回了王府。
秦梁在北营呢,府里只有邓氏、世子妃朱涟清婆媳俩,听说丈夫回来了,邓氏丢下儿媳妇去见丈夫。
雍王立即拉着媳妇把大哥、侄女都埋怨了一顿。
邓氏只觉得荒谬:“皇上也太惯着庆阳了,小时候放她朝里朝外四处乱跑就算了,如今快及笄了,不赶紧给她挑个驸马嫁人生子,去当什么官,她懂吗?”
雍王:“就是,会读书会写文章算什么,官场上得跟人打交道,喝酒斗心眼子这些,她一个小丫头会个屁。”
邓氏倒没有丈夫那么生气,仔细琢磨一会儿,她还挺高兴的,拍着丈夫的胳膊道:“你别急,说到底这事跟咱们没啥关系,等着看好戏吧。永康从小就争强好胜,听说庆阳要当官了,她肯定也要去跟皇上要一个,皇上准了,官场要乱,大臣们自有理由把两个公主都赶回去。皇上不准,他们父女、姐妹间就要乱,到时候太子夹在中间有的头疼呢。”
小公主当官碍不着自家,但太子姐弟真与备受皇上宠爱的小公主斗起来,于自家却有大利.
无需邓氏搬弄口舌,随着到太极殿赴宴的两百多个新科进士离开皇宫,庆阳公主参加殿试得了榜首、皇上准庆阳公主入吏部行走的两件大事就迅速在京城的街头巷尾传开了。
永康二十三日上午从负责采办的管事口中得到的消息,派人再去打探一番,确认消息不假,大公主就用一天的时间思索自己该去哪个部行走,做好准备后,次日下午,永康坐车出发了。
以前她进宫,都是打着给贵妃请安的名义,贵妃派人送来她的腰牌交给守门禁卫查验后,禁卫便会放行。
今日永康要见父皇,索性直接让禁卫去请示父皇。
下午确实是兴武帝比较清闲的时候,春光明媚,歇完晌兴武帝叫上贵妃、丽妃先逛了一圈御花园,赏赏海棠牡丹,看看新绿的槐柳,逛完了,帝妃移步水榭,身穿戏袍的宜春阁伶人早已在此待命,在帝妃品茶休息时开唱。
兴武帝靠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地听着。
少年时家贫没条件享乐,青壮年时图谋大业打天下治天下,年纪上来了才开始贪图这种什么都不用想的悠闲。
“何事?”耳边传来贵妃的轻声询问,兴武帝睁开眼睛,看到了从外面走进来的何元敬。
何元敬见皇上醒了,躬着腰道:“大公主求见。”
兴武帝点点头,目送何元敬走远,他随意般看向丽妃。
丽妃已然面露不安,女儿才刚刚获准入朝,这时候大公主进宫,必然是为了此事。
贵妃安抚地拍拍丽妃的手。
永康跟着带路的宫人过来时,水榭这边的第二场戏刚刚开始,永康见父皇闭着眼睛,搭在旁边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椅面,她识趣地坐在二妃对面听戏,没有冒然开口。
约莫两刻钟后,伶人们唱完了,跪下等旨。
兴武帝照例给他们赐了赏,叫人退下了,丽妃也很想走,奈何皇上没给她告退的机会,直接问起了大公主:“以前你都直接去重元宫看铮哥儿,今日凑到这边来,有事?”
永康扫眼端坐对面的二妃,尤其是丽妃,笑道:“是有事,现在宫外传得可热闹了,说父皇给妹妹赐了官,父皇,那您也赐我一个呗,我也想为父皇分忧,我虽然学问不如妹妹,可我年纪比她大、阅历比她多,更适合跟官员们打交道。”
兴武帝连着喝了两口茶,要放下茶碗时,永康抢着帮父皇放。
兴武帝靠回藤椅,似是被长女的话挑起了兴趣,仔细打量起长女来。
岁月如梭,他老了,小女儿从娃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大女儿也从亭亭玉立的少女变成了二十九岁的妇人。
因为大女儿在他身边的时间最短,出于这种亏欠,兴武帝容忍了大女儿的许多毛病,但大女儿不该一直都没有自知之明。
兴武帝维持着懒散的靠姿,神色也是平和的,像听了什么乐子似的道:“朝廷为何要通过科举选才,因为朝廷需要有学问的官员,只图年纪大、阅历多,那朕直接下旨去各州郡县挑年纪最大的一批老人来当官得了,费心费力办什么科举?”
过于直白的讽刺,还是当着二妃的面,不远处还坐着一位低着脑袋的起居郎,永康的脸先是变得通红,跟着又一阵阵泛白。但在这股无法抑制的羞惭后,永康胸口燃起怒火,梗着脖子直视藤椅上的父皇:“那些无知老人能跟我比吗?我是父皇的女儿,平时往来的是父皇、太子与皇亲国戚、朝中大臣,论见识论对朝事的熟悉,女儿同样胜过那些读死书的进士们!”
贵妃眼观鼻鼻观心,丽妃被大公主的气势吓得打了个激灵。
兴武帝曾经在太子面前夸赞大女儿的血性,此时大女儿跟他犟起来了,兴武帝却越听越气,盯着大女儿问:“是吗,你都往来哪些大臣了,熟悉哪些朝事了,来,都给朕说说。”
永康:“……反正妹妹懂的我都懂,父皇休想偏心。”
兴武帝气笑了:“朕偏心?崇文阁就在东宫,麟儿启蒙时朕也要你去了,是你自己不想去!平时赏赐绫罗绸缎,因为你比麟儿大,朕给你的只多不少,就连前朝皇帝们给出嫁公主的各种份例都要低王爷一等,朕给你的也跟你二弟、三弟一样,你居然还说朕偏心?”
永康:“可妹妹在宫里住了十五年,我才住三年就被父皇随随便便赐了一门婚!既然父皇把我嫁到傅家,为何还要夺傅家的爵位让我跟着难堪?父皇……”
眼前暗影一闪,伴随着丽妃一声惊叫,永康本能地举起手臂挡住了脸。
可意料之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来,永康从胳膊底下朝父皇看去,就见父皇只是高高举着右手,只是满脸怒气地瞪着她。目光相对,兴武帝深深吸了口气,别开脸,指着宫外的方向道:“滚,朕没有你这种自私不孝的蠢女儿。”
没要到官职还挨了骂,永康强忍泪水,头也不回地跑了。
贵妃、丽妃都在兴武帝要打女儿的刹那站了起来,见永康伤心离去,贵妃急着道:“我去劝劝永康,她,她只是不懂事……”
知道兴武帝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贵妃止住话头,跑着去追永康。
兴武帝看向唯一还留在身边的丽妃,眼中带着对大女儿的余怒。
丽妃的脸比挨了骂的永康还白,战战兢兢地道:“要不,麟儿别去……”
兴武帝:“闭嘴!”
就算他真的偏爱麟儿,那也是麟儿值得这份偏爱,如麟儿所说,她靠十二年苦读拿的殿试榜首,大女儿心思都在金银珠宝上,凭什么事事都要跟麟儿比齐?.
永康没有出宫,一路哭着来了重元宫,不顾贵妃的劝说,哭着闹着要见太子。
吕温容只好派人把刚回到中书省当差的丈夫叫了回来。
秦弘匆匆来到重元宫附近,看到站在外面的贵妃,听贵妃身边的宫人说贵妃竟然是被姐姐赶出来的,秦弘简直惭愧得无地自容。
贵妃叹道:“不碍事,你,你快去劝劝永康吧,只要她想开了别再去找皇上要官当,你们父皇最多气一阵,回头你们姐弟俩一起去赔个不是,哄哄也就好了。”
说清楚了,贵妃带着人走了。
秦弘也要回重元宫的,只是才走到宫门外,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姐姐的哭声,秦弘的双腿便似灌了铅,寸步难行。
可他没有退路,里面的是他的姐姐,是从小把他护到大的姐姐。
秦弘低着头进去了。
看到吕温容站在廊檐下,目光担忧地望着他,秦弘强扯出一个笑,让妻子先离开,他自己去见姐姐。
姐弟见面后,永康哭着朝弟弟倒了一肚子苦水,秦弘一开始坐在椅子上,最后滑落下去坐在了地上,无论姐姐怎么骂他不中用不帮她,秦弘都只是双手捂着脑袋。妹妹的官是父皇给的,父皇不想给姐姐,他开口也没用,又如何帮?
永康哭够了骂累了,见弟弟这副窝囊模样,再想到父皇的强势,永康自知无法得偿所愿,失望离去。
吕温容赶紧进来开解丈夫。
九华宫离重元宫并不远,但歇过晌庆阳就去演武堂上武课了,等她回来从沁芳口中听说此事,永康早已出宫。
“就当不知道吧。”庆阳淡淡吩咐道,言罢自去沐浴。
大姐姐若来问她如何才能得到父皇的准许入朝为官,庆阳可以指点大姐姐先在府里聘请名师勤读经史。
大姐姐不来,庆阳主动去指点便有炫耀之嫌。
该劝的贵妃、大哥肯定都劝了,若她们的话都不管用,庆阳多说也无益。
再者,这事牵扯到了她,庆阳甚至都无法保证大姐姐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她。
沐浴更衣,庆阳坐在院子里一边看书一边晒头发时,解玉过来了,神色凝重地道:“殿下,重元宫刚刚派人去传御医了,好像是太子头疼难忍。”
庆阳一听,头发都顾不得梳,快步朝重元宫赶去。
她最先到,没多久兴武帝与二妃都来了,围在一起看御医给疼出一身虚汗的秦弘针灸。
针灸见了效,御医用眼神示意皇上出去说话。
到了外面,兴武帝紧张问:“太子究竟是何症?”
御医恭声道:“臣推测,太子是因为思虑过重引起的头疾,只要太子的心静下来,这病也就除了。”
兴武帝沉默。
御医还要去配安神药,告退了,兴武帝单独站了会儿,派人把二妃与小女儿都叫出来,让她们回宫好好休息,再安排人去传大女儿进宫。
永康本来还想抗旨呢,听说弟弟病了,慌慌忙忙赶紧来了,再得知是因为她讨要官职连累弟弟为难头疼,永康哭着握着弟弟的手,承诺她再也不想当官了,只求弟弟快点好起来。
为了让太子好好休息,兴武帝没让大女儿在屋里待多久。
永康擦着眼泪走出内室,看到等在外面面沉如水的父皇,永康讪讪地低了头。
兴武帝冷眼警告大女儿:“再有下次,这辈子你都休想再跨进宫门一步。”
永康心里还是不服的,可她拗不过父皇,弟弟又病了,她只能认。
一夜过去,服了安神汤好眠一晚的太子康复如初,总算让宫里宫外的皇家众人都松了口气。
第90章
虽然太子的头疼治好了, 兴武帝对大女儿的怒气还未消,跟各处宫门的禁卫都交代过了, 凡是大公主的进宫帖子一律不许往宫里递。
禁卫不传话,秦弘、吕温容夫妻自然无从知晓姐姐在宫门那里碰了壁,还以为姐姐只是在家反思过错一时不好意思进宫,殊不知永康忧心弟弟的身体着急亲眼确认过才行,为了快点见到弟弟,永康去了三皇子府,托秦仁跑趟九华宫,请妹妹去父皇那为她求求情。
如果说永康陪妹妹玩的时间不多,那她与三弟的接触就更少了,秦炳调皮捣蛋磕碰到秦弘永康至少还会教训秦炳, 秦仁这种既不淘气也不争先的庶出弟弟,在永康眼里就跟亲弟弟二弟妹妹身边的影子一样,姐弟俩几乎没单独聊过天。
越是生疏, 见了面彼此之间就越客气, 秦仁还是个心软的, 见大姐提到大哥的病眼圈都红了,所求只为进宫探望大哥,秦仁便答应帮这个忙。
永康离开后,福安愁道:“殿下答应得倒是痛快, 万一皇上还在气头上, 公主去劝了,皇上凶公主怎么办?”
刚刚大公主说话时他频频朝主子使眼色,结果也没能拦住。
秦仁:“知道,不用妹妹去说,我去找父皇替大姐求情。”
求个情而已, 只要父皇别气到罚他鞭子,骂几句他并不怕。
三月二十八,秦仁一觉睡到天大亮,吃过早饭,不急不忙地去了皇城。
兴武帝听说老三要见他,意外地挑挑眉,他还以为永康去找老三,是希望老三去求妹妹帮忙说项。
“准了。”
宫人赶去宫门传话,秦仁再走进来,前后用了一刻多钟。
“父皇,大姐也是太过牵挂大哥,您就让她去见大哥一面吧?”秦仁将心比心地道,换成妹妹生病,他也会跟大姐一样心急。
兴武帝:“知道你大哥为何生病吗?”
秦仁自然知道。
兴武帝:“你就没想过你大哥可能不想见你大姐?万一他又被你大姐惹出病来,你来担责?”
秦仁:“……”
兴武帝:“回去告诉你大姐,让她好好闭门思过,该让她进宫的时候朕自会让她如愿。”
挨了一顿数落的秦仁灰溜溜地出宫了,再心情复杂地去答复大姐。
顾忌大姐的颜面与心情,秦仁可不敢照搬父皇的话,只说父皇还在气头上,得知他们兄妹是去求情的,话都没让他们说完就把他们撵了出来。
永康哪里能料到这个看起来单纯老实的三弟竟然会撒谎,虽然郁闷却也无可奈何。
三月二十九,又有早朝。
散朝后,庆阳先陪父皇用早膳,父女俩都吃好了,庆阳才问:“父皇没忘了我的及笄大典吧?”
兴武帝笑道:“麟儿的大日子,父皇怎么会忘,昨日还叫你母妃她们过来问过大典筹备得如何。”
庆阳感慨:“真快啊,我也长大了,我还记得大哥二哥的加冠大典呢,可惜大姐及笄的时候我才一岁,什么都不记得。”
兴武帝:“……”
庆阳绕过去帮父皇捏肩膀:“我可不信父皇会狠心到不让大姐来参加我的及笄大典,就怕父皇没跟人吵过架,大姐又嘴笨,所以我来替你们俩搭个台阶。”
兴武帝心里受用,嘴上道:“朕可以是慈父,也可以是严父,全看你们如何表现,敢惹朕生气的,那就别指望朕继续给他慈脸。”
一直都得父皇慈脸的小公主就不好接话了,因为夸父皇公允就是说大姐与经常挨骂的三位皇兄都是咎由自取。
兴武帝仰头看女儿:“麟儿惦记你大姐,就怕她还在怨恨朕偏心你,看到你风光的样子连你也恼上。”
尽管大女儿当年及笄大典时也有过属于她的风光,可那毕竟是十四年前的事了,而大女儿的忘性似乎非常大。
庆阳笑笑:“恼就恼吧,我问心无愧。”
她没有跟大姐姐抢过任何东西,而她得到的,她也为之付出了对等的光阴与心力,光是太极殿的那场求官,如果她没能辩胜聂鏊与严锡正,父皇绝不会出面为她撑腰,毕竟她连这一关都无法自己闯过的话,即便父皇帮了她,她也闯不过官场上更多的难关。
她有一个英明的父皇,因为英明,父皇才不会浪费精力去支持一个自己立不住的女儿.
月底下午,贵妃召永康进宫,没提之前父女俩的争吵,没提太子的病,只笑着提醒永康后日初二别忘了进宫观礼妹妹的及笄大典。
小公主的及笄大典早在三月里就定下来了,邀请在京所有内外命妇进宫观礼。
因为求官与弟弟的病,永康还真给忘了,不过现在记起来也不迟,礼物早都准备好了,后日换上礼服进宫就行。
应付完贵妃,永康按照贵妃的提点去乾元殿给父皇请安,父皇没见她,永康再去了重元宫。
秦弘最近过得还不错,父皇待他温言细语的,中书省也没有什么棘手的差事,回来后有温柔美丽的妻子、天真懂事的儿子,秦弘都快忘了那日的头疼,直到此刻又见到大姐。
永康能感受到弟弟眼中的紧张与提防,这让她心酸难受,她哪有那么坏,明知道弟弟为难还继续逼弟弟帮她求官?
永康一句都没再提求官的事,只嘱咐弟弟爱惜身体当差别累着,再逗逗铮哥儿,永康便出宫了。
送走姐姐,秦弘、吕温容夫妻俩都松了口气。
隔日便是小公主的及笄大典。
整套仪式庆阳早听母妃与贵妃娘娘讲解过,她只要按照礼官的话行事便可,基本不需要她费心,倒是坐在前面观礼的兴武帝以及二妃,亲眼看着女官为小公主梳头通发、绾发插簪,看着曾经垂发的小公主彻底露出纤长的脖颈与整张脸庞,三位长辈的笑容里便既有欣慰,又有几分怀念与不舍。
帝妃两侧的下首位置,分别坐着雍王夫妻、永康夫妻、秦弘夫妻、秦炳夫妻以及还未大婚的秦仁。
雍王既喜且愁,好好的一个侄女,为何非要入朝当官呢?
永康目光复杂,但想到等弟弟坐上龙椅了她也可以当官,当比妹妹更大的官,她又能笑出来了。妹妹此时再风光,最多再风光个十来年,她却还有弟弟登基后的整个后半辈子可期。
秦弘、秦炳都在笑,只有秦仁,笑着笑着忽然扭头擦了擦眼睛。
庆阳瞧见三哥的小动作,嘴角扬了起来。
大典结束,宴席也吃过了,庆阳带着三哥回了她的九华宫,暂且没去看一众内外命妇送来的礼物,庆阳换完常服出来,直接看向三哥身边的福安。
福安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双手递给小公主。
庆阳打开锦盒,愕然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栖息在树上的孔鸟。
秦仁再拿出张肃年前就寄过来的信,上面写了,张肃说他在云州坊市上看到几只羽毛华丽的孔鸟,猜测公主应该会喜欢,可惜他无法将孔鸟送过来给公主亲自过目,只好雕只孔鸟为小公主庆及笄生辰。
看出妹妹没有收到小木人的失望,秦仁凑过来,指着孔鸟垂落的华丽尾羽上的羽毛与一颗颗翎眼道:“瞧瞧,张肃雕得多精细啊,他一定是觉得妹妹收小木人都收腻了,才换个花样哄妹妹开心。”
庆阳没哥哥那么单纯,张肃也不是那么心思浅的人。
他是真的已经忘了她的样子,还是不敢承认他还记得那么清楚?
失望归失望,庆阳并不生气,张肃在骠国立了功,他平安回来就好,等他回京了,她自能问出他送孔鸟的原因。
收好礼物,送走三哥,庆阳又换了一身衣裳,前往乾元殿。
“皇上,庆阳公主求见。”
御书房,因为女儿及笄而耽误了半上午的兴武帝正在批今日的奏折,冷不丁听到何元敬的通传,兴武帝愣了愣,抬头看向何元敬。
何元敬笑着解释道:“殿下坚持要老奴通传的。”
兴武帝就猜到女儿又有什么新鲜点子了,示意何元敬去带人。
兴武帝又批了一句话,听到脚步声,兴武帝再次抬头,就见对面走过来一道穿紫色圆领锦袍、腰系玉带的小公主,一个梳着飞仙髻他还没看习惯的及笄后的小公主。
“儿臣拜见父皇。”
在御桌前站定,小公主恭声行礼道。
兴武帝笑了,站起来绕过御桌,围着女儿转了一圈,目光在女儿这套官袍上绣着的四爪蟒龙上多停留片刻,再叫女儿免礼,赞许道:“好个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状元公主,这是准备好去当差了?”
庆阳:“是啊,父皇看我这么穿行吗?”
穿官袍是因为她要入朝了,做女妆是因为她本来就是公主,犯不着学皇兄们束发戴冠。
兴武帝连连点头:“好,就这么穿,父皇喜欢!”.
小公主正式入吏部行走时,远在云州的邓冲、张肃以及他们从京城带来的八百骑兵刚刚准备动身。
元气大损的邓冲可以骑马,但那是逞强,四千里路容不得他再拿自己的命胡闹,且兴武帝的旨意里也再三交待,命他一路坐马车或乘船回京,务必保重身体。
时而陆路时而水路,一行人终于赶在端午前回了京师,在离京最近的一处驿站下榻时,邓冲才派人进宫给皇上通报行程。
日薄西山,邓冲把张肃叫了过来,瞪着眼睛道:“不许你跟任何人提我在营外撒尿的事。”
瘴疠这病,有人是吸了瘴气得的,有人是被蚊虫叮咬得的,还有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得的。
邓冲撒尿那次确实随手拍死了一只蚊子,可能是那只蚊子带来的瘴疠,也可能不是。
但邓冲就认定自己是因为别的原因染上的,一世英名绝不能毁在一泡尿上!
张肃看着他憔悴的面容、灰白的头发,道:“国公放心,我不会多言。”
邓冲总是看张家儿郎的君子做派不顺眼,如今却很庆幸张肃是个君子,换自家两个儿子的性子,肯定会到处把这事当乐子提。
他摆摆手,咳嗽着让张肃退下。
张肃回了自己的院子,恰逢驿站小厮送来沐浴用的热水。
张肃叫住他,问他这半年京城可有什么大事。去年出征前他在信里跟三皇子说过,因为打完就回京了,让三皇子不必再回信,回了路上可能也会错过。
小厮想了想,挑自己记住的几桩事说了,其中就包括庆阳公主高中状元以及入朝为官。
小公主并没有中状元,状元还是魏彬的,但百姓们传着传着就变了样。
张肃始终都是淡然的神色,等小厮说完,他赏了对方一块儿碎银,关门沐浴。
翌日是五月初四,官员、学子们都能放假的日子,然而当张肃骑马护在邓冲的马车旁来到京城脚下时,还是看到了城门前浩浩荡荡的一众文武官员,为首的正是身穿龙袍的兴武帝。
视线在帝王身后那道虽然穿着青色蟒袍却梳着女子发髻的身影上匆匆扫过,张肃迅速垂眸,再在距离足够近时下马,单膝跪地行礼:“臣张肃拜见皇上!”
兴武帝欣赏过年轻儿郎的好风采,叫张肃免礼,目光刚移到旁边的马车上,就听里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皇上,臣的身子还没彻底养好,就不下车了,您别见怪啊!”
兴武帝放声大笑:“你伐骠有功,是此战的第一大功臣,朕不用你下车,朕上车来见你!”
说着,兴武帝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车前,不等亲兵摆好踩脚凳便抬脚跨了上去。
推开车门时兴武帝还是笑着的,待他看清里面那道趴在榻上只露出满头白发的干瘦身影,年已五旬的帝王忽地泪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