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宫的第一晚, 小公主破天荒地睡了个懒觉,辰正时分内室才传来熟悉的摇铃声。


    早已准备好的大宫女沁芳带着四个分别端着温水、巾子等洗漱用具的小宫女进去了, 解玉留在外面,笑着目送四个小宫女迫切想服侍公主的身影。


    寝宫烧着地龙,但也没到温暖如春的地步,沁芳先服侍小公主穿上提前暖好的缎面夹袄,小公主自己穿裤子时,沁芳才将两重纱帐挑了起来。


    庆阳抬头,就见屏风两边分别探出来两张笑盈盈的脸,左边的是拂柳、莲舟,右边的是金粟、银纱,全是她刚迁居九华宫时母妃与贵妃帮她挑选的小宫女, 最初有六个,后来有两个性情不是很讨喜,庆阳直接把人放出宫了。


    不是一起放的, 庆阳记得她要放第一个连续两次不服她的话而开口反驳的小宫女时, 沁芳提议可以将人退去尚宫局, 庆阳解释道:“她连我都敢顶嘴,送回去教习嬷嬷管她她也未必服气,不服就要挨打,最后再被安排去做最苦最累的差事, 与其让她凄苦时怨恨我, 不如给她一笔钱送她回家,也算全了她与我的这段缘分。”


    沁芳肯定是将她的话告诉那个出身一户殷实百姓家的小宫女了,小宫女离开时哭着朝她磕了好几个头。


    等第二个小宫女因为想要讨好她而常常搬弄口舌陷害别人时,庆阳再要放她走,沁芳就直接照办了。


    剩下的拂柳四个最初也都有些小问题, 但她们足够机灵改正得快,庆阳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昨晚不是见过了吗,怎么还这样围过来?”庆阳好笑道。


    长了两弯细眉的拂柳第一个从屏风后完全现身,一边继续目不转睛地瞧着小公主一边道:“昨晚殿下睡得早,奴婢还没看够。”


    容貌并不是很出众但就是让人觉得很清丽的莲舟:“殿下瘦了,奴婢看了心疼。”


    脸颊圆圆笑容很甜的金粟:“我还担心殿下在外面晒黑了呢,没想到还是这么白。”


    嗓音轻柔的银纱看着刚刚站起来的小公主,高兴道:“殿下又长高了!”


    庆阳最爱听银纱这句,从净房出来后不着急洗脸,先让沁芳拿来专门用于丈量身高的软尺,然后她原地站正,由九华宫个子最高的解玉帮她测量。


    量好了,解玉以拇指压着与小公主头顶持平的刻度,放下来请小公主过目。


    庆阳笑了,沁芳喜道:“六尺一,比去年大年初一量的时候高了两寸七。”


    说完,沁芳又高兴又羡慕:“殿下真是天降神女,奴婢在宫女里面都算高些的了,也才六尺九,殿下未满十岁就这么高了,等殿下及笄的时候,兴许能长到七尺二、七尺三呢。”


    庆阳看看沁芳再看看比沁芳高了一头的解玉,暗暗盼望沁芳这话能成真,她也希望自己长高些。


    为此,这顿早饭小公主特意多吃了些,吃完再去见父皇。


    兴武帝已经在看折子了,御案上摆了六大摞,小公主才靠近,兴武帝就递了女儿一个“父皇今日很忙”的眼神。


    庆阳言简意赅道:“父皇,早上我重新量了身高,已经六尺一了。”


    兴武帝笑道:“行啊,你大姐七尺一,麟儿好好吃饭坚持练武,应该能超过你大姐。”


    老秦家的血脉确实不错,他跟弟弟小时候经常吃不饱饭都长到了八尺,五个孩子该长身体的时候丰衣足食,肯定个个都是鹤立鸡群的身形。


    庆阳:“那我可以自己骑马了吗?”


    兴武帝:“……可以,但只能在宫里的跑马场慢跑,跑的时候必须让武先生骑马守在旁边。”


    小公主得了允许,立即就要去跑马场。


    这时,何元敬在门口通传道:“皇上,左相求见。”


    兴武帝看向女儿,见女儿没有要躲严锡正的意思,兴武帝准了。


    于是,往御书房里面走的严锡正就撞上了从里面往外走的小公主,数月不见,严锡正只觉得小公主瘦了些,一双神似皇上的眸子因为增加了阅历,越发神采奕奕。


    庆阳故意停下脚步,等着受左相一个规规矩矩的礼,而不是她匆匆而过,左相也随随便便地躬下身。


    小公主的意思非常明显,严锡正只得驻足,拱手道:“拜见公主。”


    庆阳笑道:“左相免礼,许久没见了,左相身子可好?”


    严锡正:“……臣很好,谢殿下惦念,只是臣一直想不通,宫中禁卫森严,当初……”


    庆阳:“这种小事就不劳左相费心了,父皇在等着了,左相快进去吧。”


    小公主笑笑,若无其事地走了。


    严锡正回头看看,这才朝里面走去,先跟兴武帝禀报中书省拟定的同意西胡称臣纳贡的条件,早在一个月前西胡使臣就进京了,只等兴武帝回来再接受使臣的拜见。


    兴武帝看过中书省的单子,西胡能给的贡品无非金银、骏马、皮毛那几样,思索片刻道:“全都减去五成。”


    严锡正:“这,是不是太过恩待他们了?西胡刚刚惨败,正是畏惧皇上出兵讨伐他们的时候,相信无论皇上提出什么条件,他们都只能答应。”


    兴武帝:“朕不缺他们的金银骏马,要的是他们称臣后再也不侵犯大齐边境,先以战使其畏惧,再以宽仁得其感恩,如果将他们逼得太紧导致自己的族人都难以维持生计,他们愤恨之下可能会与东胡结盟,那样反倒对大齐不利。”


    严锡正敬佩道:“皇上目光长远,臣等万万不及啊。”


    兴武帝瞥他一眼,才不信自己的开国丞相真没想到这层。


    正事谈完,严锡正终于可以谈谈随驾巡边的小公主了:“庆阳公主……”


    兴武帝拿起一封折子,一边翻开一边道:“你是想说她私逃出宫的事吧?是三皇子协助她出宫的,朕已经狠狠训斥过他们了,本来朕想送麟儿回来,可她舍不得朕脸都哭紫了,朕实在不忍心,就又纵了她这一次,还好这一路她都挺乖的,没给大军添乱。”


    严锡正也不信三皇子有那么大的本事,禁卫森严,小公主想要顺利出宫,肯定离不开禁卫司的配合,樊钟与禁卫司又听谁的呢?


    严锡正直言道:“皇上一次又一次地纵容公主,纵得公主的心越来越大,皇上就不怕将来一座小小的公主府装不下公主的雄心大志吗?”


    兴武帝突地停了手中的朱笔,抬头看向严锡正。


    严锡正微微弓着身子,目光却不卑不亢,他是臣子,理该谏言更正皇帝的不妥之举。


    兴武帝:“这话不是你第一次说了,朕倒想问问,你觉得麟儿有什么雄心大志?”


    严锡正不假思索:“公主干政!”


    兴武帝敛笑:“确实,后宫不得干政,可朕的麟儿干政了吗?”


    严锡正:“此时没有,不等于将来不会,所以皇上才要防微杜渐。”


    兴武帝:“好一个防微杜渐,如果朕连自己才九岁的爱女都要严防死守,那朕是不是也要防着朕的儿子们妄想取朕而代之,防着朕的两位丞相专权,防着朕的满朝文武结党营私谋逆造反?”


    帝王语气平静,仿佛是在列举几件确实有可能发生的事,但那一句句话却似惊雷落在了严锡正的心头,惊得他慌忙跪下,叩首道:“臣万万不敢有专权之心,还望皇上明鉴!”


    兴武帝:“好啊,轮到你自己你倒是信誓旦旦了,那麟儿才九岁,她只是好学而已,只是想着如何做一个上能辅佐父皇皇兄下能关爱百姓以身作则的公主而已,你为何非要置她于险地?”


    严锡正冤枉,仰头道:“臣不敢,臣只是担心……”


    兴武帝:“你担心,你担心就能把麟儿往坏了想吗?那朕也要因为各朝奸臣当道的前车之鉴整日猜疑你们这些臣子吗?”


    严锡正垂下了眼帘。


    兴武帝一拍手里的折子,站起来道:“今日朕明告诉你,朕相信你会是朕的贤相,朕也相信朕的麟儿将来会是一个贤德的公主,朕既不疑你,也不会疑麟儿。当然,朕也未必能事事尽在把握,将来麟儿真有错,朕会亲手惩罚她,若麟儿在朕驾崩后犯下大错,那时自然也有太子以及你们这帮贤臣治罪于她,但朕绝不会因为区区‘担心’二字就委屈了麟儿。”


    “这事就到这里,无论人前还是人后朕都不想再听说你疑心麟儿半句,蓄意离间朕与麟儿、太子与麟儿的骨血亲情。”


    严锡正叩首道:“臣不敢,皇上明鉴,臣绝无此意!”


    兴武帝:“行了,退下吧,朕还有的忙。”


    严锡正再抬头时,就见皇上的面容已经被高高的奏折挡住了,深知这位开国皇帝有多决断,严锡正慢慢起身,倒退着告退。


    神色凝重地跨出御书房,严锡正不期然地看见了等在前面游廊上的小公主,小公主站在一根红漆廊柱旁,抬手在脑顶的位置比划着什么,注意到他才若无其事地放了下去。


    严锡正垂眸朝前走,当小公主的裙摆出现在视野,他恭声行礼。


    庆阳奇怪道:“左相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父皇骂你了?”


    严锡正不想回答:“殿下若无事,臣请告退。”


    庆阳:“……有个问题想请教左相,就怕左相不肯告诉我。”


    严锡正面无表情:“殿下尽管问,只要臣知道,臣一定知无不言。”他还没那么心胸狭隘。


    小公主左右瞧瞧,低声请教道:“不知左相身高几尺?”


    曾经被雍王故意摸过脑顶身高只有七尺三的严锡正:“……”


    第62章


    既然回了京城, 该听的朝会小公主还是要继续听的。


    腊月十九,庆阳坐在乾元殿西侧的御道上, 听见西胡使臣用腔调奇怪的汉话承诺向本朝称臣纳贡。


    腊月二十三,庆阳坐在东侧的御道上,一边翻书一边听御史台、大理寺陈述的结案,至此,父皇北巡期间私访出来的几位贪官酷吏以及地方豪强都已获罪等待发落。


    腊月二十六,兴武十年的最后一次朝会,又是父皇与大臣们总结今年政绩展望明年的时候,庆阳连着打了几次哈欠,直到听见工部尚书提到帝陵预计于明年九月建成,小公主忽然就愣住了。


    今日朝会还算顺利, 散朝后,结束了一年国务的兴武帝也有种身心轻松之感,笑着朝女儿藏身的御道走去, 结果却在御道里看到了一个眼圈泛红的小公主。


    大臣们还没有完全走出大殿, 兴武帝点点女儿的脸颊, 替女儿系好斗篷的兜帽,再牵着女儿往外走。


    到了中殿,何元敬吩咐小太监去传膳了,兴武帝坐在暖榻上, 看着过于沉默的女儿问:“因为帝陵的事?”


    他一说, 小公主就埋了过来。


    兴武帝笑,拍着女儿的肩膀道:“傻麟儿,大多皇帝们都是登基不久就开始给自己修陵,父皇不过是照着皇帝的惯例来而已,又不是帝陵一修好父皇就要住进去, 哭什么。”


    他学着皇帝们的惯例,却没想学一些帝王的奢侈,要求工部尽量节俭,所以整个工期只需要五六年。


    倘若他没当皇帝,生前根本不用考虑身后事,到时候随便儿子们将他埋在哪。


    庆阳趴在父皇胸口,难受道:“我不想父皇变老。”


    兴武帝:“那麟儿跟天庭的神仙打声招呼,替父皇求颗长生不老的仙丹吧。”


    庆阳被父皇气笑了,她早不是三岁的时候了,真以为自己是天上的仙女。


    兴武帝:“好了,父皇终于有空了,麟儿该高兴才是,吃完饭父皇陪你去御花园凿冰钓鱼。”


    庆阳点点头,吃饭的时候却忍不住一直去看父皇。


    兴武帝摸摸自己的脸,问:“父皇老了吗?”


    小公主立即特别大声地道:“父皇一点都不老!”


    还是跟以前一样高大健硕,跟以前一样英明神武,跟以前一样疼她纵她,只是乌黑的发间多了几根银丝……


    庆阳不再看了,低头吃饭。


    兴武帝知道女儿怕什么,为了向女儿证明她的父皇还没老,到了御花园冻得结结实实的湖面上,兴武帝也不钓鱼了,命宫人抬了一辆木头做的冰床来,他在后面推着女儿在冰上跑。


    帝王跑得飞快,坐在冰床上的小公主时不时就惊叫出声,惊吓过后便是一连串的笑。


    闻讯而来的秦仁站在湖边,当父皇推着妹妹靠近时,秦仁跃跃欲试道:“父皇也推我玩一回?”


    兴武帝瞥眼儿子,痛快道:“等着!”


    秦仁眼睛亮了!


    又跑完一圈,兴武帝将女儿推到老三面前,冰床停稳后,兴武帝让女儿往前面挪挪,随即他也坐上去,再抱着女儿使唤儿子:“看你想玩,朕也想玩了,来吧,你先推我们跑一圈。”


    秦仁:“……”.


    年关终究还是喜气洋洋的,除夕过后,便到了兴武十一年,大齐南北的学子们又迎来了三年一次的春闱。


    春闱于二月中旬结束,三月初兴武帝亲自主持殿试,选出本届春闱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三甲进士。


    科举于天下学子于朝廷都太重要了,如此隆重肃穆,礼部批阅举子们的卷宗时庆阳便没去闲逛,但三月中旬父皇宴请文武百官与新科进士们时,庆阳又来陪着吃席了,还是坐在三哥外侧,看得好更清楚。


    状元三十出头,五官端正文质彬彬,榜眼二十六岁,容貌平平却有种干练的锐意,探花郎年方二十二,玉面桃花眼,确实是一众进士里面长得最俊朗的。


    秦仁见妹妹盯着探花郎看,靠近妹妹说悄悄话:“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话本子里的探花郎经常会被公主选为驸马,他的妹妹早慧,读书都赶上十四岁学子的进度了,兴许在婚事上也早有主见?


    果真如此的话,秦仁可得好好劝劝妹妹,就算妹妹开窍的早,她也才十岁,等妹妹十六七岁可以出嫁时,眼前这位探花郎都快三十了,跟妹妹一点都不配,妹妹想选探花的话,还是等六年后的那位探花比较合适。


    庆阳瞪了三哥一眼,低声道:“刚刚他们站着时,探花与榜眼身高相仿,可是坐下来后,探花竟比榜眼高了半掌左右。”


    秦仁再瞥过去,还真如妹妹所说!


    不过探花腿短不短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妹妹没看上这人就行。


    秦仁继续吃吃喝喝了。


    今日的宴席以进士们为主,再加上文官们的夸赞点评,文绉绉的,雍王、邓冲这俩糙将自知文采有限,只管互相敬着酒喝。小公主这瞧瞧那看看,忽然对上了严锡正的视线,大概还记着被她询问他身高的旧账,严锡正立即别过脸去,装都不装了。


    庆阳很是冤枉,她可没有嘲笑严锡正的意思,问那一句只是想把堂堂左相的身高当自己的目标罢了,因为据庆阳的观察,文官里有很多跟严锡正身高相仿的,甚至还有几个比严锡正矮的,庆阳就很盼着有一日她再去前朝逛的时候,再也不用见到哪个官员都得仰头打量。


    吃完席,庆阳回九华宫歇晌了,睡醒一觉,年前就被贵妃召进宫亲自照顾的孟瑶来找她玩了,主要是想听庆阳聊聊新科进士们。


    不同于吕温容的柔婉娴静、严真真符合年纪的单纯天真,孟瑶性情直爽爱说爱笑,颇似其母。


    庆阳挑了些趣事说,并没有提及探花郎的腿比榜眼的短,免得孟瑶不小心说漏嘴,万一消息传开传到宫外的官员进士们耳中,庆阳可就要成为导致探花郎遭人打趣嘲笑的罪魁祸首了。


    脑海里浮现三哥既俊美又淳善的脸,庆阳料想三哥不会把她的话往外传,不过谨慎起见,等会儿她还是去嘱咐三哥一声吧,顺便以此为戒,以后也得管严自己的嘴才行。


    “对了,二十那日我准备出宫走走,你也一起?”带着孟瑶去找大嫂的路上,庆阳邀请道。


    孟瑶很想去,但她毕竟还在孝期,贵妃怕她闷着常常催她出来找公主玩,出宫玩耍却不合适。


    庆阳问完才记起这茬,握住孟瑶的手道:“那我给你带些礼物。”


    孟瑶:“不用破费啦,我那什么都不缺。”


    转眼就到了三月二十,庆阳跟父皇母妃打过招呼,带着虽然想睡懒觉但确实是心甘情愿陪她出宫的三哥朝宫外走去。


    距离宫门还有十几丈远时,秦炳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身宝蓝锦袍,手里提着一只蒙着绸布的笼子,看到弟弟妹妹,他加快了脚步。


    庆阳打量那只笼子,狐疑道:“二哥不会又买了一只鹦哥吧?”


    秦炳笑:“放心,这只肯定不会叫。”


    说着,他掀开绸布,露出笼子里一只掌心大小的褐壳小龟来,小龟脑袋本来露在外面,看到生人,一下子把脑袋缩了回去。


    秦仁乐了:“这个好,安静,还不用怎么伺候,孟瑶不喜欢的话,二哥留给我吧。”


    秦炳:“……我送母妃的,关她什么事。”


    庆阳直接拉走了三哥。


    出了宫门,庆阳一眼看到了早已等在此处的张肃,穿着一件蓝灰色的粗布袍子。


    上车时,庆阳看看旁边人身上的布料,纳闷道:“怎么穿得这么老气?”


    虽然他穿什么都掩饰不了天生的好相貌,但庆阳还是希望张肃更会打扮一些,因为她喜欢看他更英俊的样子。


    张肃看着小公主裙摆下的踏脚凳道:“微臣还是习惯以侍卫的身份为两位殿下伴驾。”


    庆阳不高兴道:“是吗,那我跟三哥是不是得单独给你今日伴驾的俸禄?”


    张肃看向排在后面的三皇子。


    秦仁立即朝妹妹堆出一个笑容:“出宫玩,妹妹开心点,别跟他计较。”


    庆阳瞪三哥:“是他先故意气我的。”


    秦仁马上责怪张肃:“下次我们怎么穿你就怎么穿,不许再扮侍卫。”


    张肃恭声道:“是。”


    马车出发后,张肃骑马跟在一旁。


    春日晴朗,微风清凉,庆阳让三哥挂起两边的车帘,如此她往外一看就是张肃的俊脸。方才的那一点小恼火早就过去了,庆阳招手让张肃跟近点,再调侃这人道:“今年父皇选的探花郎,你见过了吗?”


    张肃摇头。


    庆阳刚想说“长得没你好看”,忽地记起前两日她才给自己的忠告,便又不说了。


    张肃见到的就是小公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视线还朝他跨于马腹的腿扫来。


    张肃及时策马退远一段距离。


    秦仁见妹妹一直盯着外面,脑袋凑过来往外瞅:“妹妹看什么呢?”


    庆阳心中一动,指着张肃的坐骑道:“我觉得这匹马的腿格外长,胜过别的马。”


    她想让张肃知道,百姓们都想一睹风采的探花郎也不如他。


    虽然拉开距离却依然能听见两位殿下声音的张肃:“……”


    秦仁没有仔细观察过每一匹马的腿,但他相信妹妹的判断,于是点点头,附和道:“是挺长的,一看就跑得快。”


    庆阳趁机去看张肃,见他垂着眼故作无事两只耳朵却同时浮上了一抹红,分明是听懂了她究竟在夸谁,庆阳甚是愉悦,再趁三哥发现端倪之前将三哥推回去坐正,免得三哥察觉自家伴读的异样。


    第63章


    正月、二月庆阳都出过一次宫, 那时候京城的四大坊市处处可见进京赶考的举子们的身影,开考前的举子们个个意气风发, 仿佛距离龙门只差这一脚,开考后,大多数举子们都变得焦虑浮躁起来,因为他们对自己的答卷并无必中的把握。


    小公主连着看了两个月的考生,兴致淡了,这次特意选在殿试发榜半个月后出宫,便是觉得落榜的举子们应该已经陆续离京了,毕竟京城的客栈酒楼小摊都挺贵的,除非家里大富大贵,大多数举子都舍不得滞留京城。


    到了南市一看, 宽阔的街道上果然又恢复了往日的客商人流,依然热闹,却少了三五成群、吟诗作对的举子身影, 不过仔细听的话, 依然能从一些摊主小贩口中听到某位举子落榜后的凄惨事迹, 或是某位举子金榜题名后立即被高官人家选去做了女婿。


    庆阳一边在经过的摊铺前挑挑选选,一边听着附近的百姓闲谈,久居宫中的小公主向来都喜欢听这些。


    秦仁只管陪着妹妹,张肃时刻留意从身旁经过的百姓, 尽管三人前后都有一队布衣侍卫暗中保护。


    在小公主拿着一支别致的鲤鱼簪头的木簪把玩时, 从前面走过来两个妇人,边走边聊着,嗓门比较大:“那人可真惨,听说是个举子,穷得连回家的盘缠都没了才去帮富贵老爷们算账, 结果前脚刚拿了东家给的银子,后脚就被一群乞丐抢了……”


    “肯定不是乞丐,乞丐一般抢完银子就跑,哪有把人腿给打断的,肯定是哪个被东家赶走的账房怀恨在心,故意买通一批打手假装乞丐。”


    “不知道报官没。”


    “这种报了也没用,他又没看清打人的是谁,而且他腿都断了,怎么去报官?”


    妇人们议论得热闹,所过之处不少百姓都歪着脖子追随二人的身影,连宫里的两位殿下也不例外。


    秦仁一脸吃惊:“天子脚下,竟有人胆敢殴打举子?”


    庆阳从荷包里取出十五文钱买下鲤鱼木簪,让三哥帮忙收着,这就往前面去了。


    经过七八家铺面后,一家名为“聚福”的客栈门前突然围了好几圈的百姓,听周围的议论声那位挨打的举子应该就在里面。看出小公主的意思,张肃走到小公主左侧,一手推开挡在前面的百姓,一手挡在小公主背后,秦仁有样学样地走在妹妹右边。


    看热闹就是挤来挤去,只要没有踩到别人,别人也不会因为挨了挤而多生气,最多瞪两眼嘀咕一下罢了。


    很快,庆阳就来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就见客栈店门左手边的空地处摆了一个简陋的卖字小摊,额头脸上都有红肿伤势的摊主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青底粗布袍子,身前摆着一张木板,写明他的卖字生意,只为字一字十文,若是代人写信,一页五文。


    前者做的是喜欢收藏好字的雅客的生意,后者就是普通的代笔了。


    摊主身后挂了一首他题写的名词,用笔细腻飘逸灵动,仿的是王羲之。


    庆阳以为,这人最多只仿出了三分王字的神韵,不足以让本朝的书法大家们点评,但一个字只卖十文也过于便宜了,可见其卖钱心切,宁可薄利多销。


    奈何会站在这里的大多数百姓都对买字没兴趣,纯粹奔着热闹而来。


    摊主看起来寡言少语,全靠好心的客栈伙计帮忙吆喝招揽生意,摊主挨打的缘故就是伙计告诉众人的,等伙计进去忙了,看完一波热闹的百姓也心满意足地离去,摊子前迅速变得清静起来。


    秦仁心善,问对方:“你回家需要多少盘缠?”


    摊主抬起有些红肿的眼皮,看清三人的面容后,垂眸道:“鄙人祖籍赣州新渝,进京赶考路上共花费二十八两,其中朝廷发放考生盘缠补贴二十两、自筹八两。入京后鄙人几乎身无分文,万幸住在官驿,食宿皆有官驿提供。”


    “会试发榜三日后鄙人又领了二十两盘缠补贴,其中三两用于偿还因风寒欠下医馆的诊金,这次受伤又花去诊金五两、客栈食宿一两、笔墨纸砚一两,故还差十八两。”


    很多数字,秦仁没细算,就觉得这人好惨,等对方报出欠缺的数字,秦仁立即解下腰间的荷包,取出两个一两的金元宝放到摊子上,笑容和善:“我这里有些闲钱,你拿去用吧,养好伤赶紧回家,三年后再来,也许下次就金榜题名了。”


    摊主早已站了起来,躬身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鄙人虽急缺银子,却也希望能够自食其力,公子有心接济的话,鄙人愿献丑为公子写一幅字,公子按照字价支付润笔便可。”


    秦仁:“这……”


    庆阳看得很清楚,三哥拿出荷包时摊主目光平静,三哥放下两个金元宝时摊主也只是一眼扫过便收回了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狂喜、贪婪之意,所以他的婉拒乃是肺腑之言。


    让三哥收好金元宝,庆阳自己拿出两钱碎银,请摊主帮她写一首五言诗,咏春的,正应景。


    摊主道谢,坐下研磨准备。


    客栈伙计见他有生意了,拎了一张长条凳出来,请三个看起来就是富贵出身的客人坐。


    张肃继续站着,庆阳没管他,与三哥并肩坐好后,她轻声与摊主攀谈起来:“敢问先生高姓?”


    摊主:“鄙人姓贾,名方平。”


    庆阳:“原来是贾先生,这是你第一次进京赶考吗?”


    贾方平惭愧道:“已经是第二次了。”


    秦仁勉励他:“先生还年轻,下次肯定会中。”


    贾方平笑了笑,开始为小姑娘写诗。


    庆阳继续问:“听说贾先生一开始想的是帮人算账筹钱,我有一事不明,那些富商自家都有账房,贾先生是如何揽的生意?”


    贾方平听懂了,小姑娘更想买的是他的故事,好在也没什么不可说的,遂道:“商户的账房日日都要算账,一年几年下来难免有些无心的疏漏或有心的错账,鄙人要做的就是对家中账目存疑的商贾的生意。”


    秦仁:“……”


    账算对了,这生意自然对富商有好处,但因此被骂被辞退甚至被送入大牢的账房及其家人肯定要恨贾方平啊,他挨打也就不稀奇了。


    庆阳好奇的是另一点:“三五日的账本很难看出什么,那常年累月的账,先生一个人短短半个月就看完了?”


    按照贾方平的说法,他是二月底离开官驿的,距今才过去二十日,他挨打后又卧床养伤五日,所以最多只有半个月帮富商算账。


    贾方平平静淡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自得之色,看眼对面的小姑娘,笑道:“鄙人才疏学浅两度春闱落榜,唯精于术学尤其是心算,普通账房一年才能核对完的账目,鄙人最多十日足矣,简单的账更是只需三五日。”


    别人说这话可能是吹牛,但他都被打成这样了,肯定是真的。


    这时,一首诗写完了,贾方平摆在旁边等待晾干。


    庆阳刚要继续掏铜钱,张肃忽地递给贾方平六钱银子,让贾方平再各写一首咏夏、秋、冬的诗。


    哪怕是卖故事为真,贾方平收这银子也不心虚,换张纸继续磨墨。


    庆阳仰头看眼张肃,接着问出她的疑惑:“我听说民间会有穷秀才,但少有穷举人,先生为何连赶考的盘缠都难凑齐?”


    贾方平面容微冷,对着砚台里的浓墨道:“举人常富,一是有附近的官员富商大户以惜才为由送举人银子,实则为提前结交笼络,等举人考上进士封了官,这些人便可凭借赠银的旧情去新官那里讨方便。二是举人名下的田产不用缴纳田税,所以会有百姓争相将自己的田地挂在举人名下,再从免去的田税中拿出一部分送给举人。”


    “鄙人不耻这两种取财之道,宁可固守清贫。”


    秦仁挠了挠脑袋,还有这种事?


    庆阳沉默了许久,见客栈伙计在里面探头探脑,庆阳随口问:“这家客栈食宿钱不低吧,你一两银子能住多久?”


    贾方平面露感激:“掌柜的心善,一两银子允许我住在他家的柴房,且将剩饭剩菜送我,直到我凑齐盘缠离开。”


    秦仁:“……”


    身后落下来几道影子,有其他百姓因为好奇这边的摊子靠了过来。


    庆阳不好再问,等四首诗都晾干,张肃收好后,庆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应该知道打手的幕后指使是谁,这么久了为何迟迟不去报官?”


    贾方平看着小姑娘的裙摆,苦笑道:“我为了盘缠害他丢了饭碗,他怨恨于我也是情由所原,要怪就怪我急于求成,思虑不周了。”


    秦仁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又被妹妹瞪了一眼。


    庆阳:“国有国法,先生心胸宽广不计较,我却容不得有胆敢殴打举子的歹人与我同住京城,先生且在客栈等着,过几日自会有人给你一个答复。”


    贾方平惊愕地站了起来,可惜那仿佛连京兆尹都能指使的小姑娘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人群里,秦仁问妹妹:“你真要去替他报官啊?”


    庆阳:“不,我跟京兆尹不熟,不好冒然登门打扰。”


    秦仁懂了:“你去找父皇?”


    庆阳:“父皇日理万机,这种小事不值得去惊动他,严锡正是左相,理该他替父皇分忧。”


    她去找谁落在严锡正眼里都有私交大臣之嫌,那就直接去找严锡正,有本事聂鏊也去父皇面前参她私交左相!


    第64章


    身为左相, 严锡正这一年到头的其实比兴武帝还要忙,因为中书省上承天子、下统六部, 权大事情也多,还要直面各部官员之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难得的休沐日,严锡正比平时多睡了半个时辰,醒后陪妻子儿孙吃顿早饭,饭后他就自己拎着鱼竿木桶去后花园垂钓了,感恩皇上,赐了这么大一座有山有水的府邸给他。


    严锡正的鱼竿有钩无饵,因为他享受的是这片刻清闲,真钓太多鱼还得操心怎么吃、能不能吃完。


    椅子是藤椅,严锡正仰面靠在上头, 哪哪都舒服。


    春光暖融融的,就在严锡正眼皮渐重似睡非睡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严锡正睁开了眼睛, 额心蹙起深深的纹络, 这么急, 家事还是国事?


    “相爷,庆阳公主来咱们府上了,说是要见您!”


    隔了几丈远,小厮气喘吁吁地道。


    严锡正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只是继续皱着眉头, 小公主能有何事找他,莫非是来找孙女玩的,故意要他去迎接?


    虽然很不想动,但公主就是公主,严锡正叹口气, 放好鱼竿站了起来。


    左相府待客的正厅,除了严锡正之外的严家众人都到了,恭敬又困惑地看着小公主与三皇子,唯一不紧张的就是严真真了,开心地邀请小公主三人随她去花园里玩。


    庆阳笑道:“也好,还免了严相特意赶过来。”


    婉拒过严家众长辈的随行招待后,庆阳便与严真真走在前头,秦仁、张肃并在跟在后面。


    四人在半路上撞见了走得并没有多着急的严锡正。


    对上小公主挑到他错处般的笑眼,严锡正先行礼,再泰然自若地道:“老臣年迈,接驾不及,还请两位殿下恕罪。”


    秦仁笑道:“左相客气了,是我与妹妹冒然登门叨扰了您休息,还望左相莫怪。”


    就算不考虑严锡正的丞相官职,单凭他是贵妃的父亲、二哥的外祖父,他与妹妹也该敬着老人家一些。


    严锡正微微摇头表示无碍,看着小公主问:“公主此行,可是有何吩咐?”


    庆阳:“吩咐谈不上,只是在南市听到一桩奇谈,想来应该让左相也听听。”


    严锡正第一时间怀疑起坊间是不是有什么关于他的不好的流言蜚语。


    庆阳让严真真在前面带三哥参观相府的后花园,她与严锡正慢慢地跟着,张肃侍卫般走在她右后侧。


    等距离拉开了,庆阳才提起落第举人贾方平为富商算账挨打一事。


    庆阳:“春闱才刚刚结束,便有刁民敢在京城买凶殴打举子抢掠钱财,其嚣张猖狂简直匪夷所思,难怪每次我出宫父皇都要安排侍卫暗中保护,原来天子脚下也不是太平之地,就是不知这些刁民是京兆尹失职姑息的,还是御前军巡查不力有所疏漏,还请左相为我解惑。”


    严锡正:“……京城百姓近百万,每日都会闹出百姓因个人恩怨乱法之举,非京兆尹、御前军尽忠职守可免,但臣相信,只要贾方平报官,这种指向分明的案子京兆尹一定能在三日内查明凶手绳之于法,并追回他丢失的钱财。”


    庆阳:“贾方平背井离乡进京赶考,已经挨了一次打了,如今腿脚受伤走动不便,不敢再生事端,但我身为公主,为了维护父皇的天威承诺要为他主持公道,这事就有劳左相跟京兆尹打声招呼,让他们尽快破案吧,不然事情闹大了,损的是朝廷与父皇的威仪。”


    小公主有理有据,严锡正只能应下。


    庆阳:“对了,贾方平跟我自夸,说普通账房耗费一年才能核对完的账目他十日便能完成,这事不知是真是假,也请左相想办法考一考他。父皇最看重能人贤士,若贾方平真有这个本事,我想父皇应该会破格提拔他,若贾方平言过其实,就让他拿了盘缠回赣州去,苦读三年再来赶考。”


    严锡正看着旁边小公主一年比一年离他近的脑顶,既忍不住惊艳于一个十岁孩子竟有这份识才的敏锐,又忍不住为小公主对官场的热衷而忧虑,最让他无奈的是,小公主只是做了一件任何官员、皇子听说此事都该去做的事,他若为此指责小公主“伸手太长”、“管得太宽”,定会寒了小公主一颗为公为民之心。


    公主不该干政,但公主们确实该心怀百姓公义,以身作则地维护朝廷法度与皇家威仪。


    沉默片刻,严锡正道:“公主放心,为皇上举荐贤才乃是臣的分内之事。”


    小公主停下脚步,拦在左相的前面,笑着问:“那我跟左相说这个,算是干政吗?”


    严锡正垂下眼帘,唯有服输。


    庆阳看着他比父皇更多的白发与皱纹,正色道:“左相勿忧,这是父皇与你们这帮贤臣名将合力开创的太平天下,我只想尽我所学为你们分忧,绝不会给你们捣乱。”


    严锡正抬眸,对上小公主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有孩童的干净清澈,也有一份让年迈如他也愿意信服的坚定。


    “好,臣相信公主。”.


    庆阳料定严锡正能处理好此事,回宫后就没再多惦记贾方平了,继续读她的书练她的武。


    聚福客栈,黄昏日落后,贾方平收起摊子,一瘸一拐地回了他暂居的柴房,客栈的柴房干燥宽敞,还摆着一张破旧却足够承受他体重的窄床。


    吃过晚饭,贾方平躺到床上,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小姑娘的仪容气度证明她绝非普通百姓出身,问他的几个问题全都切中要害,没一句真正的闲聊废话,这说明她不单单家世好,自己也十分聪慧。但小姑娘离开前的那句交待实在过于霸气,难道她的父辈还是个能差遣京兆尹的高官?


    高官,多大的官?放在县城州府好猜,京城这地方,高官勋贵太多,他毫无头绪。


    贾方平也没有琢磨太久,家有老母妻儿,他只想尽快筹足盘缠回乡。


    翌日清晨,客栈还没有正式开门待客,贾方平就出来摆摊了,好心的客栈伙计帮了他很多。


    “多谢小兄弟。”


    伙计笑道:“我这也是举手之劳,您不用放在心上。”


    每逢春闱,朝廷都会腾出官驿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居住,优先接纳家贫举子,而家中富贵的举子更喜欢住在客栈以文会友。先前住在他们客栈的,举子们眼中只有彼此,待他们这些伙计如待自家奴仆,唯独这位因为过了期限无法再住官驿的清贫举子把他们当成一样的人,态度亲和。


    伙计去里面做事了,贾方平低头整理摊铺。


    日头渐渐升高,约莫辰正左右,一队京兆尹的衙役突然来了,要带他去京兆尹问案。


    贾方平猜到是那个小姑娘出手了,将摊子托给客栈伙计,便准备一瘸一拐地走这一趟。


    衙役们见了,走出两个人将他扶上马背,不提贾方平心中如何感想,周围一圈看热闹的百姓都懵了,见过衙役们抓人,却没见过这么客气的抓法!


    贾方平骑着马来到了京兆尹衙门,端坐高堂的京兆尹并没有多礼遇他,因为秀才举人本就免跪,他腿上又有伤,京兆尹差人端来一把椅子,让贾方平坐着回话。


    事已至此,贾方平不想追究也只得追究了,直接透露了疑凶的身份,乃是一个被富商叔叔痛骂一顿并辞退的侄子账房。


    京兆尹立即派人去带人,一番审问下来,没什么出息的侄子全都招了。


    案子了结,侄子账房的家人乖乖交出了贾方平被抢走的二十两银子以及诊金食宿赔偿,京兆尹再派衙役牵马把贾方平送回客栈。


    这下子贾方平无须再摆摊了,避开好热闹的百姓回到柴房,贾方平对着床尾的粗布包袱犹豫起来。


    小姑娘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回乡前是不是该道声谢?可他根本不知道那姑娘是谁。


    “贾先生,有人找您!”翌日一早,客栈伙计在外高声喊他。


    贾方平忙赶了出去。


    来人自称是左相府里的管事,请他去为相爷算一笔账,外面马车都备好了。


    贾方平心中一惊,小姑娘竟然是相府千金?难怪,难怪啊!


    就这样,贾方平又坐着马车来到了严府,严家父子都去当差了,管事只将贾方平引至第一进院东南角的小客房,待贾方平观察过房间里面的情形,管事指着书桌旁边的四大箱账簿道:“相爷说,劳烦先生查查这些账簿有什么不对,无论先生能不能查出来,傍晚相爷回来都会亲自答谢先生。”


    贾方平道句“客气了”,这就开始了这场来自左相大人的考核。


    黄昏时分,严锡正刚在府门前跨下马车,管事便激动地凑了过来:“相爷,您预备的账本少了,贾先生吃完午饭又看了一个时辰就查完了,我看他闲得慌,安排他去客房休息了,两刻钟前贾先生刚睡醒。”


    严锡正:“结果如何?”


    管事:“一个铜板都没错,跟您交给我的数额一模一样。”


    严锡正:“……”


    还真让小公主拣到个能人啊?


    既是能人,严锡正就让贾方平在家里的客院住下了,准备等贾方平养好腿伤再带他进宫面圣。


    贾方平更着急向给了他这场造化的相府千金道谢,苦忍两日,终于忍不住对管事表明了他的心愿。


    管事:“先生为何要谢我家小姐?”


    贾方平:“自然是谢小姐对我的知遇之恩。”


    管事愣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笑着提点道:“我家小姐这段时日不曾出门,倒是三月二十那日,庆阳公主与三皇子曾经登门造访,与相爷有过一段长谈。”


    贾方平:“……”


    第65章


    贾方平连着在严府养了半个月的伤腿脚才恢复自如, 先前客栈伙计说他的腿被人打断其实有些夸大了,不然恐怕还得再养两三个月才行。


    严锡正提前一日在兴武帝面前禀明此事, 询问皇上要不要见见这位精于心算的举子。


    兴武帝早听说女儿在宫外的这段奇遇了,只是一老一小都瞒着他,他乐得配合。


    “连你都夸他有真才实学,朕当然要见,这样,叫他明日申初到宫外等着,朕一得空就宣他。”


    在崇文阁认真读书的小公主并不知道父皇有了新安排,次日歇完晌醒来,庆阳正准备出发去前朝逛逛,乾元殿的赵才公公笑眯眯地来了, 说父皇请她过去。


    庆阳带着几分困惑来到御书房,就见父皇靠坐在临窗摆放的罗汉床上,手里举着一封折子……不, 折子没那么大。


    庆阳将罗汉床中间的矮几往另一头推推, 挨着父皇坐下, 伸着脑袋陪父皇一起看,跟着就发现父皇手里的竟然是贾方平今年春闱的答卷!


    “严相跟父皇说了?”庆阳扭头看父皇。


    兴武帝:“嗯,昨日说的,问朕要不要见贾方平。”


    庆阳懂了, 估计一会儿贾方平就该到了。


    春闱一共考三场, 分别是经义、策论、诗赋,见父皇看的是贾方平的策论答卷,庆阳坐到矮几旁边,拿起桌上的几张答卷翻翻,除了今科贾方平的另外两张答卷, 居然还有兴武八年贾方平的三卷。


    庆阳一边佩服父皇用人的严谨,一边细细阅览起来。


    经义考的是举子们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和论述,每一题几乎都有统一的答案,答错的礼部阅卷官员都圈出来了,一目了然。策论考的是举子们对某件国事的见解与对策,能据此判断举子的理政能力。诗赋答卷展现的是举子的文学才华。


    兴武八年春闱,贾方平经义、策论、诗赋评的分别是甲下、乙上、丙上,丙都有了,他不落榜谁落榜。


    今年春闱,贾方平这三卷评的是分别是乙上、甲上、乙下,跟至少都拿了两项甲的众进士们比,他落榜还是理所应当。


    庆阳莫名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恼火:“我看他字写得还行,怎么经义、诗赋都这么差。”


    兴武帝笑道:“天分都在术学上了,经义、诗赋再有同样的天分,会遭天妒的,就像你好读书也胜过好习武。”


    女儿练箭是因为向往骑马狩猎,学剑是觉得剑有君子之风舞起来灵动飘逸,真逼着女儿蹲马步拎石锁每日挥汗如雨,女儿可能也会学她三哥,顶多找的借口更巧妙而已。


    听出父皇的调侃,小公主不高兴地推了父皇一下。


    兴武帝故意倒在罗汉床的扶手上,见女儿笑了,再坐正,指着手里的答卷道:“这贾方平总是欠缺些运气,上次策论考戍边,他答得过于笼统,不然两个甲应该能拿个三甲进士。今年考治水,他总算在民力物力银饷调配上加了分,结果另外两科全是乙。”


    庆阳:“活该,诗赋没有天分不能强求,四书五经多背背就行的,他反而不如上次。”


    兴武帝:“那就不用他了?”


    庆阳:“……”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何元敬就来通传了,说户部尚书彭楷、贾方平已经候在门外。


    无需父皇吩咐,庆阳迅速整理好六份答卷,放到矮几上,再把矮几挪回中间,她坐到旁边的空位,整理好裙摆。


    何元敬这才去外面带人。


    贾方平本以为进宫这一路已经足够让他镇定下来了,然而随着那道跨过去就能直面天子的门越来越近,他的手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掌心后背也都冒出了细密的汗。


    他勉力维持着肩膀的挺直,只恭谨地垂着眼,视线在并肩而坐的皇帝公主身上匆匆扫过,模样都没看清,贾方平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叩首道:“草民叩见皇上,叩见公主!”


    “免礼。”


    姿势的变化让贾方平稍稍冷静了些,谢恩后缓缓站正,视线还是垂着,却看清了皇上的龙袍衣摆以及小公主的裙摆。


    小公主……


    想到那日小公主对他的礼遇、三皇子的温和,贾方平急促跳动的心渐渐慢了下来。


    庆阳上下打量着贾方平,上次这人一脸的伤凄惨又憔悴,这段时间休养得应该很好,白皙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彻底显出他的五官来,是副既有书卷气又有几分刚正锐气的端正长相,瞧着也年轻了几岁,大概二十六七的样子。


    兴武帝让女儿把贾方平治水的策论答卷递给彭楷阅览,对贾方平道:“左相夸你精通心算,朕准备了三道题考考你,你可有把握?”


    贾方平拱手道:“草民愿意一试。”


    兴武帝从袖子里取出提前备好的纸条,让女儿念。


    第一道题是三个两位数相加,庆阳念完后试着自己算,才得出前两个数的和,贾方平就报出了答案,与纸条上的一样。


    第二道题是三个三位数相加,庆阳正在算,贾方平又报数了,快到旁边假装看答卷实则跟着算的户部尚书彭楷都歪头瞧了他一眼。


    第三道题是三个四位数相加,庆阳直接放弃了,抬头看着贾方平,就见这人早已没了进来时的紧张,闭目思索几个呼吸的功夫,眼睛一睁、唇角一扬,又准确无误地报出了答案。


    兴武帝看向彭楷。


    五十多岁的彭楷赞叹道:“真是厉害啊,老臣自愧不如!”


    兴武帝笑道:“恐怕整个朝廷也没有谁能比他算得更快,可惜经义、诗赋都不行,不然何至于耽误到现在。”


    才挨夸的贾方平脸上一热,再度局促起来。


    兴武帝开始询问贾方平的家世,得知贾方平的曾祖父曾经官至前朝吏部郎中,因为得罪权臣被罢职,贾家自此中落,到贾方平这一代家中只剩薄田两亩、藏书半屋,贾方平上有多病母亲,下有稚龄儿女一双,全靠他平时在私塾教书赚取家用。


    几度问答后,兴武帝对彭楷道:“有些贤才是通过科举考进朝廷的,有的贤才却需要一定机遇才能为朝廷所用,朕看贾方平就适合去户部。”


    彭楷点头,就着贾方平关于治水的策论将人夸了一顿。


    兴武帝:“如今户部可有空缺?”


    彭楷略加回忆,一口气报了五个待补的空缺,官职最高的是正五品的晋州清吏司郎中,前任丧父回家守孝去了,最低的是扬州清吏司下度支科的主簿,才八品,前任因为多次失职被罢了官。


    户部十四个清吏司,每个清吏司下又分为四科,其中度支科负责的所属州全州的财政,主要包括夏秋两税的征收、官员的俸禄赏罚。


    兴武帝做主,让贾方平补了正八品度支科主簿的这个职,勉励他道:“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得脚踏实地一步步稳扎稳打,好好学着吧,官场可不是简简单单算对账就行了。”


    贾方平跪下道:“谢皇上提拔,草民一定谨遵皇上教诲,多学多看,尽职尽力。”


    兴武帝摆摆手:“去吧,让彭大人带你去吏部补份任命文书。”


    贾方平道谢,起身后再朝旁边的小公主深深行了一个大礼:“公主待草民的恩德,草民没齿难忘。”


    庆阳笑道:“你受了冤屈,我还你公道,这是每个皇室子弟对百姓都应有的维护,谈不上恩德,只望你做个清廉好官全力报效朝廷,莫要误入歧途让我后悔当初荐错了人。”


    贾方平忙道:“草民不敢。”


    两人退下后,兴武帝准备继续批折子了,当皇帝哪哪都好,就是总有处理不完的国事。


    庆阳没着急走,看着对面的父皇问:“父皇不奇怪贾方平为何清贫至此吗?”


    兴武帝对着折子道:“为何?”


    庆阳就把贾方平所不耻的那两条举子敛财之道说了出来。


    兴武帝闻言,重新靠到后面的扶手上,合上折子轻轻拍了拍,一边思索一边瞧着女儿道:“富商交好秀才举人甚至巴结官员,这都是自古就有无法杜绝,全靠文人自觉,但百姓把田地挂在秀才举人的名下,往往都是因为朝廷田税太高,百姓负担不起才想办法避税。父皇登基后为了休养生息,将田税定为十五取一,比前朝秀才举人收取的百姓孝敬还低,百姓不至于再去挂田吧?”


    庆阳:“百姓大多节俭,朝廷按照田产的十五取一收税确实不多,但如果秀才举人们按照二十取一甚至三十取一收他们的孝敬,百姓交出去的粮食更少,他们为何不去找举人挂田呢?再者,父皇能保证大齐朝的田税永远不加吗?”


    加税不一定是皇帝不爱民,有时候遇到天灾战争,皇帝为了救灾拒敌,只能加税来补朝廷的不足。


    这还是明君,遇到贪图享乐的昏君,加税更是一道旨意的事。


    百姓们或许不关心谁做皇帝,但百姓们在乎自家田地里的粮食,能省一点是一点,而且早点把田地挂到秀才举人那里,万一将来朝廷突然增加田税了,他们也不怕。


    兴武帝居然被女儿问住了,纵观史书,开国皇帝大多英明,但他们的子孙皇帝一定会冒出几个昏的,导致朝廷日益腐败,最终被新的开国明君所取代。


    所以如果他只是降低田税却纵容有功名的文人们配合愚昧的百姓侵占朝廷该得的田税,长此以往,文人们越来越富,朝廷越来越穷,那么穷困的朝廷定会向百姓收取苛捐杂税,百姓们还是要穷,穷到无路可走便是反。


    视野里女儿的模样重新变得清晰,兴武帝捏捏额头,故作愁容:“确实是个问题,麟儿既然想到了,可有何妙策?”


    庆阳自然考虑过这事,直言道:“百姓挂田给秀才举人甚至官员王孙贵族,是因为朝廷免了这些人的田税,那么父皇只要收回这份优待,百姓哪里都占不到便宜了,自然不会再去挂田。”


    兴武帝叹道:“说着简单,朝廷还要靠文人们协助治理天下,一下子把他们都得罪了,容易生乱。”


    庆阳:“那就限制他们能免税的田产,超过的部分跟百姓一样收税。”


    兴武帝摇摇头,只要侵害了这些人的利益,无论多少他们都会闹。


    小公主没办法了,发愁道:“父皇都不敢得罪他们,大哥肯定更不敢,两代就是几十年,到时候父皇辛辛苦苦分给百姓的田地恐怕都要被他们挂光了。”


    兴武帝:“……”


    第66章


    庆阳从贾方平那里知悉了民间存在百姓想办法逃税、文人们趁机兼并田地的弊端, 她自己琢磨过如何解决此事,如今也把此事报给父皇了, 要不要改父皇说了算,庆阳还知道她只是动动嘴说得轻巧,父皇却要顾虑各种可能带来的后果,所以父皇犹豫不决,庆阳也不会为此生气。


    把难题抛给父皇,庆阳继续做她读书练武观政的小公主,落在谁眼里都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十岁孩童。


    兴武帝都有些嫉妒女儿了,年纪小心也大,只会跟父皇提问题,却不会帮父皇……


    罢了, 女儿才十岁,能想到这些已经很厉害了,他还真指望女儿送他一套万全的改革良计吗?


    兴武帝相信, 如果他敢把此事交给女儿, 允许女儿动用朝臣们辅佐她, 女儿或许真能促成此事,但这太不符合朝纲了,大臣们会认为女儿在胡闹,继而谏言劝阻他这个皇帝, 他若不听, 大臣尤其是那帮利益受损的文人们会用最恶毒的话痛斥女儿,再扣他一顶纵容女儿祸乱朝纲的昏君帽子。


    兴武帝舍不得把十岁的女儿置于这种艰难困境,再说了,他还在呢,做父皇的, 一定不会把难题留给儿女操心!


    太子将来不敢做的,他敢,女儿小小年纪就敢想的,他就做出来给女儿看!


    两日后,兴武帝把御史大夫聂鏊叫了过来,问他前朝留用的文官们最近可有贪污犯法之举。


    御史台就是纠察、弹劾官员的,与大理寺同有审理官员所犯案件的职权。


    聂鏊直言不讳地道:“多的是,只是大多数官员那里御史台还没有掌握实据,需要一步步查验,已经搜集好证据准备弹劾的,臣现在能说出五位。”


    兴武帝:“离京城最近的是哪一个?朕说的是前朝留用官员,朕登基后新请回来的、新考上来的不算。”


    前朝的旧官分两种,一种是被昏君奸臣排挤罢官在家的,要么有真才实学要么品行高洁不屑同流合污,所以兴武帝派人请回来一批。一种是他登基时正在任的,大奸大恶之徒兴武帝都给砍了,有些小毛病的只要愿意配合新政交出之前贪污所得,兴武帝就继续用他们,毕竟他没有那么多可靠的人才填补上去。


    聂鏊想了想,道:“京师荥阳郡苑陵县知县沈富仁,两年前调苑陵为官,多次收受当地富商豪强贿赂致使七个苦主含冤入狱,其中六个苦主的家人受其胁迫不敢声张,今年才有苦主前往荥阳郡行御史台报案,揭发其恶行。”


    兴武帝:“此人年龄几何,之前的履历都说来听听。”


    凡是御史台准备正式弹劾的官员,这些都会查得清清楚楚,聂鏊立即把沈富仁的祖籍、家世、年龄、前朝几年考的进士以及之后的为官之途一一到来,仅在本朝,沈富仁就已经做了十一年、四县的父母官了,算上前朝还有两县的七年资历。


    兴武帝冷笑:“朕不信他是今年才贪的,之前五县他经手的案件可都查过?”


    聂鏊:“臣是想先定了他在苑陵县的罪,再请皇上命那五县知县复查沈富仁经手的案子。”


    兴武帝:“也好,记得查清他在各地的田产,无论他个人所持还是他的家人族亲甚至家仆名下的,每一亩都要查清,凡是来路存疑的,都要没收充公并在田地所在村、镇、县张贴告示,以儆效尤。”


    聂鏊领命,告退前,聂鏊多看了眼皇上的衣摆。皇上突然找他打听前朝留官的案子,还交待得这么细,莫非又有什么整治官场的新举措了?


    聂鏊揣摩不透皇上的心思,但贪官污吏当罚,他乐见其成!.


    四月十三的早朝上,庆阳听见聂鏊一口气参了五个官员,有强抢民女的,有纵亲伤人的,也有贪污错判冤案的,父皇准了御史台的进一步劾察,劾察证据充足便可定罪。


    聂鏊弹劾前就搜集全了证据,弹劾只是走个过场,下朝后再递个劾察的折子,经过中书省呈递后兴武帝御笔一批,聂鏊直接将旨意送往地方行御史台,命其抓人、平冤再清查各获罪官员的家产。


    沈富仁一案,因为涉及到他在老家以及他为政的六县田产,查账再核实便耗时两月,为了等此案的结果,兴武帝今年都没去西苑行宫避暑。


    六月中旬,聂鏊终于把整理好的折子递到了兴武帝手里,沈富仁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平庸知县,两朝为官十七年,名下光百姓挂名的田地便有七千多亩,这还没算上兴武帝登基后沈富仁被迫交出来的他强占百姓的一万两千亩。


    兴武帝越算越气,将折子丢到桌面上,看着聂鏊问:“这七千多亩挂田多在他老家与前朝任职的两个县城附近,当初派人去督促他交出不义之财时,这些田怎么没让他交出来?”


    聂鏊无奈道:“因为是百姓自愿投献给他的,不算强占,他只需提前跟百姓说好新朝继续收他们低于朝廷田税的租子,百姓便不会告发他。”


    兴武帝忽地笑了:“朝廷要把他所有田产充公的事,可张贴告示了?”


    聂鏊:“皇上批了这封折子,臣马上派人去贴,不过,这七千多亩既然是百姓挂在他那里的,是不是还给那些百姓更合适?”


    兴武帝:“为何要还?他沈富仁用贪污的银子买下这些田地,现在他交不出银子,用田地冲抵赃银乃是天经地义。”


    聂鏊:“就怕失去田地的百姓闹事……”


    兴武帝冷笑:“闹就闹,朕没追究他们逃税的罪已经够仁慈了。”


    帝心似铁,聂鏊只好遵旨行事.


    沈富仁名下那些挂田所在的县城,宛陵县离京城最近,只隔了三百里地,公文以两百里加急的速度送过去,今日送后日就到了。


    才送出去三日,新上任的宛陵知县就送来一封急奏,说此地沈富仁所有的八百亩田地原户主们带上一家老小全都跪到县衙外面了,声称那些田地其实是他们的,求朝廷将田地还给他们,甚至有百姓以死相逼,幸好官府衙役阻拦及时才没闹出人命。


    近千百姓围着县衙闹事,在哪朝都是大案了,六月二十二的早朝上,兴武帝让大臣们共同商议此事。


    庆阳藏在御道,听见父皇用慢悠悠又十分困惑的语调问:“这事太荒唐了,朕百思不得其解,既然八百亩田地是百姓的,他们为何要将自己的地假装卖给沈富仁?他们就不怕沈富仁拿着字据真把田地当自己的,回头赁给别人收更高的租子?”


    跟着,她听见了邓冲的大嗓门:“皇上忘了,以前咱们老家那边也有这种事啊,前朝的田税太高,百姓用这个法子逃税呢。”


    “这个朕记得,可朕建立大齐后,定的田税是十五取一,怎么还有这种事?”


    邓冲:“皇上收十五取一,当官的收二十取一,不还是一样吗,反正只要他们收的比朝廷少,百姓就还愿意挂在他们那。”


    雍王:“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百姓们最会过日子了。”


    兴武帝:“……你的意思是,朕的朝廷是魔,那些把朕当昏君一样逃税的百姓与趁机中饱私囊的官员是道?”


    雍王:“啊,臣不是那个意思,前朝朝廷要百姓交六七成的税,那才是魔,皇上连一成都没收到,您是百姓们的恩人是天大的明君啊!”


    兴武帝把人斥回武官那边,看向格外沉默的文官们:“左相、右相,还有诸位饱读诗书深明大义的爱卿们,你们说说,朕与沈富仁,谁是道谁是魔?”


    严锡正、戴纶最先跪下,后面的一众文官也慌乱地跟着跪下,高呼皇上明君!


    武官们也配合地跪了下去。


    兴武帝还是很气,将宛陵知县的急报丢到大殿中央,怒容道:“朕也觉得自己是明君,前朝收那么高的田税,朕只要十五取一,朕够爱惜体恤百姓了吧?可朕为百姓着想,百姓却视朕为猛虎,还要把田地挂在一个个贪官那,私底下把那些贪官当恩人,你们说,有朕这么窝囊的明君吗?”


    满朝文武全都以额触地,不敢出声。


    兴武帝拾级而下,越来越炽的怒火都快把大殿屋顶掀起来了:“百姓读书少,被前朝荼毒久了一时还没转过脑筋来,朕能体谅他们,可沈富仁这类的官员呢?竟敢配合百姓侵占朝廷应收田税,他们学的礼义廉耻都被狗吃了?天下若都是这样的官员,朕的大齐迟早也要步前朝的后尘,那朕还当什么皇帝,不如趁早回家读书考进士当官去,朕也要百姓们把田地挂在朕这儿,朕给他们定二十取一的田租,让他们都感激朕来!”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朕息不了,朕要你们今日就给朕想出对策,不然朕就不做这个皇帝了,你们谁爱做谁做!”


    龙袍衣摆随着疾步高高起落,兴武帝走到大殿门口再转身返回,重新坐到龙椅上,等着臣子们开口。


    武官们全都歪头看向平时主意最多的文官们。


    能来上朝的文官们个个都是人精,在皇上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确的情况下,左相严锡正与御史大夫聂鏊几乎异口同声:“臣有一策……”


    兴武帝:“左相先说。”


    严锡正所言,正是兴武帝所想,聂鏊当然也是一个意思。


    兴武帝询问其他文官的意见,天威赫赫,沈富仁的贪与百姓的愚又摆在眼前,此时谁敢反对?


    兴武帝稍稍消了气,要中书省尽快拟出详尽的改革之法,最后道:“虽然那些百姓不理解朕的苦心,朕却不能真的让他们无地可种,聂鏊,你即刻发文书给宛陵知县,把那些田地各归原主吧。”


    聂鏊擦擦眼角,敬佩道:“皇上仁厚,臣一定让宛陵知县向当地百姓传达皇上的爱民之心!”


    第67章


    因为沈富仁一案论得太久, 今日的早朝比往日推迟了几刻钟。


    离开龙椅的时候,兴武帝还在想着国事, 当御道里女儿的身影闯进视野,兴武帝顿时心头一惊,怕女儿白白饿了这么久。


    可女儿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没有一丝埋怨,满满的全是敬佩,比他亲征南地一统江山回京时群臣望向他的敬仰眼神还要真挚纯粹。


    兴武帝摸摸女儿的脑袋,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问:“饿不饿?”


    庆阳:“有一点,不过父皇真厉害!”


    兴武帝知道自己哪里厉害,故意问:“何以见得?”


    庆阳看出父皇眼中的笑意了,走了两步, 简言道:“名正言顺,一箭双雕。”


    父皇已然决定要革除前朝留下来的弊端了,问题就在于如何改。


    毫无预兆直接提出要免去朝廷给官员士绅的田税优待, 必然会激起这些人的强烈反对。


    所以, 父皇特意挑了个为百姓挂田的贪官, 特意张贴告示告诉当地百姓一旦官员获罪,官员名下的挂田也会被查抄充公,逼得百姓去官府闹事,再顺理成章地将这案子闹到朝堂上, 将前朝遗留的田税弊端明晃晃地摆到文武官员面前。


    文官们心知肚明, 朝廷免他们的田税是优待,但他们配合百姓逃税便是又贪又坏,可他们没有明着触犯律法,朝廷便没有由头拿此事治他们的罪,如今有近千百姓因为挂田围了县衙, 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起事造反,那么父皇就有理由动怒,有理由出手整治!


    这是勒令官员与百姓同征田税的名正言顺。


    此外,革除挂田弊端还侵害了百姓们的利益,至少只能看到眼前的百姓们是这么想的,百姓们利益受损,就会怨恨朝廷怨恨父皇,大齐刚刚建立十一年,父皇正是要继续稳固民心的时候,哪能逆着来?


    拿沈富仁的案子做文章就刚刚好,沈富仁与富商豪强狼狈为奸欺压百姓,乃是公认的贪官狗官,朝廷抄他的家是对的,父皇为百姓除害也是对的,那么因为此案要失去挂田的百姓就没理由辱骂朝廷皇帝,只会恨贪官害了自己,只能悔恨自己不该投机取巧,这时父皇再让官府奉还他们的田地,失而复得的百姓就会更加感激父皇,称赞父皇是个明君。


    这是警醒百姓们不要再取巧挂田的名正言顺。


    用一个案子堵住官员们反对的嘴同时不失民心,她的父皇是何等的睿智英明!


    小公主的八个字字字都说进了兴武帝的心里,也就是这一刻,兴武帝突然明白为何他喜欢跟女儿聊政事了,因为女儿天资聪颖,他顾忌的女儿能想到,他想教女儿的女儿一点就透,而他做了却没解释的,女儿也都懂他,无需多言!


    或许宫里宫外还有与女儿一样聪慧的人,但那些人都跟他隔了一层或好几层,有的话他愿意跟女儿讲却不愿意讲给外人听,有的话除了女儿,再也没有人有足够的聪慧、胆量或公心与他直言。


    “好麟儿,朕的好麟儿啊。”.


    陪父皇吃完早饭,父皇要继续上午的操劳了,庆阳思索片刻,派一个乾元殿的小公公去崇文阁替她跟郭先生告一日的假,再派解玉去九华宫取她的金腰牌。


    解玉回来后,庆阳摸摸这枚已经陪了她七年的金腰牌,心中很是不舍,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中秋后无需父皇收回腰牌,单看上面的使用限期,前朝各处的禁卫也不会再容她自由进出。


    “殿下准备去哪?”解玉帮小公主系好腰牌,轻声问。


    庆阳看向前朝,道:“政事堂。”


    父皇让中书省草拟革政举措,但这么大的事,二相肯定要与御史台、大理寺、六部主官共同商议。


    解玉面露担忧:“这时候去,会不会不合适?”


    因为严相、聂大夫的严守纲纪,小公主平时去中书省、御史台都小心翼翼地避着二人,今日二人可都在政事堂。


    庆阳笑道:“我那是敬着他们,可从来没有怕过他们。”


    政事堂。


    庆阳才跨进院门,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争吵声,那些大臣们不敢在愤怒的帝王面前说的话,这时正一波波地朝外倾吐。


    “百姓挂田免税确实钻了朝廷法度的漏洞,那么大可将禁止百姓献田、官员士绅接田一条写进律法,不至于收回朝廷对文人士绅的优待啊,这岂不是寒了天下文人的心,一旦寒了心,还如何指望他们报效朝廷?”


    “雍王都说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要有一部分可以免税,那么这部分人总会找到别的名目骗取百姓的田地,百姓也会为了逃税主动配合,只有官民按照一样的税法征税,才能彻底革除此弊端。”


    “按照聂大人的意思,莫非皇亲国戚功臣勋贵的御赐田地也要征税吗?”


    “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王赏赐田地给臣民是君王的恩德,接受恩德的臣民缴纳区区一小部分田税供养朝廷为皇上分忧,是为臣民的本分。”


    “聂大人说得轻巧,关系到皇亲勋贵,那我们是不是该把雍王、永康公主以及诸位国公侯爷也都请来,共同商议?”


    “倒也不急,皇上让我们草拟章程,我等先拟着,拟好了交由皇上决断。”


    “你这是故意让皇上为难!禀太子,皇上正在气头上,容易冲动行事,还请太子去皇上面前劝谏一二,以免有人一心媚上,却不顾皇上可能因此而招致的种种麻烦。”


    庆阳没听到大哥的声音,不知是大哥没开口,还是声音太小被盖住了。


    庆阳就在廊檐下站着,反正在这里也听得清楚,里面的官员比她预料得多,可能五品以上的在京文官都被叫来了,大概没地方给她坐。


    不知吵了多久,里面忽地安静了一瞬,紧跟着响起一道刚正的声音:“有劳太子向皇上陈清利弊,臣等在此恭候了。”


    很快,两道身影出来了,一道是她熟悉的大哥,一道是她也很熟悉的严锡正。


    “公主怎么在这儿?”


    看到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的小公主,严锡正眉头紧锁地问。


    庆阳捞起腰间的金腰牌。


    严锡正:“……”


    里面一帮大臣还在等着,严锡正没空理会小公主,低声对太子道:“皇上决意革新,官员士绅的田税肯定要收,殿下只需询问皇上要不要加收皇亲勋贵的田税,其他的不必多言。”


    秦弘:“可朝里朝外那么多官员学子,若他们全都不满父皇的新政令……”


    严锡正:“谁有不满便是意图效仿沈富仁,这种贪官不要也罢。”


    秦弘依然摇摆不定,对上严锡正鼓励的目光,他只得先去见父皇。


    严锡正这才问小公主:“公主如何知道今早政事堂要议大事?”以前小公主都是下午才来前朝。


    庆阳叹道:“父皇气得吃不下早饭,何元敬把我请过去劝说父皇,左相去忙吧,我走了。”


    丢下意图分辨此话真伪的左相,小公主跑着追上了大哥。


    秦弘心烦意乱,对妹妹道:“今日事多,妹妹去别处逛吧。”


    庆阳:“大哥见到父皇,准备如何开口?”


    秦弘烦的就是这个,私心里,他也觉得父皇加条禁止取巧挂田的律法就行了,既能威慑百姓,也能维持官场稳定,可严锡正、聂鏊不这么想,他更不清楚父皇的想法,怕劝错了挨骂。


    庆阳帮大哥出主意:“等会儿大哥见了父皇,只说政事堂众臣各抒己见吵不出结果,你怕无谓的争吵耽误时间,所以去请父皇定个大致的革政范围。父皇肯定会问你大臣们是怎么吵的,大哥照实说,如果父皇询问你的想法,你就说你赞成大改,只是担心反对者太多引起朝野动荡,你这么一说,父皇定会宽慰你,之后你全听父皇安排就是。”


    秦弘惊道:“为何要赞成大改?这是父皇的意思?”


    庆阳不能直接透露父皇的秘密,道:“左相最擅长揣摩父皇的心思,他都那么说了,准没错。”


    秦弘怕的就是左相揣摩对了,但父皇却因为一时激愤下错了旨意,这时候该有人劝阻才是。


    告别妹妹,秦弘心神不安地去见父皇。


    庆阳没再跟着了,去外朝的户部逛了一圈,见贾方平已经换上了正八品的官袍,忙忙碌碌地适应着刚到手的差事,没等对方发现自己,庆阳就走了。


    估测大哥该回来了,庆阳回到政事堂,结果里面静得像没了人一样。


    庆阳正好奇,里面传来严锡正的声音:“好了,既然皇上的意思是所有人都要与民同税,我等就议议皇亲勋贵与各级官员可以免税的田地额度吧。”


    又一阵沉默后,其他人开始小声讨论起新问题来。


    庆阳再次感受到了父皇的一言九鼎。


    既然革新已定,庆阳不再操心此事,只等着陪父皇看中书省最后拿出来的新政折子,未料次日去给母妃请安时,母妃紧张地把她拉到内室,问:“太子又犯什么错了吗?昨晚你父皇发了好一通火,一直在骂太子。”


    庆阳:“……父皇骂大哥什么?”


    丽妃更小声了:“骂他蠢。”


    皇上叫她过去共用晚饭,丽妃就去了,吃饭的时候皇上瞧着还正常,躺到床上才开始翻来覆去地似有烦心事,弄得丽妃也睡不好,只好小心翼翼地问一问,结果皇上就像憋了一肚子火终于找到壶嘴一样,坐起来把太子骂了一通,也没有别的词,就是不停地骂太子蠢,还有他怎么生了这么几个糟心儿子。


    丽妃跟女儿说这个,是希望女儿能帮太子说说话,把皇上哄好了,大家的日子才都好过。


    至于为何不是她自己劝,她连皇上生气的缘由都不知道,瞎劝只会火上浇油。


    瞧瞧,她才说完,女儿就好像什么都懂了。


    庆阳是懂,但这事她劝不了,大哥肯定是被那些不想改革的文臣的危言耸听吓到了,在父皇面前说了父皇不爱听的话。


    第68章


    中书省的革新折子还没有拟出来, 六月二十六的早朝上,兴武帝连续颁布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 兴武帝命中书省将沈富仁一案的详情及判定发榜张贴于大齐各州郡县镇村,公告天下。


    第二道旨意,兴武帝命中书省昭告天下官民,为免百姓再因类似缘由聚众闹事,凡百姓因畏惧前朝苛政将田地投献、挂靠给皇亲、勋贵、官员、士绅用以逃税的,限期在兴武十二年三月初一前改回自家名下,超过期限不改的百姓、拒绝无条件还田于民的皇亲勋贵官员士绅等一律按抗旨治罪。此诏书与沈富仁一案同时同地张榜公告天下。


    第三道旨意,兴武帝命户部十三州清吏司分别派遣三名官员为钦差,前往所辖各州主持当地官民清除挂田陋习一事并重新绘制各州鱼鳞册,各州钦差皆安排一千御前军听其差遣, 如有必要钦差可先斩后奏,随行御前军千户凭圣旨与御赐金牌可临时调动当地各级驻军配合钦差清查田地。京师辖地由户部直接负责。


    大殿空旷,帝王亲口宣读的旨意几度回荡, 振聋发聩。


    如果说之前还有官员盼着皇上回心转意放弃推行新政, 这三道旨意一出, 这类官员彻底死了心。


    三道圣旨之后,朝会继续,最后,散朝之前, 兴武帝又颁布了一道口谕, 命太子即日起为御史台行走。


    秦弘脸色一白,还是严锡正在后面低咳一声,秦弘才回神,恭声领旨。


    兴武帝目光随意地扫眼儿子,离开龙椅走了。


    跟着兴武帝就发现, 往日总会跟他聊几句朝会所议之事的女儿,今早格外沉默。


    兴武帝笑着问:“在想父皇的三道圣旨,还是在想你大哥?”


    庆阳看眼父皇,道:“父皇的旨意与文武钦差安排得都很英明,只是,父皇为何要调大哥去御史台?”


    如果大哥一开始就在御史台行走,这没什么,但父皇特意把大哥从中书省改调御史台,这是明着告诉众人他在惩罚大哥,大哥那么薄脸皮的人,颜面上受得住?


    庆阳能理解父皇对大哥的不满,可她做妹妹的也心疼大哥,换成厚脸皮的二哥三哥这惩罚就是小事了,她才懒得管。


    兴武帝哼道:“朕要从官员们手里把属于朝廷的田税收回来,他竟然替那些官员们说话,还美其名曰为朝廷稳固着想,其实就是胆小怕事!好啊,他总想顺着那些官员,朕就让他去御史台看看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是什么德行,朕以武开国官员们都敢糊弄朕,真让你大哥继续仁下去,朕恐怕要改名叫秦始皇了!”


    自家父皇真姓秦只是名不同的小公主:“……”


    兴武帝拿筷子另一头敲敲女儿的脑顶:“好好吃饭,别提他,做大哥的反倒要让妹妹操心,什么出息。”


    庆阳被父皇的理由说服了,如果一次颜面受损能让大哥领会君臣之道,那很值了.


    中书省,秦弘需得把他手里的公务交接一下才好改去御史台。


    明眼人都能从太子发白的脸猜到他的心情,各忙各的不敢去攀谈,只有严锡正多送了一段路,等附近无人了,严锡正对太子道:“皇上的新政或许有些激进,却是惠国惠民的治国良策,且皇上去年亲征西胡大捷威震四海,如此开国明君,绝无官员敢为区区一道政令忤逆皇上,太子实在不该听信那些危言耸听啊。”


    秦弘听了,越发羞愧难当,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质疑起父皇来了?


    严锡正看着这位明明比他高了半头气势却还不如十岁小公主的太子,在心里叹气,面上鼓励道:“皇上那里,太子不必过于忧虑,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皇上调太子去御史台小施惩戒,其实还是为了太子着想,皇上是要太子在御史台多看看听听那些贪官污吏,只有太子见识过贪官污吏们的种种为祸手段,太子才能明白百姓的艰难,明白皇上为何宁可冒险也要革除朝政的种种弊端。”


    秦弘:“左相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父皇的苦心。”


    严锡正笑笑,伸手送太子。


    身影错开,秦弘暗暗呼了口气,父皇气势如山每次见面都压得他难以喘息,这些跟随父皇打天下的诸位功臣同样让他难以泰然相处。


    走在宫道上秦弘还算轻松,来到御史台后,想到比左相更严厉刚正的聂鏊,秦弘的心又绷了起来,与左相、邓冲等功臣他至少还有些少时就认识的情分,聂鏊乃是父皇登基后重新请回来的贤臣,秦弘去年开始上朝后才与聂鏊有了接触,但大家各忙各的,绝谈不上熟悉。


    看到朝他走来的聂鏊,秦弘下意识地想要先行招呼,谨记父皇的君威教诲才保持着端立的姿态。


    “臣等拜见太子。”聂鏊带着御史台众官员行礼道。


    秦弘:“诸位免礼,父皇命我来御史台行走,以后我等就是同僚了,日后不必再如此拘束。”


    聂鏊也是这么想的,御史台本来就忙,再浪费时间动不动给太子行礼的话,那不如奏请皇上把太子调到别的地方去。


    御史台下分三院,分别是纠察京城百官的台院、纠察朝会礼仪的殿院以及监察地方官吏的察院。聂鏊明白皇上的深意,征询过太子的首肯后便安排太子去察院了,再让察院的监察御史带太子熟悉官务,他自去忙了。


    相比严锡正对太子事无巨细的关照教导,聂鏊的态度可谓十分冷淡。


    秦弘单独翻看察院的文书时,忍不住想,聂鏊坚决拥护父皇的新政举措,会不会看不上他之前的反对摇摆?


    这一日秦弘都如坐针毡,傍晚回了重元宫,看到还不知晓他的处境温温柔柔出来迎接他的妻子,秦弘一时没控制好,竟红了眼圈。


    吕温容又惊又心疼,挽着太子的手臂将人带到内室,还没开口,太子突然抱住她,埋在她胸口哽咽起来。


    吕温容轻轻地顺着太子的背,等太子的肩膀不再抖了,才试着问:“出了什么事?”


    秦弘难堪道:“父皇调我去了御史台。”


    听完前因后果,吕温容打湿一条巾子服侍太子擦脸,一边照顾一边安抚道:“父皇知道你仁厚,所以要你去那边练练铁石心肠,事已至此,你安安心心地在御史台当差就是,只要你不再犯错,父皇的气慢慢就消了,再说了,父皇心胸宽广,不会气太久的。”


    或许是皇上待她很宽和,又或是小公主经常说些皇上平易近人的话,吕温容并不是很理解太子对皇上的敬畏,二皇子、三皇子包括两位公主都没这样啊。


    道理秦弘都明白,他只是难受,在外面必须藏着,见了妻子就忍不住了。


    接下来三日,秦弘都是早出晚归的去御史台,直到二十九的朝会上父皇小夸了他一次,笑着夸的,笼罩在秦弘心头的阴云才彻底散去。


    月底休沐,秦弘带妻子去乾元殿陪父皇、二妃、三弟妹妹吃了一顿早饭,饭后回到重元宫就不准备出门了,他也没地方可去,去御花园可能会遇到父皇、二妃,像三弟妹妹那样出宫玩耍,那又不符合他太子的身份,父皇肯定也不敢随随便便放他出宫。


    就在秦弘与妻子赏画怡情时,前院的宫人来报,说大姐来了。


    秦弘顿时觉得肩上压下来两副重担。


    吕温容:“我陪你去吧?”


    秦弘摇摇头,大姐肯定是听说他去御史台的事了,见他也是为了此事,就算温容露面招待,大姐最多也就敷衍一下。


    秦弘单独去了厅堂。


    姐弟俩见面后,永康屏退左右,再低声朝弟弟抱怨起来:“父皇真是的,让官员士绅交田税也就罢了,为何连皇亲勋贵也要跟百姓一样交,我那一百顷田呢,就算父皇给我一半的免税田地,一年也要白白多交出去千百两银子。”


    她出嫁时,父皇赐了她一百顷也就是一万亩良田,有百姓来献地,永康也收了,陆陆续续才收了五千多亩。


    以为姐姐会责怪自己太笨被父皇惩罚的秦弘:“……”


    念头刚落,姐姐的责怪就来了:“你也是傻,那些文官们都不想交税,你让他们去跟父皇谏言啊,自己出什么头,现在好了,父皇倒气上你了。你说你,不会讨好父皇就罢了,你去得罪他做何?”


    秦弘只管低着头。


    永康:“对了,你跟户部尚书彭楷打声招呼,让他查完京师这边的田地后,把我的五千亩挂田瞒下来,人家百姓可乐意呢,我也不会像那些贪官一样随时可能抄家丢了他们的地……”


    秦弘还是低着头,却不肯答应:“不行,父皇正在气头上,你那么多的地那么多的百姓,一旦传出消息被御史台知道,聂鏊定会去父皇面前参你一本,父皇都昭告天下了,拒不还地者按抗旨论罪,我不能害你,也不能害了户部上上下下的官员。”


    永康出嫁这么多年,有自己的人脉,对聂鏊的刚正不阿也早有耳闻,弟弟这么一说,真把她唬住了,犹犹豫豫好一会儿,终于认了:“行吧,地我还出去,那你跟严锡正说说,让他给皇亲定至少八成田地的免税额,天下都是父皇的,我的地又是父皇赏的,凭什么还让我给自己的爹交那么多税?”


    秦弘:“……不可能,父皇亲口定的,皇亲勋贵只有一成田地的免税额。”


    永康恨得攥紧帕子,只是再心疼她要交出去的那些银子,她也不敢去找一言九鼎的父皇讨价还价。


    第69章


    七月里, 京城的官民很为皇帝的三道旨意热闹了一阵,有人不满有人高兴有人纯粹看个乐子, 不过皇帝为了此事又派钦差又出动御前军的,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只能认。


    当官的舍不得还田于民想要造反?自以为手握十万大军的袁兆熊就是前车之鉴!暗中煽动挂田的百姓闹事?百姓正担心自家的田地被官员士绅连累丢了呢,巴不得官府快点帮他们把田地改回来!


    八月初十,庆阳再出宫的时候,街头、郊外的百姓已经很少会议论挂田的事了,聊得更多的是即将到来的秋收与中秋。


    京城南郊有座白云寺,寺院建在一座几十丈高的山上,庆阳先带着三哥、张肃登到山顶望远,再去半山腰的寺里上香,走走逛逛就到了晌午。


    寺里有斋饭, 三人走向斋堂的路上,庆阳瞧见有个六七岁的男童一手给旁边的老妇人牵着,一手举着一根烧得微微发焦的苞谷, 苞谷已经啃了一小半了, 啃得男童嘴唇一圈都是黑的, 可男童还在大口大口地啃,足见那烤苞谷有多香。


    庆阳问张肃:“你吃过这样的苞谷吗?”


    张肃点头。


    第一次吃还是小时候,家里厨娘自己买了几根,烤来给她的两个孩子, 不知怎么被二哥看见了, 二哥也要,吃完觉得好吃,让厨娘多烤几根,再带回来分给他与母亲。后来每到秋收之前,母亲都会让厨房烤上一回, 只是会把每根苞谷切成方便食用的小段。


    庆阳:“好吃吗?”


    张肃还是点头。


    庆阳就不高兴了:“好吃你怎么不送我跟三哥尝尝?亏我们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你。”


    张肃:“……这种民间小食,微臣以为殿下不会喜欢。”


    庆阳:“喜不喜欢是我们的事,但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须告诉我们,不能自己偷偷吃偷偷玩。”


    秦仁替张肃解围,打岔道:“妹妹要吃吗?我去问问那孩子的苞谷是哪里来的。”


    庆阳:“问吧。”


    秦仁跑过去,过一会儿再跑回来,指着寺外道:“外面有摆摊的,烤苞谷、煮苞谷都有的卖,十文一根。”


    小公主带路,三人去了寺外。


    小摊上的苞谷都是整根整根卖的,庆阳买了三根,分别用油纸包着,准备带去斋堂吃。


    秦仁饿了,拿到烤苞谷就开始啃,尽管他吃得比之前的孩子斯文,还是弄脏了嘴。


    庆阳看向张肃。


    张肃:“……微臣用些斋饭便好。”


    庆阳知道他在意什么,笑着从他手里拿走自己的苞谷,方便他动手:“我就要看你吃。”


    秦仁瞅瞅坏笑的妹妹再看看被难住似的张肃,奇怪道:“你不想吃?挺好吃的啊。”


    张肃瞥眼三皇子唇上的污黑,再看看好整以暇的小公主,只好打开纸包,在苞谷边上咬了两三粒。他自己看不见,但庆阳观察得很仔细,张肃这吃法竟然真的没有弄脏嘴唇。


    随着小公主收回视线,张肃将才咬了一口的苞谷重新包了起来。


    到了斋堂,三人同桌而食,注意到小公主频频看向她的烤苞谷,张肃又去洗了一次手,再一粒一粒地剥下苞谷放到他新给小公主要的一个木碗中。


    庆阳如愿以偿地尝到了这种民间小食的味道,外焦里嫩,似乎比煮苞谷更甜一些。


    秦仁暗暗佩服张肃,果然比他更细心,难怪妹妹去哪都要叫上张肃。


    庆阳吃了半根苞谷的粒,再随便吃些斋饭就饱了,下山之前,庆阳又买了六根烤苞谷。


    回宫后,庆阳让拂柳四个小宫女分别去给大哥大嫂、贵妃娘娘孟瑶以及母妃送一份,她亲自带着一份去了乾元殿。


    “父皇,你吃过这个吗?”庆阳展开油纸包,看着父皇问,然后就见父皇又惊喜又怀念地道:“当然吃过,父皇小时候经常去富户家地里……买几根吃,麟儿哪来的?”


    根本想象不出父皇小时候到底有多穷的小公主并没有深思父皇那处停顿,说是在白云寺外面买的,摊主卖十文钱一个,比直接卖长成的苞谷粮赚多了。


    兴武帝一边听女儿替小摊算账,一边抓起苞谷棒大口啃了起来,比秦仁啃得还要豪放,直到瞧见女儿惊呆的眼神,兴武帝才陡地记起他如今的身份,尴尬地放慢速度。


    庆阳盯着父皇的黑嘴笑,她是故意的,谁让父皇送她的金腰牌有限期!


    “黑嘴父皇。”丢下一个含怨带气的绰号,小公主气鼓鼓地走了。


    兴武帝无奈地摇摇头,啃完一整根苞谷再去照镜子,虽然嘴唇黑了,可时隔二十多年再吃到儿时梦寐以求的好吃的,兴武帝还是心情很好,并认为女儿送了他一份特别合他心意的礼物。


    不舍归不舍,庆阳不想让父皇为难,八月十四,庆阳主动带着那枚金腰牌来见父皇了,低着头道:“父皇,以后我不用这腰牌了,父皇能把它送我吗?这是父皇送过我的我最喜欢的礼物,我想一直珍藏它。”


    明明女儿没有落泪,兴武帝却一阵阵心疼,奈何朝纲就是朝纲,十岁的女儿又长高了一截,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当小孩子看了,而他也在严锡正等重臣面前承诺过,女儿的腰牌只能用到十岁。


    兴武帝摸摸女儿的头,道:“收着吧,朕的麟儿最懂事了,你放心,父皇以后一定会再送你一份比这枚腰牌更让你喜欢的礼物。”


    虽然他还不知道那样的礼物会是什么,但未来几年女儿会从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大姑娘喜欢的东西不一样,他仔细留意着,总能满足女儿。


    庆阳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她相信父皇。


    次日傍晚,兴武帝再次设宴与文武大臣们共庆中秋。


    大臣们先到太极殿等着,兴武帝与三个儿子坐在乾元殿闲聊,问问太子在御史台的心得,问问老二武艺的进步,再时不时瞪几眼文不成武不就的老三。当何元敬进来请皇上移驾太极殿赴宴,兴武帝点点头,带着三个儿子往外走。


    刚出门口,兴武帝回头看看,目光在老三旁边顿了顿,想到小女儿对这种君臣同席早就失了兴趣,兴武帝便继续往前走了.


    八月十七,中秋节后第一次复课,下午该小公主练武。


    个子变高了,庆阳的臂力也越来越强,开始用一石的弓练箭了,之前用的都是八斗的弓,箭靶也从三十步改成了六十步,只是准头还不足,十箭里只有一两箭才能射中中间的黄圈,练得稍久些连箭靶都射不中。


    平时小公主都听武先生的安排,让她练多久她就练多久,这次却累了也要继续练,大概是因为今日连一次黄圈都没射中,小公主很不高兴。


    正如武先生管不了三皇子的懒,当小公主执拗起来,武先生也是束手无策,只好叫三皇子去劝劝,免得小公主伤到手臂。


    秦仁比武先生更关心妹妹,劝不住就想直接动手。


    庆阳看着三哥握住她弓的手,定了定,再去看三哥的脸:“让开。”


    秦仁心头一惊,被妹妹冷漠又陌生的眼神吓到了。


    他下意识地松了手。


    庆阳继续瞄准,刚要发箭,一道身影突然挡住箭靶,与她隔了十几步。


    庆阳皱眉,瞪着张肃道:“你也让开!”


    张肃:“欲速则不达,若因臣等劝谏不力导致殿下受伤,皇上一定会降罪臣等。”


    庆阳:“你以为只有父皇会降罪你吗,我也可以!”


    张肃:“微臣甘愿受罚。”


    小公主气得扔了弓箭,走了,走到一半停下脚步,朝跑马场走去,胳膊累了,她还可以骑马。


    张肃保持一段距离跟着,再在小公主上马之后及时从宫人手里接管小公主的缰绳。


    庆阳朝他伸手:“父皇说了,我可以在宫里跑马。”


    张肃:“殿下今日情绪不佳,为殿下的安危着想,还是微臣替殿下牵马吧。”


    庆阳扭头看向一旁:“我没有不佳,只是因为频频射空恼火。”


    张肃:“恼火便是不佳。”


    庆阳此时不想说话。


    张肃牵着马慢慢朝前走去,他走得慢,马走得更慢,小公主随着马身微微地晃动,远处是蓝蓝的天,旁边是少年郎挺拔的身影。


    想到他拦在箭靶前的一幕,庆阳问:“你就不怕我收手不及,真的一箭射在你身上?”


    张肃看眼小公主,沉默片刻道:“以殿下当时的臂力,微臣应该能接住殿下的箭。”


    庆阳:“……万一你接不住呢?”


    张肃垂眸:“以殿下前几箭的准头,大概会射中微臣的肩膀,或腿脚,或直接射空。”


    小公主听不下去了,叫他停下,再翻身下马,一站稳发现张肃竟然还敢往她身边凑,小公主顿时朝他身上一阵乱打:“让你说我射不中!”


    张肃一动不动,倒是曾经被小公主夸赞颇有灵性的骏马坐骑抬起蹄子往旁边挪了挪。


    庆阳瞧见了,放下手,仰头去看张肃,就见这人目光沉静地回视着她,仿佛她再打下去他也不会生怨。


    庆阳忽地有些不自在:“你怎么不躲?”


    张肃:“殿下心中有气,与其让殿下拿自己撒气,不如微臣代殿下承受。”


    庆阳打完他一顿就差不多冷静下来了,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再扫眼远处想过来又不太敢动的三哥,庆阳越发后悔方才的伤人行径,三哥都看不出她的心事,张肃却懂。


    对着面前的胸口,她小声问:“疼吗?”


    张肃:“不疼,微臣只担心,殿下骑马再冲动的话,皇上、娘娘会为殿下忧虑牵挂。”


    庆阳的眼前就浮现出终日操劳国事的父皇,浮现出谨小慎微的母妃。


    她呼口气,重新上马:“走吧。”


    自己收起来的金腰牌,收了就得认。


    第70章


    兴武帝登基后的前几年还会去丽妃的咸福宫过夜, 慢慢地就变成他召丽妃来乾元殿了。


    其实按照兴武帝的意思,丽妃就该一直随他住在乾元殿, 可丽妃不愿意,宁可每日等着兴武帝派人去召她,如果兴武帝忙忘了或是因天气不好懒得折腾她,又或是赶上丽妃来月事,丽妃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住在咸福宫。


    这晚丽妃还是来乾元殿伴驾。


    吃饭的时候,丽妃隐隐觉得皇上似乎兴致不高,没有碰桌子上的酒,夹菜也不怎么频繁。


    管着那么多国事的皇帝,不吃饱怎么行?


    丽妃主动帮皇上夹起菜来,夹的还都是皇上爱吃的那几样。


    看似很寻常的举动, 却是丽妃很少做的,因为兴武帝胃口不佳且不是因为生气坏了胃口的时候并不多,生气的那种, 丽妃会很怕他, 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所以兴武帝很享受丽妃这般主动的姿态, 配合地都吃了,吃着吃着闲聊起来:“今日见过麟儿吗?”


    丽妃:“没有,今日都是课,上午她忙, 下午上完武课累了吧。”


    兴武帝想到武先生的话, 说女儿练箭时发了一通火,因为这事放在女儿身上太过反常,武先生有些担心。


    兴武帝思来想去,觉得这宫里唯一能让女儿不开心还得憋着的就是他了,因为他送女儿的腰牌过了期限。


    虽然张肃已经哄好了女儿, 兴武帝还是惦记着这事,对丽妃道:“明日十八,放以前都是她去前朝的日子,现在腰牌不能用了,麟儿突然空出一下午可能会不习惯,你想办法陪她解解闷。”


    丽妃应了,麟儿也是她的麟儿,她比兴武帝更希望女儿能开开心心的。


    至于如何帮女儿消磨多出来的时间,丽妃早就准备好了!.


    “妹妹,不如下午你陪我们继续上武课?”


    将近晌午,离开崇文阁前往寝宫的路上,秦仁关心妹妹道,昨日下午妹妹确实一箭未中,秦仁就没想到金腰牌,今日日子不一样,妹妹的低落又写在脸上了,秦仁当然能猜到妹妹的心事。


    庆阳兴致寥寥地摇摇头,一旬三节武课对她而言已经够用了,只是多出来的三个下午她也还没想好要做什么。


    秦仁看向走在后面的张肃。


    张肃避开了三皇子的视线,小公主自有主见,这事他帮不上忙。


    拐个弯,旁边就是秦仁的承明宫了,不过三人最先看见的却是站在更东边的九华宫门前的丽妃。


    庆阳惊讶道:“母妃?”


    丽妃笑盈盈地站在那里,微扬声音道:“母妃想你了,知道你读书辛苦,不想再让你大老远赶到我那边去,那就换我来这边找你吧。”


    这么温柔又美丽的母妃,庆阳暂且把那点不开心抛到脑后,高兴地跑过去抱住母妃,脸正好靠上母妃的肩膀。


    丽妃蹭蹭女儿的脑顶,朝张肃笑笑,便准备牵着女儿进去了。


    秦仁:“……母妃,我呢?”


    他跟妹妹住得这么近,母妃就不想叫他过去一块儿用饭?


    丽妃:“你跟肃哥儿吃吧,吃完早点休息,下午武课不许再偷懒。”


    说完再没看儿子,母女俩有说有笑地进了九华宫。


    秦仁叹气,朝张肃道:“现在我还住在宫里母妃对我都爱搭不理的,等明年我出宫了,母妃可能都要想不起来她还有个儿子了。”


    张肃:“……殿下可以常进宫给娘娘请安。”


    秦仁:“那肯定要的,就算母妃不想我,还有妹妹呢,哎,二哥出宫时妹妹都掉眼泪来着,咱们走的时候,妹妹肯定哭得更凶。”


    张肃沉默。


    隔壁的九华宫,丽妃一边陪女儿吃饭一边聊天,聊她最近刚学会的一支舞。自打皇上知道她喜欢跳舞后,特意安排宜春阁一位专门教授舞姬的女官教她,因为贵妃也喜欢看她跳,丽妃就大大方方地学了。


    庆阳:“我想看。”


    丽妃笑道:“吃完歇一会儿就给你跳。”


    庆阳提前让沁芳带人把内室的桌椅屏风往旁边移移,免得母妃施展不开。


    休息了两刻钟,庆阳坐在床上,看母妃一边自己哼着曲子一边跳了长长的一段,那曲子好听,母妃的舞姿更是动人,庆阳看完一整支舞只觉得意犹未尽,却舍不得再让母妃跳,免得累到母妃。


    秋日凉爽,丽妃并未出汗,躺到床上准备陪女儿一起歇晌。


    小公主很快就在母妃身边睡着了。


    睡了约莫半个时辰,庆阳被母妃起身的动静唤醒,于是叫沁芳带人进来伺候。


    丽妃先打扮好,坐在旁边看沁芳给女儿梳头,因为女儿不用动,丽妃取出她的手帕递给女儿看。


    浅黄底的丝帕,上面绣了牡丹与两只甚是灵动的彩蝶。


    丽妃柔声道:“这是孟瑶送我的,你看她绣得多好。”


    庆阳赞赏地点点头,因为守孝,孟瑶进宫后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贵妃的长春宫,贵妃为她请了几位女先生轮流教导,其中就有一位专门教女红的。


    庆阳曾经偷偷问过孟瑶是不是真的想学,孟瑶说她不太喜欢乐器与练字,又觉得这两年不能出门,学些东西打发时间也好,而女红是孟瑶喜欢的,因为她经常看母亲给父亲做衣裳鞋袜,所以她做针线时会有种母亲陪在身边的安宁感。


    孟瑶还经常送她手帕呢。


    丽妃:“那麟儿想不想学?”


    庆阳疑惑地看向母妃。


    丽妃笑道:“女孩子嘛,女红还是要学的,你大姐包括京城那些名门闺秀,都是七八岁就开始学了,之前你读书辛苦,母妃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说。”


    庆阳明白母妃这次过来的真正用意了,她不太高兴,可她知道母妃是关心她,所以庆阳只是认真地问:“为什么女孩子就要学女红?”


    丽妃解释道:“因为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嫁过去了就得操持家务,一家老少的衣裳都是当媳妇的做,哪个媳妇要是针线拿不出手,定要遭婆家亲戚耻笑。当然,这是普通百姓家的媳妇,大家闺秀还有你们做公主的都用得起绣娘,但女红也是女子才德的一项,跟琴棋书画一样,多一种才艺总是好事。”


    庆阳放下手里的帕子,对母妃道:“我学琴棋书画,是因为这四艺都能修身养性,学的时候我乐在其中,至于女红,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想学。”


    丽妃哄女儿:“现在不想学,等你再大些有了喜欢的驸马,你自己会女红的话,偶尔给他绣条帕子做件衣裳都是情意,他收到了肯定很高兴,就像我第一次给你父皇做衣裳,他迫不及待就穿上了,笑得都不像个当王的。”


    庆阳能感受到母妃回忆旧事的甜蜜,但她还是觉得可笑:“父皇喜欢母妃,那么母妃送衣裳父皇喜欢,母妃不送衣裳送他一本书父皇照样喜欢,等我有了驸马,我想哄他高兴的话,自有无数种法子,为什么非得亲手给他做衣裳?”


    丽妃总算看出来了,女儿是真的不想学女红。


    “好好好,不学就不学,母妃提这个是想哄你高兴的,麟儿不喜欢,那就算了。”丽妃及时收起孟瑶送她的帕子,再看女儿时就带了些小心翼翼。


    庆阳:“……”


    等沁芳帮她梳好头,庆阳抱住母妃,轻声安抚道:“我知道母妃是为了我好,母妃放心,我没事,不去前朝玩也没事。”


    丽妃有点想哭:“真的吗?麟儿别怪母妃,换一样母妃都会去求你父皇允了你,可你大了,前朝真不是公主该去的地方。”


    庆阳笑:“我知道,母妃来,我给你画像吧,先生夸我最近颇有进益呢。”


    丽妃就被女儿拉着挑地方去了。


    用了整整一下午,庆阳给母妃画了一张简单的画,画出来的成品小公主并不满意,丽妃却夸个不停。


    庆阳:“母妃等着,等我学有所成了,我送你更好的画像,肯定比几件衣裳更让你喜欢。”


    女红有什么好稀罕的,皇家还能差绣娘?


    又坐了一会儿,丽妃带着这幅画走了,半路就被乾元殿派来的公公领了过去。


    到了兴武帝面前,丽妃再也掩饰不住失落,低着头道:“麟儿不喜欢学女红,若我不是她的母妃,换个嬷嬷劝她学,肯定要挨麟儿的骂。”


    兴武帝看着女儿虽然稚气却也不是他能画出来的画,伸手将丽妃拉到腿上抱着,哄道:“不学就不学,朕的公主,学那个本来就没用。”


    丽妃幽怨道:“都怪皇上,若麟儿小时候皇上没惯着她,她也不会养成去前朝的习惯。”


    第一次被丽妃当面埋怨的兴武帝:“……”


    因为明日有早朝,这晚兴武帝并没有把丽妃欺负得太狠,翌日寅正时分,他单独走出寝帐,去了中殿。


    出乎意料的,每次上朝的日子都会提前赶过来陪他吃早点的女儿,今日竟然迟到了。


    兴武帝让何元敬先撤下去,一边看折子一边等女儿。


    距离上朝还有一刻钟时,何元敬进来,对看向他身后的帝王道:“皇上,老奴派人去九华宫瞧过了,小公主还没起呢。”


    兴武帝皱眉,女儿是真的不想来了,还是以为金腰牌过了期限后,他做父皇的也不会再准她偷听朝会?


    不可能是前者,后者的话,女儿得多委屈?


    兴武帝光想想都心疼,吩咐了何元敬两句。


    没多久,躺在被窝里一个人生闷气的小公主就被解玉叫“醒”了:“殿下,皇上说他先上朝了,让您睡醒了尽快过去,皇上还说,他因为等殿下早点都没吃,叫殿下以后不许再迟到。”


    庆阳愣了会儿,随后便把手里的金腰牌塞到枕头底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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