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钟健步如飞地将小公主抱回帝王大帐。
兴武帝正交待太子、秦仁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看到樊钟怀里面白如纸的小公主,兴武帝直接跨过面前的矮桌, 一边将女儿接到自己怀里一边质问樊钟:“麟儿怎么了?”
“父皇,我没事。”庆阳勉强说完,便趴在父皇肩头哭了起来。
六年前,父皇让她假装不知道袁兆熊贪污的事,要她继续把袁崇礼当玩伴,庆阳乖乖照做,但她心里已经把袁崇礼包括袁婕当成大贪官的子女看了,虽然她也跟兄妹俩说话玩闹,与二人的情分却远远不如孟瑶、严真真。
父皇剥夺袁崇礼伴读的资格后,庆阳猜到父皇要对袁兆熊下手了。因为父皇早就顾忌过袁兆熊手里的兵权, 庆阳曾设想过袁兆熊定贪污罪或造反罪的两种下场,前者袁崇礼、袁婕兄妹还有活命的可能,后者……
这次随军, 父皇让她安抚平凉侯夫人等人只是幌子, 庆阳也明白这些女眷多半说服不了袁兆熊, 但那些人哭得太可怜了,庆阳便希望袁兆熊能够及时罢手,他死罪难免,却能给妻儿留下一条活路。
昨日父皇收回凉州军过于顺利, 庆阳先是被父皇的煌煌天威震撼, 跟着为后面的伐胡计划牵肠挂肚,今早才终于又记起袁婕等人。
流放、充劳役、夷三族、诛九族,这些都是庆阳早早在史书上看过的字眼,但史书上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庆阳没见过那些活在千年百年前的古人, 想象不出那些人受刑的惨烈也很少会去想这个,可刚刚,她才联想到袁婕等人已经伏诛,脑海里便浮现出袁家众人被砍头、尸身被用于收集人血四处涂抹战场的画面,其中尤属袁崇礼的面容最为清晰。
她知道父皇或任何一个皇帝都该用重刑震慑天下官民让他们不敢再生造反之心,却又知道袁崇礼、袁婕都是无辜的。
庆阳不怪父皇心狠,她就是忍不住想哭。
樊钟见太子低着脑袋,三皇子望着小公主又着急又茫然的样子,含糊道:“回皇上,外面战场洒满昨日宰杀的猪羊血,殿下无意撞见,受了惊吓呕吐不止,臣护驾不力,还请皇上责罚。”
兴武帝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大军即将拔营,兴武帝拍拍女儿的背,继续嘱咐两个儿子,随即抱着女儿上了帝驾。
帝驾舒适宽敞,里面铺了一张窄榻,兴武帝把已经止住哭泣的女儿放在上面,见女儿的小脸都哭花了,兴武帝笑笑,提起铜壶往帕子上倒些清水,跪坐在榻前帮女儿擦脸。
擦完了,兴武帝看看帕子,指着上面浅浅一层土色逗女儿:“瞧这边的风尘多大,麟儿才出去一会儿脸上便沾了一层灰。”
素来爱干净的小公主就被那方脏掉的帕子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兴武帝将帕子放到一旁,伸出右手问:“麟儿觉得,父皇的手干净吗?”
庆阳先看父皇干净宽阔长了茧子的掌心,再抬眸看父皇的脸,她懂父皇的另一层意思,但还是点点头:“父皇哪里都干净。”
没有父皇,天下或许还处在战乱之中,所以她的父皇是结束乱世救万民于水火的真英雄,是大齐英明神武的开国皇帝。
见了血的小公主还这么喜欢父皇,并没有畏惧父皇,兴武帝心中甚慰,改成靠着榻边而坐,与女儿一起看他这只拿过锄头抓过耗子、握过刀枪杀过敌兵的手:“其实它一点都不干净,父皇杀过太多人了,手里沾过太多血,哪怕那些人都该杀,人死在父皇手里,他们的影子也都深深刻在了父皇的心里,时不时就跳出来一下,让我记起他们还活着时的样子。”
“父皇给你讲过刘文质,他救过父皇啊,可父皇还是按律杀了他的儿子一点都没给他留情。”
“再说袁兆熊,他是半路追随父皇的猛将,父皇特别器重他,器重到你王叔跟邓冲都嫉妒了,三天两头找他的小麻烦。父皇为他撑腰,搂着他的肩膀说他也是父皇的好兄弟,你王叔就嘀咕,说是熊弟才对。”
说到这里,兴武帝笑了出来,一直看着父皇的庆阳就在这个笑里看到了满满的怀念。
庆阳双手抱住父皇的大手,不想让父皇难过。
兴武帝扭头看看女儿,目光平和地道:“放心,父皇才不会哭,从父皇坐上龙椅的那天起,父皇就把昔日同生共死的所有兄弟都当臣子看了,父皇按照战功赏赐他们高官厚禄,为着旧情信任他们封将拜相,这是他们应得的,也是父皇应该给的。但君臣就是君臣,谁敢坏了朕定下来的律法规矩,朕就收拾谁,父皇不给你讲那些为了天下百姓当个明君的虚话,父皇就是为了让自己痛快,一个先背叛了父皇的兄弟,一个从朕的国库里偷几百万两银子的兄弟,朕为何要容他?”
“麟儿还小,不忍心见熟悉的伙伴死掉,那你想过没有,如果袁兆熊驭兵的本事再大些,父皇再笨些,今日一战便是袁兆熊杀了父皇自立称帝,真让他赢了,袁崇礼袁婕就算愿意为你们几兄妹掉几滴眼泪,过阵子他们还是会高高兴兴地当他们的新皇子新公主。”
“所以,心软的时候就想想让对方骑到你头上的另一种结局,想的多了,心自然会硬起来。”
“麟儿,父皇宁可你学父皇经常把手弄脏,也不想你干干净净地任他人欺凌。”.
车身规律的晃动,庆阳在父皇的龙榻上睡着了,直到听见有人在近处说话。
“皇上,景县知县曲青林率全县官吏前来迎驾。”
“带曲青林过来。”
庆阳刚想翻身,身上的被子突然动了,是父皇帮她将滑落下去的被子提到肩头,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脑袋。
庆阳便假装还在睡觉。
稍顷,车门被何元敬打开,车内光线大亮。
庆阳背对着车门,听外面的曲知县战战兢兢地向父皇表明忠心,称他之前完全是受了袁兆熊的胁迫才不敢召集民壮前去救驾。
父皇冷笑:“你若及时救驾,朕的二皇子或许就不会死,带下去,砍了。”
“皇上饶命皇上……”
庆阳悄悄攥紧了身前的被子。
从芦河镇到武威城隔了近四百里地,大军一共经过两个县城,景县乖乖听袁兆熊号令的曲知县被砍了脑袋,古县那位因为反对袁兆熊被袁兆熊关起来的郭知县则获得了嘉奖。
九月初八,兴武帝惨胜的三万残军终于进入了被提前杀过来的吕瓒招降的武威城。
袁兆熊的总兵府已经被吕瓒派人收拾妥当,庆阳三兄妹住进了父皇后面的院子,秦弘住上房,秦仁住东厢,庆阳住西厢,这是为了集中侍卫防守。
太子去父皇面前听事了,秦仁溜到妹妹这边说悄悄话:“来武威这一路都没看见袁家的囚犯,如今连袁家的总兵府都直接给咱们住了,那原来住在这边的人……”
庆阳看着三哥犹抱着几分不忍的脸,直言道:“袁兆熊造反,父皇判的是夷三族,我们进城前已经行过刑了。”
一部分在芦河镇外就地正法,一部分在武威城杀给官民商贾看,包括胡人的眼线。
秦仁跌坐在椅子上,真的死了啊,袁崇礼、袁婕……
庆阳知道三哥心善,提前取出帕子准备塞给三哥。
秦仁却只是呆呆地坐着,坐了一会儿深深地叹口气,扭头关心起妹妹来:“原来你早知道了,有没有哭?”
庆阳:“……我还以为你会哭,二哥他们上战场你都哭了。”
秦仁:“那能一样吗?二哥是我亲哥,张肃是我的好兄弟,袁家,袁家犯了事,一家人落得这个下场只能说是自食恶果。”谋逆大罪祸及家人,这都是律法明文规定的,非人情可以干涉。
他能送袁崇礼的,唯有一声叹息。
庆阳想,三哥肯定是不知道袁崇礼袁婕的具体死法,不然绝不会这么镇定。
庆阳也不打算说出来,她自己都想开了,又何必让三哥难受。
她看向窗外,相比死去的人,现在她更在意父皇抛出去的饵能不能钓到西胡的大鱼.
距离武威百里之外的一片草原,临时搭起的胡人大帐中,刚从前线回来的哨兵兴奋道:“二位将军,先前大王得到的消息确实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齐国皇帝的五辆马车只剩两辆了,皇帝坐的那辆还好,后面跟着的那辆全是刀剑砍伤的痕迹,皇帝身后的两万步兵也个个灰头土脸的。”
“还有,齐国的皇帝死了儿子非常生气,派人把袁兆熊的小妾儿女亲信全都拉到城头挨个的砍了脑袋,那一片的城墙都染红了。”
“齐国的小公主在战场受了惊吓,连夜噩梦都没法自己走路了,是齐国皇帝亲手抱进总兵府的。”
旁听的几位胡将都放声大笑起来。
左将军迟疑道:“虽然如此,可齐国皇帝能一统中原,必定智谋过人,这次他竟然冒这么大的风险来讨伐袁兆熊,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一脸胡子的右将军:“我不觉得蹊跷,大王说了,骄兵必败,齐国皇帝就是因为打天下太顺利了,这次才小看了袁兆熊,也小看了咱们,真以为他那几万兵马能倚仗长城拦住咱们,他哪知道啊,前几年咱们根本没跟他动真格的。”
“就是,左将军别再瞎琢磨了,依我看,既然齐国皇帝到了武威,今晚咱们这二十万铁骑就直接冲进武威城,一举活捉齐国皇帝!”
“对对,有了齐国皇帝在手,不怕他们齐国不降!”
左将军眉头紧锁,喝住众人道:“再等等,我还需要确定一件事。”
一个时辰后,又一个哨兵回来了,高兴道:“左将军,咱们的人连着盯了半个月,从武威到怀远这一带的齐国守军一直都在里面守着,没有任何出关的动静。”
左将军眉峰一挑,按捺不住惊喜道:“齐国皇帝竟然真的没有召集附近边军前去护驾?”
右将军:“护什么驾,人家有信心打败袁兆熊,也真的打败了,虽然搭进去一个儿子两个大将。齐国皇帝又料不到咱们会集中二十万大军等着他,凭他剩下的三万兵马再加上袁兆熊留下来戍边的三万凉州军,确实足够应对咱们以前的小打小闹。”
既然众将都赞成夜袭武威,而这也是大王派他们出兵的目的,左将军一拍桌子,毅然道:“好,事不宜迟,就在今晚,咱们去杀齐国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第52章
离京一个多月, 庆阳终于又在一个有屋顶有窗户的房间里好好地洗了一次澡。
但现在还不是醉心享受的时候。
依然是将没有全干的头发在后面打个结,庆阳带着解玉去了第二进的议事堂。
樊钟亲自带着一队御前侍卫戍卫在院子中, 见到小公主,樊钟点头致意,那一队侍卫目不斜视纹丝不动,刀剑般肃然而立。
解玉止步于游廊一角,庆阳自己进去了。
兴武帝与太子站在一张悬挂起来的舆图前,低声说着什么,看到女儿,兴武帝招招手。
庆阳走到父皇身边,先去看舆图,发现这张舆图囊括了整片武威北境, 蜿蜒的长城一线标注了二十余处关隘,其中以武威城正北六里地外的武威关最为险要。
“如果将此战交给你们,在已知西胡骑兵随时可能来袭的情况下, 你们会如何部署防线, 又选在何地设伏?”
兴武帝摸摸女儿带着潮意的发尾, 姿态随意地问,仿佛父子三个不在武威而在京城,这只是他的一道考题。
秦弘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沉思片刻, 他刚要开口, 忽然记起聪慧过人的妹妹,下意识地朝妹妹看去。
光他自己在,说错也就错了,若他先说错妹妹又答对了……不如先让妹妹说吧。
只是秦弘看到的却是一个歪着脑袋对着舆图凝神思索的妹妹。
秦弘险些被妹妹认真的模样逗笑,也是, 妹妹虽然天资聪颖博闻强识,但妹妹还是太小了,哪里能看懂边关舆图,更遑论排兵布阵。
既然妹妹还没有头绪,秦弘指着最近的武威关道:“这里虽然离武威城最近,但父皇人在城中,西胡定会认为父皇会在此处安排重兵把守,包括临近的两处关隘,所以西胡绝不会选这三处偷袭,我们也不必往这三地增兵。”
手指移向武威西北七十里外的怀安镇关隘,秦弘道:“怀安一带地势平缓,纵使有长城也比较容易破关,且一旦西胡骑兵进来,从怀安到武威几乎是一片坦途,因此父皇当在此地安排重兵防守,西胡应能料到这点,所以他们也不会选择攻击怀安镇关隘。”
兴武帝点点头。
最后,秦弘指向武威东北方五十里外的石河岭关隘:“这一带山势连绵易守难攻,往年西胡从未在此进犯过,如果父皇佯装往此地略增些守军,西胡定会以为父皇过于倚仗山势之险,因此偏要从石河岭偷袭。所以,父皇可以在石河岭通往武威的一路上安排伏兵,这一路两侧丘陵起伏,正适合步军伏击。”
说完,秦弘难掩紧张地看向父皇。
兴武帝笑笑,拍拍女儿的肩膀:“麟儿怎么说?”
庆阳敬佩地看向大哥:“我不是很懂,但我觉得大哥说得对。”
秦弘刚要松口气,就听父皇哼了一声:“胡人跟边军打了几朝的交道,对边关各处的地形恐怕比我们还要清楚,他们在草原上奔驰惯了,最不喜欢的便是石河岭那一带的山路。如今他们已经知道朕手里只有三万将士,别说朕要把三万将士分散到北面这几处关隘,就是朕把三万人全都塞到怀安镇关隘,三万增兵加原有的三千守军也挡不住他们二十万铁骑的冲锋。”
“所以啊,与其走又难打又极有可能陷入埋伏的石河岭山路,西胡一定会走怀安镇的坦途大道。”
秦弘涨红了脸,庆阳见了,不高兴道:“父皇其实就是想在我们面前显摆你的智谋吧?”
兴武帝笑道:“是显摆,也是教你们,在两军兵力悬殊的时候,兵力少的才会小心翼翼争取靠战术取胜,兵力多的更喜欢直接强攻,尤其是悍勇成性的胡骑。”
秦弘受教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何元敬通传道:“皇上,吕瓒将军求见。”
兴武帝带着一双儿女去了正堂。
吕瓒:“回皇上,城防已经部署完毕。”
兴武帝嗯了声,让太子去巡视。
太子走后,兴武帝看向身边的小公主,好奇道:“刚刚你是真的没有想到,还是故意给你大哥留了面子?”
小公主狡猾地反问:“父皇希望我是哪种?”
兴武帝笑了,随口又给女儿出了一道题:“就算父皇猜中了胡骑会从怀安镇偷袭,可怀安镇这一路都没有适合埋伏的地势,麟儿不担心胡骑大军直抵武威城吗?”
庆阳:“父皇的兵马刚刚惨胜,又是长途跋涉而来,人疲马乏,且父皇在城里住得越久调动别处边军来护驾的可能就越大,所以今晚是西胡偷袭的最佳时机。既然是晚上,那么夜色便成了父皇伏军最好的掩护,无需借用山丘。”
兴武帝朝女儿招招手。
庆阳走到父皇面前。
兴武帝却只是摸了摸女儿的脑顶,问:“你三哥呢?”
庆阳不知:“……福安说三哥本来是趴在榻上晾头发的,然后就睡着了。”
兴武帝:“……真该把他也派去战场,看他还能不能睡着。”
秦仁这一睡就睡到了黄昏,还是被福安叫起来的,等他心虚地来到父皇这边,就见父皇、大哥、妹妹已经吃上了。看到他,大哥面露无奈,妹妹没瞅他,父皇瞥了他一眼,又好像没瞧见什么一样。
秦仁讪讪地坐到妹妹旁边的位置,端碗开吃。
兴武帝:“守城兵力不足,今晚你去城门上值夜。”
秦弘、庆阳惊得同时抬头。
秦仁含着一嘴饭粒呆呆地看向父皇,见父皇不容拒绝地瞪着他,秦仁眨眨眼睛,闭上嘴巴点点头,继续吃饭了。
小公主舍不得啊,偷偷从旁边拉父皇的衣摆。
兴武帝依然瞪着儿子,本来他只是想吓吓这个心大的儿子,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老三的心大,去城门守夜的事都没影响老三的胃口!
“算了,朕怕你在城门上打瞌睡丢朕的脸,还是在院子里守着吧。”
在老三吃完饭一步三回头地准备离开时,兴武帝寒着脸道.
北风呼啸夜色如墨,快二更天时,西胡的左右将军带领二十万大军来到了怀安镇外。
关隘上悬挂着几盏随风摇晃的灯,隐隐可见城楼上有两队士兵来回走动,再看那些静止不动的士兵身影,也远胜平时这边的兵力。
右将军嗤笑一声,同左将军道:“齐国皇帝果然是个奸猾的,故意在这边增兵好诱咱们去打石河岭,哈哈,咱们偏不上他的当!”
左将军比右将军谨慎,哪怕齐国皇帝这块儿肥肉近在眼前,他还是保留了几分理智,安排道:“此处关隘不难,你带十五万人去攻城掳走齐国皇帝,我带五万人留守此处,以防齐国皇帝抽调张掖那边的骑兵断我们的退路。”
袁兆熊带去打皇帝的七万骑兵全军覆没了,但西边的张掖、敦煌沿线还能抽调过来近两万的骑兵,一旦占据这处关隘就相当于把他们的二十万骑兵都关在了长城之内瓮中捉鳖,他不得不防。
“行,那我们去了!”
右将军巴不得自己立大功呢,一甩马鞭,呼啸着领兵而去。
没用上半个时辰,十五万西胡骑兵便冲破了怀安镇关隘,因为武威有个齐国皇帝,西胡骑兵既不屑去杀四散奔逃的守关兵,也不屑去抢掠几里地外的小镇,十五万铁骑熟门熟路地奔着七十里地外的武威城而去。
一路确实是坦途,但当最后一股胡骑经过某地时,随着一声突兀的破空声,一朵烟花在高高的夜空炸开了。
离得近的胡骑纷纷回头,与此同时,一朵又一朵的烟花接连在他们前方的路上绽放。
当后面升空的烟花尚未黯淡,当十五万胡骑意识到不对,黑黢黢的两侧已经飞出无数道利箭。
并不是每一个路段都有埋伏,但无论没有遭遇埋伏的骑兵往前跑还是往后跑,都会遭遇源源不断的箭雨。
“撤,快撤!”
带头的右将军大声吼道。
当胡人败逃的吼声越来越近终于传到关外的左将军耳中时,他当即立断调转马头往回跑,然而才跑出十几里路,他熟悉的草原上突然冒出一排排鬼魅般的身影,紧跟着便是一片流星般的箭雨。
“跑啊,从两侧绕过去!”
奈何东西两侧也飞出来一片箭雨,直到箭阵即将失去阻拦的作用,三支骑兵才从更远处奔袭而来,正是邓冲、孟极以及凉州副总兵侯万中分别率领的三万骑兵。
邓冲举着手中的长刀策马冲向胡骑,亢奋得宛如夜里猎食的狼:“杀啊!让这帮胡孙子见识见识咱们中原将士的厉害!”
眨眼之间,兵戈声四起。
秦炳被安排在了孟极骑兵的后段,眼看着前面已经杀上了他还没见到胡骑的影子,急得就想从一侧绕到前面去。
张肃试图拦他:“孟侯说了,让我们等他的号令!”
秦炳:“放屁,要等你等,我去了!”
张肃拦不住人,只好紧紧跟在二皇子身后。
恰好有几个胡骑朝这边跑来,秦炳抓紧长枪催马跑得更快,然而离得近了,就着远处弓箭手的火把看清对面胡骑狰狞的脸甚至比他更狠的气势,秦炳突得心里发慌,手里的枪也隐隐颤抖起来。
“嗤”的一声,张肃挥枪上前,一枪击杀即将砍向二皇子的那个胡骑。
第二个胡骑紧随而至,张肃来不及交待二皇子什么,全力对敌。
待张肃以及跟过来的亲兵将这边的胡骑杀得差不多了,秦炳握枪的手才停止了颤抖,可他再也不敢往前冲了,专挑落单的胡骑下手。
当手里的枪切切实实刺入一个胡骑的胸口,看着对方死死瞪大的眼睛,秦炳突然有点想哭。
他想象中的战场上的自己,不是这样啊!
第53章
武威城。
夜幕降临后, 庆阳听父皇的话回后院西厢睡觉,可她人是老老实实躺进被窝了, 脑袋里全是战事,西胡究竟会不会选在今晚夜袭武威,会不会按照她与父皇预料的那般从怀安镇关隘突破,父皇埋伏在夜色中的伏兵能不能拦住来势汹汹的西胡铁骑,初上战场的二哥、张肃会不会遇到危险?
想着这些,庆阳越躺越烦,叫来解玉让解玉讲书,结果也是听不进去。
解玉放下书,问频频朝外望的小公主:“殿下是不放心皇上的布局吗?”
庆阳:“不,我只是不想睡, 我要去找父皇,更衣吧。”
解玉便与沁芳服侍公主更衣。
此时才是一更天,后院廊檐下挂着几盏灯笼。
见小公主看向太子居住的正房, 解玉低声道:“太子殿下一直没回来, 三殿下大概已经睡了。”
庆阳扫眼三哥的房间, 径自去了前院。
东次间的暖榻上,兴武帝正在与太子下棋,瞧见散着头发披了一件斗篷的女儿,兴武帝笑道:“睡不着?”
庆阳把斗篷交给何元敬, 脱了鞋子坐到父皇旁边:“父皇、大哥也没睡。”
兴武帝:“朕要等外面的战报。”
这么一场以自己为饵的大战, 纵使颇有胜算,兴武帝也做不到真就高枕无忧了。战场瞬息万变,比桌子上的棋局还要难测,因为棋子是死的,将士们是活的, 也许只是一个小兵的突发奇想,整个战场的形势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庆阳靠着父皇的肩膀道:“我陪父皇大哥一起等。”
兴武帝揉揉女儿的脑袋。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小公主也从坐在父皇身边变成躺在旁边了,在女儿彻底睡着后,兴武帝让何元敬把女儿的斗篷拿过来,小心翼翼地帮女儿盖上。脚那边的斗篷离太子更近,无需父皇提醒,秦弘主动帮妹妹盖好了。
兴武帝活动活动肩膀,看着女儿瘦了一圈的小脸,对太子道:“千里迢迢的,刚离京的时候朕就不该心软,直接把你妹妹送回去。”
秦弘想起帝驾里传来的妹妹的哭声,笑道:“妹妹从记事起还没跟父皇分开过,她哭成那样,别说父皇,就是我也狠不下心送妹妹走。”
兴武帝:“朕是老了,想当年朕要外出征战时,你大姐也曾抱着朕不肯松手,朕还不是走了。”
秦弘:“当时父皇还在打天下,带大姐出去只会让大姐面临危险,如今天下安定,父皇知道您能护好我们,所以也愿意纵容我们了。”
兴武帝:“不说了,陪父皇去院子里走走,一直这么坐着也怪累的。”
秦弘:“是。”
父子俩在院子里边走边聊待了两刻钟左右,然后再进屋接着下棋。
亥时三刻,六里地外的武威关守兵传来战报,称怀安镇关隘燃起烽火,有胡骑来袭!
兴武帝让哨兵退下,继续与太子下棋。
亥时末刻,守城大将吕瓒派人来报,称破关的西胡大军中了埋伏,两军正在交战!
秦弘激动地看向父皇。
连庆阳也被传讯兵兴奋洪亮的声音唤醒,确定自己没听错,小公主一骨碌坐起来,同样看向父皇。
兴武帝终于笑了,对一双儿女道:“都回房睡去吧,天亮就能打完了。”
芦河镇分兵后,邓冲、孟极、侯万中带走的九万骑兵从西边绕路,提前赶到距离武威四百里外的昌县隐匿行踪,休整两日后趁夜从昌县一处关隘悄悄出关,一路昼伏夜出奔赴武威,负责切断西胡骑兵的退路。
与此同时,副将孔奔、葛大勇带一万骑兵、四万步兵绕路赶至怀安镇与武威城中间,同样是昼伏夜出,专门留着埋伏入关的西胡铁骑,其中两万步兵带走了此行绝大多数弓箭,两万步兵负责击杀落马受伤的胡兵,一万骑兵最初在埋伏圈前拦截冲出来的骑兵,再在西胡败退后一路追杀,最终与关外的九万骑兵前后包抄。
在此之前,兴武帝担心的是西胡大军究竟会不会上钩,如今鱼儿已经上钩,兴武帝稳操胜券!
翌日清晨,副将葛大勇进城来报:“禀皇上,昨夜一战,怀安镇内外共击杀胡兵十三万,重伤、俘虏胡兵万余,邓将军、秦将军带兵去追杀逃兵了,还未归来。”
兴武帝:“我军伤亡如何?”
葛大勇喜意一敛,低头道:“目前损兵约两万,伤七千。”
虽是大捷,但这胜利也是一条条本朝将士用命换来的。
秦弘低下头,秦仁颤着声问:“二皇子他们……”
葛大勇:“二殿下奋战一晚勇猛无敌,此时正在怀安镇关城休息,张肃等几位年轻的公子也奉孟将军的军令留下了,二殿下安然无恙,张肃等公子受了些伤,好在并无性命之忧。”
秦仁松了口气。
兴武帝道:“走吧,随朕去怀安镇。”
秦弘自然要去的,秦仁也想去看看二哥张肃,庆阳见父皇回头看来,她立即上前挽住父皇的胳膊:“父皇去哪我就去哪。”
兴武帝提醒女儿:“那里尸横遍野,去了就要做好再吐一场的准备。”
庆阳垂眸,手却没松。
兴武帝抬头道:“都去换上战甲,稍后骑马过去。”
武威离最近的一段埋伏战场也有二十多里地,坐马车太慢了。
秦弘、秦仁都有战甲,庆阳因为是“偷”跑出宫的,当时只穿了一身男装,等她正式随军后,兴武帝命人将他的一套蓝色缎面的备用战甲改成了女儿的尺寸。
庆阳回房,沁芳刚帮公主脱下外衣,解玉已经捧来了御赐的蓝缎战甲,蓝缎底下是一层轻盈又结实的皮甲,修改时去掉了上下左右多余出来的部分,正好保留了战甲中间完整的一条五爪金龙,后来庆阳又让手巧的沁芳将金龙的五爪都给改成了四爪,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换好战甲,束好头发,庆阳重新来到了前院。
身穿织金缎面战甲的兴武帝在听葛大勇禀报昨夜夜战的详情,听到脚步声,兴武帝看向门口,瞧见威风凛凛跨进来的男装女儿,脸庞清瘦一双酷似丽妃的眼却坚定无畏,兴武帝的心竟疼了一下。
“儿臣拜见父皇。”庆阳学着将军拜见父皇的手势道。
兴武帝笑笑,等女儿站到身边了,道:“父皇要去慰劳昨夜奋勇杀敌的将士们,不便带你同乘,你坐马车的话,路上会很颠簸。”
帝驾是六匹马拉车,但马车想要追上他所带骑兵的速度,车身会很颠簸。
庆阳:“父皇骑马前去,说明父皇见将士们心切不想耽误时间,预备帝驾倒好像您还惦记着回来时要享福一样,父皇没有此意,我也不想父皇因为我被将士们误解,所以恳求父皇准许我骑马同行。”
兴武帝刚皱起眉头,庆阳紧跟着道:“我都练了大半年的马了,等会儿跟着父皇与几位将军一起跑,父皇有何可不放心的?”
兴武帝就是不放心,正好太子来了,就让太子带着妹妹。
一行人很快聚齐,兴武帝带头往外走,上马后,他看看准备将妹妹扶上马的太子,想到太子见到路上的尸堆后可能会有的反应,兴武帝一伸手,吩咐樊钟:“还是你带麟儿吧。”
樊钟领命,朝太子点点头,轻轻松松地把小公主举上了他的马背。
上马时,见小公主不太高兴,樊钟解释道:“殿下现在自己绕着宫里的跑马场跑两圈肯定没有问题,但这次是急行军,殿下即便骑术精湛,体力也坚持不住。”
庆阳半信不信。
当以兴武帝为首的三千骑兵浩浩荡荡地冲出武威城门,感受着迎面而来的疾风,庆阳终于信了。
马背也是颠簸的,连着跑出二十里地后,庆阳光是坐在樊钟怀里都觉得难受,只是随着第一处战场闯入视野,庆阳便彻底忘了身上的不适。
战场已经被简单地收拾过,中箭死去的胡人与战马被分别拉到了一处,人与马的身上是血,地上到处是血,吹来的风也带着浓郁的血气。
兴武帝放慢了速度,见太子跟老三低着头,兴武帝喝道:“都给朕睁大眼睛看看,看那些虎视眈眈来抢掠本朝百姓的胡贼,看那些为了保家卫国战死的将士!看清楚了就给朕记住,你们能在宫里享福是因为有这些将士在洒血拼命,你们这辈子可能都上不了几次战场,但你们能决定将士们何时出征,决定他们是败是胜是死是生!”
脸上滑落清泪,秦弘努力地去辨认横尸路上的每一具尸体。
秦仁倒是没哭,只是脸色苍白,看哪一具尸体都面露不忍。
兴武帝扫眼樊钟身前还算平静的小女儿,继续出发了。
越靠近怀安镇尸体就越多,其中本朝将士的尸体也越多,三三两两清理战场的小兵们见到身穿龙甲的兴武帝,全都跪地迎接。
声音传到怀安镇关城中,守兵连忙去叫躺在兵舍才睡了一个多时辰的二皇子等人。
秦炳又累又困又难受,听说父皇来了,蓦地红了眼圈。
曾经与他形影不离的袁崇礼已经不在了,眼前最熟悉的人是张肃。
秦炳的视线就落在了张肃脸上,然而左臂受伤的张肃只是与他对视一眼,便垂了下去。
秦炳的泪意莫名就断了,可笑,张肃与三弟的话都不多,难不成还会安慰他?
跳下炕,穿好战甲,秦炳带头出了关城。
张肃落后几步,随着兴武帝身边的几道身影交错,张肃突然看到了坐在樊钟马上的小公主。
与此同时,庆阳自一处倒塌折断的栅栏收回视线,朝前看去时,便在战后萧败的关城前,对上了战袍染血却依旧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陌生的边关,熟悉的张肃,小公主忽地笑了。
第54章
与秦炳等少年郎出来接驾的还有昨晚参战的几位将领。
被樊钟扶下马后, 庆阳先与三哥站在父皇身后,一边保持皇子公主应有的稳重仪态, 一边听父皇与将领们说话。
趁这功夫,庆阳先将对面的二哥上下打量一遍,确定二哥没有受伤,庆阳再去看排在二哥身后只露出半边身体的张肃,除了战甲战靴上有些斑驳血迹,张肃露在外面的脸、脖子、手、腿也没有受伤的痕迹。
放了心,庆阳继续观察另外几个年轻子弟。
年轻儿郎们刚刚在战场杀了敌立了功,正是兴奋自豪的时候,察觉宫里最受宠的小公主在打量他们,几个儿郎将腰杆挺得更直, 胆大的更是朝小公主咧开嘴笑。
庆阳这一路见过太多本朝将士的尸体,他们打了胜仗却再也没有机会接受朝廷的嘉奖,所以面对这些还活着的将士, 庆阳绝不会吝啬赏识与笑容。
打量过一圈, 庆阳又朝张肃看去, 就见这个明明跟她最熟悉的勋贵子弟依然面朝着父皇,不知道是真没感受到她的注视,还是并不在意。
庆阳推测是前者,因为之前在马背上遥遥对上眼, 她朝张肃笑了, 张肃也回了她一个短暂却温和的笑。
“好了,你们去忙吧,等定国公他们回来,朕再犒赏三军。”
“是!”
将领们离开了,只剩樊钟与三百亲兵护卫在兴武帝身后。
“二哥!”庆阳终于可以放下随父皇慰劳将士们的公主端仪, 跑过去抱住了二哥。
在宫里时的二皇子并不多稀罕这样一个拥抱,此时的秦炳刚经历过一晚的生死交锋,一张张凶悍狰狞的胡兵脸庞仿佛还在眼前,一柄柄胡人弯刀也仿佛刚贴着他的胸前手臂掠过,秦炳怕了,怕得一度握不稳枪,可张肃等人都在奋勇杀敌,事后一群年轻儿郎意气风发地讲述着他们的战绩,秦炳根本无人可以倾诉他的胆怯与自惭。
秦炳也绝不会跟妹妹袒露自己的无能,妹妹的关心与拥抱就成了他最需要的安抚。
故作轻松的笑笑,秦炳摸着妹妹的脑袋瓜道:“没事没事,二哥这不是好好的?”
庆阳真的很想二哥,可二哥战甲上的味道太难闻了,不光光是闻了一路的血腥,还有……
根本不想细细分辨的小公主果断松开二哥,瞥眼似乎往后退了两步的张肃,庆阳重新回到三哥身边。
兴武帝看看几个挂了彩的年轻儿郎,欣慰道:“不错,都全须全尾地给朕回来了,说说,昨晚这一战感受如何?”
“太刺激了,跟正面与胡骑厮杀相比,以前我们那些比武切磋简直是小孩子打架!”
“我更佩服皇上的料事如神,前两天在关外躲躲藏藏时,我都怕西胡没来咱们白忙一场。”
“我挺后怕的,刚被一个胡兵打下马后背就挨了一刀,得亏我命大觉得不对往前躲了下,不然就不只是皮外伤了。”
“我看见了,当时把我吓了一跳,差点也挨了一刀。”
这些勋贵子弟年年都能看见兴武帝好几回,兴武帝待他们如待自家子侄,他们在兴武帝面前也放得开,七嘴八舌地讲着,于是就衬得张肃、秦炳十分安静。
张肃寡言乃众所周知,兴武帝看向不是沉稳性子的老二,问:“你怎么样,杀了几个敌兵?”
秦炳:“……”
旁边的几个勋贵子弟互相看看,识趣地不吭声了。
兴武帝笑道:“不用紧张,第一次上战场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厉害了,无论杀敌多少,今日你们都是朕心中的少年英雄。来,都给朕报报数。”
按照站位顺序,兴武帝让秦炳先说。
秦炳攥攥拳头,胸闷地道:“两个。”
杀了一个就吐了,被亲兵们护在后面,缓过来后终于找准时机又杀了一个带着伤的。
兴武帝勉励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并不会为此生气,刚刚他那话绝非糊弄这些年轻人。
随着他的视线一一落在后面的年轻子弟脸上,几人依次报起数来,有一个的,有三个的,到站在秦炳最右边的张肃开口前,最多的是五个。
兴武帝始终保持同样的笑容。
轮到张肃了,张肃不着痕迹地扫眼小公主的战甲,垂眸道:“十一。”
兴武帝眼中的神采明显一变,大赞道:“好啊,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想当年朕第一次冲锋时也只杀了十七人,可那时候朕都快三十了,肃哥儿才十五就有这样的本事,朕看你将来的战功还要超过你父亲!”
夸到这里,兴武帝看了眼太子。
秦弘便也夸了张肃一顿。
张肃只道“皇上谬赞”,既不为此沾沾自喜,也没有多言谦虚。
兴武帝还有别的事,带上太子走了,让庆阳兄妹俩留在这边与他们二哥、张肃叙旧。
秦炳还在为自己的战绩难堪,不想在人多的地方,提议道:“我带你们去兵舍看看?”
秦仁:“好啊,二哥打了一晚也累了,咱们去里面坐着说。”
秦炳转身在前面带路。
秦仁抬脚跟上,庆阳看向原地不动的张肃:“走……”
刚说出一个字,小公主的视线突然顿在了张肃左披膊与左护臂中间没有任何铠甲保护的肘部一带,他战甲里面穿的是一件粗布袍子,如今他左肘上面的布料多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破裂的衣料边缘带着血。
眼看着小公主眸中浮起水色,张肃忙道:“皮外伤而已,已经敷过药了,殿下不必担心。”
庆阳不信,要他伸出胳膊。
张肃还算配合地伸出来。
秦仁跟着妹妹一起凑过去,透过破裂的衣料,看到里面染了一层薄红的白色纱布。
秦仁:“……”这也看不出伤口到底严重不严重啊。
秦炳见弟弟妹妹都那么关心张肃,故意道:“别听他说得轻飘飘的,其实那一刀都砍到他骨头了……”
秦仁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左臂都跟着疼了。
张肃没理会两位皇子,见小公主真的落了泪,他急着道:“二殿下逗殿下玩的,真的只是皮肉伤,殿下若不信,到兵舍后我可以解开纱布给殿下检查。”
庆阳听了,拿袖口擦擦眼睛,再狠狠瞪了二哥一眼。
秦炳怪不是滋味的:“我若受伤,你会哭吗?”
别看妹妹二哥二哥喊得亲,秦炳心里很清楚,如果他跟张肃同时掉进水里,妹妹八成会先救张肃,他们这群兄弟姐妹里,最多只有三弟能排在张肃前头。
庆阳:“我不喜欢这种晦气话。”
秦仁就推着秦炳往前走了。
作为皇子,秦炳单独得了一间兵舍,但他硬点了张肃陪他,所以能睡十来个小兵的大通铺上摆了两个相隔甚远的铺盖卷。
兵舍简陋,窗户关着,憋了一屋子的血味儿与另一种难闻的气息。
秦仁打开一扇窗,再掏出一张手帕铺在炕边,叫妹妹去坐。
庆阳:“二哥跟张肃坐吧,我骑了一路的马,更想站着。”
秦仁闻言,收起帕子,两个兄弟还不配垫这个。
秦炳直接躺炕头了,张肃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前,简直就像二皇子的侍卫。
庆阳实在受不了屋里的臭气,让三哥陪二哥,她叫上张肃出去了。
左右的兵舍里住着一些伤兵,狭长的过道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庆阳问张肃:“我想去城墙上看看,你的伤……”
张肃:“无碍,只要不动左臂便可。”
庆阳:“那你走前面。”
关城两侧各有一条通往长城上面的石阶路,从山脚到城墙顶部约有四丈来高,两侧的山体宽厚却并不陡峭。
庆阳的视线投向远处,知道胡兵是怎么破城的了。战马越不过这样的山体与城墙,一两万的胡兵完全可以被守城的士兵用弓箭挡住,但如果来的是七八万甚至十几万的胡兵,这些悍兵完全可以凭借兵力的优势冲上城墙,再从里面打开关隘让骑兵通行。
上了长城,外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血色从关隘前方的地面一直延伸到无法辨认的远处。
庆阳看向身后,皱眉道:“为何站那么远?过来。”
张肃扫眼不远处值岗的守城兵,走到城墙根处,但与小公主保持了一臂的距离。
庆阳指着外面问:“你们在哪拦截的胡骑?”
张肃:“二十里外,太近的话他们来时可能会有所察觉。”
那就看不到了,庆阳侧身,视线在张肃永远都是那么平静的脸上打转,等张肃又要往另一边偏了,庆阳才问:“昨晚杀敌时,你怕不怕?”
张肃沉默片刻道:“来不及怕。”
张家男儿世代为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是他们刻在骨血里的职责,所以张肃不允许自己畏缩。
庆阳听懂了,但还是敬佩道:“第一次上战场就杀了十一个敌人,你真厉害。”
她不知道杀几个才算多,但她相信父皇对张肃的夸赞。
张肃偏头,看到温和的晨光照亮了小公主的脸,她仰头看着他,唇角翘着,眼睛里也带着笑。
小公主穿着一套蓝缎战甲,男装打扮,却依然是他熟悉的小公主。
正是因为这份熟悉,张肃才问了出来:“殿下,会不会怕我?”
庆阳困惑:“怕你什么?”
张肃垂眸,对着墙头一处血迹道:“我杀了十一人。”
那些人是敌兵,但也是活生生的人,在皇上面前报出这个数字时,张肃就担心过会吓到长在宫里的小公主。
庆阳:“……你杀的敌兵越多,我们的将士活下来的就越多,我只会夸你,不会怕你。”
张肃再次去看小公主。
小公主朝他笑笑,似是怕他不信。
张肃信的,或许在小公主为他的刀伤落泪时,他就该放下这层顾虑了。
第55章
九月十二, 定国公邓冲、威远侯孟极、凉州副总兵侯万中追击西胡逃兵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奉旨从朔州带领三千骑兵拦在西胡退兵之路的参将齐阊, 这时一直留在兴武帝身边的众将领才真正看明白帝王伐胡的全局部署。
两军前后夹击,再度击杀四万余胡兵,活捉左将军博尔木,右将军不甘被俘横刀自尽。
自兴武帝开国,西胡号称有三十万精锐骑兵,连续侵扰西北边境长达九年,如今一役便折损十八万余,可谓元气大伤。
将士凯旋,兴武帝在武威大营犒赏三军,当晚在总兵府设宴为众将领接风洗尘。
庆阳最喜欢吃这种庆功席了, 因为能亲眼领略立功将领的风采,也能听到他们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
去战场慰劳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要穿战甲,来吃席庆阳便是小公主的女装打扮了, 迎着凉州众将领意外的视线, 庆阳神色如常地跟着三哥一起落座, 她坐的还是挨着威远侯孟极的外侧。
名将们席位靠前,像雍王世子秦梁、驸马傅魁都得往后靠,只能排在年轻小将们的前面。
从庆阳的位置,能看到斜对面的堂哥秦梁, 秦梁旁边是邓冲的长子邓坤, 跟着便是张肃二哥张恒,年仅十五岁的张肃与张恒中间还隔着两个人。
“皇上,这一仗打得真是痛快,以前总听人说胡人骑兵悍勇难对付,这次一看他们也就那样, 没外面夸得那么玄乎。”邓冲灌口酒,很是得意地道。
兴武帝:“胡骑确实悍勇,但他们最难对付的是来无影去无踪,朝廷不发兵就只能被他们侵扰,发兵了可能深入草原千余里地也找不到胡人的踪影,这次能引他们入关乃是百年难遇的良机,但胡人吃过一次当,以后自会变得聪明起来,所以我们依然不能存轻视之心。”
邓冲:“反正我不怕他们,只要皇上一声令下,我愿领兵杀到他们老窝去!”
兴武帝笑了笑,他这次伐胡的目的是让西胡称臣纳贡,只要西胡肯降,他无意再与西胡交战,中原百姓才太平九年,国库也无力支撑长久的战事。
喝着聊着,有人提到了袁兆熊。
邓冲嗤道:“在凉州当九年土皇帝就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了,居然还敢造反,要不是皇上铁了心伐胡,这次我一个人带兵就能把他给砍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这次也算为皇上伐胡立了些功劳,倘若没有他们一家人的血,芦河镇外的战场未必能伪装得那么像。”
庆阳忽然就没了胃口,偏头去看三哥,就见三哥呆呆地看着邓冲的方向,随即脸色陡变,捂着嘴跑出去了。
庆阳没动,再去看二哥。
秦炳抓起酒碗仰头灌了起来,因为碗举得太高,酒水流到了他脸上,再从眼角额头淌了下来。
邓冲还在笑三皇子不如小公主顶用。
兴武帝喝住他:“行了,虽然袁兆熊晚年犯了糊涂,但他依然是朕的开国大将,后罪不掩前功,你尊重些。”
邓冲这才闭了嘴。
宴席继续,秦仁迟迟没有回来,就在庆阳考虑提前离席去瞧瞧三哥时,忽听一声重重的撞击声。
庆阳皱眉看去,就见邓坤一手抓着被他砸在桌子上的酒坛,身体歪向旁边的张恒,不悦道:“我诚心诚意地敬你酒,你偏不喝,张恒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张恒坐姿端正,淡然解释道:“张家祖训,除非皇帝赐酒、婚宴陪客,否则任何宴席张家子弟饮酒都不得超过九盏三碗,方才世子已经连劝我三碗,剩下的酒恕我不能奉陪。”
邓坤:“什么狗屁祖训,你……”
兴武帝:“邓坤!”
邓坤一个激灵,立即离席,远远朝主位拱手:“臣在。”
兴武帝:“朕设宴是给你们庆功的,不是看你撒泼的,再敢耍酒疯,出去。”
邓坤脸色涨红,跪下道:“臣有罪,臣再也不敢了。”
兴武帝嫌弃地摆摆手。
邓坤臊眉耷眼地坐了回去,再没往张恒那边看,倒是邓冲伸着脖子往小辈们那边瞧了好几眼。
“父皇,我去看看三哥。”庆阳离席道。
兴武帝颔首。
庆阳在后院东厢找到了白着脸躺在榻上的三哥,福安刚端了一盆水出去。
秦仁见妹妹平平静静的,问:“你早知道了?对,拔营那天早上你也吐了一场。”
庆阳:“都过去了,别想了。”
秦仁一手搭着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都是被袁兆熊连累的,希望袁崇礼他们下辈子投个好胎吧,别再遇到这种父亲了。”
庆阳就发现,三哥似乎已经安抚好了自己,并不需要她再劝说什么。
翌日早上,小公主收拾妥当走出房间,发现对面的东厢门还紧紧地关着,常吉、福安这两个皇子身边的大太监并肩站在屋檐下,脑袋凑在一起闲聊呢。
庆阳昨晚听见动静了,一更天二哥才醉醺醺地回了房,醉成那样肯定得多睡,至于三哥,醉不醉都嗜睡。
庆阳自去前面找父皇。
秦弘已经在这边了,见到妹妹,笑道:“刚刚父皇还说,妹妹肯定是第二个来的。”
庆阳先观察大哥的气色,喜欢道:“昨晚大哥没怎么喝酒吧?”她敬佩大将军们,却不喜欢一群将军互相灌酒的姿态。
秦弘:“我酒量不行,不敢多喝。”
因为他是太子,除了王叔、邓冲,别的臣子将领不会灌他,昨晚二弟坐在他旁边,每当邓冲敬酒,二弟都会不耐烦地替他喝了。
庆阳站到父皇身后,趴在父皇的肩头道:“父皇,战事结束了,城里也太平了,我想出去逛逛。”
这可是距离京城两千多里的武威,她这辈子可能只会来这一次的地方,庆阳想趁回京前多领略领略本地的风土民情。
兴武帝:“可以,叫你三哥、张肃陪着,再去找樊钟要十六个侍卫,就在城里逛,不要出城。”
小公主高兴得就要去喊三哥起床。
兴武帝:“急什么,吃完早饭再走。”
庆阳:“不了,我去尝尝这边的早摊!”.
等睡眼惺忪的秦仁无精打采地跟着妹妹走出帝王暂居的总兵府,得了消息的张肃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另有樊钟挑选的十六个布衣侍卫。
今日张肃穿了件松青色的粗布袍子,都说人靠衣装,这粗布的料子却衬得他本人如玉,纵使连续一个多月的行军微微晒黑了他的脸庞,庆阳刚出门看到他的时候,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微臣拜见两位殿下。”
张肃带着侍卫们行礼道。
庆阳叫众人免礼,问张肃:“你的伤如何了?要是行动不便,你还是回去休息吧,这么多侍卫在,不用你担心。”
打完一个长哈欠的秦仁:“对对,你养伤要紧,千万别勉强。”
张肃:“快好了,其实我也想趁此机会随殿下们出去逛逛。”
庆阳:“行,如果不小心弄疼伤口了,你要告诉我们。”
张肃点头。
武威城城墙坚固,城里却没有京城那么大,总兵府前面两条街就是开满商铺的主街,所以庆阳三人直接步行过去了,八个布衣侍卫在前面开道,八个保持距离跟在后面。
与西胡的战事并没有影响城中的百姓商贾,特别是初十起城门又重新开启了,知道朝廷打了胜仗的百姓们欢欣鼓舞,街头的贩卖声都透着浓浓的喜气。
前面是家包子摊,摊主掀开蒸屉的盖子,露出满满一屉七八个比拳头还大的白面包子。
秦仁不困了,肚子一阵叫唤,对妹妹道:“就这个吧,我要两个肉包。”
庆阳解下腰间的荷包要三哥自己去买,她才不要吃京城也能吃到的包子。
“你要吗?”她问张肃。
张肃:“多谢……姑娘,我出发前已经吃过了。”
二哥住在军营,他随驾住在总兵府,因为皇上或是两位殿下随时可能会传唤,张肃起得早吃得也早。
庆阳就与他一起等着三哥。
秦仁花十文钱买了两个大肉包过来,一手捧着一手将荷包还给妹妹。
庆阳听到摊主报价了,问张肃:“京城的包子什么价?”
张肃:“肉包四文一个,比这个要小些。”
嘴唇被烫的秦仁吸着气问:“怎么这边反而比京城还贵?”
小小年纪就进宫当伴读很少有民间行走经验的张肃一时卡住了,庆阳看看两边不断经过的商旅,了然道:“京城百姓比外地百姓富裕,家中吃得起这种白面包子的多,小贩们卖得太贵,百姓们可能就不去买了。武威是边关重镇,商旅多,商旅盘缠充足,之前在经过的小城小镇吃喝都不如意,到了武威肯定舍得吃好的,所以小贩反而敢提高价钱。”
秦仁只是赞成地点头,张肃多看了聪慧的小公主一眼。
经过两个没多稀奇的小摊,庆阳停在了一个大娘的摊子前,大娘卖的是一种把腊肉卷在中间开口的烤饼的吃食。
“哎呦,小姑娘怎么长得跟仙女一样,要尝尝老妇人的肉夹子吗?我们家的腊肉可香了,不信你试试。”
老妇人热情地用筷子夹起一片腊肉递过来。
庆阳不着痕迹地观察老妇人的手与筷子,手布满皱纹但干干净净的,筷子瞧着也是十分新。
庆阳这才张开嘴。
有些奇怪的味道,吃起来却很香。
庆阳要了两个,大娘动作麻利地包好,十文钱一个,庆阳直接给了大娘一块碎银子,喜得大娘乐开了花。
走开几步后,秦仁悄悄道:“妹妹这么大方,岂不是显得我刚刚很小气?”
庆阳:“第一,这是我的银子,你不能拿我的银子大方。第二,大娘夸我了,卖包子的大爷夸你了吗?”
秦仁:“……”
庆阳再把多的那个肉夹子递给张肃:“尝尝吧,不能白让你陪着。”
这么高的个子,多吃个饼肯定撑不到。
张肃:“……谢姑娘。”
于是,两个高挑少年护着一个小姑娘,边走边吃地逛了起来。
第56章
难得出回宫的小公主对她在武威城里见到的每一幕都兴趣十足, 手挎篮子健步如飞的壮实妇人她要目送好远,不知为何跟爹娘哭闹的孩子她能一直旁观到对方不哭了为止, 就连摊主与客人之间的讨价还价她都听得津津有味。
每当小公主在一个地方驻足时间长了,秦仁就偷偷朝张肃使眼色,纵使他很喜欢自己的妹妹,对妹妹这种兴致也无法理解。
可惜张肃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只管默默地守在小公主身边。
看着看着,庆阳忽然打量起身边的两位少年来。
秦仁:“怎么了?”
庆阳对着三哥道:“右前方茶叶铺门口有个穿绿裙子的姑娘,一直在偷看你跟张肃。”
张肃纹丝不动,秦仁装作不经意地扫视一圈,目光在妹妹说的姑娘身上微微停留一瞬,见对方果然在看这边, 秦仁忙道:“快走,换个地方待。”
庆阳:“……三哥怕被姑娘看?”
秦仁不怕,但他很不习惯。
庆阳再去看张肃, 张肃:“……我是来保护姑娘的, 去哪全凭姑娘做主。”
庆阳:“那我一直停在这里, 你不怕被她看?”
张肃的视线随着刚从身边经过的一个魁梧男子移向后方,道:“我只负责警戒,不会在意不相干的人。”
秦仁受不了了,催促妹妹:“走吧, 她身边又多了一个姑娘。”
庆阳愿意照顾三哥, 笑着往前去了。
早饭已经吃好,接下来就是看小摊逛铺子,庆阳还买了一套别致的信笺,留着给母妃写她的见闻,回宫后再一起送给母妃。
“可惜没什么值得带回京的礼物。”逛了半条街, 庆阳遗憾地道,出来这么久,她想母妃贵妃大姐姐了,就想物色几份合适的礼物送回去。
秦仁:“那是因为家里的东西都是第一等的,外面这些你当然瞧不上。”
妹妹瞧不上,母妃她们也瞧不上,不能讨人欢心的也就无法作为礼物。
“去茶楼坐会儿吧。”
“嗯。”
茶楼里有位说书先生,刚开始还在讲一个志怪故事,可能庆阳三人还带来了几个乔装的侍卫,显得茶客多了,说书先生竟然改讲武威城最近的大事了。战场的事他或许知道的不多,但他熟悉前任总兵袁兆熊啊,绘声绘色地说起当地百姓早就有所耳闻却不敢公然议论的袁兆熊的私事来,譬如袁兆熊的第六房小妾是如何抢来的,譬如袁兆熊靠走私得了八匹汗血宝马。
真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贪也白贪,现在命没了,汗血宝马也成了皇上的。”
“当今圣上真是威武,过来一趟不但收拾了袁兆熊,还把西胡打得元气大伤,我看啊,接下来十几年咱们这边都要太平喽!”
庆阳看向三哥,秦仁露出了跟妹妹一样的笑容,有这么一个英明神武的父皇,他们做儿女的都跟着骄傲。
歇了两三刻钟,三人离开了茶楼。
“三弟?”
正走着,身后突然传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庆阳回头,看到了骑着骏马并肩而行的堂哥秦梁与定国公世子邓坤。
庆阳熟悉的秦梁是崇文阁、演武堂里的那个文武全才,但因为年龄差距,秦梁陪她玩的时候并不多,堂兄妹间谈不上多深的情分。至于邓坤,长得像他父亲邓冲,说话行事也像,庆阳一直都不太喜欢。
“大堂哥。”随着二人把坐骑交给随行的侍卫走过来,庆阳笑着唤道。
秦梁:“出来玩吗?怎么没多带几个人?”
庆阳朝前后使个眼色,秦梁顿时明白了,转而问起兄妹俩都逛了哪些地方。
邓坤插不上皇家子弟的话,上下扫了张肃几眼:“听说你在关外杀了十一个人?瞧着不像啊,该不会贪功虚报了吧?”
张肃虽然才十五岁,身高却不输已经二十六岁的邓坤多少,几乎直视邓坤的眼睛道:“谎报军功轻则免职重则处死,世子若无证据,还请慎言。”
邓坤哎了两声,指着张肃朝秦梁笑:“听听,我不过逗逗他,这小子竟然跟我较真了,跟他大哥一样开不起玩笑。”
秦梁皱眉道:“你这玩笑本就不妥,以后少开。”
他不配合,尴尬的就是邓坤,于是邓坤就更看张肃不顺眼了,挑不出张肃战功的问题,邓坤突然笑了,盯着张肃的脸道:“我懂了,那些胡人一定是看你长得像个文弱书生才都奔着你去,结果反倒变成了你的战功。”
张肃垂眸,不屑与他做这种口舌之争。
秦仁不爱听这话,但面对一身虎豹凶气的邓坤,秦仁有些犯怵,就朝秦梁使眼色,让秦梁管管。
秦梁刚要开口,才到他们胸口高的小公主突然冷声道:“邓坤。”
围在小公主身边的四个高个子同时低头。
庆阳直视邓坤道:“张肃是我三哥的伴读,更是父皇钦点保护我们的侍卫,你辱他便等于辱我们,念在你是功勋子弟且本次伐胡作战也立了功劳,今日我只罚你掌嘴三下,以后你若敢再犯,我与三哥定不轻饶。”
邓坤懵了,难以置信地看向秦梁。
秦梁比他更熟悉小公主的脾气,他是不好劝的,仗着身高朝秦仁使眼色。两句玩笑而已,不值得如此,再怎么说邓坤也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张肃只是卫国公府不袭爵的三公子罢了,论身份,邓坤贵过张肃。
秦仁没去比较两人的公子身份,但邓坤那脾气,能甘心自己掌嘴?秦梁都表示不赞同了,妹妹再坚持惩罚邓坤,邓坤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尴尬的还是妹妹。
秦仁下意识地露出笑脸,低头准备去跟妹妹做个和事佬。
结果他还没调整好表情,妹妹一个眼风毫不留情地扫了过来:“三哥,士可杀不可辱,你就是平时脾气太好,才让旁人敢当着你的面辱你的亲信,你再这么下去,下次受辱的该是我了。”
秦仁脸色一变。
庆阳继续看向邓坤:“怎么还不动手,你要抗命吗?”
九岁的小公主个子不高,脸上全是稚气,偏生了一双不怒而威的眼,如今沉下脸,气势更足。
但邓坤可不是吓大的,他自记事起面对的就是自家老爹的横脸,他见太子都不怵,何况一个小公主?
他佯装赔笑,道:“殿下言之过重了吧,我只是跟张肃开两句玩笑,绝无……”
庆阳回以一笑,随即看向左右:“来人!”
离得并不远的十六个侍卫立即从两侧靠近,一队手握刀柄护在两位殿下身后,一队以同样的姿势挡住秦梁、邓坤的退路。
秦梁眼角一抽,邓坤再也笑不出来了。
庆阳:“掌嘴,还是被他们押走,你自己选。”
邓坤终于想到了兴武帝,想到了兴武帝对小公主的种种纵容,别说今日他确实不太给三皇子面子,就算他一点错都没有,只要小公主哭闹不止,兴武帝也会意思意思惩罚他吧?
没辙,邓坤咬咬牙,抬起手来,刚轻飘飘地打了一下,注意到小公主皱了眉头,邓坤赶紧加重力道又来了两下,免得小公主不高兴给他加罚。
此时周围早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他们猜不到秦梁、邓坤的身份,却因为邓坤的“殿下”猜到了那个威风无比的小姑娘竟然是兴武帝从京城带过来的庆阳公主!
“那人谁啊,竟然触怒了公主?”
“不知道,瞧着就不像好人。”
正憋屈的邓坤:“……”
庆阳出了气,懒得再陪这种败兴之人浪费时间,带着三哥、张肃往回走了。
邓坤用余光瞪着小公主被侍卫们挡了大半的背影,等一行人走远了,他才朝地上呸了一口。
自诩王府世子的秦梁暗暗运口气,再开解他:“庆阳就这脾气,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她?”
邓坤:“谁得罪她了,我明明损的是张肃!”
秦梁:“那你不知道他们三个几乎形影不离吗?再说了,损张肃两句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以后少干。”
邓坤哼道:“前几年你都在宫里,没见过张坚那玉面公子的做派,凡是他在皇上就只会嫌我们糙,为这个我也看他们三兄弟不顺眼。”
秦梁:“行了,少说两句吧,小心祸从口出。”.
因为被百姓认出了身份,庆阳败兴而归,靠近总兵府时,周围没有闲人了,庆阳才对张肃道:“下次他再辱你,你直接动手,除非你没把握赢他。”
肯定是张坚、张恒都太奉行君子那一套了,才惯得邓坤越来越嚣张。
张肃看着还在为此事闷闷不乐的小公主,解释道:“我并不在意这些,也请殿下不用放在心上。”
庆阳:“不行,你是我们的人,我不允许旁人辱你,也不许你白白受辱。”
张肃:“……”
秦仁叹气道:“都怪我,该我站出来为你撑腰的。”
他不提还好,他一说,庆阳又狠狠瞪了三哥一眼,然后单独进了总兵府,直接去找能理解她的父皇。
巧了,邓冲、孟极、侯万中等几位大将都在,刚跟着兴武帝从正堂走出来。
兴武帝一眼就看出小公主不高兴了,关心道:“出了何事?”
庆阳给邓冲面子,道:“在街上遇到一个惹我生气的人,虽然我罚他了,但我还是不高兴,父皇先忙,回头我再跟你说。”
小公主气鼓鼓地往后面去了。
邓冲见皇上一直望着小公主,哼道:“哪个不长眼的敢惹咱们小公主,让我知道非打他一顿不可。”
兴武帝警告道:“可能是百姓无意冲撞的麟儿,既然麟儿已经罚过了,你们谁也不许再多事。”
众将领命。
第57章
兴武帝带着太子、众将领以及凉州一干文官去巡视武威附近的长城状况了, 包括一路经过村镇的民生,问问百姓这几年田地收成如何、是否有冤情等等, 至于小公主在外受了什么委屈,兴武帝尚未出城时,落后几步的樊钟已经单独禀报给他了。
兴武帝只当不知,黄昏前回了总兵府,遣散众文武官员后,兴武帝才派人去请女儿。
庆阳过来时,看见何元敬端了一盆水出去,盆子里的水不太干净,脱去外袍只穿一套白绸单衣的父皇靠躺在次间的榻上,额头鬓边的发有些湿, 脸上透出些疲惫来。
被樊钟带着在马背上颠簸过一个时辰的庆阳再也不会把连续骑马当成一件纯粹的乐事,心疼道:“父皇明日还要出门吗?”
兴武帝让女儿坐在榻边上,笑道:“上午去看看昌县的铁矿, 离武威百里左右, 看完回来就歇着了。”
庆阳疑惑道:“为何去看铁矿?凉州不是有座金矿吗, 袁兆熊瞒报黄金产量中饱私囊的那座。”
兴武帝:“那个叫沙洲山金矿,离武威有四百里远,往返太麻烦了,父皇没空去看, 叫人审问矿监再查清楚该矿的明账暗账便可。再者, 金银虽然贵重,对朝廷而言铁矿却更重要,因为有充足的铁才能打造出充足的武器与工农商所需器具,父皇去巡查铁矿,为的是看看矿里的防护工事是否完备, 看看矿监可有克扣矿工的食粮与工钱。”
听起来就有很多学问,庆阳立即道:“我随父皇同去。”
兴武帝揉揉女儿的脑袋,提起上午的事:“邓坤得罪了你,你为何不当着邓冲的面告他一状?”
小公主哼了哼,看着父皇道:“我真说出邓坤的名字,邓冲肯定要假装很生气,然后父皇就会安抚他,说我们都是孩子,孩子难免有个磕磕绊绊,最终反倒成了我小题大做,我才不要被父皇与几位大将军当成小孩子。”
兴武帝:“……也许父皇会为你撑腰呢?”
小公主怀疑都不带怀疑的,直接摆出父皇又在糊弄人的嫌弃神情:“父皇能如何撑腰,真治邓坤藐视皇子公主的大不敬罪再寒了邓冲的心?不提邓冲跟父皇的交情、开国的功勋,单凭他这次的伐胡大功,父皇就得给他留情面。”
父皇是皇帝又如何,皇帝也得靠文武官员帮忙治理天下,皇帝也要权衡好对臣子的恩威,恩多了会使臣子们不恭,威多了则会显得刻薄,臣子们要么过于畏惧皇帝不敢献策谏言,要么怀恨在心暗中谋划推翻皇帝。
父皇对她好,庆阳不能仗着这份好就让父皇为难,她是公主,有些事她能自己解决。
兴武帝看着女儿生动的眉眼,听着女儿思虑周全的话语,只觉得奔波一日的疲乏都消了。
“好女儿,比你三哥出息百倍!”
他是得给邓冲这些昔日的兄弟当今的功臣留情面,尤其是邓冲这种人人都知道他粗鄙口没遮拦的,为些小事便计较会显得他做皇帝的心胸狭隘,可他的皇子公主该拿出龙子龙女的威仪来,不该让勋贵子弟甚至文武大臣欺负到头上。
他包容功臣,但他也能压住这些功臣,太子、老三光敬重礼遇功臣们了,敬着敬成了习惯,将来谁还怕他们?
脑海里浮出两张没出息的脸,兴武帝顿时又觉得身心俱疲起来。
送完皇上离开总兵府的邓冲心情挺好的,皇上赏了几座袁兆熊党羽的宅子临时给他们几个大将住,如今伴驾的差事结束,他可以回去好好松松筋骨了,喝酒吃肉,再挑两个貌美的丫鬟解闷。
“国公回来了。”小厮上前牵马,恭顺地道。
邓冲嗯了声,一边下马一边问:“世子呢?”
小厮脸色微变,低着头道:“世子上午就回来了,下午哪都没去。”
邓冲觉得稀奇,他有俩儿子,性子都随了他,何时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邓冲派人把儿子叫了过来。
邓坤扇自己的三个巴掌根本不疼,疼的是他的面子,恐怕现在那条街上的商贩百姓都知道他被庆阳公主惩罚的事了,接下来全城百姓与随行的将士们也会陆续听说此事。
邓坤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等屈辱。
邓冲见到的就是一个又屈辱又无处可以发火的儿子,他皱眉问:“怎么这副德行?”
邓坤坐到父亲下首,又怒又憋屈地讲了来龙去脉。
邓冲:“……”
说心里话,邓冲完全理解儿子,因为他也看张玠、孟极二将不顺眼,尤其是张玠,一个前朝降将,凭什么跟他与吕叔同封国公之位?皇上登基后的这九年,孟极远在辽州三年才回京一次,见得少反而没那么碍眼,张玠却几乎天天在他的面前晃悠,天天把他衬得地里的泥疙瘩一般。
邓冲知道自己粗鄙,但他就这样,再粗鄙他也凭自己的本事封了国公,他都国公了,理该那些大臣百姓们敬着他,而不是他要为这些人的闲言碎语改掉自己四十多年的言行习惯。邓冲不愿意改,被君臣夸为儒将典范的张玠就成了他的眼中钉。
“你没错,张家就是一家子小白脸,在皇上面前我也敢这么说。”邓冲先认可儿子道。
邓坤挺直了胸膛。
下一刻,邓冲皱起眉头,训斥儿子道:“但你不该当着三皇子、小公主的面嘲讽张肃,尤其是庆阳那丫头,她连雍王都敢训斥连严锡正的嘴都敢顶,你老子我在她面前可能都占不到便宜,你简直是自己送上门去给她打脸。”
邓坤:“……我是没料到她会出头,三皇子都没吭声。”
邓冲:“能一样吗,三皇子只把张肃当伴读,庆阳是丫头,小丫头都喜欢张肃他们那样的小白脸,越喜欢越护短,你啊,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别再惹她了。”
邓坤摸摸自己的脸,再想想张坚三兄弟的脸,最后看向主位上的糙脸父亲。
邓冲:“……走吧。”
邓坤:“去哪?”
邓冲:“先前小公主怒气冲冲地回去,我不知道是你得罪了他,放话一定要打那人一顿,皇上与孟极几个都听见了,如果因为你是我儿子我就不打了,皇上他们要如何看我?”
邓坤:“……”
两刻钟后,邓冲父子俩跪在总兵府外,求见皇上。
兴武帝已经陪四个孩子吃上饭了,门口侍卫通传后,兴武帝、太子、秦仁同时看向了小公主,只有在屋里睡了一天的秦炳两眼茫然,小公主则若无其事地用着饭。
兴武帝吩咐侍卫去传人,说完继续夹菜吃,秦弘、秦仁见了,跟着吃了起来。
秦炳:“……”
稍顷,邓冲拎着双手被绑的邓坤的领子大步走进院子,父子俩还没靠近门口,秦弘先站了起来。
秦炳还在莫名当中,盯着邓坤身上的鞭伤忘了动,秦仁刚要跟着大哥起身,桌子底下突然被妹妹踢了一脚,对上妹妹的眼刀子,秦仁这才坐稳了。
邓冲光看主位上的兴武帝了,拽着儿子扑通跪在堂屋门外,汗颜道:“皇上,臣回家才得知是这混蛋玩意冒犯了三皇子与公主,臣都快被他气死了,打了他一顿犹不解恨,思来想去还是把他带过来,交给皇上亲自责罚吧,还有臣,臣教子无方,也请皇上降罪!”
兴武帝扫眼袖子都被打破露出手臂上血红鞭痕的邓坤,放下筷子斥责道:“胡闹,朕都说了不许你们再追究此事,你口头教训坤哥儿两句就是,打他作何?来人,给邓坤松绑,传御医。”
守在门外的侍卫立即上前,不容邓冲父子拒绝地解开邓坤身上的绳索。
邓坤跪趴在地,磕头道:“皇上,臣有罪,臣不配让御医诊治,您还是罚臣吧!”
邓冲刚要开口,兴武帝一拍桌子,瞪着他道:“你们父子俩吃撑了没事干,朕还饿着,赶紧给朕退下,回府老实待着去!”
邓冲:“可孽子……”
兴武帝:“送客!”
侍卫们就把邓家父子拉走了,堂屋再度恢复了清静。
兴武帝见太子还站着,冷笑道:“怎么,你还想亲自去送送定国公?”
秦弘听出父皇话里的讽意,低着头坐下了,再不敢往父皇那边看。
秦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兴武帝让老三说。
秦仁吞吞吐吐讲了一遍经过。
秦炳听完邓坤质疑张肃军功那句就燃起了怒火,那晚要不是张肃护他护得及时,他可能已经死在胡人的大刀下了,后面张肃接连杀敌的英姿他更是一一看在眼里,邓坤那话对于张肃这样的将门子弟简直是奇耻大辱。
“别人都踩到张肃脸上了,你还要等妹妹替张肃撑腰?”秦炳唾骂弟弟道。
秦仁羞愧地低下头。
秦炳红着眼眶道:“谁敢当着我的面辱我的伴读,我一拳打得他满地找牙!”
说完一撂碗筷,夺门而去。
没有辱骂老二的伴读但亲口下旨砍了老二伴读脑袋的兴武帝:“……”
老二这血性可嘉,脑袋只是个摆设吗?
未发一言的小公主依次给父皇、大哥、三哥夹了一块儿肉:“好了,先吃饭吧,事情都过去了。”
秦弘、秦仁谁也不敢先动筷子。
兴武帝冷声问这俩儿子:“《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最后一段论威仪,都还会背吗?”
秦仁头垂得更低,秦弘额头冒汗,他是十二三岁读的《左传》,放下这么久突然让他背,他背不出来。
兴武帝:“回去背,明早背熟了再来见朕。”
兄弟俩羞惭告退。
兴武帝看向女儿,庆阳笑笑,低声诵出父皇最想听的那一句:“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
第58章
在武威逗留了三日后, 九月十七,帝驾就要动身了。
但兴武帝并不打算直接回京, 而是准备趁此机会自武威一路东行至冀州,巡视这一路的北边重镇。
启程之前,兴武帝命武威侯孟极为新任凉州总兵,葛大勇为凉州副总兵,原凉州副总兵侯万中升为正一品的南营统领,随驾巡边后再进京赴任。
此外,伐胡一战共阵亡朝廷三万将士,边军必须保持兵力,所以兴武帝从他带来的京军中挑选士兵补足了凉州的十万边军。剩下的京军,兴武帝会带一万骑兵随他巡边, 近六万步军由大将曹广原路带回京城,以博尔木为首的十几位西胡将领俘虏也将由曹广押解进京,等待西胡王庭派使者前来和谈.
十月下旬, 帝驾抵达晋州大同城外时, 正赶上一股强劲的西北风, 庆阳躺在六匹骏马拉车的帝驾上都时不时感觉到一阵车身的晃动,那不是寻常的颠簸,而是骏马被风吹得偏离了主路,再被车夫甩鞭子赶回去的大幅度移动。
风灌进缝隙, 吹得庆阳又往被窝里缩了缩, 再担忧地去看父皇。
兴武帝穿了一件团龙纹的蓝绸长袍,蓝绸里面是层貂皮衬里,中间还夹了一层棉,虽然帝驾也挡不住这么大的风,车里摆着的炭盆都显得聊胜于无, 兴武帝却一点都不嫌冷,上半身靠着榻边,一双长腿平伸出去,手里拿着京城送来的重要折子翻阅。
听见女儿缩脑袋的动静,兴武帝回头看看,笑道:“现在后悔了没?”
庆阳:“不后悔,我喜欢跟父皇在一起,而且父皇答应过,要带我巡视天下。”
兴武帝:“是是是,父皇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今年咱们先巡视北边,过几年有空了再去巡视南地。”
车身又是一阵摇晃,庆阳有些担心被父皇勒令骑马跟在外头的三位皇兄,尤其是十四岁的三哥:“父皇,让大哥他们上车避避风吧,他们不比将士们常年操练,别受寒了。”
兴武帝:“不用,再有十几里就进城了。”
庆阳劝不过,裹着被子坐起来,看母妃随着这些折子寄给她的信,除了信,母妃还送了她四套冬衣,从绸面絮棉的袜子到狐皮斗篷、貂皮大氅样样俱全,生怕她被冻到。
兴武帝瞥眼女儿手里的信,不想看折子了,道:“念出来,朕也听听。”
庆阳不解:“父皇不是看过吗?”
兴武帝:“你也看过,为何还要看第二遍?”
庆阳:“我想母妃……原来父皇也想母妃了。”
小公主学会了坏笑,兴武帝一脸淡然,心想他对丽妃的想念肯定更甚过女儿,偏丽妃不解风情,既不给他写信,也没有单独送他衣裳,他与三个儿子收到的冬装都是尚衣局今年新做的冬衣,由贵妃做主送了过来。
看看信论论折子再聊聊天,十几里路就在父女俩的轻声交谈中过去了,大同文武官员全都出城迎接帝驾了,车门打开时,庆阳衣衫齐整端端正正地坐在父皇身边,看到外面跪了一片官员,有个官员还飞快按住了头上的官帽。
风太大,兴武帝露个面就让大臣们回去当差了,晌午再去官驿面圣。
平时留着接待往来官员的大同官驿早已做好了接驾的准备,由樊钟派遣的禁卫提前守卫起来,帝驾最先停在官驿的正门前,兴武帝替女儿系好斗篷戴好兜帽,还想亲自把女儿抱进去,免得女儿被风吹着。
庆阳:“我不冷,我想看看大哥他们。”
兴武帝这才将女儿放在了地上。
庆阳一手抓紧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落的兜帽底边,一边看向后面,就见朝这边走来的大哥二哥三哥都被吹成了大白脸,三哥的眼圈鼻子都有些红。
兴武帝也注意到了,吩咐何元敬:“叫厨房煮一锅姜汤,皇子公主那都送一碗。”
庆阳扫眼帝驾后面同样被风吹了一路的将士们,扯扯父皇的袖子,在父皇低头时凑到父皇耳边说了一句话。
兴武帝笑了,逗女儿:“你倒是心善,但那么多姜,银子谁出?”
庆阳:“……一斤姜五文钱,能煮约五十碗姜汤,一万大军只需要两百斤姜,也就是一千文钱,父皇只管吩咐下去,等会儿我拿到荷包后给你一两银子。”
离得稍远的秦弘三兄弟就见妹妹不知跟父皇说了什么,父皇就仰头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呛了风才扭头收了。
秦弘又羡慕又黯然,他好像从来没能让父皇因为他笑得这么开怀过。
秦炳更想知道妹妹讲了什么笑话,刚想开口,老三从后面贴了上来,哆哆嗦嗦地拿他挡风。
还好,兴武帝没在门口耽搁太久,率先牵着女儿进去了。
众人先各去各的房间休息,这回兴武帝单独得了一座院子,兄妹四个住在隔壁的院子,依然是秦弘住上房,秦炳秦仁住东厢,小公主单独住西厢。
官驿地方有限,雍王世子秦梁、驸马傅魁、张肃同住在另一座院子,邓坤随他父亲邓冲住一起。
他们分到的姜汤是官驿本来就预备的,煮好送来的很快。
而那一万骑兵全都分散在大同城的四处城营中,顶着风赶了这么久的路,众将士钻进兵舍就不肯出去了,要么插着袖子跺脚取暖,要么早早钻进被窝取暖,缓过来了再爬起来闲聊。
聊着聊着,伙房那边派人来传话,叫随驾的兄弟们都去伙房喝姜汤。
小兵们很高兴:“以前寒冬打仗时偶尔才能喝到一顿姜汤,现在日子真好,只是护驾巡边也有姜汤喝。”
“大同这边为了讨好皇上,连咱们也特殊关照了?”
给将士们舀汤的大同伙夫听了,笑道:“那倒没有,我们也是刚收到的姜,好像是庆阳公主担心你们吹了一路风受寒,特意在皇上面前为你们求了这份恩典。”
京营的骑兵们立即感激起庆阳公主来,感激过后自然而然提起了他们所知的庆阳公主的事迹,譬如有人看见庆阳公主平易近人地跟守营的小兵聊天,有人看见庆阳公主在武威慰劳受伤的将士时红了眼圈,有人看见庆阳公主帮一个等不到军医的小兵清理了伤口……
听故事似的大同伙夫突然插嘴道:“庆阳公主刚九岁吧,她会清理伤口?”
大齐的百姓们或许不知道当今圣上有几个皇子皇子们又各是什么年纪,但百姓们都听说过皇上登基当天得了天赐贵女的祥瑞之兆,那么只要知道今年是兴武几年,也就知道小公主几岁了,最多有个虚岁、周岁的差别。
京兵:“当然会,咱们公主三岁时就得了御赐的金腰牌,可以在前朝自由行走,公主清理伤口、包扎的本事就是在太医院学的。”
“岂止啊,公主还会骑马射箭,听说还学了剑法呢。”
“呦,那可真厉害了,我骑马射箭刀枪都不行,这才只能当个伙夫。”.
大同是边关重镇,兴武帝将在大同住上三晚。
路途奔波,第一晚庆阳睡得很沉,醒来都快辰时了,在宫里习惯卯时起床的小公主可很少会睡这么久。
洗漱完毕,庆阳随特意等她的大哥去给父皇请安,二哥三哥就随他们睡去吧。
兴武帝也懒得跟老二老三计较起床这点事了,父子三个径自用起早饭来,快吃完时,福安慌慌张张地来报,说三殿下额头发烫疑似染了风寒。
兴武帝立即叫人去请御医,再带上太子、小公主去了隔壁院子。
东厢有两间卧房,父子三个赶过来时,秦炳也穿好衣裳守在秦仁炕头了。
秦仁醒着,瞧见父皇大哥妹妹,扯出一个笑:“我没事,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庆阳心疼地去摸三哥的额头。
兴武帝很想嫌弃老三的娇气,却又担心这娇气儿子真病出个好歹来,最终只道:“行了,养病的时候随你睡多久,朕不会骂你。”
秦仁笑得更真心了。
御医匆匆赶来,一套望闻问切下来,道应该只是普通风寒,开了一副药方。
兴武帝带走了两个大的,小公主非要留下来陪三哥。
“再出发了,我跟父皇说,让三哥随我同车。”庆阳安慰三哥道。
秦仁只敢悄悄跟妹妹说:“其实我更想直接从大同回京,不想去冀州了。”
庆阳:“……”
福安端了早饭过来,身后跟着闻讯过来探望的张肃。
秦仁靠到炕头而坐,虚弱的姿态似乎做不到自己吃饭,福安便端着碗站在炕边一勺一勺地喂自家主子。
庆阳看了一会儿,扭头打量张肃,见他穿着跟将士们一样的棉衣战袍,皱眉道:“父皇不是赏了你两件袍子,你怎么没穿?”
父皇赏给张肃等勋贵子弟的都是绸面狐皮衬里的暖和袍子,比棉袍更御寒。
张肃:“……回殿下,微臣在官驿行走,没觉得冷。”
秦仁咽口粥,揭他的底:“行军时你也没穿。”
小公主立即瞪起了眼睛。
张肃:“……北地风沙太大,微臣不忍心糟蹋了御赐的袍子。”
庆阳:“少狡辩了,我知道你不喜张扬,更想跟随驾的士兵们同甘共苦。”
张肃垂眸。
庆阳可以送将士们姜汤御寒,但皮毛制的冬衣太贵,纵使她是公主她也送不起所有将士,包括父皇。
三哥睡着后,庆阳派福安去张肃的屋子走了一趟,取来他那两件御赐袍子,再让心灵手巧的沁芳帮忙改成粗布面的,这样既能让张肃暖和,又不会让他在一片粗布袍子的将士们当中扎眼。
袍子做好,仍是由福安送到张肃手里。
张肃:“……还劳公公代我谢过三殿下。”
福安:“……”
真是的,他们谁跟谁啊,还跟他玩装傻这套!
第59章
入住大同的第二天, 庆阳跟着父皇大哥二哥去军营观武时,秦仁在被窝里睡了一整天, 傍晚兄妹俩重逢时秦仁的额头已经不烫了。
第三天庆阳跟着父皇大哥二哥微服去大同周边村镇私访,秦仁继续在被窝里赖着,一直流鼻涕,傍晚庆阳回来,发现三哥鼻子下面都擦红了,在秦仁连着擦了三次鼻涕后,小公主不掩嫌弃地走了。
兴武帝还是疼这个儿子的,帝驾比原计划多在大同住了一日,出发时不流鼻涕不咳嗽只是嗓音还有些异样的秦仁顺理成章地坐进了马车。庆阳有时待在自己车里,有时候去父皇那边待着, 也想去陪陪三哥,兴武帝没让,怕女儿从老三那里染了病气。
一路走走停停, 冬月初, 大军终于到了这次巡边的终点, 冀州北部重镇蓟州城。因为兴武帝准备在年关前回京,更远的辽州这次就不去了,只让辽州总兵张玠、刺史冯应科前来蓟州面圣。
距离蓟州还有一段距离,庆阳挑开车帘, 看向隔了几步远的张肃。
张肃立即催马靠近车厢。
庆阳:“就要见到你父亲大哥了, 是不是望眼欲穿了?”
卫国公张玠是四月里奔赴的辽州,世子张坚则在三年前就被父皇调到了冀州边军历练。
张肃避开小公主含笑的眼睛,道:“还好。”
他确实想念父兄,但确实也没想到望眼欲穿的地步。
庆阳很喜欢观察张肃,他越沉稳内敛, 她越想瞧瞧他与平时不一样的神情,然而这次她还是失望了,这人好像真的对今日父兄久别重逢毫无期待似的。
庆阳好奇问:“你有大笑或大哭过吗?”
张肃回忆片刻,点头。
庆阳:“何时?”
张肃:“……微臣刚进宫为三殿下伴读那年,离家时失态了很久,第一次出宫见到母亲也笑了很久。”
庆阳:“……那时你刚六岁,不算。”
张肃:“后来就没有过了。”父亲一直在以身作则,教导他们三兄弟要克制情绪,沉毅端重。
庆阳想到了张坚、张恒,两人的喜酒她都去吃了,也只有那两次,二人脸上才一直都挂着笑。
张肃就见刚刚还有些不高兴的小公主,忽然笑得特别开心起来,一边笑一边歪着脑袋打量他。
张肃不知道小公主在笑什么,垂眸以待。
一点凉意落在了他脸上,张肃尚未反应过来,小公主惊讶道:“下雪了?”
张肃仰头,果然看到有零散的雪花自空中降落。
当帝驾来到蓟州城外,冀州总兵郭彦卿、刺史孙渐以及提前赶至的辽州总兵张玠、刺史冯应科已经率领本地官员恭候多时了,飘扬的细雪微微染白了他们的官帽与官袍。
虽有雪却无风,兴武帝下车接见百官,庆阳故意让张肃扶她下马,再带着张肃往前走。
此时众文武官员已经站了起来,庆阳先看到了对面站得靠边的张坚,张坚远远地朝小公主微微颔首,随即目光在亲弟弟脸上扫过,淡淡一笑便算打了招呼。等庆阳在三哥身边站定,终于看到卫国公张玠时,张玠恭恭敬敬地聆听着父皇的话,一眼都没往这边瞅。
众臣再给最后露面的小公主行礼。
庆阳笑道免礼,因为已经观察过张家父子,庆阳仔细打量起郭彦卿、孙渐、冯应科三人来,这三人虽远离京城,却也是朝廷重臣,直接决定了两州的文治与边防。
冀州总兵郭彦卿今年五十出头,是个肤色黝黑面容刚毅的将军,在前朝就是戍边大将,当年兴武帝的义军逼近京城时,前朝皇帝曾要求郭彦卿发兵营救,但当时正赶上东胡铁骑兵临关外虎视眈眈,郭彦卿眼看朝廷大厦将倾,咬牙抗旨,按兵不动继续戍边。
兴武帝登基后,派官员来冀州招降郭彦卿,称只要郭彦卿肯效忠新帝效忠大齐便让他继续做冀州总兵,郭彦卿痛痛快快地降了,这几年也一直都很配合朝廷的各种政令,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他也一次不落,乃是兴武帝眼中的纯将、良将。
至于孙渐、冯应科这两位刺史,都是兴武帝按照两人往年的政绩提拔上来的能臣。
君臣见礼过后,照旧先进城安置。
当日晌午,兴武帝在官驿设宴。
庆阳照旧坐在三哥身边,注意到对面的邓冲待张玠、郭彦卿都不太客气,一顿宴席被父皇训斥了好几次,而同是平民出身的成国公世子吕瓒一直都表现得谦逊敦厚,既能跟邓冲喝到一起又不会跟着邓冲排挤张玠等人。
宴席结束,庆阳跟着三哥回了他们的院子,洗漱过后听解玉说张肃三兄弟都跟着张玠走了,庆阳很替张肃高兴。
另一头,邓坤扶着醉酒的父亲摇摇晃晃地往他们的院舍走去,秦梁见了,主动帮忙从另一侧搀扶,他虽然是雍王世子,但邓冲是他的亲舅舅,做外甥的照顾舅舅也是理所应当。
进了堂屋,二人将邓冲按坐在椅子上,派人去端醒酒茶。
一身酒气的邓冲瞅瞅身边的两个年轻人,指着秦梁道:“这酒喝得真不痛快,还得跟你爹喝才行,那么多人,我跟你爹最对脾气!”
想当年,他跟皇上才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小了八岁的雍王在他们眼里纯粹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屁孩。后来皇上起事了,占领的地盘越来越大,身边的能人也越来越多,皇上说话行事渐渐都变了样,时不时就骂他两句,反倒是雍王还是老家的那个雍王,更对他的脾气。
秦梁示意长随在外面守着,劝舅舅:“您小点声,传到外面别人该去皇上面前乱嚼舌头了,说您不高兴陪皇上喝酒。”
邓冲:“跟皇上没关系,我是不喜欢张玠他们!狗屁的前朝名将,名将真那么厉害,怎么没帮前朝皇帝保住江山?”
趴在桌子上骂骂咧咧一阵,没等到醒酒茶,邓冲就睡着了。
秦梁再帮着邓坤将人扶到里面的床上睡觉。
折腾出一身汗,醒酒茶也端上来了,表兄弟俩坐在堂屋里喝了起来。
邓坤瞅瞅里面,问秦梁:“我真有点摸不清皇上的心思了,论战功,我爹、姑父还有吕老爷子、吕叔比张玠他们都高,那郭彦卿更是一点都没帮到皇上。论交情,我爹、姑父他们才是从一开始就陪在皇上身边的老家亲友,怎么算皇上都该更信任我爹他们吧,总兵这种封疆大吏,皇上怎么全分给外人了?他就不怕再出几个袁兆熊?”
秦梁只管喝茶。
邓坤:“哦,我明白了,皇上更看重京军,边军造反至少他还有反应的时间,京军若是造反可就直接杀进皇宫了,所以皇上更想把京军交到信得过的老兄弟手里。”
秦梁放下茶碗,看了邓坤几眼,这才道:“你这话也有些道理,但你猜猜,史上造反的将军多,还是造反的王爷多?”
不喜读书的邓坤:“……”
秦梁低声道:“答案是,王爷。”
邓坤奇了:“为何?”
秦梁:“因为将军是臣,他们造反往往都没有名正言顺的由头,反而会背负奸臣贼子的骂名。王爷们虽然也是臣,但他们占了皇家的血脉,一旦皇上为政上落下什么把柄,王爷们就可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百姓官员们也更容易拥护皇室血脉。”
邓坤眨眨眼睛,猛地全身一冷:“你是说,皇上不派姑父去当封疆大吏,怕的是哪天姑父造反?”
秦梁点头。
邓坤:“那我爹……”
秦梁笑笑,指指邓坤再指指自己:“我喊你爹舅舅,你喊我爹姑父,两家早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邓坤想信又不敢相信,试图推翻秦梁的猜测:“那吕老爷子呢?难道皇上也疑他?”
秦梁摇摇头:“吕老还有几年活头,吕瓒带兵冲锋行,智谋不足,只适合掌管京军。”
邓坤呆住了。
秦梁站了起来:“不早了,我也回去睡会儿。”
邓坤拦住他:“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了,果真如你所说,皇上防着咱们两家造反,那他岂不是随时都可能会对咱们下手?”
秦梁笑道:“防归防,只要我们不反,皇上又有何理由治罪咱们?我说这个,是想提醒你跟舅舅以后要谨言慎行,别再因为一些口舌之争被皇上不喜。对了,这事你跟舅舅心里有数就行,千万别传出去,不然咱们两家的好日子都要到头了。”
拍拍邓坤的肩膀,秦梁绕过他出了门.
另一座院子,加起来也没邓冲一人喝得多的张家父子都很清醒,言简意赅地交流着各自的近况。
京城的事有张恒开口,张肃听着就是。
没一句废话,没一句玩笑,连温情都显得淡薄。
院子里渐渐聚起雪来,世子张坚问了句稍带情绪的:“之前皇上让父亲代任辽州总兵,如今孟侯接任凉州总兵,父亲莫非要长守辽州了?”
长守的话,京城的母亲该多想父亲。
妻子的面容在脑海里一晃而过,张玠平静道:“皇上让我守,我便守,没什么好说的。”
袁兆熊虽然已经伏诛,凉州军的军心还乱着,需要孟极这样的大将稳定军心,同时震慑曾经摇摆的凉州将领与官员。东胡这边,正当壮年的东胡王野心勃勃,这几年南下之意越来越明显,皇上信任他,他自当全心戍边,料想妻子能够理解。
视线依次扫过三个儿子,张玠道:“回去吧,尽好各自的职责。”
带兵的将军容易被帝王猜疑,但只要做将军的恪尽职守公私无愧于君,那么也没什么可多虑的。
第60章
下了一场雪, 兴武帝决定在蓟州停留四日。
前三日庆阳都跟父皇在一起,最后一日吃早饭时, 庆阳问大哥二哥:“等会儿我跟三哥要去逛街市,给母妃她们买些礼物,你们要去吗?”
礼轻情意重,这一路每在一个大城停留,庆阳都会买些稀奇精巧的小玩意作为带回京城的礼物。
秦弘看向父皇。
兴武帝:“想去就去,今日朕不出门。”
秦弘便接受了妹妹的邀请。
秦炳嘀咕道:“你们都送礼物,我不送岂不成了没惦记母妃?”
庆阳:“贵妃娘娘未必稀罕你的东西,可还有孟瑶姐姐呢?”
突然被妹妹调侃婚事的秦炳怪不习惯的,大口吃起饭来。
饭后,因为三弟妹妹穿了细布衣裳, 穿了绸缎的秦弘、秦炳也回房更衣去了,免得兄妹四个走在一起格格不入。
庆阳带着三哥去官驿前面等,经过张家父子的院子, 庆阳停步, 让三哥把张肃叫了出来。
庆阳不想占用张肃与父亲大哥团聚的时间, 只好奇一件事:“国公从辽州赶过来,可有准备什么礼物让你们捎带回京?”
张肃想了想,道:“不曾。”
庆阳:“国公没料到父皇会让他继续做辽州总兵吧,那你提醒提醒他, 趁今日有空快去置办一份礼物, 他自己回不了京城,送份礼物还能让你母亲高兴一下。”
尝过与母妃分隔两地的滋味,如今庆阳能理解威远侯孟极夫妻常年分隔两地的苦了,别的将士庆阳不方便管,但张家的喜酒她都去吃过两顿了, 徐夫人待她也极其和善亲近,庆阳就想帮短时间不能与丈夫团聚的徐夫人添些慰藉。
“进去吧,我们走了。”
张肃站在院门口,目送小公主与三殿下走远,他才转身回了暂住的小院。
张玠、张坚、张恒都在堂屋坐着,看到去而复返的弟弟,张恒奇怪道:“三殿下不是喊你出门?”
他知道两位殿下喜欢叫上三弟同去逛铺子。
张肃:“今日四位殿下同行。”
张恒:“那刚刚是?”
张肃看向端坐主位的父亲,一时却开不了口。
张玠:“可是三殿下有什么交代?”
张肃避开父亲的视线,低声道:“是公主,她猜到父亲赶赴蓟州过于匆忙,叫我提醒您趁今日有空给母亲备份礼物,明日我们好一路带回去。”
张坚、张恒闻言,同时看向父亲。
张玠:“……既然公主如此关心你们母亲,稍后我便出去一趟吧。”
张恒:“我陪父亲去。”他也忘了给妻子准备礼物.
回京这一路兴武帝也没有闲着,每经过一座大城都会住上两日,各郡县的田地狱讼工事都会过问,再加上临时起意的微服私访,一旦从百姓口中听说哪个官员鱼肉百姓或是地方有豪强仗势欺人,兴武帝会直接把案子移交当地的行御史台,要求必须严查,怕行御史台办事不力或早与地方官有所勾结,兴武帝还会留下一队禁卫在旁监督。
冤案不多,但只要遇到一桩,兴武帝就会气上一回。
秦弘三兄弟都不敢吭声,这时只有小公主敢无诏溜进父皇的帝驾。
实际上兴武帝早把自己开解好了,故作愤怒姿态震慑随行将领与地方官员而已,女儿来了,兴武帝还劝解起女儿来:“遇到庸官贪官恶官肯定要生气,但不能一直生气,因为这种败类就像庄稼地里的害虫,就算今天你想办法把所有害虫都找出来碾死,第二天再来看,地里肯定又多了一波新虫,天天气的话,伤的还是自己。”
庆阳:“地里都有哪些害虫?”
贫时只能做佃户赁别人家地种又要抓虫子又留不下多少粮的兴武帝:“……”
他既为女儿在这方面的懵懂无知好笑,又为自己能让女儿生来就贵为公主骄傲,摸着女儿的脑袋道:“等着,明年夏秋父皇带你们去地里看。”
是了,他不能光在巡边打仗理政的大事历练孩子们,还得让孩子们亲务农事,尝尝天下绝大多数百姓的艰苦。
兴武帝继续讲地方官:“别看地方官多是七品知县,进了京人微言轻,但在当地百姓眼里,知县的权势比京城的皇帝还大,一个好知县能让几万户百姓过上吃饱喝足的好日子,一个狗知县也能害这几万户百姓忍饥挨饿,偏偏他折子上说得好听,再出些银子打点上峰,瞒住远在千百里外的皇帝绝非难事,所以做皇帝的不能一直缩在皇宫,隔上三五年就得出去亲眼看看,百姓过得到底好不好,一个照面就能看出来。”
“当然,能不能远行也要看时机跟国力,若国事繁忙抽不开身,那也不能强求。”
庆阳:“父皇忙的话,可以派我们替您去看啊,等我长大了,我也能帮父皇分忧。”
兴武帝笑:“好,到时候朕封你做个小钦差,再送你块儿金腰牌。”.
腊月十七,带着四个儿女巡视了一圈大齐北地的兴武帝终于回京了。
雍王带着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高声贺赞皇上平定袁兆熊叛乱、讨伐西胡的两大功绩。
五个月前“偷跑”出宫的小公主坐在帝驾后面的马车里并未露面,反正这些官员庆阳都认得,与其下车被左相严锡正、御史大夫聂鏊审视打量,不如舒舒服服地待在车里。
站在外面的兴武帝注意到严锡正、聂鏊都往女儿的马车投去几瞥,很替女儿的先见之明欣慰。
君臣见礼结束,兴武帝重回帝驾,一行人继续朝着京城而去。
快进城了,庆阳挑开车帘,她才看向落后一段距离的张肃,张肃便催马靠了过来。
小公主看他的眼神分明带了不舍:“父皇提前给你们放了假,这次一别,下次就得正月初六再见了。”
张肃只能默认。
庆阳:“今年的除夕宫宴,你还要待在家里吗?”
张肃明白小公主的意思,道:“若皇上赐宴,微臣会随母亲进宫谢恩。”
庆阳笑了,满意地放下帘子。
当马车渐渐靠近皇城,庆阳忘了张肃甚至连父皇都忘了,早早探出车窗朝前张望。
张肃要将皇上送回宫才能结束今日的差事,见此劝道:“这里还看不到丽妃娘娘,还请殿下稍安勿躁。”
庆阳安不了,瞪着他道:“我想母妃,望眼欲穿!”
她喜欢随父皇亲征巡边,但她早想母妃了,离京越近越想。
马车刚刚停稳,庆阳已经站到了车辕上,不等车夫去拿踩脚凳便朝张肃招手。
张肃托着小公主的腋窝将人抱了下来。
庆阳看到了宫门外的母妃,一直都在贵妃身边规规矩矩绝不敢先贵妃娘娘开口或行事的母妃,这会儿竟然也探出了头,瞧见她,母妃更是朝前迈出了一步。
“母妃!”庆阳哭着朝母妃跑去。
丽妃比女儿哭得更凶,连帝驾上露出身影的兴武帝都没去管,冲出去抱住扑过来的女儿,明显瘦了一圈的女儿,娘俩一起哭了起来。
秦弘、秦炳、秦仁全都下了马,看到这一幕,秦弘看向了贵妃身后同样眼含热泪的太子妃吕温容,因为满眼都是妻子,他没瞧见旁边的大姐永康也在泪汪汪地看着他。
秦炳很怕自己的母妃也这么哭着跑过来要抱他,然而抬头一看,母妃恭恭敬敬地朝父皇行礼呢,倒是不知为何站在母妃身后的孟瑶神色复杂地瞧着他,四目相对,孟瑶瞪了他一眼,跟着低下头,脸还红了。
秦仁其实挺想母妃的,但这会儿母妃好像只有一个女儿似的光抱着妹妹哭,秦仁就摸摸鼻子,跟着二哥上前给贵妃行礼去。
兴武帝免了众人的礼,这时候不好去看丽妃,长女也没有跟他多亲近的意思,兴武帝就高高抱起才一岁多的外孙女羲儿,捏着女娃娃的小手道:“羲儿有没有想皇外祖父?”
羲儿都不认得皇外祖父了,不但不想还有点认生,立即就朝母亲伸手。
兴武帝笑笑,配合地把外孙女还给长女。
面对父皇,永康有些心虚,因为父皇决定带弟弟亲征时永康进宫反对来着,被父皇训了一顿,没想到她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凉州却传来了父皇不费一兵一卒镇压袁兆熊与重挫西胡的两重捷报,弄得她之前的担心格外多余。
兴武帝哪里会计较那一时的不快,拍拍长女的肩膀,对众人特别是还在抹泪的丽妃道:“好了,先回宫再慢慢叙旧。”
这可是腊月,又干又冷的,别把脸冻了!.
帝驾回京,清静许久的后宫终于又热闹起来,庆阳在宫外跟母妃哭了一通,来到乾元殿就笑个不停了,先把她买给贵妃、大嫂、大姐姐、外甥外甥女的礼物都送出去,连她平时没有多亲近的雍王婶都送了一份。
叙旧聊天,然后回九华宫沐浴更衣,傍晚吃过一顿热闹的家宴,结束时,庆阳黏到母妃身边,打算今晚跟母妃睡。
丽妃也很想陪女儿,但她偷偷瞧向似乎喝醉了的兴武帝,却一眼对上了兴武帝带着威胁暗示的视线。
丽妃还是更怕皇上的,只好继续糊弄女儿:“父皇醉了,母妃要照顾父皇,麟儿先回咸福宫等我……”
庆阳可舍不得让母妃在冷冰冰的冬夜来回奔波,道:“那母妃安心照顾父皇,明晚我再去找母妃。”
丽妃松了口气,很快又愁闷起来,现在是糊弄过去了,再过几年女儿长大了,回想今晚……
都怪皇上,都当外祖父了还如此惦记这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