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兴武帝其实还想让小女儿见识见识什么叫斗蛐蛐, 好满足女儿听说此事可能会生出的好奇心,也算不浪费了他从年轻儿郎们那里收缴的几只蛐蛐, 不过小女儿看一眼就懒得再看第二眼,兴武帝只好让解玉提走笼子随便处理了。


    雨水接着下了一晚,天将明前才彻底停了。


    今日无课,皇兄们都被禁足了,母妃与贵妃娘娘受了连累肯定会闭门不出以示自省,再考虑到外面的草地湖边全是湿泥,庆阳瞅了会儿屋檐下仍在慢慢滴答的雨珠,决定今日也不出门了。


    小公主可以置身事外,那些同样被皇帝责罚了的功臣子弟的父兄叔伯或母亲一大早就齐齐候在内宫门外了,等着去向皇上请罪。


    侍卫通传之后, 含元殿派了两位公公过来,一位领官员们去见兴武帝,一位带女眷们去见贵妃。


    真论起来, 年轻儿郎们斗斗蛐蛐不算大过, 兴武帝的责罚也只是轻罚, 所以接见这些臣子夫人时,兴武帝与贵妃都是安抚为主,称兴武帝把诸位功臣家的儿郎都当自家子侄寄予了厚望,盼着他们才学、品德俱全,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不然最多口头训斥一顿就行了,无需罚鞭子与闭门思过。


    众臣与夫人们分头谢恩、自责一番再保证接下来一定管教好家里不争气的子侄们,这事便可以结束了。


    可别家能结束,平凉侯夫人不能什么都不做。


    故意长跪不起,等别的夫人们都走了, 只剩她与女儿袁婕两个,平凉侯夫人才哭着哀求起来:“贵妃娘娘,这事全怪我没教好崇礼,让他自己贪玩不说,还把二殿下也带了进来。昨日崇礼回去后我狠狠打了他一顿,他知道错了,还请娘娘看在他给二殿下当了整整九年伴读的份上,去皇上面前帮崇礼求求情,让他继续给二殿下做伴读吧!”


    二皇子十七了,再过三年便可封王当差,那时候儿子应该也能像雍王世子秦梁一样直接进御前军或四大京营领个千户的差事,后面再凭战功慢慢往上提拔。


    这既是实打实的官位好处,又是皇上赏赐自家的恩荣,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因为斗蛐蛐丢了?


    平凉侯夫人真觉得皇上给儿子的惩罚太重了,谁家男孩不贪玩,不提丈夫辅佐皇上开国的旧功,单看丈夫固守凉州这九年的战功,皇上也不该如此扫自家的颜面啊!


    贵妃能听出平凉侯夫人哭声下的委屈。


    贵妃都想笑了,她没因为袁崇礼引诱儿子玩物丧志而恨上袁家已经自认大度,这人竟然还想让她帮忙求情?


    早知道袁崇礼只是在宫里老实,出宫后就露出了纨绔子弟的本性,贵妃早恳请皇上为儿子换伴读了!


    “夫人是觉得皇上给崇礼的惩罚不公吗?”贵妃淡淡地问。


    平凉侯夫人哭声一顿,忙道不敢:“臣妇只是……”


    贵妃:“既然皇上罚得对,夫人无需再多说,退下吧。”


    自有她身边的大太监走上前,要送平凉侯夫人母女出门。


    平凉侯夫人纠缠不了,带着恨意走了,恨归恨,还得继续为儿子使劲儿,平凉侯夫人很快冷静下来,对女儿道:“贵妃恨你哥哥,丽妃怨得更多的应该是二皇子,这样,我去求丽妃,你去求庆阳公主,这两位只要一个肯帮咱们,都比贵妃更管用。”


    袁婕目光坚定:“公主待我一向和善,肯定会答应我的。”


    商量好了,母女俩分路走了,因为是常来内宫陪二妃、小公主喝茶玩乐的侯府女眷,只要娘俩不擅闯有侍卫们防守的宫殿,侍卫们也不会上前盘问阻拦。


    丽妃就住在贵妃隔壁,平凉侯夫人先到,老老实实站在宫门外,等着宫人传话。


    “娘娘,侯夫人定是在贵妃娘娘那里碰了壁,转来求您替袁公子说情的。”


    丽妃叹气道:“不见,让她走吧。”


    儿子犯错在先,昨晚皇上没来找她也没叫她过去,肯定在生气,这种时候,丽妃躲皇上都来不及,岂会傻到上赶着为了袁崇礼去挨皇上的骂?


    庆阳倒是让人把袁婕带到了自己面前。


    袁婕学着母亲进来就跪下了,一边伤心哭泣一边哀求。


    小公主确实见不得昔日玩伴哭得这么难过,叫解玉打湿一条巾子递给袁婕擦脸,等袁婕平静一些了,再道:“我想为我三哥求情父皇都不要见我,你二哥是这次斗蛐蛐的祸首,我真为他求情,父皇定会连我一起责罚,难道你想我也被父皇禁足吗?”


    袁婕:“不会的,皇上最疼爱公主了……”


    庆阳:“父皇疼我是因为我一直都很懂事,如果我不懂事了,父皇也不会再疼我。”


    袁婕就继续哭,庆阳就继续让解玉给她递巾子。


    袁婕又哪有源源不断的眼泪,哭着哭着就变成了干抽搭,偷偷打量小公主,就见小公主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睁着一双漂亮又懵懂的眼睛瞧着她,似乎在好奇她为何这么能哭。


    袁婕最后道:“公主若不帮忙,我们袁家颜面扫地,我以后都没脸再出来陪您一起玩了,呜呜……”


    庆阳:“你二哥犯错,与你何干呢,我喜欢你就可以叫你出来玩,谁敢笑你,我替你教训那人。”


    袁婕:“……”


    母女俩无功而退离开内宫的时候,遇到了带着丫鬟赶过来的大公主。


    平凉侯夫人刚想试试大公主的路子,永康先冷冷剜了母女俩一记眼刀,显然把太子挨罚的怒火记在了袁家头上,寒得平凉侯夫人低眉臊眼地避让到一旁。


    永康懒得多理她,继续往前走了。


    大公主、雍王雍王妃进内宫都不需要通传,永康先来了太子这边,隔着门凶了吕温容一顿后吕温容也不敢违背太子的话放她进去,永康才彻底死了探望弟弟的心,改去找妹妹。


    亲疏有别,永康没有直接去后殿找妹妹,坐在前殿的客厅里等着。


    没等多久,游廊里响起了小孩子奔跑的脚步声,永康放下茶碗,抬头,就见九岁的妹妹一脸兴奋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手提着一只小竹笼。


    “大姐姐来得正好,我们一起去草原抓蛐蛐吧!”


    永康:“……不许抓蛐蛐,父皇刚因为这个打了太子他们鞭子,你不知道吗?”


    庆阳:“知道,二哥他们挨打是因为赌钱,我们不赌钱就行。”


    永康:“那也不许抓,我最讨厌虫子了,尤其是黑的。”


    小公主只好失望地将竹笼交给解玉。


    解玉离开后,永康牵着妹妹走到椅子旁坐下,扶着妹妹的肩膀道:“三个哥哥都挨了鞭子,你心疼不心疼?”


    庆阳点点头。


    永康:“那妹妹去跟父皇说,让父皇别罚他们那么久,只罚三五天好不好?父皇最疼妹妹了,父皇不答应你就哭,父皇一准心软。”


    庆阳:“可我哭不出来。”


    永康:“……想想你最伤心的事,使劲儿想。”


    庆阳:“……我没有伤心的事。”


    永康:“……昨天三哥受伤,你看见没?三哥肯定疼死了,你不伤心吗?”


    小公主笑:“看到了,三条浅浅的鞭痕,三哥还说父皇只是骂得凶,打得一点都不重,涂几天祛瘀药膏就能养好。”


    永康:“可你一个月都见不到他们,不想他们吗?”


    庆阳:“在宫里可能想,这边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还有大姐姐跟真真她们陪我,见不到他们也没关系。”


    永康:“……大姐姐想,在京城我得特意进宫才能见到他们,好不容易来行宫天天都能见面了,想到弟弟们都在受罚,我做姐姐的,吃不香睡不香,哪还有心情玩。”


    庆阳:“好吧,我去找父皇,哭不出来我就晃父皇的胳膊。”


    永康高兴道:“真是好妹妹,对了,如果父皇问是不是我教你的,你就说我一见到你就哭,除了担心他们的鞭伤什么都没说,你不忍心我掉眼泪才去的。”


    小公主一口答应了。


    永康留在妹妹这边等着,解玉跟着小公主前往含元殿,路上,解玉低声问:“殿下是真的要去求皇上,还是拒绝不了大公主不得不去走个过场?”


    庆阳:“走个过场。”


    帝王一言九鼎,此事也早传到了随行的文武重臣耳中,岂能朝令夕改。


    只是庆阳熟悉大姐姐的脾气,各种推脱之后大姐姐还是要她去,庆阳再拒绝的话,大姐姐会怨上她。


    庆阳可以不在乎袁婕的怨,却不想跟大姐姐生分了。


    含元殿到了。


    兴武帝在看折子,见女儿进来后瞅他一眼就乖乖坐到临窗的罗汉床上去了,拿起他留在矮几上的《天文星占》翻看,兴武帝笑道:“看得懂吗?”


    庆阳:“……父皇看得懂?”


    兴武帝:“……刚刚涉猎,叫学士们慢慢讲解吧,麟儿呢,是来替袁崇礼说情的,还是替你的三个哥哥?”


    庆阳:“父皇真厉害,外面有什么走动您都知道。”


    兴武帝:“那是,连宫里这点动静都无法掌控,父皇还怎么盯着整个天下。”


    说完低头批折子了。


    等了一会儿,兴武帝抬头,见女儿还是在看书,他稀奇问:“怎么还不求父皇?”


    庆阳:“父皇罚他们又没罚错,我才不会替他们求情,等我看完这页,父皇就假装发脾气凶我一顿,赶我走吧。”


    兴武帝:“……小小年纪,你倒学会作戏了。”


    庆阳:“父皇教我的。”


    兴武帝放下折子,走过来逗女儿:“那父皇凶你,你得哭出来才像真的,你先哭个给朕看看。”


    小公主想了想,模仿起昨日母妃为三哥心疼蹙眉的样子来,虽然没有眼泪,那伤心难过的眉眼也有了几分丽妃的神韵。


    兴武帝又怜又笑,抓起女儿的手假装打了几下手板心:“很好,就这样跟你大姐说,谁敢再来求情,朕连她一起罚。”


    第42章


    别看庆阳在大姐姐面前说得洒脱, 什么有别的玩伴一点都不在乎三位皇兄被禁足,其实没过几天庆阳就想皇兄们了。


    大哥身份尊贵且性情文静, 兄妹俩玩闹的时候不多,但大哥这一禁足,导致庆阳喜欢亲近的大嫂也陪着禁了。


    二哥常常招她烦,但二哥玩起来的时候最放得开,上树掏鸟下水摸鱼几乎无所不能。


    随叫随到的三哥庆阳就更想了,而且在那几个勋贵子弟同样禁足的十天里,庆阳也不好叫张肃过来陪她玩,免得张肃被其他子弟嫉妒,庆阳更知道,这十日张肃肯定也不想出来招摇。


    至于女玩伴们, 差了十几岁的大姐姐一直都不是个好选择,孟瑶在家里为母服丧没来西苑,袁婕肯定不行的, 严真真很可爱, 但自认比普通九岁女童懂得多、会得多且胆大很多的小公主并不是很耐烦长时间地跟严真真待在一起, 想必大姐姐懒得陪她玩也是一样的原因。


    耐心等了十来日,这日庆阳派人去官舍传张肃。


    传话的小公公自己回来的,低着头道:“回殿下,张公子说他要陪着三殿下禁足一整月。”


    庆阳:“……你这一路上有遇见别的挨罚的公子吗?”


    小公公:“见到靖海侯家的彭四公子与济宁侯家的李三公子骑马往西边去了。”


    庆阳顿时不高兴了, 别的公子罚满十日就恢复走动了, 偏他张肃古板。


    “你去跟他说,我要去骑马,就要他来为我牵马。”


    小公公领命而去,庆阳收拾收拾带上解玉去西景门外等着,结果小公公还是一个人回来的, 喘着气道:“殿下,张肃让奴婢带话,说他求殿下别难为他。”


    庆阳:“……”


    不想做一个为难人的小公主气呼呼地让解玉为她牵马了,因为生气,庆阳还想让解玉松开缰绳,她自己骑。


    解玉笑道:“殿下不忍心为难三公子,却忍心把奴婢送到皇上那里挨板子吗?”


    庆阳:“……”


    赌气故意不想张肃了三日,七月初又连着上了三日的课,算下来足足二十日没见过张肃的庆阳又动了叫张肃陪她玩的念头。


    料想派小公公传话没用,庆阳戴好同样能自由行走西苑各处的金腰牌,领着解玉大摇大摆地往官舍去了。


    官舍在前朝的西南侧,得从六部等官署南边绕过去,所以小公主往前朝走的时候,路上的侍卫、宫人都以为小公主又要去官署了,全都是司空见惯的神情,就连官署外门前的两个侍卫都早早拱手,准备恭迎小公主入内。


    庆阳朝他们笑笑,继续往西走。


    侍卫:“……”


    官舍这边的大门外也有侍卫,同样是京城禁卫司调来的,他们认得小公主,小公主看他们也面熟。


    “殿下,官舍这边分了三个坊,里坊住的全是随驾女眷,中坊住的是带了家眷的大臣们,外坊住的全是官员或年轻的公子们,不知您想去里坊还是中坊?”


    像平凉侯夫人母女住的便是里坊,严相祖孙三口住的则是中坊。


    庆阳猜测道:“卫国公府的两位公子都在外坊?”


    侍卫:“……是,二公子去军营当差了,三公子今日未见出门。”


    庆阳:“最近他有出门吗?”


    侍卫思索片刻,道:“卑职很久都没见过三公子了。”


    庆阳彻底信了张肃的主动禁足之举,与解玉跨进侍卫指明的外坊门。


    能随驾的都是文武高官及其家中子弟,人数本就不多,这时有官职的都在当差,年轻儿郎们要么睡懒觉要么相约游逛去了,整个外坊都很安静。


    解玉叫了一个扫地的宫人,让他引路去张家兄弟所在的院子。


    行宫地方有限,兄弟俩分到的独门小院非常小,只有北面三间屋子,且因为行宫规矩森严,为避免哪个小厮丫鬟受人指使暗藏祸心,除了帝王一家、雍王、大公主这样的宗室,其他随行官员、夫人、子弟们都不得带自家的丫鬟小厮,行宫自会安排宫人负责打扫、浣洗等琐事。


    院门虚掩,引路的宫人道:“奴婢进去为殿下通传?”


    庆阳:“不用了,你去忙吧。”


    解玉从袖袋里取出一块儿碎银,赏了那宫人。


    庆阳凑到门缝前,瞧了一会儿,她推开门,先与解玉走进来,重新关上门,见里面还没有动静,庆阳低声道:“我去里面看看,你在这里等着。”


    这样的时辰,张肃又绝不是会睡懒觉的性子,八成在读书,解玉便没有劝阻偶尔也喜欢捉弄一下人的小公主。


    小公主第一次做这等偷偷摸摸的事,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到了堂屋门前,发现这道门也是虚掩的,庆阳却不敢直接推开,怕被里面的张肃听到动静,自己捉弄不了他。


    堂屋里面没人,东西两间屋,按照东为尊,张肃应该住在西屋。


    庆阳以更轻的脚步来到西屋檐下,一排窗户只有最里面的那扇开着,庆阳小心站定,再一点点地探头往里瞧。


    里面的屋子也不算大,小公主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窗站在北面衣橱前的张肃,还是只穿了一条长裤露出整个上半身的张肃。


    过于意外的一幕让小公主愣住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上下移动起来,落在少年郎跟三哥一样白皙却更结实的背上,落在少年郎宽阔的肩膀,落在少年郎窄瘦的腰,再看着他抬手从橱柜里取出一件白绫单衣,穿好后又从里面拿出一件青色的锦袍。


    单衣要系好了才能穿外袍,披上外袍后,张肃一手扶着袍边一手关上橱柜,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刚要继续系外袍,一抬头,却见窗外多了一颗只露出大半的脑袋,或许有那么一瞬震惊与警戒,但紧跟着张肃就认出了那双漂亮的黑眼睛,认出了那张熟悉却又没敢多看过的脸。


    在张肃还愣着的时候,窗外的小公主并不心虚地笑了,错开的目光朝他身上……


    张肃猛地背过身,再次面朝橱柜,同时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外袍。


    既然已经被发现,庆阳也没必要再藏了,光明正大地站到窗户中间,好奇地问:“你刚起床吗?”


    才问完,庆阳就看到了张肃的书桌,桌面上摆着一个边缘粘了墨的砚台,铺着一张写了半张小字却洒了一团浓墨的纸,被移开一段距离的椅子上则搭了另一件外袍。


    庆阳明白了:“你打翻砚台了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依然背对小公主的张肃面如火烧,且头疼无比:“殿下怎么过来了?”


    快到宫人来帮他们打扫房间的时辰了,张肃提前将他昨晚换下来的脏衣服放到了二哥屋里,再打开外面两道门,然后自己专心练字,只需要在宫人过来时隔着屋门打声招呼,没想到就偷这么一会儿懒,竟被小公主钻了空子,还……


    庆阳哼道:“宫人请不动你,只好我亲自来找你了。”


    小公主听起来并未受到惊吓,张肃却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低头转身,再跪下道:“微臣不知殿下会来,这才衣衫不整,唐突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庆阳笑道:“我又没怪你,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好像我平时多喜欢发脾气一样。”


    张肃不起,垂眸问:“解玉在外面吗?”


    庆阳:“在啊。”


    张肃这才起身,以小公主从未见过的速度逼近窗户,朝外面扫了眼,确定解玉在,张肃立即合上窗,挡住小公主的视线道:“这里是外坊,殿下还是尽快离开吧,微臣还在禁足,就不去送殿下了。”


    突然吃了一顿闭门羹的庆阳:“……”


    她不高兴,拍拍窗户道:“父皇说你无罪,你却自己罚自己,难不成还是父皇判错了?”


    张肃:“皇上没错,是我自愿陪着三殿下一起禁足。”


    庆阳:“三哥才不用你陪,天天都能睡懒觉别提多舒服了,你不如多陪陪我。”


    张肃:“外坊所有人都知道我要闭门一月的事,此时出门,便成了微臣出尔反尔,还望殿下见谅。”


    庆阳咬牙,又想体谅他,又恼他不肯露面。


    解玉走过来好好哄了一阵,总算哄走了小公主。


    张肃沉默地站在窗边,等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后,他闭着眼靠到了窗板上。


    袁崇礼没有资格再给二殿下当伴读,他虽然没有对不起三殿下的地方,可出了今日这事,他还如何再面对小公主?


    皇上信任父亲信任他,他不能因为公主年幼就轻轻揭过。


    七月中旬,禁足结束后,张肃先去求见皇上。


    看着一进来就跪到他面前的少年郎,兴武帝笑道:“出了何事?”


    张肃低着头道:“请皇上屏退左右。”


    兴武帝更好奇了,朝何元敬使个眼色。


    张肃这才低声禀明了他无意冒犯小公主的过错,并恳求皇上为三皇子换个伴读。


    小公主总会长大,待小公主真正明白男女之防的时候,与其让小公主看到他会尴尬,不如他主动远离。


    兴武帝:“……难道你们一起上武课的时候,你没在麟儿面前袒露过肩膀?”


    张肃:“微臣不敢。”


    兴武帝笑笑,扶起张肃道:“什么微臣不微臣的,在朕看来,你就是麟儿的另一个哥哥,麟儿刚九岁,她能看老三背上的鞭伤,无意撞见你换回衣裳也无伤大雅,傻小子少想太多,快去湖边找他们兄妹吧,你们都禁足,害麟儿这个月也过得闷闷不乐。”


    皇上让他继续做伴读,张肃只能从命。


    但他没去湖边,继续回官舍闭门去了。


    第43章


    早在张肃来面圣之前, 终于禁满一个月的秦弘三兄弟就齐齐来给父皇请安了,领了一顿训斥与告诫后三兄弟再去贵妃、丽妃那里认个错, 这之后,秦弘去了中书省当差,秦炳如关疯了的野马般丢下弟弟妹妹先去外头撒欢了,秦仁慢悠悠地陪着妹妹往外走。


    路上,小公主时不时就仰头去看三哥的脸。


    因为长了几斤肉还挨了父皇嘲讽的秦仁尴尬地摸摸脸,问妹妹:“真有那么明显吗?”


    庆阳点头:“是胖了,但还是挺好看的。”


    秦仁一下子就笑得特别灿烂。


    庆阳:“但不许三哥再胖了,我不喜欢三哥变成李孚远那么胖。”


    李孚远是济宁侯李裕的三儿子,年方十六,是个据说好吃懒做的小胖墩, 跑起来脸跟下巴上的肉都跟着颤悠。


    秦仁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自己变成那样,保证道:“妹妹放心,以后的武课三哥都好好上, 很快就能瘦下来。”


    庆阳:“那我们去爬山吧, 这次爬到第一个亭子就下来。”


    秦仁不想扫妹妹的兴, 再说一个亭子才五十多丈高,忍一忍还是好坚持的。


    “我派人去叫张肃?”秦仁问,一来每次兄妹俩出门都会有张肃陪在身边,二来一个月没见他也有些想自己的好兄弟。尽管他与张肃几乎从来没有二哥与袁崇礼那般的勾肩搭背之举, 张肃也不会主动跟他说笑, 但在秦仁心里,张肃就是他的好兄弟。


    让秦仁意外的是,妹妹竟然拒绝了:“不叫他,之前我约他好几次他都不肯陪我,现在他愿意出门了, 我也要冷落他几天。”


    秦仁:“好吧,回头我让他好好跟你赔罪。”


    宫人牵了兄妹俩的坐骑来,解玉在前面为小公主牵马,秦仁稳稳地跟在妹妹身边。


    离开行宫半里地后,后方有奔驰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兄妹俩回头,看到六七匹骏马,领头的正是秦炳。


    留下同伴,秦炳单骑跑到弟弟妹妹身边,起哄道:“这么慢悠悠走有什么意思,走,二哥带你们跑一圈。”


    庆阳瞪他,秦仁笑道:“二哥就别故意气妹妹了。”


    秦炳坏笑,得知弟弟妹妹要去爬山,秦炳道:“行,那你们去吧,我们继续赛马。”


    说完,他回到等在十几丈外的少年郎们中间,几匹骏马再度飞驰而去。


    秦仁有那么一丝羡慕,不过他还是喜欢骑马慢行,安全。


    旁边庆阳羡慕得眼睛都要红了,巴不得马上就变成十岁,长到父皇放心让她自己骑马跑马的年纪。


    羡慕归羡慕,庆阳的视线在二哥一侧袁崇礼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皱眉道:“二哥怎么还在跟袁崇礼玩?”


    秦仁瞧见袁崇礼了,思索片刻道:“还行吧,父皇只是不让袁崇礼给二哥当伴读了,但袁崇礼依然是勋贵子弟,又没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再加上二哥跟他有同读九年的交情,真因为这事就与袁崇礼疏远了,那也太无情了,换成张肃,你会不理他吗?”


    庆阳:“张肃才不会把你往歧途上带。”


    秦仁:“是是是,我就打个比方,人心都是肉长的,哪能说断就断。”


    庆阳横马拦在三哥面前,问他:“跟朋友的情分是情分,跟父皇的情分就不是了?父皇剥夺袁崇礼的伴读资格,便是告诉众人他觉得袁崇礼不配,这时候二哥还把袁崇礼带在身边,岂不是亲父皇所不喜?”


    “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还告诉三哥了,三哥却继续跟那人亲近,我肯定会恼三哥。”


    秦仁:“……妹妹说的是,但父皇堂堂九五之尊,不至于为这个跟二哥计较吧?”


    那可是父皇啊,快五十的人,还能跟他们这些孩子一个脾气?


    庆阳看着三哥透出疑惑的眼睛,脑袋里又冒出了“三哥真傻”的念头。


    三哥都不信她的,二哥那固执脾气更不会听她的,爬完山后,庆阳带着三哥在草原上摘了两小捧野花,回宫后,让三哥拿着一捧先去母妃那边,庆阳来了贵妃这边。


    草原上的野花胜在鲜艳,红的白的黄的混在一起,颇有野趣。


    小公主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乖巧可爱还记得给她送花,贵妃喜欢得简直都想跟丽妃抢女儿,坐在罗汉床上,她将小公主拉到怀里搂着夸:“我们麟儿真是讨人喜欢。”


    她本来也可以有个女儿贴心的,奈何她于永康空有养母的名分,却没有母女之缘。


    庆阳:“三哥陪我摘的,我还看见二哥了,可他就知道跟袁崇礼他们跑马,叫他下来他都不听。”


    贵妃清丽的笑容一僵,转瞬又恢复如常。


    小公主离开后,贵妃看看插在花瓶里的野花,只觉得脑袋又开始疼了。


    秦炳在外面玩到黄昏才回来,刚到西景门就被贵妃派来的宫人拦住了,说贵妃请他过去用饭。


    撒过欢的秦炳后知后觉地思念起母妃来,只当母妃是因为太想他才叫他的。


    有心当孝子的秦炳决定到了饭桌旁要多给母妃夹夹菜。


    然而贵妃根本没有胃口,随便吃了些东西,她便把儿子叫到里面单独说话:“听说,你是跟袁崇礼一块儿回来的?”


    秦炳:“是啊,怎么了?”


    贵妃语重心长地给儿子讲此时他该疏远袁崇礼的道理,至于皇上可能要收拾平凉侯了,那是朝堂大事,贵妃与父亲即便有所猜测也不能跟这个莽儿子透露,以防他又去找袁崇礼打一架,泄露皇上对袁家的心思。


    先教会儿子最基本的人情世故,等儿子稳重些了,再慢慢传授他行走官场的经验。


    秦炳却不爱听:“崇礼是有错,父皇罚他他也认,一句都没跟我诉委屈,那罚完这事就过去了,我岂能跟那些见风使舵的外人一样排挤他?母妃,外人不了解父皇的脾气宁可过于谨慎也不敢得罪父皇,我是父皇的儿子,用不着那么小心翼翼,父皇肯定也没那么小气,说不定哪天心情好又让崇礼回来了。”


    贵妃:“错了,皇上先是君,然后才是你们的父亲,你们做儿女的,也该像外面的臣子一样先把皇上当君王敬畏,谨言慎行,而不是仗着血缘亲情在皇上面前任性妄为,一不留神得罪皇上,最终为皇上不喜、厌弃甚至严惩。”


    秦炳听得想笑:“母妃想太多了,我只是叫崇礼一起跑马,没赌钱没胡闹,哪有那么严重。说到谨言慎行,大哥对父皇够敬畏吧,父皇有因此高兴吗?我看父皇反而更喜欢我跟三弟还有妹妹,喜欢我们把他当爹,该耍赖耍赖该撒娇撒娇,母妃说的那种皇上当然也有,可父皇明显不是那种脾气。”


    贵妃:“以前你们小,皇上更喜欢当个慈父,如今你都十七了,该有……”


    秦炳:“是啊,我都长大了,那母妃就该把我当大人看,而不是连我跟谁玩都要管我,好了,我这一身都是汗,我先回去洗澡了,母妃早些休息!”


    比贵妃高出一大截的二皇子赖皮一笑,仗着身手灵活躲过贵妃的阻拦,头也不回地跑了。


    贵妃自知追不上,疲惫地坐了回去。


    儿子怎么就养成了这种性子?是他天生如此,是儿子小时候她将更多精力放在了管家与照顾永康姐弟身上疏忽了他,还是儿子进宫后就单独住在景和宫,被身边的宫人们宠惯坏了,亦或是被袁崇礼这个伴读给带歪了?


    伴读……


    贵妃想到了太子身边的秦梁、秦仁身边的张肃,太子无威而秦梁势足,秦仁懒散而张肃自律,所以,她真的不能把儿子的粗莽完全怪罪在袁崇礼头上.


    三个皇子解禁的次日上午,兴武帝把此次随行的所有还在读书的年轻子弟都叫到了草原,要考核后生们的武艺本事。


    兴武帝还召了文武大臣们同来观武,顺便叫上了爱看这种热闹的小公主。


    庆阳终于又看到了张肃,还想故意冷冷他,没想到这人就像一点都不在乎许久没见过她似的,一眼都没往她这边看。


    小公主不高兴了,于是也不去看张肃。


    算上秦炳、秦仁,一共有十五人,而考核分为三场,一比步射,二比骑射,三比拳脚功夫。


    步射、骑射两场很快就结束了,秦炳拿了两个头筹,张肃拿了两个第二,袁崇礼步射第五、骑射第三。


    雍王一脸骄傲:“皇上,二皇子读书不行,武艺上尽得咱们老秦家的真传啊。”


    兴武帝扯了扯嘴角,他跟弟弟的功夫是从吕家学来的,老秦家的祖宗只送了他一个赌鬼老爹。


    邓冲瞅瞅张肃,轻哼道:“可惜我的两个儿子都当差了,不然今天怎么也能拿个第二。”


    吕光祖扫眼与张玠同是前朝名将世家出身的威远侯孟极,摸着胡子对邓冲道:“我倒觉得张肃真是虎父无犬子,你我两家的小辈幸亏都比他年长,不然同台竞技的话,八成也要输,还有孟侯家的二公子,今日若在,未必会比张肃差。”


    孟极谦道:“犬子才疏学浅,国公谬赞了。”


    这时,第三场武艺切磋的抽签结果出来了,前两场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的秦仁运气好,首轮轮空。


    兴武帝:“……”


    第一轮张肃就对上了袁崇礼。


    明明赌气不想理张肃的小公主立即担心起来,张肃的个子虽然不输袁崇礼,可袁崇礼比张肃大三岁,肩膀瞧着要厚实一圈。


    兴武帝等人也停止了交谈。


    丢了伴读的职位,袁崇礼憋屈了整整一个月,好不容易等到这次可以大展身手扬眉吐气的机会,不敢与二皇子争先,张肃便成了他必须打败的目标。


    第44章


    踏进划出来的比武场地, 袁崇礼微微弓腰,双手握拳, 目如虎狼地盯准了对面的张肃。


    张肃身形如松,眉目平静。


    正紧张的庆阳忽然听见定国公邓冲的轻嗤:“瞧张家这小子,跟他爹一模一样,小白脸红嘴唇,哪有一点武夫样。”


    被父皇扶着双肩站在父皇身前的小公主扭头,就见邓冲朝王叔歪着脑袋,王叔也歪向邓冲,一边打量场中的张肃一边小声嘀咕:“是像,我也看不惯这样的,长得秀气说话行事也秀气, 一看跟咱们就不是一路人。”


    紧跟着,头顶传来了父皇的冷笑:“确实不是一路人,张肃是玉里长出来的, 你们俩是泥疙瘩里蹦出来的。”


    场地中已经打起来的张肃、袁崇礼包括站在对面围观的年轻儿郎们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但兴武帝左右、身后的重臣们都听见了。


    严锡正、戴纶两位丞相目视前方似乎在专心观武, 御史大夫聂鏊、吏部尚书杨执敏等文官也全当没听见,成国公吕光祖无奈地摇摇头,禁卫司统领樊钟在皇上开口后憨憨笑了两声,吕瓒、威远侯孟极、御前军统领薛业都保持了沉默。


    雍王是兴武帝的亲弟弟, 但兄弟俩差了八岁, 雍王从小被亲哥管到大,挨了骂也不敢立即回嘴。


    邓冲却是跟兴武帝一起玩到大的,又一起起事打天下,真论起来兴武帝对他比对雍王更亲,所以邓冲就敢嬉皮笑脸地还嘴:“臣等知道皇上欣赏张家名将世家的做派, 可皇上也不能这么埋汰臣跟王爷啊,毕竟我们跟皇上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雍王暗暗点头。


    兴武帝:“真论出身,这世上所有名门之家的祖宗可能都是泥腿子,泥腿子也没什么不好,但如果一个泥腿子遇到造化出息了,明明可以读书学礼却还留着做泥腿子时的那些陋习且沾沾自喜不以为耻,那就别怪旁人嫌他埋汰。”


    邓冲脸上一臊,雍王陪着他一起臊。


    吕光祖出来打圆场,笑道:“臣等是吃了不爱读书的亏,再加上年轻的时候世道乱,确实没有静下心来读书的条件,幸得皇上提携,给了臣等荣华富贵,让臣等家中的儿孙们能够潜心读书学习礼仪,如今接人待物都要强过臣等长辈喽。”


    杨执敏:“也请皇上息怒,今日在场的都是臣等打了二十多年交道的老面孔,王爷与邓公才一时放松开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其实在外面的官员与将士们面前,王爷、邓公一直谨记皇上的教导,谨言慎行进退有度,尽显当朝王公的贵气与风范啊。”


    樊钟:“特别是王爷,仪表堂堂的往那一站就像个贵人,不像臣,长成这样,即便得皇上恩宠封了二品的高官,换身衣裳扔到人堆里,瞧着还像个莽夫打手。”


    兴武帝:“好了,看前面,快结束了。”


    “这么快?”雍王惊讶地朝前看去。


    也就让众人多看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吧,随着张肃连续挡下袁崇礼的左右两拳,再抢在袁崇礼回手变招前一拳击中袁崇礼的腹部致使袁崇礼捂着肚子跌跪在地,这场最多持续了半刻钟的比试真的结束了。


    樊钟大喝一声“好”,雍王、邓冲呆住了,跪在地上疼得难以直起腰背的袁崇礼也是满腔的难以置信,强忍痛苦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张肃。


    张肃拱手,低眸道:“承让。”


    袁崇礼:“……”


    邓冲稀奇道:“张肃,你比袁崇礼小三岁吧,怎么这么厉害?”


    张肃转身,朝兴武帝等君臣解释道:“若今日我与袁公子只是初见,我未必有胜他的把握,但我们同在宫里习武多年,每次袁公子与二殿下切磋我都会在旁观看,再有武先生时时提点,我便记住了袁公子的防守习惯。”


    邓冲仔细打量过个头快要与他持平的张家少年,来了兴趣:“好样的,等会儿陪我练练手。”


    张肃:“晚辈不敢。”


    吕光祖:“年轻人们比武切磋,你手痒了就去找吕瓒樊钟,别欺负孩子。”


    邓冲:“我这叫喜欢他,一般孩子我还懒得赐教呢。”


    兴武帝瞪了他一眼,让张肃、袁崇礼都退到一边,看下一组儿郎的比试。


    庆阳先是瞧了会儿袁崇礼,见他慢慢站直身体料想没有大碍了,再去看隔了两三丈的张肃,结果张肃一心一意地看着打斗中的两人,还是不往她这边看。


    首轮的七个胜者比出来了,第二轮秦仁重新加入抽签,抽中的竟然是秦炳。


    秦仁哀求地看向父皇:“儿臣自知武艺不及二哥,认输行不行?”


    兴武帝嫌弃地摆摆手。


    八进四、四进二,最终轮到张肃与秦炳比了。


    兴武帝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麟儿觉得谁会赢?”


    庆阳不知道,武课上都是三位皇兄与各自的伴读切磋,没有交换过陪练对手。


    兴武帝笑道:“父皇猜,你二哥赢。”


    庆阳竟说不清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了,她想二哥赢,又好像也希望张肃赢。


    这一场是最长的一场,两个身高相等的少年虎豹一样斗了两刻钟左右,张肃才在右肩挨了一拳后迅速退后,主动认输。


    秦炳瞪眼睛:“这就输了?你不是故意让着我吧?”


    张肃:“不敢,是微臣右肩酸痛难忍,再打下去也只会白白加重伤势,还望二殿下海涵。”


    秦炳的两条胳膊也酸麻酸麻的,晃了晃道:“行,今天就打到这里,下次再找你切磋。”


    至此,今日的比试全部结束。


    一共三场,每场的前三名都得了兴武帝的赏银,兴武帝再勉励一番所有儿郎们,这就带着一帮大臣先走了。


    庆阳跟着三哥留了下来,秦仁留下来则是为了关心张肃。


    “真的酸痛难忍?”秦仁想摸又不敢摸地看着好兄弟挨了重重一拳的右肩,“我叫御医给你看看?”


    小公主就站在三皇子身边,张肃不好再垂眸,对着三皇子的肩膀道:“多谢殿下美意,不过我那里备了祛瘀的伤药,无需劳烦御医。”


    他们说话时,袁崇礼同秦炳道别,一个人疾步朝官舍那边走了,秦炳叹口气,扫眼整日聚在一块儿的弟弟妹妹张肃,他带着另外十来个年轻子弟朝西边的山林去了。


    张肃朝秦仁拱手:“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微臣回去上药了。”


    秦仁:“去吧,下午我再去看你。”


    张肃道谢,倒退两步便要转身。


    庆阳憋不住了,生气道:“站住。”


    张肃身形一顿。


    庆阳走到他身前,仰头去看他的眼睛:“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想我吗?”


    张肃:“……”


    秦仁笑道:“你别慌,妹妹的意思是想玩伴的那种想,一个月没见,我想妹妹跟你,妹妹想咱们两个。”


    张肃:“……同在行宫,虽然一月未见,但微臣知道两位殿下都安好,故而一心读书,少有杂念。”


    庆阳、秦仁:“……”


    张肃最后一拱手,快步离去,但还是听到了小公主恼火的声音:“三哥你看,他一点都没想我们。”


    三皇子:“不能,张肃就是太矜持了,他心里肯定想,只是不好意思说。”


    小公主:“他也没有看我。”


    三皇子:“正常,他平时也不怎么看我,嘴跟眼睛都很矜持。”


    张肃走得更快了.


    秦仁惦记好兄弟的肩伤,并不矜持的小公主也惦记着张肃的肩伤,歇完晌就来找三哥了,要跟三哥一起去探望张肃,还特意让解玉预备了一匣子两瓷瓶的祛瘀膏药。


    秦仁:“你带了啊,那我的这份就不带了,留着我自己用。”


    武先生不敢因为他偷懒打他,却常以指点为名故意下几次重手,弄得他要么肩膀酸要么胳膊腿酸。


    准备好了,兄妹俩并肩去了官舍。


    这次不需要宫人带路了,庆阳领着三哥来了张家兄弟的小院前,但跟上次不一样,这次小院的大门落了闩。


    秦仁让福安叩门。


    张恒还在外面的军营当差,张肃自己出来了,靠近大门时透过门缝看见站在三皇子身边的小公主,张肃顿时一阵头疼。


    按照礼数,张肃将兄妹俩请进堂屋,桌子上摆了一套茶具,张肃问:“两位殿下要喝茶吗?”


    秦仁:“不用,我主要是想看看你的伤,不然不放心。”


    说完,他让妹妹坐在外面等着,他要推张肃去西屋。


    庆阳看向张肃,这人还是侧对着她,但小公主眼睛尖,在张肃随着三哥跨进西屋之前捕捉到了张肃明显变红的耳垂。


    吃过张肃两个哥哥以及自家大姐姐、大哥共四顿喜酒的小公主早就清楚脸红意味着害羞了。


    上次她躲在窗外撞见张肃更衣,这人也羞红了脸跟耳朵。


    “关门作何?”


    被三哥的声音拉回注意力,庆阳看向西屋的门板,果然听见一道短促的落闩声。


    解玉弯腰,靠近小公主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三公子是被殿下上次的捉弄吓到了。”


    庆阳:“……上次我不是故意的,这次更不会明知他要脱衣服还要跑进去看他。”


    解玉笑笑:“殿下还小,可以把三公子当玩伴亲近,三公子已经长大了,他如此小心翼翼地与殿下保持距离,最终还是为了殿下着想,害怕因为他损了殿下的清誉。今日他不敢窥视殿下,也是怕哪天殿下突然翻旧账,为那日无意污了眼睛生他的气。”


    庆阳:“……”


    她才九岁啊,最多觉得他身上很白肩膀很宽腰线很好看,又没怪他轻浮,张肃为何要想那么多?


    第45章


    庆阳不喜欢张肃躲着她, 但她从小认识的张肃就是这样古板守礼的,如父皇所夸, 举止有度、君子如玉。


    庆阳想,与其为难张肃,不如多给张肃一段时间,等他忘了更衣被她瞧见的尴尬,应该就能像以前那样与她相处了。


    离开官舍,兄妹俩即将从官署大门前经过时,南边的外宫门那里突然疾步走过来三人,一个是领路的侍卫,另外两个都穿御史台官袍,穿浅绯色官袍的是本该留在京城的正五品御史中丞柳晖, 另一位穿深青色八品官袍的庆阳并不认得。


    “拜见两位殿下。”柳晖匆匆停下脚步道。


    秦仁道免礼。


    庆阳见柳晖额头还在往下滚汗珠,猜到有急事,让两人赶紧进去了。


    回到内宫, 小公主要去含元殿找父皇, 上午才丢人现眼的秦仁很有自知之明, 告别妹妹自己走了。


    含元殿,兴武帝在看史官编纂呈递上来的前朝史书,编了八年了,才得十八卷前朝帝王本纪, 兴武帝有空的时候常常拿来翻看。


    看到女儿, 兴武帝招招手,让女儿坐在身边,他给女儿读他刚刚看到的一件荒唐事:“这个皇帝,竟然因为后宫宠妃的私人恩怨迫使当朝丞相在众臣面前向宠妃跪下赔罪,逼得老丞相悬梁自尽以正风骨, 前朝没亡在他手里也是他命好了。”


    庆阳:“这些昏君少时也多通读经史,史书里那么多昏君的前车之鉴,他们为何还会步其后尘?”


    兴武帝:“道理是道理,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圣贤者需克己修身,克己就是约束自己,也就是用绳索捆住自己不断冒出来的各种有违圣贤之道的私心贪欲。那麟儿想想,身上捆着绳子能舒服吗?无权者畏惧掌权者手里的绳索必须克制,但没有人敢捆皇帝,皇帝自己也忍受不了委屈的话,任意妄为久了便成了昏君。”


    庆阳听着父皇的话,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二哥三哥。父皇早知道二哥斗蛐蛐赌钱了,如果二哥知道克制玩几回就收手,也就不会挨父皇的罚。三哥如果能克制他懒散的毛病,也就不会文课武课门门到垫底。


    兴武帝放下书,笑着问女儿:“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庆阳:“刚刚我跟三哥去探望张肃,回来时看到御史台的柳晖大人了,他好像有急事。”


    兴武帝:“……所以你赶紧过来给父皇通风报信?”


    庆阳:“不是,我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便来父皇这里等消息。”


    兴武帝捞起女儿腰间的金腰牌,笑道:“你想知道,直接跟着柳晖去见聂鏊就是,他们又不敢拦你。”


    庆阳:“……聂大人不喜欢我去御史台,我去了肯定要挨他的瞪,万一他不许我听非要撵我走,还要多耽误一会儿他听柳大人禀事。”


    同样是严厉,严锡正是宰相,协助父皇管理天下百事,聂鏊这个御史大夫却专管监察百官肃正纲纪,小公主就更怕聂鏊一些,就算去御史台也很少去聂鏊的公房。


    兴武帝先是觉得女儿怕聂鏊瞪她的委屈模样可爱,又为女儿不想打扰聂鏊处理公务的懂事欣慰,正要夸夸女儿,何元敬进来了,在门前躬身道:“皇上,聂大人、御史中丞柳晖、监察御史周向清求见。”


    小公主仰头,兴武帝低头,父女俩对视一眼,兴武帝揉揉女儿的脑袋,朝书房里间的帘子指了指。


    庆阳轻步溜了过去,躲到帘子内,还在里面扶住晃动的帘子,让帘子更快地稳住。


    兴武帝笑了笑,看向何元敬。


    何元敬若无其事地去把三位官员领了进来。


    行礼过后,聂鏊怒容道:“皇上,四月里臣弹劾平凉侯虚报兵员贪污军饷、勾结沙洲山金矿矿监少报黄金产量中饱私囊、收受商贾贿赂包庇走私等罪状,皇上准臣派人去核查,出于谨慎,臣派出宋子孝、周向清一明一暗两位监察御史前往武威,没想到平凉侯亲自笼络不成,竟派人假冒路匪打伤了宋子孝,威逼宋子孝配合他欺瞒朝廷。”


    “宋子孝一边假意与他周旋一边暗中收集证据,想办法将证据交给了周向清。”


    监察御史周向清再奉上手中的密信。


    兴武帝拆开看过,“啪”的一声将信纸拍到书桌上:“好他个袁兆熊,六年前朕就宽恕过他一次,望他悔过自新做个贤将,结果他反倒变本加厉地贪起来,连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都敢贿赂殴打!”


    “来人,召太子与随行众臣到宣政殿议事!”


    说完,兴武帝带着聂鏊三人直接前往宣政殿去了。


    等脚步声消失后,庆阳才从里间走出来,想了想,小公主拿起父皇放下的前朝史书,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何元敬跟着兴武帝走了,赵才公公见小公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也没多嘴劝说什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伺候小公主。


    兴武帝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时辰,天快黑才回来。


    “麟儿怎么不吃晚饭?”看到乖乖看书的女儿,兴武帝心疼地问。


    庆阳抬起头,道:“父皇也还没吃,我等着陪父皇一起吃。”


    兴武帝接过何元敬递来的巾子,一边擦手一边道:“麟儿还小,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先吃,不要饿着肚子等父皇,父皇早年饿惯了,少吃一次也没事。”


    小公主点点头,视线追随父皇各处走动的身影,兴武帝忙完转身,就对上了女儿那双想问又愿意等待的黑眼睛。


    兴武帝坐回女儿身边,道:“父皇已经下旨了,派人去武威押解袁兆熊回京受审。”


    庆阳担忧道:“这次父皇不担心他拒绝认罪、举兵造反了吗?”


    兴武帝笑道:“父皇可一直都没怕过他,六年前不动他是因为父皇必须先安国安民,不想耗费精力在他身上,再加上他是开国功臣,父皇愿意给他改过的机会。如今天下安定万民归心,父皇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敢造反,父皇就带兵去伐了他。”


    帝王笑容自信,小公主却皱紧了眉头:“袁兆熊手里有十万边军,全是能征善战的精锐,父皇真去打他,即便父皇有必胜的把握,父皇这边肯定也会伤亡惨重,万一此时西胡突然南下,意图坐收渔翁之利,父皇与凉州岂不是都陷入了危险?”


    兴武帝听了,反而笑容更深,抬手揉平女儿的小眉头,低声道:“放心,父皇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翌日,兴武帝下旨提前结束今年的西苑避暑,即刻回京。


    回京路上,平凉侯袁兆熊贪污证据确凿、皇上已经派人前去捉拿的消息就在大小官员、将士以及随行官员家眷当中传开了,别人还能趁吃饭休息的时候走动窃窃私语议论此事,平凉侯夫人、袁崇礼、袁婕一家三口却被一队侍卫严加看守,形同犯人。


    皇子们这边,太子秦弘与袁家没什么私交,对袁兆熊只有对贪官的痛恨,秦仁从妹妹那里听说后惋惜了一番惨遭贪官父亲连累的袁崇礼,别的也没多想。


    秦炳就不一样了,六年前他把袁崇礼当好兄弟,第一次听说袁兆熊贪污他不问青红皂白就去打了好兄弟一顿,事后常常为此自责。接下来的这六年他待袁崇礼更好,斗蛐蛐之事后,他甚至不惜得罪母妃也要继续跟袁崇礼玩,结果……


    “父皇,这回是真有证据证明平凉侯贪污吗?”秦炳心情复杂地去见父皇了。


    兴武帝冷冷看了他一眼:“脑子被蛐蛐吃了?没证据朕会抓人?”


    秦炳被讽得低下头,再想想父皇的话,秦炳憋屈得要死:“那儿臣这几年岂不是一直在认贼为友?父皇何时开始查平凉侯的,您要是提前跟儿臣说一声,儿臣早不理袁崇礼了,现在也不用被众人嘲笑。”


    兴武帝:“平凉侯是平凉侯,他贪不代表袁崇礼也贪,朕一日没决定要定平凉侯的罪,袁崇礼就有资格给你做一日的伴读。但上个月朕撤了袁崇礼的伴读,聪明人都能看出来朕要疏远平凉侯了,偏你自己蠢看不出来,还继续跟袁崇礼称兄道弟。”


    秦炳顿时想到了母妃的提醒,只是依然憋屈:“袁崇礼送我蛐蛐本就有错,我还以为父皇只是为此事生他的气……”


    兴武帝:“打狗还要看主人,如果不是平凉侯犯了事,朕为何要因为这等小事重罚他的儿子,一不小心就寒了一个边关大将的心?由因得果,由果推因,自己长了脑子就要多动,马上也快娶媳妇的人了,还要朕事无巨细地都嚼碎了喂你?”


    越憋屈就被父皇骂得越凶的秦炳:“……”


    不敢多问,秦炳讪讪地行礼告退,都快走出去了,想到一事,秦炳突然停下脚步,白着脸问:“父皇,平凉侯定罪后,袁崇礼会如何?”


    兴武帝拿起一封新折子,漫不经心地道:“那得看他爹最终会定个什么罪。”


    贪污与造反,完全是两回事。


    第46章


    凉州, 武威城,总兵府。


    七月十五, 中元节,虽说是个祭祀祖先的日子,平凉侯袁兆熊却又惦记起了他远在京城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尤其是他嫡出的二儿子袁崇礼、唯一的嫡女袁婕,至于已经人老珠黄的发妻高氏,早被后院养了七八房美妾的袁兆熊丢到了九霄云外。


    管事从外面进来,见自家侯爷无精打采地靠在树荫下的藤椅上,放在腹部的手下压着几张信纸,管事便猜到了几分,凑过来问:“侯爷又在想二公子了?”


    袁兆熊看看他, 愁道:“能不想吗,今年皇上先是派监察御史来查我,这回又撤了崇礼的伴读资格, 公然打我们老袁家的脸, 我琢磨着, 皇上肯定知道我在凉州干的这一桩桩事了,铁了心要降罪于我。”


    捞金子揽银子的时候他是真的快活,但每每想到终有一日事情会败露要被皇上清算,袁兆熊又会变得特别愁。


    管事帮着主子做这些贪污枉法的事, 自然早就为将来做了谋算,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他安抚道:“侯爷不必担心,就算皇上疑心侯爷,他要定罪也得先拿到证据,那监察御史宋子孝已经被咱们打怕了,侯爷也派人往他老家送了银子, 牢牢将他绑在了咱们的船上,如此,他宋子孝只能按照侯爷的意思行事。”


    袁兆熊拍拍怀里的信纸:“那崇礼丢掉伴读的事?”


    管事笑道:“侯爷忘了,咱们皇上的父亲是个赌鬼,所以皇上最恨赌钱,二公子运气不佳,这次正好触了皇上的逆鳞,丢了伴读的职位也在情理当中。”


    袁兆熊依然愁眉紧锁,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管事俯身下来,压低声音道:“即便侯爷忧心的是真的,这些年侯爷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十万凉州边军,二十个卫指挥使有大半都是您提拔上来的,剩下的小半数也连续受了侯爷多年的恩典,真到了那一天,只要侯爷一声令下,十万凉州军便会拥护侯爷起事。”


    “起事的三种结局侯爷也早预料过了,最好的是侯爷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攻占京城登基为帝,其次是侯爷占据凉州割地为王与朝廷相持不下,最差的便是侯爷不敌朝廷失了凉州投降西胡,这三种结局无论哪种,侯爷都可全身而退,侯爷又何必顾虑重重呢?您已经没了退路,与其终日患得患失,不如抓紧时间趁皇上发难之前多积攒军需以备大战。”


    袁兆熊闭上眼睛,痛苦道:“我确实能带着这边的家小全身而退,可京城那边怎么办?我这边刚反,皇上就会立即砍了崇礼、婕儿他们的脑袋,那可都是我的亲骨肉!”


    管事叹口气:“事到如今,侯爷只能忍痛割爱了。”


    袁兆熊不想割爱,又怕派人去京城接儿女的话直接就暴露了自己的野心,说不定皇上并无证据呢?


    袁兆熊就盼着兴武帝到死都抓不到他有罪的证据,等兴武帝驾崩了,他再鼓动各地边将去反根基未深的新帝,只要有一两个愿意起事,他便能趁乱接回妻儿,坐拥凉州自立。


    烦恼的时候归烦恼,一旦决定放下这事,袁兆熊的日子重新又变得舒坦起来,白日去军营练兵,晚上回到总兵府叫上几个小妾左拥右抱,更有世子袁崇光等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儿女陪他共享天伦,闹闹哄哄的,袁兆熊分心去想留京子女的次数并不多。


    七月二十三上午,袁兆熊正在军营处理公务,营门处突然跑过来一个小兵,神色不安地道:“侯爷,外面来了一队禁卫,说是皇上有旨意宣读,让您速速去接旨。”


    袁兆熊脸色一变,站起来问:“禁卫有多少人?”


    小兵:“二十个,全都冷着脸,凶神恶煞的。”


    袁兆熊便同样点了二十个亲兵赶赴营门。


    看到他出来,二十个禁卫才下了马,为首的禁卫长展开圣旨,高声宣读袁兆熊数条贪污罪状,语毕,见袁兆熊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满面惊恐,禁卫长朝身后扬手,喝令道:“绑了!”


    两个禁卫立即拿着绳子上前。


    袁兆熊带来的亲兵纷纷拔出佩刀,齐刷刷地挡在袁兆熊面前。


    禁卫长怒视袁兆熊:“平凉侯,你要抗旨吗?”


    跪了许久的袁兆熊这才慢慢地站了起来,隔着将自己护得牢牢的一圈亲兵,看看禁卫长手里的圣旨,袁兆熊像是终于相信了眼前的事实一样,仰天悲愤道:“我不信!当年是皇上亲自派我来戍边的,九年来我一共击退西胡铁骑十四次,对皇上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去年我病重无法回京述职,皇上还特意派了御医来为我治病,我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待我恩重如山,一定是有小人在皇上面前陷害我!”


    禁卫长:“皇上旨意已下,侯爷若有委屈,尽可回京当面向皇上陈诉,皇上英明,定会给侯爷一个公道。”


    袁兆熊苦笑:“不必拿这话诓我,那些奸佞小人既然能蒙蔽圣听,皇上哪里还会相信我的辩解?若边关无忧,我就是含冤枉死又有何惧,可西胡铁骑常年侵犯边关,我这一走,他们定会趁机来袭……不行,我不能走,你回去禀明皇上,就说我袁兆熊一身清白绝无任何背主之举,皇上应该彻查身边的奸佞之臣才是,至于今日抗旨之罪,待我灭了西胡三十万铁骑,定会提着西胡王的脑袋回京领罚!”


    “此外,还请皇上善待我的家人,不要中了小人离间皇上与忠将的奸计。”


    “你……”


    “回营!”.


    奉旨捉拿袁兆熊的二十个禁卫并没有回京,而是将袁兆熊抗旨一事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京城。


    兴武帝让何元敬在朝会上宣读了这份奏报。


    严锡正怒道:“皇上,平凉侯巧舌如簧,分明是畏罪抗旨,已有造反之心!”


    邓冲紧跟着出列:“皇上,臣请带兵讨伐袁兆熊这逆贼!”


    雍王等其他武将也纷纷请求讨伐袁兆熊。


    兴武帝抬手,待重臣安静下来,兴武帝道:“其实朕也不愿相信平凉侯会在短短九年贪污数百万两白银,然而御史台证据确凿,容不得朕不信。”


    “平凉侯是朕的开国功臣,朕原本打算,只要他肯交出贪污所得,念在他戎马二十年的赫赫战功,朕会免他一死,除爵后让他带一家人回归故土安度晚年……”


    暴脾气的邓冲第一个叫嚣起来:“姓袁的都要造反了,凭什么让他安度晚年?皇上啊,臣知道您一心要做个明君,可明君也不能让人骑到自己头上拉屎啊,您想想,今天袁兆熊贪污造反你都能轻轻揭过,那天下百官武将谁还会怕你,一个个都敢去贪都敢去反,您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岂不是又要乱了?”


    雍王:“就是,袁兆熊这人必须处死!”


    文官们也都是劝皇上派兵讨伐袁兆熊,只是用词更温雅。


    兴武帝沉吟片刻,道:“袁兆熊有罪,但他顾虑边关安稳不敢回京受审的话可能是真的,君臣一场,既然他不敢来见朕,朕就亲自去凉州审他,只要他肯束手就擒,朕依然会留他一命,若袁兆熊冥顽不灵起兵造反,朕会亲率十万大军伐之!”


    御驾亲征?


    文臣们登时不放心了,恳求皇上慎重,然而帝意已决,兴武帝不但要亲征,还要带太子、二皇子、三皇子、皇侄秦梁、驸马傅魁以及十几位勋贵子弟同行,由雍王、二相留京代管朝政。武将里面,雍王、成国公吕光祖率北营、东营戍卫京师,调定国公邓冲、威远侯孟极率西营、南营的十万兵马随他亲征。


    帝王这一通安排一气呵成,不给任何大臣质疑反对的机会。


    朝会结束,兴武帝点了二相等重臣稍后去御书房议事,这就离开龙椅,往西边的御道上去了。


    躲在这里将君臣的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的小公主见到走过来的父皇,眼泪一滚,人就扑到了父皇怀里。


    兴武帝怕女儿哭出声,先高高抱起女儿快步往外走,一路来到中殿的御书房,兴武帝才抱着女儿坐到椅子上,拿帕子帮女儿擦眼泪:“麟儿是听说朝廷要打仗怕哭了,还是因为舍不得父皇哭?”


    庆阳刚刚搂的是父皇的脖子,现在变矮了,只能去搂父皇的腰,难受道:“我舍不得父皇。”


    越清楚凉州离京城有多远,庆阳越舍不得,包括要随父皇同行的三位皇兄。


    兴武帝摸摸女儿的脑袋,低头在女儿耳边道:“舍不得的话,麟儿随父皇一起去打平凉侯?”


    小公主呆住了,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眼里还汪着泪:“我也能去?”


    因为她常去前朝,严锡正都参了她一本,父皇也跟大臣们保证她的金腰牌只能再用一年,随军可是比去前朝更严肃的事,父皇就不怕严锡正甚至聂鏊冒出来严词反对?


    兴武帝笑道:“这次去凉州,朕会把平凉侯夫人以及袁家的那些公子小姐都带上,朕要把他们毫发无损地送给袁兆熊,让他与众将士知道朕根本没想过要利用袁家的家眷胁迫他什么,那么路上你替朕好好安抚侯夫人母女,如果她们能说服袁兆熊乖乖投降,那麟儿就是父皇此行的第一大功臣。”


    庆阳:“……这事别人也能做,父皇为何非要我去安抚?”


    兴武帝点点女儿的额头:“平时那么聪明,这次怎么犯起傻来了,你若一点用处都派不上,父皇如何名正言顺地带你随军?你以为只有你害怕被严相、聂大人参啊,父皇照样怕他们,怕他们搬出各种大道理指责朕乱了朝纲规矩。”


    庆阳听懂了,父皇是知道她想随军,主动帮她找好了幌子。


    父皇怕文官们的谏言,但父皇更不想让她失望。


    “哎,怎么又掉金疙瘩了?”还等着女儿夸他的兴武帝慌乱地问。


    小公主趴到父皇的肩膀上,泪汪汪地道:“父皇,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父皇。”


    兴武帝笑了,五个子女里,他大概只能从小女儿这里听到这话.


    八月初一,兴武帝亲率十万大军离开京城数十里地后,三皇子秦仁的马车里突然冒出来个小公主。


    小公主跑到兴武帝的帝驾上,连声哭喊着舍不得父皇,哭声传出车窗,听得守在帝驾旁边的禁卫司统领樊钟都红了眼圈,父女如此情深,最后兴武帝允许小公主随军也就顺理成章了。


    同一时刻,宫里的丽妃也看到了女儿留下来的信,于是丽妃哭得比车里的小公主还凶,就盼着皇上派人把她的小公主送回来。


    可惜,当晚丽妃只收到了兴武帝让她不用担心的口信儿。


    胆小怕事的丽妃,第一次在心里狠狠骂了兴武帝一顿。


    第47章


    夜幕降临, 大军安营扎寨。


    三皇子的马车里,秦仁揉揉因为久坐而发酸的腰, 用一种同病相怜的语气问妹妹:“是不是后悔了?”


    看得出三哥是真不想随军的小公主有些生气,她想随军却还要父皇帮她找理由、要她装作顽劣不懂事哭求父皇答应,三哥呢,就因为身为皇子便有了随军历练的资格,父皇带三哥出门在大臣们眼里也是合情合理的,三哥一点麻烦都没有,竟然还嫌弃上了!


    经常挨父皇瞪的秦仁突然在妹妹眼里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凶气,再想到这两年妹妹也开始嫌弃他懒散的样子,秦仁连忙找补道:“我没嫌苦啊,别看三哥平时喜欢偷懒, 父皇讨伐平凉侯是军国大事,我这一路都在忧心这个,只是怕妹妹年纪小受不了车马颠簸之苦。”


    庆阳懒得理三哥这糊弄人的话, 理理身上为了方便行动而穿的男袍, 庆阳先于三哥走出了车门。


    张肃已经站在外面了, 看到探头出来的小公主,他眼里也透出几分担忧。


    庆阳笑了,一边把手交给张肃让他扶她下车,一边看着他问:“这回怎么不躲我了?”


    自打无意撞见张肃更衣后,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迎向她的视线。


    张肃垂眸, 没有回答,等小公主站好了,他立即松开手。


    前方就是父子几人的营帐,兴武帝的帝帐居中,后排从左到右扎了三个小帐, 太子住左帐,小公主住中间,秦炳秦仁兄弟俩同住右帐。


    兴武帝在巡视兄妹四个的营帐,秦弘、秦炳陪在身边,庆阳与三哥走过来时,听见二哥在抱怨:“父皇,让人再给我搭个帐子吧,大哥、妹妹都自己住,我不想跟三弟挤一个。”


    秦仁:“……”


    兴武帝嗤道:“你当这是游山玩水吗?朕要你们随军是为了历练你们,让你们住一个帐子已经够照顾你们了,再多说一句,以后你跟老三去睡二十人的兵帐,吃喝拉撒都在那边。”


    太子担着差事,单独一帐方便他处理军务接见官员,女儿当然要自己住。


    说完,兴武帝看向老三:“你愿不愿意跟你二哥挤?”


    秦仁赔笑:“愿意,有二哥保护我,我睡得更踏实。”


    兴武帝:“……”


    “都进去收拾收拾,两刻钟后来朕这边用饭。”


    父皇走了,秦弘关心妹妹:“路上可还习惯?”


    庆阳笑道:“习惯,都是坐马车,跟我们去西苑的时候差不多。”


    秦炳凑过来,好奇道:“你怎么躲到马车里去的?”


    庆阳:“不告诉你,好了,你们忙吧,我去看看平凉侯夫人。”


    秦炳笑她:“父皇让你安抚她们,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小官了啊?”


    庆阳故作骄傲:“父皇说了,我安抚好她们,她们再劝平凉侯投降的话,父皇给我记头功。”


    小公主着急去立功,秦仁不放心地要跟着,他去了,白日需近身保护三皇子的张肃当然也要跟着。


    秦弘犹不放心,安排两个亲兵护送。


    秦炳想到了袁崇礼,可父皇带袁家家眷随军前下发的旨意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袁崇礼该明白他担了劝降平凉侯的责任,无需秦炳再去多言,而袁崇礼一个十八岁的习武儿郎,更不需要秦炳去关心他的车马劳顿之苦。


    袁家众人分了两个营帐,平凉侯夫人带着女儿、妾室以及两个丫鬟住一座,袁崇礼带着庶出的弟弟们住一座。


    见到小公主,女人们哭成了一团,有替平凉侯喊冤的,有求皇上网开一面的,也有想跪到小公主面前拉拉扯扯哀求的,被亲兵横刀喝退了。


    刀一出,女眷们立即跪得规规矩矩。


    庆阳这才传达了父皇的意思,讲清道理,再询问平凉侯夫人这一路有哪些不便,营帐里缺不缺什么,只要侯夫人开口,她都会尽量满足。


    平凉侯夫人确实很不舒服,养尊处优了九年,哪里受得了久困马车被当成囚犯的日子,但在这个全家人的脑袋都命悬一线的时候,她也没心思计较饮食起居的舒适了,更不敢朝小公主、兴武帝乱提要求,反倒是袁婕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地望着小公主与三皇子,希望两位殿下能看在昔日的玩伴情分上替袁家求求情。


    秦仁早就避开了视线,庆阳送了袁婕一包糕点,走完这趟过场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秦仁不复来时的轻松,叹息道:“希望平凉侯迷途知返吧,父皇或许还会饶他一命。”


    他对袁婕无意,但也是从小就熟悉的姑娘,不忍心她被造反的父亲株连。


    庆阳看眼三哥,越来越重的暮色中,三哥俊美的脸仿佛笼了几分佛光。


    庆阳再去看张肃,平时因为古板守礼而冷玉一样的俊脸,如今身处军营,那脸上竟多了一抹凌厉之意。


    庆阳问他:“你觉得平凉侯会束手就擒吗?”


    张肃:“为将者,抗旨便是造反,自断后路。”


    没有帝王能容忍一个生了反心的将军,做将军的最清楚这点,所以凡是造反的将军,都不可能再束手就擒.


    “当完差”的小公主被何元敬请到了兴武帝的大帐,这里备了一盆清水,何元敬打湿巾子服侍小公主,回宫给丽妃报平安的侍卫会把解玉、沁芳接过来,快马加鞭地赶路,可能再过半个多时辰就能追上大军。


    “有劳公公。”小公主客气道。


    何元敬笑:“能伺候殿下是老奴的福分。”


    兴武帝坐在主位,笑着打量女儿这一身男装,再看着放下巾子的女儿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酷似丽妃的眉眼,不点而朱的唇,哪怕穿男装也装不了一点男孩子,但丽妃的眼睛是柔弱的,女儿的眼风却越来越威严,且浑然天成。


    净面洗手,小公主坐到了父皇身边。


    兴武帝对女儿道:“带你归带你,除了单独给你一个营帐,父皇也不会再特殊照顾你,父皇跟将士们同吃大锅饭,你们几个也要吃,父皇连着几日都不洗澡,你们兄妹也不能肆意浪费水,急行军的时候父皇骑马颠簸,你在车里就不能叫苦。”


    庆阳:“父皇不怕苦,我也不怕。”


    父皇打天下率领的将士们是这么过来的,史书上那一代代的将士们也是这么过来的,庆阳想要随军,为的就是走一遍将士们走的路,看将军们如何治军行军,看父皇如何调兵遣将镇压反贼,只要她看到了,庆阳就会牢牢地记住,那么将来若有她带兵为父皇、大哥效力的机会,庆阳才能胜任。


    庆阳虽小,可她知道有些东西能从书上从先生们的口中学到,但带兵打仗这种事,必须从战场上学。


    庆阳不是非要跟皇兄们比,皇兄们能学的她也要学,她就是想学,喜欢学,就像母妃学舞一样,哪怕没有人欣赏,熟练地跳完整支舞的时候,母妃都会笑得特别开心满足。


    父女俩聊了一会儿,秦弘三兄弟过来了。


    何元敬带人摆好四张矮席,兄妹四个一人一席。


    晚饭端上来,每人都是一碗混杂了青菜的糙米粥,还要一张比小公主的脸还要大的粗面饼。


    秦弘神色如常,秦炳、秦仁都瞪大了眼睛。


    兴武帝见女儿也愣愣的,道:“吃惯了宫里的饭菜,看到这个都傻了吧?但朕告诉你们,本朝几十万的将士行军打仗期间都吃这个,你们父皇像麟儿这么大时,连这样的粥跟饼都吃不上,最穷的时候抓到一只耗子都能高兴好几天。”


    “饿肚子很苦,为了不一辈子都吃苦,朕想方设法去读书去练武,因为朕知道只有学会一身本领才能谋条生路。现在朕富有天下,朕要你们吃些苦头,是为了让你们尝尝将士们的苦,尝尝天下百姓的苦,这样你们才能记住要当个爱惜军民的好太子好王爷好公主,别去学前朝那些穷奢极欲、祸国殃民的皇亲国戚。”


    秦弘带头道:“父皇教诲的是,儿臣等一定铭记在心。”


    庆阳跟着二哥三哥一起点头。


    兴武帝:“嗯,吃吧,吃不完的放下,但半夜饿肚子可没人伺候。”


    庆阳先咬了一口饼,干干的有点咸,她已经嚼得碎碎的了,咽下去的时候还是不太舒服。


    庆阳再舀了一勺粥,粥也不好喝。


    但庆阳还是慢慢地吃了半张饼、喝了半碗粥,吃得八分饱才停下。


    她年纪小,吃这么多足够了,旁边秦仁竟然也都剩了一半,庆阳想提醒三哥多吃点,见三哥脸色发白还有点想呕的样子,庆阳默默移开了视线。


    秦炳吃了妹妹剩下的半张饼,兴武帝让秦仁把他剩下的带回去,留着半夜饿了吃。


    秦仁心想,他才不会饿。


    吃完饭,兴武帝带着四个儿女去帐外走动了,边走边问兄妹四个今日的行军所得。


    秦弘一直都很担心一件事:“父皇,平凉侯麾下有十万边军,父皇只带十万京军,还是长途跋涉过去,会不会……”


    兴武帝看向老二。


    秦炳笑道:“大哥别光看大军的兵力,你看看两边的将军,咱们这边有父皇、樊钟、邓冲、孟极、吕瓒五个威名远播的顶级主将,还有曹广等七八个有名有姓的将军,凉州除了袁兆熊,最多还有两三个跟曹广齐名的,光士气就远远不如咱们,士气一弱,他们必败无疑。”


    秦弘:“就算平凉侯不足为虑,但关外还有西胡铁骑,等父皇亲征平凉侯的消息传过去,儿臣担心西胡会趁机发兵。”


    秦炳:“怕什么,咱们有长城险关,袁兆熊能守住,咱们的京军稍作休整也能守住。”


    兴武帝再看向老三。


    秦仁干笑:“儿臣不懂该如何防守,但儿臣相信父皇,父皇敢把我们都带出来,肯定不会让儿臣等涉险。”


    兴武帝:“……”


    第48章


    庆阳并没有插言父皇与三位皇兄的问与答。


    大哥对于西胡的忧虑庆阳也有过, 当时父皇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二哥对两军主将与士气的分析庆阳很赞同,对西胡的防御策略就很不靠谱了, 最后是三哥对父皇的信心,庆阳也是有的,她更好奇的是父皇究竟做了哪些安排。


    小公主安安静静地走在她很少踩踏的民间野地上,一手由父皇牵着,看起来就是个不通军务又足够乖巧的九岁女童。


    兴武帝没有解答长子的忧虑、批评老二的蛮勇、嫌弃老三的不动脑,他也没有询问女儿的看法,在军营里面巡逛了两刻钟左右,兴武帝发话,让四兄妹各回各的营帐休息。


    庆阳回来时,发现解玉、沁芳已经到了, 正在为她收拾营帐。


    “那妹妹早些睡。”秦仁打着哈欠道。


    庆阳点头,目送二哥三哥一起走向旁边的营帐,视线一转, 瞧见张肃离去的背影。军营里虽然点了一些灯, 但黑漆漆的广袤野外衬得那些灯仿佛萤火, 远近的草地里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但因为有父皇、皇兄们、张肃以及解玉沁芳这些熟悉的人陪着她,庆阳就一点都不怕。


    “殿下先歇一会儿,奴婢让人去提热水……”


    “不用了, 行军不便, 以后用水都照着父皇那边来,宫里的习惯先放下吧。”


    “是。”


    营帐里间搭了一张木板床,床板四周洒了驱虫粉,味道略有些重。


    沁芳的席垫铺在床的旁边,庆阳提起席垫一角, 发现这席垫正反两面都是苇席,中间夹了一层干草,用来隔绝地面的潮气与寒气。据说士兵们扎营睡的都是这种席子,夏日可以和衣而卧,冬日再盖床大被子。


    虽说出来就该吃苦,庆阳却怕常居宫里身子同样娇气的沁芳着凉,将自己的被子往床里面推推,空出一半来,对沁芳道:“你陪我睡床吧。”


    沁芳受宠若惊:“那怎么行,奴婢……”


    庆阳:“让你睡你就睡,不然你着凉病了,谁来伺候我?”


    外出的时候她喜欢带上解玉,但内室里的起居沐浴更衣大多都是沁芳带着宫女服侍她。


    沁芳红着眼圈应了。


    坐了一日的马车确实挺累的,沁芳吹完灯没多久,小公主就睡着了。


    隔壁的营帐里,秦仁与秦炳兄弟俩也只得了一张床。秦仁困,洗完脚先躺下了,即将睡着的时候,床板一晃,秦炳在另一头坐下了,秦仁想提醒二哥动作轻点又懒得开口,闭上眼睛准备接着睡时,突然闻到一股明显的脚汗味儿。


    秦仁猛地坐了起来,见二哥刚扯下第二只袜子,秦仁难以置信道:“二哥不洗脚了?”


    秦炳斜了他一眼:“洗什么洗,有那功夫不如多睡一会儿,你没睡着啊,那你去吹灯,我忘了。”


    说完人往床上一躺,拉起被子闭上眼睛。


    面对这种暴脾气不听劝还能打的二哥,秦仁只能认命地去吹灯,回来后裹着自己的被子背对二哥而躺。


    好不容易闻着渐渐淡去的脚汗气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秦仁被咕噜抗议的肚子叫醒了,越压越饿,秦仁摸黑爬起来,从挂在架子上的外袍里取出父皇非要他带回来的半张饼,怕吵醒二哥,秦仁特意蹲到离二哥最远的帐内角落,心酸无比地啃了起来。


    营帐的床远远不如宫里的床舒服,庆阳睡得并不踏实,醒得也很早。


    看眼旁边还在沉睡的沁芳,庆阳披上外袍来到外间,刚挑开帘子,就见解玉从他的席垫上抬起头,并迅速站了起来,一身衣裳竟然早就穿好了。


    庆阳低声问:“你何时醒的?”


    解玉:“有一会儿了,还没到卯时,殿下再睡会儿?”


    庆阳摇摇头:“我想去外面看看。”


    解玉便点燃一盏灯,提着跟在小公主身后出去了。


    父子几个的营帐外分别安排了两个守夜亲兵,外围更有一队禁卫值夜,庆阳还看到了刚刚走过来的樊钟。


    魁梧如山的樊钟悄悄凑到小公主身边:“殿下怎么起这么早?”


    庆阳指指远处传来动静的方向,樊钟笑道:“是伙头军在做早饭了,今早的饼还有晌午的饼一起做。”


    庆阳:“你去父皇那里守着吧,我带两个亲兵过去瞧瞧。”


    樊钟:“我为殿下引路。”


    这个时候皇上就是醒了也没有什么吩咐,保护小公主更重要。


    于是,等秦弘叫醒两个弟弟时,小公主已经逛完大半个军营回来了。


    此去武威要走一个月,最初这段时间除了行军还是行军,吃过早饭,兴武帝安排子女们道:“麟儿坐马车,你们三个都骑马,太子跟在朕身边,老二跟着威远侯,老三跟着定国公,要像亲兵一样寸步不离,凡事都听他们吩咐,好好学着。”


    秦炳兴奋地应了,乐呵呵站到孟极身边,孟极谦恭地点点头。


    秦仁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向邓冲,邓冲瞅瞅素来懒散的三皇子,再看看孟极身边的二皇子,朝兴武帝道:“皇上,臣是个急脾气,恐怕教不好三皇子,不如您让二皇子来臣这边吧,臣跟二皇子的脾气应该挺相投的。”


    兴武帝:“正因为二皇子的急脾气像你,朕才要他去学孟极的稳重。”


    邓冲:“那,那臣能教三皇子什么啊?”


    兴武帝:“能教多少是多少,他若犯懒你尽管骂,动鞭子都行,不用顾忌朕。”


    秦仁:“……”


    两大两少要离开时,张肃准备继续跟着三皇子,兴武帝见了,叫住他道:“行军期间,你就守在公主身边吧,看着公主别让她乱跑。”


    张肃低头领命:“是。”


    小公主的马车就跟在帝驾之后,见父皇上了马背不知何时才进车,庆阳乖乖坐进自己的马车。


    路上有风,吹来前面车驾碾起的灰尘,庆阳就一直降着帘子,靠在车里看书。


    车身摇摇晃晃的,看书时间稍微长些就容易心烦气躁,庆阳忍了一会儿,将书放到旁边,凑到车窗前,挑开一角帘子。


    车外就是骑在马背上的张肃,穿着一套苍蓝色的粗布袍子,袍子底下露出来的裤子也是粗布,裤腿收进一双黑色军靴。身高近八尺的少年郎,站着时身姿挺拔,坐在马背上也俊逸非凡,尤其显得腿长。


    无所事事的小公主就把张肃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张肃不得不靠近车窗,低声问:“殿下有何吩咐吗?”


    庆阳没有吩咐,看着他的袖口问:“穿粗布,是怕绸缎料子不禁用?”


    张肃:“……是。”


    母亲为他收拾的衣裳,也带了两套绸缎的,但母亲特意交代他行军骑马时都穿粗布,免得把裤子磨出洞来丢人。


    庆阳:“二哥三哥都跟着大将军们去学本事了,就你守在我这边,你会不会不高兴?”


    张肃:“不会。”


    庆阳:“为何?你不想学本事?”她都想跟在孟极身边,邓冲那里也还凑合吧,虽然邓冲是个大老粗,但父皇口中的邓冲亦是个帅才,尤其擅长出奇制胜。


    张肃:“行军途中学的更多的是如何处理军中杂务,微臣只要多看多听,守在殿下这边也能学。”


    庆阳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卫国公早教过你了。”


    张肃垂眸,父亲确实教过他,但父亲教的也是纸上谈兵,他很珍惜这次随军的机会。


    一阵风吹来,庆阳及时放下帘子,等了会儿再掀开,就见张肃已经退到几步之外了。


    庆阳瞅瞅前面,交待张肃:“等父皇上车了,你记得告诉我。”


    张肃颔首。


    然而半个时辰后,兴武帝自己骑马来了女儿这边,笑着问:“麟儿做什么呢?”


    隔着车窗,小公主举起手里的书。


    兴武帝:“太费眼睛了,走,陪父皇下棋去。”


    让车夫不用停车,兴武帝驱马靠近车辕,等女儿出来,他一把将女儿提到了马背上,然后再追上前面的帝驾,稳稳将女儿送上他的马车,接着他也直接从马背跨到了车上。


    秦弘看得一阵心惊,又觉得这是父皇与王叔最像亲兄弟的时候。


    帝驾十分宽敞,兴武帝摆好棋盘,与女儿面对面地坐着,一边下棋一边问女儿早上都去逛了哪些地方。


    庆阳去看了伙夫们烙饼,看了辎重兵拆分营帐装车,看了马圈粮草库,还去看了值夜的营兵。


    兴武帝:“那你觉得统率一军难,还是坐在中书省处理各地的政务难?”


    庆阳:“都难,但也都简单,只要父皇用对了人,自有能臣帮父皇将各处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光一个小小的伙房就有一堆事了,柴米油盐炊具大师傅杂役分工,庆阳看到的就是一众伙夫在伙夫长的督促下忙中有序、毫无差错。


    兴武帝赞许道:“麟儿说得对,关键在于用对人,但上位者必须自己先学会如何统军理政,他才知道手下的人哪个是能臣,哪个是庸臣。”


    所以他把三个儿子都带了过来,让他们都熟悉熟悉军务,太子熟悉了将来才能当个不被将领们糊弄的皇帝,老二熟悉了才能做个带好兵的大将军,老三……老三多吃吃苦头,能治好那一身懒病也算不虚此行了。


    至于他的小公主……


    兴武帝看向面前的棋盘。


    严锡正的那个问题他一直都没忘,但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对他这个最聪慧的孩子抱什么样的期许,他只是知道女儿对这些感兴趣,所以他愿意满足女儿的求知若渴,在女儿还小他也可以肆意满足的这几年。


    第49章


    九月初一清晨, 兴武帝的大军在休整一晚后继续启程,预计一个时辰后抵达武威东南段的黄河岸边。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靠近, 派出去的哨兵勒马停在并肩而行的兴武帝与太子面前,下马跪禀道:“皇上,前方索桥两端依然无兵驻守,袁兆熊的七万骑兵仍在芦河镇外陈兵不动。”


    索桥横跨黄河,过索桥再往西北走二十里地便是芦河镇,而武威城又在芦河镇西北四百里之外。


    从黄河到芦河镇虽然只有二十里,这二十里路却是一段狭长的山谷道,也是袁兆熊阻拦朝廷大军逼近武威城的最佳防守之地。


    兴武帝让哨兵去休息,依然纵马前行。


    秦弘担忧道:“父皇,袁兆熊明明可以切断索道阻拦我们, 他却偏要陈兵芦河镇,分明是想等父皇的大军全部通过山谷后再出手。芦河镇外地势开阔,适合骑兵纵驰出击, 一旦我军败退, 袁兆熊的骑兵仍可凭借速度追杀, 届时索道狭窄,滞留后方的朝廷兵马只能任他们屠杀。”


    兴武帝:“不错,袁兆熊就是这么想的,但朕自有应对, 弘儿尽管放心。”


    秦弘点头, 他也相信父皇早有准备,可袁兆熊有七万骑兵,父皇这里只有四万骑兵与六万步军,父皇亲赴战场还是太过冒险。


    一个时辰后,黄河到了, 两万骑兵先行渡河,然后才是帝驾。


    索桥上铺了结实的木板,桥下就是奔腾不息的滚滚黄河,河水浑浊,深不见底。


    秦仁以肚子疼为由爬上了妹妹的马车。


    庆阳看着晒黑了一层累瘦了一圈的三哥,意外道:“定国公竟然肯放你?”


    二哥在威远侯孟极那里学了多少本事庆阳并不知晓,只知道三哥这个月是真的被邓冲训老实了,再不敢像在宫里武先生面前那样找各种借口偷懒。


    秦仁侥幸道:“可能我这个月都很老实,他没看出来我在撒谎。”


    庆阳笑:“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三哥怕急流。”


    话音刚落,马车上索桥了,纵使索桥上铺了一层厚重结实的木板,一长队的车驾将士们走在上面,索桥还是左右晃动起来,吓得秦仁坐在车垫上死死抱着妹妹的腿,眼睛也紧紧闭着。


    庆阳体贴地帮三哥捂住耳朵,隔绝传进车窗的水流奔腾声。


    当马车终于在黄河另一侧上岸,秦仁也如死里逃生般仰面躺在了车垫上。


    庆阳挑开帘子,看到张肃稳稳坐于马背的身影,再远处是黄褐色的群山,是高处被风吹散所有云彩的湛蓝天空。


    张肃看到的则是车窗里小公主白皙的脸、平静的眼,是三皇子颓废躺着的一截身影。


    “三殿下该下车了,不然可能会被误解成怯战。”张肃低声提醒道,毕竟大军再走二十里便会迎面对上凉州骑兵。


    庆阳放下帘子,拿脚踢了踢三哥的腿:“快下去吧。”


    秦仁:“等一会儿,看不到河面再说,不然我想吐。”


    庆阳:“还没遇到敌人光一条大河就把你吓成这样了,万一等会儿大军要从黄河撤退,我肯定会骑马冲在前头抢先过河,那时三哥还要躲在马车里等着被骑兵追杀吗?”


    秦仁睁开眼睛,躺着看向妹妹,脸色虽白眼里却毫无惧意:“少吓唬人,真有败退的可能,父皇绝不会带妹妹过河。”


    父皇可能不疼他们三兄弟,非要他们陪着父皇一起冒险,但父皇绝不会让妹妹也面临那种险境。


    庆阳坐下去,扶起三哥问:“那你觉得,父皇有什么必胜的妙计?”


    秦仁:“不知道,反正他肯定有。”


    还想跟三哥探讨一番战术的小公主立即将人往外推。


    秦仁被迫下了马车,骑马折回邓冲身边。


    邓冲见三皇子的脸还白着,好心道:“殿下实在不舒服的话,不用强求。”


    秦仁笑笑:“没事,已经好多了。”


    大军沿着还算宽阔平整的山谷又行进了一个多时辰,拐了一个弯后,前面的视野陡然开阔,天高地平,只是在那天地之间横档着数万排兵布阵的骑兵,一面面随风飞扬的军旗上全是硕大的黑色“袁”字,身穿主帅铠甲的袁兆熊带着世子袁崇光以及几位将军策马候于前方。


    庆阳推开车门站到车辕上时,就见朝廷大军这边也排好阵势了,父皇的帝驾居中,随行的四万骑兵护驾左右。


    九月初的武威秋风猎猎,吹得地上的杂草朝南倒伏,明日当中,无沙无雾,视野清晰到即便隔了几十丈,庆阳也能看清袁兆熊满脸的络腮胡子。


    这时,邓冲单骑出列,持鞭指向凉州军:“袁兆熊,你身犯贪污重罪,还打着戍卫凉州的名义给自己遮丑抗旨回京,如今皇上亲赴凉州,自有我等大将接替你镇守凉州,你自诩忠臣良将,还不速速过来向皇上认罪领罚?”


    袁兆熊下马,跪在地上遥遥叩首,悲痛道:“皇上,十五年前我袁兆熊便随您征战天下,赴汤滔火万死不辞,皇上开国后亲口封臣为平凉侯嘉奖臣的战功,往日君恩历历在目,您怎么能听信小人谗言非要置臣于死地啊!臣不怕死,却不想死得这么憋屈,还请皇上班师回京,彻查清楚还臣清白!”


    邓冲还想再骂,监察御史周向清上前,展开宋子孝交给他的密信,一条条高声宣读袁兆熊的贪污证据。


    才听了一半,袁兆熊便站起来了,怒吼道:“皇上别听他们的,这都是他们对臣的栽赃陷害!”


    兴武帝:“袁兆熊,贪没贪你心里清楚,不必在此胡搅蛮缠,朕再说一遍,你贪污是死罪,抗旨也是死罪,但朕顾念与你十几年的君臣之交,不惜亲自奔波两千里地站到这里,为的就是再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


    “朕知道你早有反心,顾忌京城的妻儿才迟迟没敢起事,今日朕就告诉你,朕派你来凉州时不曾猜疑你,朕知道你要造反时也没想过拿你的家眷挟制你!”


    “来人,把袁兆熊的妻儿家小全都给他送过去!”


    “袁兆熊,朕再给你半个时辰反思,半个时辰后你若依然执迷不悟,朕将视你为反贼征讨!”


    说完,两辆马车冲出朝廷大军,直奔对面而去。


    “父亲,父亲!”袁婕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哭着朝久别的父亲喊道。


    袁兆熊不由地上前几步,世子袁崇光看到憔悴的母亲后,也流下了眼泪。


    马车停下,袁家众家眷全部扑到了袁兆熊父子俩身上,车夫则赶着空出来的马车掉头走了。


    一番痛哭流涕地团聚后,袁兆熊让人带走几个妾室与庶出子女,只留夫人高氏、次子袁崇礼与女儿袁婕说话。


    高氏、袁婕哭泣着哀求他投降,袁兆熊不听她们的妇人之见,看向次子。


    袁崇礼跪到地上,悲愤质问:“父亲,您真的贪污了吗?”


    袁兆熊脸色变幻,但当着身后众将士的面,他当然不能承认。


    可袁崇礼已经看了出来,既然错在父亲,他流着泪劝说道:“父亲,母亲妹妹说得对,您投降吧,皇上是明君,他先后在文武百官以及两军阵前承诺会放父亲一条生路,您又何必造反背负叛君的千古骂名?”


    袁兆熊苦笑:“你把皇上想得太简单了,无论贪污还是造反他都不会容我,说什么放我生路也只是想先收回我手里的兵权,一旦我手里没了兵,他就算放我们一家回归故土,他只需假装安排一伙盗贼便能取了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反不反都是一个死,我不如带兵跟他打一场!”


    世子袁崇光这几年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父亲贪污的几百万两银子他也跟着享受,自然完全跟父亲一条心,拉起弟弟道:“二弟别怕,皇上只带了四万骑兵,父亲手里有七万,凭借兵力与地势,今日我们就能杀了皇帝,皇帝一死朝廷必定大乱,他秦家能在乱世里得天下,你我为何不能拥护父亲夺天下?”


    高氏、袁婕母女被说动了,袁崇礼虽然觉得此战没父兄说得那么轻松,可父兄不肯听他的,他便无可奈何。


    一刻钟后,袁兆熊派人立即将一帮家眷送往武威城,留下人高马大的袁崇礼陪他作战。


    兴武帝这边听不到袁家一家人的商讨,只耐心地等着。


    “皇上,半个时辰到了。”盯着漏刻的何元敬转身禀报道。


    兴武帝周围的众将领都听见了,邓冲狞笑着握紧了手里的长刀,孟极看向对面的骑兵,排在后面的秦梁、秦炳、傅魁等年轻小将也一个个昂首挺胸,迫切地要冲进战场立功。


    兴武帝策马向前,最后问道:“袁兆熊,你可知罪?”


    袁兆熊:“认个屁,你个昏君不配让我等将士效忠,将士们,给我杀!”


    伴随着狮吼般的冲锋号令,袁兆熊袁崇光父子、几个袁家亲信将领以及百余个亲兵同时冲了出来,但才冲出去几丈袁兆熊就意识到了不对,怎么这么安静,数万骑兵随他冲杀,应该马蹄如鼓地动山摇才是啊?


    袁兆熊惊骇地勒马掉头。


    七万骑兵仍在,然而一排排身影不动如山。


    袁兆熊愣住了,十万朝廷大军也愣住了,这时,帝驾前再次响起兴武帝威严如雷的询问:“袁兆熊意图造反弑君,凉州军众将士可愿为朕讨贼?”


    犹如龙吟响彻天空,七万凉州骑兵接连下马单膝跪地,左手持枪,右手握拳横于胸口:“凉州军领旨,吾皇万岁!”


    一声雷勾动万声雷,直震得孤立中间的袁兆熊气血翻涌,一头栽落马背。


    第50章


    “父亲!”


    眼看着父亲摔落马下, 世子袁崇光顾不得心慌,先下马去扶父亲了。


    做儿子的失去了主心骨, 追随袁崇光跑出来的六位将领以及百余个袁家亲兵面对背叛了袁家的七万凉州军,一个个也像掉进了冰窟,下意识地簇拥在一起,同时防备着来自凉州军与朝廷大军的围攻,随即有两个聪明的将领及时下马,跪在地上求兴武帝饶命。


    二人一跪,叛君的其他将士也赶紧跪地求饶。


    兴武帝朝邓冲、孟极吩咐了几句。


    二将立即带人上前,调凉州军拿下袁兆熊等人,包括没送出去多远的平凉侯夫人等袁家家眷。


    秦弘秦炳秦仁还没有从父皇的天威中回过神,就被兴武帝叫到了帝驾上, 三位皇兄上车时,小公主已经坐在里面了。


    尚未坐稳,秦炳激动地问:“父皇, 凉州军怎么都不听袁兆熊的?”


    兴武帝看着四个孩子, 道:“凉州军分为将领与士兵。士兵来自百姓, 拿着朝廷发的兵饷,吃着朝廷供应的粮草,遇到战事朝廷派他们去打仗,他们不敢不从, 没有战事, 他们巴不得待在军营安安稳稳地领一份兵饷。换成是你,你愿意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去追随一个要你白打几仗随时可能送命的反贼吗?”


    秦仁连连摇头。


    兴武帝瞪他一眼,再说将领:“士兵听从将领的号令,将领们比普通士兵更聪明, 他们既知道袁兆熊造反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太平盛世,他们犯不着跟着袁兆熊往死路走,也知道凉州的数万小兵骨子里都不愿意反,朕不来小兵们不敢明着反对袁兆熊,朕一到,只要振臂一呼就能让数万小兵倒戈,到那时,没了兵的将领又算什么?”


    “所以,朕只需要派人敲打敲打这些将领让他们继续忠于朝廷就行了,两军对峙时,将领不听袁兆熊的号令,他们身后的士兵更不会动。”


    秦炳连夸了几声“父皇真英明”。


    秦弘:“那父皇是何时联络好那些将领的?”


    兴武帝笑笑:“在朕觉得需要的时候。”


    庆阳听到这里,想到了六年前父皇就推测袁兆熊一定会继续贪了,那么父皇身为皇帝,肯定会提前在一个又有贪心又有兵权的大将军身边安插眼线,无事时眼线只管监视袁兆熊,有事时眼线自会按照父皇的吩咐行动。


    秦炳忽然道:“不对啊,既然凉州军还听从父皇的号令,那袁兆熊抗旨时父皇直接让其他将领拿下袁兆熊就是了,为何还要率领十万兵马千里迢迢跑这一趟?辛苦不说,这一路白白浪费多少粮草?”


    兴武帝看向太子。


    太子思索片刻,道:“父皇把袁兆熊的家眷交还给他,再给他一次认罪的机会,这是彰显您待功臣的宽厚仁德。袁兆熊执迷不悟坚持造反,父皇在阵前号令凉州军倒戈,是彰显您对军队的掌控力以及边军将士们对您的忠心,如此一来,也能震慑其他有贪污造反之心的边将,恩威并用,一举两得。”


    秦炳一听,钦佩道:“还是大哥厉害,我就想不到这么多。”


    秦弘被二弟夸红了脸。


    这时,车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混杂着马蹄奔驰以及刀枪击打的惊心动静。


    秦弘脸色大变,秦仁浑身一抖,秦炳猛地推开车门,父子几个同时朝外看去,就见除了樊钟带着几圈亲兵将帝驾牢牢围住,远处的小兵们正两两地厮杀……


    秦炳先惊后疑,这也不像厮杀啊,谁家小兵厮杀厮杀得这么客气,光举着刀、枪互相碰撞?


    再往远处看,那些纵马疾驰的骑兵也只是在两军外围不停地转着圈,踏起一阵阵黄尘。


    兴武帝让老二关上车门,依次看看四兄妹,继续问:“猜猜看,朕此举是为了什么?”


    秦弘低头沉思,秦炳一边倾听外面的动静一边琢磨,秦仁瞅瞅大哥瞅瞅二哥,无意中撞上父皇凌厉的审视,秦仁赶紧挠挠脑袋,捏着下巴朝另一侧冥思苦想。


    眼看着三兄弟短时间都猜测不出来,兴武帝看向坐在身边的小女儿。


    庆阳朝父皇笑了笑。


    兴武帝竟然并不感到意外:“麟儿猜到了?”


    此言一出,秦弘三兄弟都看了过来。


    庆阳对着大哥道:“还是大哥的话提醒我的。之前大哥担忧西胡趁父皇平叛袁兆熊时侵袭边关,父皇胸有成竹并不引以为虑,想来那时父皇就已经把西胡算入战局了。如今父皇不费一兵一卒收回凉州军,捷报传出去定会振奋朝野,根本没有佯战的必要,那么父皇此举应该是做给西胡安插在武威的眼线看的,父皇想诱西胡主动攻击我们。”


    秦弘如醍醐灌顶精神一振,秦炳瞪大眼睛像刚认识这个妹妹一样,秦仁先是惊讶,随即笑眯眯地看着妹妹,酷似兴武帝的长眸本也该犀利威严,却被他笑出了满满的和善可亲。


    兴武帝捞起女儿的小手拍了拍,对着三个儿子道:“正是如此,刚开国那几年咱们国力不足,西胡、东胡屡次侵扰边关父皇都只能让各处边军防守,无力主动出击。这几年风调雨顺,各州的民仓、军仓都堆满了粮食与草料,正好袁兆熊不安分,朕便明着带兵来伐他,实则要主动打一次西胡,让各邻国都睁大眼睛看看,中原的新皇帝才不怕他们!”


    兵不血刃拿下袁兆熊确实能彰显他的恩威,但仅仅这一样并不值得他出动十万大军耗费举国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粮草,痛击西胡才是兴武帝亲征的真正目的.


    厮杀声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随着几百浴血的凉州骑兵被大将吕瓒、曹广率领三千骑兵“追杀”着逃往武威城,芦河镇外的战场终于沉寂了下来。


    庆阳随着父皇与皇兄们下了马车。


    辽阔的夜幕下灯光惨淡,根本看不清几十步外的人影,晚风比白日更大更冷,吹来难以忽略的血腥味。


    既是佯战,又哪里来的血?


    庆阳想到了靠近黄河前一日军营里突然多出来的两圈猪羊。


    太晚了,小公主遵守父皇的吩咐,进帐休息去了。


    吹了灯的营帐内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庆阳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动静惊醒,她睁开眼睛,凝神去听,在辨认出那是一道道逐渐朝南而去的马蹄声而军营里平静如初时,庆阳想到了父皇的诱敌之计。


    既然要佯战诱敌,父皇讨伐袁兆熊便该是惨胜才行,因为只有武威的兵力严重不足了,西胡才敢放心来犯。


    那么此地十七万大军的大部分就该战死并被焚烧“毁尸”才对。


    天微亮时,庆阳起来了,披上斗篷,带着解玉出了门。


    出乎庆阳的意料,经常在最后一刻才起的三哥竟然已经站在隔壁的帐篷外了,视线相对,秦仁带着一种从未出现过在他脸上的担忧神情走到妹妹面前,心慌意乱地道:“二哥、张肃,秦梁、大姐夫还有父皇带来的那些勋贵子弟,都跟着定国公、威远侯的骑兵走了。”


    昨晚刚刚二更,二哥就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秦仁问他要去做什么,二哥兴奋地说他要去战场立功。


    因为有父皇在,秦仁这一路都没怕过,可父皇的伐胡之战不在他的准备当中,一想到二哥、张肃等熟悉的儿郎要去跟凶悍的西胡骑兵厮杀了,可能会遇到危险再也回不来,秦仁这一晚就处在担惊受怕的焦虑中。


    庆阳猜到了父皇要分出骑兵主力绕路去伏击西胡,却没想到父皇竟然一口气把随行的二哥等人也派了出去。


    二哥、张肃的脸接连浮现脑海,庆阳只觉得全身发冷。


    “两位殿下,早饭已经预备好了,皇上请你们过去呢。”何元敬从前面走过来,笑着提醒道。


    庆阳回神,带着三哥过去了。


    大帐里面,兴武帝、秦弘都在,兄妹俩注意到大哥脸色泛白时,兴武帝也看出了兄妹俩的异样。


    兴武帝不甚在意地道:“都是武将苗子,早晚都要出去历练,像这种实战的机会可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庆阳抿唇,秦仁忍不住道:“二哥刚十七,张肃也才十五……”


    兴武帝:“他们俩比一些将士还高,不去才是浪费机会。”


    他不凶还好,他这一凶,秦仁眨眨眼睛,两串眼泪就滚了下来,扭头拿袖子抹掉了。


    一下子好像看见丽妃委屈落泪的兴武帝:“……”


    老三都这样了,兴武帝紧张地看向才九岁的小公主。


    小公主的眼圈也泛起了红,可能是怕父皇担心,懂事得把眼泪憋了回去。


    兴武帝赶紧补充道:“放心,父皇是想历练他们,没想让他们上去就杀,父皇跟邓冲、孟极交待过了,让他们约束好了,择机再放你二哥他们出手,你二哥他们身边也跟着亲兵照应的。”


    庆阳明白了,早饭一端上来她就默默吃饭。


    可胃口还是受了影响,吃了五分饱庆阳就先出去了。


    樊钟守在外面,见到小公主,体贴地劝道:“这一带到处都洒了血伪装战场,殿下还是留在这边吧,稍后直接上车。”


    庆阳不想干等着,宁可去看看伪装的战场打发时间。


    樊钟进去请示过皇上后,带着小公主出发了。


    晨光熹微,走得稍微远一些,庆阳便看到了各种血迹,有喷洒一片的,有凝结在一处的,有的压了脚印,有的似乎被什么擦移了一段,还有砍断的一些枪杆、军旗。


    将士们明显少了,庆阳问:“父皇身边还剩多少兵马?”


    樊钟笑道:“八千骑兵,两万步兵,袁兆熊的七万骑兵几乎全军覆没。”


    这便是皇上要传给西胡的“战报”。


    庆阳了然,因为提到了袁兆熊,庆阳看向一座座正在拆收的营帐,问:“侯夫人她们关在哪里了?”


    樊钟卡住了。


    庆阳仰头,见樊钟左右乱看就是不回答,庆阳再去看地上的血,突然就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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