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端午假一过, 官员们又开始当差了。


    户部掌管整个大齐朝的田地户籍、赋税俸禄、军需粮饷等财政事,里面的大小官职都是香饽饽, 多少官员挤破脑袋也要往里面挤,自打四月中旬有位正五品的户部郎中病重辞官后,京城乃至地方一些官员便都动起了心思与手段。


    现任吏部尚书杨执敏也是一位开国功臣,当年六七岁的兴武帝家贫交不起束脩又天天翻墙溜进私塾偷学,因为怜惜他好学而免了他束脩的老先生便是杨执敏的祖父。


    杨执敏自幼聪慧,乃是附近一带有名的才子,十八岁中秀才,二十岁中举人,二十一岁准备进京考春闱时恰逢朝廷生乱废了当年的科举,杨执敏只好留在家中继续苦读, 等了一年没等到朝廷太平,反而等到了秦家兄弟、邓冲、吕瓒带着一帮武夫打进了县衙衙门,杨执敏看着这一帮意气风发的异姓兄弟们, 书卷一扔, 毅然加入其中。


    兴武帝等人擅长打地盘, 但打完地盘还需要文官治理百姓以及负责筹银筹粮等军需,杨执敏便把他读书期间结识的一帮可用文人书生都拉了过来,后来兴武帝每计划攻占一地,也都是杨执敏负责打探敌方消息, 包括招揽严锡正、张玠等文臣名将, 都是杨执敏去游说的。


    在治国大策上,杨执敏略逊严锡正、戴纶一筹,所以兴武帝登基后他主动劝说兴武帝封严、戴二人为相,但兴武帝也知道杨执敏举荐人才的本事,遂授了杨执敏几乎仅次于二相的吏部尚书一职。


    杨执敏比二相年轻了十来岁, 总有封相的一日。


    吏部尚书与两位侍郎共用一间公房,太子来吏部做行走后,杨执敏让人在公房里给太子加了一套桌椅。


    初七没有朝会,官员们的当值时间是辰正到申末。


    杨执敏的资历摆在那,无需来太早,踩着辰正的点到的。


    他一进来,两位侍郎都起身行礼,年轻的太子秦弘也站了起来,他立太子后,二相与杨执敏、御使大夫聂鏊都曾给他上过一段时间的课,有师生之礼。


    杨执敏还了一礼,对三人道:“同在吏部做事,朝夕相处,诸位不必如此客气。”


    公务繁忙,互相见礼后几人就各自落座了。


    秦弘面前摆着一份地方官员的政绩文书,但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不时就朝杨执敏看上一眼。


    不知第多少眼后,杨执敏抬头,迎上了太子的眼神。


    秦弘立即低了下去,神色局促。


    杨执敏:“……”


    待到晌午,两位侍郎去膳堂用饭了,杨执敏看看依然坐在书桌后似乎在认真看文书的太子,主动走了过来,低声关心道:“臣观殿下这一上午都有些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顾虑?”


    秦弘慢慢涨红了脸,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该徇私,偏偏又答应了姐姐。


    杨执敏显然是清楚太子的脾气的,鼓励道:“这里没有外人,殿下但说无妨。”


    秦弘按了按文书一角,硬着头皮道:“户部青州清吏司缺的一个郎中,大人可有人选了?”


    杨执敏有了,但他明白太子的意思:“还没定好,殿下可有人才举荐?”


    话已经开了头,太子慢慢镇定下来,看向一侧道:“也是青州清吏司的主事方济,他在青州清吏司任职已有六年,熟悉青州的田地户籍等事务,为官勤恳端勉,升上去直接就能接手郎中的职责。”


    除京师外,大齐还有十三州,户部也就分了十三个清吏司分管各州田赋等事,每个清吏司又分别设了两个正五品的郎中、两个正六品的主事。


    秦弘举荐的是主事方济,杨执敏心仪的恰恰是另一位主事曹京。


    方济确实勤恳,才干却不如曹京,不过方济比曹京年长、资历高,提他上去也挑不出大错。


    太子第一次有事相求,又是这么薄脸皮的人,他若不同意,太子以后还好意思踏进吏部官署的门槛吗?


    杨执敏笑道:“巧了,方济确实是臣的备选之一,既然太子也夸他勤勉,臣便把他的名字举荐上去。”


    秦弘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


    秦弘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紧张地看向杨执敏。


    杨执敏目光温和,像是在看自家小辈:“只是,殿下参与朝事不久,臣有些好奇殿下是如何知晓方济此人的。”


    秦弘目光微闪,搬出早就想到的借口:“有一次我离开吏部时天都快黑了,在宫道上碰见了方济,后来几次听人夸他经常早到晚归,便也十分钦佩他的勤恳。”


    杨执敏:“确实,那还请殿下恕臣多心之罪,刚刚殿下跟臣举荐方济,臣险些以为方济欺殿下年轻,另使手段愚弄了殿下为他美言,要知道郎中一职虽然不高,但皇上用人唯贤,最痛恨前朝贪官庸官乱政之风,臣不怕被方济拖累,却怕殿下因他的小人之心被皇上斥责,果真如此,臣未能及时提醒殿下,便也是臣的过错了。”


    四十多岁的吏部尚书长了一双温润的眼睛,秦弘却在这一次略显漫长的对视中感受到了侵骨的凉意。


    杨大人为什么这么说?是真的只是怀疑过他,还是已经看出了他举荐方济的私心,故意提醒他?


    就在秦弘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与被人察觉的羞愧准备收回对方济的举荐时,杨执敏笑了笑,退后几步道:“时候不早,殿下随臣一同去用饭如何?”


    秦弘:“好,好啊。”


    杨执敏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自此再未提举荐方济的事,次日一早二相与六部尚书在政事堂议事时,严锡正、戴纶看过他选方济为郎中的荐言,所夸勤恳句句属实,二相又哪里会否决?


    最终,这封户部官员调动的折子被呈递到了兴武帝面前。


    兴武帝平时召见的六部官员都是尚书与侍郎,数量众多的中低阶官员他很少直接打交道,除非牵扯到某件具体的案子,但他信任自己选出来的尚书与丞相们,因此御笔一挥,准了。


    折子发回来,杨执敏笑着命人去写正式任命方济的调职文书。


    他没特意跟太子打招呼,可秦弘坐在同一个公房里,当然听见了。


    这一刻,事情办妥的放松压下了秦弘持续多日的惭愧忐忑,与此同时,他下定决心要与大姐讲清楚,让大姐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卸掉了一件包袱,五月十八,秦弘迎来了他的婚期。


    礼部会替太子去成国公府吕家迎亲,秦弘在宫里等着就行,天刚亮,还住在东宫的秦仁、庆阳就跑来重元宫了。


    “大哥穿上这套礼服,俊得仿佛神仙下凡。”庆阳仰头夸道,秦仁笑着在旁边点头。


    面对这两个目光清澈的弟弟妹妹,秦弘忍不住地笑了:“早上都吃了蜜,是不是?”


    庆阳:“我吃了,三哥起得晚,还没来得及吃。”


    秦弘便又管了三弟一句:“过两年也要出府了,别再因为赖床被妹妹笑话。”


    秦仁笑呵呵地答应了,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


    太子大婚,一套礼节下来比他的册立大典还要繁琐,大臣、官夫人们跟着礼官走动拜贺,同样也累得不轻,直到要开席了才终于得以放松。


    今晚庆阳留在了母妃身边,陪一众官夫人们吃席,因为她知道像这样的宴请父皇与大臣们不会议论朝政,连论功行赏都没有,所以她也没兴趣去父皇那边看官员们吃吃喝喝。


    女眷们这边准备了果子酒,妇人们喝着聊着,竟也有喝上头的。


    定国公夫人红光满面地瞅着丽妃,遗憾道:“可惜我没能生个女儿,不然凭皇上对我们几家的恩宠,兴许我们家也能出个皇子妃呢。”


    丽妃心里一哆嗦,定国公邓冲的妹妹雍王妃是个狠辣的,曾经派人把雍王从外面带回来的有孕妾室活活打死,邓冲的这个媳妇也十分彪悍,邓家就算有适龄的女儿,她也不敢让儿子娶啊。


    永康的婆母镇南侯夫人笑着接了定国公夫人的话:“你家虽然没有皇子妃,但已经有一位王妃了,还是把跟皇上结亲的机会多让让别家吧。”


    众人都看向雍王妃邓氏。


    邓氏谦虚地笑笑,她嫂子定国公夫人却摇摇头,弄得手里端着的果子酒都洒出了几滴:“不一样,做皇上的弟妹哪有做皇上的儿媳妇亲……”


    “母亲,您喝多了,快少喝点。”坐在旁边的邓家长媳收到雍王妃的眼风,连忙打断婆母的话,并不顾婆母的反对,与弟妹一起告罪,半搀半推地带着婆母提前告退了。


    但定国公夫人的酒话还是让周围的贵夫人们安静了一瞬。


    雍王妃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圈,主动朝平凉侯夫人打趣道:“我嫂子没有这个福气,姐姐倒是有机会呢。”


    说完很是喜欢地看向坐在平凉侯夫人身边的袁婕。


    袁婕十二岁了,比小公主更懂男女婚嫁之事,闻言羞答答地瞄了丽妃一眼,皇帝只有三位皇子,如今就剩三皇子秦仁没赐婚了。


    平凉侯夫人嘴上谦虚自家不敢高攀,看丽妃的眼神却也暗藏热火。


    丽妃:“……”


    庆阳想到平凉侯袁兆熊这几年又被御史台参了几回,一直在父皇那里留着案底,这样的人家绝不是三哥的好亲家之选。


    见众人都好奇地等待母妃的回应,庆阳喝口果子酒,意犹未尽地举杯递向母妃:“母妃,我可以再喝一杯吗?”


    丽妃下意识地道:“不行,小孩子喝多了伤身。”


    小公主嘟嘟嘴,想到什么,期待地望向雍王妃:“王婶,大堂哥什么时候成亲?我要喝大堂哥的喜酒!”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移到了雍王妃脸上。


    雍王妃:“……”


    第32章


    晚宴结束, 庆阳替不善言辞的母妃松了口气,雍王妃邓氏则憋了一肚子的火。


    在马车里不敢议论这些, 回到王府,屋里只剩夫妻俩的时候,邓氏搬过醉醺醺躺到床上就要睡觉的丈夫的身子,咬牙道:“我早说让我哥休了那蠢妇,他偏不听我的,好了吧,今晚又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留下了咱们家的话柄!”


    雍王是醉了,但也没醉到分不清轻重的地步,揉揉额头,拉着媳妇的手问:“怎么了?”


    邓氏将嫂子的话学了一遍:“什么皇上的弟媳妇不如皇上的儿媳妇, 这话别人能说,从我娘家人口中说出来,就好像我这个王妃抱怨过皇上对我不如对他的儿媳妇们亲, 传到皇上耳里, 皇上会怎么想?”


    一会儿弟媳妇一会儿儿媳妇的, 雍王反应了一会儿才理顺关系,不甚在意地哄道:“大哥没那么小心眼,你……”


    “呸!”邓氏飞了丈夫一记眼刀,压低声音道:“他不小心眼, 为何不给咱们梁哥儿赐门好婚?他真没防着你这个亲弟弟, 为何不把孟瑶许配给年龄正合适的梁哥儿,反倒赐给了刚十七岁的秦炳?分明就是怕你势大,防着你将来跟侄子们争家业!”


    雍王:“……孟瑶刚丧母,还得守孝三年,秦炳等得起, 咱们梁哥儿哪能再耽误三年。”


    邓氏:“那咱们都求皇上给梁哥儿赐婚了,他为何不选个贵女给梁哥儿?还推脱没有合适的,杨执敏的女儿今年十四,靖海侯、济宁侯家也都有十四五的女儿,呵,我故意列了一串家世不显的,皇上还真从里面挑了个五品官给咱们当亲家,不是防咱们是什么?”


    雍王:“……执敏那个女儿是庶出吧?”


    邓氏:“嫡出庶出都是亲骨肉,庆阳也是庶出,你看皇上把她宠成什么样了,死丫头鬼机灵,我把火引到丽妃跟袁家那边,她竟然又给我引了回来!”


    雍王也记得小公主当年拿圣旨压他的事,确实不能把小侄女当普通女娃看,不过媳妇先欺负丽妃,小侄女替亲娘撑腰也在情理之中。


    再想想媳妇的话,雍王道:“你不嫌执敏的女儿是庶出,大哥或许怕咱们嫌,所以没想到这茬。好了,就算大哥防咱们又如何,进京那年你亲口跟我说的,让我在大哥面前一定要规规矩矩,那咱们就继续守规矩,别做容易让大哥误会的事就是,改日你再去骂你嫂子一顿,让她管住她那条烂舌头。”


    困意上头,雍王脑袋跌回枕头,眼睛一闭就打起呼噜来。


    邓氏嫌弃地拧了他一下,心气不顺,邓氏去找儿子了。


    秦梁今晚也被一群勋贵子弟灌了不少酒,刚吐了一场,听完母亲的抱怨,秦梁低声安抚道:“娘别急,咱们图的不是一时。”


    大伯父英明神武,他们只能恭顺不能争抢,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就秦弘、秦炳、秦仁那三个要么窝囊要么蛮横要么没出息的,无论哪个成功坐上龙椅,秦梁都有把握取而代之.


    昨晚女席散得早,所以庆阳回九华宫的时候三哥还没从宴席上回来,她也没有等三哥,早早睡了。


    卯时二刻自然醒来,夏日的天也开始亮了,洗漱一番换好衣服,庆阳立即跑去隔壁的承明宫叫三哥起床。


    秦仁脸色发白眼底发青,拽着被子求妹妹让他多睡会儿:“昨晚喝了一肚子的酒,半夜起来好几次,真难受。”


    庆阳:“辰时大哥大嫂就要去父皇那里敬茶了,这回我们不能跟大哥一起走了,得比他们先到才行。”


    秦仁哀嚎一声爬了起来。


    庆阳主动退到次间,隔着一层帘子问:“张肃喝酒了吗?”


    秦仁在净房了,一边放水一边有气无力地回答:“喝了。”


    庆阳:“他也喝成你这样了?”


    秦仁:“那倒没有,他面冷,别人劝他他不喝,对方觉得没趣也就不再劝了。”


    庆阳既满意张肃拒酒的做派,又嫌亲哥的傻气:“张肃可以面冷,你也可以冷下脸啊,他们连张肃都怕,还敢逼迫皇子喝酒不成?”


    秦仁叹气:“都是熟人,不喝就是不给他们面子,再说大哥二哥都没在宴席上摆皇子的谱,我当弟弟的也不能冷了场,你说是不是?”


    庆阳:“不是,皇子为尊,该那些官家子弟看你的脸色行事,而不是三哥宁可委屈自己也要照顾他们的面子。”


    已经走到洗漱架前的秦仁想了想,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哥成亲,大家都高兴才闹得过分一些,平时不这样的。”


    庆阳:“……”


    因为秦仁磨磨蹭蹭的,兄妹俩只提前两刻多钟跨进了乾元宫中殿。


    兴武帝已经坐在北面的主位了,贵妃、丽妃分别坐在他左右。


    兄妹俩行过礼后,兴武帝盯着一看就宿醉了的老三,一脸嫌弃:“酒量不行就少喝点,人要有自知之明。”


    秦仁赔笑着道是。


    没给兴武帝继续训儿子的机会,雍王一家、大公主一家以及二皇子同时被宫人引了过来。


    秦仁一溜地打量过去,见王叔、姐夫跟二哥昨晚喝得比他还多此时瞧着却都挺精神的,终于意识到他的酒量大概是真的不行。


    雍王一家坐在了兴武帝的左下首,永康几个儿女的座椅都摆在了兴武帝的右下首。


    永康扫眼雍王妃,朝主位笑道:“父皇,三弟的皇子妃您有人选了吗?没有的话,王婶好像帮三弟相好了一个。”


    歪着脑袋偷偷打哈欠的秦仁:“……”


    兴武帝目光淡然地在长女与弟妹脸上扫了一遍,兴趣寥寥的样子:“是吗,哪家的姑娘?”


    雍王妃尴尬道:“皇上,昨晚我只是跟平凉侯夫人开开玩笑,并没有乱点鸳鸯谱的意思,永康故意拿我酒后不过脑子的话臊我呢。”


    永康:“我看平凉侯夫人可没有当玩笑,眼巴巴地盼着丽妃娘娘给她一个准话,把丽妃娘娘都看傻了,幸好妹妹贪酒岔开了话题,不然丽妃娘娘要么代父皇做主冒然应下,要么就得下了平凉侯夫人的脸面,左右都为难。”


    雍王妃仿佛才意识到这点,错愕过后立即离席朝兴武帝跪下了:“都怪臣妇失言,还请皇上、娘娘责罚。”


    永康眼底掠过一丝畅快。因为秦梁只比弟弟小两个月,邓氏便一直以秦梁压了弟弟一头为傲,连小时候秦梁吃得比弟弟多邓氏都要大惊小怪地跟祖母炫耀,也就是进了京邓氏才收敛了之前的狂傲,导致她跟父皇告状,父皇竟然还劝她不要太斤斤计较。


    雍王看眼大侄女,便要跪到媳妇身边陪着认错。


    兴武帝瞪了过来:“几句玩笑话而已,他们婶母胆小乱跪,你怎么也跟着胡闹?还不把人扶起来,太子大喜的日子,朕不想看你们闹腾这个。”


    雍王赶紧把媳妇扶了起来。


    兴武帝再瞪向女儿。


    永康笑笑,看着就不诚心地去同雍王妃赔了两句不是。


    双方落座不久,太子、太子妃来敬茶了。


    秦、邓、吕、杨这四家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男人们在前线攻城略池的时候,四家家小也一直跟着往最新占据的大城里迁,无论迁到何处都是毗邻而居,所以除了生在宫里的小公主,二妃、雍王妃、永康、秦弘三兄弟都跟太子妃吕温容很熟了,进京这几年也经常在宫宴、花会上见面。


    饶是如此,走在秦弘身边的吕温容还是羞红了脸。


    庆阳一会儿看看大哥一会儿看看大嫂,眼里全是欢喜,二哥搬走了,大嫂住进来了,东宫又可以热闹一些了.


    次日便是休沐,庆阳起得早,不想自己吃早饭,又知道三哥还在睡懒觉,庆阳决定去大哥那里吃,吃完正好可以带大嫂去御花园赏花。母妃说了,大嫂刚进宫可能放不开,让她有空多去陪陪大嫂。


    重元宫的宫门开着,宫人把小公主请到前厅,再道去知会太子、太子妃。


    庆阳没有多想。


    后殿,以为有懒觉可睡的一对儿新人刚结束一场早间的贪欢,正抱着说话,大太监德全的声音从廊檐下传了过来。


    吕温容急得推开太子,一边坐起来抓衣裳穿一边羞恼道:“都怪你,刚刚就起床的话,就不用让妹妹等了。”


    秦弘也有些尴尬,妹妹以前也常来陪他用早饭,怪他高估了妹妹的“懂事”。


    吕温容还要梳头打扮,秦弘简单收拾一番就过去了。


    庆阳坐在客椅上,肚子有些饿了,见到姗姗来迟的大哥,小公主不解地问:“今日大哥起迟了吗?”


    秦弘脸色微红,欺负妹妹不懂,撒谎道:“不知道妹妹会来,练了一会儿武,沐浴耽误了功夫。”


    庆阳信以为真,往他身后看:“大嫂呢?”


    秦弘:“……她前两天筹备婚事累到了,今早确实起得迟了。”


    小公主虽然不懂新婚男女的黏糊,却知道礼数,尴尬道:“那大哥让大嫂继续睡吧,我去找三哥吃早饭。”


    秦弘笑着拦住妹妹:“你三哥那边的厨房还没开火,妹妹就在这边吃吧。”


    很快,吕温容也到了,一露面,脸比秦弘过来的那会儿还红。


    吃饭时,庆阳被安排在了大哥大嫂中间,兄嫂都忙着给她夹菜,然后又都会莫名其妙地红红脸。


    庆阳看在眼里,疑在心里。


    等张肃又进宫了,庆阳悄悄问他:“你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成亲的时候,也会动不动脸红吗?”


    张肃:“……微臣不知。”


    庆阳仰头盯着他的俊脸,想象她跟张肃成亲后的样子,却怎么也琢磨不出有什么需要脸红的缘由。


    第33章


    太子大婚之后, 秦炳、秦仁包括庆阳就都盼着一件事了:随父皇去西苑避暑!


    西苑是前朝的皇家行宫,因为位于京城以西百里之地被京官百姓们广称为西苑, 兴武帝攻占京城时,将士们在西苑也有过一场战火,致使西苑不少宫墙院落惨遭损毁。


    兴武帝登基后,先是忙着一统江山,再是忙着分地安民,一边休养生息一边时不时跟几个邻国打几场防御战,直到兴武六年秋,留守西苑的宫人报奏兽园年久失修跑出去一只黑熊,宫人遍寻不到希望朝廷派兵抓熊以防黑熊伤人,勤政勤俭的兴武帝才想起了西苑这地方。


    大臣里面倒是一直都有惦记重修西苑这事的, 让皇帝也有个休息享受的去处,但重修西苑得花一大笔银子,皇上又勤俭, 经常会把前朝穷奢极欲的亡国昏君拎出来骂一顿警醒文武百官, 大臣们就不敢贸然奏请重修西苑了, 免得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这只偷跑出来的黑熊便成了引子,官兵抓住黑熊后,兴武帝带着几个武将亲自去了一趟西苑,见这边有山林有草原, 颇适合跑马狩猎, 兴武帝主动提起了重修西苑之事,工部有匠人,户部有银子,西苑大多数地方又是好的,忙碌一年就给修好了。


    前朝的西苑纯粹是皇家享乐之地, 这次重修,兴武帝命工部拆了西苑南宫墙里面的一片园景,加盖了一座宣政殿、中书省、政事堂、六部以及给随行官员居住的官舍,如此他与大臣们既能避长达两个月的酷暑,又不会耽误国事。


    去年兴武帝已经去西苑避过一次暑了,避得还挺满意,那么今年兴武帝肯定也要去的。


    在五月二十三一早的朝会上,兴武帝宣布了今年避暑的决定,让各部好好准备,帝驾将于二十八日动身。


    早在端午之后,御前军、四大京营已经各派出三千精兵抵达西苑,负责西苑的内外清查与戍卫,杜绝刺客行刺的隐患,待皇室与随行官员们动身时,另有一千禁卫与七千御前军一路护驾。皇上离京后,由禁卫司副统领、御前军副统领戍守京城,各地的奏折直接送到西苑处理.


    五月二十八动身,二十九下午抵达西苑,休整过后,傍晚皇室一家坐在一块儿吃晚饭,兴武帝看着几个孩子道:“明早朕叫了几个大臣同去登飞鹰峰,你们谁想去都可以跟着。”


    雍王不必多说,本就在“几个大臣”当中。


    秦弘、秦梁、秦炳、驸马傅魁都表示愿往。


    庆阳朝三哥使眼色。


    秦仁偷瞄父皇,见父皇竟也在盯着自己,知道装哑巴是躲不过去了,秦仁只好朝父皇讨好一笑:“父皇,我武艺不如大哥他们,登山也……”


    兴武帝:“越不行越要勤练,明早谁不去你都得去。”


    秦仁:“……”


    除了丽妃跟着丢人,贵妃等人都见怪不怪地笑了,秦仁挨个看看,缩缩脖子也笑了,低头继续吃饭。


    兴武帝默默咽下一口气火,老大文武都行,就是太没胆识魄力,老三文武都普普通通,不争不抢看着像个没胆的,但没胆的人敢拒绝父皇的登山之邀,敢挨了父皇的骂后还能接着懒接着笑?可好胆子用错地方,只会气人!


    “父皇,我也去。”


    庆阳跟在三哥后面道。


    兴武帝看看哪哪都好的小女儿,登时气顺了,笑道:“飞鹰峰高两百多丈,你三哥登着都费劲儿,麟儿不怕累?”


    庆阳:“累了我就歇会儿,歇够了再接着爬,总能登到山顶的。”


    兴武帝就爱听小女儿说话,同意后看向长女。


    永康:“……光咱们自家人我就去了,可还有外臣,我就算了吧。”


    兴武帝也没有勉强长女。


    秦仁羡慕地看了大姐一眼。


    用完饭天还亮着,兴武帝带着二妃去散步了,庆阳几个也去寻地方赏景了,三个没成亲的走在前面,秦弘、永康两对儿夫妻慢悠悠地跟在后头,至于永康的两个孩子,因为太小,索性让乳母带着玩去了。


    永康关心弟妹:“在宫里可住得惯?”


    吕温容笑道:“刚开始有些拘束,幸好麟儿经常过来陪我,母妃、丽妃娘娘也都是和善之人,现在已经彻底习惯了。”


    永康回头看眼走在驸马身边的弟弟,调侃道:“夸了一圈,难道太子对你不够和善?”


    吕温容便羞红了脸。


    听到点声音的秦弘也红了耳朵。他又怎么可能对温容不好,相比大姐对他的严厉敦促与热切期盼,温容从不跟他讨论那些复杂的事情,温温柔柔简简单单,乃至成亲后的这半个月,竟成了他进宫后睡得最踏实的半个月。


    永康担心的就是吕温容的质朴单纯,弟弟已经够老实了,太子妃再不够精明……


    拉开距离,永康低声给弟妹传授起与后妃宫人打交道的经验来。


    一通长谈下来,吕温容的笑容都僵了。


    入夜后,秦弘问变得心事重重的妻子:“大姐都跟你说了什么?”


    吕温容小声说了,眼含忧虑。


    秦弘握住她的手,笑道:“大姐就那性子,仿佛天下人都要害我一样,她的话你听听就是,不用放在心里,咱们这皇宫没有前朝皇宫那么多尔虞我诈。”


    吕温容点点头:“出嫁前祖父也是这么嘱咐我的,让我谨言慎行做好份内之事,别的不用想太多。”.


    庆阳睡了一个好觉,辰初时分吃过早饭了再去隔壁叫三哥起床。


    秦仁依然没睡够,但想到住在行宫期间每旬只上三日课就够了,秦仁立即来了精神,用两刻钟完成洗漱与吃饭,便与妹妹并肩赶往内宫通往外面广阔园林的西景门。


    西景门外,随驾登山的十几位大臣已经在此等着了,文臣有两位丞相、御史大夫以及六位尚书,武将有禁卫司统领樊钟、御前军统领薛业、东营统领吕光祖及其世子吕瓒、代南营统领孟极、西营统领邓冲、北营统领雍王,以及傅魁、张恒张肃、袁崇礼等七八个功臣勋贵家的年轻子弟。


    秦弘、秦梁、秦炳也都到了,只剩兴武帝还没露面。


    飞鹰峰一带山林虽然也圈在西苑之内,离这边却足足有三里地远,所以每人手里都牵着一匹马,等会儿要骑过去的。


    宫人也把三皇子、小公主的坐骑牵来了。


    二十岁的秦梁此时已经在北营领了差事,不是太子伴读了,但他还是习惯地站到了秦弘身边。


    袁崇礼还是秦炳的伴读,自然排在秦炳身后。


    因此,庆阳兄妹俩一站定,张肃也牵着马排到了秦仁身后。


    庆阳朝他笑笑,张肃垂眸回避。


    大臣们其实一直在说话,定国公邓冲扫视一圈,怀念道:“可惜袁兆熊、张玠、李裕他们几个都在外面,不然咱们这一帮子兄弟又聚齐了,等会儿跟着皇上一起登高望远,再灌几大碗酒,那多痛快。”


    吏部尚书杨执敏摸摸胡子,摇头苦笑:“年轻的时候我还能跟你们这帮习武的四处跑,现在年纪上来了,我是比不上了,能不能坚持到飞鹰峰山顶都是两说。”


    邓冲大笑:“人家严相快六十了都没服老,你才四十五愁什么腿脚。”


    严锡正笑而不语,已经六十六岁的吕光祖与他对视一眼,颇有几分惺惺相惜。


    张肃不理她,三个皇兄也都安安静静的,庆阳就看着这些开国功臣们闲聊,说到年纪,几位统领中樊钟是最年轻的,今年刚三十四岁,雍王叔、薛业、孟极、吕瓒都是四十一二的年纪,邓冲跟父皇同岁,今年都四十九了。


    甭管三十多还是六十多,这些功臣们都蓄了长长短短的胡须。


    庆阳的视线移到了傅魁、张恒等人脸上,心想等功臣名将们老了,这些年轻武官能有父辈们的本事吗?


    终于,兴武帝带着何元敬出来了,年近五旬的兴武帝穿了一套黑色金边的圆领长袍,黑发黑眉黑色短须,本就生得一副剑眉星目的俊朗面容,稳坐龙椅九年后,兴武帝更引人瞩目的反而是那一身的帝王之威。


    “臣等拜见皇上!”


    众臣齐声行礼,庆阳几个则唤的是父皇。


    兴武帝笑道:“免礼,今日登山,咱们只论交情不论君臣,都上马吧。”


    说完,兴武帝第一个翻上了他的黑色骏马,居高临下地一扫,见小女儿扶着马鞍正想使劲儿,兴武帝立即道:“麟儿过来,朕带你同乘。”


    小公主假装没听见,上了马等父皇重复第二遍了,庆阳才道:“父皇,我已经练了半年的马术了,您就让女儿自己跑一回吧,这么多人,全都是父皇最信任的大将军们,就算我不小心栽了,父皇还怕没人能及时救我吗?”


    樊钟第一个应和道:“臣跟在公主身边,保证公主一路毫发无损!”


    此时在场的殿下太多了,还是喊公主好区分。


    庆阳立即朝樊钟笑笑。


    还没笑到最灿烂的时候,兴武帝哼道:“这边的草地看着平,其实到处是坑,朕先带你跑一回,让你领教领教。张肃,扶公主下马。”


    一直守在小公主马侧的张肃便上前两步,看向马背上的小公主。


    庆阳咬咬唇,松开缰绳,然后一边双脚离镫,一边朝张肃俯身。


    张肃稳稳掐住小公主的双腋,将人提了下来。


    庆阳不得不顶着众多臣子的视线,闷闷不乐地走到父皇的坐骑前。


    兴武帝伸出左手,揽住女儿的腰往上一提,轻轻松松就把女儿放到了他前面的马鞍上。


    听见女儿小声嘀咕的“臭父皇”,兴武帝笑笑,两腿一夹马腹,第一个朝远处的草地山峦冲了出去。


    第34章


    飞鹰峰是西苑诸山中的最高峰, 前朝皇帝们常来此处登高,所以早在山上修建了一上、一下两条能容三人并行的石阶路, 两条山路的山脚处都盖有别院,沿着山路每隔五十丈左右的高度就修有凉亭一座,每隔百丈再多一座可赏景可进食可解手的山间园林。


    抵达山脚,众人下马后,自有候在此处的宫人将一匹匹骏马牵至马厩。


    辰正时分,山风清凉,兴武帝仰头看看,率先朝石阶路走去。


    庆阳一直在父皇身边,这时道:“父皇,你们尽管往山上走, 我跟三哥慢慢来,就不耽误父皇与诸位大臣登顶了。”


    女儿太小,老三太废, 兴武帝确实不想因为兄妹俩耽误了一群人的登山速度, 看看年轻子弟那边, 兴武帝道:“秦炳,你今天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弟弟妹妹,不可丢下他们只管自己登山,不然他们俩若是摔了扭了, 朕罚你天天来此爬石阶。”


    秦炳都撸起袖子准备往山上冲了, 闻言一脸的不情愿:“三弟都大了,还有张肃跟着,他们俩照顾妹妹足够了,哪还用我帮忙?”


    他嫌弃弟弟妹妹是妨碍他登山的累赘,庆阳同样不想听他怨天怨地, 道:“父皇,让二哥随你们走吧,不然我怕我们走得太慢,惹烦了二哥,他一发火,再坏了我们悠然登山的心情。”


    秦炳就觉得妹妹特别懂事。


    秦弘刚想提议由他照顾妹妹,兴武帝道:“也行,那你们三个慢慢走,我们先上去了。”


    秦弘只好遗憾地看了三弟、妹妹一眼,说实话,与其跟着父皇,他更想落在后头。


    兴武帝既照顾了小儿子小女儿,也照顾了秦弘等年轻儿郎,让这群二十左右血气正盛的儿郎们先行,他与大臣们便走边聊。


    石阶铺成的山路沿着山势蜿蜒往上,这三路人的距离也渐渐拉开了。


    才爬了七十多层台阶,秦仁就气喘吁吁地开始叫苦,捂着肚子要求坐一会儿。


    庆阳也觉得吃力了,但她觉得慢慢爬也是一种休息,既然她还能坚持,三哥纯粹是又犯了懒病。


    “不理他,我们继续。”庆阳对落后她两步的张肃道。


    张肃可是武课上敢丢下三皇子自己跑的胆大伴读,再有更需要他保护的小公主在前,他肯定要跟着小公主,而不是陪三皇子一起偷懒。


    秦仁见这一大一小真的不肯歇一歇,撑着膝盖瞅瞅左右杂草丛生的山林,因为害怕跑出来什么毒虫毒蛇咬他,原地打了两个哆嗦后,秦仁不得不追了上去。


    到了第一座凉亭,秦仁趴到长长的美人靠上,朝站在外面休息的两人晃晃手指:“你们走吧,等会儿我原路返回,真的爬不动了。”


    庆阳朝张肃伸手。


    亭子里还有两个伺候的宫人,张肃去取了一碗清水,递给脸颊通红的小公主。


    庆阳喝完水,只威胁这一次:“平时三哥偷懒我不管你,但如果我能登顶的山三哥都做不到,说明三哥真的因为偷懒太多养废了身体,那为了三哥着想,我会劝父皇将你这两个月休息的日子都改成武课,直到你练得身强体健为止。”


    懒不等于弱,庆阳不想要一个常年习武最终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哥,又不是天生体弱多病的人。


    威胁完了,庆阳继续带着张肃往上走。


    秦仁痛苦地叹口气,爬起来继续追!


    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座也就是一百五十丈高的凉亭时,庆阳看到亭子里除了伺候的宫人,竟然还坐着四人,分别是成国公吕光祖、左相严锡正、吏部尚书杨执敏以及礼部尚书谢训文,其中只有五十多岁的谢训文是兴武帝登基后重新提拔的前朝有才学却不被重用的旧臣。


    “见过两位殿下。”


    已经休息好一会儿气息平稳的四人同时走出亭子朝庆阳兄妹行礼。


    小公主喘着叫四人免礼,秦仁落在妹妹、张肃七八层台阶之外,一抬头就被汗水糊了眼睛,根本没看清前面都有谁。


    庆阳太累了,免完礼直接走进亭子,坐在刚刚空着的一侧美人靠上休息,曾经暗暗决定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不好看的样子的小公主到底才九岁,这会儿早忘了那些,取出帕子沿着脸庞一圈地擦着汗,才不在乎旁人怎么想。


    张肃练武出汗的时候庆阳都没嫌弃他,如果张肃敢嫌弃她出汗的样子,那庆阳就不选他当驸马。


    至于那四个大臣……


    庆阳偏头看去。


    祖父辈的吕光祖笑容慈爱:“公主可真厉害,才九岁就能爬这么高的山了,臣四人都自愧不如啊。”


    一身书卷气的杨执敏:“皇上常夸公主聪慧过人,没想到公主毅力也如此坚定,实在是令臣钦佩。”


    脚底板发酸的谢训文:“在西景门外看到公主时,臣还觉得公主去爬山简直是儿戏,未料公主马上就要超过臣等了,可见公主确实是天降神女,臣不该以看待普通凡女的眼光妄议公主。”


    虽然认为小公主确实毅力可嘉但也不必嘉到这个地步的严锡正:“……”


    经常瞪她的左相既不说话也不看她,呼吸平稳不少的小公主直接问道:“严相是不赞同国公三人对我的夸赞吗?”


    严锡正:“……不,老臣也十分钦佩公主的毅力。”


    庆阳笑了,先请四人落座,再道:“其实我也没有你们夸得那么厉害,听说穷苦百姓家的孩子四五岁时就会跟着爹娘去地里做农活,风吹日晒比爬座山辛苦百倍,我若因为爬山赏景而叫苦,与‘何不食肉糜’又有何异?”


    亲眼见过农家孩子下地干活的吕光祖、杨执敏互视一眼,都很认可小公主的话。


    谢训文更惊讶于小公主能有这番见解。


    严锡正扫眼背靠亭柱兀自喘气的三皇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公主的裙摆。


    歇了一刻钟左右,庆阳准备出发了,邀请四人同行。


    严锡正带头应下。


    他是想看看,小公主真是完全自己爬上来的,还是有让张肃帮忙,然而距离山顶的这最后五十丈,小公主不但没让张肃扶着抱着,竟然越走越快,当山顶凉亭中的兴武帝等人闯入视野时,小公主更是兴奋地跑了起来。


    兴武帝可没看严锡正几人,见他的小公主这么快就上来了,兴武帝笑着走出凉亭朝这边迎来,再一把举起脸蛋红扑扑的女儿高高转了一圈:“行啊,朕的麟儿才九岁,竟然比战功赫赫的吕国公都先上来!”


    小公主正是累到极点的时候,被父皇举起来后就闭上了眼睛,等父皇停下来将她抱稳,庆阳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山北一侧的黄河之水,如一条黄龙如远处穿山绕岭而来,水势浩荡奔腾不息。


    第一次站到这么高的地方,第一次看到这么壮观的山河之景,小公主都忘了眨下眼睛。


    兴武帝见女儿看得痴,抱着女儿走到山崖之前,指着黄河水道:“舆图上细细的一条线,其实便有这么宽,而这里还不是黄河最宽的地方。”


    庆阳点点头。


    兴武帝指向黄河对岸:“北面便是晋州,晋州往西以北向的黄河为界,便是凉州。”


    庆阳记得御书房里挂的那幅舆图,记得黄河确实在凉州与晋州中间拐了几个弯,可是舆图上一目了然的大州大河,此时看起来却太远太远,她根本望不到晋州旁边的那个黄河大拐角。


    “父皇,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凉州看看?还有晋州、冀州、辽州、青州,南边的扬州、福州、赣州、交州、荆州、黔州、云州、益州,我都想去。”


    此时,严锡正、吕光祖等文武大臣都围站在了帝女身后,反倒是秦弘、秦炳、秦仁以及张恒等年轻子弟们敬重长辈,在后面又稀稀散散地围了半圈。


    随着小公主熟练无比地报完大齐京师外的这一圈州地,有的臣子用笑容与眼神夸赞小公主的聪慧擅记,有的臣子垂着视线不知在思索什么。


    兴武帝被女儿的话引出了一腔豪情,思索片刻道:“好,等朕巡视天下了,带麟儿同去!”.


    父女俩在山顶黏糊了一会儿,下山时,庆阳依然让父皇等人走在前头,她与张肃带着三哥落后慢行。


    往上走的时候庆阳很累,但咬咬牙也坚持了下来,如今往下走,庆阳发现她的两条腿都在抖,已经不是靠毅力就能坚持的事了。


    走在前面的三哥边走边抱怨腿抖难受,无需庆阳再问,庆阳就看向走在她右前方的张肃:“你的腿抖吗?”


    张肃摇头,关心道:“殿下感觉如何?”


    庆阳站定,苦着脸道:“抖,还很不舒服,你背我。”


    张肃立即蹲在了小公主前方。


    庆阳抖着腿趴到了他背上。


    张肃抱住小公主的两侧腿弯,稳稳站正。


    庆阳从他的左肩往下看,有些心慌:“这么陡,你走慢点,别摔了。”


    张肃:“是,公主累了可以睡一会儿,臣保证每一步都站稳了再走。”


    庆阳才不困呢,歪着脑袋打量一侧的山林。


    头顶的阳光是热的,张肃宽而硬的背是温的,迎面吹来的风是凉的,三哥唠唠叨叨的抱怨是喘的。


    不知过去多久,庆阳听到了父皇的声音:“麟儿怎么了?”


    “回皇上,公主睡着了。”


    “给朕。”


    身体换了地方,庆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着父皇的脸,问:“父皇带我去哪?”


    兴武帝怜爱道:“就在旁边的别院,你在屋里睡觉,父皇在外面宴请大臣们。”


    小公主眨眨眼睛,精神了:“我不要睡觉,我也要吃席。”


    第35章


    别院的园子里有面三丈多高的石壁, 从山间蜿蜒而下的清泉水自石壁上方飞溅而落汇聚成潭,潭边盖了一座听泉殿, 四面开阔,便是这次登山后兴武帝宴请一帮文武重臣的地方了。


    并不在乎身上出了些汗的兴武帝直接带着众臣去了听泉殿,自有宫人会端来清水与巾子服侍君臣们净面洗手。


    小公主受不了一身黏糊糊的汗,由提前候在这边的解玉引着去了别院后宅。等宫女们备好热水,庆阳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会儿澡,换好新的一套襦裙后肚子也要饿扁了,不想因为自己耽误父皇开席,庆阳摸摸只是绞得不再滴水的头发,对为她梳头的大宫女沁芳道:“用发带在后面打个结吧。”


    湿发绑成发髻不舒服,完全散开又失了体面, 垂束既不影响仪容又方便晒发,两全其美。


    沁芳想了想,从小公主额角两侧分了两缕最容易垂落的发丝用一根海棠花簪束于脑后, 簪头垂下两条金丝流苏, 当小公主走动时, 两颗小小的珍珠坠子会轻轻地晃动,很符合小公主这个年纪的活泼灵动。


    泡过澡的双腿不再沉重如灌了铅,庆阳这便出发了,解玉撑着伞跟在小公主身边。


    听泉殿, 兴武帝等人聊得热闹, 并没有在刻意等谁,不过当小公主出现在通往这边的花园小径后,众人还是纷纷看了过去。


    兴武帝又喜又感慨,女儿头发这么一垂,不急不缓地走来, 竟有了几分大姑娘的样子。


    第一次看到妹妹这般打扮的三位皇子都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年轻的勋贵子弟坐在离兴武帝最远的席末位置,张肃是最早发现小公主来了的,也是第一个收回视线的,尽管此时的小公主让他也觉得有些陌生。


    当小公主走近,大臣们想要离席迎接,兴武帝压压手,笑道:“说了今日只论交情,都坐着,无需多礼。”


    身居高位的文臣武将们当然可以免了对小公主的礼,张恒张肃等年轻子弟却不能真就傻傻地坐着,全都站了起来:“拜见公主。”


    庆阳扫眼脸庞已经恢复白皙的张肃,一边跨上殿外的几层石阶一边让他们免礼。


    当小公主从面前走过,年轻子弟们才重新坐下。


    庆阳的视野里就只有单独坐在主位的父皇与两侧的皇兄大臣们了,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庆阳也不觉得紧张,问:“父皇,我有来迟吗?”


    兴武帝:“不迟不迟,再有两刻钟才开席。”


    今日随行登山的官员、年轻子弟都是昨日就定下的,人数与开席的大致时间也提前告诉了御膳房,那么兴武帝也得遵循这个时间,提前太久御膳房还没准备好,迟了饭菜温久了则要损了味道。


    庆阳放心了,见大哥、二哥坐在父皇的左下首,右边三哥的席位旁边空着一席,自然是给她留的,庆阳便走了过去。


    按理说她年纪小该由皇兄坐在上位,可兄妹俩的席位旁边就是成国公吕光祖,秦仁怕妹妹拘束,故意把上位留给妹妹,他替妹妹承担可能要与老国公应酬两句的压力!


    庆阳没想那么多,三哥稳稳坐着,她真叫三哥起来给她让位置才是失礼。


    女儿落座后,兴武帝与群臣继续刚刚的话题。


    庆阳有些渴了,伸手想去提茶壶,秦仁见了,主动给妹妹倒茶。


    庆阳端碗喝茶时,不经意瞥见对面坐在二哥下位的老丞相严锡正又在看她,视线相对,老丞相才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这些年庆阳去中书省的时候经常被严锡正用那种严肃的、不赞同的目光盯视,严肃到庆阳三岁时就知道这位丞相不喜欢她了,甚至如果她不是公主,严锡正肯定早早就训斥了她一顿。但庆阳并不怕他,因为她是父皇的女儿,严锡正只是父皇的臣子。


    放下茶碗,庆阳专心听父皇几人在聊什么,没在意严锡正方才那一眼。


    坐在主位上的兴武帝却很快察觉到了严锡正的变化,毕竟之前严锡正都是跟着他们有说有笑的,那么大坐得又够近的一个丞相突然不怎么笑了,兴武帝得多瞎才瞧不见?


    深知严锡正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种场合影响大家的好兴致,兴武帝暗暗回忆了一下众人的话语,回忆不出问题,兴武帝直接问道:“严相神色如此肃穆,可是想到了什么国事?”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看向严锡正。


    严锡正准备离席回话,兴武帝让他坐着说。


    严锡正便朝帝王拱拱手,正色道:“臣所想或许与国事有关,只看眼前的话,更多的还是皇上的家事。”


    兴武帝笑道:“朕的哪件家事又让严相费心了?”


    说着,视线依次在三个儿子的脸上扫过。


    秦弘紧张了,秦炳瞅瞅大哥再瞅瞅三弟,秦仁稳稳地坐着,茫然地望着严相,等待后续。


    独得老丞相“青睐”的小公主微微皱眉,洗耳恭听。


    严锡正果然又看了眼小公主,再对兴武帝道:“敢问皇上,您对庆阳公主未来的期许是什么?”


    这下子,众人再齐齐看向坐在太子对面、三皇子身边的小公主。


    庆阳保持端坐,面上只有对严锡正所提问题的思索之意。


    兴武帝看看女儿,道:“朕自然盼着朕的麟儿无病无灾,一生喜乐。”荣华富贵那些,女儿本来就有,无需他期许。


    严锡正:“那臣问得再具体些,敢问皇上是期许庆阳公主长大后觅得如意郎君夫妻和睦相夫教子,还是期许庆阳公主像现在一样常常出入前朝又与群臣同堂旁听朝政?”


    兴武帝没去看女儿,也避开了严锡正那双可谓凛凛逼人的眼睛,半垂眸看向手里的酒碗,嘴角依然带着宴席上的闲散笑意,似乎在细细品味此问。


    然而在场的无论位高权重的大臣还是尚未建功立业的年轻子弟,包括少年如张肃,都听懂了严锡正不满庆阳公主出现在听泉殿的话外之音。


    再直白一些,严锡正这是在朝庆阳公主发难。


    庆阳虽小,既然她能听出雍王妃与平凉侯夫人话里不利于母妃与三哥的机锋,如今严锡正的批判锐气扑面而来,庆阳更不会会错意,她只是不解地看着斜对面的丞相,不懂他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秦弘也不懂严锡正为何要针对妹妹,看着妹妹懵懂无辜的小脸,身为大哥的秦弘很想替妹妹打圆场,可严锡正质问的是父皇,父皇还没表态,严锡正又是一路辅佐父皇登基的开国宰相……


    秦弘微微低头,不安地攥了攥手。


    秦炳已经琢磨了一番,心想妹妹才九岁,去前朝是为了玩,来登山也是为了玩,那么爬完山一起吃饭就再正常不过,外祖父何必欺负人呢?可话又说回来,妹妹长大了肯定不能再这样了,所以外祖父担心的是父皇一直纵容妹妹乱了朝纲?


    见别的大臣们都收了笑,或偷窥父皇或是垂眸旁观,连大哥也没吭声,秦炳瞧瞧对面,跟着等父皇开口吧。


    秦仁坐立不安,老丞相竟然要针对妹妹!


    秦仁最先看妹妹,妹妹在盯着严锡正,秦仁再去看张肃,离得好远,且张肃一个小小伴读真在这里大放厥词,父皇第一个罚他。


    伴读没资格,秦仁稳了稳,堆出一个笑脸来,朝严锡正道:“庆阳才九岁,严相何必想那么远呢,您瞧今天的天气多好,旁边的飞瀑潭水多清澈……”


    严锡正:“……先事虑事,先患虑患,臣身为宰相,既然看到皇上未来可能会有的忧患,便该早早提醒皇上提前预防。”


    庆阳:“严相的意思是,你在我身上看到了我可能会带给父皇的祸患?”


    严锡正:“是,公主三岁熟背《千字文》,天资聪颖早已传遍朝野,对前朝政事的兴趣也是众人皆知,今日公主登山又显现出远超寻常女童的大毅力、巡视天下的雄心壮志,倘若皇上期许公主同永康公主一样嫁人生子安居后宅,便不该继续纵容公主行走前朝、结识重臣,以免滋长公主的干政之心。”


    “皇上,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上切不可因一时溺爱而为将来的公主埋下祸根。”


    若太子小时候能有庆阳公主这些年显现出来的天资、心智与毅力,严锡正做梦都会笑醒,为大齐将迎来第二位明君。然而太子饱读诗书勤于练武却无帝王之威,上面有个无才却强势的公主姐姐已经令人担忧,再出个才智魄力威仪都胜过太子的公主妹妹,将来太子继位,朝堂该乱成什么样?


    随着严锡正说出“干政”二字,有人看向了太子,有人看向了太子的妻家吕光祖、吕瓒父子。


    小公主才九岁,再厉害也干不了兴武帝的政,那就只能是太子登基后的事了。


    秦弘背后冒出一片虚汗,当然不是怀疑或害怕妹妹要干他的政,只是焦急严锡正这番无稽之谈!


    “严相多虑了,妹妹只是好读书,又年幼贪玩才喜欢去前朝游逛,绝无干政之念。”


    秦弘终于开口,说完看向妹妹。


    庆阳:“我没有打扰过大臣们当差办事。”


    严锡正:“身为公主,对朝事萌生好奇已是不妥。”


    庆阳不爱听了:“公主就该对朝事不闻不问吗?那敢问严相,我身为公主,平时接触往来的注定是皇亲国戚与高官勋贵的夫人子女,如果我不通朝事,如何察觉这些人可能犯下的违律误国之举,如何防范被奸臣小人蒙蔽致使误入歧途,又如何以公主的身份规劝驸马、子女以及其他皇室子弟秉公守法,为天下百姓官员以身作则?”


    严锡正:“教人如何为官做人的道理看书便可习得,公主无需亲赴前朝,更不该与朝廷重臣走动太近。”


    庆阳:“三四岁时我去前朝确实是因为贪玩,后来我读《史记》,读得越深越仰慕各朝开国之君的文韬武略与一代代名臣大将的治国、安邦之能,只是前人均已湮没于岁月长河,后人再无缘得见其风采。如今我生为父皇的女儿,听着父皇与诸位功臣的功业长大,深知诸位必将与父皇同留大齐国史为后代子孙敬仰,那我因仰慕诸位而前去旁观诸位理政练兵,不可吗?”


    “可,当然可以!”


    听了半晌的樊钟突然拍着胸膛站了起来,浓眉飞扬虎眸泛光:“严相说的那些我不懂,可公主这话说得我都心潮澎湃了,想想我一个莽夫都能名留青史,成为后人口中的大将军大英雄,这全靠皇上提携信任给我建功立业的机会,皇上,这碗酒臣先敬您!”


    虎背熊腰的武将抄起桌上的酒碗,双手敬向兴武帝。


    吕家父子、雍王、邓冲、孟极等武将都跟着起身敬酒,右相戴纶、吏部尚书杨执敏也带着几位文臣端起酒碗离席,高呼感恩之词。


    同样是跟随兴武帝才建功扬名的严锡正不得不跟着敬酒。


    沉默许久的兴武帝终于笑了,扫视众人道:“难得有空叫你们过来陪朕登山,说好了只论交情,你们又来这套,非要朕也再夸一遍你们辅佐朕开国的功劳吗?”


    杨执敏:“臣等不敢,天降皇上明君一统江山救天下百姓于水火,才有臣等跟随皇上建下微薄之功,臣等是真心感激皇上,时时铭记在心,不敢忘怀。”


    兴武帝:“随便你们怎么夸,但朕心里清楚,少了你们任何一个,朕可能都统一不了大齐的江山,来,朕与诸位同饮!”


    君臣性情不同,有人饮得豪放,有人饮得文静。


    酒碗空了,兴武帝带着众臣们落座,笑着吩咐何元敬:“传膳吧,朕饿了。”


    第36章


    宴席一开始, 乐工歌姬舞姬们也按顺序进听泉殿献艺了。


    大人们敬酒畅谈时,小公主要么专心用饭要么津津有味地欣赏歌舞, 除了跟旁边的三哥说话,并无插嘴君臣言谈之意。


    三岁的小公主经常陪了半场宴席就提前退下了,九岁的小公主却能怡然自得地陪完整场。


    宴席结束时,兴武帝已经喝了七分醉,灌酒灌得最勤的雍王、邓冲、樊钟三人更是喝得东倒西歪,或趴于桌面眯着眼睛继续吆喝,或朝后仰倒指着殿外飞流而下的清澈泉水念叨着“美酒美酒”,或看似端坐其实已经鼾声如雷。


    兴武帝指着三人嫌了几句没出息,撑着桌子站正道:“好了,今日就喝到这里, 下次朕再跟你们喝。”


    大臣们跟着起身。


    庆阳也想起来,扶着桌子的手用了好大力气,一双腿却没了知觉般不听使唤, 旁边的秦仁比妹妹强, 成功站起来了, 却呲牙咧嘴的,唯恐谁看不出他腿酸难受。


    兄妹俩接连吸引了众人的视线,兴武帝看看“稳坐不动”的女儿,突然大笑起来, 伸手示意严锡正看:“瞧瞧, 什么天资聪颖什么大毅力,这不还是一个九岁女娃吗,爬了一座山头就酸得站不起来了,哪有你说得那么惊世骇俗?”


    秦炳第一个哄笑,别的大臣、年轻子弟有笑出声的, 没出声的面上也多了笑。


    双腿不舒服还挨了一顿嘲笑的小公主气呼呼地瞪向父皇。


    严锡正刚要开口,兴武帝醉醺醺地晃了一下,稳住后继续对着严锡正道:“朕赐麟儿自由行走前朝的腰牌时你们都在场,朕答应麟儿她可以用到十岁,朕又是父亲又是父皇的,总不能食言吧?等明年中秋后麟儿就不往前朝跑了,严相大可放心,至于爬爬山骑骑马,随便拎几个将门家的女孩出来都有这兴致,算不上多稀奇。”


    这算是正面回应了严锡正席前的询问。


    严锡正躬身行礼:“皇上英明。”


    答复了大臣,兴武帝走到女儿面前,弯下腰道:“来,朕抱麟儿……”


    还没说完就往旁边歪了一下,因为年长没喝太多的吕光祖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帝王。


    庆阳:“……”


    似是看出了女儿眼中的关心与嫌弃,兴武帝笑笑,看向秦仁:“你,你算了,自己都站不稳,太子,你过来,你做大哥的抱妹妹回去。”


    秦弘只是性情软弱,因为勤于练武,他七尺九的身形还是很健硕的,也没有喝多少酒,得了父皇的吩咐后立即走过来,轻轻松松抱起妹妹。


    小公主因为腿上的酸麻也皱苦了一张脸。


    秦弘左手竖抱着妹妹,右手从膝盖往下地帮妹妹捏腿:“没事,缓一会儿就好了。”


    庆阳趴到大哥肩头,这样大哥能省些力气。


    兴武帝带头朝别院外面走去,跨上骏马后慢慢地往东行。


    秦弘先把妹妹举上马鞍,再翻身而上,从来没有与别人同乘过,秦弘适应了一下,才一手揽着妹妹的腰一手扯了扯缰绳。


    大臣们都拥簇在兴武帝附近,三个皇子走在中间,年轻子弟们垫后。


    毕竟是骑马,不可能挨得太近,秦炳还嫌大哥走得慢跟袁崇礼胡扯去了。


    午后的阳光很是明亮,当周围的马蹄声没那么密集后,庆阳仰头。


    秦弘低头,见妹妹乌黑清澈的眼睛里多了一丝不安,秦弘轻声道:“严相思虑过重,他的话妹妹不用放在心上。”


    庆阳:“可我就是喜欢读圣贤书,喜欢去前朝看各处官员们理政,严相不喜欢我这样,大哥也不喜欢吗?”


    秦弘:“没有,只要妹妹高兴,妹妹做什么大哥都喜欢。”


    妹妹才九岁,聪慧好学是天性使然,去前朝纯粹是那里人多热闹,哪里就与干政扯上关系了,大姐私下收受官员贿赂再举荐给他才有干政之嫌,但一次两次的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亦能把握好分寸,绝不会将方济之类放在重要的职位上。


    庆阳不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她靠着大哥的胸口,小声说自己的想法:“二哥说你们读书练武是为了长大后为父皇办事,那我读好书练好剑,长大了也可以为父皇、大哥办事。我知道公主干政是什么意思,但那么多大臣天天为朝廷献计献策,好的计策采纳,不好的否决,既然如此,父皇、大哥可以用同样的办法筛选我的谏言,凭什么他们献策就不叫干政,我想为父皇、大哥分忧就成了干政?”


    秦弘陷入了沉默。


    后宫不得干政,是怕后宫女子扶植外戚侵分皇权,或是怕干政的女子无才无德祸乱江山,但后宫干政的根本还是帝王无能给了后宫可乘之机,倘若君主贤明,如妹妹所说能辨别后宫或公主宗亲的谏言,如辨别良臣奸臣,那又何乱之有?


    “妹妹说得对,只要是正确的谏言,臣子与亲友都可以提出,所以你只管继续读书,无需理睬严相。”


    秦弘安抚妹妹道。


    每个皇帝与他的一干公主姐妹的情分也不一样,他只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偶尔糊涂却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妹妹则是他看着长大的,现在还是孩子,如果妹妹大了后有野心有恶意,他再冷落妹妹也来得及,在那之前,他不可能因为严相的一句“先患虑患”就跟妹妹生疏了.


    秦弘将妹妹送回行宫的宫殿,继续在这边坐了一阵,等御医来替妹妹检查过身子,确定只是普通的酸乏歇两天就好,秦弘才回了自己的宫殿,沐浴更衣。


    吕温容关心道:“怎么样,父皇游兴如何?”


    秦弘报喜不报忧:“全是跟着父皇出生入死的功臣,父皇今日很高兴。”


    晾干头发,秦弘刚准备陪妻子躺会儿,父皇那边派了传话公公来,宣他过去。


    秦弘匆匆换了一套外穿的锦袍出门了。


    相比儿子的端重,坐在次间凉榻上的兴武帝就随便多了,只穿了一套沐浴后换上的蓝绫中衣,一个人往棋盘上摆黑色棋子。


    看眼恭恭敬敬走进来的儿子,兴武帝朝棋盘对面扬扬下巴:“坐吧,咱们父子俩下两盘。”


    秦弘自知没那么简单,垂眸敛目地坐了过去。


    兴武帝随口问道:“麟儿那边御医去看过了?”


    秦弘:“是,说是没有大碍,父皇不必担心。”


    兴武帝幸灾乐祸地嗤了声:“小傻子,你三弟巴不得可以不去,她偏偏要凑热闹,这下好了,累垮了腿不说,还挨了严相一顿教训,得亏她还小听不出严相的指责到底有多重,换成你大姐,当场就得吓哭了。”


    秦弘抬眸,见父皇只管盯着棋局,他掩饰紧张道:“严相那话确实危言耸听了,妹妹还是孩子心性,此时就妄议干政简直荒谬可笑。”


    兴武帝手捏棋子,看着儿子问:“你当真这么想?还是也觉得朕太过偏爱你妹妹,不敢在朕面前说麟儿的不是?”


    秦弘大骇,放下棋子跳到地上,赤着脚跪了下去:“父皇明鉴,儿臣是真的不信妹妹会有干政的野心,绝不是刻意逢迎父皇。”


    兴武帝:“……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你我父子,闲聊几句至于这样?”


    秦弘慌慌张张站起来,额头眼瞅着多了一层细汗。


    兴武帝让儿子坐回去,哼道:“不怕你们怪朕偏心,朕确实最疼麟儿,谁让她最小呢,谁让你们小的时候朕忙着打天下没机会疼你们?但朕疼她归疼她,大事上还没糊涂,你才是朕亲自选出来的太子,你得撑起未来天子的架子来,对咱们家这两位公主该照顾就照顾,该严厉的时候也得严厉,免得真把她们惯坏了,将来一起拿捏你。”


    秦弘默默听完,恭声道:“父皇放心,儿臣记住了。”


    兴武帝:“君就是君,再亲的手足再有功的臣子,你都得把君王的威仪放在亲情与君臣私交的前头,让他们亲你又畏你,心里有畏,才不敢仗着私情拿捏你,你若能做到这点,朕对将来真就没有什么可放不下的了。”


    秦弘下意识地低了头,惭愧片刻才道:“儿臣一定努力改正,争取早日让父皇满意。”


    兴武帝:“嗯,专心下棋吧。”.


    儿子走后,兴武帝歇了一个短晌,醒来已是黄昏,夕阳灿烂,晚风清凉。


    兴武帝换上一件常服,闲庭散步地来了小公主的宫殿。


    庆阳也刚醒不久,因为腿酸犯懒躺在次间的榻上,丽妃搬了一张椅子过来,用银叉扎着瓜片喂女儿。


    外面宫人在给皇上行礼了,丽妃赶紧放下东西出去迎接。


    兴武帝握住她的手往里走,快进次间了再松开,跨过门槛一看,女儿背对他躺在榻上仿佛熟睡,然而旁边就摆着一盘最多只吃了一成的瓜片。


    兴武帝笑了,直接坐到丽妃的椅子上,端起果盘道:“麟儿睡了啊,正好给朕吃。”


    庆阳一听,立即转过来,想要抢走果盘。


    兴武帝顺势将刚扎起来的瓜片递到女儿面前:“来,父皇喂你。”


    庆阳还记得听泉殿里父皇的嘲笑,扭过头道:“我一个没什么稀奇的普通九岁女童,不敢劳烦父皇。”


    不知内情的丽妃茫然地看着这父女俩。


    兴武帝笑着哄道:“这叫示人以弱,免得别人把朕的麟儿当惊世骇俗的女童过于提防,难道你想他们天天跑到父皇面前说你的坏话?”


    庆阳想了想,乖乖转过来吃父皇喂的瓜。


    父女俩和好了,丽妃的心提了起来,惶恐问:“皇上,谁说麟儿坏话了?”


    兴武帝抬手也喂她一片瓜:“没谁,朕跟麟儿都解决了,你只管安心避暑。”


    第37章


    兴武帝让工部改修过的西苑行宫, 宫殿这边也分成了内宫与前朝,前朝除了中书省、六部等官署以及随行官员居住的官舍, 兴武帝还让人在东南边隔了一圈宫墙出来赐名为南所,又在南所里建了六座两进的小院,赐给不宜住在内宫的宗室住。


    雍王一家、永康一家就分别挑了一座院子。


    永康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想到妹妹出嫁后也得住在南所,弟弟登基后二弟、三弟来行宫时同样要像王叔一样住在南所,永康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连续两日车马劳顿,永康才不要去爬什么飞鹰峰,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大懒觉,醒来带着孩子们去贵妃那边走一圈,再叫上平时合得来的几位官夫人、少夫人同去赏赏景, 待日头高了阳光变晒了,永康才回到南所休息。


    驸马傅魁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地回来时,永康的晌都快歇完了, 喝令傅魁沐浴后才许他躺到床上。


    饮酒助兴, 虽然成亲已有六载但都还年轻的公主驸马自然而然地闹了一回。


    结束后傅魁就想睡了, 永康不许他睡,问:“一大早出发,伴驾伴了足足三个时辰,有出什么新鲜事吗?”


    傅魁想, 登山时他跟一帮熟悉的勋贵子弟在一起, 打打闹闹不算新鲜,吃席时皇上与一帮功臣没有提到政事,还是喜欢追忆君臣年轻时的金戈铁马意气风发,听得他们年轻一代都快会背了,要论新鲜……


    傅魁只想到一件, 用看戏的乐呵口吻道:“严相真是敢说,居然敢阴阳皇上是不是想把庆阳公主教成一个干政的公主。”


    严相看似是提出了两个皇上可能会选择的期许,但哪个明君会纵容公主干政呢,所以严相就是在警醒皇上,让皇上赶紧约束约束庆阳公主,皇上果然也很听劝,散席时表明了他没想一直纵容庆阳公主去前朝胡闹的态度。


    庆阳干政?


    永康脸色一沉,拧了闭眼欲睡的驸马两把,让他把前因后果都说个清楚。


    傅魁又疼又烦,可谁让他娶的是皇帝女儿?


    不过事情其实简单的很,再略去小公主反驳严相的两段话,傅魁很快就说完了,见永康愣愣地坐在旁边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傅魁趁机如愿睡去。


    永康的脑袋里全是严相夸赞妹妹的那几个词:天资聪颖、大毅力、巡视天下以及结识重臣!


    父皇有三个儿子,再疼爱妹妹都不可能把皇位传给妹妹,以前再大的昏君都没做过这种事,怕的是父皇继续纵容妹妹,过于聪慧的妹妹也因为这份纵容真的生出野心,她自己没法坐龙椅,却可以利用她的聪慧与拉拢大臣得到的势力支持三弟!


    别说女人没这个能耐,永康读书再少,也听说过汉朝出了个把控儿孙皇帝掌管朝堂的吕太后,妹妹真要动了此念,三弟那懒散没出息的德性正好适合做个傀儡皇帝!


    种种念头连起连落,永康越想越是心惊,光防着二弟三弟跟弟弟争夺太子之位了,险些疏忽了庆阳这个最受父皇宠爱的小丫头。


    丢下酣睡的丈夫,永康穿好衣裙去了书房,一个人沉思许久,等到窗外吹来的风凉快了,永康才带着宫女去了内宫。


    她先去探望腿酸站不起来的妹妹,得知劳累过度妹妹还在歇晌,永康这才“顺道”去了太子的宫院。


    秦弘被父皇叫过去下棋说话,已经错过了歇晌的时候,堂堂太子也不好睡懒觉,秦弘干脆去了书房,虽然看不进去书,却正好有个清静的地方细细品味父皇教他的为君之道。


    “殿下,大公主找您。”德全在帘子后道。


    秦弘:“……”


    从小就是这样,每次他单独去见了祖母、贵妃、丽妃或是偶尔回来的父皇,大姐都要追问他一遍。


    秦弘不喜欢,但他知道大姐是好意,也心疼大姐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却要牢牢护住他的辛苦,所以他叹口气,刚准备移步去客厅见大姐,比德全稍远些的地方突然响起大姐疑惑的声音:“怎么没声?太子是不是看书看累了,睡着了?”


    秦弘加快脚步,挑开书房与堂屋中间的帘子,一眼就看到了从堂屋外门走过来距离这道内门只剩几步的大姐。


    秦弘笑着问:“大姐怎么过来了,没看到温容?”


    按理说,温容应该会把大姐请到客厅喝茶。


    永康面带不耐:“我来找你的,不用她招待,行了,德全你去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躬着腰的德全偷瞄太子。


    秦弘摆摆手,挑着帘子,请大姐到里面说。


    永康要说的就是妹妹的事,提醒弟弟警惕妹妹以后可能会有的野心,包括父皇对妹妹的过于偏心。


    秦弘听个开头脑袋就疼了,不高兴道:“严相多心,大姐怎么也这样,庆阳刚九岁懂什么,父皇更没有纵容她干政的意思。”


    永康:“庆阳现在小,以后总会长大。行,她的事长大了再说,父皇呢,你如何确定父皇没这念头?他都专宠丽妃多少年了,皇帝被宠妃哄昏头的事还少吗?”


    秦弘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姐姐:“那是父皇,你,你……”


    永康冷笑:“父皇又如何,他有五个亲生的子女,但只有你我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咱们俩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别的事可以论手足情分,龙椅只有一把,在父皇心里兴许三个儿子谁坐都一样,反正他的家业没落到外人手里,咱们不一样,无论二弟还是三弟坐上龙椅,你我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类似的话秦弘早听够了,连带着看大姐凝重发狠的脸都觉得腻味烦躁,人还偏向大姐坐着,脑袋却转了个方向,低声道:“就你天天把父皇往昏了想,回来后父皇亲口跟我说的,他疼庆阳只是因为庆阳年纪小,我才是他选出来的未来天子,还让我对庆阳该照顾照顾,该严厉严厉,把君威放在私情前面。”


    永康意外道:“当真?”


    秦弘点点头,还是别着脸。


    永康想了想,嗤道:“兴许父皇只是说几句好听的哄你,怕你因为严相的提醒疏远他最宝贝的小公主。”


    秦弘根本不想做亲兄弟姐妹勾心斗角那一套,也不想亲姐姐猜忌来猜忌去,他都那么说了,姐姐竟然还能编排父皇,冲动上头,秦弘抓紧大腿,回头朝姐姐丢了一句实话:“父皇没说庆阳,他说的是咱们家的两个公主,让我哪个都别惯坏了!”


    永康就仿佛胸口真的被那话扎了一刀似的,惊得张开嘴却发不出声。


    秦弘看了难受,继续歪向另一侧,默默等着。


    永康眼睛有些模糊了,看到的不是弟弟,更像是那个没怎么抱过她的父皇。


    君威放在私情前头,父皇让弟弟这么对庆阳对二弟三弟都没错,可她是弟弟一母同胞的姐姐啊,她做姐姐的照顾弟弟的时间比父皇都多,比早死的母后祖母都多,父皇不疼她就罢了,还不许弟弟疼她!


    秦弘偷偷看过来,就见姐姐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淌着泪。


    秦弘赶紧取出帕子凑过去帮姐姐擦眼泪。


    永康一把背了过去:“您可是太子,犯不着管我!”


    秦弘扶住姐姐的肩膀:“好了,你平时不也希望我硬气点吗?父皇那话也是一个意思,他盼着我做个有威严的皇帝才那么说的,父皇真有改立二弟三弟甚至让庆阳干政的心,他还教我做什么?”


    永康信了,红着眼圈质问弟弟:“那我呢?我是你姐还是嫁出去的外人?”


    秦弘:“当然是我姐!”


    永康擦擦脸,咬牙道:“父皇疼不疼我我不在乎,你不行,父皇怎么疼庆阳的,将来你也要一样的疼我。”


    秦弘:“好好好,姐姐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被母妃贵妃、父皇大姐姐接连探望过后,庆阳睡了一晚的好觉,早上醒来先掀开被子抬抬腿,再下床走了一圈,确定小腿只剩一点点酸了,庆阳很高兴,自己吃了早饭,再去隔壁找三哥。


    福安出来迎的,一脸复杂:“禀公主,殿下昨晚就让奴婢把堂屋的门锁了,再把钥匙从门缝里给他丢进去,说什么除非皇上派人来砸门,他才肯提前起床。”


    庆阳:“……”


    多走几步去找二哥,二哥也还没起,庆阳瞅瞅大哥大嫂那边,懂事地自去给父皇请安。


    刚到西苑这三天都是休息日,连着勤政多年的兴武帝也想好好歇几天,对小公主道:“父皇要单独去逛逛,麟儿叫几个小伙伴陪你玩吧,怎么玩都行,一定要注意安全,尤其不许单独骑马跑马。”


    庆阳:“好吧,那我去游湖钓鱼。”


    兴武帝:“嗯,朕先走了,你晚半个时辰再去请你的小伙伴,这会儿可能都在睡懒觉。”


    庆阳才懒得等,送走父皇,她叫来两个专门跑腿传话的小太监,一个去湖边准备游船与两份钓鱼所用,一个去官舍那边喊张肃。


    又去母妃那边坐了坐,庆阳带着解玉来到西景门,一身靛蓝圆领锦袍、腰系伴读腰牌的张肃果然已经等在这里了。


    庆阳朝他笑笑,指着湖边的方向道:“走吧。”


    张肃再次朝西景门里面看了眼,问:“三殿下已经出发了吗?”


    庆阳哼道:“三哥还在睡懒觉,等他醒了可能会来找我们吧。”


    张肃垂眸,视野里是小公主白色的裙摆:“殿下的腿如何了?是不是再静养两日比较妥当?”


    庆阳:“……”


    小公主折回来,站在比她高了一大截的少年身前,仰起头正好能对上那双总是喜欢垂着的眼睛,然后生气地问:“你是在嘲笑我昨天站不起来的样子吗?”


    张肃立即单膝跪了下去:“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担心殿下年幼……”


    “既然担心,那你背我过去!”


    刚刚还板着脸的小公主忽地一笑,转眼就绕到张肃身后扑了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张肃及时左手撑地,稳住身形后,他扫眼几步外解玉的衣摆,无奈道:“我陪殿下游湖就是,一路背殿下过去却恐引起闲言碎语,殿下还是自己走吧,或是搭乘步辇。”


    庆阳脑袋都枕着他肩头了:“什么闲言碎语,你自己说的,我还年幼,再说我的腿还酸着,就要你背。”


    两条小胳膊越抱越紧。


    张肃劝说无用,只好背着小公主站了起来。


    从西景门到湖边铺了一条石板路,石板路的两侧便是平坦宽阔的草地,绿油油的草丛里偶尔开出几朵野花。


    庆阳欣赏了一会儿景色,再去看张肃的脸,想到昨日下山后这张脸都快红成紫色了,庆阳问:“那么高的山,你背着我也挺累的吧?”


    张肃:“还好。”


    庆阳:“其实中间你可以叫醒我放我下来的,我又不是一点路都走不了。”


    张肃没有回应。


    确实很累,但小公主睡得太香了,他没忍心叫。


    第38章


    游船已经备好, 除了一位划船的中年公公,船上还安排了熟谙水性的两个小公公, 以防主子们落水。


    船夫站在船尾撑船,两个小公公也候在这一侧,解玉在船篷里查看各种器具以及御膳房送来的瓜果糕点,时不时朝船头看两眼,那里小公主正惬意地靠躺在一张几乎铺满整片船头的毡垫上,张肃脊背挺直地跪坐于一臂之外,船行了一段距离了,少年郎的身影却仿佛一下都没动过。


    庆阳很喜欢这样躺着看天,便想让她特意约出来的玩伴也享受享受。


    “你要怎么样才肯躺下来?”双手垫在脑后,庆阳看向前面那道挺直的背影。


    张肃:“尊卑有别, 微臣不敢。”


    庆阳:“那你喜欢陪我游湖吗?该不会心里也不愿意吧?”


    张肃:“……微臣心甘情愿在此保护殿下。”


    庆阳:“这里又没有危险,我不需要你保护,别人都在睡懒觉, 我知道你起得肯定早, 才叫你过来陪我。”


    张肃对着船头的船板点点头, 因为小公主没有再问话,他便恢复了沉默。


    庆阳就觉得这人很无趣,躺了一会儿坐起来,回头看看游船与岸边的距离, 庆阳朝船篷道:“解玉, 停船。”


    等船停稳,庆阳让张肃帮她挂鱼饵、抛竿,张肃的缺点是话少,但无论庆阳让他做什么他都乖乖照做,既比二哥听话, 又比三哥能干,所以庆阳很喜欢跟张肃在一起。


    张肃很快就抛好了鱼竿,再把鱼竿递给小公主,这杆挂的是小钩,不怕遇到大鱼拉扯到公主。


    庆阳看向另一根鱼竿:“你也钓,这个总行了吧?”


    张肃没再拒绝。


    船夫很会停船,刚好让船头的小公主背光而坐,湖水清澈,远处有山有岛有堤亦有掩映在花树后的亭台楼阁,在这样的景色中钓鱼便也不会让人烦闷。


    细细的竿头下沉,庆阳眼睛一亮,等了一会儿确定是鱼上钩了,庆阳猛地往上一提,钓上来一条巴掌大的小银鱼。张肃放下鱼竿想去帮忙,庆阳让他别动,自己将鱼竿后移,让那条小银鱼越来越近。


    移竿的过程中银鱼没怎么动,当庆阳伸手去抓时,这鱼突然一阵疯狂摆尾,甩了两人一脸的水。


    张肃及时将鱼抓到手中,再关切地看向用袖子挡住脸的小公主。


    袖子下落,露出小公主水润含笑的黑眼睛,就在张肃想避开时,小公主笑得更开心了,指着他的脸:“你怎么溅了这么多?”


    张肃这才用袖子随便擦了擦。


    银鱼放进小公主的木桶里,张肃重新捡起自己的鱼竿,余光却见小公主跪坐在木桶前,低头看鱼去了,一边看还一边跟那条鱼说话:“如果我钓不到更大的,就拿你去给父皇母妃炖鱼汤。”


    张肃:“……”


    随着湖里的鱼不断上钩,小公主的童言童语也越来越多。


    张肃便放心了,昨天严相说得那么重,他还想过小公主会不会因此感到委屈、闷闷不乐.


    上午钓鱼,晌午在屋里休息,下午凉快一些了,庆阳叫了三哥、张肃去草原上骑马。


    一觉睡到吃午饭的秦仁终于睡够了,精神很不错,但他对骑马跑马的兴趣都不大,宁可走在帮妹妹牵马的张肃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妹妹聊天。


    “公主,我们来了!”


    远处传来小姑娘甜甜的声音,高坐马背的庆阳回头,看到袁崇礼的妹妹袁婕高兴地朝这边跑呢,严相的孙女严真真落后几步,最后才是两人的丫鬟。


    庆阳让张肃调转马头,但没有下马的意思。


    袁婕一直在跑,停到跟前时脸都跑红了,笑盈盈地先看向秦仁。


    秦仁已经十四了,前两年就听袁崇礼跟二哥显摆过他跟家里通房丫鬟的事,虽然秦仁觉得这种事情不该拿出来说,但袁崇礼的话确实让他明白了男女之事。随着大哥完婚二哥赐婚,长辈们也开始将他的婚事挂在嘴边开玩笑,母妃更是提醒过他袁婕可能对他有意思!


    秦仁喜欢喝喜酒,因为能喝喜酒的日子都不用起早读书,可他还没动过娶妻的念头,对娶袁崇礼的妹妹更没有兴趣。


    秦仁朝妹妹使个眼色,笑道:“那你们小姑娘们们一起玩吧,我跟张肃先走了。”


    庆阳配合地下了马。


    袁婕拦住秦仁,提议道:“三个人能玩什么,我们五个捉迷藏吧?”


    秦仁:“不了,二殿下还在前面等我,我去找他。”


    说完,秦仁手脚利落地爬上妹妹的坐骑,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跑了。


    张肃看向被拴在十几丈外一棵树下的他与三殿下的两匹马。


    庆阳:“你去追三哥吧,看着他别让他摔了。”


    张肃告退,骑一匹牵一匹地追向三皇子。


    庆阳幽幽地瞪了他一眼,再去看袁婕与严真真,袁婕正在为三皇子的离开失落,严真真手里握着几朵一路采摘的野花,问:“那咱们是摘花还是捉迷藏?”


    袁婕对两样都没兴趣,直接问小公主:“三殿下一见我就跑,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吕温容当太子妃了,孟瑶成了二皇子的准王妃,就剩一个三皇子,还长得那么俊,袁婕不想错过。


    小公主一脸茫然:“你做什么得罪三哥了?”


    手捧野花的严真真也疑惑地看了过来。


    两个九岁的女童,两双清澈懵懂的大眼睛,袁婕咬咬唇,自觉跟她们说不到一处,干脆不提了。


    庆阳就陪着严真真去采野花。


    回宫时,庆阳想把野花送给母妃,过来了才发现父皇也在。


    “母妃,好看吗?”庆阳靠到母妃身边,举起她精心挑选特意搭配了不同颜色的野花。


    丽妃笑道:“好看,送给母妃的?”


    庆阳点头。


    靠在罗汉床另一侧带笑打量母女俩的兴武帝突然道:“为何只送你母妃,父皇就没有?”


    庆阳便分了几朵送去父皇面前。


    兴武帝接了,装模作样地嗅了嗅,问:“你三哥陪你摘的?”


    庆阳摇头,说是跟严真真一起摘的。


    兴武帝笑了笑,让丽妃去找个花瓶插花,他将女儿拉到身边坐下,低声道:“严相昨天刚凶了你一顿,你怎么还愿意跟他的孙女玩?”


    早就忘了这茬的庆阳:“……凶我的是严相,真真又没有得罪我,我为什么要不理她?”


    兴武帝:“那如果你在外面见到严相,还会跟他打招呼吗?”


    庆阳:“要啊,他是父皇的丞相又是长辈,我不能失礼。”


    兴武帝奇了:“你不生他的气?如果父皇完全听他的,可能现在就把你的金腰牌收回来了,甚至还会冷落你一段时间。”


    想象自己被冷落的小公主先瞪向父皇:“父皇若因为别人说我的坏话就冷落我,那我也冷落父皇。”


    说完,小公主坐到罗汉床另一头去了,歪着身子。


    兴武帝笑,追到女儿这边,父女俩并肩挨着:“麟儿放心,父皇这辈子都不会冷落你的。”


    他这辈子还剩多少年啊,能不能见到小女儿出嫁都未可知。


    庆阳听到了父皇的叹息,仰头看看,注意到父皇眼角的皱纹,庆阳抱住父皇的手臂,靠着道:“那我也好好孝敬父皇,孝敬父皇一辈子。”


    兴武帝摸了摸女儿的头:“昨天让麟儿受委屈了。”


    纵使严锡正是为了大齐的将来防微杜渐,他也不该当众说那话,给他的警钟确实够响,但万一太子是个小心眼的,麟儿将来该如何自处?


    庆阳:“是有些委屈,不过我知道严相是为了朝政着想,是为了尽他身为宰相的职责,所以我不怪他。”


    兴武帝搂紧了女儿的小肩膀,沉默片刻才笑着夸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朕的麟儿虽然才九岁,度量却堪比一位宰相了。”


    小公主不是很爱听:“为何要跟丞相比,我是父皇的女儿,身份比丞相尊贵,度量比丞相大也是应该的。”


    刚寻了一个合适的花瓶走过来的丽妃,就听皇上又发出几声大笑:“对,该他们向朕的麟儿看齐才对!”.


    君臣连歇三日,接下来该批折子的批折子,该当差的当差。


    小公主本来已经忘了听泉殿的不快了,被父皇一提醒,大臣们当差第一日,庆阳便把御赐的金腰牌挂在腰上,堂堂正正地去了行宫的小中书省,且直奔两位丞相的公房。


    秦弘也在这边,见到穿了一套淡黄配色襦裙的妹妹,白净净的脸蛋乌溜溜的眼睛,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碍于两位丞相在场,又知道妹妹大概转一圈就走了,秦弘便只是朝妹妹笑笑,低头继续翻阅手里的文书。


    右相戴纶亦是如此。


    严锡正面无表情地扫眼小公主,刚要收回视线,小公主竟然走到他旁边了,脚步一停。


    严锡正立即合上桌面上的折子。


    庆阳:“我没想看。”


    随即就让宫人送了一把椅子进来,摆在严锡正的书桌左侧,既方便她看严锡正的脸,又保证她看不清奏折上的字。


    严锡正:“公主这是何意?”


    庆阳:“严相怕我干涉朝事,怕我结识重臣,那我就老老实实待在严相身边,由严相亲自监督。”


    严锡正:“……公主若肯安分居于内宫,不再踏足前朝,臣又何须多虑?”


    庆阳:“可我来前朝是为了瞻仰诸位开国功臣的风采,尤其仰慕严相,少来一日便要少见一日,我舍不得。好了,严相继续吧,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国事。”


    严锡正:“……”


    什么心智过人毅力过人,这分明就是个九岁顽童,故意报复他来了!


    第39章


    小公主说是来瞻仰严相的, 坐好后自然就得一直盯着严相看了,因此, 庆阳先是从严锡正头顶的宰相官帽看起,再去看他拧出皱纹的额头、肤色黯淡发黄的脸庞、紧紧抿着的嘴唇、约莫一掌多长的一把胡子,最后是他握着笔的小手指指根处长了一颗黑痣的右手。


    在小公主注意到那颗黑痣的时候,那只手似乎往后挪了挪。


    光盯着手也没意思,庆阳视线上移,再去看严锡正的紫色官袍、肩膀、脖子……


    来回打量三四遍,半盏茶的功夫都没到,严锡正忽然放下笔,皱眉看向小公主:“臣不习惯被人如此注视,公主执意坐在这里, 便是故意妨碍臣处理公务,臣想皇上赏赐公主腰牌时,应该嘱咐过公主不可干扰臣等。”


    庆阳:“父皇命我不许捣乱, 我这么乖乖坐着也算捣乱吗?”


    严锡正:“乱了臣的心神, 当然是捣乱。”


    庆阳:“好吧, 那严相去父皇面前参我一本吧,父皇公私分明,一定会替严相做主的,我虽然会被父皇责罚, 但因为多看严相几眼而受罚, 我觉得很值。”


    对面右相的书桌后,突然传来一声没憋住的短促低笑。


    小公主没有回头看,严锡正朝举起奏折挡脸的戴纶抛出一记眼刀,瞪完了,再看小公主一点都不怕他告御状的气人模样, 严锡正真的头疼了。他当然不能去皇上那里告状,皇上日理万机,丞相本该为皇上分忧,拿这么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打扰皇上,岂不显得他这个左相很无能?


    “公主要如何才肯离开?”严锡正决定自己解决此事,但如果小公主要他为听泉殿的事赔罪认错,那是万万不可能。


    庆阳当然也不想一个上午都在这边无所事事,思索片刻,道:“那天我跟真真在草原上采野花,加起来也只找到五种,如果今日天黑前严相能亲自找到九种盛开的野花送我,我就答应以后再也不这样瞻仰你。”


    摘野花而已,虽然有些胡闹听起来并不难,严锡正一口答应了。


    小公主便去别的地方玩了。


    黄昏时分,严锡正回了他在官舍的院子,随驾行宫是恩典,严锡正带了妻子跟乖巧可爱的孙女过来,儿子在京任六品官,不在随驾官员之列,孙子刚刚五岁,带过来只会给老夫妻俩添乱。


    “祖父!”


    “哎!”


    严锡正抱住笑成花一样的孙女,欣慰道:“这么想祖父啊?”


    以前他回来,孙女可没有如此热情地迎接过他。


    严真真仰起头,小脸上全是期待:“庆阳公主说,祖父吃完晚饭会带我们去草原上摘野花,还说祖父能找到九种,祖父快点去吃吧,晚饭都做好了!”


    严锡正:“……”


    虽然心凉了半截,但亲口答应的事便不能反悔,严锡正强颜欢笑地陪妻子、孙女吃了晚饭,再在妻子幸灾乐祸的目光中牵着孙女出发了。


    庆阳拉了三哥一起来看戏,兄妹俩带着严真真摘野花,因为没有必须完成的目标说说笑笑跟玩一样,严锡正那里就是另一种心情了,近处凑不足九种野花,严锡正只好往远处了走,等夕阳快落山的时候,年近六十的老丞相竟然走出了一里地,眼看着要去旁边的山里了。


    秦仁抬头望望,小声对妹妹道:“九种是不是太难了,别累到严相。”


    庆阳让严真真喊老丞相回来。


    严真真喊了,可是固执起来的老丞相非要履行承诺。


    庆阳只好派三哥、福安去帮忙,总算在天黑前帮老丞相凑足了九种野花。


    “我派人去牵匹马来?”看看老丞相鞋面上的灰土,庆阳体贴地问。


    严锡正:“……臣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天色不早,两位殿下快回去吧,臣也带真真告退了。”


    得到许可后,严锡正牵着孙女走了,走着走着还把小孙女背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的庆阳彻底放了心。


    兴武帝并没有露面,却派人留意着草原上的动静,得知严锡正凑足了九种野花,兴武帝笑笑,去后殿陪丽妃了.


    在行宫每旬只需要读三日书,庆阳就有了大把四处游乐的时间,有时候会跟二哥三哥一起登山游湖骑马,有时候会跟严真真等随驾的小姑娘们玩,有时候陪着母妃、贵妃与官夫人们赏花,有时候也会带着腰牌喊上樊钟去巡视驻扎在西苑外面的五处军营。


    六月中旬,一早就开始下雨了,上午庆阳陪在母妃身边,歇过晌去找三哥,却被这边的小太监告知三哥跟着二哥去官舍那边玩了。


    京城的东宫与二妃住的西宫中间隔了几道宫墙,所以张肃这等身高的伴读还能住在三哥的宫殿,西院的内宫就没那么宽敞了,因此张肃与袁崇礼这两个伴读都住在前朝的官舍。


    离得远,庆阳就没有多跑这一趟,回自己的院子练字去。


    练字、看书,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就在庆阳准备走到窗边赏雨放松眼睛时,解玉神色不安地走了进来:“殿下,刚刚皇上那边来了人,把二殿下、三殿下院子里的宫人都带走了,好像是两位殿下在官舍与人斗蛐蛐赌钱,被皇上抓了个正着。”


    庆阳:“……”.


    兴武帝住在行宫的含元殿,两位皇子身边的宫人自有他身边的得力太监负责审问,有资格被兴武帝亲自审问的那几个,此时全都跪在含元殿的正殿门外,低着脑袋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淋了全身湿透。


    跪在最前面的是秦炳、秦仁,第二排是袁崇礼、张肃,第三排是参与了此次赌钱的另外几个未满二十尚未当差的高官勋贵子弟。


    兴武帝坐在廊檐下,面前摆着七八个或圆或方的小竹笼,里面不时传来几声蛐蛐叫声。


    “说,谁起的头。”


    兴武帝随意地踢翻一个竹笼,看着那竹笼骨碌几下滚到老二、老三中间,沉声问道。


    秦仁打了个哆嗦,头垂得更低了,秦炳脑袋不动,悄悄往后看了眼,咬咬牙道:“父皇,是儿臣出宫后看到街上有斗蛐蛐的,买了几只养,还带到行宫来,撺掇他们也去抓蛐蛐陪儿臣解闷。”


    兴武帝又踢走一个竹笼,这次竹笼滚到了第二排的张肃与袁崇礼中间。


    跪趴在地的袁崇礼整个上半身都在抖,衬得同样跪着的张肃稳如磐石。


    兴武帝看眼张肃,问老三:“你去官舍,为何没叫张肃随行?”


    秦仁一张嘴,顺着脸庞滚落的雨水先淌了进来,不敢吐,秦仁本能地吞了,再懊悔地道:“儿臣知道张肃板正守礼,从一开始就没敢告诉他,每次都是背着他玩,不然他肯定阻拦儿臣……”


    兴武帝:“那你背着他玩几次了?又是哪找来的蛐蛐?”


    秦仁:“……三次,第一只蛐蛐是二哥送我的,那只死了后儿臣自己去草原上抓了两只大的,抓的时候张肃并不在场。”


    兴武帝:“张肃,三皇子所说可否属实?”


    张肃:“微臣确实不知此事。”他只知道袁崇礼养了蛐蛐,偶尔也会叫二殿下过去玩,但三殿下何时偷偷加入其中的,张肃毫无线索。


    兴武帝让张肃站到廊檐下,张肃坚持跪着:“微臣身为三殿下的伴读,因失察未能及时劝阻三殿下,当罚。”


    兴武帝哼了声,视线在哆哆嗦嗦的袁崇礼身上停留片刻,对众人道:“二皇子第一次养的蛐蛐究竟来自何处,朕派人一查便知,但朕给你们机会,只要你们如实交代,朕不会重罚任何人,只当一帮年轻人贪玩犯了错,倘若你们此时所说与朕查出来的不符,那就别怪朕小题大做,治你们的欺君之罪。”


    此言一出,胆大如秦炳都慌了,袁崇礼更是哭出声来,磕头道:“皇上,是微臣鬼迷心窍拿着蛐蛐去给二殿下解闷,微臣知错了,求皇上饶命!”


    他自己招了,秦炳无法再帮忙遮掩,抬头替袁崇礼求情:“父皇,崇礼也是看儿臣烦闷才想讨好儿臣的,您要怪就怪儿臣,饶他这一回吧?”


    兴武帝本来还没多生气,听了这话,他直接抓起一个竹笼砸到老二头上:“烦闷?朕赐你府邸赐你金银,还安排天下第一等的文武先生教你读书习武,你哪来的时间烦闷!”


    秦炳被砸得歪了下脑袋,竹笼被砸得松了盖头,跳出一只硕大的黑蛐蛐,被闻讯赶来替弟弟们求情的太子一脚踩在了脚底下。


    “父皇,二弟三弟年少,一时贪玩也在所难免,您……”


    对上父皇冷厉的目光,秦弘心头一颤,忙跪到三弟旁边,不敢再说。


    兴武帝:“这等乐事,老二就没邀请过你?”


    秦弘不敢撒谎,扫眼二弟的方向,道:“二弟确实邀请过儿臣,但儿臣对此无意……”


    兴武帝又抓了个竹笼砸向太子:“你无意就不玩,那你做大哥的,明知道弟弟不学好,你怎么不劝止?”


    秦弘有苦难言,秦炳不想大哥被自己牵连,很是硬气地道:“大哥劝了,是我不肯听他的,父皇要罚就罚我一人吧!”


    兴武帝仰头,天阴沉沉的,廊檐下雨水如珠连串地滴落。


    这就是他的三个儿子,老大懦弱管不住弟弟,老二刚硬却不辨忠奸,老三没出息却有躲过张肃去赌钱的本事!


    “身为皇子却不修德行聚众赌钱,明知宫规而故犯,全去领罚三鞭,闭门抄书一个月。”


    “袁崇礼身为伴读却诱使二皇子玩物丧志,罚十鞭,免去伴读一职。”


    “张肃无罪,其余几人,罚两鞭、禁足十日。”


    第40章


    庆阳第一次被御前侍卫拦在了父皇的宫殿门外。


    “公主别急, 太子已经进去为两位殿下求情了。”深知小公主有多受宠,御前侍卫低声透露了个消息。


    庆阳不想为难侍卫, 带着为她撑伞的解玉往旁边避了避,只是她不明白,既然父皇允许大哥去求情,为何就不肯见她呢?


    哗哗的雨声遮挡了里面可能会传出来的动静,庆阳对着旁边红色的宫墙思索起来。


    再有,二哥做出这种事庆阳并不意外,三哥那人懒归懒,除了不听武先生的教导一直都还算守规矩,怎么也跑去赌钱了?还有张肃,他知道吗, 也去赌了吗?


    远处传来踏雨而行的急促脚步声,庆阳抬头,在宫道另一头瞧见了雍王叔的身影, 穿着一身紫色官袍, 并未撑伞。


    很快, 雍王也被侍卫拦住了,并且没有得到侍卫的任何解答。


    雍王没辙,走过来问伞下的小侄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营里,听到消息赶紧过来了, 都没来得及问清楚。”


    庆阳知道的也不多。


    确定是赌钱, 雍王焦虑地一砸拳头:“完了,吃喝嫖赌这四样败家行径,你父皇最恨赌,这次肯定不会轻轻放过。”


    自家老爹就是个赌鬼,越穷越赌, 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老爹因为逃债栽沟里丢了命,苦了老娘辛辛苦苦拉扯他们兄弟两个。雍王小时候只知道家穷,偶尔听老娘骂两句老爹是赌鬼,并不知道大哥有多恨赌,直到他被几个玩伴拉去赌小钱,再被大哥用鞋底打了一顿屁股开花,雍王才深深地记住了教训。


    刚说完,里面就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唤。


    庆阳的心跟着一跳,那好像是三哥的声音?


    第一声是“啊”,第二声是“父皇我错了别打了行不行”,跟着又是两声“啊”。


    担心还有更多的“啊”,雍王体贴地捂住小侄女的耳朵,免得半夜小侄女做噩梦。


    庆阳虽然听不见,眼里却转起了泪花,父皇到底在怎么惩罚三哥啊!


    又等了一阵,里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庆阳抹把眼睛,紧张地盯着侍卫身后的宫门。


    宫门从里面打开,秦弘、秦炳前后脚走出来了,见到守在旁边的王叔与妹妹,秦弘羞惭地低下头,并不介意挨了三鞭子却因为丢了好友伴读而沮丧的秦炳谁都不想搭理,叫上袁崇礼先走了,紧跟着才是被张肃搀扶着的秦仁。


    兄妹相见,秦仁心里一酸刚想哭,却在看到妹妹先掉的眼泪后深吸几口气,用力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妹妹别怕,三哥不疼!”


    庆阳想扑过去抱哥哥,被善解人意的解玉及时拉住,免得小公主扯到三皇子的伤。


    “王叔,父皇命我们禁足思过,我们先走了。”


    垂着眼打过招呼,秦弘也走了,另外几个勋贵子弟见过礼后跟着离去。


    “你们也快回去吧,我去看看皇上。”雍王叹口气,拍着三侄子的肩膀道。


    秦仁:“……”


    庆阳让解玉把伞撑到三哥头顶,秦仁苦笑道:“算了,都湿透了,不差这几步路。”


    解玉便继续给小公主撑伞。


    庆阳心疼道:“三哥哪里受伤了?”


    秦仁反手指指后背。


    庆阳绕过来,仰头观察好一会儿才在三哥的青缎袍子上找到三条长长的轻微破丝。


    张肃解释道:“皇上罚了三殿下三鞭子。”


    皇上的怒火是真的,执刑的御前侍卫抽得响打得却不算重,不然一鞭子就能让衣料沾血,算上皇子一共有十一人受罚,只有几乎没吃过苦头的三皇子叫出了声。


    “三殿下的伤不宜淋雨太久,先回去吧。”张肃稍微加快脚步道。


    小公主担心死了,寸步不离地跟着。


    到了秦仁的宫院,福安等宫人还没回来,解玉扶着三皇子去内室照料,庆阳被三哥劝留在外,便跟张肃打听具体情况。


    张肃午后一直在自己的舍房看书,被兴武帝派人叫过去后才知道两位皇子赌钱的事。


    庆阳:“既然大哥没有赌钱,怎么也被禁足了?”


    张肃垂眸道:“皇上怪太子没能劝阻二殿下。”


    庆阳:“……”


    张肃看向外面:“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微臣先告退了。”这里是西苑内宫,他不宜久留。


    庆阳这才注意到他的衣裳都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指着收在廊檐下的伞道:“你拿去用吧。”


    张肃道不用,转身离去。


    庆阳的心又回到了三哥身上,等解玉说三哥已经换好中衣准备上药了,庆阳不顾三哥的阻拦冲了进去,凑到床边,就见三哥白豆腐似的背上多了三道红通通的鞭痕。


    解玉打开他翻出来的祛瘀膏药,安慰小公主:“还好没破皮,涂三四日的膏药应该能恢复。”


    庆阳既心疼三哥,又觉得三哥活该,生气地问:“三哥为何要去赌钱?”


    秦仁趴在枕头上,一脸无辜:“我没想赌钱,我去纯粹是为了看斗蛐蛐,反正我一次只斗一只蛐蛐,输也只输一两,那也算赌?”


    庆阳:“你真觉得没错,为何要躲去官舍玩,连我跟张肃都不敢说?”


    秦仁不吭声了。


    庆阳:“你跟二哥都不冤,只有大哥是被你们连累的。”


    随着解玉开始抹药,秦仁又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这时丽妃也闻讯而来,从解玉手里接过药膏,一边照顾儿子一边不停地掉眼泪,梨花带雨的模样把坐在旁边的小公主都看呆了。


    等因为侍主不力同样领了几鞭子的福安等宫人回来后,秦仁便正式开始了禁足,丽妃母女俩都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丽妃擦擦眼泪,对女儿道:“你三哥活该,麟儿乖乖回去,就当不知道这事,不许怪你们父皇。”


    庆阳:“好,母妃呢?”


    丽妃:“我也回宫了。”


    别说她不怨皇上,就算怨,她也不敢去跟皇上发脾气.


    永康住在南所,比妹妹还先收到父皇抓包二弟三弟斗蛐蛐赌钱的消息,永康认为父皇该生气,并没想过要去含元殿帮弟弟们求情。


    皇子们住在内宫,但袁崇礼等勋贵子弟住在官舍,永康派去的小太监悄悄打探一圈,带回一个噩耗:帮忙求情的太子也挨了三鞭子!


    这下永康坐不住了,不顾雨水打湿鞋子匆匆进了内宫,想去探望弟弟,谨遵父命的太子已经关门谢客开始禁足,知道姐姐过来也没有开门,只让吕温容去告诉姐姐他伤得并不重,无需担心。


    永康进不去,又不敢去怪责父皇无礼,气冲冲地来见贵妃了。


    “这明明是二弟的错,父皇迁怒太子,母妃为何不拦着,你不是最贤淑公允吗?”


    亲儿子闹出这种事,贵妃既头疼又羞惭,收到消息也没脸去含元殿,只想等着皇上平复怒火后再去为自己没能教导好儿子请罪,她人都没去,又如何劝说皇上别罚太子?


    但贵妃深知永康的脾气,从她进了秦家大门这孩子就把她当恶毒的后母防着,无论她如何努力亲近永康都视为暗藏祸心,时间一长,贵妃索性只管照顾好永康与太子的饮食起居,情分上再无所求。


    贵妃不奢望永康的真心,便也不会被永康的态度伤到,心平气和地给予解释。


    永康还是气,想到另一位:“丽妃也没去?”


    贵妃:“是,去了也没用,你们王叔与麟儿想要求情,都被拦在了含元殿外。”


    永康无人可怪,只能板着脸走了。


    含元殿,兴武帝虽然待在书房,但内宫这些走动他都知晓,丽妃去探望老三、贵妃不去探望老二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唯独长女去见贵妃的消息让他皱了皱眉。


    下雨的天气,又出了这种事,料想二妃、女儿都不会去外面赏景,兴武帝命人早早关了内宫的各处宫门。


    一个人用过晚饭后,兴武帝拎着两个小竹笼,带着何元敬来了小公主的宫院。


    庆阳也才吃完,听说父皇来了,赶紧去迎接,还没跑出游廊就被迎面走来的父皇堵住了。


    小公主停下脚步,谨慎地先打量父皇的脸色。


    兴武帝笑笑:“放心,麟儿又没犯错,父皇不会乱发脾气的。”


    庆阳放松下来,陪着父皇往里走。


    兴武帝举起手里的两个小笼子:“麟儿猜猜,里面是什么?”


    庆阳:“……果子?”


    有时候父皇赏赐的樱桃荔枝,便是用竹篮竹篓送来的。


    前面有个美人靠,兴武帝带着女儿坐下,把两个竹笼放在中间,打开盖子。


    看到两只黑虫的小公主:“……”


    兴武帝哼道:“你二哥他们玩的就是这个,堂堂皇子带着父皇同样寄予厚望的功臣子弟玩虫子,你说父皇该不该气?”


    庆阳先把竹笼的盖子盖回去,再瞅瞅父皇,直起身子凑到父皇耳边,小声道:“我倒觉得,父皇早就气过了,今天的生气都是装出来的。”


    兴武帝:“……”


    示意站在两侧的何元敬、解玉都退下,兴武帝看着女儿问:“何以见得?”


    庆阳:“父皇不是冲动之人,这些年邻国不断侵扰边疆父皇都能从容处之,二哥三哥斗蛐蛐这种小事,父皇再气也不会冲动到刚得到消息就亲自去官舍抓人,万一消息有误,父皇岂不是要在二哥三哥他们面前尴尬?”


    “父皇去,说明父皇早就查证过此事,气也早气过了,只是选择在今天发作而已。”


    小公主像在讲堂里回答问题一样认认真真地分析着,既不怕说错了,也没有显摆聪明骄傲之意。


    兴武帝却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面上随意地问:“那麟儿觉得,父皇罚他们的是否公允?”


    庆阳终于露出点不确定的情绪来:“大哥没斗蛐蛐却跟二哥三哥罚的一样,是不是……”


    兴武帝:“一点都不冤枉他,他是大哥,本就有管教你们的责任,做了太子后,他对你们的管教更多了一层命令的威力,这样他都不能拦住你二哥,不能让你二哥老老实实听话,那等你二哥长大了脾气更重了,政事上继续任意妄为怎么办?就像父皇让你王叔带兵去东边,你王叔偏去西边,军令都敢违背,成何体统?”


    庆阳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大哥确实该威风些。


    “那袁崇礼呢?”小公主接着问道,“伴读只是不入流的微末小官,却象征着父皇对袁家的恩宠,如今袁崇礼因为斗蛐蛐丢了伴读的资格,袁家颜面大损,父皇不怕平凉侯心生怨怼?”


    兴武帝:“……”


    但这一回,他只简单地答了四个字:“当然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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