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修仙19(营养液加更)我确定,我愿……


    阮逐舟狠狠怔住。


    “魔尊魂魄转世?”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师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老者避开阮逐舟的目光,转眼看向其余众人。


    “善恶有常,轮回不止,魔尊不会因一次胜败而消失于天地间,只会静静蛰伏,伺机卷土重来。”老者沉痛地摇摇头,“这孩子就是魔尊历经数次轮回往生而选中的祭品。都怪老朽愚昧,若是一开始我就发现他并非冥顽不灵,而是体内阴阳相冲,故而不能修道成仙……”


    周围有人惊道:“难道就没有办法除掉他,任魔界为祸四方,让天下不得太平?!”


    老者似有不忍,阖眸:“魔尊乃人间邪念孕育而生,无法根除,可若是将其寄宿之身碎尸万段,生剥魂魄将其镇压,或许能将魔尊灵魂封印。只是……”


    “碎尸万段,生剥魂魄?”


    阮逐舟蓦地一声笑,用力拥紧了怀中奄奄一息的人:“你们谁敢?!想动他,除非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师尊面色一变:“逐舟,不可胡言——”


    阮逐舟冷笑:“师尊这话弟子就听不懂了。方才以为弟子堕入魔界时,师尊出手可是毫不犹豫,究竟是怕弟子为魔界所害,还是怕弟子体内的什么东西被那不洁净之气污染?”


    他刻意加重了话中某几个字眼的语气,老者嘴唇动了动,竟什么都没能答出。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老者身旁有人横眉立目喝道:


    “还同他废话做什么?!谁敢护着魔尊转世,谁就是全天下的敌人,其心可诛!就是杀了你又有何妨,你原本也是罪该万死!”


    说着那人手持法器便逼近上前,忽然一团黑雾咻地冲出,如黑色的蟒蛇般将那人四肢紧紧缠绕住,对方立刻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


    “他居然没死?!你这个业障,放开我——”


    黑雾逐渐将那人身影吞没,噗呲一声,不止将阮逐舟二人包围起来的一众宗门长老,就连聚莲台下无数宗门弟子也震得连连后退。


    那个嚣张的家伙已经消失了,除了骇人的血雾,什么都没留下。


    魔尊的至阴之气,竟将一个宗门高手生生碾碎成了粉末!


    饶是阮逐舟也怔住了。他低下头,恰巧对上池陆吃力地睁开一丝缝隙的双眼,怀中人唇角血迹未干,脸色比阮逐舟这个病秧子还要煞白。


    然而即便是命悬一线之际,身为历经无数轮回转世魔尊的青年,依旧可以在一念之间让人灰飞烟灭。


    聚莲台上七轮守擂的不败战绩,只是这人真正实力的冰山一角。


    可恰恰因此,阮逐舟才更不明白。


    “池陆,”阮逐舟冰凉的手轻轻抚上池陆的眼帘,“你为什么要替我挡下宗门围攻?对我最恨之入骨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可我想不通……”


    他的目光停留在池陆颈侧,忽然张了张唇,哑巴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认得池陆颈侧那一块黑色的印记。


    在自己这个丧心病狂的大师兄胁迫之下,池陆为自己承受雷劫的那一日过后,他的颈侧便多出这样一道印记来。印记越深,代表着承受的天雷次数越多。


    而现在,那块印记如天生的胎记一般,又如烙下的文身一样漆黑深刻,仿佛生来就融入此人骨血,不可分割。


    阮逐舟瞳孔慢慢放大。


    “你……”他想起这个夏天连绵不断的雷雨,“我的腿之所以恢复得那么快,难不成其实是因为,是你在不冠山峰引渡天雷,替我受难……?”


    池陆艰难地笑了,口中溢出血沫。


    他费力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阮逐舟的脸颊:“长经殿的秘籍上说,代替受难者需要心甘情愿,此法才能生效。正因为没人愿意用肉身代人受过,这个法子才鲜少奏效,毕竟天底下最罕见的就是一颗不求回报的真心……”


    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笑意却不减。


    “可我能给的,恰好只有这一颗真心,”池陆嘶声道,“先生。”


    先生。


    先生?!


    阮逐舟浑身猝然一震!


    “你——”他猛地俯下身,不顾所有紧张盯着他的宗门长老瞬间举起来对准他的法器,紧盯着池陆的眼睛,“池陆,你刚刚叫我什么?!”


    池陆的手终于颤巍巍地触碰到阮逐舟咬紧到颤抖的面颊。


    他虚弱地笑着:“先生还是叫我,砚泽吧。先生这样叫我,真的好听极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回答我,砚泽!”阮逐舟声音也颤抖起来,“是天雷劫让你恢复了自我意识的吗?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他突兀地止住声音,与池陆怔忪对望。


    是啊,上个副本,上上个副本都是这样,一旦被主宇宙察觉到池陆挣脱了设定好的人格意识,恢复了自我,池陆整个人乃至他们所处的副本都会被迅速抹杀,走向潦草收场的结局。


    或许在从不冠山顶回到春将暮的那个雨天,睁开眼的一刹那起,池陆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


    所以他必须演一场戏,戏码就叫做瞒天过海,连带着一向自诩洞察一切的阮逐舟也被蒙在鼓里,在阮逐舟步步为营策划着如何让世人皆认为自己才是那个该死的魔界后人时,池陆的谋篇布局却再简单不过。


    他要做阮逐舟推不开的爱人,千刀万剐也不会勾起一丝仇恨,他要牵着所爱之人的手,引他步步跨入生门。


    阮逐舟低下头,一阵无力感涌上来,他紧闭上双眼,睫羽不住地战栗,只听见池陆带着笑的微弱气音:


    “先生身上不属于你的罪名已经够多了,在这个世界,我不想见到先生还要成为那个,背负一切,为苍生所不容之人……”


    他想摇头否认,可肩头却重如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突然间一声怒喝拽回阮逐舟的思绪:


    “如今魔尊肉身虚弱,正是封印他的好时机!对待魔界之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这一声很快得到千呼百应:


    “对,封印魔尊,才能天下太平!”


    “谁与魔界为伍,谁就是天下万宗的敌人!”


    “把他们都杀了,先杀离宵宗的这个弟子!——”


    周围灵力涌动,无数法器残影轮转,阮逐舟下意识要护住池陆,却听池陆哑着嗓子怒极反笑,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吼:


    “谁敢伤阮逐舟,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霎时间整个聚莲台裂开一道数十丈深的缝隙,山崩地裂,四周树木被飓风席卷,花草凋零,唯有大片枫林瞬间染上滴血般的红。


    黑雾遮天蔽日,云层深处隐隐传来轰隆隆的雷鸣,远远看去,不冠山顶仿佛火焰在燃烧!


    魔界的雾气将聚莲台上十余位宗门高手都掀飞出百丈距离,像大风扫过落叶那样轻易将所有人吹飞,唯独暴风眼中心的二人岿然不动,黑雾包围住阮逐舟的身体,如一层铠甲般牢不可破。


    浓烈的黑雾剥夺了视线和日光,黑暗中,阮逐舟感觉到有人紧握住他的手。


    “先生别怕,”那个声音虚弱,却温柔,坚定,“有我在。”


    阮逐舟想回应什么,可和池陆双修导致体内积攒的魔界阴气竟与这滔天的黑雾引发了共鸣,他心脏猛烈一跳,神魂倏地抽离出这具躯体,什么都听不见了。


    然而这短暂的剥离感并没维持多久,很快他便能够睁开眼睛,但当视觉恢复时,一切却改头换面,既熟悉又陌生。


    他身处的不再是那山清水秀的仙家清修之地,而是一间现代化的、巨大的环形演播大厅。演播大厅看起来刚刚经历了某种袭击,墙壁被炸开一个大洞,天花板也破了,悬着的钢筋摇摇欲坠,周围无数摄像机东倒西歪地堆在一起。


    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穿西装的人,阮逐舟一眼便认出他们是谁,这些人即便化成灰他也能认得。


    这里是他死前受刑的演播大厅。


    而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的这几个人,正是阮逐舟“生前”与他格外不对付,挖空心思也要在大众面前将阮逐舟塑造成大灾变的罪魁祸首的那群垄断寡头。


    可惜,纵然活着的时候再怎么风光,人死如灯灭,如今这些人也不过是穿着脏兮兮的高档西装,横死当场的一群糟老头子罢了。


    但紧接着阮逐舟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在现实世界咽气之前,他还并没有看见演播大厅被炸毁的样子。很显然,眼前的演播大厅遭遇了一场浩劫,一场突发的、自杀式的轰炸袭击。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时间线想必也是在自己死亡之后。


    阮逐舟想起什么,一个转身,目光越过废墟向某处看去。


    果然,被炸得不成样子的地板上躺倒着一把戴着镣铐的特制椅子。


    那便是曾经要了自己命的刑具了。


    奇怪的是,本该束缚在椅子上面的人却不翼而飞。


    阮逐舟怔了怔,下一秒,他听见身侧远处传来一声细微的、压抑的哽咽:


    “先生?”


    他一个激灵,扭头看去。


    是池陆的声音——可对方呼唤的并非自己。


    他看见了池陆,青年穿着沾满血污的黑色作战服,防弹衣上多了几个触目惊心的弹孔,而对方浑然不觉,靠坐在废墟后将手套咬下来,颤抖着将不久前从电椅上解救下来的人搂进怀中。


    阮逐舟大脑短暂空白了一瞬。他出神地看着池陆将“自己”已经失去心跳和温度、布娃娃一样绵软的身体拥紧,池陆单手扣着阮逐舟的后脑,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嘴唇抵着青年乌黑的额发,双眼紧闭,滚烫的水液却夺眶而出。


    “是我,”池陆呜咽着,“先生,对不起,我来晚了……先生,如果您还记得我,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像当年您救了我时那样再多看我一眼好不好?”


    阮逐舟眼睁睁地看着池陆抱着自己的尸身痛哭失声,喉咙哽了哽,眼里闪过一丝怅然。


    不会有回应的。他知道当时的池陆什么都得不到,彼时为了协会一心扑在事业上的自己不记得他,为了逆转新星的名誉谎称对池陆特殊照顾的自己不在乎他,甚至在临死前最后一秒与池陆错过的自己看到的也只是一个陷入黑暗的模糊背影……


    上一世,他什么都不记得,池陆那一点点简单的夙愿也始终没有实现。


    轰的一声,形同虚设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一支和池陆穿着完全不同的雇佣兵队伍冲进现场。


    “你已经被包围了!”领头的大喊,“不管你是谁,现在放下武器,从掩体后面走出来,我们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池陆抬起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脸上露出一个悲怆的笑。


    “你们不是警察。我知道你们的来头,你们是那几个医疗寡头豢养的雇佣兵。”他靠坐在充当掩体的废墟后,缓慢说道。


    另一边的领头雇佣兵扬声高喊:“没错,和你一样!这年头,哪个有钱人不养几个雇佣兵当自己的保镖?但我们领的是保镖的钱,不是他们的死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别为这些人拼命了,这根本不值当!”


    池陆没说话,垂下眼帘看着怀中阮逐舟的脸。他伸出手,将阮逐舟过长的额发拨开,露出那张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安静、苍白而漂亮的脸。


    另一边的雇佣兵已经悄悄将整片废墟半包抄起来,那个领头的若无其事地继续叫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无非想说,我们的‘老板’也死了,为什么我们还要冲进来,对不对?实话*告诉你吧兄弟,死了的只有这三五个人,可是这几家医疗寡头的董事会还有至少三五十人,他们不死,集团是不会倒的!这几个老头给你垫背又有什么用?”


    池陆闭上眼睛。那些雇佣兵非常专业,走猫步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坑坑洼洼的演播大厅中,可他全无察觉一般,一只手还轻轻抚摸着阮逐舟的头发,像是在爱抚一只心爱的猫咪。


    他越是淡定,超脱于时空之外注视着这一切的阮逐舟本人便越是心焦。


    直到阮逐舟差点萌生了想做点什么阻止这一切的荒唐想法之前,池陆嘴唇忽然动了。


    “你终于肯说实话了。”池陆说。听见他再次发声,准备偷偷包抄过去的其他雇佣兵谨慎地停下脚步。


    “你们要的不是钱,而是这些医疗集团维持你们生命的改造技术。”池陆的口吻平静却不容反驳,“我敢打赌,如果现在脱下防护服,你们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某个部位已经被改造、被替换了——那些董事会成员一定向你们许诺过,只要能摆平今天的袭击,就会保证你们今生都能用上源源不断的改造材料,反之就会禁止你们进行手术,等这些人造器官到达使用年限后,你们就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衰败、溃烂,最终变成一滩烂肉。”


    “你们当然不会在乎一点小钱。比起金钱,谁会不想要自己的肉身以这种方式永葆年轻强健呢?早在你们听信了虚构出来的大灾变,将自己的身体改造成钢铁怪物时,你们就被绑上贼船了,蠢货。”


    那领头的雇佣兵终于维持不住那假惺惺的伪善:“你,你懂什么?!你和那个协会在给大灾变的制造者卖命,你们就是人类的公敌!逆转新星就是一个监守自盗的邪恶组织!”


    “是么?”池陆冷笑,“逆转新星成立至今,所有的收益都与阮先生致力的环境工程毫无关系,而这些收入甚至远不及协会在治理污染上的投入,到底是我们监守自盗,还是这群赚得盆满钵满的器官贩子在贼喊捉贼?”


    领头的雇佣兵哽了哽:“你纯粹是在狡辩——”


    池陆最后充满眷恋地看了阮逐舟一眼,默默做了个再见的口型,将阮逐舟冰凉的身体扶起来,让他躺在地上,而后从掩体后站起身。


    他这么一站太过突然,那些准备偷袭的雇佣兵甚至来不及准备,没人能想到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起立,所有人瞬间僵住,场面顿时生出一丝诡异的尴尬来。


    池陆无所谓地看着这些呆住的同行,咧嘴一笑,将马甲拉开。


    马甲内侧,赫然绑着密密麻麻的微型炸弹。


    领头的雇佣兵大惊失色:“你不要命了?!那可是最新型的压缩爆破炸弹,这些用量可以把两层楼都炸穿!”


    “我早就没命了,”池陆说,“你们的老板杀了我家先生,我是眼看着他在我面前失去呼吸和心跳的。他死的时候,已经把我的命一起带走了。”


    “不,咱们有话好好说行吗?”领头雇佣兵忙摆手道,“大不了我们现在撤退,你带着你们会长离开……”


    然而池陆摇了摇头:“这里是首都的市中心,几分钟之前全国的民众都通过直播看到了演播大厅被炸毁,接下来如果两层楼都在爆炸中塌陷,警方和军方都会介入,而我的目的也就达成了。只要集团董事会被控制住,警方就必须介入调查,所有媒体也会关注案件的进展,而这……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试图让全世界了解真相的尝试。”


    “可这不代表着他们就能还你一个真相!好吧,退一万步说,就算事后他们发现你是对的,什么狗屁大灾变都是医疗集团的阴谋,可是!可是你已经死了,你看不到真相大白的这一天!”


    雇佣兵眼看着池陆的手放在马甲内侧的开关按钮上,绝望地大叫:“这么做值得吗?你赌上的是自己的命!!”


    池陆无声地笑了,左侧眼眶中黑色的义眼里竟也隐约闪烁出温柔而动容的光。


    “不是赌,是还。”他说,“当年我的先生送给我一只眼睛,如今我用我的命为他赌一个机会,还他清白。”


    说罢,他毅然按下按钮。


    ——轰!!


    热浪将建筑里的一切掀飞,整个空间如坍缩的奇点扭曲成无限小,又在下一个瞬间膨胀成无限大。


    不知过了多久,阮逐舟挣扎着勉强睁开眼睛。


    一切太逼真,让他忘记了自己处在并不真实的幻象里。


    但他很快就彻底傻了眼。


    池陆还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


    池陆睁开眼睛,显然他也十分震惊且不解,青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又拍了拍脸颊,确认自己的确还“活着”后方才四下看去,他仿佛悬浮在虚空中,到处都是触不可及的空洞的黑,如同漂浮在原初宇宙的最深处。


    虚空之中,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是我见过少有的符合游戏规则的人。”


    阮逐舟和池陆同时一个激灵。


    虽然从没听过这个声音,可仅凭一句话,阮逐舟瞬间意识到这正是这场游戏背后操纵一切的“主宇宙”!


    他试图从虚空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可是到处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那个声音还在对池陆说道:


    “人人都有执念,可在执念面前愿意提及代价,甚至不惜代价的却少之又少……年轻人,现在我邀请你加入我的游戏,我给你一个机会,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你们人类中有太多求神拜佛,笃信来世、天堂的人,但他们不知道,主宰生死的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神明,而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规则。”


    “有得就有失,我见过很多贪心不足的人类,但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你愿不愿意进入这场生死游戏?只要你能胜出,我将赐予你重生的权利,你可以去弥补任何过错和遗憾。”


    池陆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空洞,花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这一切并不是他死前的走马灯或者某个怪诞的梦:“你是说,这场游戏可以让人重生?”


    “是的,”主宇宙循循善诱,“人只有临死才会意识到生命源比什么都可贵,而现在我可以给予你这一线生机。”


    池陆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可他忽然转而沉吟一会儿,郑重抬眸。


    “可不可以把我的这个机会,让给别人?”池陆问。


    主宇宙沉默了片刻:“你是说……这个人?”


    虚空中浮现出一个幻象,那是一张池陆再熟悉不过的、苍白俊美的脸。


    “正是他,”池陆认真点头,“可不可以让他代替我参加这场游戏?他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有头脑的人,而且……他比我更需要这次机会。”


    然而隔着咫尺之距,另一个活生生注视着他的阮逐舟嘴唇嗫嚅两下,呼吸加重,艰难摇了摇头。


    “不……”阮逐舟呢喃,“别这么做,别替我做决定,我不需要——”


    “真有趣,把求生的机会拱手让人?你真是越来越让我感兴趣了!”主宇宙哈哈大笑,“这在你们人类中叫做什么,报恩?”


    池陆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怕死。”他说。


    “你就不怕他根本不知道你付出过这么多?让我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可怜的年轻人,你所效忠的这个人终其一生都不曾对你有过什么印象,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对他可有可无的存在曾经对他如此一往情深!”


    “你错了,”池陆那只黑色的义眼里满是平静,“我不求他感激,我只希望一切能如先生所愿。先生一切顺遂,便是我全部所求。”


    主宇宙的笑越来越冷:“好,既然如此,我可以为你改变一次交易的方式。你的这位先生可以代替你参加游戏,但代价由你来支付,你需要做我的傀儡,成为他每个副本中被他伤害践踏的角色,如果他一路通关,那么他可以回到现实世界,但你要将你的生命献给我,永远不能重返人世!年轻人,答应还是不答应?”


    一股强烈的心悸漫上心头,阮逐舟下意识要抓住池陆的胳膊阻止他开口,可他的手穿过对方的身体,二人失之交臂。


    阮逐舟的瞳孔里倒映出池陆的脸,后者干脆地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回答之痛快令主宇宙也有点始料未及:“哦,你确定?你愿意成为这场游戏里唯一的输家,不管你的先生成败与否,你都不会有任何自我意识,你会浑浑噩噩地被他反复折磨,直到他潇洒地复活回到人间,而你什么都不会得到……”


    “他不答应!”阮逐舟大吼一声,又转头看着池陆,语气里流露出恳求的急切,“别答应他砚泽,你这个傻子,白痴!听先生的话,不要……”


    阮逐舟全然忘了,眼下看到的一切并不是正在发生的当下,而是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命运的齿轮尚未开始转动之际,某人为他立下的一句承诺,为他开辟的一线生机。


    从他在大婚的厢房睁开眼的那一霎起,他的砚泽已经替他做出了抉择。


    下一秒,阮逐舟看着池陆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我确定,我愿意。”


    池陆一字一顿地回答。


    第132章 修仙20跟我回去,我带你回家。……


    所有景象都随着池陆一锤定音的最后一句话碎裂。


    一个恍神,不冠山血染的枫林再次回归视线。


    阮逐舟又置身于这动荡的副本之中。


    他呼吸急促,眼神还一时无法聚焦,下意识低头看去。


    与主宇宙签订下契约的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他腿上,鲜血染红了青年雪白的衣袍。


    阮逐舟张了张口,明明副本中只是过去了一霎,他的嗓音却沙哑得厉害。


    原来是你。”


    他嘶声说,“07号说过,任何进入游戏的人都需要付出代价,只有我……原来早就有人替我承担了一切,而那个人就是你,对吗。”


    黑雾遮天蔽日,却始终不曾靠近暴风眼中心的二人分毫。风声仿佛也不敢打扰二人的对话,呼啸着远去,池陆半阖着眼睛虚弱地笑了,说话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地传入阮逐舟耳中。


    “先生都知道了……”池陆脸上竟流露出一丝羞涩,“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阮逐舟紧紧闭上眼睛,用力到睫羽都在颤抖。他俯身将人紧紧揽入怀中。


    他的唇贴在池陆鬓发,几乎用气音道:“在这个副本替我承受天雷的时候,是不是很疼?一整个夏天,那么多个雷暴日,我竟然从没注意过……”


    满头长发随着阮逐舟倾身的动作垂落下来,几缕青丝拂过池陆的鼻尖,如轻飘飘的羽毛。


    于是青年嘴角扬起的弧度更甚:“先生,你别,自己吓自己,把事情想得,那么糟……”


    阮逐舟喉咙一哽,明明心里有许多话要说,此时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倒是池陆用顽强意志力与这具失血过多的身体挣扎抵抗着,断断续续道:“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和先生说话了……能用我的命换先生一命,还能让先生记得我,我这辈子就算,死得,其所了……”


    忽然一道金光穿云箭般突破黑雾的屏障飞速射来,堪堪擦过阮逐舟身后,铛地扎入地面!


    “今日这不冠山——就是尔等葬身之地!”


    金戈法器交战之声拉回阮逐舟的思绪,他意识到魔界屏障之外还有无数仙家宗门正在围攻他们二人。


    他抓住池陆无力虚握着自己的那只沾血的手,用力回握。


    “我不会让你永远留在这种鬼地方的,”阮逐舟说,“先生带你回家。”


    池陆眼皮动了动:“先……”


    “你们瞧,天上那是什么!”


    屏障外有人大声疾呼,只见天穹之上灰云滚滚,不时电光闪动,仿佛一场天劫正蓄势待发。


    “这莫非是魔尊召来的?”


    “不可能,魔尊性命垂危,纵使有心也无力——快看,这屏障!”


    果然,叫嚷间包围在阮逐舟二人周身的魔界气息逐渐微弱,风力也一点点平息下来,阮逐舟抬眸,透过散去的雾气看见几张蠢蠢欲动、欣喜若狂的脸。


    “果真已现取死之道!”其中一人仰天大笑,提剑直指跪坐在地上的阮逐舟,“把那转世魔尊封印了,再将这孽障放逐到苦寒之地,让他自生自灭!”


    阮逐舟怆然一笑,他的衣袍下摆在已经四分五裂的聚莲台上散开,衣袂染上猩红,如山顶盛放的血莲。


    “封印?”他神色一凛,眸光挨个从这些人脸上划过,直至停留在那个曾经自己一口一个师尊唤着、如今却冠冕堂皇地与万宗长老站在一起的老者脸上。


    他讥讽道:“我竟不知谎言说多了就能成真……天下万宗究竟是对魔尊恨之入骨,欲挫其骨扬其灰,生啖其肉,还是觊觎魔尊转世之人体内稀罕的灵脉,你们心里清楚得很吧?”


    他眼瞅着老者顿时面上失色,连那煽动者也一哽:“你!你这卑劣之徒,死到临头还敢血口喷人!”


    阮逐舟冷笑:“承认与否都无所谓,只不过很可惜,诸位的如意算盘都打错了。”


    此话一出,周围一圈人都脸色为之一变。


    天上层云如星河流转,云层中闪过的雷电形迹如游龙,在垂垂云幕后若隐若现,轰隆隆声不绝于耳。


    唯独阮逐舟的声音铿锵有力,清晰依旧:“各位认定我是卑劣之徒,我无话可说。的确,曾经我是全天下唯一知晓池陆体内存有魔尊血脉之人,也是我独自隐瞒这个秘密,强迫他同我双修,渡我灵力。”


    雷声愈发密集,整片天空都昏暗如夜,有人已经反应过来什么,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但什么都无法阻挡阮逐舟继续说下去:


    “你们满口匡扶正义,心怀天下,可喊打喊杀不过是为了攫取池陆的灵力为自己所用,虽名为正道,又与歹人何异,与你们口中残骸人间的魔界何异?”


    “现在你们打量着池陆已无还手之力,便想蜂拥而上瓜分战果,但很遗憾,就算你们真将他碎尸万段,最后一丝魔界气息仍然保留在我体内。”


    曾几何时,阮逐舟曾在问阙长经殿中读到过,魔尊之所以堕落至无间地狱,正是因其无论如何渡不了天界所降的天雷劫,以致心有魔障,困囿其中,不得施展全力。


    真正的心障,并非魔尊那为人诟病的出身血统,恰恰是其与多少人一样想要问仙求道却成仙不能的迷茫愤懑,诸多困顿扭曲人心,最终使人走上邪修之路。


    但今时今日,阮逐舟要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问道上仙。


    他要这个副本,这个荒唐的世界为他的公道陪葬。


    轰隆一声,一道紫电从天而降,周围宗门长老纷纷向后避开,只听有人失声叫道:


    “不好,不能让他渡过最后一道雷劫——”


    然而为时已晚,阮逐舟松开手将池陆推开,只见那道天雷迅快如鞭,不偏不倚轰然落在阮逐舟身上!


    比曾经主宇宙降下的惩罚还强上十倍的疼痛袭来,蛰伏在体内的灵脉却与最后一丝相连的魔界气息交织涤荡,阮逐舟眼前一黑就要栽倒,忽然听见一阵天崩地裂的震动。


    不冠山的灵脉因献祭者的渡劫而崩塌了,山峦俱裂!


    血红枫林胜似熊熊燃起的山火,聚莲台下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山谷,罡风裹挟着真气,将无数人卷入万丈深渊之中。阮逐舟想要扑过去抓住池陆的手,可肺腑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他闷哼着蜷起身子,浑身颤抖。


    强烈的窒息感之下,一个声音从山崩的混沌中一字一句传入他的脑海。


    [隐藏结局触发,最终副本通关成功。]


    [系统正在为您结算中……]


    [恭喜宿主,已完成所有副本,即将踏上返回现实之旅。]


    阮逐舟喘息着抬不起头来,07号例行公事地播报完成后,那毫无波澜的声线中终于恢复了它平日惯有的欢快情绪:


    [宿主,成功了,您真的成功了!您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够通过主宇宙设计的游戏的人!]


    [您马上就会被传送回您生活的世界了,振作一点!]


    阮逐舟一手撑地,承受天雷后他本已虚弱不堪,可听见这话他还是努力睁开眼皮:“果然,这仙门万宗不过和我遇到的那些话事人一样,怀揣着欺世盗名的阴谋,主宇宙精神设计的隐藏结局……”


    07号的语气转而有些动容:[宿主,曾经我不理解,时至今日我方才看明白,这场游戏从头至尾都是主宇宙为您量身打造的一个局。只是宿主……]


    这位昔日搭档顿了顿:[您回到现实世界之后,就不再是我的宿主,而我也不能作为您绑定的专属系统时刻陪伴着您了。天高任鸟飞,您最需要的就是在自己的世界重获一次的自由,而我注定只能陪您走过这一段路……宿主,保重!]


    阮逐舟嘴唇动了动,未等他说话,07号的声音消失在脑海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传来,仿佛脑中什么无形的束缚解开了,长期以来压在他头顶的一份重量凭空消失一般,尽管这重量轻如鸿毛,甚至不堪比空气中一丁点微小的波动,可真实地提醒着阮逐舟,有什么在无声无息中脱离了他。


    可这世界容不下一点伤春悲秋的时间,阮逐舟喉咙深处涌起一阵腥甜,他呛咳出一口血,忍着眼前阵阵模糊,狼狈地膝行上前,摸索着抓住那只冰凉的手。


    “跟我回去,”他心有执念般喃喃自语,“我带你回家。”


    可事到如今,再算无遗策之人也已毫无办法。除了在主宇宙即将将他转移至现世之际牢牢抓住他爱的人不放手,阮逐舟什么都做不了。


    “还记得断桥镇时我们听见的那首词吗,砚泽?”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回应,他还是固执地要说下去,“那时你很不高兴,说这词太悲。阮郎归家,势必不一人独行,你十几岁就跟了我,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无论生死,我们谁也不抛下谁……”


    不止不冠山,整个副本世界都在一片片脱落、崩塌,阮逐舟感觉到身体在变轻,他知道那是最终的传送就要开始了。


    意识解离之前,已经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他忽然感觉到手心传来微弱的力道。


    那只冰凉的手,居然轻轻地拢住了他的手心。


    阮逐舟指尖一阵颤抖:“砚泽?——”


    下一秒,塌山之谷幻化成空,阮逐舟握紧爱人的手,最后一次跌入通往现世的漩涡。


    第133章 现世01这是我今生再未回到过的地方……


    光影化作万刃穿过,太阳穴一阵刺痛,阮逐舟再度睁开眼。


    他正站在一片天空下,脚踏着结实的柏油路。


    过载的环境信息来不及被大脑接收,一个和预期不相符的信号却率先传入脑海。


    他是以站立的姿态身处户外的。这和死前自己被绑架在演播大厅,坐在电椅上即将处死的状态根本衔接不上。


    思及此,阮逐舟眨了眨眼睛,这才开始观察周遭。


    甫一看才发现,他正站在一所医院大门外。医院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这场景无端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仔细一看,堵在医院门口的人群中有媒体记者,更多的是穿着普通的民众。


    这里无疑就是阮逐舟生活的世界和时代没错,但具体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日还无从得知。


    但当务之急也并不是辨认清楚他身处何地。


    阮逐舟转过身,几乎同一时间,他听见一声呼唤:


    “先生!”


    阮逐舟睫羽剧烈一颤。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他不远处,穿着那标志性的黑色雇佣兵作战服,身上干净、整洁,没有一丝血迹,目光炯炯发亮。


    他唇瓣翕动:“砚——”


    话音未落,那身影大步流星向他奔来,一把将阮逐舟紧紧抱在怀中。


    “先生,”池陆按着阮逐舟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颈窝,低头亲吻阮逐舟柔软的发丝,“您做到了,您真的活着回来了……”


    阮逐舟眼眶一阵酸涩,慢慢抬起手回抱住池陆的身体。


    “我做过最了不起的事就是带你一起回来,”阮逐舟极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不管未来如何,至少现在我们平安回家了。”


    他们紧紧相拥,远处的嘈杂似乎也已无关紧要,良久阮逐舟才抬起头,想起什么似的在池陆胸前确认地来回摩挲:“最后一个副本的时候,是不是很疼?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明明隔着厚厚的马甲背心,池陆的脸还是红了:“先生,那都不是真的,都是幻觉而已,更何况不怎么痛……”


    阮逐舟不由分说捧住池陆的脸,仰头堵住池陆还在碎碎念的嘴唇。


    池陆的眼睛很没有情调地骤然瞪大,他眼睁睁看着阮逐舟主动与他接吻,身体蓦地僵硬成石雕,只有一双手条件反射地搂住阮逐舟的后腰,把对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一吻结束,阮逐舟脸色平静,倒是池陆气喘吁吁,面对自家先生这常人难以跟上的脑回路变得语无伦次:“先生,正事要紧……唔,我是说,虽然我很高兴,但是,呃……”


    阮逐舟啧了一声,挑眉:“过副本的时候你那股狠劲儿都哪里去了?瞧瞧你,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还害臊起来了。”


    池陆耳朵根也烧红了,阮逐舟又略微踮脚在池陆那装着黑色义眼、下意识闭上的左眼皮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拍拍池陆紧紧握着自己腰的手,后者触电一样将手松开。


    “就按你说的,先做正事。”阮逐舟说,而后向医院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副本时间的时间流逝与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着一定的比例关系,可即便这样也解释不清,为什么现在我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池陆这才收起羞涩,点头正色道:“是,这里的确是现实世界没错,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好像并不是我们应该‘降落’的时空。”


    这话也正中阮逐舟下怀,二人对看一眼,池陆握住阮逐舟的手,二人向人群走去。


    刚一靠近,人群中便传出七嘴八舌的声音:


    “矿区医院今天必须给我们这些家属一个说法!”


    “地下土质早就已经被腐蚀了,不断渗出岩浆一样滚烫的东西来,里面的空气就像硫酸一样,瞬间让人的皮肤溃烂,我的弟弟就是这么死在下面的!”


    “为什么不提前给他们进行身体改造,如果他们拥有防腐蚀镀层的外骨骼,就不会出事!”


    抗议的人群义愤填膺,媒体为了博眼球,不断从中寻找机会拍下那些痛哭流涕的遇难者家属的照片,场景如此混乱,组织秩序的安保人员根本无从下手。


    如此场景叫池陆看了皱眉:“外骨骼?这词听起来很陌生,像是那些医疗寡头刚开始推行人体改造技术时,为了让民众从心理上更方便接受而取的名称。”


    阮逐舟抬头看着矿区医院的牌子,眯起眼睛。


    “你说得对,人体改造刚刚问世时,普通人是没法接受自己从外表上被改造成钢筋铁骨的机器人的,比起赛博永生或者**上刀枪不入金刚不坏这种看不见的好处,失去熟悉的人类面容更加具有冲击力,也更加可怕。”


    他又看向举着牌子的矿工家属们。


    “现在只剩下一种可能,”阮逐舟说道,“我们的确回来了,但还没有完全回到我们应该存在的时空节点。现在的我们身处过去的时间线上。”


    池陆脸色一变:“我们回到了过去?”


    阮逐舟对着矿区医院的招牌努努嘴:“我想起来了,这曾经是协会刚刚建立起来没多久时我遇到过的一个事件。等着吧,说不定马上就有人提到协会了。”


    话音刚落,一旁有抓住遇难者家属采访的记者当真问道:“女士,听说矿难发生后,首都逆转新星协会的阮会长已经给所有遇难者家庭捐助了抚恤金,请问您知道此事吗?”


    “这抚恤金我不要!”女人抹着眼泪,“那个协会是给了我们钱,可他们不也是口口声声说改造没用吗?他们分明就是和矿区联手,想堵住我们的嘴!”


    池陆额角抽动,刚想上前,被阮逐舟一把拉住。


    “别和一个什么都不知情的家属计较。”阮逐舟说,“再说,这已经是过去既定的事实,我们改变不了,也没法扭转人心。”


    “可他们是在接受采访,就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池陆急道,“如果他们真的看见自己的亲人被换上金属做的胳膊和腿,甚至心肝肺腑都成了机器,他们会作何感想?”


    “如果你爱的人也变成了你口中心肝肺腑都是钢铁机器的怪人,你会作何感想呢,砚泽?”


    池陆转过头。问出这话时,阮逐舟并没有看他,语气很淡。


    他愣了一秒,见阮逐舟瞥他一眼,笑了。


    阮逐舟道:“别被牵着鼻子走了,傻瓜。这是主宇宙存心想要羞辱我的手段。”


    池陆愕然:“主宇宙?可我们不是已经脱离了——”


    阮逐舟:“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自从确认我们没有回到应该回去的时空,我就推测这场游戏恐怕还没有完全结束。高高在上的主神大人,怎么会容忍我们这种凡人‘玩家’亵渎他的游戏规则,最后拍拍屁股潇洒走人呢。至少也要……”


    话没说完,空气里凭空多出一个扭转的漩涡,仿佛电影中通往时空隧道的大门。


    池陆惊讶地看着那通向未知的入口,倒是阮逐舟坦然自若,重新握住池陆的手,另一只手覆在那旋涡中央。


    “至少也要让这位无所不能的主宇宙确信,它才是能够攻破我心防的主宰才是啊。”


    阮逐舟说完,微微一笑,用力一按,下一秒,敞开的漩涡之门将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玩家卷入其中。


    *


    紧紧弹指一挥间,二人再次穿越。


    这一次,他们落地的位置远比一所无关紧要的矿区医院要熟稔得多。


    逆转新星R大楼,地下停车场。


    休息日的停车场内停放的车辆并不多,也正因此,里面一辆陌生牌照的黑色轿车看起来格外显眼。


    车门打开,两侧分别下来穿着西装、戴着黑色口罩的男人。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一个小箱子,神色紧张,走到后备箱将箱子放进去,又赶忙将后备箱门关上。


    另一个黑西装男子双手插兜,看着这人贼眉鼠眼的样子,口罩外露出的上半张脸也明显流露出鄙夷之色。


    “逆转新星给你们这些人的薪酬待遇一向不错,原本我没想着一次就能收买成功,看来……”男人摸摸下巴,讥笑,“你们阮会长带队无方啊。”


    那叛徒看也不敢看这男人,哈哈干笑:“老大哥说笑了,我儿子现在做手术急着用钱,他的白血病就是大灾变的污染引起的,医生说如果不尽快进行人体改造,保守治疗倒是也能活下去,可是这医疗费就是一个无底洞……”


    “是是是,我们董事长自然体谅你的难处。”西装男收起嘲讽,故作体谅地拍拍他的肩膀,“这次你能把你们会长手术的时间地点透露给我们,也算是帮了董事长一个大忙了,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不敢当,举手之劳……”


    不远处停车场拐角阴影中,一个影子刚探出头,又被堪堪拽住。


    “先生,是这个人出卖了您!”池陆侧过身,嗓音压低,却目眦欲裂,“当年我就感到奇怪,为什么刺杀的人来得那么是时候!”


    阮逐舟眺望一眼黑车旁交谈的两人,停车场很空旷,叛徒和黑西装男的说话声音次听得很清楚,至于他和池陆这两个不会对时空产生任何影响的存在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躲躲藏藏的。


    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摇摇头:“听下去,听听他们怎么说。”


    池陆抿唇,转过头去盯着黑车的方向,目光恨不能将那叛徒后背烧穿出个洞。


    很快西装男又道:“听说你们会长已经研究出了大灾变污染源的勘测技术,甚至还绕过国内的医疗协会申请到了技术专利,本事倒是大得很。他这次做手术,恐怕也是因为积劳成疾吧?”


    叛徒谨慎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西装男耸肩感叹:


    “大灾变是你们阮会长给这个星球招致的祸,可这些年过去,他还是固执己见,阻碍我们集团发财,也断了他自己的发财路。难道他以为解决了污染,人类就会视他为英雄了?”


    没成想那叛徒嗫嚅了一下,将口罩拉下来。


    “老大哥,容我说句不该说的,”他掂量着西装男的眼神说道,“这一次的事是我对协会不够*地道,可老实说,我不相信阮会长就是大灾变的主导者……他是人,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一个人就能毁了一个地球?若是为了钱也说不通,毕竟你们也承认他没捞到什么好处,不是吗?”


    西装男觑起眼睛:“嗯?你是说董事长诋毁你们阮会长咯?”


    “不不不,您误会了……”叛徒擦了擦汗。


    西装男敲了敲对方的车后备箱:“最后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你们会长要做的到底是什么手术?”


    池陆聚精会神听着,忽然感觉旁边阮逐舟动了动,气息也一顿。


    他转过眼,阮逐舟的脸浸没在阴影里,那张俊美的脸严肃时淬了冰一样冷,但在他见惯了的沉静凌厉之下,他居然少有地读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叛徒想了想:“这我真的不了解,手术内容恐怕只有南宫他们那些高层才知道吧。”


    西装男失去了耐性,挥挥手:“行了,就知道问也白问。算了,反正到那时候他做什么手术也白搭,结果都是一个死……”


    叛徒一愣:“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董事会想要会长的命?!”


    西装男乜他:“不然呢,你才知道?”


    那叛徒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阮逐舟也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远。


    池陆立刻跟上,他喉咙堵得慌,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笨嘴拙舌说不出口:“先生,您,您别往心里去……”


    阮逐舟平静地摇摇头:“这世界本来就是如此,即便是我手下管理的协会也不能保证全是好人。况且人体改造技术已经在整个社会泛滥了,他的孩子需要手术,需要钱,而当时的我保护不了他,如果没有这个意外,他或许不会出卖我。”


    池陆:“被你帮助过的人不领你的情,追随您的人也丢弃了忠诚,您难道就……不怪他们?”


    阮逐舟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池陆,二人对视时,池陆忽的发觉阮逐舟对他狡黠一笑。


    “我要是心中有怨恨,可就着了主宇宙的道了。”阮逐舟笑道。


    池陆:“……您说什么?”


    阮逐舟抬头看着停车场灰色的天花板。


    “难为这位神明大人挖空心思,从我过去的人生中找到这些伤心事,一件一件呈现在我眼前。”他叹了口气,“他想告诉我,‘你为之奋斗的一切都是不值当的,你的一腔真心都喂了狗’,怎么样,绝望吧,恼羞成怒吧?但越是这样……”


    阮逐舟捏了捏池陆的脸:“越得沉得住气。我要是怕被人辜负,当初就不会白手起家成立这个协会了。”


    池陆反捉住阮逐舟的手:“您自己不觉得,可我替你不值。我不想看您硬撑。”


    “别您啊您的,生分不生分。”阮逐舟笑笑,“主宇宙想让我们看戏,我就如它所愿把戏看完。无非就是把我这稀巴烂的前半生回顾一遍而已,我还真就奉陪到底了。”


    时空漩涡应声出现,阮逐舟瞥了一眼,握紧池陆的手。


    “更何况,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你。”阮逐舟说,“砚泽,有你在,我不后悔,也什么都不怕。”


    ……


    这一次,时空穿梭仿佛比上一轮稍微漫长了,但也只是多了微不足道的一秒。


    阮逐舟睁开眼。


    池陆仍然站在他身边。不同的是,他们现在处在一个明显与原本时代相隔较远的时空,一片隐藏在夜幕之下、灯火通明却肮脏拥挤的闹市街区。


    池陆吓了一跳,下意识把阮逐舟往自己身后护,全然忘了他们不可能碰触到这个时间线上的任何人:“先生认得这是哪里吗?”


    阮逐舟没说话,只是环顾四周。


    他应当认识的,毕竟这是主宇宙从他过往人生中截取的片段,事实上这里的确让他感觉非常熟悉,人来人往的喧闹窄巷子横七纵八,三教九流都混迹于此,无论是街道的构造走向,还是这混杂着烟味的劣质香水气息,都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闭上眼睛。这并不好闻的味道成为了唯一开启他记忆最深处尘封往事的一把钥匙。


    阮逐舟睁眼:“我记起来了,这里是……”


    “喂!挨千刀的,最后开的一瓶洋酒钱还没付呢!给姑奶奶站住!”


    阮逐舟瞳孔一缩,倏地转身看去。


    窄巷深处,某脱衣舞俱乐部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烫着波浪卷、穿着吊带裙的年轻女人叼着香烟,站在门口泼妇似的扯着嗓子大骂,那泼辣模样和阮逐舟回忆里阔别十余年的女子面容分毫不差。


    “告诉你,我们老板在警局认识人,你死定了!”他看着年轻的阿姐对跑出巷子的客人尖声喊道,“敢白piao姑奶奶的酒,等着进局子挨警棍吧你!”


    阮逐舟大脑登时一片空白。他怔忪地走上前,听不见池陆在旁边一头雾水地唤他“先生你要干什么”,一步步向那扇破旧铁门走去。


    阿姐骂了人还不过瘾,啐了一口,那张漂亮的脸因为恶狠狠的表情,瞅着不好惹极了。


    她走下台阶,把不知谁停在墙边的自行车推开,将燃尽的烟屁股随手丢在地上:“这谁停的车?没人要的话我可丢出去了!”


    旁边都是卖烟卖酒的店家,各个半敞着后门,却没有一家应声。阿姐掐着那截男人看了就迷糊的杨柳腰,豪横地往自行车旁一站:“都不管是吧?好,一会儿可别有人来找我!告诉你们,这破铜烂铁停在我们这儿,还影响我们做生意呢!”


    说着她把自行车一掀,车子倒在地上,轱辘吱悠悠地空转,阿姐看都懒得看一眼,扭头就往回走,忽然脚下一绊,差点滑了一跤:“哎哟!”


    她扶住墙勉强站稳,骂骂咧咧地往下一看,怒了:“哪个王八蛋把垃圾也丢在我们这?!”


    说完她就要把那脏兮兮的小黑箱子踢开,不知为何,动作忽然顿住。


    “什么动静?”她狐疑地自言自语,蹲下来,小心将箱子打开。


    脱衣舞俱乐部招牌的霓虹灯闪烁,糜烂的粉色暖光照在箱子里,也照亮了里面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那婴儿面色蜡黄,哭声比猫儿还微弱,若是不打开箱子,只怕放在这里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人听见这婴儿啼哭。


    阿姐大惊失色,把婴儿抱起来,大概是从没抱过婴孩,动作十分笨拙,差点将孩子掉在地上。


    她扭头到处看:“喂,这是谁的孩子啊?不送去孤儿院放到我们俱乐部后门干嘛,这不是砸我们招牌吗?!”


    话虽如此,女人始终没有把那孩子放下的意思。她茫然张望,某一瞬间目光甚至与望着她的阮逐舟交汇,然而这一瞬间的对视隔着无法逾越的二十余年时光,最终她的视线从阮逐舟怔住的脸上滑过,看向另一边。


    “有没有人啊?”她大叫道,“真是的,不会当爹妈干嘛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么个麻烦东西饿死在我们门口晦气不晦气!”


    不想也知道没人会应答,倒是俱乐部后门又钻出两个浓妆艳抹的小姐妹,穿着三点式比基尼,看样子刚刚进行完一场表演。


    “在这站着不嫌冷啊你……哟!”一个姐妹看见女人臂弯中的孩子,惊呼,“我的好姐姐,这是你和哪个客人的种?我不记得你肚子有大过啊!”


    “放你娘的屁,你才和客人留了种呢!”阿姐作势要打,“还不快去报警,有人弃婴,这可是作孽的!”


    “你开的是哪门子玩笑,”另一个姐妹笑着躲开道,“最近风声紧,老板说了,条子正盯着咱们这些俱乐部呢,要是查出什么问题来,吊销了营业许可,老板保准要了咱们的命!弃婴就弃婴呗,你把他放在这,哪个好心人路过或许就把他抱走了,要是没有,那饿死就是他的命。”


    阿姐明显哽了一下:“那可不行,小孩子的冤魂最煞了,会缠上咱们的。”


    “那也是缠上他的亲生父母,和你有什么相干。”


    阿姐沉默了。那两个小姐妹嘻嘻哈哈地走回去,边走边回头打趣道:“好姐姐,看你这舍不得的样子,要不你去向老板辞职,找个老实人嫁了,不照样生一个自己的大胖小子?”


    “去,滚滚滚!”阿姐腾出一只手挥了挥,“没正经的话,你们一个顶一百个!”


    两个小姐妹大笑着进了门。阿姐低下头,把襁褓剥开一点,伸着脖子往里面看了看。


    “大胖小子?怎么看这孩子是男是女啊……哎哟,还真是个男孩。”她嘟嘟囔囔,“瘦不拉几,小猴子似的,不饿死也得冻死了。你能活过今晚吗?”


    小婴儿在襁褓中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竟神奇地不哭了,就这么傻傻地看着阿姐。


    阿姐抱着小婴儿在巷子里来回踱步,几次走到箱子边上又走回来,最终肩膀一沉,重重叹了口气。


    “算了,”她懊恼地自言自语,“无非多一张嘴吃饭而已……老娘是俱乐部的业绩前三,养一个小屁孩还不在话下。喂,我不管我警告你啊!”


    她指着小婴儿:“我一个妙龄少女,可不是你的亲妈,更不是你的后妈,你跟了我也就罢了,将来人前人后不许管我叫妈,叫我阿姐,听见没有?否则姑奶奶一脚把你从这里踢出去!”


    小婴儿咯咯笑起来,和刚出生的猫崽子一样张着嘴巴就要咬女人的手指,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而后试探着戳了戳婴儿软乎乎的脸颊。


    “皮肤真好……要是干我们这行的也能一直保持这种皮肤就好了。”她嘀咕着,“跟我回宿舍吧,我那里或许有些牛奶……”


    说完阿姐自己被自己逗笑了,抱着小婴儿叨叨咕咕地走进门去。


    阮逐舟忽然疯了一样拔腿就跑,池陆眼看着他冲进那俱乐部后门,吓了一跳:“先生等等!”


    阮逐舟已经先他一步进去,池陆跑进门,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再睁开眼睛时却发现里面根本不是什么灯红酒绿的脱衣舞俱乐部,而是一件小小的、简陋的出租屋。


    阮逐舟站在屋中间,池陆看不见他正脸,却见阮逐舟肩膀塌着,他从未见过阮逐舟如此失魂落魄的背影,心里一动,大步走上前:“先生,我们好像再次穿越了……这里是哪?”


    屋内陈设很简单,发黑的灶台,简陋的餐桌,柜子,唯独一张化妆桌上堆满了各种化妆品,衣架上也挂满了漂亮的衣服和包包,但若是仔细辨认就会发现这些衣服包包全都是大牌的仿制品。


    他听见嗤的一声,发现竟是阮逐舟发出的一声苦笑。


    “这是我家,”阮逐舟低声说,“阿姐被抓走之后,我再也没回到过的地方。”


    池陆心头一震,他发觉阮逐舟死死盯着角落的冰箱,没等询问,阮逐舟先开口了:


    “我们家里从不开火,也没有剩饭剩菜,为了省些电钱,冰箱向来是个摆设。”


    然而那台破旧的二手冰箱显然是开着的。


    阮逐舟一步步走过去,池陆愣住了,眼看着阮逐舟在冰箱前站定,一把拉开门。


    冰箱里除了一碗凉掉的西红柿鸡蛋面,空空如也。那碗面一看就是厨房新手所做,色香味三不沾,碗边还贴着一张蓝色的便利贴,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只有阮逐舟一眼瞧出那是谁的字迹。


    [看在你多次强烈要求的份儿上,只此一次,爱吃不吃。


    阿姐]


    这碗难以入口的西红柿鸡蛋面连同那张别扭的字条一起,在那个被诬陷偷盗而生离死别的夜晚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终于重现在长大成人的弃儿面前。


    第134章 现世02我愿意做陪先生一条路走到黑……


    阮逐舟立在原地,宛如一座沉默的坟冢。


    池陆走上前,试探着唤了一句:“先生?”


    靠近时他方才注意到,阮逐舟消瘦的肩膀在细密地颤抖。


    池陆搭上阮逐舟的肩胛骨,手掌微微用力,后者稍微一个激灵,却拒绝转身,池陆能够听见阮逐舟粗重的喘息声,一种超脱的直觉促使他第一次选择不听阮逐舟的意愿,强迫着扳过对方的肩:


    “先生——”


    他忽然狠狠一怔。


    他设想了许多可能,唯独排除了一种最最平常,却从未被他设想在阮逐舟身上的情况。


    猝不及防间,阮逐舟苍白的脸撞入他的视线,青年咬着唇,低垂的睫羽一片濡湿,眼角绯红。


    阮逐舟居然哭了。


    池陆脑子里嗡的一下,下意识松开抓着阮逐舟肩膀的手:“先生,我……你,你先别哭……”


    可他越说阮逐舟的眼泪流得越厉害,池陆手忙脚乱要给阮逐舟擦眼泪,阮逐舟忽的一把扯住池陆的衣襟,紧紧拥抱住他。


    阮逐舟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原来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那些年来我一直以为,以为她让我叫她阿姐,是嫌弃我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协会曾经帮助过那么多人,救济过那么多人,可是只有她,只有她……”


    池陆心尖发紧,抬手覆住阮逐舟牙关咬紧到颤抖的侧颊,指腹小心地拭去阮逐舟眼眶中滚落出的泪。


    “别自责,先生。”他凑在阮逐舟耳边,“先生说过,一切有我呢。有砚泽在,您再也不用什么事都压在心里了。”


    阮逐舟终于颤抖着抽泣出声,池陆抱着阮逐舟,用力到几乎要把对方揉进骨血中,一只手却反复在青年清瘦的后背有节奏地上下来回抚摸,动作温柔得如同给宠物幼崽哄睡。


    屋里一时只剩下阮逐舟压抑的哭声。良久,池陆才低下头在阮逐舟微凉的耳垂上落下一吻。


    “先生,我们现在还在主宇宙构造的幻境里。”他说,“您还记得一开始您说的话吗?主宇宙要的就是看见您被击溃心智,崩溃痛苦的样子。无论如何,不能在这种时候功亏一篑。”


    阮逐舟抓着他的手用力收紧,骨节泛白。


    他哽咽着:“我不配,我连自己的亲人都保护不了……”


    “您当然配,”池陆打断他,“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认为您不配,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您产生这种想法。”


    阮逐舟抬起头。他双眼通红,眼底如同打碎的湖闪烁着水光。


    他在池陆的注视下缓缓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砚泽,”他声音沙哑,“你现在的样子,和当初那个守在手术室门外的傻小子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池陆眼里闪过一丝动容,抿住嘴唇。


    阮逐舟阖眼,将额头抵在池陆颈窝。


    “是啊……我没有那些人想得那么坚定,上一次想要放弃的时候,也是你将我拉了回来。”阮逐舟苦笑,“只要还有一个人支持我,相信我,这条路我就必须走到黑。”


    “我愿意做陪先生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池陆深望着他。


    灰暗狭小的房间如同被石子投湖的水中镜像,瞬间扭曲虚化起来。池陆将人抱得更紧:“先生,看样子幻象要结束了。”


    阮逐舟干哑地嗯了一声,没有抬头。光影陆离闪烁,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覆住他的侧脸,如同捧着掌心挚爱。


    “走吧,”池陆说,“这一次迎接我们的才是真正的回家之路。”


    *


    一阵尖锐的啸叫,阮逐舟太阳穴猝然刺痛,嘶了一声,勉强睁开眼睛。


    这一次,尽管仍旧不能第一时间判断时间流逝几许,可触目所及,满是疮痍。


    他正瘫坐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面,视野里皆是一片废墟,烟尘四溅。


    “先生!”


    一双手将阮逐舟打横抱起,阮逐舟唔了一声:“砚泽,我能走……”


    话音未落他便剧烈咳嗽起来,阮逐舟靠在池陆怀中,身子咳得蜷缩,池陆抱着人迈过满地碎石沙粒走向快要被炸断的楼梯口,阮逐舟吃力地仰起头,笑了:“你怎么,灰头土脸的?”


    “我们重生在正确的时间线上了,先生。”池陆稳稳地抱着阮逐舟迈下台阶,青年衣服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胳膊上也多了几道口子。


    阮逐舟想说话,可他身子沉得千钧重,肺里掺了把沙子般咳得止不住。


    池陆抱着人穿行在大楼中,外面汽车鸣笛声响亮得快要翻了天,不看也知道街道上一定陷入末日一般的混乱。


    池陆加快脚步:“先生你别乱动,你现在身体太虚弱,那些人已经丧心病狂了,无视法律也要杀您不可,我先带您脱身。”


    阮逐舟:“我就知道,刚才坐着的那鬼东西一定是……咳咳……”


    他急一阵缓一阵的喘息,池陆边走边时不时担忧地低头看一看阮逐舟的脸色。市区显然已经陷入小规模的混战,那些披着私家安保公司外衣的雇佣兵公然冲上街头,民众四散逃窜,军方又尚未赶到,毫无疑问,这是趁乱做掉反对者的最佳时机。


    池陆很快找到一部还能使用的电梯,二人下到地下停车场,池陆抱着人来到一辆黑色越野车旁,将阮逐舟抱上车,自己坐上驾驶位,启动车子。


    供电系统接通的一瞬间,显示屏上出现一长串未接来电提示,这辆车本身配备了通讯系统,池陆一边给阮逐舟系安全带一边随手划了一下,忽的怔了怔。


    来电显示是[南宫]。


    的确如池陆所说,阮逐舟除了喘气儿什么都干不了,此刻和将死之人无差。尽管如此他还是竭力掀开苍白的眼皮,瞭了那显示屏一眼。


    “南宫还活着?”他问。


    池陆不再犹豫,挂挡踩下油门,一大方向盘,车子拐弯驶出停车位,同时按下回拨键。


    漫长的嘟嘟声响了至少七八次,几十秒钟的时间,车内没有一人说话,每响一次,两个人脸色便越晦暗一分。


    直到车载音响里传来轻微的咔哒一声。


    “——喂?喂!”


    南宫的声音传来。阮逐舟半阖着眼睛,奄奄一息地轻笑出声。


    “看来我们都是打不死的小强啊,南宫。”他闭上眼睛。


    电话里南宫倒吸一口冷气:“刚刚说话的是谁?会长?!会长,你再说一句话,我不是出幻觉了吧!我分明在电视上看见——”


    车子已经开出地下停车场,来到堪比大型车祸现场的街面。池陆一边左右观察路况一边大声道:“没时间了,南宫,汇报一下你那边的情况!你现在在哪?”


    “我靠!”南宫差点尖叫,“池陆,你小子怎么也在?几个小时之前你还哭着喊着要冲去演播厅给会长报仇,八头牛都拦不住,搞得好像要殉情似的——演播厅不是爆炸了吗,你是怎么把人救下来的?”


    池陆脖颈微不可察地变红:“你先说正事!市区到底是什么情况,协会的人呢?”


    南宫道:“你放心,我们现在暂时没有生命威胁,你只要保证会长的安全,再撑过几个小时,救兵就到了!”


    阮逐舟皱眉:“救兵?”


    “没错,”南宫回道,“我长话短说吧,董事会之所以能够在市区把动静闹得和恐怖袭击一样大,就是因为他们在警方内部有人,只等会长你死了,警察就会姗姗来迟,把所有动乱都说成是你干的好事,就和从前他们每一次甩锅一样。”


    “我已经联系到了最近驻扎的部队,在他们炸毁协会大楼之前逆转新星的所有资料备份都已经被我交给了军方,这些年我们对于大灾变污染源探测的数据和检测结果都在里面,他们会做出判断的。那些数据可以证明我们是清白的,也足够说动他们派出军队接管局面!”


    阮逐舟阖眸没有说话,池陆接过话头:“董事会的人呢,他们现在在哪?”


    南宫:“嘿,奇怪了,你们不是一直在演播大楼没出去吗,难道你没看见董事会的人?我还想问你们那边是怎么回事呢——”


    话音未落——砰!


    一声枪响,子弹擦着后轮胎飞过,险些爆胎的越野车一阵左右摇晃,勉强在高速行驶中稳住身形,池陆吓了一跳,拼命紧握住方向盘,向后视镜中望去,竟看到另一辆灰色越野车不知何时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不好,”池陆咬牙,“通话被他们监听了。南宫,一会儿再说!”


    他没理会“喂喂”乱叫的南宫,伸手按下挂断,抽空侧目,看见阮逐舟头侧靠在玻璃窗上,蜷着腿一阵阵打着冷颤,登时心头一震:“先生你怎么了?”


    阮逐舟干涩的嘴唇一阵嗫嚅,却说不出话来,明显是体力不支的征兆。池陆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足够镇定:“我先带你离开市区,几个小时而已,我有办法带先生撑到军队赶来收拾残局……”


    又是砰砰几声,池陆不得不猛打方向盘,一阵颠簸,阮逐舟眉头皱了皱,睁开双眸。


    “不,”他说,“甩开这些人,带我去一个地方。”


    他喘了口气儿,报出一串地址。池陆开车拐进一条街,车子一个果决的漂移,将后面的灰色越野车落在路中央横七竖八的车子后面。


    后视镜里可以看见灰色越野车一个急刹,随后有人从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气急败坏地大骂,这场追逐战以灰车不敢赌命落下帷幕,但街道上依然危机四伏,随时会有人或车横冲过来拦住他们的去路,甚至要了他们的命。


    池陆压抑住眉宇间的讶色,迅速瞟了阮逐舟一眼:“您要去他们的集团总部?”


    阮逐舟侧过头看着他:“是,我要你带我去见那些董事会成员。知道我来,他们会见我的。”


    “我不能拿你的生命冒这个险——”


    “这不是冒险,是放手一搏。”阮逐舟轻轻打断他,“现实世界的时间仅仅过去了多久,半个市区已经变成了废墟,等到军队赶来接管局面的时候,如果我们还没能分出胜负,这盆脏水就会被泼在我身上,泼在协会身上,到那时我们真成了罪人,万死不足惜……这就是最后的决战了,砚泽。”


    池陆愣了愣。阮逐舟对他有气无力地弯了弯唇。


    “拜托你把我带到他们面前。”阮逐舟说,“为了这一刻,我已经准备太久了。”


    池陆一时凝噎,握着方向盘的手臂微不可察地战栗了一下。


    阮逐舟稍微加重语气:“记住,砚泽,见到他们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没有我的命令,你什么都不能做,就像当初你在手术室外候着我那时一样。”


    池陆喃喃道:“可是这样我该怎么保护你?”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知道一切还有希望。”阮逐舟虚弱地笑了,“我的身家性命可就托付给你了,砚泽。”


    ……


    半个小时后。


    近郊,某医疗寡头总部大楼顶层会议室。


    “监控录像拍到了那个阮逐舟的车,就在咱们楼下?”


    “你们看清楚了,他只带了一个人,还要进到大楼里面?”


    会议室内,一群人围着一个穿着西装的银发老者,个个低着头噤若寒蝉。


    半晌,老者拄着拐杖转身,一声冷笑:“那就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还有什么花招。”


    放行的命令层层下达,很快,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几个配枪的雇佣兵站在门口,目光坚硬如铁,他们死死盯着站在门口的两人,一言不发,却也没有放两人进来的意思。


    老者看了门口的两人一眼,在旁边人搀扶下坐下来,招招手,皮笑肉不笑的。


    “我原本以为你必死无疑,真没想到你能在那种高压电下留了一口气,甚至逃了出来。”老者看着面前形销骨立的年轻人,“你比电视上看起来还瘦得不成样子,简直像极了鬼魂。”


    说罢老者又比了个手势,门外几个雇佣兵退下去,将门带上。


    上百平米的会议室内,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在门口的池陆和阮逐舟身上。顶着那些十余年如一日的嘲讽与仇视的眼神,阮逐舟轻轻推开池陆搀扶着他的手,抬起头来,与老者相视而笑。


    “的确是鬼魂,”他说,“不过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向你追魂索命来了,老家伙。”


    第135章 现世03今天这个万人嫌,我还真就当……


    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阮逐舟面色不改,面带微笑注视着老者。


    他的头发已经长了,额发拂过眉梢,面颊苍白消瘦,领口露出一截细长锁骨,颈窝处深深凹陷下去,随着青年的呼吸微弱起伏。


    若不是有池陆像一头高大威猛的巡回猎犬一样寸步不离地站在他身后,阮逐舟看上去单薄极了,似乎随便来一个路人推上一把,都能要了这个孱弱的年轻人的命。


    老者丝毫不恼,笑容中却流露出一抹讥诮:“你果然还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令人生厌。人不管爬得多高,都改不了自己的出身,就像你哪怕白手起家,也改不了骨子里那个下里巴人的本色。”


    阮逐舟耸耸肩:“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看上去你这老东西还是没有接受自家的人体改造手术,怎么,对自己集团的技术就这么不自信?”


    在场不少人脸上露出“你怎么敢”的惊惶之色,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老者脸色沉了沉,呵呵地笑出声。


    “人老了,很多事情我不愿去关心,更是有心无力。”老者说,“更何况我要是再拖着不死,不知道还要被你在背后骂多少难听的话呢,我这老家伙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阮逐舟笑:“祸害遗千年,您有没有长生不老,结果都一样。”


    老者玩味地打量着他:“谁是祸害,国家和社会自有公论。你以为你就不需要向民众谢罪?”


    阮逐舟苍白的脸上笑意加深。


    “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可以开诚布公地聊一次了。”他说,“你知道大灾变根本就不是逆转新星,更不是我所导致的。大灾变的确是人祸,你知道只要有人调查下去,一定会发现这颗星球的污染源与曾经几处大型生化实验的地点高度吻合。”


    老者嘴角肌肉牵动,却什么都没说。因为虚弱的缘故,阮逐舟说上一句就要停下来一会儿,但他有耐心极了,全然没有打断阮逐舟的意思。


    阮逐舟道:“你没法抹除这些证据,但你了解人性,了解舆论,知道怎么转移民众的视线和矛盾,大灾变出现之后百分之八十的人类都感染了,而你以一副义不容辞的慈善家的面貌现身,给所有人提供免费的人体改造手术,让他们换上了你们集团研发的人造器官……可是那之后呢?”


    老者幽幽一笑:“没错,后续等着他们的是高昂的养护和维修成本,但这又如何?如果没有我,这些人本该是死在大灾变初期的蝼蚁。”


    “是啊,现在他们拜你所赐活了下来,只不过变成需要定期向你上供的蝼蚁,而你则是吸血的蚁后。”


    阮逐舟说,“政府仰赖医疗寡头的巨额税收,更害怕一旦你们倒下了,整个社会都会陷入崩溃,即便知道你们背后干的勾当也不得不向你寻求合作。但尊敬的董事长先生,我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老者反问,“不一样的固执,但是一样该死的下场?”


    会议室内一阵哄堂大笑。


    老者也哈哈笑起来,轻蔑的目光落在阮逐舟身上。至于池陆,老者从始至终没有给过他一个眼神。


    这次轮到阮逐舟平静地等着老者笑够了,方才轻声道:“你会知道哪里不一样的,老东西。”


    “恐怕没那个时间了。进来吧。”老者用拐杖敲了敲地板。


    门立刻打开,刚才那几个在门口虎视眈眈的雇佣兵鱼贯而入,除了一个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的,其余都端着枪,将阮逐舟和池陆团团围住。


    池陆下意识要跨前一步,阮逐舟一个眼神,他这才没有冲上去,似乎想起在车上阮逐舟嘱咐他的话,嘴唇不甘心地动了动,最终只能沉默地怒视周围的人,一言不发。


    阮逐舟看着那个特殊的雇佣兵,后者一手拿着杯水,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盒。


    他抬眸:“都说先礼后兵,我还以为董事长先生会舍得干一些更撕破脸皮的事。”


    “话是这样没错,但我更喜欢慢慢欣赏人的死状,就像猫欣赏挣扎的猎物那样。”


    老者对药盒扬了扬下巴,“把它吃下去,我保证可以给你的人留一条生路。你可要搞清楚了,R大楼爆炸后,逆转新星协会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有*些人竟然蠢到向警方求助……你猜他们现在被控制在谁的手里?”


    阮逐舟眯了眯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那透明的药盒。只见里面放着一粒极其不起眼的红色药丸。


    老者道:“你有没有观察过人临死前的样子?说句真心话,阮会长,作为医疗集团的掌权者,我见过太多次、太多种类的死亡了,没有人在死亡来临之际是平静坦然的,但比起那些凡俗之人,我更想看看你在断气之前那张写满了狼狈、求饶和恐惧的脸,这场面一定让我终身难忘。”


    阮逐舟淡淡道:“我没见过多少次死亡,但我体验过。有机会希望你也体验一次。”


    老者哈哈大笑:“阮会长,没想到你还蛮懂幽默!”


    这次没有第二个人笑,会议室里的其他人,包括池陆都死死盯着阮逐舟,紧张于他可能的一举一动。


    半晌,阮逐舟伸出手,那个拿着药盒和水杯站在他面前的雇佣兵明显瑟缩了一下,仿佛眼前这位病骨支离的苍白青年能拿他怎样似的。


    阮逐舟从雇佣兵手中将药盒拿过,打开盖子将药丸取出。他举起药丸对着灯光照了照。


    而后阮逐舟眯起一只眼睛,边照边悠闲道:“一个月之前,我的逆转新星协会已经探测除了大灾变污染源真正的发源地。资料一旦公布出来,对于你的事业甚至整个人体改造行业的打击都是致命的……所以你急着在我公布之前杀人灭口,甚至不惜违背你在公众面前慈善的形象。”


    “很遗憾,”老者语气故意夸张,“我只是遵循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阮逐舟放下药丸,点了点头。接着他看了一眼那个雇佣兵。


    “最后的时刻,你们倒是贴心。”他说,“不过谢了,我不需要水。”


    说罢,在众目睽睽下阮逐舟将药丸放入口中,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药丸咽了下去。


    池陆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先——”


    他眼看着阮逐舟喉结滚动,随后张口向老者展示,那枚药丸的确消失了,被阮逐舟吞进了喉咙。


    平生第一次,池陆腿都要软了,他绝望地盯着阮逐舟嘴唇一张一合,好半天声音才传入脑海中,他方才意识到阮逐舟正在和老者说话:


    “……现在可以履行你的承诺了。董事长先生,作为赢家,总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样的毒药了吧。”


    老者满意地点头微笑:“阮会长,听说你早些年积劳成疾,又因为小时候跟着你那位舞女出身的母亲在贫民窟生活,受到污染的程度只会多不会少。几年前你的身体器官应该就已经衰竭了吧?”


    池陆呼吸一窒。


    他看着阮逐舟,却对旁边人挥了挥手,那几个雇佣兵退下去,老者接着道:“几年前你秘密接受了一场手术,你以为自己保密工作做得天衣无缝,但很不幸,没过多久那家医院就因为经营不善被我收购了。”


    “你的内脏器官早就已经不堪重负,那场手术中医生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过是让你能够吊着一口气活到现在而已。不过刚刚你服下的药丸很快就会让医生们的努力付诸东流了。”


    阮逐舟点头:“不愧是医疗行业的老大,连毒杀都准备周全,下手又准又狠。”


    他看向出门的雇佣兵,又转头看着老者:“什么时候放人?”


    老者看了看表:“哦,不急,距离药效发作还有一小段时间。等到你死之后,协会的那些人就会……”


    他笑意加深,“……陪着你一起到天堂重聚了,阮会长。”


    阮逐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一秒,两秒,数秒过去。


    阮逐舟还是没有动,会议室剩下的人一般在观察他的呼吸,默默等着阮逐舟何时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另一半则瞪着他的脸,期待着他会突然暴跳如雷,指责老者是个不守信用的王八蛋。


    然而无论哪种情况都没有发生。


    阮逐舟冷静的侧颜映在池陆紧张缩小的瞳孔中,也映在老者逐渐变得疑虑迷惑的眼里。


    老者皱眉:“阮逐舟,你明白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阮逐舟轻启双唇:“当然。你用协会的人的性命威胁我去死,又将他们斩草除根。这我还是能听明白的。”


    就连一旁的池陆也愣了一下。他看着阮逐舟再次抬起右手,单薄掌心覆在左心口处。


    “兵不厌诈嘛,我们彼此都留了后手,所以就当做扯平。”


    他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发苍白,唇角却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你引以为傲的情报出了一些小小的误差。”阮逐舟说,“那次手术的确是在我身体差到一定程度之后做出的补救,不过在此之前你忽略另一件事。”


    “和其他人一样,我也不能幸免,内脏器官都因为大灾变的污染而衰竭了。可如果你仔细查看那次手术的档案,就会发现我的五脏六腑都接受了治疗……除了心脏。知道我的心脏为什么能坚持到现在吗?”


    “这都是你的功劳啊,董事长先生。”


    老者眼睛陡然睁大:“你说什么?你!”


    他拄着拐杖站起身,挥开要搀扶他的人,指着阮逐舟,手却越来越哆嗦,甚至有种越说下去越自己先不能接受的害怕:“所有的人体改造里只有心脏这个器官最难最危险,当年我们只招了一批人体实验者,也支付了他们一笔不菲的费用,可后来政府强制叫停了,就……”


    老者一颤:“难道,你就是……你也是……”


    阮逐舟轻哂。


    “是啊,当初那个因为是罪犯的直系亲属没资格上大学,为了钱不得不接受心脏改造手术的穷小子,大概是这批试验者里面唯一一个活着站在你面前的人了吧,”阮逐舟温柔地唤道,“董事长。”


    所有人都深吸一口冷气。池陆震惊地盯着阮逐舟覆在左心口的那只手,他的目光恨不能穿透青年的血肉,直透视到胸腔最深处那颗他从未见过、却日夜不停运转着的精密机械仪器上。


    致力于抗衡人体改造技术的逆转新星协会会长阮逐舟,居然是最早一批人体改造技术的实验者,受害者。


    ——也是如今这场生死博弈中,唯一的受益者。


    阮逐舟放下手,迎着无数人震惊又见鬼一样恐惧的目光,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


    “那次手术中我还委托他们对我的心脏进行了一些小小的改造。”每说一个字,他的声音便降下一点温度,“如今我这颗名为心脏的仪器中连接着大灾变污染源深处地脉的勘测装置,一旦我的心脏停止跳动,勘测装置就会爆炸,所有的污染物将随着塌陷漫上地表,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可逆的重度污染将席卷整个城市……不,整个国家都会在一天之内完蛋。”


    他缓缓扫视全场,视线最终定格在老者面如死灰的脸上。


    “这些年来,你们试图让民众相信我才是始作俑者,”阮逐舟一字一顿,“要是在我一命呜呼之前不真的做出点什么反社会的事来,还真对不起主位汲汲营营为我打造的恶毒人设。”


    他对老者挑眉一笑。


    “我不介意成为反派。”阮逐舟说,“今天这个万人嫌,我还真就当定了。”


    第136章 现世04灵魂摆脱了神明的控制,开启……


    轰动化为无声的喧嚣,会议室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一阵尖锐耳鸣,池陆不由自主抬手要拉住阮逐舟,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拂开。


    阮逐舟盯着猎物般死死盯着老者同样震惊的脸。


    “如果是在除了今天之外的任何时刻,听到这个消息的你恐怕都会欣喜若狂,第一时间安排所有你能插手的媒体大肆宣扬这件事,新闻标题我都替你想好了:‘震惊,逆转新星协会会长鼓吹污染整治,却私下接受人体改造?’,报道一发出来,恐怕我早就百口莫辩,身败名裂了。”


    他笑了笑,尽管唇色愈发清白,喉咙也开始嘶哑,目光却凌厉澄澈如旧。


    “然而可惜你还是棋差一着,董事长先生。”阮逐舟端详着老者愈发难看的脸色,“毒药会侵蚀我的五脏六腑,但只要这颗心脏还在跳动,死神就不能立刻将我从人间带走。”


    阮逐舟往前走了一步,脚步虚浮,身子也明显摇晃一下,池陆下意识想扶他,阮逐舟执意一个人走上前,在无数双眼睛见鬼一般骇然的注视下,双手撑住长桌,隔着一整张桌子微微俯身与老者对望。


    他的目光如离弦之箭,开弓便势不可挡。


    老者嘴唇嗫嚅,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阮逐舟道:“这些年,我再没有体会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你们不成熟的人造心脏只能维持我的基本生命体征,而我更不能公然出现在任何一家医院里接受器官修复手术,为了修补你们这个破破烂烂的研究成果,我可没少当南宫他们的小白鼠。”


    池陆狠狠怔住了。他想起曾经那些如梦似幻的景象中南宫模棱两可的话,阮逐舟艰难地撑着病体、挣扎喘息的模样。


    阮逐舟抬起手来,看着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五指合拢又张开。喉咙深处逐渐泛起铁锈的腥甜味,他置之不理,淡淡一笑。


    “我的命就交给天意。如果我死了,能拉上整个星球为我陪葬,横竖都不亏。”阮逐舟笑着,“但你,你的好日子到此为止了,老东西。”


    ——砰!


    会议室厚重的木门被撞开,穿着整齐划一制服的军队涌入:“都不许动!”


    会议室内其余人大惊失色,有人吓得起身就要跑,被士兵一招擒拿按在地上。


    老者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他没有任何逃跑的意思,但目光涣散,几句话的功夫,他看上去仿佛老了十岁。


    一个军官走到老者面前:“你就是这个集团的董事长?”


    老者喉咙哽了哽,没说话,仍旧看着阮逐舟的脸。


    军官:“我们接到上级长官命令,有人称你们已经买通了警方内部,并在首都市区制造内乱。现在我们受特派调令,取代首都警方接管市区的**工作,请您配合我们走一趟,接受传唤。”


    某一刻老者竟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那表情很短暂,随即他敛去一切表情,深望着阮逐舟。


    即便到了生死时刻,阮逐舟依然对他玩味地轻挑修眉,自始至终,这个年轻人都是一副谈笑风生、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会议室外那些雇佣兵早已经不见了踪影,不只是提前嗅到异常的气息逃之夭夭,还是早就被军方所制服。


    但对一个只能束手就擒的人来说,纠结这些显然毫无意义。


    军官还算客气地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老者默默绕开会议室,在注目之下走过去。几个士兵跟在他身侧,身后,走到门口时,老者站定,侧过头看了阮逐舟一眼。


    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我原以为我们都是赌徒,看来我错了。”他说,“你是个亡命之徒,为了赢,你什么都豁得出。”


    阮逐舟咧了咧嘴:“我说了,我是个死过一次的人。对我来说,我的命也不过是等价交换的一部分罢了。”


    他对老者摆了摆手:“后会无期。”


    老者一声苦笑,回过头,在几个看押的士兵陪同下迈出会议室的大门。


    那军官转而向阮逐舟走来:“阮会长……”


    下一秒,阮逐舟忽然失去重心地倒退一步,仰倒下去!


    “先生!”


    池陆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阮逐舟搂在怀中,低头一看,阮逐舟唇角已经溢出血来,顿时双眼通红:“先带他去医院抢救,他们刚刚强迫先生服下了毒药!!”


    屋里剩下的几个士兵一愣,连忙让出一条路来,那军官很快反应过来,指挥道:“带他下去,坐我们的车去最近的医院!”


    池陆咬紧牙关,一把将已经瘫软的阮逐舟横抱起来,大步流星冲出会议室。阮逐舟呼吸急促,头靠着池陆胸膛,嗬嗬地喘着气,额发被细密冷汗打湿。


    紧靠着的胸腔传来震动,是池陆在说话:“再坚持一下。”


    顿了顿,那声音变得颤抖:“求求您了,先生,答应我您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任何事……”


    阮逐舟微弱一笑,他想调侃两句,说你这傻小子也不看看现在是拜托我的时候吗,可很快他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眼前一黑,彻底陷入休克之中。


    *


    军车开进最近的军医院内,手术室的红灯亮起又熄灭。


    近十个小时后。


    走廊医院的电梯门打开,南宫带着几个人冲进走廊,他扒着病房的门挨个查看,一路急吼吼找下来,终于在一间门外透过玻璃看见了某个坐在病床边的熟悉的身影,不假思索一把推门而入:


    “池陆!”


    池陆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体挡住了躺在床上的人,从南宫的角度能看见他背微微佝偻着,肉眼可见地颓丧,手似乎拉着病床上的人。


    听见南宫的声音,他身子动了动,半侧过来。


    南宫跑过来:“求助军方真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这群人可不是吃素的!警方很快就受不了压力把我们全放了,听说你在军医院,我们立刻就赶了,过来……”


    他来到床尾,看见躺在床上的人,语速放慢,最后沉默了。


    其他几个人刚跟着走进病房,南宫忽然转过头喊了一嗓子:“你们几个先出去!”


    那几人愣了愣,不敢不听从,关上门离开。


    南宫又转过头,看着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昏睡着的阮逐舟,随后神色复杂地看了池陆一眼。


    “你都知道了?”他问。


    池陆乜了南宫一眼。光阴荏苒,曾经那个穿着不合身西装、扭扭捏捏的十来岁小雇佣兵已经蜕变成一匹孤狼,板起脸时眉宇间沉淀着不怒自威的阴鸷之色。


    “没你知道得早,南宫先生。”池陆说。


    南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你听我说,阮会长是有福之人,一定会化险为夷的,从前我们没条件给他正规的治疗手段,现在做了手术,他的心脏不会有事的——”


    池陆怒极反笑:“你就一点也不想问问,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南宫看着他,怆然一笑:“不用问。会长从多年前就已经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了。”


    池陆微怔。


    南宫移开视线望着病床上昏迷的阮逐舟:“勘测计划启动之后,没过多久会长就判断出,找到污染源是迟早的事,可这动摇不了那些垄断寡头分毫!他们会找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鼓动民众和政府阻挠我们,而那些老不死的就躲在背后坐收渔利……”


    “闹大,只有把事情闹大,闹到一发不可收拾才会逼他们出来应战,而只要应战,这些人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这个计划很疯狂,甚至听起来像以卵击石,可这就是我们唯一能赢的方法。”南宫眼里浮现起一丝愧疚,“我知道你恨我隐瞒这一切,可我又何尝不希望会长他再也不用饱受那颗该死的人造器官折磨……”


    池陆忽然想起什么:“当初先生喝的那种东西,难道也和这个人造心脏有关?”


    “什么?哦……”南宫恍然大悟,“你说那个蓝莓汁?没错,那个就是我们团队研发出来的一种修复药品,因为颜色和蓝莓汁比较相像,会长最初见你的时候为了骗你随口一说的。”


    “我已经尽力了,但那玩意实在没法改善口感,说实话,我曾经尝过一次,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看到蓝莓这个水果我都会恶心反胃……”


    南宫顿了顿,顺嘴嘟囔了一句:“不过说来奇怪,自从几年前那次差点被刺杀的手术过后,会长他忽然真的喜欢上蓝莓汁这种饮料了,真是奇怪,明明药难喝得要死,也不知道谁让他对这种果汁真的提起了兴趣……”


    池陆嘴唇微微张开,怔忪地看了南宫一会儿,又木然地看向阮逐舟。


    后者那张俊秀稠丽的脸此刻异常惨白,消瘦,呼吸清浅,看上去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原来是这样。”他轻声呢喃。


    冥冥之中,他们竟互相成为彼此对这个世界的牵绊。


    南宫观察了一下病床旁边的医疗设备面板:“你出去歇一歇吧,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你精神高度紧张,需要接受检查,而且需要休息。”


    “我哪也不去,”池陆握着阮逐舟一只冰凉的手,“不需要谁来替我,我可以守在这,寸步不离。”


    南宫无可奈何:“咱们好歹向军方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你又是除了会长之外唯一一个和军方直接接触过的人,这个时候总得去和他们见一面吧,医疗集团董事会的人要怎么处理,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拿主意啊。”


    池陆抿了抿唇:“那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来,不超过十分钟。有什么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你放心,”南宫说,“来的时候军医院的人和我通过电话了,手术很成功,醒过来只是时间问题。你照顾会长的经验还能比我丰富?”


    池陆瞥了南宫一眼,似乎想反驳,但细想又觉得有些话说了也未必会被相信,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就要站起身来。


    猝不及防的,池陆感受到之间传来一股极其轻微的拉扯感。


    他指尖一震,刷的低下头。


    “……砚,泽……”


    病床上的人单薄的眼皮一阵颤抖,唇瓣翕动。


    南宫震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会长醒了?!”


    池陆忙弯腰侧过头凑在阮逐舟唇边,屏住呼吸的同时给南宫比了个嘘的手势,阮逐舟断断续续的、温热的气息拂过池陆的耳廓。


    “别,”阮逐舟喘息着,“别,走。”


    池陆撑着床边的手抓紧,将床单攥出层层褶皱。


    他咽下酸涩,用力点头:“不走。先生,砚泽就在您身边,别怕。”


    阮逐舟弱弱地,无声地笑了。池陆用力握紧阮逐舟冰凉的手,他小指动了动,回勾住池陆的指尖。


    南宫简直被这奇迹般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会长,您怎么醒得这么快?!唔,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以您的身体状况,我以为,我以为至少还得等上一天一夜您才能醒……”


    阮逐舟微微偏过头去,颈间青筋微浮,池陆握了握他的手,表示自己在听。


    “摆脱控制了,”阮逐舟奄奄一息地道,“你我和它,从此,两清……”


    池陆眼睛蓦地睁大。


    他几乎一瞬间就理解了阮逐舟的弦外之音。


    这场生死游戏,是以池陆用自己的命为筹码开启的。可现在他们都重生在了现世,只要这条欠着的命没有还,他们就始终没有脱离主宇宙的掌控。


    而服下毒药、在鬼门关走上一遭的阮逐舟,用自己这场精心筹划的‘自杀’一举两得,还清了主宇宙那里欠下的债。


    等价交换。


    这个贯穿主宇宙游戏始终的宗旨,同样是阮逐舟信奉的人生准则。


    至此,他们和主宇宙之间再无瓜葛,灵魂摆脱了神明的控制,开启属于自己的命运和崭新人生。


    池陆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战栗,呼吸加快,他拼命眨眼抵抗眼眶泛起的酸涩,可还是没出息地喉咙发紧,几欲落下泪来。


    旁边的南宫还在急得追问:“会长,池陆,有件事我真的憋不住想问一句,池陆你是怎么救下阮会长的,会长你又是怎么撑过电椅的刑罚的啊?当时我们所有人都绝望了,还以为你们两个必死无疑!……”


    阮逐舟勾了勾唇,闭上眼睛。池陆阖了阖眼,终于露出在这个世界重生以后他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无可奉告,南宫先生。”他看了床上的阮逐舟一眼,目光不自觉变得温柔。


    “现在,”池陆道,“这是独属于我和先生之间的小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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