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门扉推开。
池陆急促喘着气,跨进门槛,反手将门带上。
房内十分安静,榻上的呼吸声清浅,规律得如同潮汐。
浑身骨头缝还隐隐作痛,池陆顾不得许多,一步一步上前。
阮逐舟正躺在榻上。青年墨色的长发如绸缎散开,脸色惨白如纸,唯独颧骨泛着潮红。阮逐舟额上搭了一条湿毛巾,身上盖着薄被,雪白里衣被汗湿了,双手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紧紧揪着被角。
榻上人胸口微弱起伏,睫羽间或随着呼吸抖动。
池陆又上前一步,站在床头。他抬起手,指尖轻触阮逐舟额头打着的巾帛,湿漉漉的巾帛已然被阮逐舟滚烫的额头烘热,温度传递至指尖。
他面无表情,垂眸凝望。
褪去那层恶毒狡诈的外壳,此刻在病中昏睡不醒的阮逐舟看上去更加脆弱、柔软而毫不设防。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堂而皇之出入房间,只消一用力便能把那单薄衣衫从阮逐舟肩头扒下,露出那平直瘦削的颈和肩。
池陆的手并未在覆盖在额头上的巾帛停留过久。他先是视线向下,如刀刻磐石,一点一点沿着阮逐舟骨骼细挺的鼻梁向下,再滑过毫无血色的微张的唇,寸寸深入骨髓。
那目光太沉太重,太过认真,甚至于……太过虔诚。
不像在看人,倒像是剑客仔细确认自己失而复得的宝剑一般,心绪之复杂,尽在不言中。
良久。
池陆的手也随着目光所到之处,慢慢往下。
青年宽大的手掌拂过阮逐舟的脸庞,悬停在那截修长脖颈上。
榻上人还毫无察觉,陷在沉眠中。
池陆面上无悲无喜,全然看不出波澜。唯有手背上逐渐绽起几道青筋,手指也隐忍地颤抖。
他收拢五指,仿佛要一把攥住阮逐舟的咽喉!
——这几乎是一次不会失败的行动。阮逐舟挣扎在高热的病痛中,晕厥昏睡,而宗门上下因师尊闭关群龙无首,都在为所谓的魔尊后人现世之兆惶惶不安。而池陆,即便承受天雷之劫,想要徒手掐死一个消瘦病弱的阮逐舟,仍是易如反掌。
许久,又许久。
那只手只是在虚空中渐渐紧握,攥拳。始终悬垂在距离那纤长脖颈不足寸余之处。
池陆用力阖了阖眼,将那只手放下。收回时的手仍然在轻微颤抖,仿佛暗中与什么抗衡一般。
随后他俯身,将乱了的被角掖好,又凑近盯着阮逐舟那张睡梦中的脸,好一会儿都未曾起身。
没人知道青年此刻在想些什么。直到又过了一会儿,阮逐舟眼皮动了动,喉结轻滚,口中溢出一声破碎的音调。
池陆眉心微蹙,腰弯得更低,贴耳聆听。
“……救……”阮逐舟无意识地呢喃,“拜,托……”
池陆眸光一动,屏息凝神。
阮逐舟无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拜托,阿姐……你做的,饭,真的,难吃……”
池陆表情明显僵住。他移开视线,正要直起身,忽的看见阮逐舟偏过头,二人唇瓣险些擦过。
“冷,”阮逐舟急一阵缓一阵地喘息,“砚泽,好冷……”
池陆紧绷的面容骤然松弛下来,如化冻的春江。
他嘴唇动了动,伸手将阮逐舟侧颊凌乱的长发掖到耳后,指腹不经意擦过那微凉的面颊,青年眉心却猝然一紧,手上动作一顿。
他喉咙明显地吞咽一下,随后试探着用手掌比量出阮逐舟脸颊的弧度,慢慢地就要覆上去。
“——师尊十日后要出关!”
窗外,不知谁连蹦带跳地跑过,卖报郎一般大声吆喝着,吸引来春将暮无数弟子的视线。
“是因为昨日天降雷雨吗?”
“惊动了师尊,看来这事定然不假了!”
“师尊给谁传的消息?……”
一阵吵闹,池陆刷地收回手,背在身后。他直起腰,忙不迭后退一大步。
外头的叫嚷声惊动了榻上人,阮逐舟咬唇轻哼,睫毛簌簌一抖,睁开双眼。
“谁在吵闹……”
他哑着嗓子嘟囔,苍白眼皮抬起,视线冷不防与池陆相撞,心头暗自一惊:“——怎么是你?”
池陆直勾勾地盯着他,也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怎的,竟只字不语。
阮逐舟脑袋里像是掉进了个马蜂窝,头重脚轻,喉咙烧得要裂开,他顾不上太多细节,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
“我想到你会活着,可没想到你这么活蹦乱跳的,还能自己跑来我房间。”阮逐舟说——他这边倒是不容乐观,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来休息一下,把气儿喘匀,“我睡了多久?”
池陆刚要开口,阮逐舟忽然转头对床下一把木凳子扬了扬下巴:“坐着回话。”
池陆看了他一眼,转头走过去坐下。二人各自坐着,阮逐舟略微歪在床头,头发披散着,一边领口滑下来,露出小半片肩膀,阮逐舟拢了几次依旧拢不住,索性不去管它。
“我睡了多久。”他重新问了一遍。
池陆答道:“和砚泽一样,睡了一天一夜。”
阮逐舟问道:“他们有问你什么没有,你又如何作答?”
池陆道:“只略过问两句去不冠山上做了什么,砚泽只说是修炼,其余并未相告。”
“这么说来,并没人怀疑你。”
“想来无人。”
“就没想过倒打一耙,把我的事公之于众?”
池陆沉默。
阮逐舟看了他一会儿,笑:“也是,你我都有不堪之处,不用谁来攀扯谁,大家早就共沉沦了。”
池陆还是沉默。
阮逐舟忽然又问:“那一道雷,痛不痛?”
池陆抬眼。
这实在是个蠢问题。可阮逐舟就那么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等着他回答。
他们凝视良久。
池陆摇了摇头,低声道:“说身上不痛是假的。但心不疼。”
阮逐舟面色憔悴,眼里却闪着精光。
他勾起唇角。
“哦。此话怎讲。”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池陆道:“雷劫之痛,如抽筋断骨,不堪回首。可若是代人受劫,则必要心诚。心若不诚,就是被天雷挫骨扬灰,恐怕也毫无收效。”
说罢他又看着阮逐舟盖在薄被下的那双腿。
“师兄,现在可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感觉?”池陆问。
阮逐舟咧嘴一笑。
“真是太可惜了,”他看着池陆,语气倒像自言自语,“池陆,你在撒谎。”
池陆没说话,等他的解释。
阮逐舟挪开眼:“方才你所言不虚,代人受过,尤其是这种渡劫之难,必得要受过者诚心实意,心甘情愿才行。可现在,我的腿感受不到任何变化。”
“心怎么可能会不痛呢。”他说着,目光却不再聚焦,若有所思,“如今的你,大约恨透了我吧。”
池陆嘴唇微微一动。
阮逐舟重新转过头看他,这一次他不再如方才那般语气轻忽缥缈。
“我不怕你恨,相反,我要的就是你记住这种感觉。”他的直言不讳深处似乎藏着某种解脱的释然,“从今往后,你这个废物都不必替我受劫了。”
池陆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古怪。
“为什么?”他突兀地问。
阮逐舟看向窗外。
“天晴了。”他轻轻说,“池陆,你注意到了吗?”
池陆微怔。
来时他当然没注意。那时他急着穿过整个春将暮,推开他心里惦念的这扇门,至于一路上是晴是雨,压根未曾置于心上。
心上能容纳的东西,太少太少了。
阮逐舟继续道:“方才我醒来时,听见外面有师弟说,天雷劫惊动了师尊,以至于师尊要提前出关。师尊他老人家尚且不知道魔尊后人的真相,可一旦他查下去,此事难保不会露出蛛丝马迹。”
“你我二人曾一同前往断桥镇除妖,此事虽小,可镇上不少人都看见妖兽在遇到你我后仓皇逃窜,以师尊之见识,这事传到他耳中,必然引起他的怀疑。”
“如今你灵力见涨,暴露的风险也水涨船高。往后不要再离开不冠山了,就留在问阙好好修行,能瞒过一日便是一日。”
池陆罕见地也笑了一下。
“这是为何。”池陆问。
阮逐舟斜他一眼:“你若是活腻了,大可不按我说的做。”
“师兄误会了。”池陆道,“砚泽只是不懂,师兄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阮逐舟张了张口,却许久不发一言。
池陆问道:“师兄嘱咐我,生怕我这见不得光的血脉为世人所知,可若是师兄现在杀了我,不就成了一世除魔之英名,流芳百世了吗。”
“身败名裂还是名垂青史全在师兄起心动念之间,我的生杀大权也握在师兄手中……师兄何须陪着我担惊受怕,又怎会是随我共沉沦呢。若论背负罪孽,从始至终也该只有我这个魔界的业障才对。”
阮逐舟闭上眼。一阖眸,青年看上去顿时虚弱了不少,发丝垂落,恹恹如将落的花。
“我乏得很,你出去吧。”他把脸转向另一边,“记得把窗子关上,风太冷。”
池陆当真不再多说,最后深望他一眼,站起身。
走到门口,他忽然听见阮逐舟在后面叫住他:“我见长经殿中记载……”
池陆停下脚步,侧过身。
门外日光透过细长门缝,在阮逐舟瓷白的面上刻下一道琉璃般剔透的细丝,连那双眸子都不似病弱之人,熠熠的亮。
“渡雷劫之人,颈上都会有一印记。”阮逐舟说。
池陆下意识抬手摸索一番,嘶的一声。
果真如阮逐舟所言,池陆颈侧皮肤上出现一块烙印,只是印记并不清晰,像某种模糊的云纹一般。指尖蹭过那一块皮肤,烧焦般刺痛。
池陆略微摩挲一下,便搁下手。
他听见阮逐舟道:“这印记——”
池陆主动道:“砚泽知道,这印记砚泽一定藏好了,不叫外人所知。”
阮逐舟深望着他。
“这印记,痛不痛。”阮逐舟说。
池陆倏地侧目。
“……师兄,”他沉吟片刻,启齿,“你此话莫非是在关心——”
阮逐舟却别开目光:“罢了,出去吧。”
池陆住口,悻悻似的看了他一会儿,退出房间。
门关上了。阮逐舟吁了口气,脱力地滑下去,被衾下的身体蜷缩。
他像是在和07号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下*目的算是达成了。”
随后阮逐舟听见07号问:[宿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逐舟倦倦阖拢眼帘。青丝蹭过脸颊,如某人若即若离的手。
“经此一事,他必定对我心生怨恨。”阮逐舟笑了笑,又弱弱叹息,“我只要得到他的恨,便足够了。”
第122章 修仙10魔尊曾经也是凡人?
靠汤药煨着吊着,阮逐舟总算退了烧,再不是起不了床那般奄奄一息。几个小师弟轮番来伺候照料,阮逐舟每日都能被推着出来晒晒太阳,气色倒也算是有几分好转。
池陆来探望过多回,每次都被阮逐舟以对方也需要静养为由回绝。晚上他常常见到一个身影在窗外站着,剪影映在窗棂上,一如断桥镇那夜在外值守的身影。
只不过,阮逐舟次次看见了都当没看见,照例熄灯睡觉。
若说唯一可惜的,恐怕就是陪着豁出半条命去了趟不冠山顶,雷劫也降下了,偏偏灵力没有想象中那样暴涨,两条过分纤细苍白的小腿依旧绵软无力,教人没有一点办法。
无奈之下,阮逐舟也只得慢慢放下执念,不再执着于这渡劫之策。眼下唯有养好身子,另寻他法。
十日过后,师尊果然提前出关。
问阙宫内。
“弟子阮逐舟见过师尊。”
云雾散尽,耄耋老者端坐于玉座中,阮逐舟低眉拱手,余光却偷偷打量。
这位师尊比之闭关清修前瞧着倒矍铄不少,甚至比他这个内力虚乏的病秧子年轻人更硬朗一些。
“这段时日,你辛苦了。”
师尊抚须道。
阮逐舟放下手:“师尊此话便是同弟子见外了。惊扰了师尊闭关修行,弟子已是失职,内心惶恐不安,今日特意前来问阙请罪。”
“闭关前为师早有所察,天象大动,乃妖祸降世之兆,天意为之,你又何罪之有?”师尊摇头,“何况你又一直抱恙,操持大小事已是勉力为之,不必苛求。”
阮逐舟垂眼:“此事说来也怪弟子不争气,弟子体质孱弱,偏生又双腿不便,宗门许多事务实乃有心无力。”
师尊忽然拊掌叹气:“到底是当年问阙之事上,为师对不住你。”
当年问阙之事?
阮逐舟心中一动,抬起眼帘。
他默不作声,师尊反倒陷入往事中,幽幽回忆道:“不冠山吸纳数万年天地乾坤之精华,自古便法力充盈,镇据一方灵脉。想当年有多少宗门想要占此风水宝地……”
“为师在此建立问阙,可这偌大宫殿竟也无法与灵脉共存,后来我才知晓,原来这不冠山上可山顶通往仙界,下可绵延至魔界殊途,只凭人间障眼法一般的法术根本奈何不了这山神灵脉,唯有最古老的献祭之术方可让问阙与灵脉平息共存。”
阮逐舟睫羽一颤:“师尊……”
他与这位师尊对视,对方世事不惊的眼中少有地流露出哀怜之色。
“灵脉需通过献祭来镇守,从人身上源源不断获取灵力,当初我用尽办法保住你的性命,可你终究无法承受,指使双腿再也无法行走……”老者摆摆手,“唉,罢了,都是往事,提它作甚。”
阮逐舟看了他一会儿,很轻很轻地呵笑一声。
“师尊无需自责,”他声音里透着凉意,“无力改变之时,的确不提也罢。”
他的推测终于得到了验证。师尊留他在此,甚至给予他宗门之中误伤崇高的地位,不过是为了让阮逐舟留在离宵宗,留在问阙,让这不冠山如吸血鬼一般源源不断地榨取他的灵力,只要他活着一日,问阙便可屹立不倒。
有愧吗?或许是有的,不过与问阙和宗门的永世长存相比,这点愧意,不提也罢。
阮逐舟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微笑。
“师尊闭关清修时,可曾听到不冠山遇雷?”他问。
师尊收起方才伤怀之色:“确有所感。降下天雷,不是仙界震怒,便是人间渡劫。”
“师尊不觉得这是魔尊降世吗?”
“你这么问,便是也相信其他人所说了。”师尊看着阮逐舟,语气却称不上疑问。
阮逐舟略微皱眉:“弟子困惑,还请师尊指教。”
师尊问道:“好,那我且问你,吾辈修行锤炼,上下求索,所为何事?”
阮逐舟沉思,答道:“得道成仙,降妖除魔,荡平魔界,铲除人间不平事。”
“人间不平事,源自世人不竟之心。”师尊道,“你既不能消灭世间贪嗔痴怨,又谈何铲除人间不平事?”
阮逐舟顿了顿:“至少也该扫平魔界,让世人再不饱受其霍乱之苦。”
师尊笑道:“那我再问你,魔界又从何而来?”
阮逐舟一怔:“是……”
他意识到自己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这段时日他翻遍长经殿的卷轴孤本,可没有一本典籍上记载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老者阖了阖眼。
“天地混沌,开辟洪荒,故而天者,地之映衬;地者,天之承托也。”师尊徐徐道,“黑白善恶,本就是休憩共存,万事万物脱胎于天地间,一体两面,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上界仙者,不过是千万年前求道之人,而地狱魔尊也只是凡人恶念堕落而成之苦果。追本溯源,一切因果祸福都是由人而起罢了。”
阮逐舟张了张唇:“弟子愚钝,斗胆问一句,师尊的意思莫非是指……这所谓魔尊,曾经也是和吾辈相差无几的凡人?”
在阮逐舟的注视下,老者缓慢颔首。
“轮回不休不止,世人闻之色变的魔尊,也只是这轮回中的一环而已。”师尊道,“天道有常,指的便是这善恶之道。世间恶念如草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若是没有恶又哪来的善呢?”
阮逐舟抬头,环视这庞大恢弘的问阙宫。
“师尊所言极是,逐舟受教了。”
他低声感慨道,“兔死狗烹,看来万事莫不如此……仙人两界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斩妖除魔,魔界的意义就是为了承托万事万物之恶念,可若没有魔界,世人又怎会为神仙供养香火……”
师尊声音里多了些无奈:“这些话,为师只敢说与你一人听。为师知道你心性沉稳,若是换做旁人,恐怕就算没有万念俱灰,也绝不肯承认的。”
天道轮回,不改万物本色。邪魔永生永世除之不尽,恰如人性善恶之论亘古争执不休,斗争永无止境。
“魔尊,曾经也是凡人……”
阮逐舟忍不住呢喃。他稍微闭上眼,某个人的背影便在心头不由自主地浮现。
他睫羽再度抬起:“弟子尚有一事不明。”
师尊颔首,示意他继续。
阮逐舟:“弟子即为问阙献祭给灵脉的‘祭品’,日久天长,这灵脉是否会受到弟子的影响?”
“这是自然,如今你身子孱弱,问阙便也不太平,”师尊感叹道,“若是触及不冠山根本便大事不妙,这事着实叫为师忧心……”
难怪在外人看来,阮逐舟这个离宵宗的大师兄资质平庸,法力如泛泛之辈,若是日日充当灵脉的祭品还能苟活到如今,甚至施展法术,恐怕还要反过来称一句天赋异禀才对。
阮逐舟又问:“师尊,若弟子与灵脉多年契合相乘,互相影响,若是弟子不慎沾染上魔界气息,不冠山的灵脉是否也会被撼动?”
师尊捻着长须:“不错,但此事你不必忧心,宗门一贯上下肃洁,怎么可能会让魔界之人近你的身。你只需保全自己,其余不必放在心上。”
阮逐舟险些失笑:“是,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他刚要退下,忽然听见老者又问:“听闻在不冠山上,你和那个池陆都受了伤。他如今怎样了?”
阮逐舟略一吃惊,很快淡定道:“回师尊的话,砚泽师弟潜心静养,已无大碍。弟子替师弟多谢师尊关怀。”
池陆在宗门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这次师尊特意提起,连阮逐舟心里都有些犯嘀咕。
谁知师尊竟接着问:“我记得他不过中乘之质,如今可还有所长进?”
阮逐舟思忖片刻。
“砚泽师弟十分刻苦,如今较之从前已大有长进。”他道。
师尊笑道:“既如此,也是时候把他操练用的铁剑换下来了。明日你便叫众人过来吧。”
阮逐舟倏地一掀眼皮:“师尊,您是说明日就要赐给砚泽——”
*
“——法器?!”
“师尊什么时候想起池陆那小子了,居然还要赐给他法器!”
“谁说不是呢,当初咱们这些和池陆一同拜入离宵宗的弟子都赐了法器,独他没有,我还以为他要一辈子当个樵夫呢!”
“你们说,能和池陆有所感应的法器,会是什么样子?”
隔天一大清早,向来静谧的问阙宫反常的热闹,一众弟子立于宫外,议论纷纷。
“这谁能知道,赐法器本身也要看机缘,离宵宫宝物众多,要我看,那些稀世珍宝才不会回应池陆这种人……慢着,池陆人呢?今天的主角怎么不见?”
“瞧,那不是过来了吗?喂,池陆!”
人群齐刷刷回头张望,只见山下长阶一个身影拾级而上,有人酸溜溜地招呼道:“姗姗来迟,很懂得抢风头嘛,小池兄!”
这会功夫池陆已经走上来,他并未理会身旁的冷嘲热讽,将佩戴许久的那把旧剑从腰间摘下,放在问阙宫外一棵大树旁。
问阙大门轰然从内推开,原本还嘻嘻哈哈的弟子们顿时敛去笑容,垂手肃立。
池陆快步走到人群最前方,拱手:“弟子池陆见过——”
看见门口的人影,他话音一顿。
一高一矮、一站一坐,两道身影出现在宫门内。
他改口:“——见过师尊,见过逐舟师兄。”
说着池陆壮着胆子往上瞥了一眼,多日不见,阮逐舟仍是面色恹恹的模样,视线平直看向前方,二人视线丝毫没有交汇。
师尊道:“池陆,你拜入离宵宗已久,一直潜心修行,今日为师叫众人前来,便是要检验你多日的成果。问阙众多法器,只有一件与你有缘,若是能有所感应,遵从你的召唤,为师便将法器赐予你。一切只看你自己的了。”
池陆应了声是,师尊站在宫门台阶最上方,手中拂尘一挥,只见阶下地面上忽的白光一闪,大地上凭空出现一道蚀刻的法阵!
人群隐隐躁动,就连向来沉得住气的池陆也不禁双拳紧握,目不转睛地盯着法阵中央。
只见法阵升起金轮,流光变换,炫目金光中,风力席卷奔腾,甚至渐有热浪阵阵袭来。
师尊朗声道:“去吧!”
这法阵离宵宗无人不识,池陆更是无数次见过宗门其他师兄弟先后跨进这法阵,从中召出命定的法器来。这仪式他再熟悉不过,只是这一次旁观者变成局中人,心绪顿时变得不一般。
对修道之人而言,法器就和命一样重要。丢失法器者往往如同丢了魂一般,一蹶不振乃至修为散尽者比比皆是,若是没有法器肯呼应修道者的感召,其中意味更是不言自明。
池陆咬紧牙关,提了一口气,一脚踏入法阵中。
弹指之间,金轮飞速转动,法阵上的纹路愈发深刻、灼热,那浪潮扑面而来,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几乎迎面将池陆吞没!
风吹起青年的衣摆上下翻飞,身后无数惊呼传来:
“怎么会……如此强大的灵压?”
“难道问阙真有哪件稀世法器肯回应这小子的召唤吗?”
“不对劲,这涌动得着实异常——怎么感觉不像是我等修仙之人感受得到的灵力!倒像是——”
光线愈发强烈,师尊身侧,阮逐舟始终面无波澜地静静坐在木椅上,脸上始终没有一丝变化,唯有那一两句被疾风切割的闲言碎语传入耳畔时,青年修眉蹙起,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紧。
众目睽睽之下,法阵中光芒愈发耀眼,汇聚在一起,逐渐凝成一把长剑的形状。
待光芒散开,法阵又开始急速转动,只见长剑剑鞘上刻着团云纹路,在法阵光芒中闪着冷寂之色,随后剑柄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握住,咔的轻轻提起,露出半寸剑刃。
只凭这半寸剑刃,其锐利锋芒足以震慑全场,那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嗜血剑气令在场众人大惊失色:
“我的老天爷,那莫不是离宵宗开宗立派时,在大战中双剑合璧的——赤宵剑?!”
“师尊要把赤宵剑赐给池陆做法器?这怎么使得——”
狂风几乎将衣摆和头发掀乱,池陆却浑然不觉,又向前一步,伸出右手,他满眼都是那把即将回应自己感召的法器,只要在法阵中将此剑拔出,他便是赤宵名正言顺、默契相投的主人!
他的手臂穿过风浪,伸向悬垂在半空的利剑。
光忽然黯淡下来,仿佛天穹都被巨大的阴霾覆盖,池陆身子一震,第一反应是天色有异,可随即那快要让他站不住脚的风也突兀地消失了。
他这才意识到,不是天光骤弱。
是法阵。
仪式法阵,就在他眼前顷刻间消失了。
第123章 修仙11若有半句虚言,当天诛地灭。……
不只是法阵,那闪烁着的光芒也一齐寂灭消失。
当啷一声!
宝剑与池陆伸出的手堪堪擦过,掉在地上,日光在剑锋上泛起冰冷寒光,也映照出池陆错愕的脸。
人群一片死寂。就连立于长阶之上的师尊亦是一怔。
沉默如乌云笼罩在头顶的天空。
良久,一个微弱的声音打破了这极具压迫感的沉默:
“召唤法器……失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问阙宫外登时喧嚣如沸!
“这可是赤宵剑,当年离宵宗赤宵、渡宵双剑合璧,渡宵剑不知传于何人,从此天下只此一把的赤宵啊!”
“我就说,这声名远播的赤宵剑,又怎会应了他……”
“哈哈哈,我就知道,这废物一定会出个大糗!……”
背后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池陆站在原地未动,微微低着头,仍旧气息未定,只是肩膀肉眼可见地绷紧,仿佛身后那些嘲笑声已化作千斤巨石,背负在他背上。
师尊回过神,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看来对你来说,召唤法器还是为时尚早。”师尊叹道。
底下忽的有人叫嚷道:“师尊,池陆拜入宗门这些时日,还迟迟未得师尊法器相赐,若弟子来看,并非‘时机未到’,怕是与仙门无缘亦未可知啊!”
底下一阵哄堂大笑。
池陆阖了阖眼,掀开眼皮时,眸光不慎对上长阶上方某人的视线。
竟是阮逐舟。青年面无波动,事不关己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这场闹剧,若非对方偶尔眨眨眼,旁人或许会以为这端的是一座玉砌的美人坐像。
眼神交汇的刹那,阮逐舟那了无生机的眼中突然光芒一错,敛了眼皮,不再看他。
池陆怔了。
宫门外,师尊扬声道:“谁准尔等如此放肆!”
一言既出,阶下顿时寂静,再不闻丁点笑语。
师尊最后看了池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那把赤宵,一拂袖转过身去。
“逐舟,”他唤道,“将这赤宵剑收好……你知道该怎么做。”
阮逐舟恭敬颔首:“弟子遵命。”
池陆仰起头,阳光正盛,几乎到了他从未感觉过的那般刺目。光晕之下他不得不眯起眼睛,问阙宫门外,那两道身影也出离地模糊,仿佛与他身处两个世界。
“池陆,”他听见师尊说着,更重地叹了口气,“池陆啊,你真是……叫为师感到失望。”
池陆瞳孔一缩。说完这话,师尊迈入问阙,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内。
阶上只剩下坐着木椅的阮逐舟一人。阮逐舟抬起右手,广绣里的手背朝外小幅挥了挥。
“都散了吧。”阮逐舟道。
人群一阵骚动,仿佛得了敕令,众人顿时作鸟兽散,有几个人故意绕到池陆身边走过,边走边怪声怪气:
“今儿真是看了一出好戏啊!”
“难为日日借了双修之力,又得师尊如此大的脸面,没想到竟然这般出丑!”
“什么嘛,还以为真能赐他赤宵,到头来就是个笑话……”
阮逐舟坐在长阶上方,冷眼旁观。众人一拨又一拨从池陆身旁走过,他却不置一词,冷冰冰地看着池陆如泥石流中一块执拗的顽石,冲不走,冲不散,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
人终于渐渐走光。池陆没有抬头,只是眼帘抬起,与阮逐舟遥遥相望。
阮逐舟勾唇一笑。
“把赤宵拿上来。”他命令道。
池陆两腮的肌肉咬紧,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把铿锵发亮的宝剑,一步一步登上长阶。
握住剑柄的一刹那,池陆的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仿佛某一瞬间奢望着能够凭此与赤宵神识感召,可剑柄除了冰凉的纹路,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池陆单手握剑走上来。他看着阮逐舟,眸色很黑,却没有任何情绪,如一个黑黢黢的无底洞,向里望去除了浓稠的黑,深邃得什么都看不见。
阮逐舟两手打在扶手上,脸上含着毫无温度的笑。
他看着池陆走到距离他一级台阶以下止步。这个距离,池陆只消抬手一挥,手中的赤宵便可在剑锋范围内要了任何人的命。
两双眼睛中倒映出各自凝望之人的身影。突然间,池陆手腕一挑,将剑横过来,改为双手捧着赤宵,奉至阮逐舟面前。
“逐舟师兄,”池陆沉声道,“请。”
阮逐舟垂眼,看着池陆奉上的这把赤宵。池陆低着头,额发略微遮住眉眼,教人看不清青年神情。
阮逐舟伸出手,并非将其接过,反而指尖一寸寸轻抚过宝剑,动作之轻柔婉转令人浮想联翩,像极了耳鬓厮磨时在谁背后用幼兽般的力度抓挠磨蹭,含情似水。
池陆手极轻微地一抖,抿住嘴唇。
阮逐舟欣赏了这把赤宵剑一会儿,含笑道:“果真是不多得的法器。”
“这把赤宵,我看中了。”
池陆身子猝然一震,猛地抬头!
唰的一声,剑刃破开气旋,阮逐舟握住剑柄将赤宵抽走,凌空一挥!
剑气如晖,震得池陆下意识后退一步,险些从长阶上跌落下来。他惊讶地看着阮逐舟将剑放下,嘴唇不可思议地动了动:
“逐舟……师兄,难不成想将这把赤宵据为己有?”
阮逐舟淡淡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池陆似乎被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吓到了,浓眉皱起:“法器需与人有所感应方能为人所驱使,师兄就算心仪这赤宵剑,也断不能——”
“池陆,”阮逐舟打断他,“你来到宗门的日子不短了,可曾见过师兄的法器?”
池陆微怔:“砚泽不曾见过,可这不是因为师兄一直身体抱恙,才——”
阮逐舟微微歪头,欣赏一件珍宝那般细细端详着锋利的剑刃。
“这把赤宵剑,不会与你有任何感应的。只要我在,就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阮逐舟说。
池陆一时愕然:“莫非方才的法阵……”
阮逐舟笑了:“想略施法术给你使个绊子简直易如反掌,我亲爱的师弟。”
池陆的眸光重新落回赤宵剑上。不久前法阵消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他手足无措,完全忘记留意周边,尤其是坐在上方那个岿然不动的大师兄。
“赤宵剑,”他喃喃道,“原本可以回应我……?”
“很遗憾,这种假设对于你毫无意义。”阮逐舟轻笑,“你不配拥有这么好的法器。我说过,你是我的人,你拥有的一切自然也是我的,予取予求,不在话下。”
池陆微微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阮逐舟的眼睛。
须臾,他见池陆喉结滚了滚:“逐舟师兄既说砚泽是师兄的人,这些时日又为何闭门不见?”
阮逐舟将剑收入剑鞘,平搁在腿上。
“我生性喜静,不愿被人打扰。”他说。
池陆:“是不愿被人打扰,还是不愿给人添麻烦?”
阮逐舟向上睨着他,挑眉。
“我发现一件事。”他不紧不慢道,“池陆,你现在看人的眼神很不一样。”
池陆目光动都未动。
“哪里不一样?”池陆问。
阮逐舟扬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不敬。像一匹放归山林的野狼。”
池陆不动声色:“砚泽若是心存不敬,就不会将本属于砚泽的赤宵剑拱手奉上。”
“你若是心存敬意,就不会反过来质问我,更不敢像狼崽子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阮逐舟眯起眼睛。
池陆垂眼。
“若有半句虚言,砚泽当天诛地灭。”他道。
阮逐舟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不易察觉地凝结。
“少拿赌咒的话来唬人。”他冷冷道,“赤宵剑我拿走了,至于你的法器,等回到春将暮之后,滚去你自己房间便知道了。从前那把铁剑太不像话,尽快丢掉,别成天戴在身上晃来晃去,碍我的眼。”
池陆应了句是,正对着阮逐舟往下退了两级台阶,忽然想起什么,再次停住脚步。
“砚泽斗胆问一句,”池陆拱手,“师兄原本的法器究竟是什么?”
没有回应,阮逐舟只是淡淡瞥他一眼,手推着木椅轮子转了个方向,那苍白消瘦的侧颊和清晰的下颌线很快被垂下的青丝遮住,池陆就这么看着阮逐舟慢悠悠进入问阙,清瘦的背影消失在云雾之中。
*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
房门被推开,池陆走进屋内,几个弟子正聚在一块儿说笑闲谈,看见池陆来了,招呼他:
“池陆,刚刚逐舟大师兄差人给你送来一把剑,让你且用着!”
说着便有人从角落拿出一把剑来,池陆下意识接过,在手里掂了掂,眉关紧锁。
“这手感,重量,”他不禁自言自语,“怎的和赤宵如此相像……”
有人哈哈大笑:“池陆,还惦记着你那赤宵剑呐!大师兄嘱咐过,如今你不能再扛着把破铁剑下山,让山下百姓看见了,还以为离宵宗寒酸至此,门下子弟连像样的法器都没有……你就先凑活着用吧,啊!”
池陆握紧手中的无名剑,默默良久。
“你们可曾见过逐舟师兄的法器?”他问。
屋内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耸肩:“听说逐舟师兄当年还能行走时,也是有过法器的,不过后来他患了腿疾再也站不起来,恐怕灵力也有所压制,就……”
池陆转身看着说话的人:“这么说的话,若是师兄能再次站起来,或许就能再度使用法器了。”
“或许是吧,不过这都是我们拜入宗门之前的事了,个中琐碎谁也说不清……何况师兄腿疾乃是顽症,恐怕一辈子都得坐木椅,法器也没有用武之地啊。”
池陆转过脸,看向窗外不知何时飘过云层的天空。
“他绝不会一生都被困在同一个地方,”青年沉声说,“就算逆天改命,我也一定要等到亲眼见他站起来的那一天。”
第124章 修仙12哪个无礼之徒偷袭沐浴的师兄……
离宵宗弟子众多,又临近天下大比,事务繁杂。池陆召唤法器失败的事很快被翻了篇,连茶余饭后的谈资中都不曾为人所提及。
清晨,春将暮。
早功刚刚结束,一众弟子结伴从半山腰的问阙沿着山路走下来,一路说笑,忽然见山下有人小跑上来,边跑边用力挥手:
“许师兄?许悠师兄!”
结伴队伍中,许悠探出头来:“何事找我?”
那传话的小弟子轻功了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许悠身边:“不是我,是逐舟师兄!”
“找我?”许悠指了指自己,“你确定?”
“确定,早功结束前逐舟师兄就到处问你在何处,哎呀,快些去吧!”
那小弟子拽着许悠的袖口,不由分说将人从人堆中拽出来,二人吵吵闹闹地向春将暮快步走去。
留下剩余的几个弟子彼此对看,从各自眼中都读出了一样的茫然。
“逐舟师兄平日和许悠无甚交集,话都说不上几句,怎的今天忽然火急火燎地寻他?”
“莫非是闯了祸?”
“师尊已经出关,闯了祸也该让师尊定夺才对……”
人群最末尾,一个高大身影距离大部队始终四五级台阶的距离,形单影只地跟在最后面。
听见前头议论,那身影脚步一顿,仿佛思考了一阵,随后突然调转方向,悄无声息地抄近路向春将暮的方向赶去。
……
“见过大师兄。”
叩叩两声响,房内传来一声倦怠的“进来”,许悠按捺着内心的不安,蹑手蹑脚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和春将暮大多数弟子的住所无甚区别,只是师尊对这位大师兄照顾有加,许他一个人单独宿在偌大屋内。
桌上熏香升腾起乳白色的丝线,袅袅缠绕,清苦檀香味萦绕在周身。
阮逐舟正倚在榻上,胳膊下垫着软枕,长发只用发带简单束于脑后。见许悠小心翼翼关上门,阮逐舟改为单手托腮,宽袖滑下,露出一截凝脂般白皙的小臂。
“今日大抵是叨扰你了。”阮逐舟那双狐狸眼笑望着他。
许悠心头一颤,拱手:“师兄这话折煞人了。有何吩咐,师兄直说便是。”
阮逐舟另一只手将改在腿上的薄毯往上拢了拢。
“濯泉这两日有没有人打扫?”阮逐舟问。
濯泉是春将暮的一处温泉,因泉水来自不冠山,又受山底灵脉影响,泉水终年温热,传闻濯泉沐浴可疗伤愈体,疏络经脉,于修行大有裨益。
然而恰恰因濯泉如此珍贵,哪怕是离宵宗的弟子也并非想去就能去的,只有降妖除魔时负了伤的,方可有机会前往濯泉休养。
许悠忙道:“师兄赎罪,濯泉已许久没有人去过,恐怕疏于打扫……”
“罢了,”阮逐舟摆手,“你稍后去把濯泉打扫一下,前阵子淋了雨,身上总觉得寒毒无法纾解……对了,还有那几件衣服,记得一并洗干净。”
许悠面露难色:“逐舟师兄,这打扫的活计从来都是刚拜入门下的师弟们来做……”
阮逐舟挑眉,“嗯?”了一声。
许悠咬牙,无奈低头:“我这就去办。”
阮逐舟这才笑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回去:“去吧。”
许悠将阮逐舟几件换下来的衣服抱起,道了句告辞,推门出去。还没走几步远,青年便鬼鬼祟祟回头,确认阮逐舟房屋门窗都关得严实,这才嘁了一声。
“这派头,对我们颐指气使的,不像师兄,倒像是主子使唤奴才!”许悠忿忿地自言自语,“沐浴就沐浴,还要先遣人将濯泉四周打扫一圈,怎么不让人八抬大轿抬着你去?”
一路抱怨,许悠一路不情不愿地往濯泉的方向走。谁料没走出几步,一个身影忽然从柴房拐角跨出来,挡住他的去路。
许悠吓了一跳:“谁?!——是你?”
他看着池陆,埋怨脱口而出:“吓死人了,怎么跟鬼一样走路都没点声音?”
日头被云层遮蔽,天光黯淡,池陆站在他身前,面无表情地盯着许悠,周遭的空气仿佛结了冰,嗖嗖地冷下来,青年嘴角更是不含一丝温度,结了霜一样冷。
池陆眼神落在许悠怀里抱着的几件衣服上,脸色和头顶天色一样阴沉。
“逐舟师兄叫你有何事?”他问。
许悠也没好气:“你自己看不见吗?还不是从前你给人家当牛做马干的那些下贱事,现在可倒好,大师兄一句话,全交给我来做了!早功这么累,我还想回去歇歇呢,这倒好……”
池陆沉声问:“师兄命你替他浣衣,给他擦身?”
“擦身?不是吧,还需要伺候得这么尽心尽力?”许悠急了,“他只让我去濯泉打扫,顺便把这几件衣服洗了,其余的——其余的我可不能干!我一个大男人来到离宵宗为的是修行道法,不是给谁当奴隶的!”
池陆意味深长地看了许悠一眼。
他伸出手:“许悠师兄所言极是。这样吧,衣服我来洗,去濯泉打扫的事也尽管交给我吧。”
许悠讶然,下意识松手,任池陆将衣服拿过去抱在怀中。
“你……你脑子没事吧?”许悠上下打量他,“逐舟师兄对你那么差劲,你居然……真没想到世上还有你这种上赶着的人。”
池陆置若罔闻,甚至反常地对许悠礼貌一笑,后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退一步,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对方。
“因为逐舟师兄说过,我生死都是他的人。”池陆说,“若是没有别的事,砚泽就先告辞了,打扫濯泉要花费不少功夫,不能让逐舟师兄久等。”
他走了两步,已经与许悠擦身而过,复又*停下来。
“还有,我既是师兄的人,自然也为他耳目心腹,”池陆背对着青年,声音却冷下来,“若是对他不满,许悠师兄大可当面直言不讳,可有些话若是被充当耳目的人听见,后果或许就不堪设想了。”
许悠一个寒颤,转过身:“你敢威胁我?!——”
他气急败坏还想分辨些什么,池陆却点到即止,撂下这一句话,大步流星离开。
*
明明已经入夏,可连日来天气阴沉,不冠山早晚林雾弥漫,反而寒凉异常。
出了春将暮,从另一条路上山,不过百丈,便至一竹林,所谓濯泉正在此处。
风穿竹叶梢,沙沙如雨。不多时,阮逐舟独自推着轮子的身影出现在林中,来到一处石砌的汤泉边。
濯泉边上同样有一石砌的小屋。离宵宗弟子镇守一方百姓平安,降妖除魔,负伤是常有的事,若是遇见魔气入体,或内伤久久未愈的,往往会得师尊准允,来此暂歇两日。
石屋虽小,却是建在濯泉真正的泉眼上方,因而屋内灵力格外充沛,重伤者在石屋中宿上一夜,第二日便能下床行走,足见灵脉之效。
阮逐舟来到泉水边。汤泉上方漂浮着一层热气,仅是靠近此处,那双一向冰冷而毫无知觉的小腿经脉都隐隐有疏通热络的迹象。
他坐在木椅上弯下腰,一手撩起宽袖,指尖轻轻触碰水面。热源顺着青年苍白的指尖传递到四肢百骸,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流窜全身。
阮逐舟坐直身子,想到自己这双行动不便的腿,还是没忍住懊恼地啧了一声。
“许悠?”他唤道,“打扫完了没有,怎么不知道过来帮我一把——”
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竹林中格外引人注意。来者并没应声,只是走到木椅后,双手轻轻搭住阮逐舟的肩。
濯泉沐浴,自然先要更衣。可这样不打招呼就动手总觉得怪怪的,惹得阮逐舟皱眉。真不知这许悠是哑巴还是单纯的失礼。
那双手按住衣衫往下褪,阮逐舟怔了一下,偏偏就这弹指的功夫,对方的手俨然滑进他衣襟,手指灵活翻飞,将带子一解,纯白衣裳雪片一般从阮逐舟肩头悄然滑落下来!
阮逐舟一个激灵,就要去按那只欲探向他腰封的手:“慢着,谁准你这么毛手毛脚,一声不吭的就——”
一道温热呼吸拂过耳畔。
“逐舟师兄,现在还认不出每晚砚泽为你更衣的顺序吗?”
阮逐舟身子剧烈一震!
他猝然回头:“池——”
侧过头的一霎,竹林风乍起,青丝缭乱视线,阮逐舟单手还要提防那只惦记着自己腰封的手,另一只手慌忙将碍事的长发撩开。
待风好不容易停下,视线清晰,阮逐舟抬起眼帘,浓密睫羽猛地颤抖。
池陆俊朗深邃的眉眼近在咫尺,他们鼻尖几乎相碰,是一个只差一毫便得一吻的危险距离。
阮逐舟靠着椅背的脊梁微微僵硬住。过近的距离让阮逐舟瞳孔无意识地放大,他就这么与池陆维持了一会儿四目相对的状态,随后眼神一凛,一把掐住池陆的下巴。
“你放肆。”阮逐舟低声呵斥。
池陆的目光毫不遮掩地在阮逐舟身上划过。对方的衣服早已经落下,挂在肘弯,腰封也扯松了,这模样甚至不能称之为衣衫不整,更像是遭遇什么欺辱凌虐后的场景一般。
“我来服侍逐舟师兄濯泉沐浴。”池陆嘴唇翕动,道。
阮逐舟掐着他的下巴,扬手一甩:“我叫的是许悠,不是你!给我滚出去。”
池陆脸被这用力一甩甩得偏过去,舌尖顶了顶腮,却绕到木椅侧面蹲下,一只手覆住阮逐舟紧紧抓着扶手的手。
“许悠不会来了。”池陆认真地盯着阮逐舟,“他心不甘情不愿,师兄又何必强人所难。”
“他伺候得心不甘情不愿,难道你就心甘情愿了?”
阮逐舟冷笑,说着就要抽回手把衣服穿好,谁知池陆干脆把他的手牢牢按住,随即在阮逐舟“反了你了池砚泽!”的怒喝中将人拦腰单手抱起。
“池陆你放我下来!”腾空感让阮逐舟心慌了一霎,“你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濯泉!”
挣扎中青年柔长的鬓发扫过池陆眉心和鼻梁,羽毛般的痒意令池陆微微皱眉,却反手将人抱得更紧,大步向石屋走去。
“师兄既说我是你的人,砚泽就必须时刻紧跟着,寸步不离。”池陆边走边低声道,“其他人来伺候都不得要领,砚泽放心不下,因而请恕砚泽……实在无法将师兄假手他人。”
第125章 修仙13风雨乱君心。
一番折腾过后。
好好的更衣不知怎的在石屋里耗去太多功夫,待被人小心翼翼抱进汤泉中时,阮逐舟已失了力气,歪头枕在池边温泉石上,身子软若无骨,只剩下半睁着眼睛喘气的份儿。
池陆自然是没有和阮逐舟一同濯泉沐浴的资格,不仅如此,青年还衣冠整齐,站在岸边,守卫一样一言不发地候着。
濯泉水之清澈远胜一般汤泉,从岸上人的角度,不仅可以透过雾气看见沐浴人象牙白色的颈,盛着水珠的锁骨和颈窝,瘦削的肩胛骨,被泉水打湿的乌黑长发,甚至还能隐约看见浸泡在水下的某些隐秘光景。
然而岸上人反倒如坐怀不乱的君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在泉水边坐了下来。
他俯身掬了一捧泉水,轻轻浇在阮逐舟露在水面之上的肩头。
“师兄有何吩咐,叫我便是。”池陆说。
阮逐舟肩膀一个哆嗦,睁开双目,幽怨地瞥他一眼。
“我叫你好好修行,别再丢人现眼,刚刚还叫你滚,你怎么都不听?”他沙哑道。
池陆微微一笑:“师兄让我努力修行,我自然全力以赴,只是砚泽天资愚钝,一时半会还看不出长进来,让师兄费心了。至于让我走……我要是离开濯泉,留师兄一人在此行动不便,起飞故意抛下师兄,叫师兄为难。恕砚泽不能从命。”
阮逐舟的眼刀透过额发恨不能将对方扎穿,池陆全然不惧,伸手替阮逐舟将过长的黑发撩开:“师兄的腿现下可有所感觉?”
阮逐舟敛了眼皮:“有没有感觉也与你无关——唔……”
他打了个哆嗦,身子微微往下滑了一寸。池陆立时蹙眉,伸手去扶:“师兄……”
可他的手被阮逐舟微微侧过身子躲开:“少来碰我。”
池陆的手停在半空中,慢慢握拳,不甘地收回。
他盯着阮逐舟蒙上红晕的侧脸:“师兄不想让我碰,可方才以为来者是许悠时,我为师兄宽衣解带,师兄一开始却只字不言。”
“若是许悠,定不会有像你那般登徒子的行径。”阮逐舟冷冰冰道。
池陆笑出声:“我不知道师兄何时对许悠师兄的心性如此了解,竟能言之凿凿为他辩驳了。师兄言下之意,是想说如果许悠当真做出这种孟浪之举,师兄也能忍气吞声,任他对你上下其手吗。”
阮逐舟扭头怒视池陆:“池陆,你可知你我是何关系,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同我讲话?”
“砚泽当然知道,”池陆道,“砚泽是您的人,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当您的一条狗、一块垫脚石,这一点我牢记于心。”
“那你倒说说看你是怎么当好我的狗的,”阮逐舟目光凌厉,“就是这样出言不逊,无理顶撞?!”
“要当一条好狗,自然就要寸步不离,”池陆字字清晰,“师兄的所有事都是砚泽的事,师兄需要别人做的事也只能留给我做,师兄给的东西,奖赏也好惩处也罢,必须留给砚泽一人……也只能留给砚泽一人。”
竹林风声渐弱,本就阴沉的天空云层飘过,遮蔽住阮逐舟脸上最后一片光。
濯泉上热气弥漫。阮逐舟随意抬手,撩起水花的动作宛如掀起珠帘,随后将手臂搭在池边,慵懒斜靠。
“这话,我倒不明白了。”他说道。
一滴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坠入笔直锁骨上方深陷的窝。
池陆几次阖眼,终于将目光挪开。
“师兄身边离不开人,”他哑声道,“又为何不让砚泽来伺候?”
阮逐舟像听见笑话似的,忍俊不禁。
他笑得肩膀发抖:“好师弟,你的脑子叫那道雷劈坏了?那时可是你破口大骂,说我对你利用算计,将你视如草芥,视如玩物,现在我玩腻了,你不趁着我心情好放过你一马,赶快滚远一点,怎么反倒不高兴起来?”
“这些事往日我都做得,如今便依然做得。”
“这不是做不做得的问题,”阮逐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已经让我感到无聊了,池陆。到此为止吧。”
池陆眸光一动,一副被震到无言以对的样子。面对这张莫名表现出受伤的脸,阮逐舟实在装不出嫌弃的样子,把脸转向另一边。
“真想参加天下大比,就得抓紧修炼。做你该做的事去吧。”阮逐舟说。
他想不到该怎么样对着池陆再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在亲眼见到被背叛之后,仍然会对一个人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流露出失望,代表还有希望存在。
可自己一步步造下的孽,难道还不足以让池陆对他绝望吗?
池陆站起身。但他并没有走。
“濯泉不能沐浴太久,师兄。”池陆低声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
阮逐舟下意识抿唇,睫羽低垂。
“随你便。”良久,他闷声回答。
池陆深望着阮逐舟的背影。青年青丝如瀑,遮住清瘦的脊背光/luo,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般。
他复又抬起头,望向逐渐笼上阴云的天。
“师兄莫贪恋温泉,”池陆的声音几乎消散在竹林窸窣中,“你看,风雨就要来了。”
*
一语成谶。
濯泉沐浴过后,光阴易逝,眨眼又过去一旬。
整整十日,滂沱大雨竟一天也未曾停过。
[宿主你瞧!]
阮逐舟推开窗子,身倚在木椅扶手上,望向窗外。
晨起,大雨依旧冲刷着天地,倾灌着不冠山。
他依着07号的指引向远处看去。从阮逐舟住处的窗子,可以看见春将暮的那块大石头,山路上不少弟子撑着伞往回走,也有的不知怎么弄丢了伞,干脆把衣服脱下一件,披在头顶拔腿往回跑。
“这雨没完没了了……”
“天天顶着大雨修炼,前儿还有好几个撑不住倒下的,最近屋里的味儿可别提了,简直像是进了药铺子!”
抱怨和牢骚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阮逐舟坐在窗边置身事外地看着,一言不发。
07号对他道:[连下十天十夜的雨,也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发山洪。]
但他们都知道,副本世界,无需苛求这些没意义的逼真。就算有,在这种有神仙、有道法的世界,平息一场洪涝也是易如反掌。
阮逐舟仍然没说话,目光缓慢在人群中逡巡。
07号:[不光是下雨,从早到晚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的,尤其是晚上,简直让人睡不了一个安生觉。]
仿佛为了佐证07号的怨言,天边厚重云层后闪过一道紫光,几秒过后,层层峦障外传来沉闷的雷声。
雷光如歘一下擦亮的烛火,照亮阮逐舟幽幽的眼,又落回尘埃般的黑。
[宿主,最近你的腿有没有恢复一些?……宿主,你怎么不说话?]
谢天谢地,这位好搭档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宿主始终保持沉默。阮逐舟无奈地勾了勾唇。
“多谢你关心,”阮逐舟开口,“说来也巧,濯泉沐浴过后,我这两条腿还真的渐好了。”
[真的?]07号喜出望外,[宿主您有何感觉?]
阮逐舟低头,将衣袍下摆撩起来,露出里面的白色长袴。宽松裤管反倒更显出那两条小腿笔直纤长,不堪一握。
“沐浴之后,我每天都能感觉到小腿发热,经脉更加疏通,这两日我尝试过,我发现自己的腿久违地可以动弹,不信你瞧。”
阮逐舟说着便向07号展示地动了一下,那看似无力的细瘦脚踝果真动了动,甚至往高抬了些。
07号顿时把自己当初立下的古风设定跑到九霄云外:[居然恢复得这么好?这招太牛了宿主,真不愧是你!]
“距离独立行走,甚至和正常人一样习武修道还差得远呢。”阮逐舟淡淡地说。
[慢慢来,不可操之过急嘛。毕竟是个好兆头!]
“是啊,好兆头。”
阮逐舟重复了一遍,再次抬头看向远处直插入云霄的、高高的不冠山峰。
一道惊雷骤然落下,隐匿在浓灰云雨中的崇山峻岭被猝然照亮,宛如耸立在天外的巨人剪影,无端让人望而生畏。
不知为何,07号隐约觉得,阮逐舟似乎并没有为自己有了站起来的希望而感到高兴。
[在想什么呢,宿主?]
阮逐舟摇摇头,目光仿佛要穿透崇山峻岭,飞向最为激荡的雷雨交加之处。
“没什么。”
他顿了顿,忽然问:“怎么不见池陆?”
这话问了07号一个措手不及。
外面人早都走光了。压根没见到池陆的身影——或者说,除了问这问题的人,没人记得去寻找他。
阮逐舟把窗户关上,推着木椅轮子便往房门口去。07号忙问:[宿主您要干嘛?现在去找池陆,又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木椅停下来。阮逐舟将门拉开,外面的风一下子灌进屋内,伴着远方鼓噪的雷声,让人迈不开步。
阮逐舟说:“不找他。今天我还没有修炼。”
不等07号反应过来,木椅压住低低的门槛滚过,青年的身影缓缓落入雨幕中。
……
一个时辰后。
问阙,别院中。
院内空落,除了一个坐着的人影,只剩下满地零落的木人桩。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风雨干的好事。
指尖青光褪去,阮逐舟放下手,将湿透了的宽袖挽起,喘息着扫视这一地狼藉。
轰鸣雷声早就消弭,连风也在半个时辰之前就停了。天色晨昏莫辨,唯独满山满谷浓夏绿荫犹在,被无休无止的雨水洗刷得发亮,焕然如新。
雨一大,声音就嘈杂,心也跟着乱。心乱时,阮逐舟习惯找些事情给自己做,忙起来,心或许就静了。
可是现在,雨小得恰逢其时,他却心绪未平,余波又起。
作为一个和现实世界半死不活的自己有的一拼的病秧子,一个被不冠山充作祭品、不良于行的废人,阮逐舟不该在这个时候跑出来逞能。
阮逐舟心里很清楚。耳朵里嗡鸣声比半个时辰前接连不断的雷声还要震耳,他试着抬手,发现冰凉的爽手已经颤抖得厉害,稍微一用力,手臂肌肉便格外酸痛,经脉胀涩。
雨还在下,只是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仲春的雨丝,和煦地拂过阮逐舟的肩头。密不透风的云层渐渐散开,虽仍未放晴,天空却悄然明朗。
雨中人并无心赏景。阮逐舟微微弯下腰,将打湿的长发撩开,指尖抵住太阳穴一下一下地揉。雨水顺着他微翘的睫毛,消瘦的下颌线滴落,砸在早已淋湿的袍服上。
身上冷得想打摆子,可额头却分外滚热。
这次修炼,怕是已经到灵力的极限了。
阮逐舟身子微微发抖,他起不来身,阖眼喘息,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直起腰,突然发现打在身上的雨点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睁开眼。
头顶被一方藕白色的伞布遮蔽。
池陆一手撑伞,站在他面前,双唇几乎紧抿成一条直线。
阮逐舟艰难地眨眨眼睛,抹了把脸。
他看着池陆,笑笑:“你来了啊。你来了,雨都停了。”
池陆盯着对方苍白的脸。
“雨没有停,是我为师兄撑了伞。”他说——阮逐舟忽然从对方声音中听出一丝阴恻恻的意味,“师兄为何不叫我陪伴左右?”
“我倒是想找你,你又去哪儿了?”阮逐舟虚弱哼笑。
池陆再次抿住唇,片刻。
“我送师兄回去。”他语气坚决。
阮逐舟阖眼:“你推着椅子,我还要拿着伞,本来人就淋湿了,实在多此一举。别围在我身边。”
池陆无声地笑了笑。
“那便不用伞,也不用这木椅。”
他说完一扬手将雨伞丢开,弯下腰,一把将气息奄奄的青年横抱起来。
阮逐舟一震:“池陆!”
池陆一手穿过青年膝弯,另一手将人牢牢抱紧,阮逐舟想挣扎,可惜一只手已经惯犯似的勾住池陆脖颈,身子也烂泥似的瘫软下来。
池陆将怀中人掂了掂,阮逐舟使不上力的小腿便在半空中跟着轻晃。
“就这么跟我回春将暮,师兄。”池陆沉声说。
第126章 修仙14你出去吧,叫许悠进来伺候我……
阮逐舟呼吸紊乱了一瞬。
“池陆,你敢!”他虚弱地呵斥,“这样回春将暮去成何体统——”
他和池陆私底下那点不清不楚的半吊子双修事迹,其实算是春将暮心照不宣的秘密。若非如此,其余弟子也不会对池陆极尽嘲讽之能事。
但若是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抱着一路走回去,怕不是人还没有进门,便要被宗门弟子齐刷刷行注目礼,那些流言蜚语能活生生把他们俩淹没。
池陆置若罔闻,大手搂紧阮逐舟的身子,连带着雪白袍服也被这一抱撩起,下摆晃晃悠悠垂着,愣是没沾染到地面泥水分毫。
阮逐舟一激灵,咬牙怼了池陆肩膀一拳:“放我下来池砚泽!”
池陆压根不垂眸看他一眼,迈开长腿,步履沉稳,向山下走去。
阮逐舟急了,攀着池陆的肩膀,强撑起身一口咬在池陆颈侧:“放开——唔!”
抱着他的手捏紧,阮逐舟疼得顿时泄了劲儿,伏在池陆怀里颤巍巍地小口喘息,像只咬了人后又被降服的狐狸精,长袍随着池陆下山的脚步晃荡,像蔫儿了的尾巴。
池陆一贯是个不怕痛的主儿,方才挨了那么一口,反常地嘶了一声,但也只限于这一点动静,他脚步不停,只是把偃旗息鼓的青年搂紧些,低低地笑,阮逐舟感觉抵着的宽厚胸膛传来震动。
“别光嘴上说,师兄自己下来就是。”池陆说,“师兄下得来,我便放师兄走。”
阮逐舟那软绵绵荡着的两条腿轻微弹动,可惜只有这不争气的一下,便再无后文。他气得发抖:“池陆,你跟我玩这一套是不是!”
“很可惜,”池陆说,“师兄不得不吃我这一套。”
下山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过。那双不听使唤的腿根本借不上力,阮逐舟不得不在轻微颠簸中紧紧抱住池陆的脖颈,二人一路细雨中穿行,阮逐舟身子湿透了,衣裳黏在身上,勾勒出消瘦身形,若隐若现。
路上他止不住地骂,一路骂下山,走到春将暮那块大石头处,阮逐舟方才偃旗息鼓,缩在池陆怀里没声了,两条小腿都小幅紧了紧。
池陆轻笑:“下着雨,大家都各自回房了。师兄竟也怕羞?”
阮逐舟瓮声瓮气:“我不像你这四肢发达的呆子,总有精疲力尽的时候。”
池陆点点头:“好,我便当是师兄累了。”
阮逐舟暗自磨牙,却无可奈何。他实在拗不过人,况且方才这话也不算违心,他确实累了,僵持了一路,现下腰酸背痛,胳膊也抬不起来,要不是池陆身子热,他早就冻得瑟瑟发抖。
池陆倒是全然不累。相反,他越走越有精神头,脚下生风,青年本就身材矫健,结实的臂膀抱着阮逐舟和玩儿一样轻松,阮逐舟淋湿的黑发从他臂弯里水一样柔顺地流淌下来,如一汪墨色的潭。
他们往阮逐舟的住处走去,路过柴房,恰听见几个小院里的弟子说话:
“刚刚走过去的是谁,是池陆吗?”
“池陆怀里好像抱着个人,没看清是谁,似乎是个白白瘦瘦的大美人……”
“荒唐,修道之地,怎可如此白日宣淫!”
“你傻不傻,谁能将平民百姓家的姑娘带到离宵宗来!说不定就是——”
原本还用话揶揄人的那个忽然收敛笑意,脚步加快,走到门口用脚轻轻踢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他把阮逐舟放在榻上,后背沾着床榻的一刹那阮逐舟叹息出声,池陆动作明显一顿,表情却不改,淡定地解开阮逐舟的腰封。
阮逐舟仰躺在榻上,往下伸手阻拦:“滚开……”
“师兄病本就未愈,这样下去会复发的。”池陆把他的手拂开,“砚泽是为师兄更衣,再打点热水擦身。”
阮逐舟累得睁不开眼,阖着眼帘哼哼:“我自己可以。”
“都这样子了,还是别逞强了吧,师兄。”
袍服下摆被掀开一角,忽然阮逐舟感觉腰部被迫抬高,紧接着传来的凉意让他顿时一个激灵睁开眼。
阮逐舟:“……池陆!”
这小子,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了?!
他们的确在每个副本都坦诚相见过,但这不是让他毫无心理建设就被迫把袍服当裙子穿的理由。阮逐舟抓住衣摆就要将腿盖住,可反应不及,被池陆一把擒住他手腕。
“师兄等着,我去打些热水。”
阮逐舟真恼了:“你这混账给我滚!”
池陆的装聋作哑功力俨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面色不改,起身出去很快打了一木盆热水回来,将巾帛在热水中打湿,拧干多余的水分。
阮逐舟身子软得像面条,上身衣服又湿淋淋的,此刻黏在身上行动不便不说还重若千钧,他不得不用肘撑着上半身起来,拖着两条碍事的腿往后挪,试图慢慢让自己在床头靠坐起来。
但他的动作还是没有池陆快,后者利落地拧干了巾帛,走上前,单膝跪在榻上,俯身抓住阮逐舟来不及挪开的一只脚踝,轻轻一扯。
阮逐舟“唔”的一声,被猛地拖拽回来,池陆跪在他腿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的姿势有多么不雅,除了那双麻木的小腿,其他部位都隐约战栗起来。
“我说了,我用不着你。”阮逐舟咬牙切齿,“我喜欢自己来。”
池陆低头看着他,呵笑。
“师兄若真喜欢自己来,从前为何又事事由我代劳?”
阮逐舟:“我——”
话音未落,温热巾帛覆住大/tui内侧的肌肤,阮逐舟脑袋里轰的一声,腰眼酥麻,尾音都一哆嗦:“你别——嗯……”
他双手无力地抓住身下的被褥,池陆动作并不算轻柔,尤其一只手还钳着阮逐舟的脚踝,青年低着头用力地擦拭过每一处,眸色在阴雨天的光线里格外的黑。
“师兄,”他忽而轻哂,“都湿了。”
语焉不详,反而教人心口燎起一团火,往下烧,往骨血深处越烧越烈。
阮逐舟先是咬牙,池陆擦着擦着倾身近距离看着阮逐舟的脸,阮逐舟不得不咬住下唇,紧紧闭上眼睛。
“我是师兄的人,自然对师兄言听计从,凡事必以师兄为重。”
池陆唇角渐渐上扬,“师兄,有何吩咐直说。”
阮逐舟颤抖着想he/拢双tui,池陆再次握着他小腿,阮逐舟被迫分开,连带着身子一晃,头也无力地偏过去。
阮逐舟闷哼,皱了皱眉,不一会儿反而吃吃地笑起来。
“你说得对,我确实需要一个人帮我擦一擦。”他说,“你出去吧,叫许悠进来伺候我。”
池陆的笑容霎时凝固。
他幽幽盯了闭着眼的阮逐舟一会儿,直起身。
“师兄可真会说笑。”池陆道。
阮逐舟睁开眼,自下而上望着他,神情却漠然。
“我叫你出去,听不见吗。”阮逐舟的声音冰冷得如同判官。
池陆眯起眼睛。
他看着躺在榻上的人。青年浑身湿漉漉的,上半身衣衫半褪,下面衣摆又高高掀起,堪堪遮住白花花的大/tui,长发在床榻上散开,如一匹浓黑无暇的绸缎。
他们谁都没说话,屋里气氛却愈发压抑,空气比外面还要闷。
不冠山峰高耸入云,山重山外,隐约又传来雷声。
阮逐舟目光转移,雷声让他想起什么,喉结跟着滚动一下。
“你脖子上的印记……”他开口道。
池陆下意识抬手又摸了摸颈侧。
阮逐舟略微停了停:“方才回春将暮,我……咬了你脖子那时候,好像就咬在你那雷劫之印上。你那印记看上去,似乎更深了。”
池陆动作明显一顿,他放下手,从床上下来。
“师兄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池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想知道,就别叫许悠来。”
阮逐舟轻蔑一哂:“叫许悠进来,你出去。你没有同我讨价还价的资格。”
池陆眸光动了动。
阮逐舟:“今天晚上就寝时,再来我的房间。其他时候若是擅闯,仔细我扒你的皮。”
池陆听了笑了一下,说不上这里面的复杂意味,有些自嘲又有些自怜,甚至还有些听到阮逐舟允许他晚上可以踏入房门时那种诡异的宽慰。
“砚泽明白了。”
池陆说完转身离开。
门外依旧风雨如晦。阮逐舟狼狈地拖着残废的腿爬坐起来,将湿冷得要命的衣服褪下,又将薄被抖开披在身上,将自己裹成个粽子。
粽子刚出炉,门也敲响了。而后响起来那个不情不愿的声音:
“师弟许悠参见逐舟师兄。”
阮逐舟尽力让自己听着不那么抖:“进来。”
许悠推门进来,看见床上的阮逐舟,吓得不轻:“师、师兄这是作甚?”
“在外冒雨修炼,有些没掌握好分寸。”阮逐舟对着地上湿漉漉的一地水渍扬了扬眉毛,“地上又湿又滑,帮我擦干净。”
许悠“哦”了一声,反手带上门。门扉关上前一刹那,门外似乎有一角黑色衣摆被风送起,阮逐舟眼神从门缝掠过,默不作声,淡然将视线转开。
许悠很快找来抹布,蹲在地上哼哧哼哧地擦地。阮逐舟也是个不客气的,大摇大摆地端坐在床上,以一个八风不动——只不过是小脸煞白且裹成粽子——的形象指挥:
“就这里,对。”
许悠自知不能怠慢,阮逐舟指哪儿他就埋头苦擦,可是方才他与池陆二人进来时没少在地上弄上雨水,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擦干净的,阮逐舟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光着的手臂,指给许悠看:
“这里,啧,动作快些。”
“对,还有这里……”
许悠顶着一张敢怒不敢言的窝囊脸,撅着屁股在地上充当擦地的苦力工。阮逐舟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声音也跟着发抖,腔调懒懒的:“小心着点,动作仔细些。”
许悠低低应着,大气儿不敢出一声,弯腰去擦桌子底下的死角,整个人几乎钻到桌子下面去。
二人交谈声不大,隔着门板稍微能听见只言片语。
门外屋檐下。池陆贴着门站着,微微侧过头,耳朵几乎附在门板上。
里面隐约传来阮逐舟的声音:
“再深/点……不对……”
池陆喉结隐忍地一滚,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额角绽起粗/筋。
上翘的拱檐上,雨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滴落下来,砸在池陆脚边的地面。
他抬手摸了摸颈侧那块早已变深的印记,头也不回地转身,再次大步迈入雨幕中。
第127章 修仙15他想教会一个怎么都学不会恨……
当晚,亥时一刻。
床榻吱悠作响,摇曳烛光将墙上人影剪碎,喘息交叠。
不知过了多久。
规律的动静减弱,直至再也听不见。
一个伏在床榻上的高大人影支起上身。青年后背瞧着结实矫健,肩膀宽阔,后颈修长,浑身肌肉因为动作而绷紧出利落的线条,烛光映照出那起伏的沟壑和阴影,为皮肤镀上一层小麦色的光。
这正是池陆。他眼睑微垂,看着散开一头青丝躺在自己身下的人。
自然,下面气喘吁吁的这一个就是阮逐舟。
烛光为榻上人俊美苍白的脸打上蜜色的光晕,然而阮逐舟的姿势却完全称不上美观,甚至像条死鱼一样瘫倒在榻上,张着嘴大口喘气儿。
他们刚刚结束一场不可言说的激烈战斗。说不过瘾是假的,可阮逐舟现在这身病骨着实消受不起,没散架子就算是万幸。
好在今天他是躺着的,小腿又不用使力,只需让池陆把自己的腿扛在他肩上,随后完事交由对方掌握就好。
阮逐舟混沌的脑子里还在下意识回味余韵,只见池陆又弯下腰,两手撑在阮逐舟身侧,注视着他。
“师兄可还满意?”他问道。
这话姿态放得简直不能更低,若是换了别人,再配上一个谄媚的语气*,听着简直不要太谄媚讨好。
阮逐舟清清干哑的喉咙:“差强人意。”
池陆看了阮逐舟一眼,长手一捞从榻边将里衣捞过,三下五除二替阮逐舟将衣服穿好,随后小心翼翼将浑身酸软的阮逐舟揽着后背翻过来,二人改为面对面侧躺着,随后一下下给阮逐舟拍背顺气。
“师兄缓一缓。要喝口水吗?”池陆低声确认道。
阮逐舟闭眼摇了摇头。
再挑剔的人此时也必须承认,以阮逐舟这实在糟糕的身体状态,还能被人伺候的同时获得魔尊血脉的修为“滋养”,这感觉可真妙。
夏日的夜晚,蝉鸣山更幽。二人相对而卧,池陆大手在阮逐舟清瘦的后背轻轻拍打,偶尔从上往下抚摸顺气,阮逐舟无意识地眯起眼睛,像只靥足的白狐。
池陆专注地,近距离地看着阮逐舟的脸。青年黧黑瞳孔中倒映出阮逐舟那张眉目深刻隽秀的脸。
世人很少会用美艳二字形容男子——但这只限于见到阮逐舟之前。一如现在,他们离得那么近,只要池陆想,他甚至可以数清对方有多少根睫毛,用指腹轻轻蹭过那淡色唇瓣上细微的纹路。
阮逐舟在他怀中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他们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的打算,白日发生的种种仿佛都不存在一般。
雨打窗沿,逐渐将蝉鸣覆盖。
池陆停下手里的动作,隔着一层布料按住阮逐舟微凉的后背。
“逐舟师兄,”池陆率先开口道,“最近……有没有感觉腿好了一些?”
阮逐舟苍白的眼睑微抬了抬。
“小腿么,”他道,“的确如此,最近修为也大有进益。”
说着他甚至膝盖动了动,原本合该一动不动的小腿竟然当真微弱地挪动一下,微凉的皮肤蹭过对方腿肚,暧昧的厮磨感惹得池陆一个激灵。
他呼吸紊乱一瞬,嘴角动了动,某一刻似乎想要上翘,又生生压住。
“如此一来,想要站立行走指日可待。恭喜师兄。”池陆道。
阮逐舟瞭了他一眼。
“别高兴得太早,”阮逐舟语气听不出喜怒,“更别急着给自己揽功。这些可与你我双修没有丝毫关系。”
“无论有没有关系,砚泽都由衷替师兄高兴。”池陆道,“师兄医好腿疾比什么都重要。”
阮逐舟淡淡道:“既然我的腿有所恢复与你无关,就不麻烦你再费心思。今晚是最后一次,往后我就不再留你在我房中过夜了。”
池陆英俊的脸明显一僵。
风拍打着窗子,钻进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呜呼号。烛光摇曳,墙上那依偎在一起的黑影也剧烈晃动起来。
池陆盯着阮逐舟:“师兄何出此言?”
“你来我这里,春将暮的宗门弟子人尽皆知,于我们谁都是名声有损。”阮逐舟不紧不慢道,“我的腿的确在变好,可那与双修传递给我的灵力无关,这少得可怜的一丁点灵力根本不足以供养我废掉的经脉。你不必再来了。”
池陆忽然将被子掀开一角,用力一撑坐起身来。
“这些根本不重要!”他语气加重,急促道,“师兄若是真的在意旁人眼光,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逐舟师兄了。为什么要赶我走?”
阮逐舟思索着道:“……因为你不够让我满意,这缘由行不行?”
池陆沉默了。正当阮逐舟以为自己这个是男人就无法接受的侮辱会极大低打击对方的自尊心,让池陆愤而离开时,池陆忽然咧嘴一笑。
他眼神平静得像是疯了:“师兄是不是,看上许悠师兄了。”
阮逐舟眼睛微微睁大:“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没说胡话。”池陆语气笃定得没有一点确认的意味,直截了当道,“许悠对师兄你根本不是真心顺服。砚泽不信师兄看不出他是个心存不敬之人,砚泽只是不明白,为何师兄会换了口味,对这种烂人青眼有加。”
阮逐舟忍着腰疼,曲肘支起身子,将碍事的长发掖到耳后。他决心再不舒服也有必要起身和这傻小子说道说道:
“首先,我没看上他。其次,我赶你走与他更没有半分关系。再次——”
“师兄敢说弃了砚泽以后,不会像从前用我那样接着用他,指使他?”池陆嘴唇蠕动,竟惨笑了一下,“这么做还不是将我与他二人视作一般?”
阮逐舟反问:“那你又与他有何不一般?”
池陆倏然提高声线:“心意不一般,就不能相提并论!”
空气骤然安静了。
阮逐舟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池陆再一次苦笑出声。
“饶过我吧,师兄。”池陆说,“算砚泽求求你,别去找他——不,别去找任何人,当初是师兄亲口说要我永远尽心竭力侍奉在师兄左右,如今为何临阵反悔了?反悔了想疏远砚泽也罢,为什么要找许悠那样一个人?”
阮逐舟道:“就因为这,你不想输给他?”
池陆喉结攒动。
“我不想师兄再占有任何人。”他说,“师兄只能拥有我一个。”
阮逐舟瞳孔深处的光幽然一错。
烛火葳蕤,映得人面容都黯淡,唯独二人眸中愈发深邃。
“池陆,我不管你是天生的下贱胚子还是嗜虐成性,这都不是你在我这死缠烂打的理由。”阮逐舟指了指门口,“穿上衣服,现在就走。往后你只需要和其他普通的离宵宗弟子一样,吃饭,睡觉,修炼,最好期盼着哪一日开了窍亦或打通任督二脉修为大增,在天下大比之日出人头地名震江湖,那便是你几世都修不来的功德福分。”
他每说下去一个字,池陆的表情都会肉眼可见地更加受震动,到最后那不可置信的神色中糅杂了太多情愫,不解,抗拒,悲伤,愤怒,甚至还有些他理解不了却又真切读得出的心痛。
阮逐舟转脸看向另一边:“我不喜欢浪费口舌。从这儿滚出去。”
池陆沉沉地凝视他,目光仿佛要将阮逐舟整个人装进去。他短促地舔了舔唇,也转过身,慢吞吞穿上靴子,最后将方才揉乱的被角替阮逐舟随手掖好,站起身。
“夜深了,”池陆声音有点哑,“师兄早日休息。”
他的语气有种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淡定。
阮逐舟并没转回头。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他阖了阖眼。夏日的雨夜本该闷热潮湿,然而此刻的不冠山成了一座万仞的孤岛,寂寥的寒气逼人。
阮逐舟撑着坐起身,微微垂着头,青丝从肩头滑落下来,挡住他侧脸,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许久,他的脑海中出现熟悉的声音:
[宿主,您把池陆赶走,这不是把他越推越远了吗?为什么……]
阮逐舟没有正面回话,沉吟片刻。
“还记得断桥镇学堂里孩子们吟诵的那首词吗。”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嗯?什么?]
阮逐舟笑笑。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衾风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他十分自然、流畅地将那首词背出,仿佛这几句话铭刻于骨烂熟于心,随时都能脱口而出。
“梦魂纵有也成虚……”他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睫羽,“何为虚假,何为真实,我早已分辨不清了。我这个死过一次的人,竟然在这些真真假假的世界中度过这么多时日,到头来连一个人的爱与恨都弄不清楚,就算经历这么多副本也是枉然。”
07号不解:[宿主,您怎么能这么说?您是我见过最有智慧、最深谋远虑的——]
阮逐舟嗤笑:“深谋远虑。”
他轻轻拍了两下自己那双动弹不得的小腿,自嘲地摇摇头。
“我要是真有那两下子,不说事事遂我愿,至少也该能蛊惑人心才对。”阮逐舟说,“可我已经用尽一切手段想让他对我恨之入骨,偏偏他却……”
阮逐舟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恍惚与茫然。
明知道07号不可能具象化地出现在身边,他还是下意识地四处看了看。
“他对我有的应该是恨,而不是在意。”阮逐舟喃喃道,“他为什么——为什么还没有彻底地憎恨我?”
07号也沉默了。
没人探讨计划的成败,屋内静悄悄的,只剩下阮逐舟压抑的呼吸声。
窗外一道白光短暂照亮天空,映照出山峰矗立的黑影。
伴随着雷声轰隆,夜雨渐密了。
第128章 修仙16所有夺走他注意的人,全都该……
“你说这得道成仙之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成天打雷下雨,觉都睡不安稳,真是折煞人!”
“谁知道,听说不冠山下因为遭受雷击,还引发了一场大火,连这泼天大雨都没有将其浇灭,真是怪事……”
连日阴雨,催得人心思烦闷,离宵宗上下气氛沉郁,山上笼罩着一片低气压。
临近午时,山中除了雨打山林声什么都听不见,到处一片幽静。
往日都是月挂当空,可如今阴云密布,终夜星月不见,山中光景也黯淡了许多,问阙外的树林中都黑黢黢的,打眼一瞧无端有些阴森之气。
问阙每晚都需要人值守,别院外,两个身影慢吞吞地从林中钻出来,向问阙宫走去。
其中一个正是许悠。他打着伞慢慢悠悠踱步,一边打着哈欠,对同行的另一个宗门弟子道:“说起来你发现没有,自从那一次不冠山峰顶遇雷,后面咱们就没碰见过一次晴天。”
“可不是吗,”同行的弟子感叹道,“尤其是晚上,有时候闪电接连不断,弄得夜里都亮如白昼,搞得人没法睡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天被捅了个窟窿!”
值夜本就无聊,天又下着雨,两个人言辞愈发放肆起来。
许悠哼笑:“你忘了吗,第一次遇雷就是大师兄从山上下来那天,要我说问题就出在这儿。”
“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弟子惊讶道,“当时宗门上下说什么的都有,后来还不是师尊出面,才平息了谣言……”
许悠不屑道:“既是谣言,空穴来风,过后自然会平息,何至于让师尊出面?你个呆子也不好好想一想,大师兄不能行走,又常年没有祭出过法器,如此反常之人偏偏又在天降惊雷、魔界气息震荡时消失不见,没有任何人能为他作证,这说明什么?”
弟子支支吾吾:“这……这我实在不敢揣测。”
“胆小如鼠,大师兄也不在,有什么不敢说的。”许悠轻蔑道,“好像他会吃了你似的!再说了,大师兄空有一个师兄的架子,如此跋扈还不是仗着师尊为他撑腰,否则他什么都不是!”
“最近大师兄一直叫你帮他做事,你既不怕他,何不直接拒绝?”同行弟子不服气地反驳。
许悠噎了一下:“我那是不愿节外生枝!退一万步讲,大师兄这种禀赋怎么可能得道,你见过哪个残废渡劫成仙的?也就我给他几分面子——哎哟!”
他脚下一滑,险些绊了一跤,回头向树林深处看去:“哪个倒霉东西在里面?!”
树林里雾气沼沼,一片灰茫茫。同行弟子扯了扯许悠袖子:“走吧,这片树林一向阴气重,进去太危险。方才是你自己没看路,被枯枝绊到。”
“肯定是什么小畜生,我看得很清楚!”
“那也无非是仓鼠兔子什么的……走吧,雨这么大,鞋袜都湿了。”
差点在别人面前摔了个狗啃泥,许悠脸都涨红了,一把甩开同行弟子的手:“你先回去,我要把那小畜生抓过来拔了它的毛!”
同行弟子拿出宗门清规戒律劝解了好一番,无奈许悠是个锱铢必较又好面子的性格,见劝诫不成,他也无法,只好独自打道回府,留下许悠一人钻进林子里。
进了树林,许悠转了一圈,始终没看见刚才从自己脚边溜过的黑影,倒是林中太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很快许悠就转了向,罪魁祸首没找到,自己反而先迷了路。
约莫转悠了半炷香的功夫,许悠终于意识到自己走丢了的事实,逐渐有点慌了,耐不住性子在林中大吵大嚷,试图用这种方式被谁听见,可刚刚唯一一个同行人已经被自己坚持赶走,眼瞎根本没人听得见他的求救。
距离天亮还有快三个时辰,若是一直待下去,着凉受寒不说,还有可能遇到野兽,许悠没办法,只好动用法术,他指尖凝聚起一丝亮光,两指并拢,向地面一指,一束火苗歘地向地上枯枝射去,却只留下一缕黑烟,压根点燃不着。
许悠傻了眼:“怎会如此?”
如此简单的升火,宗门里最不成器的弟子都信手拈来,断没有点不着的道理。
他不信邪,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吹了口气,呼啦一声,这次枝头燃起一簇火光。
许悠这才放下心来,权当刚刚是个意外,他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拿着这简易的火把,嘟囔着转过身:
“我就说嘛……先升起篝火,暖暖身子,等日出之后再说——”
他转身,发现火光在地面投下两道阴影,一长一短,皆是人形。
许悠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站在他面前,火光照亮了对方的脸,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在一幽一明的光线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冷峻眉眼始终浸在黑暗中。
许悠啊的一声尖叫:“你、你?!”
树枝掉在地上,最后一点火焰也被雨水浇灭。
那人往前走一步,许悠便后退一步,惊恐地摇头:“刚刚引我进树林的是你?你想干什么?!池陆!!”
天空一道闪电爆开,将池陆的脸完全照亮,就着森然的冷光,池陆阴恻恻一笑。
“晚上好啊,”池陆声音带笑,“许悠师兄。”
“池陆我警告你,你别胡作非为!”许悠声音都哆嗦了,又往后退了一步,靴子踩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我不知道你大半夜出现在这意欲为何,但只要你敢乱来,师尊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许悠师兄,这么慌张作甚?”
池陆又踏了一步,许悠脸都绿了,眼睁睁看着比自己高了快半个头的青年站在他面前。
“你给我站住——”
“许悠师兄你忘了么?”池陆忽的打断他,“砚泽说过的,我是逐舟师兄的耳目,若是师兄你对他又过任何不敬之举,说过任何不敬之言,砚泽都会知晓。砚泽知道了,远比传到逐舟师兄耳朵里还要糟糕得多。”
许悠心重重一沉,却还在嘴硬:“我说什么了,你有何证据?”
池陆那张夜色中晦暗不清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你对逐舟师兄不敬,此其罪一;不敬却拒不承认,此其罪二……”
“让师兄因为你而疏远了砚泽,横刀夺爱,此其罪三。”
地面渐渐凝聚起风,又一道惊雷滑落,轰的一声!
大地在震颤,二人身侧不足两米处的一棵二人合抱之粗的杨树登时断根倒地,燃起熊熊烈火!
许悠顿时脸色骤变:“这雷电怎么会……莫非是你在操纵?”
池陆没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许悠目光在那被雷劈中的大树和池陆寒意逼人的脸上扫了好几个来回,终于如梦初醒,嘴唇一哆嗦,差点垮脸哭出声:
“池陆,我的好师弟,我竟不知……看在同宗同门的份儿上,师兄真不知哪处得罪了你,池陆,不,砚泽!你就饶了我这一回,高抬贵手——”
池陆唇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他笑道:“许悠师兄此言差矣。我并非针对师兄,只是……所有靠近他,让他分心的人,全都该死。”
许悠茫然:“你,你说谁?”
池陆抬起手。许悠注视着他那只手的眼神顿时紧张起来:“且慢,砚泽师弟,不管我如何得罪了你,我改还不成吗!”
“无需师兄费心。”池陆笑意加深,“今夜过后,再也不会有碍事的人出现在他身边了……能有资格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只有我一个。”
——轰!
山林树木震荡,群鸟惊飞。
焦黑的油纸伞掉在地上,咕噜噜滚下泥泞山坡。
*
第二天一大早,问阙值守的弟子急急忙忙向师尊禀报,称昨夜一同值守的弟子许悠不见踪影,整夜未归。
恰逢近来传闻魔尊后人有所异动,此消息一出,离宵宗上下人心惶惶,师尊忙命人在不冠山四处寻找。
等到找到失踪的许悠时,又过去了十日左右。
也正是在山中发现许悠这天,阮逐舟坐着木椅,主动找上了池陆。
阮逐舟是在问阙宫外池塘边找到池陆的。见到池陆时,对方正在专心修炼,手里提着阮逐舟将赤宵夺走后丢给他的那把不知名的法器,一招一式凌厉生风。
阮逐舟在不远处坐着,静静观看良久,直到池陆翻身一剑横扫,方才轻启双唇:“这些时日你倒当真有些进益。”
池陆一惊,手腕猝然一抖,却仍不妨控制不当,内力化作剑气泻出,他堪堪收手,可终究因为做不到收放自如,剑气剐擦过握紧的手心,割开一道血口。
他倒退两步,立定站稳,将剑收入鞘中。
垂手而立时,阮逐舟可以看见池陆有意识将右手略微背到身后,但架不住掌心流淌下的一抹惹眼的鲜红色闯入视线中。
阮逐舟于是驱着木椅上前:“受伤了?”
池陆把手又往后藏了藏:“没。”
阮逐舟停在他面前,伸出手:“把右手给我。”
池陆踌躇一番,还是听话照做。阮逐舟拉着他的手腕,示意池陆将手摊开,随后盯着他掌心那道还在渗着血珠的口子。
池陆嘴角向上扯了扯,很快回复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逐舟师兄很久没来找过砚泽了。”池陆小声说,“我日日在问阙修行,可师兄次次经过时从未来看过一眼。今日师兄怎的特意过来一趟,还……还特意表扬我?”
阮逐舟向上睨他:“你是说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咯。”
池陆立刻道:“师兄说笑了,砚泽绝无此意。”
阮逐舟哼了哼,指腹擦过池陆掌心的鲜血,酥酥痒痒的触感惹得池陆微微打了个颤,却依旧乖乖地站着不敢动。
阮逐舟擦了血,方才松开手。
“许悠失踪了十日,今天终于被找到了。”阮逐舟说,“找到的时候他就在山脚一处断崖下,头发、衣服都烧焦了。今夏暴雨不断,十日内都未曾有过山火,他身上的痕迹一定是雷击所致。”
池陆眼里的光暗了。
“师兄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许悠?”池陆问道。
阮逐舟嗯哼一声,挑眉。
池陆压下眉眼:“许悠的死和我无关。”
阮逐舟:“许悠没死。他只是折了几根骨头,经脉断了,万幸还留了一口气。”
池陆嘴角肌肉压抑地抽动:“他居然没死?”
“怎么,出乎你意料?”
池陆沉默片刻:“我的意思是,毕竟许悠他失踪了整整十天,我还以为他凶多吉少。”
“同门师兄大难不死,你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阮逐舟打量着他,“可我看你脸上没有一点开心的样子,倒是颇为遗憾啊。”
池陆垂眼:“砚泽不敢。砚泽只是不明白,不冠山地势险峻复杂,许悠为何独自一人在山中乱逛,以致雷雨天不慎遭受雷击而坠落悬崖。”
阮逐舟又看向池陆手上那道伤口。他的手指上也沾染了池陆殷红的血迹,印泥似的干涸在指腹上,显出一圈圈纹路。
“真是好东西啊,”他捻了捻指尖,抬眸看着池陆,“魔尊后人的血,传说中就和那唐僧肉一样,在魔界是助人修为大补之物。说句为天道所不齿之话,若是喝上一口你池陆的血,我的半只脚怕是也要踏入魔界了,你说对么?”
池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所以逐舟师兄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取我的血?”
阮逐舟没回话。池陆又问:“既然想要,师兄明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我瞧着师兄如今气色红润,灵力充足,没成想师兄仍旧一门心思想着用这等邪修的路子变强。”
“别这么大惊小怪,我只是说说而已。”阮逐舟笑笑,“既然许悠人找到了,将来无非在春将暮养着便是。只是今年的天下大比他是参加不成了。”
他在池陆注视下就要驱着木椅转身:“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师弟你修行了,请你自便。”
池陆忽然叫住他:“师兄留步。”
阮逐舟手上动作一顿,侧过头。池陆小跑两步,再次站在阮逐舟视线正前方。
“有件事砚泽想向师兄讨教。”池陆认真说道。
阮逐舟重新抓住扶手:“我知之甚少,恐怕不能为你解惑。”
他正欲走,池陆跨了一步,也抓住扶手,俯身将木椅抵住。
青年一字一顿:“关于我这个魔尊后人身世的事,师兄也敢说自己一概不知吗?”
第129章 修仙17第七轮守擂成功?!
阮逐舟倏然抬起眼帘。
“光天化日聊起这个,”他低声呵斥,“你不要命了,池砚泽。”
池陆毫无畏惧地迎视他的目光。
“明明是师兄先提起的,我都不怕,师兄忌讳什么。”他执拗地说。
阮逐舟抓着扶手的双手泄气地松了劲儿。
他不是怕被听见,是不知道该怎么谈。魔尊后人四个字是这个副本世界交予池陆的人设,也是自己这个万人嫌炮灰冥冥中的使命;他得捏着这个所谓的把柄驱使池陆为自己当牛做马,直到对方灵根觉悟,修为突破至臻之境,血洗前耻,把所有的反派都踩在脚下。
这个世界其余的人有谁是反派阮逐舟并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己一定是其中之一。
阮逐舟面无表情盯着池陆,一只手慢慢覆上青年抓着扶手的手。
他感觉到池陆手背轻微一紧。
“你自己的来处,你自己最清楚,没必要向我讨问真相。”他说。
这十天里,阮逐舟和07号探讨过关于这个副本的通关方式。如07号最初所说,这个没有“剧情”指引的副本世界难就难在找不到通关方式,一切只能凭着对于前几个世界摸索。
可越是常理如此,阮逐舟越觉得哪里不对。
太简单了——作为最后一道拦路虎,这个副本的“常规结局”太过平平无奇。
的确,阮逐舟这个反派合该兢兢业业贯彻好他的万人嫌人设,成为刺激池陆这种出身不好的主人公逆袭的重要因素,待其最后打脸所有昔日看不起自己的人后,以被献祭的炮灰身份功成身退,脱离副本,返回他心心念念的现实世界。
一般来说,是该这样没错。
可给自己出难题的是“主宇宙”,这场超脱宇宙、生死、维度的概念性存在,所有光怪陆离的谜题都出自主宇宙之手,自己从穿越至今遇见的困难就没有重样的。
更别提阮逐舟是个不遵循游戏规则的主儿,因为不爱规矩办事没少受到惩罚,主宇宙甚至不惜临时篡改规则,给他套上层层枷锁,“特殊安排”的待遇早就是家常便饭。
这样斗智斗勇了一路,到了最后,主宇宙难道真的会大发慈悲,让他顺风顺水有惊无险地完成任务?
或许还有什么反套路的事在等待着他。尽管07号一直安慰阮逐舟不要自己吓自己,可直觉告诉阮逐舟,无论如何,既然是为了通关,他就必须做好万全之策。
他的周全被证明是正确的。若不是自己提前在长经殿查阅了关于魔尊后人的事,加上07号这个自带外挂能为他额外提供一点信息,现在面对池陆他很可能就得哑口无言了。
池陆还是那副固执又不依不饶的模样:“在师兄心目中,我这个魔尊后人的血脉除了可以为你所利用,剩下的只有注定为世人所不容吗?”
阮逐舟:“魔尊曾经祸乱三界,而你作为后人,自然为人所忌惮。”
池陆道:“哪怕我从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做错,也要被如此对待吗?”
阮逐舟没有回答。
池陆苦笑:“自打有记忆起,我就不记得自己父母长什么模样。后来费劲千辛万苦拜入离宵宗,是师兄你告诉我,我之所以处处照比其他师兄弟落下一大截,就是因为我是魔尊的后代,魔界之人想要与仙界相容,本就是天方夜谭。”
“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是我?魔尊后人听起来威风,可我没有过过一天那样的日子,一步步走来我靠的只有自己,我扪心自问,并没害过任何人,为什么人人都欲除我而后快?”
阮逐舟张了张唇,发不出一个音节。
是啊。所谓的魔尊后人,为什么就非该死不可?
“活着”的时候,他也曾是这样无缘无故的万人嫌。被造谣抹黑多了,他习惯了这种人人喊打的氛围,甚至和南宫他们学会了通过舆论反向判断协会的研究进展,媒体越是激烈抨击,证明成果越是成功。
可正因为见过这种“无缘无故”的抵触,他才感同身受,没法冠冕堂皇地回答池陆。
如果不是在该死的副本世界,他有很多苦中作乐的法子可以教给池陆。但现在,他必须扮演好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
阮逐舟阖了阖眼。
“善恶有道,天命如此。就算你现在没有为害一方,不代表将来也没有,天下人忌惮、防备你,又何错之有?”
池陆眼里流露出一丝悲凉:“所以,这就是我生来不如人的理由?”
阮逐舟抽出手,将池陆紧紧攥着扶手的那只手拂开。
“听师尊说,你最近的确进步不少,师尊已经在考虑让你也参加天下大比的事。”阮逐舟道,“提醒你一句,矫情心思都给我收起来,别在天下大比时给宗门丢脸才是正经。”
池陆顿了顿,直起身子。
他嗓音有些沙哑:“师兄也会参加吗。”
阮逐舟转过脸,语气平静得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届时无论你遇到谁,都要把对方当做真正的敌人那样,全力以赴去对待。”他沉声道,“每一招较量都得拿出你的真本事。”
“拿出杀招,下死手的那种真本事?”池陆突然打断他,问。
阮逐舟没有被截断话头的不悦,反而勾唇。
“大话谁都会说,但愿你真的能做到。”
说完阮逐舟驱着轮子离开,池陆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久久无言。
池塘风骤起,吹动水面涟漪,轻轻撩起二人身后的长发。水面倒映出的影子被荡漾起的波澜扭曲,搅乱成斑驳碎片。
池陆浓黑的眉宇之下沉淀出一份暗色。
“砚泽谨记逐舟师兄今日教诲。”他低低说道,“恭送师兄。”
*
一晃又是一月过去。
不冠山,聚莲台。
转眼已是夏末秋初,天下大比如约在此举行。
今夏反常的雷雨季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秋高气爽的晴朗蓝天。
为了这最为重要的万宗盛会,不冠山顶特意开辟出一块百余丈的比武台,布下重重法阵,因比武台形似盛开莲花,故名聚莲台。
除非天下大比,平日聚莲台都会被禁阵封印。因着今日万宗来会,聚莲台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连灵力都暗潮涌动,充沛异常。
“弟子见过师尊!”
聚莲台下,一离宵宗弟子穿过人群,快步来到师尊身边,单膝跪下,抱手道:“抽签的时辰已到,有请师尊。”
群山环绕,四周人声鼎沸,独师尊背手而立,眺望聚莲台上方。
师尊另一边,阮逐舟正坐在木椅上,看着不语的老者,略一沉吟:
“师尊,可是有何心事?”
老者摇摇头,对来禀报的弟子一拂袖,后者会意,起身退下。
“罢了,先抽签吧。”
老者话音刚落,面前凭空浮现出三横三列九道金色的符印,他略一沉吟,随手从空中揭下一道翻过来。
符印上金光闪烁,化出形迹,只见上面幻化出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来。师尊略看了一眼,在符印上一点,符印顿时化为灰烬。
“这符印上有心音咒,抽到签的弟子想必已经被千里传音,得知自己比试的顺序。”师尊转头看向阮逐舟,“你再派人知会他们一声,省的出了差错。”
阮逐舟应了声是。师尊又道:“这次天下大比,为师本不想让你也参加,奈何你意已决,为师也于心不忍……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执念,不甘居人后,为师若是再拦着,便是为师的不是了。”
阮逐舟垂眸笑道:“弟子有分*寸,不会伤着这不冠山灵脉分毫的,师尊放心。”
老者嘴唇动了动,竟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望了他一眼。
很快,方才抽到签的人登上聚莲台,在万众瞩目之下开启了第一轮比试。
登上聚莲台者皆是宗门高手,一时间灵力震动,各自法器召出,四周山林群鸟惊飞,阮逐舟在下面看着,只听见师尊幽幽感叹:
“今年倒是派来了不少高手。看样子,天下终归是你们后辈的天下了……”
说话间,台上又一轮比试结束,新人登上聚莲台。
台下师尊和阮逐舟身边站着的大多是离宵宗子弟,看见新登台之人,周围无不一片压低的惊呼:
“池陆!怎么会是他?”
只见池陆一跃而上,信步走上聚莲台,向面对的对手抱拳鞠躬,规规矩矩行礼。
看见池陆两手空空,周围的议论声更大:
“他没有召法器?”
“你忘了,当初问阙仪式上他不是什么也没能感召得出吗?”
“派这个傻子上去,简直是丢咱们的脸!”
阮逐舟什么都没说,只是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人。
底下的牢骚并不能阻止比试照常进行。与池陆对垒的人显然也志在必得,只见对方大手一挥,天空中忽的显出数十把长剑,裹挟着凌风齐刷刷飞来!
“万剑齐发!”有人惊道,“怎会有人拥有这么多法器?!”
“这下那小子完蛋了,一招就要被人打趴下……”
阮逐舟宽袖下的手默默收紧,却见聚莲台上池陆动也不动,紧盯着剑雨后站定不动的对手,眉头微微一皱。
空气中蓦然如钟声振响,铛的一声,几十把长剑如同撞上无形的墙壁,从半空纷纷掉在地上,宛如一堆无力的废铜烂铁。
那人一怔,下意识抬手要握住腰间佩剑,定睛一看,忽然发现对面空空如也,人影都不见。
“真是拙劣的障眼法。”
低沉嗓音从背后响起,那人猛地一个转身,忽然肩膀一阵剧痛,一只手鹰爪般硬生生抓住他的左肩,令他动弹不得。
“凡人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像神仙一样有用之不竭的法器供你差遣……真正唯一的法器,只是你这把佩剑而已。”
“不过,你没有将它拔出的必要。结束了。”
当啷一声,灵力如狂暴的飓风,将腰间佩剑剪碎,化为齑粉落在脚边,灵压镇住脊背,将对手轰然按住跪倒在地!
满场惊叹声中,那人颤颤巍巍举起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比试者们都事先准备好的符咒:
“在下……在下认输。”
满场哗然!
台下的一众离宵宗弟子看着从跪倒在地的对手身旁施施然走开、完好无损的池陆,个个都快惊掉下巴:
“就这么结束了?就一招?”
“池陆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
台上人无动于衷,静静看着自己的对手一瘸一拐走下台去,接下来登上聚莲台的人明显谨慎了很多,再不是最开始面对这位寂寂无名的青年时那般狂妄轻蔑:
“小兄台,先恭喜你守擂。能在聚莲台上一招制敌开启守擂的人可谓少之又少。”
池陆仍是平日在离宵宗时那一身窄袖黑衣,从手上到腰间都看不到法器半点儿影子。
他对攻擂者轻笑:“过奖,受教了。”
……
一炷香过后。
“离宵宗,第七轮守擂结束!”
两名逍遥宗的弟子翻身上了聚莲台,将他们的师兄,也是第七轮发起挑战者架着胳膊搀扶下台。
不冠山顶偌大的聚莲台,已经由最初的喧嚣热闹逐渐安静,最后转变为一片死寂。
整整七轮,各大宗门按照抽签顺序派出自己的得力弟子,这其中不乏已经名震江湖的少年天才,然而他们无一例外败倒在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离宵宗弟子手下。
池陆平静地看着被抬下去的攻擂者,两手背在身后。七轮比试下来,他仍然没有召出法器,聚莲台下已经不止是最初的震惊、崇拜,甚至隐约有了些恐怖氛围弥漫在众人头顶。
至于台下的离宵宗弟子们,看着池陆的眼神更像看怪物一般,没有对这朝夕相处的师弟的佩服,满满的全是不可思议的恐惧和困惑。
“第八轮,按照符印顺序,对战者,离宵宗弟子!”
说这话的是聚莲台上的一位长老,每逢天下大比,这位曾经历过仙魔鏖战的老者都会被推举出来成为公认的见证人。
此话一出,离宵宗顿时沸腾了。
“我们离宵宗自己和自己比试?哪有这种道理!”
“爱谁上谁上,反正我不上,我可不想丢这个人……”
就连师尊也拧眉,对着台上人扬声道:“长老,这池陆乃是我离宵宗出身,按理没有同宗弟子对决之先例,不该——”
“师尊且慢。”
阮逐舟忽然在旁边出声道:“劳烦师尊,命人推我上去吧。”
“……什么?”
不止师尊,聚莲台上,饶是听见此话的池陆亦眼神一动。
师尊扭头看着阮逐舟:“刚刚这七轮你都看见了,池陆现在突飞猛进,你未必是他的对手!逐舟,慢着——”
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阮逐舟干脆自己推着轮子,驱椅慢慢上台,安静了许久的聚莲台下因为登场了一个离宵宗弟子,还是个坐着轮椅的半身残废,再次响起潮水般的议论声。
阮逐舟置若罔闻,他盯着池陆,后者也直视着他,二人四目相对,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一天总算来了。”阮逐舟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丝笑意,“还记得最后一次问阙见面时,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池陆良久才郑重地点点头:“砚泽自然记得。”
阮逐舟闭了闭眼。
“很好,”他道,“无论如何,希望我们都能如愿以偿……”
话音刚落,阮逐舟伸出手。
哗的一声,霎时间风动如瀑,一把细长影子从空中悬浮而出,宛如刺破虚空,金光乍现——
待光芒散去,他用力一抓,将赤宵剑握在手中,振臂一挥,剑尖直指面前青年咽喉的方向。
“出招吧,砚泽。”
阮逐舟一字一顿说道。
第130章 修仙18我们之间的胜负,只在这一剑……
刹那间,聚莲台下爆发出一片哗然:
“赤宵剑!”
“逐舟师兄怎会拿着赤宵剑?!”
“当初池陆不是差一点就拥有赤宵作为法器了吗?难道其实是有人从中作梗,横刀夺爱……”
场下的声音被强大的风压湮没,阮逐舟长发被大风吹起,宽袍广袖上下翻飞,他定定注视着不远处池陆的面孔,握住赤宵剑,用力一挥!
剑气非同小觑,聚莲台上的空气仿佛在无形中被利刃切割开,荡起层层波纹,巨大的灵力化作波涛怒吼着奔腾而来!
池陆站在原地,熟视无睹般动也未动,抬起手臂,掌心朝前在虚空中轻轻一握。
霎时间,一道深得法黑的绛紫色光芒从青年窄袖口倾斜而出,砰的一声,两股相反的灵力激撞在一起,爆发出的巨响撼动四周的山林。
聚莲台下围观的众人目瞪口呆,许多功力尚浅的修道者躲闪不及,被灵力的余波推倒在地,场面一度混乱极了:
“离宵宗何时出了如此能人?”
“还坐在椅上,分明是下身经脉不畅,这般天生劣质居然还能拥有深厚法力,台上人究竟是何来头!怎的以前从未听说过……”
台上,阮逐舟却略微敛去笑意,暗自咬紧牙关。
旁人看不出,可他感受得最真切,池陆的灵力实则更胜他一筹。
他定了定神,佯装无所谓地勾唇轻笑:“到了天下大比之日,师弟居然还有所保留,难不成是不想要这万宗榜首的名号了?”
台下喧闹,他们的说话声唯有彼此才能够听清。
池陆不紧不慢回敬一个淡然的笑:“师兄难道不也是有所保留。”
“何以见得?”
池陆眼神向下,停在阮逐舟被白衣覆住的修长双腿上。
“师兄,濯泉沐浴也好、夜夜共枕双修也罢,总该有所见效才是。”池陆声线不高,却分外清晰,“到了这个节骨眼,师兄还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众?”
阮逐舟眸光微动,紧接着一声呵笑。
“说得好,”他颔首道,“的确没有什么……是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
话音刚落。
青色强光如新生的星辰,刺眼到令台下人下意识遮住视线无法直视,待强光稍稍减退,一个高挑身影正立在台上,脚尖悬浮于聚莲台上方半寸,衣袍在空中随风浮动,纯白无瑕,不染一丝尘埃。
偌大的不冠山顶登时人声鼎沸,唯独台上立于对面的池陆一言不发,只是微微抬起头,如虔诚深望着的信徒一般,迎接他的神祇降世。
阮逐舟踏风而立,翻飞的衣裳勾勒出青年清瘦却格外挺拔的身形,他身子微微往下沉了一些,脚尖点地,随后双脚稳稳落在聚莲台上。
他右手握着还在发光的赤宵剑,睫羽低垂,最后看了一眼那把再也用不上的木椅,嘴角上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你是何时看出来的?”阮逐舟问。
池陆摇头,道:“回师兄的话,不是用眼睛看,是我自己感受到的。”
仿佛印证他的话,池陆刚说完,整个不冠山顶都传来隐约的、潜伏在地底最深处的振动,不冠山的灵脉因这具身体而苏醒,甚至有了蓬勃待发之势。
阮逐舟再次用剑指着他:“方才你占据上风,可现在就不一定了。这几个月我养精蓄锐,等得就是这一刻——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的这一刻。”
池陆神色泰然:“那便恭喜师兄,得偿所愿了。”
语毕,青年手腕翻转半圈,只见他的手再次从空中凭空掏取什么般一抓,半空中某处传来金属在地面拖拽发出的那种刺耳滋啦声,众目睽睽下,池陆的手竟当真将虚空撕裂,从无尽虚无中抽出一把长剑来!
他一甩剑刃,长剑在日头下反出寒浸浸的银光,无论是剑柄还是剑身上的纹路,竟与阮逐舟手中那把赤宵剑出奇的相似。
台下,几个曾经和池陆一间房住的弟子眼尖,看见那把剑,叫嚷起来:
“那是问阙仪式后,逐舟师兄托人带给池陆的剑!”
“这下说得通了,”有还没反应过来的装模作样分析,“逐舟师兄惦记这把赤宵剑已久,因此用另一把破的偷梁换柱,只为今朝天下大比时出人头地——”
很快另有声音大声驳斥:“蠢材,蠢材!睁大你的窟窿看看,池陆手里的是什么?那可是咱们离宵宗和赤宵齐名的渡宵剑!”
“什么?你是说逐舟师兄用这把更加难得的渡宵,换了本该属于池陆的赤宵剑?!”
台下师尊见了,先是满脸错愕,随后扼腕叹息:“糟了,大事不妙……”
赤宵渡宵双剑,本是离宵宗在大战中双剑合璧的兄弟之剑,二者密不可分,灵力一脉相承。
历来只有双修道侣惦记着将这一双利剑据为己有,相得益彰,功力倍增,从没有人想过有一天,会有两人各自持着其中一把剑却成为对手,兵戈相向。
此刻,双剑的主人就站在这不冠山顶,万众瞩目之下,宛若隔着九重天堑。
阮逐舟身后隐隐现出某种幽黑如雾的气息,与这一身雪白衣裳比之显眼得格格不入。
他微笑起来:“渡宵剑,用着还顺手吗?”
池陆面色如铁,坚毅不变。
“师兄,”池陆道,“我们之间的胜负,只在这一剑之间了。我允许你先出招。”
“谁用你让了,”阮逐舟哼笑——这种时候他的语气依然轻松得有些嗔怪意味,“既是一招定胜负,不如我们同时出招,比比谁的剑更准、更快。横竖这双子剑也不愿意杀得你死我活,一个回合足矣。”
池陆点点头:“依师兄的。”
他们同时提起剑,霎时狂风肆虐,衣袂飘动如帆,激烈流转的灵力化为阵阵闪光,只听轰的一声,两道飞影离弦之箭般从聚莲台上径直射出,周围山林间猝然大风刮过,树木以摧枯拉朽之势被压低,甚至硬生生拦腰折断!
烟尘席卷着飞向天际,待强光最后一次散去,整个聚莲台顿时鸦雀无声。
双子剑剑刃相抵,两个身影之间不过寸余之距,双剑角力之际,两双眼眸也贴的极近,瞳孔中只能装下彼此炽烈的视线。
池陆两腮绷紧,阮逐舟的全力以赴让他下意识拼尽全力不惜祭出杀招,可正当僵持之际,他忽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
“那、那是什么?!”
这一瞬功夫,足以令他错愕分神。
一霎间他的视线忽然急剧宕开,目光转移向那双黧黑眼眸之后。
随后他看见了,无数浓烈如鬼魅般的黑影从阮逐舟身后滚滚而出,幻化成张牙舞爪的厉鬼之形,漆黑沼气弹指间向整个聚莲台蔓延开来!
“不好!”又有人立即反应过来,“那是邪修之术,是地狱道的怨气!”
“魔尊——这人是魔尊,魔尊现世了!!”
池陆倏地愣住了。
嗡地一声,感官如开闸放水,所有登台时压根未曾留意过的周遭言语倾泻而出,将他活生生吞没:
“逐舟师兄是魔尊?开什么玩笑?!”
“平时逐舟师兄天资平平,身体又那么虚弱,今日怎么突然能够站起身来,灵力还如此刚猛强劲?”
“对了,我听说师尊闭关时,逐舟师兄曾经带着池陆前往断桥镇除妖,可后来我偶然下山,听说妖兽根本没死,反而是见到逐舟师兄就逃跑了,着实奇怪……不开智的妖兽,又怎会怕修道之人呢?”
“当初不冠山突遇天雷劫,此等异象发生时,在山上的不正是逐舟师兄吗?我早就说过,逐舟师兄他有蹊跷,果真不假!”
“莫非逐舟师兄夺取赤宵剑,也是为了在天下大比到来时,将万宗一网打尽?”
“不能耽搁了,魔尊既然已经现身,我等自当应战,将其伏诛!”
池陆一惊,回过神来,发现近在咫尺的青年那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上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洒脱的笑。
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不,等等,不是这样的!难道从一开始你就谋算好了,让天下苍生都以为真正的魔尊其实是——”
阮逐舟无动于衷,冷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砰的一声爆响,剑气将二人震开,天空很快黑云密布,黯淡天光衬得阮逐舟那张苍白的脸上无端多了些阴鸷神色。
他二话不说提起剑,下一瞬间,青年身影凌然闪至池陆身前。
几乎同一时刻,聚莲台下嗖地飞过十余黑影,宗门各大长老齐刷刷向包围圈最中间的二人袭来,速度之快已是凡人肉眼难辨!
而这其中,甚至也包括离宵宗,阮逐舟自己的那位师尊。
“不——住手!”
声嘶力竭的大喊,却让阮逐舟听闻后勾起唇角。
世人分辨不出谁才是真正的“魔尊”。他们能知道的,只有亲眼看见谁杀了所谓的魔尊后代,并将其尊为天下人敬仰的英豪。
他需要在万众瞩目之下死于一人之手,用自己的命托举一个人,成全对方的英雄梦。
弹指一挥间。
噗呲,剑刃没入血肉。
阮逐舟眼睛猝然睁大。
心心念念的死亡到来时的疼痛感并没有降临。
他心底骤然升起一丝惊恐,垂眸看去。
几把宝剑穿过肉/体,鲜血汩汩而出。
可那并不是自己的躯体。
灵力全部平息了,连风的轨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阮逐舟瞳孔震颤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被数把利剑穿腹的池陆,顿了顿,剑刃纷纷猛地收回,池陆口中溢出鲜血,颓然倒在阮逐舟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他的怀中。
“砚泽?!”阮逐舟落在地面,他跪在地上,将人抱在怀里,周围无数宗门高手将他们团团围住,可他看都不看,只是仅仅将人搂紧,“你为什么……你是什么时候——”
无数双眼睛戒备地望着跪在圆心的人,眼里没有一丝误伤的愧疚,只剩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坚决,直到有人大喊:
“你们瞧,这流出来的血怎么是黑色的?”
此话吸引了除阮逐舟之外所有人的注意。果然,池陆的血越流越多,偏偏那些快要凝固的血迹在明显变黑,池陆袖口露出的手背上血管也逐渐泛起常人不曾有的深重乌青。
“骨血乌黑,这是魔界中人的标志!”
有人颤抖着声音道:“怪不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修,竟能在天下大比之日出尽风头……”
“不对,自称魔尊的不是这个阮逐舟吗,怎么又跑出来一个魔界之人?”
不等阮逐舟作何反应,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他:不……我这徒儿是被连累至此,魔尊者,另有其人也。”
是他们的师尊。
阮逐舟抬起头,看见老者无悲无喜地望着自己,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这师尊口中的“另有其人”指的正是池陆。
只见师尊微微叹气,道:
“是老朽愚钝,竟被欺骗了这么久……池陆他才是魔尊的正统,但他并非谁人之后,而是昔日的魔尊魂魄转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