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转眼就到平安夜。
舞会选定在平安夜当晚的学校礼堂举办。
多兰公学的保洁为此早就提前布置好了场地,礼堂门前摆放着应景的圣诞树,校方员工们戴上圣诞帽和麋鹿头箍,给学生们发放平安果。几天前刚下过初雪,到处弥漫着姜饼干、烤鸡和新雪的味道。
[虽然只是副本世界,不过宿主,还是祝你圣诞快乐呀!]
阮逐舟靠在礼堂角落,摆手谢绝一个想为他发放姜饼人的员工,在心里轻哂。
“你也说了,这于我只是虚拟世界。”
[过节嘛,]07号兴奋地说,[图一个气氛而已,这礼堂布置得真好看呀。还有,宿主您今天这一身也非常好看。]
阮逐舟侧过头。巨大的圆拱形窗户上映出一个青年人影,一身白色小礼服衬得人肤色胜似不久前那场新雪般的洁白无瑕,发色乌木般漆黑蓬松,整个人像一幅水墨画,冷冽得黑白分明。
他只看了一秒便挪开眼,目光在热闹的人群中逡巡。
“怎么没看见砚泽……”他小声嘀咕。
“学长,圣诞快乐!你刚刚在说没看见谁?”
阮逐舟侧身,萨尔拿着一杯红酒,仍旧笑嘻嘻的,玩世不恭的模样。他上下打量阮逐舟,啧啧称奇的:“学长,你今天这身的气质简直帅呆了。”
阮逐舟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面不改色岔开话:“新一次综测结束了,成绩怎么样?”
“大过节的,学长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么扫兴的事,”萨尔立刻变成苦瓜脸,“学长以前也不是这种爱关心成绩的人啊,您现在突然变得像我那些亲戚一样……”
说着萨尔想起来什么:“说起来,这也是学长你毕业前最后一次综测了吧?池陆那家伙还霸占着第一名的位置?”
阮逐舟当然不会说,自己已经通过了M大最后的语言考试,父母十分高兴,答应了他的所有要求,出国的钱早已经打到他的卡和账户,签证也办理完毕,随时可以买票出国。但为了稳妥,他必须低调行事。
阮逐舟想避开这话题,不料刚一开口,嘴巴却不受控制地说出和他想法毫不相干的话:“一个书呆子特招生,要是不能考出个好分数,学校招他又有什么意义?毕竟学校可指着他做做好口碑呢。”
萨尔笑道:“说的也是,他唯一的价值就是用他的分数给学校当一块金字招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价值……诶?”
他看向礼堂门口:“学长,你看那不是池陆吗?他怎么会——”
阮逐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
事实上,不止他们两个,礼堂因为池陆的出现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
阮逐舟眯起眼睛。
池陆一身纯黑色西装,领口打了一个规整的黑色丝绒领结,少年本就眉目冷俊,穿上这身衣服,瞧着更是剑眉星目,利落挺拔极了。
越来越多目光向门口汇聚,池陆也察觉到自己过于引人注目,面孔微微板着,侧身穿过人群迅速走开。
阮逐舟慢条斯理地对萨尔颔首道:“看来,有些人是出风头上瘾了。”
萨尔心领神会:“放心学长,我知道怎么做。”
他推开几个挡路的学生,径直向池陆走去,礼堂人多,池陆并没看见向他靠近的萨尔,如同丛林中被鬣狗盯上的猎物,漫无目的地穿行,直到——
哗!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几个少女连连后退,生怕自己价格不菲的裙摆沾上洒出的红酒液。
萨尔把空杯子随手塞给一个学生,看着淋了一身红酒的池陆,笑了笑,缓步走上前。
池陆额发湿漉漉的,红色的酒液滚落下来,他舔了舔唇角的红酒,又垂眼看看染成红色的衬衫前襟。
“不好意思,没看路,手滑。”萨尔微笑,语气毫无歉意。
周围顿时传开窃窃私语。池陆站在包围圈中央,他双手握拳,手背青筋凸起。
萨尔嘲讽道:“真可惜,天才同学想和我们这些普通人同乐,却弄脏了礼服。池陆同学,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家洗洗睡吧,这么狼狈还有什么参加舞会的必要呢?弄脏舞伴的高级礼服可就不好了……忘了问了,池同学你有舞伴吧?”
议论唏嘘声越来越大。一整杯红酒将池陆淋成了落汤鸡,他像个供人观赏取乐的小丑被人围观,却始终一言不发,眸色愈发深沉浓黑。
“唷,看着真是可怜呀,池大天才。”
又一个身影穿过人群走过来。池陆一掀眼皮。
阮逐舟慢悠悠踱步至他面前,深望池陆一眼,勾唇微笑。
“平时是我们小看你了,没想到池同学居然也会有如此考究的男士礼服。”他绕着池陆走了一圈,边走边上下打量,“这么高级的衣服,是你花大价钱买来的,还是……”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萨尔恰如其时地补充:
“莫非是借来的,或者——‘不问自取’的?”
说完萨尔放肆地大笑。池陆目光分毫未动,定定地回视阮逐舟漆黑的眼眸。
少年剑眉逐渐紧蹙,目光锐利如锋,瞳孔深处仿佛淬着一束独火。
被控制的阮逐舟的躯壳,包括意识深处真正的阮逐舟本人双双为之一愣。
池陆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全然未觉周遭的议论和哄笑,唇角动了动,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小孩子一样幼稚任性,也要有个限度,阮逐舟学长。”
阮逐舟眼睛微微瞪大。
少年略微低沉的磁性声线即便声音不大,也照样能在喧闹中被听得一清二楚。
池陆面上凝着寒气,嘴唇小幅度翕动:“你可以瞧不起我,但请你不要羞辱我。这身衣服的确不是我负担得起的,但它不是我偷来抢来的,它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赠予我的。它对我的价值远比它价签上标出来的多得多。”
“我不知道在大庭广众下羞辱别人能为你带来什么,高高在上,自以为执掌一切的快/感吗?”池陆顿了顿,“算了,这个问题显然没有什么意义。毕竟你不懂怎么尊重别人,你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这种浮于表面的虚荣心。”
说罢他转身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人群又是一阵唏嘘。不少人好奇地向池陆离去的背影踮脚张望,萨尔也急了:“喂!谁允许你——”
阮逐舟的背影沉默,却在此刻萨尔就要追上去时忽然抬起胳膊拦住了他。
“站住。”阮逐舟说。
萨尔的笑容消失了:“学,学长?”
阮逐舟抬眸环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学生顿时一个个变成鹌鹑,讪讪地离开。人群很快作鸟兽散。
“学长,池陆这臭小子刚才和您说了什么?”萨尔断定池陆对阮逐舟顶嘴,语气愤慨,“就凭他,也敢在多兰公学学生会长面前放肆?”
阮逐舟慢慢放下胳膊,侧过头睨了萨尔一眼。
迟钝如萨尔此刻也注意到,阮逐舟看起来不再如今晚最初那般锋芒毕露,对方眉目冷俊依旧,然而礼堂天花板水晶吊灯的灯光打下来,在青年眼窝里铺下淡淡的青,衬得对方苍白又疲惫。
“别跟着我,现在我要出去一趟。”阮逐舟道。
萨尔下意识问:“学长你去哪儿?”
头顶灯光明亮璀璨,高级香氛的香气流连于礼堂的空气之中。阮逐舟只是淡淡看他那一眼,便收回目光。
“我要去享受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舞会。”阮逐舟说。
*
池陆一路闷头走出礼堂。跨出大门时,他还隐约听见礼堂内主持人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
“各位同学晚上好,我们的平安夜舞会即将开始,请大家做好准备,挽好自己舞伴的手……”
温暖的灯光、热闹的说笑声都被远远甩在背后,随着池陆加快的脚步而愈来愈远。
池陆憋着一股劲儿,一直走到礼堂外一棵缩小版的圣诞树下才停下来。
他扶着树干,长长吐了口气,然而胸中那口恶气并没随之释放,心脏仍然怦怦直跳,血液在体内加速流动。
刚刚或许是池陆来到多兰公学以来堪称最勇敢,最有骨气的时刻。可很奇怪,明明言辞犀利,自己却全然没有一吐为快的舒畅,一块大石头坠在他胃里,快要把他拖进黑夜的深渊。
他知道阮逐舟是因为那个病,因为控制不住才会这样……可偏偏今晚不行。
今天晚上,曼陀罗也会参加舞会。
池陆闭上眼睛,发现愤怒已经让他无法准确地回忆起围观学生们的脸。
曼陀罗说过,会在舞会现场一直注视着他的。
刚刚自己被侮辱,被泼了一身红酒的样子,也被对方看在眼里了吗?
看见精心准备的礼物就这么毁了,曼陀罗会作何感想,他会伤心吗,会对自己很失望吗?
可这一切都不会有答案了。把阮逐舟怼得哑口无言再离开礼堂确实很潇洒,可这与池陆的初衷背道而驰——他本打算利用今晚的机会好好辨认一下谁有可能是曼陀罗本尊。
冬日的晚风吹过,一阵寒意让池陆禁不住哆嗦,他低下头,试图抻平已经被红酒泡得脏兮兮的礼服外套,然而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红酒干涸在衣服上,让外套看起来有些皱巴巴的,冷风一吹,酒精味也莫名地刺鼻。
池陆咬了咬牙,心脏仿佛被揉成了纸团,纠结又苦涩。
灰姑娘尚且可以等到十二点才会变回原形,可他连灰姑娘都不是,他没有神奇的魔法与水晶鞋,只要纨绔子弟们的三言两语和不计后果的恶作剧,他就被打回原形,狼狈地滚出这从不欢迎他的繁华风月场。
从一开始他就期待错了,大错特错。
池陆抬手看了看表。距离末班公交车还有一段时间,他烦躁地解开最上面那颗勒着脖子的纽扣,抬脚就要走。
“等一等,池陆。”
池陆脚步停顿。他难以置信地怔愣几秒,转过身来。
礼堂的大门开着,里面巨大剔透的水晶吊灯散发出的光芒从挑高的大门内洒出,照亮了面前人的侧颜,在地面上投下细长的影。
阮逐舟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池陆的双眼。
池陆下意识舔了舔唇,戒备地皱眉:“阮学长。”
阮逐舟低低地嗯了一声。
“刚刚在礼堂里,我说了一些……并非我本意的话。对不起。”阮逐舟说。
池陆眨眨眼:“你说什么?”
阮逐舟淡然一笑。青年的脸浸在光与暗的分界面中,一半黯然,另一半却白皙如天边的月光。
他对池陆伸出手。
“从今天开始,我不想做一个口是心非的混蛋了。”阮逐舟字字清晰,“池陆同学,今晚我想要的是你。可以做我的舞伴,与我跳一支舞吗?”
第102章 贵族学院16情非,得已……
一刹那间,池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和你跳一支舞?”他黯淡的眸光一闪,瞳孔都震荡。
阮逐舟淡淡一笑:“舞会马上就开始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找好舞伴,不过,就算有,现在弄湿了衣服,那些女孩儿们大概率也不想和一个湿漉漉的男生跳舞。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晚我来当你的舞伴。”
池陆心头一紧:“可是,我们现在回去……”
“我们不回去。”阮逐舟依旧向他伸着手,“就在这里,也可以听见礼堂乐队演奏的音乐。这里没有人看着,我们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只享受舞曲本身。”
池陆愕然:“阮学长,你是认真的?”
阮逐舟那只伸向他的手掌摊开,指尖勾了勾。
“手给我呀。”他微笑着说。
话音刚落,礼堂内适时地传来音乐声。阮逐舟含笑地对他挑眉。
池陆一怔,也不知脑子里哪根弦搭错,赶鸭子上架的,半推半就伸出手。
他们双手相握。阮逐舟上前一步,抓住池陆另一只僵硬极了的手搭在自己后背,他的手则扶住池陆的肩。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池陆比阮逐舟高上一些,明明从没有一同跳舞过,二人身量竟意外地相合。
“开始了,”阮逐舟轻声提醒,“迈左脚,一,二——”
池陆稀里糊涂跟着向前跨出一小步。阮逐舟配合地后退,音乐前奏结束,他们恰好踩着第一个鼓点,在礼堂前的空地上生涩地起舞。
池陆脑子里一团浆糊,他喉*结疯狂滚动,接连吞咽唾沫,阮逐舟的脸离他太近,池陆一低头就能数清对方究竟有多少睫毛,偏偏他又因为技巧生疏忍不住低头去看脚下,手忙脚乱,身子僵得像块钢板。
阮逐舟忽然轻笑:“你快要把我的手捏碎了,池陆同学。”
池陆下意识哦了一声,握着阮逐舟的手条件反射地松开,如同机械爪子一样硬邦邦地维持着虚握动作。
阮逐舟带着池陆转圈,向上斜睨他一眼,笑出声来。
“你真的没有一点浪漫细胞诶,池同学。”阮逐舟笑话他。
池陆没应,脖颈石化一样直挺挺地梗着,嘴唇紧抿,神色肃穆,仿佛不是在跳舞,而是即将上战场的士兵。
他全神贯注于跟上阮逐舟脚下,尽力不掉节拍,跳着跳着,他突然意识到这节拍过于熟悉,甚至音乐声也意外地顺耳。
他倏地垂眼:“这首曲子不就是补习时……”
阮逐舟抬眸,似笑非笑地乜他。
“嗯,”他意味不明地哼笑,“现在想起来了?笨。”
舞曲遥遥地从礼堂大门流出,池陆霎时感觉头顶上的月亮和夜幕都跟着舞步天旋地转。
“学长你,早有预谋?”他从牙关里勉强挤出一句。
阮逐舟还是笑:“舞会可不是想参加就能参加的。像样的着装,合拍的舞伴,至少看得过去的舞步,缺一不可。看在你补习很卖力的份儿上,我勉为其难帮你解决其中一个困难。”
池陆脚下一顿,差点自己左脚拌右脚。
他的磕绊连累阮逐舟也一个停顿,后者啧了一声:“跟上啊。”
池陆懵懵地啊了一声,表情逐渐放空。
阮逐舟忽而叹了口气:“不过我没想到萨尔他……现在进礼堂邀请一个舞伴恐怕是指望不上了。只欠东风啊。”
池陆怔忪地张了张唇。
“不,”他喃喃地说,“三个愿望……已经全都实现了。”
他出神地盯着阮逐舟。对方舞步轻快,身姿挺拔,一身剪裁合度的西装小礼服勾勒出利落清瘦的身材线条,细腰长腿,脖颈修长,肩线平直,一颦一笑都气度优雅不凡。
然而借着月色仔细看了阮逐舟的脸一会儿,他不禁再次微微蹙眉。
阮逐舟的颧骨上蒙着淡淡的潮红,与池陆相握的手心却干燥而冰凉。
尽管仪态端正,可他们实在离得太近,随着舞曲继续演奏,对方气喘微微的呼吸也被池陆听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池陆忽然出声:
“学长,要是身体抱恙的话,还是不要过度运动为好。”
阮逐舟一撩眼皮。
“少瞧不起人。”阮逐舟说。
池陆的手在阮逐舟单薄的后背上下摩挲一番:“可学长实在太瘦了。”
阮逐舟觑起眼睛:“谁准你动手动脚的。无礼。”
池陆立时哑火。阮逐舟损完池陆,见他像个霜打的茄子,脚下舞步不停,面上却挂起戏谑的笑。
“行了,瞧你那怂样。”阮逐舟淡淡说,“我有件事要通知你。从今天开始,德语补习结束,我会去找管理员申请结算你的助学学分。往后你不用再来了。”
池陆狠狠一怔:“为什么?”
“我的德文考试——我是说,我的德文水平已经够用了。”
池陆恢复面无表情,天色太暗,恰好掩盖住他眼底一抹怅然若失的光。
“嗯,好。”他说。
乐队演奏进入一段渐弱的尾声,舞曲结束了。
在礼堂外空地上相拥旋转的二人也渐渐放慢速度,直至停下来。阮逐舟率先松开手,后退半步。
池陆的胳膊还维持着揽住对方的姿势,慢了半拍,悻悻然放下。他微微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阮逐舟如释重负似的点点头:“那好,舞也跳过了,最起码今晚我们谁都不会太遗憾。”
他以为池陆会追问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对方并没有,池陆只是嘴唇动了动。
“是么。时间过得真快。”池陆没看他,低声说,“看来童话故事也有一部分是真的,过了十二点,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形。”
被弄脏的礼服,磕磕绊绊的舞步,阴差阳错顶替了曼陀罗的舞伴。
若论实现愿望,到头来他实则什么也没有得到。
阮逐舟望着他,面色沉静。
“提前祝你圣诞快乐,砚泽。”
池陆一抬眼:“你怎么知道我——”
没等他说完,阮逐舟已经挪开目光,抬脚走开。
池陆下意识抬手,却拦不住对方离去的脚步。他目送着阮逐舟走远,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双手攥拳又松开,眸色愈发黑得浓烈。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礼堂传来新一轮的圣诞颂歌,他才恍然回神,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他打开论坛的聊天界面。
这两天他对曼陀罗有点淡淡的,偶尔说话也偷着别扭,可不知为何,对方就是看破不说破,由着他一个人尴尬去。
池陆一个人伫立在夜色之下,连找个暖和的地方避风这事都忘了,给曼陀罗敲下几行信息。
[在吗?你有没有参加舞会?]
[今天晚上我出了些意外,你看见了吗?]
对方并没有回,甚至没有显示已读。
池陆立刻推测对方现在应该还在舞会现场,等他反应过来时,手已经先于脑子一步,醋溜溜地打出一句:
[不知道你的舞伴是哪一位。祝你今天玩得开心。]
发完这句,他揣起手机,在风中两手插兜踱着步子徘徊。就这么来回走了十几趟,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用在风口里傻站着,不如碰碰运气看自己能否赶上最后一班回家的公交车,这时口袋里嗡嗡震动起来。
他猝然停下脚步,摸出手机,像抓着一块烫手山芋,差点把手机摔到地上,急吼吼地解锁屏幕。
果然是曼陀罗回复了他。
[看见了。他们真的很过分。不过当时我也没办法帮你解围,真是抱歉。]
池陆刚想回一句没关系,只见对方又回:[我也没有舞伴。舞会没什么意思,我已经回家了。]
池陆嘴巴微微张开。
没有舞伴。为什么没有,是不想还是和自己一样找不到……不,不可能找不到的,曼陀罗那么风趣幽默,大方开朗,没有人会拒绝这样一位优秀的同龄人与自己共舞一曲的邀请。
可如果不情愿,又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得不出答案,但并不妨碍池陆因为知晓曼陀罗并没和别人搂搂抱抱地在一块儿跳舞而暗自松了一大口气。他的心又蓬勃地跳动起来,胸口微微发热,浑身如同注入热流。
他打字:[应该是我道歉才对。你送给我一件这么好看的西装,我却没能好好保护它。]
曼陀罗也回他:[送你这件衣服,只是希望你在其他人面前也能有尊严。不要因为一件衣服被弄脏而不开心,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总之,祝你平安夜快乐,也祝你圣诞快乐,池陆同学。]
池陆喉结滚了滚。
[yz-池:嗯。]
[yz-池:也祝你圣诞快乐。]
他也转身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他脑中一遍重现出刚刚阮逐舟对自己说出圣诞快乐时的声音,对方声线不算低沉,却颇有磁性,咬字比平常都轻些,如落雪白鸿。
礼堂内的圣诞颂歌经久不减,校门口耸立的高大圣诞树尖上,星星规律地闪烁,霓虹灯织出喜气洋洋的图画。伴着圣诞歌曲,池陆孤身一人穿行于校园中,唯独那行字,那句话,从两个不同的维度在他脑海中重叠到一起。
圣诞快乐。
池陆略一沉吟,再次敲下一行字,点击发送。
[yz-池:我还想询问一件事。]
[曼陀罗:说(果汁)(果汁)]
[yz-池:假如,我是说假如]
[yz-池:我的身边同时有两个人,A和B]
[yz-池:和A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老想着B,可遇见B的时候我又控制不住地总会联想起A,这是什么情况。]
[yz-池:当然,我只是用我自己举个例子,方便说明。]
过了一会儿。
[曼陀罗:这就是标准的脚踏两条船的渣男吧(果汁)(果汁)]
池陆瞪大双眼。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点在屏幕上,输入框里多出一行整整齐齐的[(果汁)(果汁)(果汁)],他连忙把这一排整整齐齐喝果汁的小狐狸删掉,摸了摸冻僵的鼻子,打字:
[不能这么妄下定论吧?我还没有说完。]
[A和B对于‘我’来说只是朋友,这就是普通的两段友谊而已。]
[(微笑)(微笑)]
最后两个表情是池陆自己补的。他平时不发表情,习惯了有话直说,即便和曼陀罗关系最僵的时候也没发过表情缓和氛围,但今晚不知道为何,好像不补发一下就心虚得要死。
随后。
[曼陀罗: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三心二意也是一种背叛啊。开小差就是开小差。]
池陆喉咙一紧,只感觉如遭雷击。
然而不等他急得抓耳挠腮要解释,对面又轻描淡写蹦出一个聊天气泡。
[曼陀罗:再说了,哪有你形容的这种朋友啊。你这说的根本就不是友谊好不好,别混淆概念。]
池陆忙问:[不是朋友是什么?]
曼陀罗回:[当然是喜欢了。因为为情所困,所以情非得已。]
池陆低着头边走边看手机,看见这句话,他步速越来越慢,直至停在一盏路灯下。
鹅黄色的灯光将青年黑硬的短发镀上一层毛茸茸的暖调光晕,脚下的影子被头顶的光铺成一个扁扁的圆,又被远处的下一盏路灯拉长,变淡。
咻的一声,远处一线红光升上天空——砰!
天空炸开艳红色的烟花。烟花越来越多,响声越来越密,多兰公学每年平安夜例行的烟火大会开始了,原本墨色的天空变成一幅漆黑画布,烟花泼墨着色,五彩纷呈。
头顶的天空亮如白昼。池陆放下手机,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烟花绚丽的夜空。
“情非,得已……”他呢喃。
若非对方无意间点醒,少年或许还要一直蒙在鼓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他从不知道用情至深也会铸成大错。在一切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时他方才察觉,原来人的满腔情愫可以献给视他如草芥的人,献给素未谋面的人……可以将心劈开两瓣,献给两份相似,又背离的灵魂。
第103章 贵族学院17他喜欢上了两个相像又不……
平安夜舞会结束一周后。
和现实世界自己经历的学制不同,多兰公学的毕业季在每年的深冬,也因此,元旦过后不久,毕业生就会参加典礼,各奔东西。
到了这个节骨眼,学生们基本都取得了各自的录取通知,准备各奔前程,校内课程也就松散了许多,多兰本就不是靠着升学率赚口碑的学校,自然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末,阮逐舟在家向M大发送了最后一份确认邮件,并在网上签订了到德国的租房合同。做完这一切后,他躺在卧室大床上,仰面朝天,举着手机,习惯性点进论坛。
毕业季的论坛比平时还要热闹好几分。有仗着各奔东西,干脆畅所欲言的,还有趁乱发帖子表白的,也有不少低年级学生混迹其中吃瓜取乐,打听学长学姐的八卦。总之无外乎这个年纪小孩子们关注的事,乏善可陈。
阮逐舟惦记着池陆的助学学分,切换回自己的大号,给管理员发送消息:
[你好,我与特招生池陆同学的补习已结束,现申请结算助学学分。我和池陆的学生信息如下:……]
对面很快回复:[请您稍等,核实过后系统会自动发送邮件,请注意查收。]
阮逐舟回了一句好的,退出聊天框,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继续摆弄手机。
脑中07号笑道:[宿主,很少看见您这么轻松的时候。和这些高中生待在一起,感觉您的心态也年轻不少。]
“我好歹也算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呢好吧,”阮逐舟捞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再说,这个世界的进展和我的个人意志无关,享受一下也是应该的。”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个学期眨眼就过去,毕业季说来就来。]07号赞同道,[您早就准备好动身去M大报道了吧?我看见您定了去德国的机票。]
阮逐舟刷着论坛,咧嘴一笑:“给自己谋个后路罢了。就算死,我也不想让自己穷困潦倒的死,太丢人显眼了。”
[可是就这么一走了之,会不会太突然了。不需要和池陆道个别吗?]
07号问。
阮逐舟回答得干脆利落:“当然不用。你觉得他会希望见到我和他道别吗?‘我’可是霸凌小分队的头头。那只会是一场噩梦。”
07号不吭声了,似乎被阮逐舟说服。
它的宿主永远不需要被担心没有做好两手准备。卷款跑路这种做法有点不道德,不过对于财大气粗的阮家来说,若是必死的结局已经注定,死前带着一笔小钱逃到国外,不过是小打小闹级别的损失,无伤大雅。
阮逐舟刷新论坛。这一刷新不要紧,几分钟前首页充斥着的各种没有营养的告白贴子统统被挤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盖楼速度飞快的后起之秀。
[{爆}毕业季前夕平安夜舞会,简直惊掉下巴!]
这种不知从哪个不入流的花边小报上学来的博眼球标题,倒是将震惊体的报道学得有模有样。
一周前的舞会还历历在目,阮逐舟心里逐渐有了预感,点进贴子。
[1l:上周正值期末考试周,有好多低年级的同学为了复习,并没有参加我校每年惯例举办的平安夜舞会。
很不幸地告诉这些没能参加舞会的同学们,你们亏大了!
因为上周太繁忙,怕有些同学们看不见这个贴子,我可是一直憋到现在才为没能亲临现场的同学们爆料啊!(大笑)]
阮逐舟内心哦豁了一声。
“我就知道……”他无奈道。
[2l:说了半天,怎么还没讲到重点啊?]
[3l:前排]
[4l:前排]
[5l:你们怎么都想不到,舞会那天居然有一个特招生也出席了!要知道按照你校传统,出席舞会必须要着装得体,那些特招生……恕我直言,恐怕一整个衣橱里的衣服加起来也抵不上我一件Amani礼服衬衫的价钱。
可万万没想到,真的有一个特招生出席了,甚至着装得体——不,甚至穿着考究的礼服,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那样迈入会场的大门!]
[6l:谁啊这是?(疑惑)(疑惑)]
[7l:还能有谁,当然是咱们无所不能的天才特招生池陆咯(坏笑)]
[8l:那个家徒四壁,在特招生里面都算是穷人的池陆?他哪来的钱?!]
[9l:我的天,我错过了一个亿啊(大哭)(大哭)穷酸的特招生穿着正规的高定西装,亲娘啊,想想都滑稽,简直让人惊掉下巴……]
阮逐舟下划的手一顿,盯着这个9楼的发言看了好久。
“要不是没有时间了……”他嘟囔了一句,“我高低要把这小子查出来,在学校好好收拾他一顿。”
[10l:说起来,池陆在礼堂并没有逗留太久。我记得那天有个学生看不惯,故意找茬泼了他一身红酒呢。]
[11l:今年礼堂的冷餐里居然提供了红酒?果然去年向学生会提议在冷餐里加入酒精饮料这一项很有用!(鼓掌)(鼓掌)]
[12l:不要歪楼啊楼上!重点是这一杯酒让池陆从白天鹅变回了丑小鸭,那身不知道从哪来的新衣服也被毁了,还当众出丑,啧啧……]
[13l:这衣服会不会是他租的或者借的啊?他赔得起吗?(疑惑)]
……
围绕池陆那衣服的来历洋洋洒洒探讨了几十层楼,到底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不过和池陆有关的贴子一向如此,芝麻大点事也能掀起血雨腥风,仿佛娱乐圈的黑红明星,天生自带流量。这种高话题度的体质,饶是上辈子被那几家医药巨头口诛笔伐的阮逐舟也有点自叹不如。
阮逐舟忍不住继续往下看,越看划得速度越慢,薄唇愈发抿紧。
07号看不下去,好言相劝:[宿主,看着生气就别逼自己看了,这些池陆不一定能看见的。]
“你也说了是不一定。”阮逐舟闷声说。
07号:[没办法,谁叫这是这个副本里池陆的设定呢?特招生在多兰公学注定是要遭人嫌的。]
阮逐舟一个翻身坐起来,狠狠锤了羽绒软枕一拳:“难道这个副本里绑定万人嫌系统的是他不是我?就不能有什么冲我来吗?反正活着的时候被人编排太多有的没的,这种流言我早习惯了,可砚泽不一样!”
[您说哪里不一样?]
阮逐舟抬起的手停住,慢慢松开攥着的拳。
“他没有记起我,认出我。”他喃喃道,“他还什么都没想起来,所以这个副本世界的他就是一个会把学校当成自己的全世界的小屁孩,一个小孩子,得受多少苦才能在这么大的恶意面前坦然自若……”
越说阮逐舟声音越低,最后尾音化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他怔忪一会儿,倒回柔软的床垫上,重新摸起手机。
贴子里依旧讨论得热火朝天。
[49l:特招生就是特招生,即便披上人皮,也掩盖不了骨子里就是一条寒酸龌龊的狗。]
[50l: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偏偏到了这几年,不知道联邦在搞什么鬼,扶持这些老鼠的后代,难道这个国家还能让他们当家做主不成?
我可不想有一天自己的孩子要和这些贱种的孩子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简直就是耻辱!]
阮逐舟点开这人的头像查看ID,随后冷笑:“又是施珩。再逼自己地位高的人面前阳奉阴违,拜高踩低,把父辈的虚伪冷漠学了个十成十,到了网上转头就要当愤青,当呼风唤雨的意见领袖了。”
07号刚要说什么,只见阮逐舟立刻在留言框里打下简短却同样阴阳怪气的一行字:
[他们是贱种,你又是什么东西?(果汁)(果汁)]
按下发送的一瞬间,07号突然大叫起来:[宿主,等等,不要!]
然而话音刚落,页面跳转,留言发送成功。
[宿主,您刚刚忘了使用匿名!]07号大喊。
阮逐舟:“没关系,反正我用的也是马甲号。”
[不是马甲号!]07号着急道,[您忘了,刚刚您还在用‘舟’这个大号和管理员申请学分结算的事啊!]
阮逐舟愣了,他迅速把贴子扒拉到最底端,定睛一看。
[51l:他们是贱种,你又是什么东西?(果汁)(果汁)——
ID:舟]
阮逐舟瞳孔剧烈一颤,改为双手握紧手机。
“我靠,”他肉眼可见地凌乱了,下意识爆了句粗口,“这能撤回吗?”
他急忙寻找哪里有删除按键,却不小心点到刷新,就这一会儿功夫,底下已经刷刷跳出好几层楼,把他的贴子顶了上去:
[52l:我靠,这这这这!(惊讶)]
[53l:今天是什么日子?!果然这是我在毕业季应得的!前排吃瓜!!]
[54l:阮会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维护那些特招生,维护池陆吗???]
阮逐舟慢慢放下手机,绝望地闭了闭眼。
07号连忙甩锅:[我想提醒你来着宿主,谁叫您动作那么快……]
阮逐舟关掉手机,翻了个身,侧躺在大床上。
“言多必失啊。”
他感叹了一句,看向床尾那两个打包完毕的大旅行箱。
算了。在最后上飞机离开联邦之前,就当用这种荒唐的方式给后面的学生留下一段八卦谈资,也向这所多兰公学做最后的道别吧。
*
几小时后。
距离阮氏家族庄园十几公里的拥挤城中村。
炉子噼里啪啦爆着火星,池陆烘热了手,坐到床上,打开手机。
快毕业了,C大的导师对他这一学期在C大外独立开展的研究结果非常满意,已经为他申请了全额奖学金,并且许诺如果他能在三年内提前修完本科的全部课程,就保送他到自己的实验室直接攻读博士学位。
跳级对于池陆早就是家常便饭。得到消息他本该开心,可不知怎的,越是快到毕业,池陆心里越高兴不起来。
母亲从早上醒来就不知去了哪,对于这位常年酗酒,昼夜颠倒的女人来说,这算是破天荒头一回。虽然疑惑,但池陆也没有过问的心思,自己收拾屋子,做好一切家务后,他把炉子的火生好,躺在床上休息片刻。
此刻,他正盯着屏幕上的论坛app,眼神放空,久久不能回神。
理智告诉他应该在毕业前找曼陀罗再多聊聊,至少这几天他们都没怎么说过话,他不愿意莫名其妙地疏远生分了自己唯一的挚友。
可是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素未谋面,单方面了如指掌的挚友呢?
再不想承认,他也已经心烦意乱,深深陷入感情的漩涡。
他禁不住自言自语:“没关系,这又不是喜欢。只是……”
说着说着,他声音越来越轻。
“……是什么呢。”他无意识地低声问。
不想承认自己的感情,或许仅仅是因为无法接受一个铁打的事实,一个他不敢面对的真实而卑劣的自己。
他喜欢上了一个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喜欢上了一个在学校横行霸道,对自己蛮不讲理的纨绔子弟。
他喜欢上了两个相像又不像的人。他池陆居然是个三心二意的混蛋。
池陆胸口一阵压抑的窒息。他干脆自暴自弃地点进论坛,也不去看私聊页面,胡乱点进论坛首页,撒气似的在屏幕上乱戳。
“大不了往后谁也不联系就是了,毕业之后总归都会没有交集……”他自我安慰到一半,声音减弱,目光集中在屏幕上,逐渐聚精会神。
看了那条他无意中点进去的有关平安夜舞会的贴子一会儿,他忽然一撑身子爬起来,改为盘腿坐在床上。
小屋很冷,墙壁年久失修,窗框即便糊了浆糊贴了胶带也依然漏风。偏偏池陆越看下去,浑身的血越难以自持地滚热。
终于,屏幕上滚动的画面陡然定格。
[51l:他们是贱种,你又是什么东西?(果汁)(果汁)]
池陆浑身猝然一震。
他反复将那条贴子上上下下划过去又换回来,甚至好笑地用袖口擦了擦屏幕,揉揉眼睛。
“ID,舟……”池陆嗫嚅了一下,嘴巴一点点张大,“居然真的是阮逐舟学长本人……”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把这条贴子完完整整地读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那两个表情包上。
怎么会这么熟悉。
无论是说话时笑里藏刀的口吻,还是最后那两只喝饮料的笑眯眯小狐狸的系统自带表情。
下一秒,一股电流从脚底窜遍全身,直冲天灵盖般击穿了他,池陆忽的醍醐灌顶。
双向情感障碍进一步恶化下去,就会有不小的概率成为精神分裂。
而阮逐舟在学校当着其他同学的面穷凶极恶,偏偏私下却刀子嘴豆腐心。
难道说,那个曼陀罗——
池陆想都不想,点进私聊界面置顶聊天框。
[yz-池:在吗。]
[yz-池:我看见论坛有人发贴了,语气措辞和你一模一样。]
[yz-池:其实你就是阮逐舟,对不对?]
消息变成已读。
但直到三分钟过去,聊天界面再没有一点动静。
池陆的心咚咚咚越跳越快,他一骨碌翻身下床,匆匆忙忙捞过外套和公交卡,跑到家门口蹬上靴子,抓起玄关的钥匙,一把甩上门趔趔趄趄冲了出去。
他机械地狂奔,一路冲到公交车站,恰巧公交车来了,门一开他便挤上车刷卡,车上没几个人,司机被他大喘气的样子吓了一跳:
“慢点啊小伙子,大冷天的,小心再滑了一跤……”
池陆大口呼吸根本顾不上说话,扶着扶手踉踉跄跄走到最后一排,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气喘吁吁。
车上其他几个乘客都向这个闹出不小动静的奇怪年轻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池陆视若不见,待车子启动,转过头焦急地看着窗外。街边一棵棵光秃的行道树木向后移动,被远远抛在车后。
“或许不是他,”他魔怔了似的低语,“不,不可能,肯定是他没错……只有他才会那么笃定地说出能‘搞定’阮逐舟这种话,所以他才……怪不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或许是想起这段时间来被蒙在鼓里的点滴,池陆短促地笑了笑,面上闪过一抹自嘲,眼底却滚着浓黑,扯了扯嘴角肌肉。
车一站站停下又开动,中途上下了不少人,但没有一个敢坐到后排角落那个看起来偏执阴沉、恨不得浑身散发着黑气的少年身边。
终于,车子刚在某一站停下来,池陆立刻跳下车门,沿着这一学期以来自己走过无数遍的那条路飞跑。
他很快跑到阮氏庄园大门外。门口站着两个安保人员,他们虽然认识池陆,但还是将其拦下:“小池同学,逐舟少爷马上毕业,您和他的补习已经结束了。”
池陆:“我今天来找阮逐舟学长有别的事。麻烦让我进去见他。”
两个安保人员对视一眼,池陆注意到他们面露难色。
其中一个人悻悻道:“小池同学,今天逐舟少爷恐怕没时间见你。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凑巧,今天来阮家的人很多,还都是不速之客……”
池陆皱眉:“你是说还有谁来过了?”
安保人员刚要回答,只见院内喷泉下一个人影向着大门口走过来,看见池陆,对方加快脚步小跑,一边向他招手:“池陆同学!”
池陆仔细一看,竟是庄园的那位管家。来到阮逐舟家补习的这一学期,池陆虽然和这里的人交集并不是很多,但和庄园的这些下人,尤其是管家先生相处得蛮融洽,现在也算是半个熟人。
管家一路跑到门口,吩咐两个安保:“把门打开,让他进来。”
其中一个安保于是乖乖把门打开,放池陆进来。池陆进门时听到另一个安保不赞同道:“现在里面已经够乱的了,逐舟少爷哪有功夫见人,再说,夫人正焦头烂额的,你这不是给夫人添乱——”
管家厉声道:“不懂就别乱说,只管站好你的岗。”
安保闭嘴了。管家转过身,重重拍了拍池陆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走。
“正巧,就算你不来,我们夫人和你母亲也需要找你这个证人过来一趟。”管家说。
池陆霎时呆住:“什么,我母亲?”
“你不知道?可怜的孩子,看来那个女人是放长线钓大鱼,这么多年就在等着敲诈勒索的这一天……”管家同情地看着他,“你果然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不过这也不怨你,毕竟包括夫人在内,我们所有人也都是刚刚得知真相。”
池陆听得云里雾里:“我的身世,我的身世怎么了?”
管家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池陆愣了两秒,快步跟上,二人一路走到别墅门口,他还急切地盯着管家。
他看见管家沉吟几秒:“好吧,为了让你不至于被一会儿的突发情况搞昏了头,我还是提前和你说明一下为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池同学,你的母亲刚刚找上门来,执意要见夫人,说……逐舟少爷才是她的后代,而您是才是夫人被抱错的亲生儿子。”
池陆浑身一震:“你说什——”
这会功夫,半敞的别墅大门里突然传来咣的一声响,只见门内一个身影闪过,随即一个熟悉的尖锐女声从厅内传来:
“你怎么来了,砚泽?!”
第104章 贵族学院18对于被我偷走了二十年少……
池陆狠狠一怔。
是池陆的母亲——荒谬的是他此刻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用母亲还是养母这个词来称呼眼前的女人。
池陆的养母一把拉开沉重的别墅大门,大步流星走出,后面乌泱泱跟出来五六个保姆,个个面色惊恐,紧盯着这个一惊一乍的女人。
“砚泽,”女人头发凌乱,和每天在家里起床时醉醺醺、浑身酒气的模样别无二致,“是谁走漏的风声?是不是有谁和你说了什么?”
砚泽是面前这位养母在还没*有沉溺于酒精之前给自己起的小名。女人足足十年不这么称呼池陆,突然在人前表现出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令池陆说不出的倒胃口。
一群人围着池陆的养母,却愣是没一个人敢靠近,看样子刚刚养母大闹阮家,着实让这些人吃了点苦头。
唯独池陆上前:“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砚泽,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妈妈了!”女人冷笑完,忽然一个回身向身后指去!
一群人像被机关枪口指着似的纷纷后退。池陆这才看见别墅一楼玄关站着一个打扮干练的贵妇人,对方手里攥着一个档案袋,池陆视力好,一眼看见上面标注的“DNA检测”“鉴定”几个关键字。
池陆的养母指着女人:“这么多年,我的亲生儿子一直养在阮家!那个该死的负心汉欠我一个道歉,欠我一个解释!他该对咱们娘儿俩负责!”
贵妇人脸上并无阮家保姆们的恐惧,相反,她十分镇定地跟着走出来。池陆顿时意识到那正是阮逐舟的母亲。
女人淡淡地转头看向池陆:“正好你来了,也省的我叫人再跑一趟。听说这段时间你一直在为逐舟补习。”
池陆迟疑一秒,还没说话,养母反而先叫嚷起来:“别东拉西扯的!我替你们阮家养了这么久的孩子,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你们的儿子体内流着我的血,而砚泽,你们的亲儿子,是我含辛茹苦拉扯大的!”
池陆险些失笑。
短短两分钟,他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人生有一天可以和这么狗血的事件联系在一起,麻雀当真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女人理都不理大吵大闹的养母,定定地看着池陆:“这是我和你的亲子鉴定。她说的不假,你的确是我的孩子。”
池陆先是惊愕,随后又释然。也对,阮家这种背景,莫说想搞到自己的资料做个鉴定,就是从他身上割下一个器官也没什么难的。
养母闻言腰板挺得更直:“是时候谈谈我这些年的损失和赔偿了,我替你养了这么久的孩子,还和我自己的孩子骨肉分离十多年,你们别想一两句话就把我打发——喂!”
刚刚门口那两个安保人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人架住养母一边胳膊,将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往外拖。女人像即将上屠宰场的羔羊,疯狂蹬腿挣扎,声嘶力竭地大叫:
“你们干什么?!我要报警,你们这是疯了!”
“我看你才是疯了。”女人终于淡淡瞥她一眼,随后对其他几个保姆挥挥手,“去,通知警局,这个女人私闯民宅,先把她拘留个个十天八天,让她好好冷静冷静。”
池陆的养母瞪大眼睛:“你——”
“到底是医院当年弄错了我和你的孩子,还是谁有意为之,一查便水落石出。”女人的目光冷漠地扫过池陆养母僵住的脸,“不用因为这事过去了快二十年就心生侥幸,无论事情过去多久,我都会还我的孩子一个公道。要是有人想算计我,破坏我们阮家,下场就只有吃不了兜着走。”
养母的脸变得扭曲:“你这个冷血的疯子,难怪当初你的丈夫会偷腥,这世上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你?!——放开我!”
她尖叫着被安保人员拖出庄园外。贵妇人嘴角轻微抽动,很快恢复平静。
池陆怔愣地站在原地。别墅门前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保姆们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站成一排。
半晌,女人方才再次转过身。她一步步走到还有些状况外的池陆面前,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少年。
“今天的事,是祸也是福。”女人抬起手,轻轻抚摸池陆紧绷的侧颊,“像我们这种家庭,所有的婚姻走到最后都是一场算计和谋算……好在我们母子今天又重聚了,老天眷顾,我的儿子这么健康,优秀,真让妈妈欣慰。”
池陆又是一愣。
“您……”他喃喃,因为实在没法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改口叫妈而咽了咽唾沫,“您的意思是,阮逐舟和我,其实是同父异母的……”
某个字眼刚一道出口,女人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道理上是这样没错。”她很快恢复如常,“刚刚多兰的校董打电话给我,把你在多兰期间的情况和我大致介绍了一下。说实话……”
她面露无奈:“我早该想到的,我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不学无术,混吃等死,还得了精神病的混帐。若是他确实是刚才那个……那个疯女人的儿子,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池陆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生母。
他对阮逐舟的家庭关系不太了解,但多兰学校内学生父辈们的事都不是秘密,阮逐舟在家中多么受宠爱一直有目共睹,可女人仅仅用了几分钟便接受了事实,对这个养育了二十年的孩子像陌生人一样冷漠。
或许是出于对那个情妇的厌恶,恨屋及乌。毕竟女人甚至不愿意亲口称呼池陆的养母为第三者,仿佛那样就等于承认自己经营了一段名存实亡的失败婚姻。
但池陆有理由相信,更多的是处于世家大族从小刻在骨子里、荣誉血液里的精明算计。重视血缘是假,更看重池陆这个优秀的家族继承人的价值更是真。
眼看女人就要过来揽住他肩膀,池陆立刻后退半步:“阮夫人。”
称呼很官方,再冷心冷清的母亲听了也不会没有触动。女人面色动容,似乎有些伤感,但很快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衫,调整表情:“好孩子,今天的事对你来说确实太过冲击,这需要你慢慢适应。不过你阴差阳错之下居然早就来过家里,这也算是天不当绝我们母子缘分……”
池陆忽然打断她:“请问,学长——我是说,阮逐舟他现在在哪?”
女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悦:“自打那个疯女人来家中大闹一通,他就一直躲在卧室里,任谁敲门也不开,刚刚屋里乱糟糟的,没人顾得上去找备用钥匙……这两天我工作太忙,一直没有回家,也没过问他最近在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阮逐舟。”池陆说。
女人点头:“当然,既然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有些事自然也该和他说清楚了。我带你上楼去见他,好孩子,你不用害怕。”
说着她吩咐保姆找来备用钥匙,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楼上走去。
明明这一个学期以来经历过的离奇的事已经不少,可池陆还是没能如愿以偿锻炼出一颗大心脏,越往上走,他胸口越堵得慌,那种血液加速流动的感觉又一次席卷全身。
来到主卧门口,池陆从保姆手中接过钥匙,插入锁孔。一扇门之隔,卧室内安静极了,很难想象以阮逐舟那个跋扈的性格,楼下因为他闹得天翻地覆,他居然会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声。
池陆慢慢推开门。出奇的,屋里没有一点动静,挂钟滴答声都清晰可见。
他走进去,径直走入卧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平整无一丝褶皱。
不仅如此,连房间似乎都空荡了一些,衣帽间的透明柜门里,衣架上空荡荡的。
池陆忽有所感,走到从前他们补习使用的那张书桌旁。桌上放着一个未拆的牛皮纸信封。
他把信封拿起来,指尖麻木地发凉。在他背后,他的生母也已经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质问跟过来的保姆们:
“阮逐舟那孩子去了哪儿?”
保姆冷汗直冒:“夫人,这……”
“一个大活人,离开家里你们都不知道?”
“昨天晚上逐舟少爷——那孩子说身体不舒服,让我们谁都不许进他的房间,不许送饭,打扫,甚至不许敲门……或许他是今天什么时候去了车库,所以……”
池陆忽然出声道:“他主动离开了。”
其他人纷纷噤声。池陆转过身,把拆开的信递给母亲。
女人接过信。信上字迹狂狷洒脱,笔走龙蛇。
[母亲: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所有真相已经大白,我也登上了离开联邦的飞机。
看在我们曾经被母子这层身份绑定在一起二十年的份儿上,请不要顺着这趟航班的踪迹查找我的任何讯息。
卡里的钱就当做是我的父亲,你的那位花心丈夫留给我这个私生子最后的抚养费。我不会用这笔钱购买任何房产,这些钱足够我拮据一些地念完大学,自食其力,度过余生。
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愿你和你真正的孩子幸福团聚。
另外,对于被我偷走了二十年少爷人生的那个人,请替我向他转达一句抱歉。我们相遇的意义就是离别,只可惜这一次我和他的相逢实在不够圆满,也不够体面。
阮逐舟
敬上]
女人手越来越颤抖,匆匆读完,将信纸倏地往地上一摔:“简直不可理喻……难道是他和那个疯女人串通好的?!”
她转过身对着大气不敢出一下的一群保姆:“去叫人给我查他的航班信息,还有,停掉他名下的所有信用卡!最迟三天,就是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抓回来——”
“等等。”
女人止住话头,扭头看向池陆,下意识“嗯?”了一声。
池陆正深沉地盯着她,眸色黑如无底的深潭。
女人心猛地一跳,下一秒却见池陆对他若无其事地微笑起来,垂下眼皮,样子很是恭敬。
“母亲,”这一次池陆改口十分顺畅,面上毫无难色,“您先别着急。”
他弯腰把地上皱了的信纸捡起来,折了两折,小心地放进口袋中。
“我知道,您不想留着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池陆说,“但这样兴师动众,很定会让父亲知道。搞不好,咱们家的丑闻还会被父亲的其他竞争对手或者您的同僚知道,到那时全家人都脸上无光。”
女人惊讶地看着他,气都有点消了:“说的也是……孩子,没想到你虽然跟在那女人身边这么些年,眼界却不比任何豪门家庭的孩子要差。”
池陆略微笑了一下,并不搭腔。
“所以母亲,找人的事,您还是交给我就好。还请您不要降罪于他。”
女人彻底冷静下来:“也是。M大开学早,你现在赶去堵住他,回来也不耽误你自己的学业。”
池陆:“M大?他被德国的M大录取了?”
女人又叹气:“要不是他非要去M大,也不会对德文成绩那么重视,更不会想到让你来为他补习。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池陆眯起眼睛:“原来是这样。”
他重新拿出信纸打开,看着最下面的落款,阮逐舟三个字龙飞凤舞的,明明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个月的青年,签名却颇像设计过的艺术字体,龙飞凤舞,好像对方做惯了签名工作一般。
他点点头,低声呵笑。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池陆低低地说,“您放心。”
第105章 贵族学院19黑色的长柄雨伞如一柄黑……
三天后。
“加上中介费,搬家的费用一共是两百欧元。”
阮逐舟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纸币,工人接过,揣进棉夹克的内侧口袋,转身关门离去。
出租屋内还剩下几个没拆封的大箱子。硬板床上没有床垫,只有薄薄的单人被和一个扁枕头。
阮逐舟环视一圈,最终还是选择在板凳上坐下来,拿过刚刚上楼前自己从街对面打包的一杯热可可。
空调坏了,需要明天等人来上门维修。在这之前,热可可和被子是自己挨过今夜的保暖储备。
“不恭喜我成功金蝉脱壳么?”他吹了吹,抿了一口热可可。
07号在脑内讪笑:[宿主,恭喜是恭喜,不过您租的这房子……]
阮逐舟舔掉唇边的热可可:“离M大很近,步行就五分钟。这房子贵就贵在地段好。”
[留学生的标准开局啊。]07号感叹,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不过宿主,您身世的事应该早就暴露了,怎么还没被家里停掉卡?]
“都这时候了,傻子才会用信用卡。”阮逐舟指了指床头放着的一个大包裹,“钱都取出来了,这些现金在我脱离这个副本之前准保够用。”
07号悻悻道:[可是宿主,反正最后也要转移到下个世界,干嘛不及时行乐,用这些钱爽一把。苦哈哈地上什么学啊。]
阮逐舟又呷了一口,两手捧着杯子,试图将苍白的指尖捂热。
“你是系统,你来回答我,“他问,”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第四个副本?”
07号失语:[您现在不在多兰公学,基本上已经脱离了主宇宙的干预,也不会触发被主宇宙夺取身体控制权的这种可能,不过,最终剧情的触发还是掌握在主宇宙手中,也就是……]
“定时炸弹的引爆按钮一直攥在主宇宙手里。”阮逐舟替它说完,“最终剧情也就是我这个霸凌主角的头头受不了一落千丈的悲惨人生,跳楼自尽嘛,遮遮掩掩的避讳什么。”
[唔……]07号半天憋出来一句保证,[到时候我会把您的所有感官都屏蔽掉,您不会有任何痛苦和负担的,放心吧宿主。]
阮逐舟不置可否,小口啜饮杯中醇厚的热可可。过了一会儿。
“还有就是,校园生活也蛮有趣的。”阮逐舟放下杯子,把手放在唇边呵了口气,搓搓冻僵的掌心,“M大的环境工程学科非常领先,我特意报考了他们新增设的未来环境治理专业,给自己充充电。”
07号想起早在第一个世界阮逐舟给自己兴致勃勃讲解过的研究内容:[宿主,我记得您活着的时候研究的就是如何极端污染环境的治理改善。]
“我生活的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极端不极端这一说法。整个星球的地下水和土壤都遭到严重破坏,最重要的是星球的磁场产生异常,对于适应了原有磁场上万年的人类来说,这种改变是毁灭性的。普通人生活在这种异常磁场中而不自知,时间一久,病变早死是必然的。”阮逐舟说。
[那该怎么扭转这种异常?]07号问。
阮逐舟呵笑:“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磁场究竟为什么会发生异变。”
07号一怔。阮逐舟并没深说下去,将热可可盖好,站起身。
“活着的时候,我因为出身不好,只能上一所野鸡大学不说,到最后还落了个撤销学位,竹篮打水一场空。”阮逐舟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看着两条街外的M大校门,“重活一次,总要体验一把光明正大好好念书的感觉,也算是不留遗憾。”
*
很快阮逐舟就意识到,自己话说早了。
未来环境治理专业作为M大环境工程学院新开设的专业,就业前景并不明朗,因而报考的除了阮逐舟这个极特殊的体验派,剩余都是些不在乎饭碗的少爷公主,只想着拿一个漂亮的学位证书向家里交差。
谁知这新开设的专业课程高难异常,阮逐舟上辈子搞了十来年相关研究,巴不得下课后拉着教授探讨,其他零基础的可就遭了殃,上课听几乎等同于天书,一堂课下来,绝大多数人累得天旋地转,唯有阮逐舟淡定自若,抱着笔记在讲台边和教授讨论得热火朝天。
一来二去,这个总是穿着单薄的衬衫风衣,黑发雪肤的消瘦青年便给系里其他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第一周的专业课,老师便布置了小组作业,要求在两个月内共同完成一篇论文汇报。下课后阮逐舟第一时间去了图书馆。
虽然只是副本世界,但每个小世界的物理规则和人文地貌都与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大致类似。除了完成作业,阮逐舟也想利用难得的空余时间给自己好好充充电。
M大的图书馆很大,午休时间,馆内很少有人,阮逐舟站在书架前,按照字母索引一本本寻找自己要的图书资料。
细长指尖在一排排书脊划过,如拂过一整列的钢琴按键,直到突然间他的手指与另一个人的手指相碰。
阮逐舟动作一顿,他脑内下意识闪过一个人的脸,转过身:“砚——”
一个褐发绿眼的欧洲人站在自己面前。
阮逐舟定了定神,认出这是自己专业课上坐在后排的德国同学,迅速切换语言:“……你好。”
绿眼睛挑眉:“你看起来很用功,很急于得到这个学位的那种用功。我不明白,如果想要在M大获取一个让你赚大钱的学位,完全可以去攻读商科或者金融。”
阮逐舟打量了一下对方手腕上的名表,以及脚上那双在广告牌上看见过的全球限量款球鞋。
“图书馆里最好不要长时间交谈。借过。”说着他抱紧怀中的书,侧过身准备从绿眼睛身旁通过。
对方忽然一抬手,阮逐舟冷不防撞上对方的胳膊,猛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书架上,一阵轻微的摇动。
阮逐舟抬眸:“你干什么?”
绿眼睛是个标准的德国人长相,身材非常魁梧,目测快两米高。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扬唇一笑。
“你这种典型的东方人种,在我们国家,和女人的身量没什么区别。”绿眼睛语气傲慢,往前半步。
阮逐舟觑起眼睛。
绿眼睛盯着阮逐舟抱着书的手。青年手背单薄白皙,手背上隐约浮现淡淡的青蓝色经络,像一件精美的东方瓷器。
绿眼睛拖着长腔道:“小组作业,你还没有组队吧。课上一共三十六个学生,其中至少有三十人我都认识,只要我愿意,这三十人都不会和你组队。”
阮逐舟这才明白对方的来意。
他百无聊赖地偏头一笑:“想求着人办事,就是这个态度?”
绿眼睛哼了哼:“知道M大为什么新增设了这个专业吗?因为今年环境司司长的小儿子要来M大上学,他需要毫不费力地从这里毕业。准确来说,我是替他向你传达他的意思。”
“把这件事办好,好处少不了你的,毕竟你们这种人,来M大的目的就是为了将来在社会上证明自己是个优秀的打工者。”
阮逐舟:“照你这么说,除了我,其他人都是我惹不起的高官富豪之子咯。”
“我从教务人员那里看过你的资料。父亲那一栏你填写的是未知,而母亲那一栏居然是‘舞女’……”绿眼睛轻蔑地笑,“在联邦,舞女这种职业居然也能被写进登记表,真是民风开放。”
阮逐舟微微一笑。
“如果我不答应呢?”他问。
绿眼睛笑得意味深长:“那么很抱歉,你可以开始倒数自己在这所学校的日子了。”
阮逐舟上前一步,微微仰头看着绿眼睛。
“但在这之前,你的主子恐怕也要过上一段苦日子。”他用德语清晰地说道,“忘了提醒你们,这门专业课使用的是相对赋分制,每个人最终获得的分数取决于这个班级其他人的得分……也就是说,如果我考出了一个极高的分数,及格线也会跟着提高。”
绿眼睛一愣:“什么?”
阮逐舟笑意加深:“M大没有挂科补考,只有重修,如果重修再不过,就会面临第一次毕业劝退,两次直接开除学籍。你们这群草包,有谁能够保证自己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绿眼睛登时敛去笑意,伸手就要抓阮逐舟的衣领:“你——”
旁边的书架忽然忽悠一晃,最上一排哗啦掉下两本厚厚的大部头,不偏不倚砸在绿眼睛头顶!
“啊!”
绿眼睛捂住脑袋,后退两步。他的大叫声引来远处好多人侧目,一个管理员走过来,语气严肃:“同学,图书馆禁止大声喧哗,请你现在离开!”
绿眼睛抱着头,眼泪汪汪地瞪着阮逐舟,嘴唇蠕动,低声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他转身走了。管理员并没多看阮逐舟,待确认绿眼睛走下楼梯,也跟着离开。
阮逐舟站在原地。他抬起头看向书架上方,又垂眸透过书籍之间的空缺看去。
阳光斜照下,一个影子似乎快步走过,叮的一声,远处的电梯门合拢。
阮逐舟若有所思地看着电梯不断跳跃变小的数字。
刚刚的被注视感快得就像他自己的错觉。
肺部一阵钝痛,阮逐舟扶住书架,低头咳嗽,书本抵在胸前,硌得心口生疼。
连脑内的07号也不禁劝道:[宿主,现在是午饭时间,您还是去吃点东西……]
阮逐舟心道那些白人饭又贵又他大爷的难吃,吃一顿要倒胃口三天,真是叫人敬谢不敏。要不是自己身体随着副本进度越变越差,他恨不得进化掉人类的进食功能。
他勉强止住咳嗽,侧过身直起腰,指尖搭上刚刚书架上摆放的那本书。
“我不要紧。还是抓紧在这个副本最后剩下的一点时间吧。”他说。
*
学期刚开始,M大的体育馆正在维修,冬末的停工期还未过,因此开学典礼不得不被延迟。
直至一个月后,真正的开学典礼才姗姗来迟。
一大清早,学生们都睁着惺忪睡眼,站在体育馆里听校方领导致辞。虽是新生,然而过了最初的新鲜兴奋劲儿,入学的仪式便成为打破周末美好计划的元凶。
阮逐舟站在队伍最后,遥遥望向台上正在讲话的校领导,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无可奈何地环视四周。
昨晚他刚熬了个半通宵,从实验室出来回到出租屋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就起床来参加开学典礼。
早上起来时屋里凉飕飕的,阮逐舟在卫生间对着镜子刷牙洗脸,一抬起头,看见一个病恹恹的年轻人耷拉着眼皮叼着牙刷,乌黑的头发略微长了,乱糟糟的翘着几根毛,苍白的脸上挂着淡淡的黑眼圈。小臂消瘦,白得发光的皮肤之下,淡青色的血管从小臂一直延伸到手背,因为肤色太白,看着格外明显。
好在冬末春初,衣服穿得厚了,倒也看不出身上少了多少肉。
阮逐舟忍着瞌睡,透过玻璃幕墙看向外面的天空。天色阴沉,似乎风雨欲来。
台上德国佬的说话声透过全场的音响传出,带着回响:
“在M大,我们追求科学严谨的精神,一切以学术追求为首位,不论贫富贵贱……”
脑内蛰伏的07号忽然蹦出一句义愤填膺的话来:[去他的不论贫富贵贱!来了这一个月,宿主您都被同一个专业的同学挤兑过多少次了。他们欺负您在当地无依无靠,而且比他们更努力,更优秀,就……]
阮逐舟心里一哂:“这听着怎么像是砚泽那小子的词儿啊。”
真不知道走到这一步是主宇宙捣鬼,亦或只是单纯的造化弄人。昔日霸凌者遭受虐待,备受刁难,尽管讽刺,但阮逐舟没法从根源上反抗,只能咽下苦果。
规矩的方队边缘,忽然一个身影快步移动,从体育馆的侧门走出。
阮逐舟眉心一跳:“刚刚溜出去的是谁?”
[啊?]07号很状况外,[我谁也没看见,怎么了宿主。]
阮逐舟停顿一会儿:“……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从图书馆里被那个德国佬堵住那次开始,我总是感觉有谁在盯着我,好像在跟踪我一般。”
07号:[依我看您现在需要的是回出租屋吃一顿热乎的早餐,然后好好睡上一个回笼觉。]
阮逐舟默了默:“或许吧。”
三十分钟后,开学典礼终于在众人如释重负的掌声中结束,同时体育馆外也下起大雨来。
阮逐舟一心都在课业上,根本没看天气预报,自然也没带伞,他站在体育馆大门口,看着一拨一拨人撑伞离开,忽然感觉这场景有点似曾相识,唯一不同的是当时伞在自己手上,等同于拥有决定等待还是离开的主动权。
但现在他必须等待,不再是等待某个人,而是等待雨停。
阮逐舟找了根柱子靠着,人陆陆续续走了大半,中间有几个欧洲人学生向自己的方向吹口哨,男女都有,阮逐舟把自己挪到圆柱另一边,不想和这群仿佛随时都能发/情的动物扯上任何关系。
就这样又等了两三分钟,雨依然没有小的趋势。
“阮逐舟同学,你连买一把伞的钱都没有?”
看来扯不扯上关系他说了不算。阮逐舟无可奈何地支起身离开柱子,看向站在身边的那个绿眼睛德国佬。
“穆勒先生,”经过一个月,他已经熟知全班每一位富家少爷的姓名并能精准叫出,“如果你也没带伞,请在这里避雨吧,我会换一个离你远远的地方。”
“你还是和刚入学时一样句句带着机锋。”穆勒毫不避讳地将阮逐舟从头打量到脚,“这雨看起来没有一个小时不会停。要回你的出租屋吗?只要你说一句‘拜托了穆勒’,我现在就用我的跑车载你回去。”
“你可真好心。”阮逐舟干巴巴地道。
穆勒显然没听出这是反话,更加得意了:“如果你再说一点好听的,我甚至可以考虑不带你回你的破廉租房,而是带你回我家做做客。看你这面黄肌瘦,很久都没饱餐过一顿的样子,应该很久没吃一顿像样的午饭了吧?”
阮逐舟冷笑:“就算是山珍海味,和蠢人坐在一起享用,也只会让人倒胃口。”
穆勒登时怒道:“阮逐舟!”
对方一步就要上前同他理论,阮逐舟丝毫没有躲的意思,突然一柄收拢的黑色长柄雨伞猝然横插过来,锐利的伞尖如一把剑,将二人的身体隔开。
阮逐舟和穆勒同时一愣。
“请问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烦请离他远一点。”
低沉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德语发音标准而流利。
阮逐舟瞳孔蓦然缩小。
穆勒视线下移,看见雨伞柄上刻着的金色徽章,难以置信地蹙眉,又将目光投向阻拦他的青年:“你是哪个学院的学生?”
换来的只有一声轻笑,不等穆勒看清,啪的一声,巨大的纯黑伞面撑开,将那人的上半身和阮逐舟挡了个严严实实。
宽大的黑伞下,阮逐舟微微抬起头。青年左手撑伞,往日微微褪色的校服运动鞋换成熨帖的长款风衣和马丁短靴,衬得对方身材更加健硕,仿佛一夜之间从青涩少年蜕变为成熟的男人。
池陆望着他,眼底阴霾与灰蒙蒙的天空交映。
他盯着阮逐舟的眼眸,嘴唇动了动。
“我是他弟弟。”池陆视线瞬也不瞬,语气加重,“我来是要接他回家。”
第106章 贵族学院20白人饭难吃,不行吗。……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
十五分钟后,出租屋的门打开。
阮逐舟走进屋子。池陆紧跟在他后面,收起伞甩了甩水珠,刚想跟进来,阮逐舟换了鞋,反手一把就将门关上。
池陆单手啪地把住门板,稍一用力便挤了进来,反手将门重重带上。
阮逐舟斜了一眼池陆手中那把二十万的劳斯莱斯雨伞:“不好意思啊,你没有被邀请。”
池陆将伞放在门口,目光越过青年瘦削的肩头,望向后面狭窄的小屋。
阮逐舟蹙眉:“你擅自跟踪我,又私闯民宅,小心我报警。德国的警察可不认你这位联邦的大少爷。”
最后几个字眼似乎蓦然刺痛了神经,池陆倏地收回目光,紧盯着阮逐舟那张漂亮却缺失血色的脸。
他双唇一动:“我来还伞。”
阮逐舟嗤地一声笑。
“你是听不懂话,还是蹬鼻子上脸。”阮逐舟睫羽微抬,睨着他的眸光都是冷的,“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成了真正的大少爷,所以想来耀武扬威,一雪前耻吗?”
池陆目光一错不错地迎视他双眼。
“我来还伞,也来见你,”池陆顿了顿,唤道,“哥哥。”
阮逐舟小臂上嗖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谁是你哥?!你知不知道咱们两个之间差了多少——”
他堪堪将那句“差了多少岁”咽回肚子里,池陆忽的嘴角翘了翘。
“是啊,”他低声说,“从前我都得恭恭敬敬叫你一声学长,我们之间差了不知多少个阶层,那道鸿沟就像天堑一样深。”
阮逐舟对门口那把昂贵的黑伞扬了扬下巴:“说完了吗?说完就拿着它赶紧滚。”
“我可以走。可是走之前,有几件事我必须问明白。”
“无可奉告。”
“是吗。我看未必。”池陆用眼神示意他往窗外看,“学长看看楼下吧,路边听的这两辆车都是我的。如果你不配合,我只好让他们守在这里,只要你下楼,他们就会第一时间带你回国,回到你想逃离的这个家。”
阮逐舟眯起眼睛。他嘴唇小幅翕动。
“*果然人一朝得势之后都会大变样。强人所难的这点手段,你倒无师自通。”青年嘶声如吐信子的蛇。
池陆淡淡扬唇,不置可否。
“学长,”池陆往前一步,“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阮逐舟眉头一皱:“我没有病。别红口白牙的咒人。”
“没病怎么这么瘦,这么憔悴?”池陆又上前一些。问出这句话时,他忽然不笑了,甚至有些严肃。
阮逐舟:“白人饭难吃,不行吗。”
池陆盯了他一会儿,表情逐渐无可奈何。
“我看见你在家里的药瓶了。到了这一步,药都快吃不起了,还在逞强。”池陆目光落在阮逐舟立时紧抿的淡色唇瓣上,顿了顿。
“如果没有病,为什么要在论坛上假扮成另一个人来接近我。为什么你总是时而暴躁,时而温柔,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池陆说。
阮逐舟倏而怔住。
池陆穿着一身一看便是量体定做的风衣,面料高级、服帖却厚实,直垂坠到对方的小腿,勾勒出二十岁青年挺拔结实的骨架。
对方将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个东西。
是在多兰公学期间,还是个穷光蛋的池陆一直使用的旧手机。屏幕破旧,背板的金属漆也掉了两大块色,仿佛装在口袋里都会把这件几万块钱的大衣面料剐蹭花掉。
“我一直都留着和曼陀罗的聊天记录。”池陆把解锁的屏幕转过来对着他,“曼陀罗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人在乎我的喜怒哀乐,没人陪我说说心里话。这一走,我感觉自己心里的一块也被他带走了。”
青年眼底滚着浓郁的黑:“学长,能不能告诉我,在学校里高高在上瞧不起我的你,在礼堂外邀请我共舞的你,在论坛上每天和我无话不说的你,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真心的?”
阮逐舟表情未动,只是紧绷的面部忽而略微放松。
雨点密集地敲打窗户。两辆黑车果真停在楼下路边,发动机熄了火,像两匹待命的战马,无声静候。
他突然抬手,一把将池陆举着手机的手用力挥开:
“只不过是因为看着好玩,所以就这么做了,权当消遣。”
池陆眼角肌肉一动。
阮逐舟撇过头:“别想着拿这种东西过来找我对质。告诉你吧池陆,这么做仅仅是我深知你在多兰公学没有朋友,知道你一钓就会上钩罢了。瞧瞧,你现在不就信以为真,甚至大老远地跑来,以为从我口中能获得什么真相吗?”
“真相就是,那些就是为了好玩做的角色扮演,你是个寂寞的蠢货,而我的生活则需要一点调味,仅此而已!我说明白了吗?”
他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干脆瞪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对方。
池陆张了张唇。他先一步避开视线,目光游走在阮逐舟激动握紧的双拳上。
他转头看着阮逐舟背后的单人床以及干干净净的厨台,苦涩一笑。
“看起来学长还没吃早饭。”池陆说,“你累了,先去床上坐吧。”
阮逐舟愕然失语。
这人是疯了吗,还是他突然听不懂话。就这么自顾自地转移话题,仿佛刚刚被人判了死刑的不是自己一般。
他点头冷笑:“随便你吧,池陆。这一个月你一直跟踪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如果你执迷不悟,我不介意你把这种无用功继续做下去,总之我话都说尽了,往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怎么过,请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走到床边,把被雨水打湿衣角的外套用力脱下来。池陆深望着他,过了几秒才靠近一步。
“学长指的该怎么过怎么过,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他说。
阮逐舟背对着他,将里面的套头马甲脱下来,冷哼:
“池大天才,拜托动动你的脑子吧。刚刚开学典礼结束之后发生了什么,你不是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么?——”
哗啦一声衣袂翻飞,脱下的马甲脱手掉在床上,阮逐舟一个趔趄,被人从背后狠狠拥进怀中!
阮逐舟一个激灵:“放手!”
回应他的只有喷在颈侧的呼吸,炙热,压抑而紊乱。
池陆的声音很低很轻,却数倍在他耳畔放大,扣人心弦。
“你说那个穆勒?”池陆说着笑笑,没等阮逐舟惊讶于对方精准报出同学的名讳,便自顾自说下去,“那个没落的德国贵族,守着陈腐的旧日荣光,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上人……学长去见他之前,得吞下不少药片才能让自己在和他说话时不至于反胃呕吐出来吧?”
阮逐舟顿时大为光火,抓住池陆紧扣着他小腹的手,用力掰他的手指:“你他大爷的给我滚——”
然而池陆力气大得惊人,仅凭一只手臂就将他牢牢束缚在怀中,越挣扎越紧,如刺入血肉,缠**息的藤蔓。
“学长说我跟踪,其实根本无需跟踪才能追上学长的踪迹。”
池陆肌肉发力收紧手臂,阮逐舟单薄的腰身被死死勒住,整个人剧喘着一震,几乎嵌进青年怀中。
“学长实在太引人瞩目了。整个M大都是索然无味的高加索人种,唯有学长你走在其间,像一朵带刺的黑玫瑰……他们都觊觎你,却畏惧你的刺,可我不一样。我已经习惯了你带给我的疼,我享受你带给我痛苦的感觉,让人痴迷,怀念,不可自拔。”
阮逐舟短暂地懵了:“你在说什么鬼话!——”
“学长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池陆的另一只手抚过青年的窄月夸,慢慢往下,“你不知道我在发现自己居然同时爱上了两个人时那种道德的谴责和罪恶感,就更不知道我在发现你就是曼陀罗时有多么欣喜若狂,又有多后悔,后悔自己没能早一点发现……”
阮逐舟逃不出对方的桎梏,在对方的动作下昂起头,抓着池陆的手骨节用力到变成青白:“你他妈,住手……!”
池陆偏头嗅他颤抖的喘息,手上一用力,挤进阮逐舟想要并/long的腿。
“知道这段时间除了远远地看着学长,每天回到酒店后我都会干什么吗?”
手/上动/作更进一步,阮逐舟猫叫似的呜地一声,池陆淡淡笑了。
“我会梦见咱们在平安夜那晚的舞会,我搂着学长的腰,跟着学长起舞,为了不出错,我不得不紧紧盯着学长,满心满眼都是学长一个人……”
他故意用力把手一拢。
“醒了之后,我就想着学长当时的样子zi/.wei。”
池陆道。
阮逐舟瞳孔猝然一颤:“池陆——啊!”
他蓦地梗直了颈,用尽全身力气一挣,池陆没揽住,人从他怀抱中脱出来。
阮逐舟跌跌撞撞两步,跌坐在床上,撑着身子才勉强让自己没有软倒下去,回身怒视着池陆的脸:“我让你滚出去!”
池陆垂下眼帘,毫无惧意地望着他。阮逐舟与他对看一会儿,又一次别过脸。
“离开这,池陆,”阮逐舟薄唇翕动,“刚刚那些话我就当没有听见过。这些疯话我们谁都承担不了……你走吧。算我求你。”
池陆眸色一黯,喉结滚了滚,正对着他后退两步,随后转身。
阮逐舟坐在床上没动,只是身体明显戒备性地蜷缩。
过了几秒,房门打开又关上。
阮逐舟久久地没有起身。这场景太过冲击,连脑内的07号都瞠目结舌,一个音节都发不出,生怕再说错一个字就刺激自己的宿主精神错乱。
所幸,过了一分钟,阮逐舟终于转过脸,幽幽叹气。
“还是这么不管不顾,疯起来把天都要捅穿。”他感叹道,“也不知道活着的时候怎么装得那么好,人模人样的。”
阮逐舟疲惫垂眸,用手背贴住滚烫侧颊。
“面黄肌瘦,”他想起那个德国佬的话,不禁喃喃,“看起来有那么糟糕吗。”
07号讪讪:[宿主……]
阮逐舟不理会,坐在床边缓了一会儿,方才慢慢起身。
他走到窗边。不经意间低头向下看去,阮逐舟突然愣了一愣。
一个黑色身影站在窗下,如一尊大理石铸的骑士塑像沐浴在雨丝中,坚硬而沉默,抬头望着窗口,目色浓烈幽深。
阮逐舟一震,忘了没开窗户,下意识吼了一句:“滚!”
他刷地拉上窗帘,隔开窗外的雨天,也将那滚烫的注视截断。
第107章 贵族学院21一个青年的身影如鬼魅般……
大雨在池陆离开之后停止。然而阮逐舟很快发现,他们的纠缠似乎刚刚开始。
他以为池陆会日夜不离地派人监视他,限制他的行踪,但很快阮逐舟意识到当初在楼下的那两辆黑车消失了,并且再也没有出现过。
相对应的,池陆也并没有干预他的出行。他只是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出现在阮逐舟校园生活的各个角落。
下午的课结束,阮逐舟回到出租屋。他刚关上门,便发现玄关多了一双黑色的皮鞋。
被简易分隔开的厨房里飘来饭菜香。阮逐舟一怔,把包放下,快步走过去。
一个转弯,某个青年的侧影出现在眼前,系着围裙,两手握着锅铲。
阮逐舟轻轻吸了口气。
——没错,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甚至包括擅闯民宅。
阮逐舟盯着什么间谍特工一样盯着池陆:“你怎么进来的?”
池陆把火关小,转过身。他的表情像一个等待妻子回家的家庭煮夫,平静得让人感觉诡异。
他从围裙的兜里拎出一把钥匙,晃了晃。
阮逐舟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口袋,池陆把钥匙放回去:“这个出租屋我买下了。”
阮逐舟哽住:“你才刚重获真少爷的身份几天,就学会挥金如土了?而且这个时候应该买一个豪华别墅来展示你的财力和雄心吧。”
“真买了,你又不会跟我走。”池陆说。
这话让阮逐舟完全无法反驳。他窝火道:“把火关了。会触发烟雾警报器。”
锅里正炖着肉,池陆将火乖乖关掉,侧身倚着厨台。
屋里只剩下淡淡的肉香味和烟火气息。阮逐舟上前半步。
“这段时间,我在M大的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任何地方都能看到你出没。”阮逐舟说,“过去连我都不知道我的家族这么有实力,能搞定M大,让你一个外人在这儿横行霸道。”
池陆眯了眯眼。
“不是外人,”他回答,“我现在也是M大的学生。”
阮逐舟一哽:“你难道会退学——”
池陆勾唇,打断他:“我是和C大提出过退学。导师不想看到我就这么退出,我和他做了个交易,最后他向学校申请,破格让我大一就来M大当一年的交换生。”
阮逐舟的肩膀微微绷紧。池陆敛去笑意,深沉地盯着他。
“刚刚是在担心我?”池陆问。
阮逐舟扯了扯嘴角:“我是为你没能滚蛋而感到遗憾。”
池陆没听见一般,往前走了一步:“现在开始,我算是你的房东了。”
阮逐舟条件反射地想起上一次在这间房子里对方对自己做过的糟烂事,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哦,这又能说明什么?”
池陆似笑非笑:“证明你现在不听我的,我随时可以让你从这里卷铺盖离开。”
“听起来蛮不错。如果你再在这里待下去,我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走人。最次无非就是睡大街。”阮逐舟冷笑道。
池陆的笑意顿时干涸。他看了阮逐舟一会儿,终于转过视线,从简易衣架上摘下自己的外套,与阮逐舟擦肩而过,走到门口。
阮逐舟没有回身。玄关传来换鞋的声音,过了几秒,他听见池陆机械地道:
“那样正好。我们本来就不适合同处一个屋檐下。”
顿了顿。
“锅里的东西至少还要再用小火炖上十五分钟。”
撂下这一句话,池陆推门离开。
门关上了。许久,阮逐舟慢慢走到厨台边,掀开锅盖。
水蒸气升腾而起,锅内肉香四溢,光是闻着就令人味道食欲大开。也不知道一个跟着养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孩是怎么练出这么娴熟的一手炖肉厨艺的。
阮逐舟闭上眼睛。他想起这些天来自己穿梭于校园的各个角落,课上课下,无论何时何地,某个人的视线总是如影随形。
一开始他也不胜其烦,做实验时想到对方都会暴躁得将样本滴外两滴,到后来他凌晨两点时披着夜色回家,那身影编入拱卫的骑士在暗处一路相随,让他心安地夜归。
他拿过叉子,轻轻叉下一块炖得软烂的牛肉,放进嘴中细细咀嚼。
果然还是多吃一点为好,阮逐舟心道,若是真的如穆勒所说那般面黄肌瘦,但愿多吃下这一顿肉能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再好一些。
*
[宿主,今天的公共课,池陆又跑来蹭课了。]
又是下午最后一节课,教室里一片昏昏欲睡的气息。瞌睡仿佛会传染,大多数人都托着下巴强打精神,还有好多已经东倒西歪,只有老教授还在讲台上念着干巴巴的讲义。
阮逐舟还算好的,不是他不缺觉,而是他精力实在充沛,想要刻苦钻研的心远远超过了睡眠的欲望,甚至战胜了这具日渐虚弱衰颓的身体。
邻座的一个陌生女同学正在对着镜子偷偷补妆,阮逐舟身体微微后仰,向镜中看了一眼。
果然,池陆在教室后排角落坐着。位置和在多兰公学时大差不差,都是这种恨不得存在感低到尘埃里的类型。
阮逐舟低头看着公共课的教材,心里懒懒道:“我看他魔怔了。”
[您不想让他恢复记忆了?]07号问。
阮逐舟心说:“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如果在一切还有可能反转之前,还有争一争的可能,可现在我的‘剧情点’只剩一个,就是死亡。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可是池陆他即便没有恢复记忆,对您也是在意的……]
“坏就坏在在意这两个字。”阮逐舟淡淡道,“本来我可以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走完死亡这一套流程的,现在有他在,事情就复杂太多。”
[您想要怎么做?]
阮逐舟:“甩开,或者推开他。”
很快,下课铃响起。阮逐舟早就收拾好东西,拎起书包就走,刚走出去阶梯教室没多远,口袋里的手机震动,阮逐舟拿出来,发现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他点开短信页面。
一连好几条信息,第一条是一张照片,不知从M大的哪个食堂拍的,一份卖相普通的黑椒牛排。
[yz-池:这是我今天的午饭。]
[yz-池:用这种方式和你交流,会不会好一点。是不是只有做曼陀罗的时候,你才肯卸下心防,也抛开纠缠着你的病?]
阮逐舟垂着眸,人群不断在他两侧路过,如河床底部将溪流劈开两道的顽石。
他看了一会儿,静静将这个号码拉黑,然后收起手机,准备随人群下楼。
一只手从背后搭上阮逐舟的肩膀。阮逐舟立即顿住脚步转身:“你有完没完了——”
他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怔了一秒。
穆勒站在他面前,单手叉腰,邪笑着挑起一边浓眉。
“哟,放轻松,只是普通地打个招呼,”他故意举起另一只手,“这不算什么骚扰吧,亲爱的阮逐舟同学。”
阮逐舟抿紧嘴唇。穆勒丝毫不在意对方肉眼可见的抗拒和戒备:“上次十分粗鲁地接走你的那个表弟呢?”
阮逐舟立马道:“他不是我表弟。”
“我猜也是。你是个有着漂亮东方长相的古典美男子,而他么,阴沉冷漠,硬得像块石头。”
穆勒满不在乎地说。
阮逐舟刚要皱眉,余光忽然扫过教室后排。
池陆的身影在距离二人几米远处,对方刚收拾好东西,似乎想要站起身,但是望见交谈的二人,动作不由自主停住,因而坐在原位。
他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
“找我有什么事?”阮逐舟问。
穆勒也不拐弯抹角:“听说你的小组始终还差一个人没加入。真是可怜啊,明明成绩优异,社交却这么糟糕。”
阮逐舟不想指出这些都是其他人迫于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同学的淫威:“原来是我社交太差啊,真遗憾,我还以为是德国佬也会玩抱团排挤人这一套呢。”
穆勒抱着胳膊:“你知道小组人数不足的后果,阮逐舟同学。看在你在最后交报告时有点作用的份儿上,我可以加入你的小组,为你补全人数。”
阮逐舟嗤笑:“哦。”
穆勒:“你不感谢感谢我?”
“你想我怎么感谢你?”
穆勒微微弯下腰,高大的青年俯身时,身高和体型上的压迫感也随之倾轧。
“用你们联邦人的话说,叫身体力行。”穆勒说。
阮逐舟眼神猝然变冷,一掀眼皮。
穆勒微微直起身,像是被家养狐狸突然扑抓过来时下意识地躲避,随后幽幽笑出声来。
“你要原谅我这个‘外国佬’的词不达意。”穆勒别有用意似的道,“我说的是,你该答应去我家做客一次了,阮逐舟同学。换了其他人,我会把拒绝视为不自量力的清高,不过你确实是我见过最倔强,也倔强得可爱的人。”
阮逐舟维持眼神微微上翻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目光浸过冰水一样冷。尽管但凡换一个人的角度,都看不见阮逐舟此刻凝视穆勒的眸光有多嫌恶。
但很快,他还是嘴角上扬,挑眉冷笑起来。
“好啊,”他抬起手,在穆勒肩上按了按,“既然你这么坚持的话。”
穆勒被按住的半边肩膀明显一僵。
“真的?”他掩饰不住喜出望外,“真没想到你答应得这么痛快。”
远处阶梯教室的椅子发出乓的一声,阮逐舟看都没看,将手放下。
他笑道:“明天见,穆勒。”
德国人最后看了他一眼,笑着转身离开。
阮逐舟把包斜跨在肩上。这一次,一片深色的阴影重新覆上来,遮住窗外的阳光。
池陆横在他身前,挡住他离去的路。
对方眉头纠紧:“你刚和他说了什么。”
阮逐舟想绕过一个死的障碍物一样云淡风轻地绕开他,走出教室。池陆也没拦他,回身跟着阮逐舟走下楼梯。
出了楼,阮逐舟往校门口走去,池陆依旧紧跟着他:“你别以为能和他这种人交朋友。最开始他在图书馆怎么欺负为难你,你都忘了吗。”
阮逐舟头也不回:“那时在图书馆,果然是你。”
池陆不说话了。这会功夫两个人已经走到校门,再过两条街便是阮逐舟住的出租屋。
阮逐舟侧过脸看看来往车辆,踏上斑马线。池陆绕到来车的方向,快步与阮逐舟并肩:
“这种人不会打心眼里尊重你的,无论向你示好还是抛弃践踏你,都是他一念之间的事。难道你也想尝试一下被人轻视,被人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滋味吗?”
过了马路,又走过一条街道,出租屋已经近在眼前。阮逐舟终于停下脚步,短暂地瞭了池陆一眼。
“听这意思,你对我怨念可不浅。”阮逐舟说。
池陆愣住了。阮逐舟不理他,自顾自拿出钥匙走到门口,刚把门打开,池陆猛地反应过来,加快脚步跟上:
“没错,我就是有怨气!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难道就很光彩吗?利用曼陀罗的身份和我交朋友也好,让多兰公学的其他学生孤立我也好,只是你为了找乐子才——”
阮逐舟进了门,池陆也不客气,一脚跟着踏进去,阮逐舟知道勒令他出去也是无用功,干脆什么都不说,任池陆把门关上,自己将书包放下,走到一个储物柜边,拉开抽屉。
他在抽屉里面简单扒拉一下,兀自打断池陆哀怨的控诉:“……因为我有病啊。你都清楚的。”
池陆噎了一下:“有病也不是你的借口。别拿这种事做你的挡箭牌。”
阮逐舟把抽屉合上:“池陆,你说,如果我得了一种会死的绝症,你会怎么办?”
池陆盯着他,表情没动,眼里闪过惊异。
他说:“我查过,你这病要不了你的命。”
阮逐舟:“如果是一种你从未听说过的病呢?比如我的身体和正常人不一样了,稍有不慎就会死掉的那种。”
池陆不明白这是什么生硬的岔开话题的技巧,可思绪还是情不自禁跟着对方塑造的情景去想象。
但也仅仅过了几秒,他听见阮逐舟笑笑。
“我的药吃光了,池陆。”阮逐舟淡淡笑着说。
池陆的嘴角往下压了压,表情立时严峻。
但他憋了很久,才道:“……我说过,生病不是借口。还有,当时你从卡里取出来的钱不至于让你现在的日子过得这么拮据,怎么会连药都吃不起。拜你这个病所赐,这么长时间我都被你当成小丑戏弄……”
阮逐舟无视他的喋喋不休,在床边坐下来。青年肩膀微塌,下颌线消瘦清晰,垂下眸子时睫羽下铺陈一层阴霾,与眼下淡淡的乌青重叠。
“在我能自食其力之前,钱总要省着点花。”阮逐舟偏头看向窗外,自言自语,“不过你说得对,我的病少吃一次药也不至于死人。”
池陆顿时失声,怔忪地盯着对方留给池陆的那个五黑饱满的后脑勺。
空气凝结。良久,阮逐舟听到对方率先打破死寂:
“……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恶劣的人。”
池陆恶狠狠说完,忽而一顿。
“还在吃碳酸锂?”
阮逐舟没说话,阖上苍白的眼皮。
身后一阵沉默,窸窣,随后吱呀一声,生锈的门轴转动,门咔哒关上。
池陆离开了。阮逐舟睁开眼,看着窗外一个漆黑高大的身影一边披上外套,一边急匆匆穿过马路,走向远方。
最近的药店,需要步行至少一整个街区才能找到。
阮逐舟目送着池陆的背影消失在视野深处。他默默坐了一会儿,罕见地有点愣神,但很快恢复如常,面无表情起身,从抽屉里拿出手机钱包几张证件。
随后阮逐舟拨下一串电话号码,待对面接通,他用德语说道:“您好,给我订一张前往慕尼黑的机票,经济舱。是的,越快越好……不,还是延后两个小时的那趟航班吧。好的,今晚十点三十分,我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脑内的07号禁不住插嘴:[宿主,您怎么突然要离开?而且你什么行李都没带……]
阮逐舟把出租屋的灯关上。
“跟着我过了三个副本,还以为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的计划了呢,好搭档。”阮逐舟说。
07号愕然:[您,您刚刚是要支开池陆!]
“不知道为何我有种预感,自己留在这个副本世界的时间不多了。”
阮逐舟背上包跨出出租屋的门槛,将门锁好。
“我们不能再这么连体婴儿一样待在一起。只不过我还惦记着实验室里没做完的实验数据。”阮逐舟转过身一步步走下台阶,“看样子校园生活的体验卡到期了,在这之前,怎么也要做到一个有始有终才行。”
……
一小时后。
窗外落日余晖已经完全被月色取代。
实验室空无一人。阮逐舟把记录好实验数据的那两页纸从本子上撕下来,折好,放进口袋。
他走出实验室,来到更衣间,解开白大褂的扣子。更衣室只有两大排铁柜,实验室冰冷,空旷,一台台仪器设备如机器方阵陈列。
更衣室的灯光照在金属柜子上,反射出惨白的冷光。
阮逐舟将白大褂脱下。屋里很安静,颇有些从前都市怪谈里面闹鬼的空教室传说那种意味。
饶是绝对“安全”的07号也出声:[宿主,怎么感觉空气都冷嗖嗖的,你有没有感觉到阴风阵阵?]
“别在实验圣地说这种亵渎科学的话。”阮逐舟拉开柜门。
柜门内侧贴着一面全身镜。拉开门时,镜子里便映照出更衣室门外,也就是阮逐舟背后黑黢黢的走廊。
阮逐舟慢条斯理地挂好白大褂。他一身轻装,而距离登机的时间还远着。
07号被镜子里的景象一惊:[可是宿主,要是相信科学,你又如何解释自己现在会站在这里……]
阮逐舟耸肩:“安心点,我可是拿到了自己辛苦一个月的实验数据,针状见鬼也值得了。活着的时候要不是因为遇见的糟心事太多,说实话,我还是梦想过做一个纯粹的环境工程学者的,而不是那群糟老头子口中靠着异端邪说哗众取宠的怪胎异类。”
07号突然想到什么:[说起来,您把池陆支走之后,他到现在也没找到您呢。]
阮逐舟刚把柜门掩上,听见这句话,脸上闪过一丝恍惚。
他下意识扶住金属柜门。
“砚泽那个傻子。”阮逐舟不禁喃喃自语,“为了脱开他,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总是傻乎乎地去相信——”
说着他无意间将柜门随手再次打开。
门轴转动,全身镜转过来,身后的镜像也映入眼帘中。
阮逐舟不经意抬眸,全身陡然一震!
更衣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开。通往黑暗的走廊里,一个青年的身影如鬼魅般从溶解的黑色中化出身形,眸光幽深地盯着镜中阮逐舟失神的脸。
池陆黑白分明的眼珠深望着他,目光仿佛能将深渊也吞没。
“是啊,我又相信了你一次。”池陆嘶声道,“不过这次你逃不开了,我亲爱的学长。”
第108章 贵族学院22别太大声。你听,有人。……
阮逐舟脑子里电光火石间闪过刻在基因里的原始本能——跑!
他刚要转身,砰的一声!
后背一阵钝痛,柜门相撞发出带着回声的巨响。
阮逐舟被巨大的冲力抵在柜子前,两手手腕被青年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就轻松反剪在身后。
池陆将阮逐舟紧紧压在自己身体和柜子之间,另一只手死死箍住阮逐舟紧窄的腰。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阮逐舟被激红的耳根,以及灯光下白得发光的修长后颈。
池陆哼笑,微微偏头,同时一条腿从后面强行顶进阮逐舟tui间。
“我的学长,好哥哥,”池陆睨着全身镜中因为被压在柜子上而不得不别过脸、咬牙切齿到面部肌肉扭曲的阮逐舟,“你害我找得好苦。”
阮逐舟牙关里断断续续挤出怒腔:“从老子身上起来!——”
话没说完,尾音骤然化为惊喘。柜子一声闷响,池陆膝盖用力,顶得连人带柜子都轻微摇晃。
“学长刚刚在和谁说话?”
池陆抓紧他的腰。阮逐舟的身体在他手心里生理性地发抖。
“你听错了,我没——”
“那就是学长在自言自语?”池陆强硬地打断他,又话锋一转,“还是说,刚刚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和‘谁’说话……我看你真的病得不轻了,学长。”
阮逐舟勃然大怒:“你滚!”
“学长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吗?”
“我知道你一定很困惑。学长不问,我也可以回答。”
池陆的目光一寸寸划过阮逐舟那张恼羞成怒的脸,惬意地眯起眼睛。
“你把我骗走,就是为了让自己暂时逃脱我的盯梢,可学长不知道,从我决定来德国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通过咱们的家族向各个航空公司打了招呼,一旦你有任何我不知道的行程,他们都会立即告知。”
手指将单薄腰侧的皮肉攥得微陷,阮逐舟吃痛,拧着眉嗤笑:“都说金钱会让人变成魔鬼,池陆,连你也不能免俗。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不是因为学长你,我不会动用这种特权,也一辈子不会破这个为我自己所不齿的戒。”
池陆尾音加重,同时突然将阮逐舟拽起来,又是乓的一声,阮逐舟被迫昂起头,与镜中那个皱着眉的青年对视。
池陆的呼吸拂过他耳廓:“学长,留在这陪我过夜吧。”
阮逐舟瞳孔紧缩:“池陆!”
他眼底难掩的惊恐瞬间极大地取悦了池陆,镜中的高大青年在他身后和面前同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眸色幽沉。
“我本来不想对学长来浑的,”池陆的手攥紧阮逐舟拼命挣扎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握住对方不堪一握的后颈,“但如果你非要走,一切就另当别论。”
阮逐舟脱口而出:“我看疯了的人是你!池陆,我们现在理论上可是——可是有血缘关系!”
池陆的唇角堪堪蹭过阮逐舟冰凉的耳垂。
“无所谓呀*,”他语气轻忽,“如此一说,这样反倒更刺激,不是么。”
阮逐舟呼吸陡然一窒。
池陆的眼神黏在阮逐舟的领口。他感觉到阮逐舟的身体再次发抖起来,这一次因为他眼神中强烈的暗示性而更加剧烈。
“这面镜子真不错。”他评价道,“它可以弥补很多缺陷,比如看不见学长的表情。要是不能欣赏到学长这张脸上**的表情,该多叫人遗憾。”
阮逐舟怒极反笑:“要点脸吧池陆,谁他妈跟你**,别做梦了。”
“学长不喜欢男人?”池陆口吻佯装惊讶,“不喜欢,平安夜舞会时又为什么迁就我这个男舞伴?想和你跳舞的女孩明明一抓一大把。”
“不喜欢的不是男人而是你,”阮逐舟清楚地看见池陆脸色顿时变黑,但就是嘴硬地一股脑说下去,甚至越说越离谱,“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能让我爽?我看这学校里的外国佬个个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随便谁来都差不到哪去,至少那个穆勒——唔!”
池陆眼底沉淀着戾色,从背后一口咬住阮逐舟颈侧!
阮逐舟疼得昂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你属狗的?!”
池陆不松口,犬齿叼着阮逐舟一块软肉研/磨,又痒又痛。
“别太大声,”他咬字含糊,将人的细腰搂紧,“你听。有人。”
臂弯里的腰肢登时僵硬成雕塑。
阮逐舟凝神细听。果然,走廊里隐约传来脚步和什么东西沙沙拂过地面的动静。
池陆也放低声音:“是打扫的学校员工。”
“这么晚了,实验室又存放着很多机密,他们不会进来。不过这不代表着要是他们听见学长叫/春,不会因为好奇而跑过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逐舟神经顿时绷紧成弦:“池陆,别闹了,我们回去再说……啊!”
他短促惊叫,随后死死咬住嘴唇,两腿开始愈加颤抖。
池陆松开握着他后颈的手,微微收拢五指扯住阮逐舟脑后乌黑的发丝,逼他抬头看着镜面。
“学长,好好看着,记住现在的感觉。”池陆不紧不慢,另一面动作却狠得像用刑,“穆勒能让你爽/到泛滥成河吗?我能。”
阮逐舟支撑不住,单手撑住镜子,指尖用力到发白。
“你他妈知不知道,”他声音都哆嗦,“你在,干什么……?!”
池陆哼笑。
“当然知道。”他俯身,“从去年的平安夜,你告诉我什么是情非得已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任何困惑了。”
阮逐舟紧紧闭上眼睛。很快,灼热呼吸化作白雾,一团一团喷上冰冷的镜面,消散的水汽很快被新的一层雾所覆盖,直至频率越来越高。
阮逐舟额头抵在镜子上,黑发濡湿凌乱。他剧烈喘息,紧咬的齿关间或泄露出破碎口申口今。
池陆对他根本称不上一丝怜惜。每当阮逐舟受不了想要崩溃呜咽,对方都会适时地凑在他耳畔,用气音提醒:
“学长,忍住。”
外面的脚步声不时传来,阮逐舟被折磨得意识昏聩,逐渐听不甚清晰。他身体激烈颤栗,两腿根本站不住,几次剧烈ta/伐,他被压在镜子上,不得不偏过头,潮红颧骨磨/着镜面,湿热汗水沿着光滑的肌肤和镜面向下流淌。
阮逐舟浑身因为紧张而肌肉收紧,窄腰塌陷,整个人下意识往柜门后缩,看着像要躲进身后的混帐怀里:“你,你别搞这么大动静……”
换来的只有池陆不以为意的低笑:“放松,学长。”
阮逐舟绝望地闭上眼睛。身体在升温,空气却冰冷稀薄,阮逐舟再也忍不住,砰的一声,单薄的金属柜发出巨响,他一手扒住柜门,另一只手绕到后面去扯池陆的衣摆。
“不行,”他嘶哑地唤池陆的名字,“冷,好冷……”
池陆攥着青年的腰,阮逐舟腰肢又纤又韧,衣摆早被他揉乱了从腰带里扯出来,露出一截羊脂玉一样雪白的身段,原本怎么都捂不热的窄腰如今热汗淋漓。
“不冷。”池陆腾出一只手,卡住他的下颌,把阮逐舟的脸掰过来对着镜子,“学长,你看你脸红成什么样子了。不仅红,还特别热,里面和外面都是。”
阮逐舟声音很弱,断断续续的:“冷,真的冷……”
池陆动作一顿。
脑海忽然涌起莫名的风暴。时光卷起洪流,某一霎他似乎听见一个和阮逐舟一模一样的声音与刚刚的只言片语重叠,单一个冷字,只是声调更低,更加虚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在他怀抱中咽气一般。
他心头蓦地一颤。
而后池陆低头看去。阮逐舟被他压在镜子上瑟瑟发抖,浑身大汗;睫毛精湿,嘴唇和耳垂都被折腾得殷红,肩膀上下起伏,颈侧与手背上血管突突直跳。
整个人看着要到了,也要不行了。
池陆眯了眯眼。
他低下头:“外面的人要过来了。”
阮逐舟骤然一个激灵:“什——唔!”
他被池陆从身后捂住嘴,一记猛/烈深/ru,阮逐舟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白光闪过。
时间仿佛被抽成真空。几秒过后,阮逐舟大口大口喘息着,强烈的耳鸣褪去,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浑身黏/。湿虚软,随后五感复位,他这才听见自己的喘息声里染上明显崩溃的、生理性的哭腔。
镜子里,池陆沉沉地盯着阮逐舟失神的脸。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从阮逐舟脸上挪开,在阮逐舟背后抚了抚,替他顺气。
“好了,好了。”池陆说,“他不在。打扫的人早走了。”
阮逐舟的眼球有所反应地动了动,转向另一边。镜中的走廊里空空如也,连鬼影都瞧不见。
阮逐舟奄奄一息地喘着气,喉结上下滚动,眼里铺着潮湿的雾气。池陆终于大发慈悲地往后退了一些,使他不再是别扭地被压在镜子上的姿势,随后将阮逐舟翻了过来,肩胛骨抵着坚硬的玻璃镜。
池陆垂眼看着他,眸色很黑。他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唇。
“阮逐舟,”他低声唤,声音里似乎含着某种极力压制的情绪,“我——”
阮逐舟原本垂着眼帘虚弱呼吸,忽然抬起头一扬手,啪!
池陆握着阮逐舟细腰的手剧烈一震。
一个巴掌结结实实扇在池陆脸上。
右侧脸颊火辣辣地痛,池陆睁大眼睛,因为震惊甚至连话都没说出来,手却没有松开。他愣愣地看着阮逐舟对自己怒目而视,一字一顿:
“池砚泽!”
池陆心重重一跳。
他想起来,不久之前,综测发布成绩过后的废旧卫生间里,阮逐舟曾经也叫过自己这个名字。
砚泽。
这是他的母亲——准确来说是自己那位酗酒成性的养母在还没有疯疯癫癫之前给自己取的。整个多兰公学本不该有任何人知道。
他踟躇着开口:“你,怎么知道——”
阮逐舟喘着气,怒极反笑:“刚刚戏弄我很有意思吗?大少爷一定能觉得这样凌驾于他人之上很爽很过瘾,是不是?”
池陆:“你先回答我,你为什么知道我叫……”
“这你不应该问你自己吗?”
阮逐舟冷笑,忽然一把反抓住池陆的衣领,两个人面部距离被迫一下子拉近,池陆的瞳孔深处倒映出青年那张冰冷苍白却俊美的脸。
“问问你自己吧,池陆,”阮逐舟狠狠道,“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你那个只把你当成她自己向上爬的工具的养母,会给你起一个这么文雅,饱含着爱的名字?”
被攥紧的衣领勒着脖子,隐约传来窒息感,池陆摇摇头,试图扯开阮逐舟薅着他领子的手:“这是她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倒是你先告诉我——”
阮逐舟的手慢慢颤抖起来,他呼吸愈发急促,终于一把挥开池陆的手,扬手又是一个耳光!
“这不是别人的事,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池砚泽!我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池陆脑子里嗡的一声!
后面阮逐舟还对他吼了句什么,可他很快什么都听不清了。
空旷冰凉的更衣室以光速远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震撼的既视感开闸洪水般袭来,池陆眼前一阵明暗交织闪烁,他平复呼吸用力眨眼,直到某一次眼皮阖拢又睁开,整个世界骤然天地改换。
他定睛看去。
从未有过的、身临其境的既视感包围了他。阮逐舟消失了,而他全须全尾地站在一个比刚刚的更衣室还要空旷,有着落地窗的巨大房间里,面前不远处放着一张宽大办公桌,桌后一张高背软椅背对着他,某个人正坐在椅子中。
椅背背对他的身影触及记忆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池陆想起来,这和他在既视感中似曾相识的那个陌生男子坐在软椅中的背影,一模一样。
他呆滞地看着椅背,有些不知所措,某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中了什么灵异幻术。直到那几乎被椅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微微动了动,紧接着,一个和阮逐舟分毫不差的声线传出。
“你来了。”
那个人用阮逐舟的声音,温柔地,平静地对池陆说。
第109章 贵族学院23就算门后连着十八层地府……
池陆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低头往下看。
他身上的衣服也变了。
不是去抓要坐飞机逃往慕尼黑的阮逐舟时的那身大衣,而是一套更加简洁利落、类似于某种特种兵作战服似的纯黑色服装,手上戴着露指手套,指腹还有薄薄的茧。
他手上的确有茧子,但那是干活磨出来的,而现在茧的位置不一样。他隐约分辨出,这大概是枪茧。
这时他听见椅子后的人轻轻咳嗽。对方声音很轻,似乎虚弱极了,可还是引起了池陆的注意。
池陆重新抬起头。他不明白一个身子弱成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躺在病房,却坐在这个类似办公室一样的地方。
椅子里的人面对着落地窗,看向外面霓虹灯光交织的都市夜景。
那人慢慢止住咳嗽。
“这次我是让南宫秘密叫你来的。他说你在队伍里表现最优秀,是唯一一个从不失手的雇佣兵,稳妥踏实,让人放心。”那人声音有点哑。
池陆想问南宫是谁,雇佣兵又是什么情况,可一开口,一句话完全不经他的大脑脱口而出:
“先生还记得我吗?”
说完池陆为自己语气里那压抑着激动的小心翼翼而惊讶。而后他注意到那人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微微一顿。
那人:“你叫……”
池陆立刻道:“我叫砚泽。是先生给我起名叫池陆。”
那人沉吟两秒:“唔,池陆。是啊,好久没见了。”
但池陆敏锐地觉察到,对方只是嘴上顺着他这么说,其实对于池陆这个名字并无多大印象。
池陆问:“先生最近过得好吗?”
那人带着气音笑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池陆:“当初先生说答应让我来保护您,可后来……我们一直没有见过。我不是责怪先生的意思,只是我想着若先生平安无事,我不能留在先生身边也无所谓。可现在,您让南宫把我找来,证明您一定遇到了麻烦。”
那人这次笑出声来。
“你推测得有些道理。这一次,我需要你为我执行一次特殊的任务。”
池陆问:“保护您?”
“是的,保护我。”
池陆正色:“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那人道:“先别把话说得那么急。”
池陆一愣。
面前那椅子开始转动。池陆的心立刻怦怦直跳,喉结难以自持地上下攒动,他紧张地眼神往地上瞟,却又在那把椅子彻底转回来,坐着的人与自己正面相对时禁不住试探地抬眸。
下一秒池陆狠狠怔住。
椅子里的人,长着和阮逐舟一模一样的脸。
可细看起来,这个如假包换的阮逐舟却又有哪里不一样似的。
对方看着年龄不像二十岁的样子,眉眼仿佛更加成熟,岁月的刻蚀并没消抹美人的风韵,反而让对方面容更加深邃疏冷,加之对方有种病气所致的疲惫,一眼望去,俊美得摄人心魄,却无端有种易碎瓷器般的脆弱感。
这个“陌生”年长的阮逐舟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纯黑西装,款式并不修身,但依然衬出对方一把窄腰与修长笔直的腿。配上对方墨色的发丝与眸,色彩简洁又相得益彰,疏离又不失凌厉。
阮逐舟双腿仍旧习惯**叠,裤脚处露出包裹在黑色长袜里的脚踝,踝骨伶仃微突,看着硬得硌手。
池陆咕咚吞下一口唾沫,耳根子又烧红了,慌忙垂下视线。
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给他留面子,阮逐舟并没追究他这份不敬,反而淡淡一笑。
“最近的事你应该都听说了。”阮逐舟道。
池陆直挺挺地站着,面部僵住。
半晌他才木讷地点头:“是。那几家医疗公司要联合起诉协会,他们到处散播谣言,说‘大灾变’是您主导的生态实验导致的,外面有好多不明真相的人被煽动,爆发了好几场示威游行……可是!”
他忽然激动起来,也不管阮逐舟什么反应,越说越激动:“这明明是危言耸听!早在您创立协会、向政府申请科研资金,主导污染逆转计划之前,大灾变就已经发生了,下层人喝着污染过的水,吃着用污染的地下水种出来的粮食,却把这一切归结在您身上……”
阮逐舟摆了摆手。池陆立刻闭嘴,悻悻然又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阮逐舟道:“这不怪那些被利用的底层人。池陆,你我都是底层出身,你应该知道,要求他们辨别精心包装出来的谣言本身就是一种苛责。他们每天为了生计奔波挣扎,甚至还要用一辈子的积蓄给自己被污染病变的器官做手术替换成机械,而后继续打工……如果可以选择,他们也不想无知。”
池陆抿唇:“但是现在外面都认为先生您是祸害社会欺世盗名的骗子,甚至有人在暗网悬赏一个亿也要您的命。”
“细究起来,你也算是你口中这些医疗寡头的受益者。你没必要像我这样和他们对着干。”
“先生,您以为我不了解时政,可我什么都懂。”池陆坚决道,“他们害怕您彻底解决了‘大灾变’,害怕您断了他们的财路。可他们在把您的行为诬蔑成一场资本之间的斗争时却没有想过,如果您真的想发财,为什么要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飞鸟尽良弓藏,‘大灾变’根除,协会也将没有用武之地,他们比谁都清楚!”
“他们清楚,正因为清楚才想要扳倒协会,要我的命。”
“不能让那些寡头资本家就这么栽赃陷害您!”
阮逐舟笑:“当然,我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只是这一次,我需要你帮忙。”
池陆双手下意识攥紧:“您要我怎么做。”
阮逐舟微微偏过头,不再看池陆。
“再过几天,我需要做一个小手术。”阮逐舟再次抬起手,池陆注意到阮逐舟皮肤本就白,如今因为身体虚弱,皮肤苍白如玉,手背直至小臂上都隐约透出青色的静脉血管。
阮逐舟接着说:“手术过程中,我需要你做我的保镖。一定会有人想趁这个时候要我的命,而我需要一个人确保手术成功做完,思来想去,这个人只能是你。”
池陆呼吸一顿。
“先生……”他喃喃,眉头逐渐皱起,语气变得坚定,“先生这么信任我,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手术那天会有很多突发情况,这些由你全权处理,我相信你的能力和判断。”阮逐舟转过脸重新看着他,“但有一点你要记住,一切都以手术完成为准,不能让任何人阻碍干扰手术完毕……包括我自己。”
池陆不解:“您自己?”
阮逐舟淡淡的:“嗯。这中间或许我会意识不清醒,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要答应,你只管保证手术顺利完成。”
池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阮逐舟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笑了笑。
“我有点想起来了。”他说,“你这眼睛很漂亮。”
池陆脸上登时发烫,下意识捂住左边眼睛,嗫嚅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阮逐舟摆手示意他把手放下:“我平时太忙,很多事总是记不清楚。不过你这只眼睛我很有印象,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旁人或许看不出这是一只义眼。”
池陆背在身后的双手手指绞在一起,小姑娘一样羞涩。
“我很爱护它。”池陆轻轻说,“这是先生赐给我的眼睛,我很喜欢。”
阮逐舟被池陆这话逗笑了,边笑边掩唇咳了一会儿,最后他放下手,池陆隐约听见对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去吧,”阮逐舟低声说,“希望手术过后,我们能活着相见。”
*
既视感随着阮逐舟的这句话而被骤然打乱,池陆一阵恍惚,再次睁开眼,发现他又置身一条走廊。
这里貌似是医院,只是到处看着都破败,不像什么大医院,倒更像是刻板印象中的黑诊所。
一阵滑轮咕噜噜的回声打断了池陆思绪。他转过身,发现自己正站在手术室门口,而阮逐舟被几个人推到手术室门外,刚好与他擦肩而过。
池陆叫住人,快步走到推床边。
他蹲下来,手扶着床沿,看向躺在床上的阮逐舟。后者依旧面色苍白,头发乌木一般黑,那双黑白分明的狐狸眼半阖着,看见池陆在床边蹲下,方才勾唇无声一笑。
池陆语气流露出不满:“那些狗资本家,把持了所有的医院,到头来只能让先生在这种地方做手术……”
阮逐舟小幅摇了摇头:“都一样。”
他又开玩笑道:“要是一会儿我在手术室里疼得喊救命,你可别当真啊。”
池陆眸色黯了黯:“就算这扇门后面连着十八层地府,我也会杀进去把您救出来。”
青年说的是实话,真心话。池陆深知自己就是个不懂变通的笨蛋,倘若真有这么一刻,他不会权衡抉择,他只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护着先生,不让他的先生受丝毫委屈疼痛。
阮逐舟把脸转到另一边,笑着叹气。
“你啊,”他不知是赞叹还是无奈,“果然还是记不住我的话。”
池陆愣神。推床在这功夫被推进手术室,池陆站起身,看着手术室的门在他面前关上,久久回不了身去,望眼欲穿。
第110章 贵族学院24究竟是谁,赐予我姓名不……
手术室门口的灯亮起来。走廊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池陆仍然站在门口,像个跨立待命的士兵,神经质地守在门口。
并没有事先阮逐舟提醒过他的什么恐怖谋杀或者臆想出来的千军万马。黑诊所里十分安静,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楼下街道也没有多少行人经过。至少从现在来看,环境绝对安全。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除了偶尔眨眨眼,姿势从没换过,神经高度紧绷,浑身肌肉也雕塑一样硬,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十万天兵天将从天而至与他大干一场那般蓄势待发。
可是没人知道池陆脑子里其实很乱,他反复想着阮逐舟方才对自己说的最后那几句话。先生说的话向来有深意,他知道自己只需要无条件地信任和执行,可不知不觉,一个良久以来埋藏在着的疑问还是在心田里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先生他……究竟生了什么病,又需要做哪种手术?
——砰!!
池陆全身一震,猛地转过身。
外部的确一片宁静安全——然而真正的危机潜藏在最无人看管的手术室中。
池陆毫不犹豫,一脚踹裂手术室的门!紧接着他一个肘击敲碎电动门玻璃,伸手从里面一把将摇摇欲坠的电子锁拽掉,又一脚把门踢开,飞奔进去!
他跑进手术室,一眼看见几个医生护士惊慌地后退至墙边,唯独有个护士装扮的女人举着一把剪刀,对着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狰狞大笑:
“你这个反人类的罪人,受死吧!!”
女人高高扬起手,池陆瞳孔骤缩,飞身一记侧踢,剪刀旋转脱手飞到墙角,女人一声尖叫,跌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池陆管不了太多,把手术台上的人打横抱起来,又转身对吓傻了的医生护士道:“这人几个小时之内都不会醒了。去打电话报警。”
说完他抱着阮逐舟,大步流星出了手术室,拐下楼梯。
怀中的人身体就像小猫小狗那样轻,骨头仿佛中空似的没有重量。池陆下楼速度很快,脚步却十分地稳,生怕二次伤着刚动过刀子的人,但很快他发觉到有哪里不对。
手术明显已经结束了。可阮逐舟却并没见到哪里有开刀缝合的迹象,只是脸色纸一样惨白,嘴唇发青,意识也不大清楚,阖着眼皮,睫毛剧烈地颤。
池陆不敢抱得太紧,将人往臂弯里带了带,他一手小心穿过阮逐舟,另一只手揽住阮逐舟后背,他又发现在宽大的病号服之下,阮逐舟似乎还穿了一件什么东西,像是束身衣似的。他从不知道有什么手术需要在结束之后穿这种衣服。
但时间容不得他细细思考。池陆抱着人来到医院后门,刚要走进停车场,门外忽然闪过两个人影:“请等一下——啊!”
是一家媒体,扛着摄影机,一看就是被谁提前走漏风声,等在这儿围追堵截。只不过架不住池陆反应更快,他本能地抬腿一扫,摄影师惊叫着失去平衡扑倒在地,摄像机摔得粉碎。
那记者懵了:“你竟敢——”
可下一秒他看见池陆扫过来的狠戾眼神,顿时一个哆嗦,再不敢吱声。池陆瞪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抱着阮逐舟大步向车上走去。
车子是自动驾驶,事实上这个时代的自动驾驶技术已经和给人类替换人造手臂、人造肝脏一样成熟。
池陆上了车,迅速把驾驶目的地设置为协会地下停车场,同时给南宫发去信息,待车子启动,这才将怀中人稍微放平,让对方靠在自己怀里。
一通折腾下来,怀里的人已经有了转醒趋势。眼见车子开出医院,池陆这才放下心来,低头去查看阮逐舟的情况。
阮逐舟伏软在他怀中,身子细密地抖。他睁不开眼睛,身上直冒冷汗,乌发都湿透了,平时阮逐舟穿着西装,只能看出身体修长偏瘦,现在换上病号服,一下子衬出整个人瘦得厉害,空空荡荡的,后背衣服却汗湿了一大片。
池陆俯身想给阮逐舟擦汗,忽然见阮逐舟毫无血色的唇瓣动了动,他不得不竖起耳朵去听对方说了什么。
阮逐舟虚弱地闷哼:“冷……”
池陆哎了一声,又去调车内空调的温度。自动驾驶让他得以一边坐在后排抱着人安抚,一边不耽误控制车内的各项参数。
他把暖风开到最大,可阮逐舟还是抖得厉害,他越抖池陆心越慌,伸手去握阮逐舟的手,只摸到一掌的冰凉。
阮逐舟断断续续的:“还是冷,好冷……”
池陆握紧阮逐舟的手,又抚摸对方脸颊,感觉到阮逐舟牙关都在打颤。他干脆把衣服脱下来给阮逐舟裹住,对方瘦得肩胛骨一手就能包住,他想把人搂紧一些,可阮逐舟忽然极不情愿地挣扎。
“不,”阮逐舟胡乱推开池陆,又偏过头把脸往池陆怀里埋,“解开,给我解开……”
池陆凑近,扶着阮逐舟的后脑好让他的头有个支撑:“解开什么?”
阮逐舟神志不清地往他怀里钻,身子在池陆身上乱蹭。池陆脑内暴起无数腌臜念头,又被生生压制下去:“是里面的那件紧身衣吗?是不是手术时医生让先生穿的?”
阮逐舟呢喃着:“不穿了……冷,穿着它,就好冷……”
池陆闻言沉默了一下,把阮逐舟病号服的下摆掀开。
果然,青年身上贴身穿了一件他从没见过的黑色衣服,类似某种束身衣,上面还有绷紧的束缚带。只不过因为手术过程中被刺客打断,衣服似乎并没有穿戴好,阮逐舟骨架又偏小,因此连本该紧紧箍着的衣服都显得宽松,腰部空余出一大截。
池陆摸了摸阮逐舟汗涔涔的脸:“先生,你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把手术做完。”
阮逐舟眼皮一颤,呼吸急促:“不要了……真的好冷,五脏六腑都……”
对方说着竟然真的浑身都打起摆子,池陆绝望地闭了闭眼,把手探下去:“对不起,先生。我得信守和您的承诺。”
说着他将那“束身衣”上的绑带拉住,手上稍微用力一扯。衣服顿时被系到最紧,紧贴住青年瓷白的皮肤,勾勒出削薄的窄腰和平坦小幅。
阮逐舟身子重重向上一弹,向砧板上临死挣扎的一尾鱼:“呃!”
他还是跌落下来,被池陆稳稳搂住,孱弱腰身在池陆手心里瑟瑟发抖。
“住手,”阮逐舟的声音都染上破碎的呜咽,“砚泽,求求你放开我,砚泽……”
他睁开一丝眼帘,眸光虚弱涣散,一声一声唤着池陆的名字,像受伤的小兽呜咽求饶。池陆的心在青年带着哭腔的哀求中煎熬成了一捧灰。
“先生,再坚持一下,”池陆说——尽管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坚持的是什么,“我不能辜负您的嘱托——您不舒服就咬我吧,发泄出来,砚泽不怕疼。”
他把手伸到阮逐舟唇边,对方胸口起伏喘息着,迷迷糊糊看着池陆的脸,随后目光艰难移动到池陆的手背上。
“我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管了……”阮逐舟嘴唇颤抖起来,眼眶居然也红了,“我做的已经够多了,现在我太冷太痛,不想继续下去,你为什么还要逼我?砚泽,你们为什么都要逼我?”
池陆愣住。一瞬间,阮逐舟忽然吃力地抬头,池陆以为对方这就要咬住自己的手——
然而并没有痛感。他眼睁睁看着阮逐舟艰难张开口,像不懂事的幼兽那般轻咬住池陆的手,舌尖轻舔过皮肤,一串痒意电流般流经四肢百骸。
池陆狠狠怔了。
阮逐舟呼吸很重,他就这么小心地舔了池陆手背两下,脱力地松口,在池陆手背留下很浅的几个牙印,随后倒在他怀里恹恹地偏过头,仿佛刚刚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他所有力气。
“不能咬,”阮逐舟意识昏聩,蜷起身子自言自语,“我一个人疼,就够了……”
池陆抱着阮逐舟的胳膊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阮逐舟额头抵在池陆胸口,咬字不清:“砚泽,我不做手术了……他们欺负人,不让我去上学,也就算了,还欺负阿姐,说阿姐,是小偷……”
池陆眼眶一阵酸涩,忍着哽咽抚摸阮逐舟的发丝:“嗯,砚泽知道,那些人不让先生好过,砚泽就不会放过他们。”
阮逐舟喉咙里溢出吃痛的闷哼,他为了分散怀中人的注意,开始口不择言:“先生记得从前报纸上报道过您被撤销学位的事吗?当时外面都在落井下石,我气不过,从雇佣兵宿舍半夜溜出来,翻墙进去用油漆在他们学校写大字报……”
“我甚至想过亲自去那该死的校长家里找他当面聊聊,可南宫制止了我,罚我一个月的晚训加倍,这事只好不了了之……”
怀中人断断续续咳嗽,单薄眼皮抬起,池陆心一惊,连忙揽紧阮逐舟的后腰,见对方唇瓣奄奄一息地一张一合:
“原来,是你……”
他又慢慢闭上眼。池陆感觉到抱着的这具躯体逐渐绵软下来。
他顿时慌了神:“先生?先生!”
车子恰好开进R大楼的地下停车场。车一停稳,池陆立刻开门,抱着人下车飞奔上电梯,按下一个数字,十几秒过后电梯停稳,门一打开,南宫已经带了人和推床在门口等着,看见池陆与阮逐舟这幅样子,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算了,一会儿再说……带会长回房间,快!!”
于是有人上前想接过人,可池陆抱得太紧,压根没听见南宫说话一般,横抱着阮逐舟大步流星朝前走。南宫愣了一下,无奈摆摆手,示意其他人跟上,一边跑着追上去:
“手术情况怎么样?”
阮逐舟无力地歪着头,瘫软在池陆臂弯中,颈侧青筋暴起。池陆长腿走得飞快,斜睨了南宫一眼。
“为什么不问先生情况怎么样?”他沉声反问。*
南宫愕然,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欲言又止的神色:“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三两句话功夫,两人一走到一扇房门前。南宫推开门,池陆立刻抱着人进屋,弯腰小心地把阮逐舟放在床上。
这明显是一间协会人员休息室临时改成的房间,屋子很大,除了紧急搬过来的推床,还有两张沙发一个大茶几,角落冷柜里放着不少茶歇的点心和饮料。
阮逐舟背刚沾着床垫,整个人便弱弱一激灵,伸手去扯病号服里面紧紧裹着他的那件束身衣。池陆连忙抓住阮逐舟的手:
“不能解开,先生,哪里难受就告诉我,我给您想办法。”
阮逐舟死死抓着他的手,小腹微弱起伏,他腰腹纤细,又被紧紧束着,看着好似只有巴掌宽,随时要被勒断一般脆弱。
青年汗湿的睫毛抬起,张开干涩唇瓣:“……渴……”
屋里其他人都在忙着进进出出将各种生命**的仪器推进来,只有池陆一个人寸步不离守在他边上,听得见他虚弱的气音。
池陆几乎立马跳起来:“先生您等着!”
不知道一个刚做过手术的病人能不能喝水,可是按理说刚做过手术的病人也不会像他的先生这样毫无开刀痕迹。池陆满心都是让阮逐舟过得舒服些,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冷柜前,拉开柜门。
冷柜里摆了几排饮品,他一下子犯了难,常识告诉他手术后的病人应该喝水,可是冷柜里偏偏没有水,都是一些茶喝咖啡之类不适宜病人喝的东西。
他急匆匆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最下面的一盒软饮上。是一盒蓝莓汁,还自带吸管,矮子里拔大个,它算是唯一相对适合病人暂时解渴的液体。
池陆没多想,拿起蓝莓汁跑回床边,把吸管插好,扶着阮逐舟让他靠着垫高一些的软枕,把吸管递到阮逐舟唇边:“先生,您先将就一下,我这就再去给您找水。”
阮逐舟勉强坐起来,脖颈仿佛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池陆侧坐在床边,他就用额角靠着池陆宽厚的肩膀,垂着眸子,恹恹地含住吸管,轻轻吮吸一口。
池陆紧张地盯着对方淡色的唇。过了几秒。阮逐舟喉结滚了滚,松开吸管舔了舔唇,气喘微微地吁了口气。
阮逐舟的肩膀被池陆从背后圈着,一侧肩头握在青年宽大掌心。池陆还想继续喂,阮逐舟却动了动手指,示意他停下。
他脸色惨白,声音虚弱如蚊讷:“不用了。”
池陆讷然点点头,将蓝莓汁放到一边。他有些不安地摩挲两下阮逐舟战栗的肩胛骨:“从前我见先生说过,您最喜欢的口味就是蓝莓,所以……”
阮逐舟睫羽低垂,喘息略微急促,多半是那件不知名的束身衣勒得喘不过气的缘故。光是竭力不昏过去似乎就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但阮逐舟还是努力转过脸,视线对上的一霎,池陆呼吸一滞。
“这一路上,我有无数次想着,既然全世界都没人领情,不如趁早放弃来得痛快……”阮逐舟对他露出无力的微笑,“可我改主意了。只要还有一个人舍命相陪,我做的这一切,都不算,白费。”
池陆愣住。他想问先生做的这一切指的究竟是什么,但他随即听到阮逐舟轻声道:“……谢谢你,砚泽。”
说完阮逐舟脱力地阖上眼帘。池陆怔忪地看着怀中人,直到那些忙碌的协会成员围拢过来,一个人开始扒拉他的手臂示意他放开:
“会长现在需要平躺输液!”
池陆冷不防被人拉开,阮逐舟顿时被人团团围住,他眼看着阮逐舟消瘦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阻挡之下,愣了一拍方才反应过来,怒道:“让开!我要陪着先生——”
他的喉咙突然卡壳的录像带一样卡住,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青年的大脑短暂陷入宕机的空白。
“砚泽”。“池陆”。
这是谁赐给他的名字?
青年脑袋里顿时闪过“养母”这两个字作为答案,但一股巨大的荒谬与不真实感大浪迎头般将他吞没。
他哪里来的什么养母?
他现在所处的世界里,赐予他新生的是谁,让他甘愿舍命相陪的又是谁?
左眼眶一阵剧痛,池陆痛得弯下腰,啊的一声大叫,死死捂住眼睛。痛觉如一张网,顺着神经笼住他的脑袋,青年最终支撑不住,噗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我是谁?
究竟是谁,赐予我姓名不朽?
世界的残片被暗影卷积吞没,洪流滚滚而去,世界刹那间寂静。
池陆抱头跪在地上,他只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以及声嘶力竭的喘气声。大概过了一两秒,也可能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另一个声音急切地反复呼唤他:
“……砚泽?砚泽!”
那个阴暗冰冷的更衣室又重新出现,方才还赏了他两个巴掌的人此刻正一边匆匆将凌乱的衣服整理好,一边蹲下来忍着腰肢酸疼要把池陆从地上拉起:
“砚泽你怎么了?是头痛吗?我刚刚分明没用多少力……砚泽,你别吓我,我现在扶你去医院——”
阮逐舟拽了跪在地上的人一把,没有拽动,于是也蹲下来想查看池陆的情况。他不明白怎么上一秒人还生龙活虎的,突然跪在地上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然而突然之间,垂着头的青年一伸手,反握住阮逐舟试探性伸过来的手腕。阮逐舟一个重心不稳,跟着跪倒,二人面对着面。
池陆抬起头。
阮逐舟睫羽倏地一颤。
对方双眼猩红,喘着粗气看向他,二人对视片刻,池陆忽的一把将阮逐舟拥入怀中,动作之用力仿佛要将阮逐舟揉进自己身体中。
阮逐舟怔了怔,刚要说话,只听对方在自己耳畔开口,声音低哑,含着浓重哭腔:
“先生……”
阮逐舟猝然愣神,呆呆跪坐在原地。
池陆抱着他的胳臂结实有力,却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埋头在阮逐舟消瘦的颈窝里闷声哭泣,而阮逐舟只是一动不动,良久才慢慢抬起手,不敢置信似的,轻轻抚上池陆宽厚战栗的后背,一下下轻拍。
池陆哽咽着:“先生——”
阮逐舟哽了哽,微微偏过头:“嘘。”
池陆咬住嘴唇,将人拥紧。阮逐舟张了张唇,惨淡一笑:“会被它听见的。别再多说了。”
池陆闭上眼睛点点头,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他们都知道阮逐舟的“它”指的是谁。正因如此,即便历经千辛万苦相认,即便心照不宣,也只能缄默于口,让一切尽在不言中。
什么都知道,因此什么也说不得。
他们静静相拥,池陆鼻音浓重,抬起头时深邃俊挺的眉眼都哭得红通通的,像一条挨了浇的委屈小狗。
“先——学长,”他捧住阮逐舟的脸,“我带您回家。”
阮逐舟反握住他的手,在对方掌心蹭了蹭。看见池陆顿时烧红的耳根,他不由得轻笑。
“好,”阮逐舟温和道,“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