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哨向14像个只知道埋头苦干的乡下小……


    池陆心头倏地一震。


    原以为这些人不过是拜拜山头,抱团排挤他这个外人,谁知季明这人看着老实,实则早就有了反心。


    人群中传来季明的冷笑,池陆这次更不该再动,把身子往后藏得更隐蔽了些,竖起耳朵细听。


    季明道:“阮逐舟那么脆的身板,能骑在咱们这些哨兵头上耀武扬威到现在,还不是仗着他能帮咱们精神疏导。要是真找到安全区……”


    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下:“说来若是找得到安全区,不愁没有其他更识相、精神抚慰更出色的向导,到时候咱们不需要巴巴地求着他,一人有一个向导配对,谁还稀罕这个废物花瓶。”


    “就是!”有人跟着义愤填膺,“大哥,咱们不能总是被一个无能的向导牵着鼻子走,阮逐舟除了长得耐看了点,我瞧他也没有什么能耐……”


    季明摸了摸下巴,古怪地笑笑。


    “谁说不是呢。”他意味深长,“他最好祈祷池陆口中的安全区就是个海市蜃楼。否则等咱们有了向导,他可就惨咯……除非跪下来求着咱们哥几个玩一玩,或许还能看在他那张脸的份儿上……”


    一阵粗鄙的笑。季明脸上的猖狂褪去,恢复平常的严肃,环顾一圈人:“好了,这里不宜久留。”


    哨兵们收敛起意淫的神色,跟着季明鱼贯而出。


    池陆站在货架后,只感觉手心一阵发凉,胸腔却簌簌地燃起火。


    他早该知道这些人的真面目的——不,知不知道都与自己无关,横竖怎么一个人来的就怎么一个人离开这座塔。


    可阮逐舟呢,自己有义务把这些人的小心思告诉他吗?


    左侧上臂传来的紧束感提醒了他,池陆低下头,看向箍在手臂肌肉上的臂环。


    他咬了咬牙,转头从另一侧破损的玻璃门离开。


    门板旋转又关上,嘎吱嘎吱尖锐地响,掩盖了池陆离去的脚步声。


    玻璃蒙了厚厚的灰尘,透过下午的阳光,隐约反射出不知何时站在另一侧的苍白人脸。


    阮逐舟眯起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池陆的背影远去,消失在窄巷拐角。


    *


    A城的物资搜寻工作结束得比预想中顺利。车队连一只落单的丧尸都没有遇到,满载而归。


    亲自去了一趟A城后,除了种子、肥料和农具,阮逐舟还有些意外收获。


    虽然有丧尸威胁,可第三个副本的科技水平较之之前意外地高了不少,在A城他们甚至找到了一种农作物的催熟营养剂,这种在阮逐舟生活的世界从未有过的黑科技在这儿早已得到了普遍应用。


    这也意味着,原本预估需要三五个月才能长成的粮食,现在只要一个月就可以完成收割。


    很快,塔内加班加点在高墙外开辟出一块十米长宽的荒地,趁着白天丧尸不能出来活动时砌起三面围墙,作为一小片“实验用地”。


    平时出生入死、各个身手了得的哨兵,如今全都变成挽起裤腿下地播种的农夫。


    池陆自然也不例外,准确来说,实验田里最脏最累的活,依旧责无旁贷地落在他身上。


    所幸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除了夜间偶尔要解决掉零零星星的一两波丧尸,大部分时间他的任务都是看顾着珍贵的幼苗。


    尽管辛苦,但池陆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过了一段难得的安生日子。体力上的损耗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倒是农耕种田这种返璞归真的方式远比成天打打杀杀要平和得多,看着作物以惊人的速度生长,他反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与满足。


    末世之下难得丰收的体验,夜间在实验田站岗时,池陆反倒充满了踏实。


    秧苗不会说话,可人心险恶,一排排农作物反而成了更贴心的陪伴。


    时间一长,池陆甚至隐约对这些自己亲自播种的庄稼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哟,这不是咱们的稻草人先生吗?”


    临近入夜,原定要换岗的哨兵没有来,反而和其他人靠在墙边,叼着今晚发放的香肠,远远对着池陆奚落。


    “可惜这里没有乌鸦,不然就更像个稻草人了,池陆,你自己说是不是?”


    冷嘲热讽从池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池陆默默拎起水桶,向田埂走去。


    不来换岗也好,在这他乐得自在清闲。还真以为这就能刁难到他呢。


    “你们俩,跑这里来扯什么淡?”


    季明的声音传来,那两个哨兵收起香肠,嘻嘻哈哈地站好。


    “大哥,我们监督池陆的工作呢。队长不是说等着一个月之后看成果呢嘛。”


    “是啊,我们俩看他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在咱们塔里当一头耕地的老黄牛也挺好的,万一他就是这方面的人才呢?”


    二人说着吃吃地发笑,季明没有制止,反而转头看向实验田里浇水的池陆。


    “少摆你那臭脸。”季明朝他扬声吆喝一句,“这可是塔里最清闲最安全的工作了。如果不是队长想到这个开源节流的法子,这种简单的差事还轮不到你来做。”


    在A城时季明的那副嘴脸又在脑海中浮现。池陆把倒空的水桶放在地上,用搭在脖颈上的毛巾擦了擦下巴上的汗,直起腰。他没有转身去看季明。


    “虽然不记得自己的事,不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句话我还是有印象的。”池陆静静道,“这老话说的,大概就是咱们这种人。我不觉得种粮食简单,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倒是生来就被培养成一个刽子手,怎么看也算不得光彩的事。”


    那两个哨兵登时红了脸:“你——”


    “谁在下面?”


    头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线。


    实验田中的四个人同时呼吸一顿。


    池陆率先转身,向高墙上方看去。


    除了开垦种田,经过上次的丧尸潮,塔内最大的改动就是关于防御机关的改进。高墙被哨兵们进一步加宽,最上方挖出了古城墙一样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窄道,如今哨兵们作战时便再也不用危险地跨坐在墙头,而是可以站在窄道中伏击远处的丧尸。


    阮逐舟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利落黑风衣,站在上头。风吹过硬挺的面料,衣摆猎猎摆动,掀开又落下,露出青年裹在羊绒衫中的劲韧腰身。


    除了池陆,其他三个人表情都变得十分精彩。


    “队长,”一个哨兵吞了吞口水,“您最近一直在研究室里,听说您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就为了研究那个什么一号丧尸……这个时候,您怎么突然过来了?有事叫我们一声,我们立刻过去就是。”


    阮逐舟不搭腔,漆黑瞳孔微动,向下俯瞰。


    他的目光不偏不倚与池陆对上。


    池陆站在“田”间,快入夜了,气温微凉,青年却只穿着黑色跨栏背心,露出宽阔的肩膀,左臂的臂环还戴着,后颈上搭着毛巾,却挡不住劳作时的汗珠顺着对方结实的脖颈上的青筋滑下,胸膛晶莹汗湿了一片。


    真像个只知道埋头苦干的乡下小糙汉子。


    阮逐舟多看了池陆两眼,这才慢慢将目光移到季明脸上。


    “你说,”向导薄唇翕动,“怎么回事。”


    季明嘴角肌肉抽动一下,迅速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队长,这不是到换岗时间了吗,”他解释道,“队长对这块小实验田这么上心,可您最近忙得很,我想着这毕竟关系到塔里兄弟们的口粮,所以想亲自来看看,顺便给池陆换班。”


    配上那老实巴交的模样,一番话说出来,饶是池陆也有点叹服他瞎编乱造的口才。


    可这些人话里话外提及的“队长很忙”这个信息,倒是比自己被诬陷的处境更让池陆感兴趣。


    太久两耳不闻墙外事,他和阮逐舟算起来也有一小段时间完全没碰面过。


    他以为这不过是自己专心于侍弄这些作物的结果,可从这些人说的听来,阮逐舟最近应该也不是一般的忙碌。


    他不禁凝眸望去。


    阮逐舟清瘦的身姿几乎隐没在塔下的阴影中,睫羽浓长,如忽扇的蝶,柔和了凌厉疏离的五官。


    脸色的确比以往还要更加苍白。池陆注意到阮逐舟的嘴唇,向导的唇形薄而好看,此刻那唇瓣却几乎失了血色。


    仔细看上去,阮逐舟当真又消瘦了一些,晚风如织,吹乱青年的额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对方身子极小幅度地晃了晃,仿佛扛不住这阵骤起的风。


    然而对方的视线却停留在季明身上。


    池陆倏而不自觉地抿紧嘴唇。


    阮逐舟看了季明一会儿。


    “好。”他颔首,“今晚不必换岗。你到疏导室来。”


    几个人纷纷睁大眼睛。


    季明自己也没预想到:“队长,您最近太操劳了,*不眠不休的……您会吃不消的!”


    阮逐舟轻哂。


    或许是错觉,池陆总觉得对方余光有意无意扫过他。


    “这是命令。”阮逐舟说,“十分钟后,疏导室报道。”


    说完阮逐舟转过身,沿着窄道走远。


    实验田里一片寂静。


    两个吃瓜的哨兵互相看了一眼:“队长最近都多久没给任何人做过精神疏导了……”


    “队长精神力本来就不够强,从前养尊处优的时候,想拜托他做疏导都不知要怎么拿乔呢!”


    二人又一齐向季明投去艳羡的目光:“大哥,果然是你,在队长心里的分量真是不一般!”


    季明脸上闪过一丝掩藏不住的得意,语气都有些压不住:“少说一句没人拿你俩当哑巴。行了,熄灯之前去我屋里一人拿点吃的吧,最近都辛苦了。”


    两个哨兵兴高采烈击掌,迫不及待地跑开。季明扭头看向池陆,对着面色阴沉的青年扬唇一笑。


    “见者有份。”他挑眉,“我有不少多余的罐头,也分你一点?”


    池陆把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抽下来,啪的一声。


    “怎么就见者有份了,我不明白。”他低声说。


    季明笑意加深。


    “在这塔里,没人比我认识阮队长更久。能让他这种个性的人耗神耗力地做精神疏导,这份……被偏爱的喜悦,当然要和大家分享。”


    “其实,咱们这些哨兵的眼光都看得出,队长长得其实,”季明努努嘴,“挺带劲儿的。这你不否认吧?”


    池陆握着毛巾的手攥紧,手背青筋暴凸。


    季明快活地大笑,再不看他,挥了挥手,像个击败挑战者的头狼,转身潇洒离去。


    第72章 哨向15阮逐舟是在保护自己……吗?……


    仪器嗡嗡的运作声慢慢消失,空气中还残留着精神力场震动的余音。


    阮逐舟坐在椅子上,摘下面罩,看着躺椅上的季明将头盔脱下,长舒一口气,睁开眼睛:


    “多谢队长,看来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阮逐舟淡淡嗯了一声,把面罩随手放到一旁方桌上。侧过头时,青年的鬓发在灯下反射出被冷汗打湿的光。


    “你可以走了。”阮逐舟声音有些哑,道。


    季明不敢违抗,偷偷多看了阮逐舟几眼,站起身。


    他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他忙转过身,看见面罩倒在地上,阮逐舟撑着桌子,另一手捂着心口,肩膀起伏着,喘息沉重。


    “队长?”


    季明赶紧上前把人扶住:“您这是何苦,为了我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下一秒,阮逐舟那只骨节纤长的手按住他的胳膊,将自己的手臂抽离出来。


    季明怔了怔,强压下眼里的失望:“队长,哨兵虽然不能对向导进行反向疏导,不过我们的精神体对您也能起到一定的安抚作用。要不让我的猫头鹰……”


    阮逐舟原本低着头,那白得快要透明后颈凸起一截骨骼坚硬的形状。他闻言强撑着抬眸:


    “你说哨兵的精神体?”


    季明连连点头。


    阮逐舟闭了闭眼,似有妥协:“好吧。”


    季明大喜过望,诶了一声,刚要召唤自己的精神体显形,突然听到阮逐舟补充道:“把它带过来。”


    “……把谁?”


    阮逐舟压下喉头艰涩的喘息:“去把池陆的那条傻狗,带到我房间。”


    *


    夜风裹挟着凉意往骨头缝里钻,池陆靠坐在墙根吹着风,昏昏欲睡。


    远处时不时传来丧尸的嚎叫,嘶哑的吼声从很远的地方北风送来。


    周围太空旷,丧尸的声音即便离塔很远也能如狼嗥传来,时间久了,池陆早就习惯伴着这种声音入眠。


    往常他都会在打盹之前最后检查一遍这些作物,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自打季明走后他便他心不在焉,完全提不起精神来。


    空气中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池陆半阖着眼,要睡不睡的,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周围应该发出的动静。


    是精神体的通感。


    精神体灵敏的嗅觉同步传递到大脑皮层。尽管不愿承认,可池陆还是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与土壤和植物截然不同的味道。


    “你来啦。”


    果然,池陆闭上眼睛,鼻子里重重吁了口气。


    是阮逐舟。


    对方听起来很疲惫——疲惫是当然的,池陆暗想,真活该,谁叫他一个精神力平平的向导非要逞能,还赏罚不分,给季明这种哨兵做精神疏导?


    他感觉到精神体走进一个房间,阮逐舟沙哑地笑,虚弱地唤它:“今晚要麻烦你了,砚泽。”


    精神体慢慢走近。池陆本来心里憋着一股理不顺的气儿,听见阮逐舟开始断断续续的咳嗽时突然就散了,他睁开眼,坐直身子,改为双手抱膝。


    “麻烦你了,”他不禁阴阳怪气地重复一遍,“到底是麻烦谁……也不知道去感谢一下真正该感谢的人。那明明是我的精神体。”


    风吹过未完全催熟的玉米杆,发出沙沙的响声,附和他的牢骚。


    精神体面对着的阮逐舟是什么样的状态并不能得知,然而很快,白狼轻轻一跃,跳上某个类似于床垫的柔软平面,而后前腿弯曲,默默趴下来。


    “好。真乖。”


    一只微凉的,细瘦的手臂搭上精神体。


    池陆蓦然从头僵硬到脚,抱紧膝盖。


    这次不会是错觉。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拥抱。


    “就一会,一小会就好。”


    单人床上阮逐舟侧躺在床的一边,将趴在床上的白狼往自己怀中带了带,感觉到精神体超乎自身习性的乖顺,便将其拥得更紧。


    他下意识用哄小孩的语气称赞:“真棒,好狗狗。”


    塔内节约用电,连蜡烛的分配也少了,桌上的烛芯摇摇欲坠,床后的白墙上倒映出两个深灰色的,小山包似的剪影。


    阮逐舟套了件黑色的短袖T恤充当睡衣,腰间搭了条薄毯。他穿得单薄,白狼一上了床,便如同靠过来一张暖呼呼的大毛毯。


    阮逐舟喟叹一声,将热源搂紧。


    “今天好像稍微有点用力过猛,”他闭着眼睛,像在自言自语,“感觉有点不舒服……季明那家伙的精神海像条臭水沟似的,简直……算了,那家伙不提也罢。”


    白狼眨眨眼睛,在床上扭了扭,低头去舔阮逐舟的手肘。阮逐舟嘶了一声,却并没不耐烦的样子,反而微微睁开眼睛,抬手在白狼额前刮了刮。


    “很贴心嘛。”他疲惫一笑,“养狗千日用狗一时,季明说精神体可以反过来对向导起到一些抚慰作用,看样子不假。不瞒你说,我现在浑身的关节还真酸痛得要命……”


    他笑着笑着,唇角弧度慢慢消失,叹了口气。


    精神体的体型比不上人类,可毛茸茸放大了视觉效果,白狼往床上一躺,像个等身抱枕是的,衬得本就骨架利落清瘦的人更加纤细如弓。


    阮逐舟意识到白狼还在变着法儿往自己怀里拱,没有制止,反而以抱抱枕的姿势把白狼抱得更紧。


    或许享受毛茸茸的触感也是抚慰的一部分。毕竟有谁能拒绝这么治愈的方式呢。


    向导白皙的手臂几乎陷进精神体蓬松的白毛中。他听着精神体发出动物特有的低频呼噜声,重新闭上眼睛,全身的肌肉似乎就在抱着白狼静静侧卧的一呼一吸间放松,甚至大有要将重心压在其身上的趋势。


    精神体不会说话,可是他们“心意”相通,白狼体贴地不去打扰阮逐舟休息,仰起脑袋,眨巴着绿眼睛看着阮逐舟的脸,尾巴却隐隐地开始甩动。


    阮逐舟啧了一声,下意识动了下腿,将恰好扫过来的狼尾巴夹住:“不许。”


    白狼不满地嗷呜一声。反倒是阮逐舟隐忍地吐出一口气,毛发蓬松的尾巴被大腿夹住,内侧皮肤传来温热的痒意。


    他没忍住,两腿下意识磨了磨。


    白狼的尾巴于是立刻不再动弹。


    “真舒服。”阮逐舟叹息着感慨,“季明打量我不知道他暗戳戳的馊主意……怎么可能。我只找最乖的好狗狗陪着我,你说对不对,砚泽?”


    又一阵夜风拂过塔外,池陆打了个冷颤,猛然掀开眼帘。


    听见砚泽两个字时,他脑中不亚于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他快被这个曾经赋予自己,又在一夜间移交给精神体的名讳逼疯了。


    不止是砚泽这个名字。


    阮逐舟今晚的一切行径,都在把池陆往绝路上逼。


    他松开抱膝盖的手,低头揪住头发。


    这个傻瓜向导,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没有尾巴,可现在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尾巴这种东西的存咋——尤其是它被夹在某人光//luo的大腿之间,他能想象出对方常年不见光而更加苍白的、几乎能看到细小的毛细血管的细腻皮肤,那婴儿般吹弹可破的皮肤,正夹着蓬松的尾巴摩擦。


    不仅仅是尾巴。


    池陆的想象力海啸般暴涨,他的也眼前从未出现过如此丰富真实的画面,一会儿看见阮逐舟的衣摆不小心蹭起,露出一截柔韧的腰肢,一会儿看见阮逐舟清瘦的手臂在蓬松的茸毛中若隐若现,可无论如何都紧紧地环抱住自己……


    不对。


    不是“自己”。从始至终,被拥抱,被称赞,被需要的对象,都是白狼,而非这位白狼精神体的主人。


    一股怒火噌地烧起来,若是意念能化为实体,此刻恐怕整片实验田都要被烧成灰。


    池陆胸膛起伏,如剧烈运动过后似的喘着粗气,眼角肌肉扭曲地抽动。


    他咬牙切齿:“这个背主求荣的叛徒……喂!”


    藉由通感,池陆冷不防感觉到白狼的头低下,理直气壮地一个劲儿往阮逐舟怀中钻。


    他懊恼地出声,然而不过是白费工夫,阮逐舟倦怠的笑音传入耳畔:“真拿你没办法……把我挤到床下去你就安心了吧,傻子。”


    说归说,阮逐舟还是大方地敞开怀抱。


    紧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触感贴上来。池陆的眼睛情难自抑地瞪大。


    精神体的头,正埋在这位对外蛮横无理的向导胸前。


    阮逐舟很瘦,身板自然也骨感的硬,可他并没有哨兵们那种天生为战斗设计的低体脂率,身上瘦,放松时的肌肉却是柔软的。


    而如今,这谈不上软硬来衡量的微妙触感,化作当头一棒,结结实实地将池陆的理智砸成了渣。


    “这狗崽子……!”


    池陆牙都快要咬碎,怒极冷笑:“什么抚慰,分明就是占便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多想把脑袋里的神经揪出来打个结,好让自己别再接收这些霍乱人心的信号。为什么偏偏是他带出一条这般没骨气的臭狗!


    脑海中,阮逐舟放松地喘息着,咬字因为惬意而有些模糊:


    “果然是只知道心疼人的乖狗,和其他精神体都不一样。”


    一枚糖衣炮弹成功让白狼被夸得找不着北,吐着舌头哈哈捯气儿。


    “心疼?”池陆已经气得神志不清,忘了自己说话对方听不到,口不择言地嘲讽起来,“谁心疼谁?我可不心疼你这种给哨兵和精神体使离间计的坏向导,我不吃这一套!明白吗——”


    “砚泽。”


    池陆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像个失心疯患者,微张着嘴,瞳孔放大地瞪着实验田上方虚无的空气。


    阮逐舟的声音好像有什么魔力。每次对方叫出砚泽两个字时唇间的齿音,干净而略带磁性的声线,都让这个陌生的名字成为一道撩拨他心弦的魔咒。


    叫的不是他,可有了和精神体的通感,他越来越生出一种自己正和阮逐舟同床共枕,甚至听着对方耳鬓厮磨的错觉。


    阮逐舟不再带着那轻松的笑意:“其实我有任务在身,所以平常才不得不那样对你。”


    池陆愣了愣,没等思考这句话的深意,阮逐舟又道:


    “我已经尽量选取一些不会伤到你的法子了……好在它并不为难我,马马虎虎都判定我完成……老实说,今晚你来之前,我还以为你觉得我欺负你,不愿来陪我呢。”


    池陆恍然大悟。最近他被流放成为实验田的农夫,而阮逐舟把自己关在塔里做研究,明明自己没有招惹到谁的地方,可自己每天不一定什么时候都会感觉一阵头痛,池陆很清楚痛觉出自他的精神体,他能感觉到白狼不是莫名其妙被谁踹上两脚,就是被没收了罐头,各种小惩罚不一而足。


    原来都是阮逐舟在背地里欺负它。


    但阮逐舟话里指的“他”是谁,难道塔里还有人权势大到可以逼迫阮逐舟做他不想做的事?


    池陆第一反应想到季明,又自己否定了这种猜测。


    塔里没人敢招惹阮逐舟。就算季明他们骨子里瞧不起孱弱如阮逐舟这样的向导,他的唯一性还是能支撑他在塔里作威作福。更何况阮逐舟这个张扬跋扈的个性,谁能治得了他?


    池陆陷在弯弯绕里脱不开,单人房间里,阮逐舟却低下头,纤长后颈骨节微凸,他阖着眼,唇峰几乎触及窝在怀中的大只精神体柔软的绒毛。


    “嗯,我知道,别为我担心。”阮逐舟低声说,“哨兵们以多欺少成风,今天我要不给季明一份面子,那傻子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池陆狠狠一怔。


    阮逐舟慢悠悠的:“季明是哨兵堆里的老大哥,塔内唯一的A级,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容不得池陆。那个傻子强是强,可锋芒露得太早,季明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表面笼络人心,实则比谁都小肚鸡肠。”


    他停下话头,拍拍白狼露出来的肚皮:“和你说这些干什么,笨狗的脑袋大概也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好了,睡吧。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房间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人和精神体交错起伏的呼吸。青年轻浅的喘息声逐渐淹没在白狼打盹的呼噜声中。


    夜风不知何时减弱下来。


    池陆睁大双眸,痴痴地看着田埂间的叶浪。


    阮逐舟是在保护自己……吗?


    他心里像是打翻了塔内过期的罐头,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说不上是感动,后悔,酸楚,五味杂陈过后,胸腔深处后返上来的竟是哨兵骨子里争强好胜的本能引发的、扬眉吐气的快感。


    季明接受了精神疏导。


    那又能如何?


    阮逐舟是为了自己,才施舍给季明那一点点恩惠。


    所以,是自己赢了。


    他赢了那些白痴哨兵,赢了季明,甚至赢了自己的那条傻狗。


    池陆抬起头,向塔顶看去。


    房间窗户微微透出的烛光熄灭了,证明阮逐舟已经抱着他的精神体陷入安眠。


    赢家先生心里忽然泛起一阵空虚的惆怅。


    他深深地感觉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赢家,唯独赢不了这位他读不懂的幕后操盘手。


    第73章 哨向16带我回家,池陆。我真的…………


    季明的确没骗人,有池陆的精神体作陪床,阮逐舟一夜都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早上起来,尽管有着越临近复活通关就越虚弱的debuff和精神力脆弱的身份设定,阮逐舟还是感觉神清气爽,疲惫和酸痛一扫而空。


    身体恢复后,阮逐舟叫人把精神体重新带了回去,继续投入到对丧尸样本的研究中。


    他和池陆成了不得拜的街坊,一个成天在户外面朝黄土背朝天,另一个久不见阳光,把自己关在塔内临时搭建的实验室,与丧尸样本打交道。


    那天的小插曲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塔内平静的日子又度过了五天。


    直到这天入夜,刺耳的警报铃划破空气,惊醒了熟睡中的哨兵,也惊动了正在熬夜做研究的阮逐舟。


    “队长,有丧尸群经过!”


    研究室“闲人免进”的牌子掉在地上,门被季明大力推开:“这里太不安全,请您跟我来!”


    阮逐舟摘下手套,拿起记录研究数据的本子,跟着季明走出研究室。走廊窗户外,高墙下的防护机关已经开启,再远处什么都看不清,黑压压的夜色遮掩下,成群丧尸的脚步却轰隆隆小范围的地震,透过地面传导至塔下。


    二人在楼梯口停下。阮逐舟叫住要下楼的季明:


    “怎么没人提前观测到这么大波的丧尸群?”


    季明:“我也感觉蹊跷,队长,这些丧尸在我们的观测设备里是突然出现的,观测的兄弟认为可能是一起出了故障,我倒觉得可能是它们临时改道,等到路线偏移至塔所在的方位时,观测到也晚了……”


    阮逐舟摇摇头:“恐怕不见得。走吧,上高墙。”


    季明愣了一下,时间紧迫,他没空追问阮逐舟不赞同的缘由,带着阮逐舟出塔,二人很快登上高墙。


    如今的高墙在阮逐舟的主张下,已经改造成类似于古代城墙似的存在,虽没有真正的城墙那般宽到可以在墙头上通过车马,但容纳一人通过绰绰有余。


    夜间丧尸具有趋光性,阮逐舟跟着季明摸黑登上墙,用热成像仪观测,这才发现丧尸群并没有想象中数量那么多,只是行进速度比上一批更快。


    墙头已经站了一排蓄势待发的哨兵,池陆自然也在其中,他本在田里尽职地担任稻草人,听到丧尸群的动静,第一时间撤回到了安全范围内。


    阮逐舟放下热成像仪:


    “你们观察的结果如何?”


    一个长期负责放哨观测的哨兵答:“阮队长,这些丧尸行动速度虽然更快,但是并没有像上一次咱们活捉的‘一号’那种具备一定智力的变异丧尸。”


    阮逐舟点头:“丧尸有趋光性,想处理他们并不难,只要启动机关,用激光把他们吸引到最佳的射击位置,再一网打尽。”


    哨兵沉吟片刻:“您的这个作战计划……”


    “有问题就直说。”


    哨兵:“不是计划的问题,是咱们的激光枪恐怕没有那么多的能量。吸引丧尸到射击点位,这个过程恐怕要持续十多分钟,万一……”


    夜色中钻出一个人,拨开站在前面的几个哨兵:“我来做诱饵。”


    阮逐舟眉眼一动。


    他看向挤到最前面的池陆:“你确定?”


    池陆旁低声说:“我能行。”


    “我问的不是这个。”阮逐舟旁若无人地盯着他,“一个人太危险。”


    黑夜里,池陆的眸光忽的微微闪动。


    他看也不看周围哨兵的表情,毅然决然转过身,从一个愣住的哨兵手里拿过安全绳,将绳索的钩子拴在腰间早就系好的悬吊装置上。不等任何人出声,池陆抓住墙壁,俯身从墙头一蹬而下。


    墙头绳索如抛下的船锚锁链,在急速下沉中瞬间绷直,除了季明,其他几个哨兵都赶忙向下看去:


    “喂!这也太胡来了——”


    咻的一声,一道绿色的信号弹从墙下径直升空,留下一串白烟尾迹,哨兵们跟着那光源抬起头,看着信号弹在高空中炸开明亮的光。


    信号弹的光芒如丧尸中的行军令,墙外的丧尸群里传来接连不断的嚎叫,很快,丧尸们开始向着信号弹发射的方位行进。


    “进入射程区域了,”季明忍不住大喊,“趁现在开枪!”


    话音一落,墙上机关大开,激光阵咻地开始射击!


    丧尸哀嚎着接二连三地倒下,如果是白天,塔内的人类一定会看到外面毒血蔓延成河的惊悚场面。


    然而夜色遮掩了几分血腥,季明松了口气,一边抬手捂住鼻子,试图挡住那恶臭的味道,他侧目而视,却发现阮逐舟表情丝毫没有松懈,依旧紧盯着什么。


    他怔了一下:“队长?”


    砰砰两声枪响,墙上的绳索剧烈晃动!


    一个身影逆着丧尸群的行进方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尸潮和激光阵,闪赚腾挪间灵巧地躲过敌我双方的攻击,所到之处如旋风扫过,侥幸逃脱激光追杀的丧尸被逐个射中额头,野草般无声无息地倒下。


    那无疑是池陆的身影。


    季明咽了咽唾沫:“队长,照这个速度,三分钟就可以结束战斗……多亏,多亏池陆他主动请缨。”


    阮逐舟听不见他说话似的,忽然伸手一指:“关掉激光。”


    密不透风的激光网阵消失了。好在哨兵具有过人的夜视能力,其他哨兵都悬着一颗心向下看去。


    季明所言不虚,三分钟的功夫,墙外的荒地上只剩下四散纷飞的血肉和丧尸的遗骸,偶尔有几个还有意识的丧尸,也大多被炸断了下半身,缺胳膊少腿,在地上扭曲爬行,全然不具备威胁。


    阮逐舟并不能凭肉眼就看到这一切,他拿起热成像仪,季明赶忙在旁边提示:“已经结束了,队长。”


    “还没结束,”阮逐舟抿了抿唇,“池陆人呢?塔里的机关不具备识别能力,万一误伤了——”


    空气中突然传来当的一声低沉的巨响,如敲响的钟楼。墙上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季明吓了一跳:


    “什么声音——啊!”


    不止是他,连其他哨兵也都痛苦地捂住头,有的甚至腿一软蹲在地上起不来身。


    阮逐舟放下热成像仪。他意识到刚刚的声音并非自然环境发出的,换句话说,只有他们这些在场的向导哨兵才能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振响。


    是精神海的震荡。


    有哨兵的精神海因为超负荷陷入狂暴了,还是一个精神力极其强悍的哨兵!


    阮逐舟顾不得其他被同类影响到动弹不得的哨兵,转身飞速跑下高墙,下头把手大门的哨兵也被巨大的精神海震得东倒西歪,阮逐舟将人推开,一把拉开门闸:“走开!”


    他推开大门,不顾满地被鲜血泥泞的荒地,向着精神场域大幅波动的中心源奔去。


    精神海的暴动如十级海啸,同类哨兵之间最容易受到影响,塔内剩下的人几乎已经处于瘫痪的状态,阮逐舟作为传递精神疏导的一方,受到的反噬更小,但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忍着晕车似的天旋地转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走,跨过无数横陈的丧尸,直到夜色深处一个孤立的身影闯入眼帘。


    阮逐舟深吸口气:“池陆!”


    池陆转过身。


    哨兵的眸子比漫漫长夜还黑,对方的视线循声定格在阮逐舟艰难喘息着的脸上,青年目光微微放空,他抬手在腰间按下什么东西,咔哒一声,绳索的钩子应声落地。


    他紧接着松开另一只手,一把手枪无声地掉在草地上。


    浑身浴血的青年向着阮逐舟的方向迈了一步。


    以池陆为圆心,四周的空气都深海洋流般流动起来,阮逐舟不断告诫自己这就是精神场域的变化导致人对外界产生的感知错乱,可整个人还是不禁一晃,眼睁睁看着那高压的中心源向自己走来。


    阮逐舟闭了闭眼:“池陆,冷静点,是我……”


    池陆忽然身形暴起,利箭般向阮逐舟扑来,单手一把扼住阮逐舟的喉咙!


    阮逐舟被扑得“唔”的一声,向后倒退几步,池陆另一只手抓住阮逐舟的腰侧,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原本空洞的双目中凝起猩红色,鼻息愈发沉重,整个人如一头被激怒的猎豹,浑身散发着阴鸷暴躁的气息。


    阮逐舟艰难喘息着,抓住掐着自己脖颈的手:“放手!”


    他与池陆的距离连两公分都不到,然而他们正站在丧尸堆砌的尸山血海中央,只要池陆一松手,阮逐舟就会因为失去重心跌倒在地。若是他触碰到了那些高污染性的丧尸血液,一切就全完了。


    更可怕的是,池陆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哨兵嗜血恋战的基因促使青年歪过头,在阮逐舟颈侧轻轻嗅了嗅。


    阮逐舟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他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尖锐的犬齿,池陆随时都可以一口咬在他的侧颈,就像猎豹咬断羚羊的喉咙那样毫不费力,他颈部的皮肤在对方粗重躁动的气息之下登时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精神海拍起怒涛,每一次汹涌涤荡都昭示着池陆处在不稳定的边缘,阮逐舟不敢挣扎,只好试着动了动,却被对方抓得更近,接着他听见脚边传来一声压低的野兽低吼。


    阮逐舟的心跳都停了一拍。


    是池陆的精神体。他费力睁开一丝眼帘,看见那平日翻着肚皮任自己搓圆捏扁的白狼和初见时那般目露凶光,呲着牙站在自己脚边。


    彻底失控了。


    有那么一秒钟,阮逐舟几乎为自己的处境而绝望了。精神力的桎梏与池陆铁钳般的大手让阮逐舟呼吸不畅,他调整呼吸,从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看着我,砚泽!”


    池陆鼻梁皱了皱,眉头压抑地抽动两下。


    缺氧让阮逐舟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另一只手哆嗦着抚上池陆的侧颊,确认对方没有被激怒的意思,才缓缓向上,微凉的指尖触及池陆被汗湿的鬓发。


    “你的精神海,负荷,太大,”阮逐舟断断续续道,“刚刚的激光阵,和丧尸,刺激你的五感,所以才会,超载……”


    池陆无言地看着他,目光一错不错。


    最后的氧气耗尽之前,阮逐舟放手一搏,将手覆住池陆的太阳穴。


    “别怕,”他声音越来越轻,“我们,再试一次……”


    一滴孱弱的水珠啵地轻轻坠入海面,霎时间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波纹所过之处,动荡的浪涛却以排山倒海之势平息。


    池陆身子一颤,肌肉紧绷的脊背明显松弛下来,握着阮逐舟喉咙的大手逐渐脱力。


    他目光还有些发懵,不自觉地垂下头,鼻尖触及阮逐舟汗涔涔的颈侧。后者触电般一抖,闷哼着倒在池陆怀中,精神海里随即柔柔地绽开一片波澜。


    池陆目眦欲裂的神色一点点从脸上褪去。终于,他猛地喘了口气,直勾勾的双眼深处恢复了些清明:


    “嘶,痛……等等、阮队长?”


    他茫然地拥紧了怀中的向导,抬头望去。


    高墙上东倒西歪地栽了一大片人,而他的精神体正吐着舌头斯哈斯哈地喘个不停,一边喘气一边不忘焦急地用头拱着某个彻底瘫软下来的青年的小腿。


    池陆这才稍微理清一些思绪,低头:“主人?阮逐舟!”


    阮逐舟惨白着脸,浑身细密地颤抖,池陆也不废话,一把将人横抱起来:“刚刚是你压制了我失控的精神海?”


    他动作利落,幅度却不小,阮逐舟被颠了一下,吃力地呛咳:“其他人都快被你的精神海炸晕了……你说还能有谁?”


    精神体在前头一路小跑,为二人带路。池陆意识到动作过大,小心地将人抱紧:“你不是为我戴了臂环吗,怎么不制止我。”


    “那样只会刺激你做出更加不可理喻的事……”阮逐舟有气无力地动动嘴唇。


    “刚刚我的失控很严重吗?”池陆沙哑地追问,“我感觉自己好像缺失了这几分钟的记忆……上一秒我还在击杀这些丧尸,激光阵擦着我的脸将这些怪物射穿,一片眼花缭乱,脑子里有无数声音在啸叫,然后……”


    他顿了顿:“刚刚我的失控能影响到塔内的所有哨兵,肯定也不免影响到你。可你的精神力……”


    阮逐舟阖眼:“我可是你的主人,池陆。别把人看扁了。”


    池陆喉结滚了滚:“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关心你,就像你……像主人关心我那样。”


    “自作多情,我什么时候关心过你?”阮逐舟有气无力地问。


    记忆闪回到不久前高墙之上,丧尸群来犯时,那双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告诉他太危险的那双眼睛。池陆想起那双眼睛里的光,被那样一双幽冷深黑的眸子注视,会让你以为这世界上只剩下你与他两个人,他专注地望着你时,你便是他的全世界。


    被那双眼眸注视时感受到的关切,是自己的错觉吗。


    难道只是错觉吗?


    池陆不甘心地舔舔嘴唇:“主人。”


    阮逐舟侧过头,鼻尖蹭过哨兵的胸膛,微长的黑发凌乱地散着,略略遮住苍白的眼睑。


    “别问了。”他轻声道,“带我回家,池陆。我头痛,真的……好痛。”


    池陆愣了一下,抿紧嘴唇。


    “好。”他说。


    于是池陆抱紧了怀中逐渐昏沉的清瘦向导,背对着血染的荒原,跨过一具又一具丧尸的遗骸,向高墙下的大门走去。


    第74章 哨向17有情绪就自己调解吧,可怜的……


    耗尽全部的精神力后,阮逐舟整整昏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大亮。阮逐舟试着动了动手指,感觉到正躺在那自己那张单人床上,身下的床垫发出嘎吱嘎吱的弹簧摩擦声。


    “你醒了,队长。”


    阮逐舟转过头,看见季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又挪动视线,发现池陆正靠在窗口,抱着胳膊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阮逐舟清清嗓子:“情况怎么样?”


    季明关切地看着他:“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昨天……”


    他没有转头,眼神向侧后池陆站的方位瞟了瞟。


    “大家恢复得都不错,没有再出现失控暴走的情况。这*几天队长你安心休息就好,等身体好些了再考虑精神疏导的事,兄弟们都还能挺一挺,不着急的。”


    这话说得十分善解人意,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阮逐舟倒没接茬,看向站得离自己远远的池陆:“你在这守了一宿?”


    池陆身子动了动,抬起头,乱糟糟的黑发下露出一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嘴唇也有些皲裂。


    他刚要说话,床边的季明率先道:“没事的队长,一晚上而已,保证您的健康状况比什么都重要。其他兄弟也很担心您。”


    阮逐舟没说话,重新看向季明那张脸色红润的脸。


    他笑了笑:“我不需要人陪着了。你出去吧,我再休息一会儿就去研究室。”


    季明不赞同地皱眉,也不知道是为了阮逐舟的哪一句话:“队……”


    “这是命令。”阮逐舟回正了头,望着天花板。


    季明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上了,池陆从靠着的窗口一挺腰起身,也向门口走去。


    阮逐舟叫住他:“慢着。”


    池陆停下脚步。阮逐舟撑着身子坐起来,池陆稍微侧过身,看看阮逐舟起身时撑着床板时还隐约有些打颤的手臂,垂下眼帘。


    一夜昏沉不知事,阮逐舟的精力消耗极大,本就苍白俊俏的脸更加没有血色似的透明:“你和它都还好吗。”


    池陆眯了眯眼睛:“还好。”


    “那它怎么不在你身边。”


    “因为自诩为它主人的您把它关起来了,关在一个和我同等待遇的单人间,而我还无法做到让精神体收放自如。”


    池陆语气里升起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味,“主人,看来昨夜您恢复得的确蛮不错,已经有精力同时关心自己的两个手下了。”


    阮逐舟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我关心谁,轮不到你来操心。”


    池陆勾了勾唇:“也是。我自作多情嘛。”


    阮逐舟看了他一会儿,眼里的光沉淀下来。


    “我知道你无非觉得我在讽刺挖苦你。”阮逐舟说,“在这里活下去已经足够耗尽全力了,我没那个闲情雅致和你打嘴仗。我只是衷心告诫你,自作多情在末世是最大的浪费,你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活下来,如果你没能做好失去任何人的准备,即便再能打,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看起来充满说教意味的一段话并没能让池陆的扑克脸产生丝毫波动:“如果主人不做那些舍近求远的决定,您这繁华倒确实值得被奉为圭臬。可您连当着塔里其他人的面承认安全区的存在都不敢,龟缩在塔中,这难道就是您认可的最好的下场?”


    “很遗憾听到你管这座坚固的,半自给自足的堡垒叫龟缩。如果以死伤惨重为代价却只能找到一个生存条件还远不如塔的安全区,到时候谁来为这一切负责,你吗?”阮逐舟说。


    池陆面无表情:“昨晚没有我,光凭那些激光阵根本击退不了大型的丧尸群——这还是没有把机关损耗和其他意外考虑进去的情况下。这就是一座纸糊的堡垒,而你想要的只是权利带给你的快感。”


    “你又自作多情了,”阮逐舟轻哂,这一笑出现在向导苍白的脸上,显得他有种不似活人却摄人心魄的魅惑,“如果不是你的失控,昨天塔内也不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影响。”


    “没有我,其他做诱饵的人依旧会失控。你体会不到激光阵和丧尸群对于我们这种人造成的五感刺激——”


    “当时可没人逼你下去做诱饵。是你自己系上绳索跳下去的。”阮逐舟打断他。


    池陆一下子如鲠在喉。


    阮逐舟语气变得异常温柔:“你把我们的关系看得太不一般了,池陆。事实是你来了,我们评估;你对塔有用,我们就收留。你若是想走也没有关系,毕竟我们相遇的意义就是离别——哦,当然,前提是你能凭自己回到你口口声声要找的安全区。”


    池陆深望着他,嘴角肌肉抽动,又压抑地忍住。


    “是没人逼我。”他低声说,“可我那时是甘愿为你赴死的。”


    阮逐舟的笑意微微凝滞。


    池陆转过身,手搭上门把。他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停在原地,末了房间中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你感觉不到你自己身上的矛盾,但是我能。”池陆背对着阮逐舟,“你让我对阮逐舟这三个字效忠,我做到了。可你有把你当成我的主人吗?”


    说罢,他拧下门把手,推门离开房间。


    *


    [宿主,您有新的任务,请接收。]


    阮逐舟从研究室桌边起身,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忽然感觉头顶灯光格外刺眼,他眼前一白,撑着桌角勉强稳住身形。


    [宿主您没事吧?]07号忧虑的声音总算传来,[上次主角失控暴走导致您精神力也受到不小的影响,这才过去三天,您还没休息好就……]


    阮逐舟挨过眼前一阵刺目的光,摸到桌上的水杯:“先说任务吧。”


    07号无奈:[好的宿主,这次的任务依旧和您的角色设定有关,内容很简单,对池陆进行羞辱即可,系统仍然要检测主角的情绪波动。]


    阮逐舟呷了口热水:“我在这呆了多久了?”


    [已经快一整夜了,宿主。]


    阮逐舟摸了摸有些瘪下去的小腹。怪不得总感觉有点饿,不过想到塔内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饿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宿主,您最近都在搞什么研究,结果到底如何了?]


    面对07号的疑问,阮逐舟也不回避,从实验箱里拿出一支试管:“喏,这是上次在A城外采到的水源,塔里没什么像样的仪器设备,不过和丧尸病毒有关的检测还是做得出来的。”


    07号观察着试管里浑浊的液体:[这还用检测?感觉就像病菌大本营……]


    “的确如此。”阮逐舟晃了晃试管,“水里的确有丧尸病毒。不过这么简单概括还不够严谨,准确来说,丧尸病毒在水中并没有太大的活性,但如果动植物大量吸收了这种水分,而人类又食用了动植物的话,结果恐怕和慢性投毒没有区别。”


    07号不存在的实体打了个冷颤。


    阮逐舟放下试管,拿起一个记录本。07号问:[是一号丧尸的研究记录?]


    “没错。”阮逐舟翻开本子,用铅笔在其中几行上画了个圈。


    “无论是上次和池陆搏斗时展现出来的技巧还是智慧性,一号都没有超出正常人类的范围,基本可以判定感染前的一号并不是哨兵,”阮逐舟说,“可丧尸的肌肉、骨骼和爆发力量都远超一个‘生前’缺乏专业训练的人类应有的水平。”


    [是丧尸病毒赋予了变异后的人类这种改变。]07号顺着阮逐舟的话思考着说道。


    “这就很奇怪了。”阮逐舟用铅笔点了点本子上的丧尸肌肉解剖图。


    [为什么奇怪?]


    阮逐舟:“智力并没有突变,仅仅是身体的进化,顶峰状态也不过是这些哨兵的程度,这种丧尸照理说早该沦为大范围热武器下的炮灰了。可这个副本的人类却溃不成军,几乎要到了灭亡的程度,这难道不自相矛盾吗?”


    07号:[可能主宇宙在设计这个副本的时候没有考虑到……]


    阮逐舟摇摇头:“把一切都让你的主宇宙背锅,未免太草率。别忘了,池陆刚来到塔的时候,可是坚称自己来自于安全区,想让我们离开塔这个舒适区,跟着他去找人类的大部队汇合。”


    07号也迷茫了:[是啊,如果现在真的有人类聚居的安全区,丧尸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星球上肆虐呢?人类早该集结有生力量,联系全球各处的塔,这里也不至于成为一座孤岛啊!]


    [不过宿主,只靠塔里逮回来的一只丧尸,即便得出结论,也只会被其他人当成阴谋论……]07号转念又道,[咱们只负责维持人设,完成任务,至于其他的也与您无关就是了。]


    阮逐舟将本子合上。


    “除了那个叫嚣着非要拿回记忆,寻找安全区的笨蛋,这些真相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阮逐舟淡淡道,“你说得对,我在这个副本做的很多事,或许……都越界了。”


    说罢,他把本子丢进抽屉,轻轻一推将抽屉关上,转身关了灯,离开一宿没有踏出的研究室。


    ……


    实验田里的作物到了收获的时候。池陆把摘下来的玉米在泡沫箱子里码好,连日来的阴霾都驱散了不少。


    末日求生艰难,能够踏踏实实地和这些农作物打交道,让他有种岁月静好的安定感。


    “这些都是你摘的?”


    熟悉的声音让心里好不容易积累起的一点丰收的喜悦烟消云散。


    池陆脸上隐约浮现的笑容顿时被擦除了个干净。他转过身,看见阮逐舟站在田边,一件长风衣拢在身上,将青年单薄的身体线条拉得更加修长。


    风突然加剧,将二人的头发吹乱。乌黑额发扫过阮逐舟睫羽浓长的双眸,他细长手指插入发中,随手将额发拨开。


    池陆淡淡撂开眼:“他们都懒得侍弄,也不会。”


    二人穿得像两个季节,阮逐舟从头到脚包裹得严实,池陆却依旧穿着黑色跨栏背心,露出线条坚硬的脖颈与肩部线条,臂环箍在左臂上,鼓胀的肌肉勒得微微凹陷。


    阮逐舟也不掩饰,大大方方看着池陆背心下饱满结实的胸肌,直到被凝视的人都感觉到不自在:“你找我有事?”


    “主人需要有事才能找你?”阮逐舟反问。


    池陆抿了抿唇。


    阮逐舟脑海中跳出一个提示音:[检测到主角情绪波动值产生,数值下降中。请宿主再接再厉!]


    阮逐舟不动声色地颔首,向那两个泡沫箱努努嘴:“明天把这些玉米分下去。一共106份。”


    池陆:“不是一共107个人吗?”


    阮逐舟:“这里面不包括你。”


    池陆愣了。他的双手慢慢攥紧成拳。


    “为什么。”他沉声。


    阮逐舟拢了拢衣襟,试图裹紧风衣挡风,收拢的修身风衣将青年细腰窄胯的身形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哨兵眼前。


    他玩味地扬唇:“因为你刚刚对主人不恭敬。”


    池陆张了张口,目光飘忽一瞬,确认周围没有人,含混地清清嗓子。


    “抱歉。”他有点咬牙切齿地低唤。


    阮逐舟不语,只是饶有兴致地微笑。


    [检测到主角情绪波动进一步增大中……]


    一切都如阮逐舟所料。池陆可比他的精神体难训多了,他的白狼是一只给吃的就愿意亲近的笨狗,可池陆的精气神像赢,不熬赢他,让他五体投地,就别指望他甘愿臣服。


    “能屈能伸呀。”他故意阴阳怪气,“就这么舍不得这口吃的?”


    池陆皱眉:“与这无关。实验田的东西都是我辛辛苦苦劳动收获的,我只是想要我应得的成果。”


    “哦,原来是这样——你和它们有感情了。”


    阮逐舟上前一步,“我警告过你,如今这个世道,除了活下去,不要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尤其作为一个哨兵,更不能情绪化。你那岌岌可危的精神海有多烂,你自己心里没数?”


    池陆后槽牙咬紧。


    “我们的生存之道不同,我和你说不来。”他沉声说,“从没有过感情用事的人,在我眼里与那些丧尸也没什么区别。原本这三天我想过——”


    阮逐舟又往前走了一步,二人距离已经远低于正常的安全社交距离,来到一个令人不安的范围。


    池陆不说话了。阮逐舟对他扬了扬下巴:“继续。你想过什么?”


    池陆别开眼。


    “……上次失控,毕竟是我连累了你。塔里的人都说你精神力薄弱,”他声音很轻,语速却不自觉加快,“原本我是很抱歉的,想问问你最近有没有好一些——”


    阮逐舟最后跨出一小步,身高差让他微微抬起头,池陆垂着眼,意识到自己避无可避,被迫与阮逐舟对视。


    “我懂了。”他一字一顿,“你在委屈。”


    池陆倏地抬眸:“你胡说,我没——”


    阮逐舟忽然收起笑意:“叫主人。”


    池陆喉结剧烈一滚,耳根迅速变得滚烫。


    半晌,年轻的哨兵嘴唇翕动两下,嗓子眼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主人。”


    [检测到情绪数值回升,下降幅度正在减小,请注意……]


    阮逐舟“嗯?”了一声,狐疑地盯着眼前的青年。


    这一声也让池陆误会了:“我都如你所愿这么叫了,你……还想怎样。”


    不是我想怎样,是你想怎样吧,阮逐舟心说。平时叫个主人心不甘情不愿,好像多伤自尊似的,怎么实际上心情反而越叫越好?


    阮逐舟伸手在池陆左上臂的臂环上摸了摸,骨节分明的食指勾住臂环用力一扯:“今天正式通知你,实验田里的粮食没有你的份儿,往后的每一批也不会有。有罐头和压缩饼干果腹已经是给你的恩赐了,别贪得无厌。”


    他的指节擦过赤膊,池陆的肌肉下意识绷紧。年轻哨兵的肱二头肌手感简直硬得像石头。


    然而池陆看着对阮逐舟这两句话有点心不在焉:“我知道了。”


    阮逐舟:“还有,这周不用申请精神疏导,本周你被取消资格了。我要给其他哨兵做疏导。”


    池陆瞳孔微微放大。阮逐舟冷笑:“这么惊讶干什么。那晚你对塔里其他哨兵的精神伤害多大,你自己不知道吗。”


    说着他又拉了那臂环一下,松开手,啪的一声,池陆胳膊上多了一道红痕。


    阮逐舟收回手,抱着胳膊微微歪头看着池陆,调情似的,眼波带笑。


    池陆没有知觉似的,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在这座塔里,你理所应当地把自己视为所有哨兵的主人。”


    阮逐舟挑眉,一个标准的“不然呢”的表情。


    “摆正自己的位置。”阮逐舟说,“哪怕做狗,你也不是我手底下唯一的一条狗。”


    池陆的脸色霎时结了一层冰。


    [请注意,主角情绪值大幅下降中——检测到情绪波动已达标……]


    阮逐舟笑意加深。


    “不多说了,我还要给其他哨兵安排档期进行疏导。”他拍拍池陆僵硬的肩头,“有情绪就自己给自己调解吧,可怜的小狗。”


    第75章 哨向18你在塔外也养了狗。


    毫无疑问,系统任务再一次圆满完成,几百积分收入囊中。


    天气一天天转凉。在催熟液作用下迅速成熟的玉米和马铃薯被端上了哨兵们的餐桌,虽然味道远不如正常生长的作物,可对于经年累月食用预制罐头的哨兵们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味蕾的犒劳。


    丰收的喜悦让所有人真切感受到阮逐舟的英明决策,塔内连月死气沉沉的氛围一扫而光,吃饱喝足,人人精神爽利,就连需要精神疏导的哨兵人数都急剧减少。


    然而玉米和马铃薯并没有让每个人都享用到。正如这份喜悦也并未涵盖到塔内的每一个人。


    深夜。


    瞭望台上的风一阵紧似一阵。


    池陆坐在平台上,两条小腿荡在几十米高的墙外。他看着夜空中的斑点星光,啃下一块干面包。


    得益于塔内近来生机勃勃的氛围,今天值夜时没有哨兵来挑衅或找他麻烦。他一个人在这吹吹凉风,放空大脑,倒也颇为清闲。


    干面包没滋没味,池陆拿起一罐带上来的罐头,撬开铁皮盖。换了旁人,这么难吃的东西多吃一次都味同嚼蜡,可他不同,大概他比较抗造,吃多了竟也习惯罐头的怪味。


    通往塔顶瞭望台的旋转楼梯传来脚步声,池陆心说果真还是来了。早晚的事。


    他头也不回:“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


    “新花样?”


    池陆放下罐头,回过头。阮逐舟的乌发与纯黑色的风衣几乎溶于墨汁般的黑夜,苍白消瘦的脸却犹如月色皎洁。


    池陆看了他一会儿,转回头,远眺群星。


    “没什么。你别管。”


    阮逐舟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上前几步。他走得越近,便看见池陆肩部线条绷得越僵硬。


    “看来他们还没停止对你的排挤。”阮逐舟说。


    “这重要吗?”许是背对着人的缘故,池陆放松了表情管理,看着有些气鼓鼓的,“这也都是你授意,你默许的。”


    阮逐舟笑了:“真是一张伶牙利嘴。”


    池陆哼了哼。


    繁星在天空闪烁,成为荒原唯一的光。


    阮逐舟注意到,池陆坐姿随意,撑着平台的那只手上一只手指套着个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转来转去。


    “你戴过戒指吗?”阮逐舟忽然问。


    池陆显然忘了自己生闷气的状态,微微偏过头:“戒指?”


    “看来你失忆得很彻底,连从前人类社会中的一些常识都忘了。也难为你还记得怎么战斗,不然和废物也没什么差别。”


    没等池陆发火,阮逐舟一改嘲弄的语气,悠悠道:“就是你戴在手上的那个罐头拉环。”


    池陆抬起自己的手,拨弄一下戴在食指上的小铁环:“你说的戒指指的就是它?”


    阮逐舟:“差不多。你可以理解成一种戴在手指上的圆环,什么材质都有。好的戒指可以非常漂亮。”


    “戒指有什么用?”


    末世的人自然最关心实用性。阮逐舟道:“没什么大用。如果你只给自己买戒指,大部分都是用来装饰的,也有些人会把不同的戴法赋予不同的含义……大多是扯淡。”


    池陆:“照你这么说,还可以给别人买?”


    “成对买,两个人都戴。”


    “那是为了什么?”


    阮逐舟轻笑:“你说呢?”


    他真心实意笑这傻子蠢,谁知池陆思考了一下:“用于追踪?把目标绑定在一起,便于识别身份?”


    “……”阮逐舟:“某种意义上和你说的也差不多。”


    池陆侧过头,盯着手上的拉环,一言不发。


    阮逐舟走到他身边,一只脚跨上平台。


    池陆抖了一下:“喂,这很危险!”


    “你不也坐在这。”阮逐舟不以为意,“再说,这种地形我以前也和人坐过,有人保护着就掉不下去。”


    池陆转头深望着他:“和谁,在哪?”


    阮逐舟垂下眼睫,回望着池陆,玩味一笑。


    “在江边码头,和一个人。”阮逐舟说,“当时下着雪,我们并肩坐在一起,那时他心情不好,我还给他讲了个故事,哄那白痴高兴。”


    池陆脸色顿时比头顶的天还黑。


    “你在塔外也养了狗。”他牙关里蹦出几个字。


    阮逐舟想笑。他实在不忍点破对方那点小心眼,以及一不留神给自己也饶进去了的那个“也”字。


    他也跨上平台,准备坐下,池陆忽然抓住他一只脚踝:“等等。”


    而后阮逐舟看见池陆三两下脱掉外套,叠成一个扁扁的软垫,放在地上。


    “地上凉。”


    池陆说。只是他瞪着阮逐舟的表情算不上友好,像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渣。


    阮逐舟纤长的睫羽动了动,他在软垫上坐下,和池陆一样,小腿荡在外面。


    他也和池陆一样看着天边:“你果然还是没变啊。”


    池陆警觉:“什么没变?”


    阮逐舟:“就是糙汉咯。衣服就这么铺在地上,也不嫌脏。”


    池陆一副“你还有没有良心啊”的表情看着他:“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你现在身体那么虚,做个精神疏导都要昏过去,谁知道着凉了会不会就……”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沉默,静静看着阮逐舟的侧脸。风拂过向导柔软的额发,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珠似乎泛着清冷的波光,成为繁星之下另一个映入他眼帘的光源。


    阮逐舟的肩膀离他很近很近。对方瘦得让人很难不留意,肩胛骨撑起风衣的肩线,却似乎一掌就能握住。


    池陆舔舔干涩的下唇。


    “现在我们也并肩坐着,”他没头没脑地说,“而且,我也心情不好。”


    阮逐舟转过脸。


    “好啊。”他轻哂,“那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想听什么?”


    池陆的心脏咚咚狂跳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对方居然从善如流。


    “随便。”池陆怕这样显得太主动,又改口,“就讲讲末日之前的事吧。你能和——和别的人一起去江边码头看雪,应该也见识过末日之前是什么样子,不是吗。”


    阮逐舟耸耸肩。


    “末日之前吗。”他说,“那时的日子也没有你想象中的美好。”


    “那时的科技水平一定很发达吧?”池陆问,“从塔内的设施,还有……还有我种的那些玉米和马铃薯就能看出来。”


    阮逐舟闷笑出声。池陆不悦地乜他。


    “能不能有点男子气度。没让你吃到玉米和马铃薯,就这么耿耿于怀。”阮逐舟逗他。


    “我不稀罕这些东西,只是举例。”池陆嘟哝。


    但他忍不住去偷看阮逐舟笑起来的样子。他们没有过这么轻松的,揶揄的对话,好像几天前在实验田里的对峙不存在过一般,或许阮逐舟这人就是拥有这样的魔力,和他在一起,你不自觉地忘记彼此的摩擦和不愉快,化干戈为玉帛,喜怒哀乐都为对方而牵动。


    他的精神体倒是看过阮逐舟开怀大笑的样子。


    不过现在他也不差什么了,池陆心想。俗话说后来者居上,精神体能见到阮逐舟不曾示人的模样,阮逐舟口中的那个混账能和阮逐舟并肩而坐,但现在自己也都见过,经历过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或许有一天自己也能在阮逐舟身上见到别人都见不到的东西呢?


    阮逐舟继续道:“你推测的很对,丧尸病毒没有席卷全球之前,人类社会的科技确实发展到了一个鼎盛的状态。只不过,那时的人们照样面临着生存危机。”


    “什么危机?”


    “疾病,贫穷,战争……都是老生常谈的事。”阮逐舟平静地注视远方,“科技并不是万能的。相反,技术进步到一定程度后,资本也越来越集中,人性被贪婪扭曲异化,丧尸或许会感染你的基因,可那时人们对金钱趋之若鹜,所有人都自愿投入这个怪物的血盆大口,心甘情愿接受改造。”


    池陆听得有些入迷。阮逐舟的声音如一缕轻烟,消散在深夜的风中。


    “就比如说吧……”阮逐舟思忖片刻,伸出一只手,“还记得那两个牺牲的哨兵吗?如果他们的手臂被替换成机器人一样的钢筋铁骨,丧尸也奈何不了他们。”


    他的手在池陆眼前抓握一下:“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池陆想了一会儿:“你说的是类似人体改造的技术。”


    “可以这么说。”阮逐舟说,“只要你想,你甚至可以赛博永生。反正你已经是无坚不摧的钢铁之躯,哪里坏了,换个零件修修就好。”


    池陆眯起眼睛。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看样子我是个保守派。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人类已经不算人类了。”池陆回答。


    “这倒是个哲学问题。”阮逐舟摊开手掌,“你听说过忒修斯之船吧?把所有零件都替换掉的船究竟是不是原来那艘船,千百年来哲学家们对此争论不休。”


    “你怎么看?”池陆有了点兴致。


    阮逐舟欣然接纳他看似失了“主奴”关系的提问:


    “是,也不是。如果要我来看,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艘船,可能证明它存在的还有它的航迹,它搭载的船员……但如果这艘船的每一块木板都被替换一新,或许它的魂也有一部分随着腐烂的零件而去了。”


    “你的理论听上去很糅杂。”池陆道,“这个哲学问题中并没有灵魂这种唯心的东西。”


    “所以它只是我的非泛用性理论。”阮逐舟笑笑,手在池陆面前晃了晃,“比如说,如果我告诉你,现在这只手里面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维持机器运转的机油,你会怎么想?”


    池陆盯着阮逐舟的手。这只手和它的主人一样骨节分明,手指纤细,白皙的皮肤上隐约浮现淡淡的青涩筋络。


    造物主塑造出这么漂亮的一只手,里面流淌着的若非温热的血液,而是冰冷的无机质,那将多么暴殄天物啊。


    池陆抿了抿唇。他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忽然一把抓住阮逐舟在他眼前乱晃的那只手。


    “池陆!”


    阮逐舟这次小小吓了一跳。他身子一激灵,甚至产生了一种从塔顶跌落的失重感:“抽什么风啊你?”


    池陆握着那只微凉的手,转过头直视着阮逐舟漆黑的瞳孔。


    “主人。”他低声唤道。


    阮逐舟心停跳了半拍。


    完蛋。对方一旦这么顺从臣服,他便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幺蛾子了。


    果然,他看见池陆郑重其事地对他道:


    “主人,请你原谅我之前的不服管教。再一次就好,恳请您为我再做一次精神疏导吧。”


    阮逐舟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


    他们保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谁也没动。


    夜风卷起荒原上的尘埃。半空中的高塔瞭望台,静得连星星眨眼的声音都能听见。


    半晌。


    “我接受你的道歉了。虽然听得出这是你的权宜之计。”阮逐舟说,“但精神疏导需要审批申请,这是规矩,你知道的。”


    池陆点点头,将阮逐舟要抽开的手握得更紧。


    “我想接近真相。”他说。


    “什么真相?”


    “这世间有太多真假虚妄了。”池陆回答,“我不贪婪,我只想知道有关你和我的真相。”


    他们目光不错地对视。彼此的眼睛里都倒映出遥远的星光。


    终于,阮逐舟点了点头。


    “好。”他说,“那我就带你见真相。”


    第76章 哨向19只要我记得先生就好啦。……


    十分钟后,疏导室的灯被打开。


    违反夜间隐蔽规定的元凶歪了歪头,示意池陆躺到治疗的躺椅上去:“动作要快。且不说灯光会不会引来丧尸,再过一会儿,说不定你的主人我也改主意了。”


    池陆听话地躺好,看着阮逐舟摆弄仪器。阮逐舟给他戴上头盔,突然听见里面传来池陆的问话声,闷在头盔里,瓮声瓮气:


    “你最近给不少哨兵做过精神疏导吧。”


    “对。”阮逐舟理直气壮。


    “你也要求他们必须有当狗的自觉吗。他们需不需要叫你主人?”


    阮逐舟顿时哭笑不得,用力抽了一下头盔:“你管得着吗?”


    池陆身子震了震,头盔遮住了他的脸,但阮逐舟能想象到那张俊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苦瓜表情,吃味又不承认,小气极了。


    “这关系到我是不是唯一一个……你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阮逐舟冷笑着叩了叩头盔,“老实闭上嘴吧,哨兵池陆。”


    池陆悻悻然闭上嘴。


    很快,最新一次精神疏导开始了。


    仪器运转的声音再次在屋中荡开。阮逐舟试着放缓呼吸,他想起档案室的资料中不知哪一条曾经提到过,适当的肢体接触或许可以增加哨兵向导之间精神链接的稳定性。


    他坐在躺椅旁的椅子上,戴着面罩,前两次那种潜入精神海深处时呼吸不通畅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仿佛真的置身于高压的深海,肺部卷积着海水,他努力不让自己的喘息听起来太明显,同时伸出手,向着记忆中池陆躺着的位置摸索过去。


    几秒之后,阮逐舟感觉自己抓到一只温热的手掌。


    池陆的掌心带着哨兵特有的薄茧,手掌宽厚有力,与不久前在瞭望台上主动握住他的那只手一样,甫一触及,池陆便紧紧攥住了阮逐舟的手,将比他稍小了一圈的手用力拉住。


    弹指之间,眼前的精神图景由一片纯白开始飞速变换,阮逐舟睫羽微微一颤,努力睁开双眼。


    与其说睁眼,不如说现实中他并没有做出这个动作,只是在池陆的精神海中骤然打开了视线。


    待一切稳定下来,他定睛看去。


    无限延伸的洁白空间里,一个青年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阮逐舟面前几米开外的地方,静静地,专注地望着他。


    阮逐舟走上前,端详着这个不言不动的池陆。对方表情平和,目光端正,可阮逐舟忽然生出一股强烈到不安的预感。


    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副本世界里和他对着干的刺头哨兵池陆。


    他观察着面前的青年,直到“池陆”忽然被启动了什么开关似的活了过来,对方的视线聚焦在阮逐舟微微惊讶的脸上,再然后“池陆”的脸庞也突然浮现出极其鲜活生动的神情。


    青年垂下头,嘴角上扬,眉毛却有点耷拉着,像一只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却对着人类强颜欢笑的流浪小狗。


    “先生。”眼前的池陆说。


    阮逐舟瞳孔微微放大了。


    他抬起手,试探着去摸池陆的脸颊*:“你叫我什么?”


    池陆也愣了一下,而后颇有些释然。他的脸上呈现出阮逐舟在这个世界从未见过的,温柔如水的表情。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池陆说,“这样的确有失身份,别人会以为我在用这种方式标榜和您很亲密。”


    阮逐舟的手轻轻贴上池陆的侧颊。对方没有动,也没有抬起手覆住阮逐舟的手,只是温和安静地看着阮逐舟,唯独眼底涌起泫然欲泣的光。


    “我们很亲密吗?”阮逐舟问。他的声音没由来地开始抖。


    “当然不。”池陆低声回答,“我还不配。只要我记得先生就够了。”


    阮逐舟:“依你的意思,你本该,叫我什么?”


    池陆笑了笑。


    “南宫总说我不懂礼貌。”池陆说,“可是从小我就坚持不叫您会长,日久天长,改不了口啦。”


    阮逐舟脑子里落下一道晴天霹雳!


    “你——”他的手也哆嗦起来,“你叫我什么?再说一遍!”


    纯白无垢的精神海如被一棍打碎的玻璃,哗啦一下化为数不清的斑驳碎片。


    嗡的一声,仪器运转的动静百倍的放大,在耳畔振响!


    被骤然拉回现实世界的一刻,阮逐舟听见躺椅上传来摘下头盔的声音:“主人?阮逐舟……”


    阮逐舟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默默摘下面罩。模糊的视线一点点归于清晰,他转动干涩的眼球,这才看见池陆已经从躺椅上翻身下来,蹲在他面前仰头紧张地看着他的脸色:


    “你没事吧?唔,这次看起来好多了,不怎么喘。听得见我吗?”


    空气灌入肺部的实感重新回来了。阮逐舟抓紧面罩,这才发现自己气息出奇的平稳,他转头向墙上挂着的半身镜看了一眼,里面的人除了鬓发间有点虚汗,竟然无甚大碍。


    池陆仍然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的样子无端让阮逐舟联想起那只仰着脑袋讨吃的的精神体:“这次我想起来了!”


    阮逐舟哑着嗓子开口:“想起什么?”


    “安全区!”


    池陆脸上抑制不住的兴奋,“我想起安全区的位置了,那里距离塔确实有很远的距离,不过我可以把路线图画出来,我用姓名担保,安全区是真实存在的,那里资源比咱们丰富的多,也更安全——”


    他突然想起阮逐舟早在安全区的问题上表态,刹住话头,瞟了一眼阮逐舟的脸。


    可这次万分出乎他意料,阮逐舟听到安全区三个字时不仅没有勃然大怒,反而松了口气一般。


    “是么,这次你很走运。”阮逐舟声音仍旧沙哑得厉害。


    池陆心头涌上一阵愧疚:“这次疏导,是不是对你精神力负荷很大?”


    阮逐舟撑着扶手站起身:“这不需要你忧心。趁着你还有印象,抓紧时间把安全区的路线图画出来。”


    池陆愕然:“你什么时候开始接受安全区的存在了?”


    “你到底画不画?”阮逐舟斜他一眼。但因为虚弱,声音有气无力。


    “画,现在就画。”


    池陆忙不迭地跟着阮逐舟离开房间,来到前些时日阮逐舟“闭关”的临时研究室。


    屋子里摆满了塔内现有条件下最好的研究设备,成箱的笔记、档案和样本,阮逐舟给他找出一大张纸,丢给他铅笔橡皮,而后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坐下,整个人几乎陷进失了弹性的沙发里。


    “我只给你二十分钟。”他听起来奄奄一息。


    池陆不敢耽搁,在纸上嗖嗖左滑。他自己也害怕过了太久,精神图景里安全区的方位就被淡忘。


    几分钟过去,纸上出现了大致的路线草图。池陆根本用不着什么橡皮涂改,一气呵成,他越画心里越有底,到底没忍住扭头招呼了一声:“记得很清楚,这路线图我已经烂熟于心——阮逐舟?”


    他看见蜷缩在沙发里的青年,一下子慌了,丢下铅笔跑过去,单膝跪在沙发前,将唇色青白的人捞起来:“哪里不舒服?”


    阮逐舟上下眼皮在打架,精神疏导的确把他整个人都榨干了,他现在累得浑身肌肉都直打哆嗦,想干呕又呕不出。


    “别管我。”他嘶声说。


    池陆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阮逐舟胸前:“路线图明天再画。我保证自己一定可以记住。先送你回房间。”


    阮逐舟内心似乎挣扎了一下,迟钝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池陆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怎样触景生情,突兀地笑笑。


    “你生病的时候蛮可爱的。”池陆说着还描述了一下,“没有力气嘴损,所以没有攻击性,很乖的那种可爱。”


    研究室内的冷气让阮逐舟打了个寒颤:“闭上,你的,嘴。”


    池陆习以为常,只是目光闪烁一下。


    “塔里的好多哨兵,尤其是季明他们,其实……”他犹豫了,“哨兵和向导本来是合作关系,可是塔里的现状注定我们与你没法平等。但这样是畸形,是不合理的,他们并不是真的愿意俯首称臣,一旦有异心,你一个人降不住这么大的暴动……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委婉得不彻底,诉又诉不了衷肠,莫名其妙一番话说完,池陆自己都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他内心有许多不解,关于自己,更关于阮逐舟。可他没办法问出口,自己和季明那些虚与委蛇的家伙或许是一路人,他当初留下来也是看中了阮逐舟身上的谜团,和他能给自己恢复记忆带来的好处。


    阮逐舟累得指尖都抬不起来,眼睫疲惫地扫动两下,闭上双眼。


    “你最近很不对劲。”阮逐舟很轻地说,“动不动把猫啊狗啊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也就罢了,连其他哨兵的事你都那么在意。”


    池陆脸上肌肉僵硬了一瞬。


    他单手撑住沙发,倾身向前。二人的脸离得越来越近。


    阮逐舟始终阖着眼,却在池陆的唇即将触碰到他的面颊时翕动嘴唇:“听不明白吗池陆。我说你越界了。”


    池陆顿住身形。


    阮逐舟还是没睁眼。他就这样任池陆近距离地盯着他。


    空气仿佛渐渐凝结起酸楚。良久,池陆发出带着气音的笑。


    “你看起来状态很糟糕。”池陆说,“我只是想试试你的体温。”


    阮逐舟微微偏过头,躲开他的气息:“用不着。”


    “又要拿出‘当狗就要有当狗的觉悟’那套理论了?”


    “也用不着。”


    阮逐舟抓住池陆握着他腰的手,稍稍用力,便轻易将其推开。他舒了口气,撑着身子从沙发里坐直起身,池陆不得不撤回身子退后,视线却死死黏在阮逐舟瓷白的脸上。


    不知是否是池陆的错觉,阮逐舟漆黑的眼眸半遮在浓长睫羽下,有种无悲无喜的裁夺者的悲怜。


    “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会死,就算不是现在,也终有那么一天。”他哑声说,“对此你唯一需要做好的,就是离别的觉悟。”


    *


    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后半夜。


    每次精神疏导都像渡劫,刚刚在研究室强撑着好不容易摆脱了池陆的纠缠,阮逐舟只觉得浑身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扒下风衣,脱了鞋就要把自己扔在床上。


    他摸黑往床边坐,感觉一个会动的东西蹭过自己的膝盖,他一个精神,短促地叫了一声:“谁!”


    房间里传来掐尖的哼唧声。


    阮逐舟愣了。他俯身在腿边捞了一把,摸到一手毛茸茸。


    “砚泽?”他惊讶,“你怎么进屋来的?”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精神体在阮逐舟腿边蹭来蹭去,又扒着床沿,大有一副不让我上床誓不罢休的劲头。


    阮逐舟无奈,爬上床,对着身边的空位拍了拍:“服了你。快滚上来。”


    精神体后腿一蹬上了床,在阮逐舟身边趴下,阮逐舟熟练地侧过身将这条白色大毛毛虫搂住,捋了两把,将脸埋进白狼蓬松柔软的毛中。


    他叹了口气:“精神力这东西真的是个累赘。”


    白狼用爪子狠狠扒拉阮逐舟,张着嘴去咬他的手,不过因为头转不过太大的角度,看起来像在撕咬空气。


    阮逐舟:“不包括你,这回行了吧。”


    白狼这才消停了,老实趴下。


    阮逐舟拍拍白狼的尾巴根:“你的傻主子想起来前往安全区的路线了。等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就出发。”


    白狼舒服地撅起屁股,眯着眼睛打哈欠。


    “和你说正事呢。”阮逐舟又拍白狼的屁股,“一路上说不定会遇到多少危险,如果我不在,记得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池陆。”


    相隔遥远的另一间单人房内,池陆唰地从床上坐直,困意全无。


    阮逐舟刚刚说什么?


    “如果我不在”?


    这是什么意思,他打算去哪?


    躁动不安的情绪毫无保留地传递给精神体,白狼烦闷地急促喘气,阮逐舟感觉到热乎乎的一大团在自己腰腹处拱来拱去,为了不被挤下床,他无可奈何地安抚:


    “又是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保护池陆本来就是你的使命,你们两个是一损俱损的关系。”


    想起什么,阮逐舟又补充:“我不是不相信你能做好,只是以后没有今晚这样提醒你的机会了。”


    “今天池陆精神力暴动,连你也波及到了,作为向导我能感觉到他身上似乎有某种封印在松动。”阮逐舟停了停,思索一下,“我有种推测,暴动没准就是解除他禁制的途径之一……”


    他突然叹了口气,伸手在精神体的鼻头用力弹了一下。白狼激烈地甩甩全身的毛,嗷呜一声。


    “往后都不会再有这种‘虐待’了,”阮逐舟笑道,“今天就稍微忍耐一下吧,你这小笨狗。”


    白狼自然听不懂深意,歪着脑袋用它那酷似哈士奇的智慧眼神看着阮逐舟,舌头舔了舔被弹的鼻头,呼噜呼噜地吐气。


    [恭喜宿主,日常任务完成,请查收积分。]


    [宿主请注意,您有新的任务待完成。]


    许久不曾联络的07号突然接连弹出两个提示。


    阮逐舟想要抚摸白狼毛发的手顿在半空。


    [请宿主进一步实施对主角的排挤行为,任务要求对主角产生实质性的身体与精神伤害,系统会实时监测主角的健康值和精神力受损情况。]


    [本次任务难度较高,但积分丰厚,请宿主务必认真对待。]


    月光照在向导俊美的脸上,为那清隽的五官镀上一层瓷白的釉色。


    他平静地听完,继续伸手在白狼身上摸了摸,又搔了搔精神体的下巴。白狼配合地仰起脑袋,高兴得咧开嘴短促地喘气。


    “没什么难度。”阮逐舟在心里淡淡回道,“原本的计划照旧不变。”


    随后他拍了拍精神体:“起来吧。我要休息了。”


    白狼抖了抖毛,站起来跳下床。它最后舔了舔阮逐舟伸过来揪了它耳朵两把的手,依依不舍地离开。


    房间里终于回归安静。


    阮逐舟重新平躺在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今天他已经累到不行,可现在他兀自出神,久久都无法合眼。


    “伤害么……还真是万人嫌最做得出的事。”他喃喃自语。


    塔的另一边,池陆同样颓然倒回枕头上,干瞪着天花板,某个身影在他的脑中迟迟无法消散,连同围绕着他的那些谜团一样徘徊不去。


    今晚的同一片夜空,见证了两个人的失眠。


    第77章 哨向20安全区,究竟是不是文明最后……


    第二天的会议上,阮逐舟将池陆接受疏导后成功将安全区的区位图绘制复原的消息告诉了所有人。


    此消息一出,哨兵们无不震惊。


    一个原因自然是阮逐舟的态度转变之决绝。明明之前对安全区闭口不谈,为了堵住池陆的嘴不惜将人关禁闭,惩罚虐待精神体,却在集体会议上毫无征兆地宣布得到了前往安全区的地图。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对安全区的存在本身。


    塔是末世的孤岛,荒原人迹罕至,通讯电波虽然常年开着,却接收不到任何人类社会发出的信号。在所有人都以为塔外的文明已经沦陷时,池陆居然信誓旦旦地绘制出一张图,给哨兵们指出一条通往幸存人类基地的道路。


    安全区,究竟是不是文明最后的火种?


    没人能验证消息的真伪。


    但这难不倒塔内的人们。阮逐舟很快带领塔内的几个骨干制定出作战计划。


    倾尽全塔上下之力去寻找安全区显然是不理智的,这等于是将赌注“**”。参考池陆提供的地图信息,距离安全区至少要跨越整个荒原,还要横穿密林山地,才能进入安全区的范围,这中间的距离相当于到A城往返路线的三倍。


    寻找大部队的渴望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集体商讨之后,众人一致决定出动全部车队的四分之三,带上足够的弹药物资,踏上寻找安全区的路。若真的找到安全区,再将目前塔内生病、受伤和驻守的哨兵接回。


    就这样,三天过后,车队浩浩荡荡踏上了前往安全区的旅途。


    ……


    越野车内很安静。池陆开着车,目光扫过后排和后备箱里堆得满满的弹药和物资,又看向副驾驶的阮逐舟。


    “别在车上看地图了,对眼睛不好。路线我早就牢牢记在心里了。”


    他对随着颠簸看地图的阮逐舟说。


    阮逐舟将地图折了两折,放进冲锋衣内侧口袋,拉上锁链。


    这是目前凭借池陆记忆画出的唯一一张路线图,阮逐舟安全保管,其他人只在会议上见过一次,根本没有经手的权利。


    “开多久了?”阮逐舟问。


    池陆回答:“从车队午休结束到现在,过了三个半小时。”


    夕阳被远远地甩在车队末尾。轮胎卷起黄土,越野车疾驰在荒原边缘的土路上,留下两道车辙,冲向山峦起伏的地平线。


    池陆:“进到山区之后应该会有不少山洞,加上自带的帐篷,今晚过夜应该没问题。”


    阮逐舟摇下车窗,手肘支着窗边。冷冽的风灌进车内,带着厚重的枯草气息。


    他撑着脸颊:“回到安全区之后,你想干什么?”


    池陆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我还不知道安全区到底是什么样子。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回去之后我还是没法恢复记忆。”


    “畅想一下嘛。”阮逐舟看着光秃秃的荒原,“假如安全区有不少向导呢?毕竟这世界还不至于倒霉到只剩下我一个向导活着。”


    池陆迅速瞥了一眼后视镜。


    “那也与我没关系。”


    “难说啊。”阮逐舟淡淡道,“安全区内实行什么样的制度,你我并不知道。极端环境是会催生出极端的集体规则的,也许我们刚到了安全区,就被强制分配了各自的哨兵向导。”


    池陆握紧方向盘:“我不会遵从这种无厘头的制度。”


    他这次转过头来,看了阮逐舟一眼。


    “你呢?”他语速急促了几分,“你应该也不会屈从吧。毕竟——毕竟现在你像主人一样使唤我,你不会习惯失去高高在上的地位的那种日子的。”


    阮逐舟哂笑。


    “找一个合适的山洞,然后停车吧。”他没接茬,命令道。


    池陆眼神暗了暗,沉默着右打方向盘。


    过了半小时,车队驶入山林。池陆没用多久就找到了一处山洞,夜里风大,车队的其他人都下车开始搭建帐篷,准备生火。


    阮逐舟对带领其他哨兵支帐篷的季明道:“帐篷搭好之后,带着其他人先去附近找找有没有吃的。这个季节野外应该还有鹿在林子活动。”


    季明于是带着哨兵们支完帐篷,开了两辆车离开山洞附近,其余的则步行寻找水源。阮逐舟身体素质比不上哨兵,自然留在原地等候。


    这种时候,池陆就成为阮逐舟当仁不让的贴身保镖。阮逐舟坐在山洞口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池陆蹲在地上生火,配上对方一身训练出来的腱子肉和粗糙的装束,莫名像个实心眼的小野人。


    阮逐舟托着下巴,招呼小野人:“池陆。”


    “马上就好。”池陆把树枝咔嚓咔嚓掰断,扔在干草堆里。


    “终于要回到你心心念念的安全区了,怎么也不见你高兴?”阮逐舟问。


    “主人就别拿我取笑了。”


    “是被我说中心事了吧?”阮逐舟不依不饶,“你现在觉得安全区也没有自己曾经想象得那么好,对不对?”


    起风了,池陆用手拢着打火机,咔嚓一下将其点燃。他在地上挪了挪,调转方向,背对着风,同时也背对着阮逐舟。远远看去,和他自己那只傻得冒泡的白狼气质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现在的白狼经过阮逐舟大发慈悲的首肯,已经被收回到池陆的精神海中,这会儿说不定睡得正香。


    “好不好,要见了才知道。”池陆将干草点燃。


    阮逐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双腿交叠:“三流头脑的人做事后诸葛亮,二流的人能看清眼前局势,而一流的人则可以未卜先知。我不用去安全区,就知道那里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太阳早已经隐藏在山峦背后。月亮还没升起来,找寻食物和水源的哨兵们也都走远了,唯有山洞旁的一圈树木被新燃起的篝火照亮。


    池陆站起来,转过身。


    篝火的光跃动着映在阮逐舟的脸上,将那张一贯白而无血色的脸镀上一层蜜色的金。


    “那就请主人说说看,”池陆说,“我洗耳恭听。”


    阮逐舟淡淡笑道:“最简单的问题。塔内的电波信号从未中断或故障过,按理说整个大洲的信号都可以接收到……可回音一次都没有。安全区就真的没有接收到我们的信息?”


    池陆怔了怔。


    阮逐舟也站起身,走到池陆面前:“安全区一定也遭受过丧尸的攻击。他们是怎么在人类几乎全军覆没、夹缝中休养生息的现状下组织起有生力量对抗丧尸的?如果他们恢复了完备的军工和生产体系,为什么不能歼灭丧尸,又为什么迟迟联系不上外面的哨兵向导?”


    池陆皱眉:“或许是安全区的人类比较谨慎,怕哨兵向导这些新人类进来之后会争夺物资,甚至霸占统治地位。”


    阮逐舟微笑:“那么,你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池陆彻底愣住。


    他们不知不觉再一次站得很近。池陆眼睁睁看着阮逐舟微微垂下头,不再看自己,长而卷翘的睫羽像蝴蝶似的上下轻微扑扇两下,柔和了清冽的面部线条,却让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多了分似水一般的风情。


    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阮逐舟却倾身向前。池陆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阮逐舟在他耳畔呵笑。


    “你放松警惕了,池陆。”他说,“听听,周围是什么声音?”


    池陆瞳孔骤然一缩。


    弹指之间,尖锐嘶哑的咆哮从密林深处传出,灌木丛簌簌一阵抖动,风声、林木沙沙声与尖啸声齐齐传入哨兵的耳中,听觉神经过载令池陆精神剧烈一震!


    他不假思索,回身从篝火中釜底抽薪,另一只手一把拽过阮逐舟的手臂,揽住青年的腰肢将人护在怀中:“危险!”


    火把如燃烧的旗帜,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烈烈的轨迹,灌木中很快走出几只踉踉跄跄的丧尸,各个紧盯着池陆手里的火把,快从眼眶中掉出来的眼球痴痴地紧盯着,僵硬地挪动向前。


    池陆搂紧臂弯里那一片薄薄的腰:“待在我身后!”


    几只丧尸喘着粗气摇摇晃晃扑向前,池陆一扬火把,火星四散溅落,许多丧尸身上挂着的已经风化得差不多的衣服布片顿时熊熊燃烧。


    丧尸本就有避光性,又是血肉之躯,一个个顿时嚎叫着,其他丧尸虽然没有从前塔里的一号那样有灵智,却也被挤得纷纷向后退。


    池陆抓住空挡,从枪套里拔出手枪,砰砰几发子弹下去!


    最前面失去行动能力的丧尸顿时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失去了气息。池陆手里的火把就像一面照妖镜,丧尸们都僵硬地杵在原地不敢靠前。


    忽然之间,一只丧尸调转方向,朝着阮逐舟扑了过去!


    “小心!”


    池陆心悬到了嗓子眼,失声叫出来,他刚要把人护在身后,阮逐舟却冷不防挣开他的手,一个闪身灵巧地避开丧尸的袭击!


    那丧尸一看便笨重,扑了个空迎面摔倒在地,池陆回身朝丧尸后脑勺利落地补了一枪,听见阮逐舟喊道:


    “不用管我——注意身后!”


    精神海的通道倏地打开,光斑凝聚成实体,白狼在池陆脚边幻化成形。池陆高声道:“快去!”


    白狼低吼着窜到阮逐舟身边,将他挡在后面,对着围过来的丧尸露出森白的尖牙。


    阮逐舟盯着丧尸群,稍弯下腰在白狼背上摸了摸。


    “还记得我的话吗?”他用只有自己和精神体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池陆紧皱的眉头忽的微微松懈。


    白狼示威的低吼声逐渐减弱。生死关头,它居然看了阮逐舟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扑入丧尸群中!


    “回来!”池陆愕然,“保护阮——”


    “现在不是保护我的时候,”阮逐舟打断他,“把手给我!”


    不等哨兵反应,阮逐舟一把抓住对方的手。


    池陆浑身一颤。脑内嗡嗡共鸣的精神海顷刻间平静如镜面般无风的湖,他感觉到黑夜在褪色,所有风声和干扰的嘈杂如同被过滤的杂质一扬从他耳中流逝,一股安定的精神力如源源不断的洋流注入干涸的泉眼:


    “右后方!”


    那指令响起的同时,池陆拔出腰间匕首,一个转身,手起刀落!


    偷袭的丧尸头颅应声落地。


    池陆喘息着,向身侧看去。


    给予他精神力支持的向导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感受到了吗?”阮逐舟问。


    池陆点点头。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武器,却前所未有的颤抖。


    原来这就是哨兵和向导配合作战的感觉。


    哨兵有着超人的五感和足以撼动现实世界的强悍精神力,却因为不稳定性和肉身的限制无法发挥出全部实力,而默契的会成为哨兵最坚实的屏障,禁锢的枷锁被解开,五感和精神力将得到最大限度的解放。


    阮逐舟就是解开他禁制的那把钥匙。


    此刻的他们,宛如经历配对,默契无双的最佳拍档。


    五感被拓展的感觉从未有过地刺激着哨兵进入兴奋状态的神经,池陆浑身血液都加速流淌,他拧神一个侧踢将扑上来的丧尸踹倒,一刀扎进另一只丧尸颈动脉的位置,随后连开数枪!


    热武器掩护下,精神体顺利杀出一条血路,想要围攻白狼的丧尸接连倒下,涌动的精神力震得周围的丧尸刹在原地。


    丧尸以数量取胜,却缺乏头脑,在哨兵绝对的实力碾压下,再多的人数也不足为惧。很快周围的一大批丧尸都被池陆干脆利落地解决,遍地横尸。


    “离他们远点,小心沾上毒血!”


    池陆收起匕首和枪,一边扬声道。见丧尸基本被消灭干净,精神体跑回阮逐舟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阮逐舟:“还会有新的丧尸被吸引过来的。”


    “野外早就沦陷了。”池陆吹了声口哨,“留你在外面不方便行动,快回来。”


    精神体低低地嗷呜一声,最后看了阮逐舟一眼。很快,它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最后如风中散开的萤火虫,倏地消失在阮逐舟视野中。


    阮逐舟眼神微微一动,抬眸看向池陆。后者正从方才从车里拿出的包里翻出一个信号弹。


    “给其他哨兵发个信息,让他们赶紧回来。”池陆说,“这里待不了了。回来集合,开车连夜离开这片山区。”


    他点燃信号弹,发射完毕后又折返回去:“篝火留着,丧尸怕光,就算过来也会因为畏惧火源而暂时不敢靠近。”


    他利落地往篝火里填了一些干草让其烧得更旺,转过身:“快上车吧——”


    乓!


    池陆身子一晃,捂住后脑勺,跌跌撞撞几步跪倒在地。


    他疼得倒吸凉气,想抬起头,脑中忽然一阵刺痛,他呃的一声闷喘,弯下腰单手撑地,转瞬之间已经冷汗直流。


    精神海传来撕裂的疼痛,一股外来的力量死死压制着他,令其动弹不得。


    虽然失去记忆,可天生的强大精神图景让池陆极难被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地压制,想要达到这种程度,要么是遇到一个精神力远强于他的人,要么则是之前他们建立过非常深入的精神链接,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敞开精神海,才得以让对方趁虚而入。


    很显然,入侵者属于第二种情况。


    池陆脖子上好似压着千钧重担。他吃力地抬起头,看向丢掉木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阮逐舟。


    第78章 哨向21砚泽,后会无期。


    眼前人一如既往清冷昳丽,可池陆看着对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陌生,甚至恍若做梦。


    他手臂肌肉用力,支起上半身:“原来,是这样……”


    阮逐舟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睑看他,淡然若在接受信徒跪拜。


    “我很欣慰,没听见你说出‘为什么这么做’这种蠢话。”阮逐舟说。


    池陆身子愈发颤抖。


    “你是不是,”他喘息着,“根本就没想过,抵达安全区?”


    阮逐舟露出一个不带温度的笑。


    “很好。现在你是二流头脑了。”他颔首道。


    池陆闭上眼睛。精神海的阵阵轰鸣盖不住向导很轻的说话声:


    “去了安全区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在塔里我可以享受特殊待遇,而安全区说不定也只是一群废物的聚集地罢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你早该想到的,池陆,没人会支持你做一件损害自己利益的事。”


    池陆说不出话。他知道阮逐舟说得对,是自己太天真了,道理摆在他眼前,偏偏他拒绝相信,只因为这短暂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些真真假假的相处点滴麻痹了他,让他甘愿一叶障目。


    细想起来,阮逐舟甚至没有当面给过他几次好脸色。所有的温存关怀,都莫名其妙地给了他的精神体,而自己像个窥视的小偷,把不属于自己的幸福收入囊中。


    阮逐舟无动于衷地看着池陆:“与其留着你这个祸患,不如用这种方式让所有人都相信你是个骗子。只要你永远消失,一切就都能被我摆平。”


    池陆嗬嗬地喘气,抬起头,阮逐舟的脸逆着背后篝火的光,浸在阴影里,有种置身事外的优雅与残酷。


    “我不懂,”他终于还是问出口,“是你口口声声让我效忠,我做到了,这一切我都问心无愧……为什么还是要抛弃我?为什么?”


    阮逐舟:“因为你不听话。你放肆忤逆,从没用对待主人的态度对待我。我不想留着你,单纯因为看你不爽。”


    随后他淡淡一笑:“你对自己的地位真的有种盲目的自信,池陆。从你一遍遍追问我,逼我承认咱们关系的唯一性时,你就走上一条错路了。”


    “哨兵和向导,的确应该是一对一配对的关系。可是在我这里没有这种规矩,所有人都依赖我的精神疏导,不管我能力高低,他们都没得选,而我不同。谁给我当狗,谁又能取悦我,我就施舍谁一点解药。”


    他终于蹲下来,与池陆平视。


    “我从来没有把你这条狗放在心上。知道为什么吗?”


    他摸了摸池陆牙关紧咬的腮:“因为想什么时候丢弃一条狗,是当主人的自由。一切全凭我心意而已。”


    池陆双眼通红地死盯着他,突然探身扑向阮逐舟!


    阮逐舟一动未动,睫羽都没眨一下。他的手与阮逐舟的颈堪堪擦过,脑中疼痛蓦地加剧,池陆失去重心,跪倒在地上,后背肌肉绷紧到近乎痉挛。


    阮逐舟听着池陆被刺激得愈发粗重的呼吸声,双眼平静无波。


    冷汗打湿了池陆的额发,他抬眼向上,透过凌乱的发丝,与那双黧黑的双眸对视。


    “你,”他眼前阵阵模糊,“才是,骗子……”


    终于,池陆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阮逐舟低头看着昏倒的青年。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奖励积分已发放到账。]


    他面上肌肉扯了扯,如面具裂开细纹。阮逐舟的手伸向昏迷哨兵被尘土弄脏的脸颊,指尖却悬停在上方一寸,而后从自己的冲锋衣内侧口袋中掏出什么东西,轻轻塞进池陆的外套口袋中。


    “砚泽,”他声音轻如羽毛,“后会无期。”


    *


    看到信号弹后,出去寻找食物和水源的哨兵迅速集结返回。


    等季明带着汇合的两路人马赶到山洞附近时,却发现那里已经燃*起熊熊大火,断绝了赶回去的路。


    冲天火光中,一个人影缓慢从林间走出。有眼尖的哨兵率先喊道:


    “是队长!”


    季明连忙飞奔上去,扶住向大部队走来的阮逐舟:“队长,发生什么事了?你没受伤吧?”


    他上下打量阮逐舟,发现对方除了神色略显虚弱,并没有外伤,顿时有些意外。


    阮逐舟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搀扶:“刚刚遇到了丧尸。不过有这场大火,它们暂时不敢过来,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难怪刚刚我们听到枪声。”季明四下看看,“池陆人呢?他怎么没开车带您突围?”


    阮逐舟闭了闭眼。


    “丧尸数量太多,本来我想着两个人且战且退,和你们汇合之后就好办了,可那家伙也许是太害怕了,又或者认为带着我一个没有战斗力的向导根本做不到突围。”阮逐舟道,“他已经开车逃跑了。”


    队伍里霎时间一片哗然。


    “他带着一车物资离开了?”季明惊呆了,“可,可他一个人又能逃到哪儿去?”


    阮逐舟:“谁知道,毕竟他来的时候就是孤身一人,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现在至少有辆车,有食物和水,甚至还有枪支弹药……他完全可以在A城或者什么废弃的城市当一个幽灵猎人,然后再寻找一座塔,故技重施。”


    队伍里有哨兵没忍住:“有没有可能,池陆去了安全区?”


    阮逐舟冷冷一瞥:“到现在你还在信他的这些鬼话?”


    那哨兵哽住:“也,也是……”


    季明脸上闪过一丝犹疑,刚要说话,阮逐舟身子忽的颤了颤,腿一软眼看就要滑倒,季明眼疾手快将人搀住:“队长!”


    火光映衬,他这才看清阮逐舟的脸和纸一样白,喉结急促滚动:“……原路返回……”


    “是,”季明回头对其他人大喊,“都上车!给塔里发讯号!”


    阮逐舟几次想要推开人自己站稳走路,可他小腿肚都在打颤,季明揽过阮逐舟的腰,又不由分说让阮逐舟把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您就别强撑了。”


    阮逐舟努力无果,认命地松了力气,被季明半搂半架着往另一辆越野车上走去。他听见季明问:


    “队长,您刚刚是和池陆进行过精神链接吗?我感觉到您的精神力好像有些微的波动,而且您实在太虚弱……”


    阮逐舟没说话,另一只尚能活动的手拢了拢冲锋衣的衣襟,低声咳嗽。


    冲锋衣里侧是哑光面料,却闪过一点银光。是内侧口袋的拉链。


    季明的目光顺着阮逐舟领口白皙的脖颈下滑,在内侧口袋停留一秒,不着痕迹地挪开。


    “上车了,队长。”


    他扶着人在副驾驶坐好,自己绕到另一边,跳进驾驶座。


    车子很快跟着前面的车队启动,沿着来时路驶出。


    季明眼珠没动,可右侧余光里,他能看见阮逐舟瘫软在座椅中,消瘦的身体几乎撑不起宽大的冲锋衣外套。车子每颠簸一下,阮逐舟都皱眉无意识地闷哼,双唇微微张开,光线昏暗,他只看到向导红软的舌尖在贝齿间若隐若现,而后紧咬下唇。


    队长看上去孱弱极了。与平时那个傲慢又刚愎自用的队长比起来,此刻的他展示出常人见不到的柔软一面,如麋鹿在雄狮面前俯首,露出最脆弱的咽喉。


    季明清清喉咙。


    “池陆逃跑的时候,有带走他亲手画的地图吗?”


    那路线图很复杂,除非携带在身上,只看一遍根本记不住。


    阮逐舟偏过头。额发略长了,半遮住他的眉眼,模糊了神色。


    “地图被他抢走了。”


    阮逐舟说完转过头,身子也侧向另一边,再次拢了拢衣襟。


    冲锋衣的内侧口袋在视线里一闪,消失不见。


    季明若无其事地转回目光。


    “这样啊,”他语气如常,“倒也不难预料……那王八蛋,我就知道他肚子里没憋什么好货。”


    阮逐舟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双腿难耐地蜷起。


    “快些原路返回吧。”他说。


    季明嗯了一声,开始专心开车。


    阮逐舟闭着眼睛。不一会儿,脑海中传来一个欢快的声线: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奖励积分已发放到账。]


    [宿主,加上这次任务奖励,您的积分已经足够兑换副本最终道具了!]


    阮逐舟懒懒回道:“我兑换道具。”


    [好的,请稍等……终极道具‘免死金牌’兑换成功,请宿主查收。]


    [有了‘免死金牌’,您就相当于获得了一次不死加通关buff,]07号兴奋道,[宿主,您随时可以选择结束任务,进入下一个副本了。]


    阮逐舟心里淡淡应了一声:“听你这意思,已经帮我物色好塔内最佳的跳楼地点了。”


    [我哪有,]07号嗔怪道,[不过宿主,免死金牌据我所知也有免疫疼痛的附加效果,如果您想尽快了事,这还说不定真是个最高效的办法。]


    “办法有的是,”阮逐舟心道,“瞧着吧,很快就会有人送我上路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阮逐舟没吱声,手默默搭上小腹。


    07号又换了个话题:[宿主,您这次任务完成得真不赖,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简直毫无破绽!被您‘背刺’之后,池陆的精神状态和健康值都大幅下降,没用一分钟系统就自动判定您成功了!老实说,虽然见识了很多次,但我还是佩服您演技能如此精湛。]


    阮逐舟嘴角小幅扯了扯:“真不想领受你这夸奖。”


    [真的呀宿主!您从林子里出来之后,在其他哨兵面前的演技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级别……]


    阮逐舟:“有没有可能,我现在是真的要不行了?”


    07号:[……啊?]


    07号这才注意到,阮逐舟的脸色可不是装出来的,毫无虚假的惨白,连嘴唇都散发出胆战心惊的乌青:


    [宿主,您您您没事吧?宿主!]


    对池陆使用精神力的压制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几乎等于拼了命在和对方角力,激烈的对抗让阮逐舟终于濒临极限,失去意识之前,阮逐舟用最后的力气弱弱地回怼了07号一句:


    “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随后他再也撑不住精神,身子一软,昏厥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剧烈的头痛,池陆睁开眼。


    精神力被向导压制、肆虐的余毒还在,导致哨兵还不能恢复到平日耳聪目明的正常状态。


    池陆感觉到自己正躺在冻硬的土地上。他不顾太阳穴的胀痛,爬起身来。


    四周黑漆漆的,他摇摇晃晃起身,四处摸索了一阵儿,直到手触及了冰凉坚硬的石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刚刚扎帐篷的山洞里。


    和向导对峙时自己明明在洞口,如今却在山洞里面苏醒过来,证明一定有人把自己特意转移到这里。


    洞口外光线很暗,好在这会功夫哨兵的夜视力已经恢复了七八成,池陆眯起眼睛,只听外头噼里啪啦的声音轻而不断,山间大雨滂沱,豆大的雨点不断砸落下来。


    外面暂时还没有丧尸的踪影,现在走出山洞,冒雨离开,还有希望凭着记忆前往安全区。


    然而池陆一动不动。他仅仅看了一会儿,便重新坐下来。


    没有必要了。


    一个连自己真正的姓名、年龄都不知道的蜉蝣之人,有记忆以来的“生命”长度只有不到两个月,却遭遇了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曾经历的背叛。


    他被当成路边一条真正的野狗那样遗弃了。


    被遗弃的流浪狗,还谈什么求生的意义呢?


    池陆背靠着山洞,后脑勺轻轻枕上冰冷的石壁,闭上眼睛。


    事到如今,他甚至没有想怪罪于谁的欲望。借着精神体的眼睛和耳朵,自己听到也看到太多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幸福场景,那些幸福让人太代入,太感同身受,以至于池陆自己全然忘了,向导的好脸色似乎一次也没有真正施舍给他。


    细想起来,自作多情之下,全是心酸血泪。


    他默默靠坐在地上,等着什么时候雨停了,丧尸出来活动的时候发现并吃了自己这个人类。又过了一会儿,哨兵身子因为灌进山洞的阴风而发冷,他下意识换了个坐姿,却不知触及什么,突兀地停下动作。


    池陆的手伸进外套衣襟,从内侧口袋里掏出刚刚硌到他的什么东西。


    是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


    池陆将其展开。不久前自己亲手绘制、并被阮逐舟单独保管,不能转交任何人之手的路线图出现在眼前。


    他瞳孔不禁放大了几分。


    下一秒,池陆又意识到什么,倏地抬手摸了摸左侧胳膊。


    上臂的那个臂环还在,池陆试着扯了扯,本该在他试图摘下臂环时就自动释放出的警戒电流却始终没有动静。


    臂环的禁锢失效了。


    不,与其说失效,不如说是谁将其“解开”了更为准确一些。


    池陆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他将地图草草收好,迅速往山洞外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一个停驻在山洞外的空地上,一人高的、方方正正的黑影便出现在视线中。


    池陆不由得停下脚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外面那辆来时自己和向导共同乘坐的越野车。车子还原封不动地停着,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车钥匙还插在锁孔里,后面的物资分毫未动。


    这些物资原本是给车上二人两天的行程共同预备的,可若是池陆一人将车开走,物资完全足够支撑他前往安全区与其他人类汇合。


    车子,物资,地图,解开禁制的臂环。


    万事俱备。只要池陆上车,发动车子,他就可以永远离开塔,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奔向他寻觅而不得的过去,他记忆的源头,故事的起点和终点。


    池陆怔怔地看着雨中的越野车,忽然肩膀一抖,嗬嗬地笑起来。


    一开始只是气音,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整个山洞里都回荡着青年声嘶力竭的、癫狂一般的笑声。


    “阮逐舟,”他自言自语,“费尽心思……您可真是我的好主人……”


    山洞外传来阵阵毛骨悚然的嘶吼,几个黑影从湿漉漉的灌木丛中慢慢悠悠钻出,随后越来越多黑影跟着走出来,迟缓地向着洞口移动。


    池陆笑够了,长吁了口气,而后抬起头看着围拢过来的成群丧尸。


    原本他已经打定主意死在这,可读懂某人的全部用意,他忽然又不想死了。


    丧尸速度虽然不快,但胜在数量多,眼瞅着越来越密集,几只丧尸甚至已经走进山洞,循着声源向池陆靠近。山洞本就黑暗,对于畏光的那些丧尸来说无疑极具吸引力。


    洞口很快被无数丧尸堵住,最后一丝月光也被截断在外,连带着的还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池陆看着逼近的丧尸群,双手握拳又松开。


    他阖了阖眼。封闭的精神海内涌起热带气旋般的浪,脚下的碎石砂砾像跳起踢踏舞那般轻轻晃动起来,被堵死的山洞内卷起一阵风,如无形的鹰隼盘旋在池陆周围。


    丧尸一个个毫无察觉,成群结队地向着深处的人类靠近。


    “一群不长脑子的蠢货。”池陆阴鸷一笑,“罢了,再找到那家伙问罪之前,先杀了你们这些东西练练手,也未尝不可。”


    话音刚落,几只丧尸扯着嗓子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伸出手臂像池陆扑来!


    其中一只丧尸步子迈得大,第一个抓住池陆的胳膊,后面的丧尸被带动,无不扑了过来,眨眼间,山洞里嚎叫声回荡不绝,丧尸如堆成的小山,将池陆高大的身影完全埋没不见。


    轰!!


    一声山崩地裂的震动,整个山洞塌陷下去,洞口很快被滚落的巨石堵住,树木连根栽倒,顷刻之间山洞乃至一小片连带的山包都塌方得看不出原貌。


    大雨还在下,雨水顺着滑坡后的山体汩汩流下,泥水洗刷着裸露的土壤,也冲刷掉所有的喧嚣,万籁俱静。


    第79章 哨向22拜你所赐,我从活死人堆里爬……


    乘着夜色,车队很快返回了塔。


    池陆叛逃的消息在塔内不胫而走。他的离去对渴望投入安全区怀抱的哨兵们显然是个不小的打击,加上阮逐舟体力不支,几乎失去行动能力,塔内的气氛也格外低迷。


    凌晨四点。


    阮逐舟醒来时只感觉头痛欲裂。他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蜡烛熄着,窗外天色未明。


    他摸了摸,发现自己和衣而睡,大概是从车上被人搀扶下来,根本没换衣服倒头就昏睡过去。


    阮逐舟起身,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挨过低血糖的一阵不适,扶着床架站起来。


    隔着门板,可以听到走廊里十分安静,连日常巡逻的哨兵脚步声都消失不见。


    阮逐舟走到桌边,指尖捻了捻烛芯。


    他阖了阖眼,无声地笑了。


    阮逐舟拉开椅子,坐下来:“出来吧。”


    屋内一片死寂。


    几秒过后,衣柜门突兀地“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影弯腰从里面钻出来,关上柜门。


    阮逐舟看着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季明那张严肃的脸,修眉微挑。


    “我原以为你会再忍一段时日的。看来你和你手底下那帮人实在沉不住气了。”阮逐舟语带调侃。


    月光朦胧,透过被风吹起的窗帘洒进窗内,季明脸上的光影也跟着浮动。他的上半张脸浸没在黑暗中,唯独眼里清晰地闪过凶光。


    “你想独吞安全区的成果。”季明嘶声说,“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仗着向导的身份作威作福这么久,是时候和你算总账了。”


    阮逐舟脸色依旧惨白,却优雅地改为双腿交叠,一手搭在侧边的桌面上,仿佛坐着的不是一把破椅子,而是不容侵犯的王座。


    “想撕破脸了,那好,我喜欢这种勇气。”他说,“不过在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之前,有一件事得先弄清楚,就是你的这份勇气里包不包括敢作敢当这四个字。”


    季明眉头紧锁。他上前一步。


    “我是替塔内的兄弟们出头,没什么不敢当的。”


    “兄弟们?”阮逐舟清晰地问,“那两个被你害死,最后由池陆和我开枪射杀的哨兵也是你兄弟吗?”


    季明张了张嘴,脸上扭曲一瞬。


    “别把排除异己这种事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乱世之下,人心可是比病毒还要致命的东西,都在争个你死我活,何必给自己赋予什么正当性呢。”阮逐舟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季明抬高声线。


    阮逐舟笑笑:“这对你来说不重要。谈谈正事吧,季明。”


    季明定了定神,点头:“说的也是。”


    他伸出手,态度强横与平日判若两日:“把安全区的路线图交出来。你现在的情况你自己清楚,我让你自己拿出来已经是给你面子,只要我想,我完全可以折断你的胳膊,自己取走路线图,再把你丢在这自生自灭。”


    阮逐舟:“路线图不在我身上。”


    季明冷笑:“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以为我不知道,路线图就在你冲锋衣的内侧口袋里?你骗了我,也骗了所有人,就为了隐瞒安全区的真相!”


    阮逐舟并没露出丝毫惊讶。


    “这都是你的臆断。”他说。


    季明笑:“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我的好队长。”


    他走上前一把就要抓过阮逐舟的衣领,阮逐舟抬起胳膊,啪地挡住季明的手!


    空气凝固了一秒。


    季明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


    他脑子震惊得卡了壳,直勾勾地盯着阮逐舟的脸,后者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


    他稍一用力,挥开季明的手:“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力气居然比不过一个向导,还是一个刚刚苏醒过来的菜鸟向导,是么?”


    他揉了揉手腕,站起来。二人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季明后退一步,困惑而提防地看着他。


    “问题不出在我身上。”阮逐舟眼神向床脚下的某处瞥了瞥,示意他,“想想看最近你们大快朵颐的那些东西吧。味道是不是还不错?”


    季明顿时脸色一变:“你在粮食里下毒?!”


    “我从哪搞来毒药,凭空变出来吗?”阮逐舟笑了,踢了踢床脚那一筐塔内分配给他,却纹丝未动的玉米和马铃薯。


    “想想A城那条已经被污染的护城河,蠢货。”他语气近乎温柔,“我们的饮用水都经过加工,可灌溉植物的水源都与护城河的地下水相连。毒素早就被你们亲口吃下去,说不定已经把神经侵蚀得七七八八了。”


    季明狠狠怔住:“那条河不是已经被丧尸病毒给……”


    他忽的感觉一阵心理和生理双重层面的窒息,低头看向双手。


    手掌的纹路已经因为皮肤不知不觉间的僵硬化而显现出深刻的掌纹,如干旱皲裂的土地。皮肤下的血管颜色深黑,连毛细血管的纹路也从皮肤下透出。


    季明浑身颤抖起来,刷地抬头:“阮逐舟,这些都是你他妈算计好的!”


    “计算这个时间花了我不少精力,毕竟取水条件一般,这里又没有算力足够的计算机。”阮逐舟耸肩,“但看起来我的结果还是蛮精准的。”


    季明气息逐渐粗重。


    走廊外面静得可怕,他现在才知道,原本在外面埋伏的那些同伴现在或许也处在慢慢毒发的过程中。用不了多久,他们要么神经中毒而死,要么沦为自己曾经屠戮的丧尸的一员。


    “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发现了。怪不得你不肯吃这些东西。”季明愤恨地盯着他,“按照你以前那个锱铢必较的性格,不独吞这些东西就不错了,我还纳闷,你怎么转了性子……”


    他忽然古怪地笑了两声:“不过你终究是你,阮逐舟,你太轻敌了。我们听命于你太久,让你忘了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话音刚落,哨兵身后光斑浮起,不到两秒,一条巨大的热带蟒蛇化了形,吐着信子,细竖的蛇瞳紧盯着阮逐舟的眼睛。


    “你是个连精神体都召唤不出来的废物,而我——”季明扬了扬下巴,将近两米长的蟒蛇身体游动,向阮逐舟慢慢靠近,“是个A级哨兵。匹配到你这种垃圾向导,没能发挥出我的全部实力,不过不要紧,我的精神体照样要你的小命。”


    阮逐舟眯起眼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蟒蛇游弋地扭动身躯,粗长的身体抬高,伴着嘶嘶的响动,蟒蛇朝他示威地露出尖利的毒牙。


    “关键时刻,连个陪葬的精神体都没有,真是色厉内荏。”季明怒极反笑,“把路线图交出来。安全区那的人说不定有解毒的方法。”


    他注意到阮逐舟的颈侧因为精神高度集中而微微浮起的青筋,语气渐渐染上一丝笃定。


    阮逐舟将视线从季明那阴毒的精神体上移开。他把手伸进冲锋衣里,拉下拉链。


    季明胸有成竹地伸出手:“这就对了。”


    下一秒,阮逐舟果然掏出一张折起来的图纸。季明接过展开,眼睛却观察着阮逐舟的神色,见对方唇角下压,不禁开口嘲讽:


    “你要是现在求我,我或许还能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你这一次。这么小剂量的丧尸病毒要想攻占人全身的神经,至少也要两三天,要是到了安全区再哭着求我可就来不及了。”


    他又展开一折,目光和那条精神体蟒蛇一样顺着阮逐舟修长笔直的双腿向上,恨不能缠绕住对方全身,随后抖了抖图纸:“本来想叫上兄弟几个好好销魂一次,不过你这个身板恐怕禁不起折腾。这样吧,阮队长,帮我把皮带解开,然后跪下来用嘴——”


    他忽然如卡顿的收音机,止住一切声音。


    图纸是空白的。


    季明把图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瞪大眼睛:“这怎么是一张白纸?”


    阮逐舟紧抿的唇角动了动,嗤笑出声。


    “都说了,”他懒洋洋道,“路线图在池陆身上。”


    季明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你莫非是故意放他走的?……不,不对!”他扬手将那白纸哗啦一下丢掉,“这么做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我们死了,或者变成丧尸,你难道就能独活吗?阮逐舟你疯了!”


    “我死还是活都无所谓。”


    阮逐舟淡淡道,“但你们能否罪有应得很重要。就因为看不惯两个没能依附于你,对你溜须拍马的哨兵,还有不听你指挥的池陆,你就想出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坐实你自己的好大哥形象,又铲除异类……季明,你的心思可比外头的丧尸歹毒多了。”


    季明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


    “老子没耐心和你兜圈子了,阮逐舟!”笑过之后便是咬牙切齿,“你自己一心求死,我就成全你。就算我活不过今天,我也要拉你同归于尽!”


    阮逐舟微微一笑。


    季明上前,目光像要把面前人吃了般可怖:“说吧,你想要被勒死,还是被蛇咬破颈动脉流血而死?”


    那毒蛇也往前挪动几寸,阮逐舟单薄的眼皮微垂,看了那恐怖的精神体一眼。


    “尽快动手吧。”他后退一步,在椅子上坐下,闭上眼睛。


    被遮蔽的视线之外,他听见季明怒极反笑:“没问题,老子现在给你个痛快!”


    脚边一阵风闪过,阮逐舟听见什么东西从地上飞也似地弹起的声音,他知道是那蟒蛇向自己发动攻击,眼皮却动也未动,坦然地等待着自己被毒蛇扎穿动脉流血而死,然后顺利地进入下一个未知的副本。


    千分之一秒的光影流逝中,某个念头如吉光片羽,于脑海深处流窜而过。


    真可惜,这一次结束时,没能和他的男主角共赴终焉。


    ——轰!


    预期中颈侧的剧痛并没传来,反倒是一阵天摇地动的巨响!


    阮逐舟眼帘一紧,睁开双眸。


    在第三个世界多日,他早已不再混淆现实世界和精神海对五感造成的不同影响。


    刚刚的声音来自于精神力场的碰撞。


    不应该叫碰撞。壮烈堪比山崩!


    阮逐舟抬眸,他在季明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随后惊讶地向下看去。


    那只精神体蟒蛇变成一条软绵绵的长虫,掉在地上,身体抽搐扭曲,几乎拧成一股麻花。


    随即一声哀嚎传入阮逐舟耳中:


    “——啊啊!!”


    季明抱着脑袋跪倒在地,双眼红得宛如渗血。


    阮逐舟下意识推开椅子站起身,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走廊外突然接连传来噗通几声闷响。


    是人倒在地上的动静。不一会儿,走廊外断断续续地传出此起彼伏的呻吟声:


    “救,救……”


    “是A级哨兵?!”


    “是S级!不对,这种级别的攻击,难道是比S级还要稀有的……啊!”


    “是他!”在地上拖着身体艰难爬动的声音,随后是声嘶力竭的高呼,“他回来了?!怎么会是……”


    轰隆一声,门板被急剧的气流震开!


    阮逐舟后退一步扶住桌子。这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不是精神力,所有的触感和听觉都来自真实世界的波动,可波动的源头却并非是某种“实际”的存在。


    精神力。有谁的精神力居然进化到了可以撼动乃至摧毁现实的程度!


    阮逐舟下意识屏住呼吸。夜色与黎明交替之际,走廊里稀薄的晨光映照下,走廊的地板一点点被鲜血染红,那猩红色甚至有着向屋内蔓延的趋势。


    又是轰隆一阵猛烈的地震!


    窗玻璃随着精神力的怒涛咔咔的抖动,甚至绽开细小的裂纹。


    季明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蜷缩在地上:“快停下……饶了我吧,饶了我吧,住手!”


    阮逐舟的视线随着一阵晃动,停在门口。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走廊里横七竖八躺倒的哨兵。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可从七窍流血的惨状和地上横陈的各种精神体动物来看,恐怕凶多吉少。


    又是一阵嗡鸣。这一次,那声音幽沉遥远,从地底下升起,仿佛神话时代祭奠神明的古老咒术,经由万人诵唱,岁月洗礼,蜕变成这种森然庄重,坚如磐石的震荡。


    阮逐舟听不懂那声音,但听闻的那一刻,他清晰地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屋内屋外所有的精神体瞬间消失了。


    用消失来形容这种场面还不够精确。准确的说,精神体们是一眨眼之间“风化”成了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季明连一丝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向侧一歪,“咣”的栽倒在地,身子咕噜了半圈,呈大字型摊开,那双已经失去焦聚的眼睛目眦欲裂,望着被震得开裂的天花板。


    季明死了。


    阮逐舟咬紧牙关,确认地看向门口。


    那些方才还在地上蠕动的哨兵无一例外静静躺在地上。浓稠的血腥味如倒灌的海水漫进小小的单人间。


    无一生还,无一幸免。


    看不见的交锋以一边压倒性的胜利结束了。扫荡一群身经百战的哨兵,比扫荡秋后的野草还要简单,顺手。


    房间内外俨然成了屠杀过后的人间炼狱。


    阮逐舟顿了顿,向前迈出一步,踏在季明碎成渣滓的精神体方才停留过的那块地砖上。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并非无一幸免。


    他还全须全尾,稳稳当当地站在这。


    精神海的袭击以摧枯拉朽之势毁灭一切,而阮逐舟立在遮天蔽日的海啸中,仿佛一块小小的岛,毫发无伤。


    走廊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在走廊中泛起回音。


    脚步声离门边越来越近。阮逐舟倏地抬起睫羽,循声望去。


    黎明的第一束光划破晨昏交割的天空,照亮了走入门框中的高大青年。


    池陆跨过门口的一具尸体,走进房间。


    阮逐舟的呼吸停滞一秒。


    他看着池陆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


    甫一靠近,风压似的强大精神压制力随之袭来,阮逐舟意识到对方正处在火力全开的状态,可一个超S级的哨兵根本不是自己这个C级能够驾驭的存在,对方是移动的暴风眼,而自己被席卷其中,结局唯有神形湮灭。


    池陆那张阴鸷冷俊的脸上微微一动,目光定格在在阮逐舟黧黑的瞳孔。


    “真抱歉,”池陆哑声说,“我活着回来了。”


    阮逐舟耳畔传来精神力濒临崩溃的嗡嗡声,眼前阵阵扭曲模糊。


    他强忍着耳鸣:“池陆——唔!”


    池陆冷不防抓住阮逐舟的手腕,将人用力一推,阮逐舟没忍住一声惊呼,跌坐回去,被人单手狠狠抵进椅中!


    “拜你所赐,我从活死人堆里爬出来了。这个结果,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池陆阴恻恻一笑。


    屋内连尘埃都随着精神力的涌动隐约震颤起来,阮逐舟太阳穴突突跳着痛,他不得不小口倒着气:


    “你……”


    他的手颤颤巍巍抓住池陆揪着自己衣领的那只青筋暴起的大手。


    “你,不去安全区,”阮逐舟断断续续的,“回来干什么……”


    池陆眸光蓦地一动:“什么?”


    他想松开手,阮逐舟却脱力地仰头向后倒去,池陆一把抓住阮逐舟的肩,定睛看去,看见对方已经双目紧闭再次昏迷过去,青年鼻息微弱,嘴唇毫无血色,唯有睫羽微弱扑扇,纤柔若一双无处宿身的彷徨的蝶。


    第80章 哨向23(营养液加更)那好,我等你……


    时空坍缩成奇点,又绽开无数画面。待阮逐舟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双脚踏在结实的地面上,浑身的疼痛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同于上个副本终末时灵魂出窍的游离态,也不同于在每个副本世界踏实的“实在感”。阮逐舟环顾四周,内心试图唤起07号,却收不到任何回应。


    可他很快察觉到,这里压根不需要07号为他做出任何指引。


    阮逐舟抬头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他继续昂起头,顺着高耸入云的大厦,看向那灰蒙蒙的阴沉天空。


    一切都熟悉得不得了,就连那天空的颜色都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他脱离了维度与副本世界,回到自己生活过的现实世界中。


    这消息本该振奋人心,可阮逐舟反而逐渐眉头微蹙。


    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且不论自己应该还远远没有到完成任务通关的进程,这个现实世界也和自己的处境有些对不上。


    穿越进这场副本游戏之前,眼前的大厦可不该是这般模样。


    阮逐舟再次向大厦顶部看去。最上方,一个黑金色的字母R崭新耀眼,俯瞰着周围鳞次栉比的楼群。


    字母R,是阮氏的缩写开头。


    这栋由阮逐舟自己白手起家,一砖一瓦奋斗得来的摩天高楼,早在他接受公开直播审判前,就应该被炸毁了。


    然而现在这栋大楼完好无损地伫立在这,甚至看起来有种刚刚竣工的崭新。


    “阮会长!”


    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


    阮逐舟下意*识转过头。


    几个工作人员装扮的西装男急匆匆向他的方向跑来,最前面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扣子都没有扣上,风风火火,边跑边口中念叨个不停:


    “会长,记者招待会马上就要开始了,那些人的背景都打听清楚了!”


    阮逐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黑色冲锋衣和工装裤:“南宫,虽然你总说理解不了我的很多行为,但是看见自己的顶头上司穿成这样,你就不打算过问一句……”


    叫南宫的男人领着一小帮人,从阮逐舟身侧大步流星地跑过去,与他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向阮逐舟站着的地方投来哪怕一个眼神,所有人恰好与他站的位置错过,如空气一般掠过阮逐舟的身旁。


    阮逐舟愣了一下,跟着他们的背影转身看去。


    至此他才看见R大厦的一楼旋转门前站着一个人,西装革履,身形修长。


    阮逐舟眯起眼睛,盯着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比自己略年轻几岁的“阮逐舟”的脸。


    年轻的阮逐舟看着南宫跑到自己面前停下来,弯下腰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他拍拍南宫的肩膀:


    “都是那几个老东西派过来刁难咱们的媒体吧?”


    南宫说不出话,憋红着脸点头。


    后面跟着的工作人员义愤填膺:“几个老不死的,垄断了百分之八十五的义肢改造技术,这钱还不够赚的吗?那些记者也都是狗腿子,真希望将来他们自己也能用上这些昂贵的义肢……”


    “口下积德啊。”年轻的阮逐舟淡淡提醒。


    那工作人员不吭声了。


    年轻的阮逐舟转过身:“跟我去一趟办公室,南宫。大厦刚刚落成,这个时间点上不能让他们把舆论搅了浑水,出面的人除了我,还得挑个合适的人选。”


    南宫总算喘匀了气儿:“是,会长。其实我有个人选。”


    “人什么时候到?”


    “您不问问我是谁,可不可靠?”


    “用人不疑嘛。再说,招待会就在今晚,没时间挑挑拣拣了。”


    一行人跟着年轻的会长走进大楼,很快不见了身影。


    阮逐舟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终于全然明白过来。


    他的确再次穿越了,只不过回到的是自己的过去,以一个透明的上帝视角俯瞰经历的一切。


    只是为何会降落在这个有惊无险的节点,阮逐舟自己也不明白。


    于是他跟着推开旋转门,悄无声息地走进这栋再熟悉不过的大厦。


    ……


    记者招待会现场。


    对外召开发布会的会议室大得足以容纳两百余人,下方早已被提前赶到的记者争相占据了最佳摄影机位,长枪短炮架起来,闻不见的硝烟味一下子浓烈了不少。


    仗着谁也看不见,碰不着,阮逐舟躲在后台,看着人来人往。


    记忆中,这个时间自己正在忙,其余的联系工作都是南宫代劳。


    好久没看到自己这位老妈子一样爱操心的属下,阮逐舟近距离看着南宫到处跑来跑去吆喝指挥,也许是从前没有这种闲工夫观察对方,看着看着,他竟然觉得有点好笑。


    后台像是按下了二倍速,所有人都用小跑代替走路,他看见南宫急吼吼地对一个员工道:


    “让你们带过来的人呢?现在就叫他过来化妆间见我,我有话对他说!”


    阮逐舟正坐在南宫所说的临时化妆间里的桌子上。透过打开的门,他看见南宫额头上亮晶晶的全是汗。


    他知道南宫听不见,但还是笑着调侃一句:“当年没看出,你私下里性子也这么急啊,南宫。”


    外面很快有人应了句什么,紧接着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


    阮逐舟看见南宫走进化妆间,紧接着走进来一个女人,显然是为即将上台的人化妆的造型师。


    他突然有点好奇。当年的自己并没有和南宫确认过另一个参加发布会的人选究竟姓甚名谁,毕竟选出协会中的一个普通成员作为代表出席发布会的主意是南宫提出来的,他觉得好便采用了,仅此而已。


    小节阮逐舟一向是不大深究的。可这几年过去,另一个在发布会露脸的人他全然不记得,按说他不该全然没有印象的,可他就是真的忘了个一干二净。


    “进来,把门关上。”


    南宫对着门外招招手,待那人进来,伸手在那人背后将门带上,指着阮逐舟坐着的桌旁的一把椅子:“坐下吧。我们好久不见,小朋友。”


    阮逐舟的眼睛不可抑制地睁大了。


    他双腿不再轻晃,撑住身侧,坐直身体看去。


    十六岁的池陆穿着一身咖色的西装站在门板前。明明身体已如抽条的柳树枝,眨眼间窜得和南宫这个成年人一般高,看着却还像极了偷穿大人衣服的小朋友,双手背在身后,微低着头,眼神却倔强地向上盯着南宫的脸。


    “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吗?”南宫问。


    十六岁的池陆沉默地看了南宫一会儿,摇摇头。


    “你还认得我吧?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去你们雇佣兵的宿舍见过你一面。”南宫叹了口气,揉揉池陆的黑发,“长这么高了,臭小子,摸摸你这一头乱毛都有点费劲……去坐吧,给你拾掇一下好上台。”


    池陆有些木讷地点点头,走到桌前坐下。女人打开化妆包,像掏出十八般兵器一样掏出型号各异的剪刀和刷子。


    阮逐舟的目光磁铁一样吸在十六岁的池陆身上。


    池陆现在就坐在他面前,二人错开一个身位,池陆的胳膊与阮逐舟的膝盖之间不到一拳距离,阮逐舟可以清晰地打量少年人高挺的眉骨,鼻梁,突出的喉结,以及额头小小的一颗青春痘。


    南宫站在池陆另一边,侧倚着墙:“在雇佣兵队伍里适应得怎么样?听说现在连教官也打不过你了,他们几次推举你来担任会长以后的保镖,不过现在你还未成年,而且你还年轻,怎么也得再历练一下。”


    池陆抿着嘴唇。少年沉默寡言,眼神冷得像石头。


    “几年前我带你去见过一次会长,还记得吗?”南宫继续问。


    池陆不说话。南宫兀自往下说:“两年前,会长调查了一下雇佣兵队伍里被大灾变影响的人数,你的父母毫无疑问也在列。他们两个的墓碑就在芦花岗。”


    池陆的眼睛深处终于有所触动地眸光一动。


    他嘴唇轻启:“我父母的墓碑,是先生派人立的?”


    南宫:“是的。会长说,如今这个世道,能去当雇佣兵的要么穷凶极恶,要么穷途末路,但他手底下没有前一种人。”


    池陆那因为局促而咬紧的两腮慢慢松懈。造型师用化妆刷扫过少年骨相优越的眉眼,他不适地眨眨眼睛,垂下眼帘。


    “阮先生人真好。”半晌,他轻声说。


    被称赞的人坐在桌上,侧着头,正格外专注而安静地望着他。


    南宫纠正他:“叫阮会长。你这小家伙,怎么也不知道对会长用敬称?”


    “当年是你告诉我,要像爱亲人一样爱他,尊敬他。”池陆瘪了瘪嘴,“会长听起来很疏远。亲人之间是不会这么称呼的。”


    “亲人之间还不会叫先生呢,”南宫嘲笑道,“只有妻子才会叫丈夫‘先生’……那也是很古早的叫法了。”


    柔软的化妆刷扫过,少年的耳根变红了。


    “总之我就这么叫。”他闷闷地说。


    提到这个遥不可及的阮会长,池陆稚嫩的扑克脸明显脱落,神情鲜活起来,又有孩子的窘迫。


    池陆忽然说:“这几年我经常看关于阮先生的报道。阮先生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他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不一样。”


    南宫有点惊讶,对方看着这么内向,居然在阮逐舟的话题上表现得很健谈,甚至主动提起话题。


    他顺着接道:“是啊,会长和那些坏蛋不一样。”


    而后他扶住椅背,弯腰凑近:“池陆,这几年你虽然没离开过雇佣兵队伍,可是你想想,每年你卡里的钱,你的吃穿用度,还有你义眼的检查费用都是阮会长特意拨付给你的。毕竟你是那里唯一的孤儿,他一直很惦记你,怕你受欺负。”


    阮逐舟刷地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南宫。


    这不是真的。为了协会和自己的长远计,他的确豢养了一支雇佣兵队伍,全部费用由他支付,可那也是以雇主名义支付的薪水和福利,根本没有“单独照顾孤儿池陆”的说法。


    下一秒,池陆嘴唇一颤,也看着南宫:“真的?”


    阮逐舟下意识摇头,但他眼睁睁看着南宫煞有介事地点头:


    “当然。阮会长一直很器重你,你是所有人里最优秀的,而且忘了吗?他救过很多人,可这都是我们和他之间的公平交易,唯独对你,他是亏欠的。这还不足以说明他很担心你,也打心眼里喜欢你么?”


    池陆怔愣地看着南宫那诚恳的表情,良久,身后的造型师提醒他:“小帅哥,头转过来呀。”


    池陆点点头,把头回正过来。他明显心事重重,一副受了极大触动的模样,再也无法维持一开始警惕又克制的姿态。


    “原来是真的。”池陆喃喃自语,“他真的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我,对待……每一个人。”


    南宫稍稍松了口气,把手按在少年尚不甚宽厚的肩膀上。


    “现在协会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会长他需要你。”南宫说。


    池陆皱眉:“我要出任务?有人要害先生吗?”


    “不是那种伤害。”南宫说,“这栋R大厦你也看见了,这是阮会长白手起家一路打拼下来的结果,也是协会全体人员共同努力的成果。阮会长要建立一个新的公司,和那些出售义肢、把活人改造成机器人,害得你父母死在手术台上的公司不一样的公司。”


    池陆默默听着,若有所思。


    南宫:“一会儿这里要召开发布会。协会需要一个代表来发声,让那些该死的记者看看,真正昧着良心赚钱的不是我们,压榨底层人的也不是我们!”


    “这个人选,我和会长一致认为,你来最为合适。”


    池陆的瞳孔不由自主放大,连那只逼真的黑色义眼也跟着微微颤动。


    “先生需要我怎么做?”


    造型师轻轻拨开池陆的额发,在那颗青春痘上点了什么东西,好整以暇地掩盖住十六岁的池陆脸上唯一能证明他少年气象的痕迹。


    南宫说:“你只需要如实回答。他们会提出一些很刁钻古怪的烂问题,而你需要让他们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真心。”


    池陆再次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造型师在池陆头发上喷了点什么,抓了几下,笑道:“和几年前一比,越来越像个大人了,池陆同学。会长不会是因为你比较上镜才选中你的吧?”


    池陆看着镜子里做好造型的自己,有点陌生似的,试探地摸摸被定好造型的,有些蓬松的黑发。听见造型师的调侃,他整个耳朵都变红了。


    “阮先生才不会是这么肤浅的人。”他小声争辩。


    这时外面传来快门和闪光灯咔嚓咔嚓的声音,紧接着,年轻的阮逐舟的说话声透过音箱传出,然而因为在后台,几人并不能听清具体说了什么。


    池陆那只完好的眼睛亮了:“一会儿我能见到先生吗?”


    刚刚还为自己圆满的说辞暗自得意的南宫:“嗯?哦,应该,或许可以吧,不过也可能……”


    “他选我来参加发布会,就不想见见我吗?”池陆坚定而期待,“结束之后,我想和阮先生说说话,可以吗?”


    “如果会长不忙的话,也许吧。这我也不能保证。”南宫含混道。


    对于这敷衍的说辞,十六岁的池陆毫无察觉。他再也不是进门前小兽般防备的样子,主动站起来,他起身的动作很迅速,没有任何征兆,嘴唇险些擦过阮逐舟的额头。


    阮逐舟跟着他的动作抬起头来。


    隔着无法逾越的时空与回忆,他们彼此近在咫尺,呼吸交错。


    屋里没人说话,安静下来后,外面的声音也显得清晰了一些。连阮逐舟自己都能听见外面年轻的自己接受提问时的声音:


    “各位媒体界的朋友,‘大灾变’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不止人类社会,整个星球都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知道,为了对抗污染,我走上了一条大多数人不认同的道路,正如我观察到今天来到发布会的各位记者朋友,有至少三分之一都将身体的某个部位替换成了义肢……”


    有记者的声音被话筒放大:“阮会长,以现在星球的受污染程度,人类的肉身是无法抵抗得住的,这点您很清楚。没有人体改造技术,人类的寿命恐怕会倒退回石器时代。”


    “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年轻的阮逐舟的声音回答,“不过,我更希望用一种彻底的方式来解决污染问题。这或许要花费很多年,甚至花费数代人的时间,但我认为他是值得的。否则,人类最终的结局就是把自己变成钢筋铁骨的怪物。”


    场下一片哗然:“阮会长,您刚刚使用‘怪物’这种字眼,我们可以把这看作是您对人体改造技术的一种态度吗?”


    “阮会长——”


    外面逐渐嘈杂起来,什么也听不清。池陆明显紧张起来,手指绞着外套的下摆。


    南宫抬手看看腕表:“差不多是时候了。跟我来。”


    他拍拍池陆的后背,推着人开门离开。福至心灵的,阮逐舟一撑身子,从桌上滑下来,跟着二人也走出门。


    南宫带着池陆,与看不见的阮逐舟来到后台边。迈上几级台阶,就会来到台上,从这个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台上方的长桌,以及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青年,对方正面对着底下星海一般的闪光灯和快门,对着话筒侃侃而谈。


    “就当这是你的第一个任务,和阮会长并肩作战的任务。”南宫给他鼓劲儿,“你的使命就是保护好阮会长,保护他的性命,声誉,还有他的一切。”


    池陆看着下头密密麻麻的闪光灯,吞了吞口水,自我鼓励地跟着重复:“保护他的一切。”


    台上走上来一个主持人:“各位,阮会长时间有限,接下来的环节我们请到协会的一位少年成员上台为大家解答。”


    “好了,小朋友,去吧!”


    南宫推了池陆一把,后者脊背一哆嗦,挺直腰杆,直挺挺地迈上台阶。与此同时,他看见台上的西装青年站起来,向他的方向走来。


    池陆的脚步一顿,看着青年向他靠近,闪光灯一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来得及看到,喉咙发紧:“先……”


    可只不到一秒的功夫,青年已经与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走下了台。南宫就在台阶下迎接,他甚至能听到南宫担忧的声音:“阮会长……”


    那个清瘦修长的身影走下台。其余的声音都被咔嚓咔嚓的快门按动声淹没,池陆不敢回头,双拳紧握,在主持人的引导下走上台中央,在唯一一把椅子上孤零零地坐下。


    台下黑压压一片,数百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池陆。他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抓紧膝盖的布料。


    “我叫池陆,是‘逆转新星’协会的成员。”他俯身,凑近那个方才同样被阮会长凑近过的话筒。


    少年干巴巴的,发紧的声线透过音箱传遍整个会场。会场里安静了一瞬,很快有几十人纷纷举手:


    “池先生,请问您对于协会从事的工作有多少了解?”


    “传闻R大楼建成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投资地下水勘测治理工作,阮会长本人声称这是为了从源头整治水源污染,可也有报道称这不过是为了和其他集团大擂台的托辞……”


    “池先生,根据发布会前公布的消息,您现在还是个未成年,请问这属实吗?”


    “是的,”池陆说,“我今年十六岁。”


    “也就是说您加入协会的时间还要更早?”有人接着问,“能和大家讲一下你在‘逆转新星’受到的待遇吗?协会是否还有和您一样的未成年成员?”


    池陆舌头顶了顶腮:“当然没有,据我所知,阮先——阮会长只有我一个未成年的追随者。”


    “追随者?”又一个记者语气夸张地重复。


    “没错,追随者。”池陆说。


    他说完这句话后身子动了动,又很快坐正,仿佛极力克制想向后台看一看的冲动似的。


    池陆继续道:“协会给予了我新的生命。我的父母是‘大灾变’的受害者之一,他们本来是矿区的工人,矿难发生后,他们虽然死里逃生,可还是被污染的地下水腐蚀,人体改造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器官衰竭的速度……而且那些公司开出的价格太昂贵,我的父母根本无力承担。”


    讲述这番遭遇并没让咄咄逼人的记者们手下留情:“池先生,也就是说您是个孤儿,被协会所收养?协会有强制,或者间接命令你去做什么事吗,比如让你进行某种声明,或者配合他们的宣传?”


    “从来没有。如果没有协会,我也会因为星球上的污染物而死,”池陆摸了摸左眼眶,“阮会长为我替换了一只义眼,保住了我的命。他还安葬了我的父母。”


    会场里突然嗡的一片喧哗!


    池陆身子微微后仰,他被吓了一跳,慌乱中他扭头想向主持人求助,可底下的记者们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池先生,您的左眼居然是义眼?”


    “池先生,‘逆转新星’一直都是旗帜鲜明地抵制人体改造技术的,这些年阮会长也声称自己在进行全面彻底的污染根除技术,争取让人类夺回对自己身体百分之百的控制权……他为什么会在你身上使用人体改造技术?”


    池陆:“他们说我当时性命垂危,就算活下来,也必须切除左眼球——”


    记者:“您的意思是,这些不排除是他们杜撰的?您觉得这些话有多少的可信度?”


    “你不要曲解我的话!我从来没提出过这么阴谋论的——”池陆急了。


    “被选中出席发布会是您的本意吗?发布会之前,您是否接受过专门培训,或者被授意传达某种观点?”


    主持人上前一步:“各位媒体朋友,我们的时间差不多到了,接下来会由协会的其他负责人……”


    池陆突然一把抓过桌上的话筒:“你们凭什么做这种假设?!我说的这些话,没有,半个字作假!”


    少年激动的声音在会场中回荡,下面被他的失态震得稍微安静了一些。


    主持人偷偷给池陆使眼色,然而池陆不为所动:


    “我有一只眼球被改造过又怎么样?是你们打心底里认为我是一场作秀,才会挖空心思想从我身上套出你们想要的答案罢了!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阮会长把人命看得比什么都重,才会打破原则,为我安装义眼?”


    “想要坚持立场很简单,只需要对我见死不救就好了,可那样就和他这番事业的初心和目的南辕北辙……”池陆苦笑一声,“不过你们是不会在乎的,就像今天的发布会结束之后,你们该怎么杜撰报道还是会怎么杜撰。你们的恶毒,短浅远比‘大灾变’更要人命。”


    说罢,他撒开话筒,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会场里一片安静,面对如此爆炸性的场面,大多数记者连抓拍几张照片的职业本能都忘了,惊愕地望着少年潇洒地走下了台。


    过了好几秒,主持人也拿起话筒,干笑两声:“各位媒体朋友,我们先进入下一个环节,有请……”


    池陆咬紧牙关,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豹子,鼓着腮闷头往台下走。他噔噔噔小跑下台阶,迎头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


    南宫一把拦住池陆:“小祖宗,你可算下来了!”


    池陆微低着头,从气头上缓过来,他其实也意识到自己太鲁莽了,可少年心气让他不肯当下就开口认错,于是气鼓鼓地杵着,等待自己因为搞砸了发布会而被南宫训斥。


    谁知南宫大力拍拍他后背:“好小子,刚在那一番话真是酣畅淋漓,怼得痛快!”


    池陆怔了怔,半信半疑地抬起头:“你不怪我?”


    “选中你的目的就在这呢,小傻瓜,”南宫笑道,“有些话我们这些成年人,包括阮会长自己都是没法说的……”


    他凑过来狎昵地捅了捅池陆的肋下:“不得不说,有时候利用一下未成年的身份大闹一场还是很爽的,懂了吧?”


    池陆眨眨眼睛,和嬉皮笑脸的南宫对视几秒,憋得硬邦邦的脸柔和下来,咧嘴一笑。


    “真的吗。”他喃喃道。


    “你今天是替阮会长出了气了。干得漂亮。”南宫赞许道。


    池陆忽然想起什么,左右转头看看:“阮先生呢?刚刚他有没有听见我在台上的发言?”


    南宫笑容凝结了,挠了挠脸:“啊,呃,这个……”


    池陆看了他一会儿,脸上的笑也慢慢褪去。


    “我知道了。”他垂眼,顿了顿,自言自语道,“阮先生很忙嘛。我不过是……”


    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这段回忆的主人正靠在墙角,静静望着十六岁的池陆,目光柔和。


    “现在听见了,”阮逐舟轻轻说,“听得清清楚楚,砚泽。”


    大约是看不得小少年这么低沉,亦或是为自己的诓骗心怀愧疚,南宫叹了口气:“过来。”


    他拽过一头雾水的池陆,领着人从会场侧门再次进入后台。阮逐舟于是轻悄地跟上去,这一次他们来到另一个房间外,阮逐舟只看了一眼便明白过来。


    那是彼时自己的房间。和给池陆临时充作化妆间的小隔间不同,这里明显宽敞了许多,门半掩着,没等南宫敲便先拉开了,一个护士模样的人走出来。


    南宫下意识关心一句:“会长怎么样?”


    护士慢慢摇头:“有点难搞。南宫老师,说实话,我们团队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


    护士一副有话难言的样子,南宫摆摆手,示意他别说了:“先出去吧。”


    池陆很想插话,可南宫随即领着他进门,他不得不把一肚子的疑问憋了回去,嘴唇紧张地抿紧。


    他跟着南宫走进房间。屋内灯光明亮,方才台上那个从容镇定的阮会长正坐在一张软椅里,腰后垫着靠垫,面前桌上放着几瓶他看不懂包装的药瓶,以及一个玻璃杯,里面装着蓝色的液体,像是果汁。


    年轻的阮会长身子微微歪靠着扶手,单手撑着太阳穴,浓长的睫羽遮住眼眸,看不清是否闭着眼。青年的嘴唇偏薄,肤色浅得像未染色的白绸。


    南宫轻轻唤道:“会长。”


    阮会长抬起头。池陆双手抓紧了熨烫笔直的西装裤线。


    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喉咙发痒:“阮先生好。”


    南宫从背后捅他一下。


    池陆:“……阮会长好。”


    年轻的阮逐舟看着年轻的池陆,笑了一下。笑起来时,青年似乎都显得不再那么苍白,像一尊优美的雕塑活了过来一般。


    池陆从未见过哪个男人有着眼前人这般摄人心魄的容貌,看得微微痴了。


    “就叫先生吧。”这位阮会长说。


    池陆意识不到失礼地直勾勾盯着人家,慢半拍地点点头。


    南宫走上前:“会长,算我拜托您,别让我再分心当您的生活助理了行吗?本来实验就还都在探索期,您又不遵循医嘱……”


    阮会长摆手,南宫这才不甘心地闭嘴。他又回身对池陆招手:“过来吧,让你如愿以偿见见你的偶像。”


    被点破心思的少年顿时臊得面红耳赤,踟蹰着不肯上前。


    阮会长又看着池陆,轻笑:“偶像?”


    池陆这下连阮会长的眼睛都不敢看了,只好看着对方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他注意到刚刚对方摆手时有点有气无力的,西装袖口滑下一小截,露出纤细的手腕。


    比前几年自己见到的那只手好像还瘦了一圈。


    这几年,他过得很辛苦,病得很厉害吗?


    阮会长对他说:“刚刚你表现得不错。作为交换,你可以提出一个要求。”


    池陆的眼皮好像有千斤重,他不敢和那双眼睛对视,只敢看着桌子,最后注意力不知不觉被那蓝色的液体夺走。


    “那是什么?”他指了指玻璃杯。


    阮会长于是把玻璃杯端起来。握着杯柄时,青年的手背上略微凸起青色的血管,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曲起好看的弧度。


    “蓝莓汁,我最喜欢的饮料。要这个的话还是算了,鲜榨的其实不怎么好喝……”阮会长抿了一口,舔了舔唇瓣,咂嘴,“唔,我口味比较奇怪。”


    池陆讷讷地哦了一声。


    “我没什么想要的。”他小声说,“能见到先生我就很开心了。先生是我的恩人。”


    “不用这么诚惶诚恐的。”阮会长放下杯子,“真没什么想要的奖励?”


    池陆摇摇头。


    阮会长:“好孩子。这两天我会让人查查你的账户,给你一笔奖金,就当做今天的犒劳。”


    池陆愕然:“查查账户?先生,您不认得我吗——”


    阮会长站起身,忽然脚下一阵虚浮,南宫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住:“会长!”


    池陆立刻把刚刚的问题抛到九霄云外,一个箭步冲上前:“先生!”


    可他没来得及近身,就被屋子里其他工作人员拦下。他只能在几步之遥外站着,看着青年低头喘息,肩膀起伏。


    “看来还要继续调试。”阮会长颤栗了一下,“……带他离开吧。”


    拦住池陆的工作人员于是揽住他的肩膀,准备带他离开。池陆不得不跟着其他人,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视线里阮会长正被南宫搀扶着重新坐下来,吃力的模样与发布会上那个健步如飞、自信沉稳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他已经走到门口,忽然伸手扒住门框,停步转身。


    “我不要奖金了。”他说,“先生,请允许在我十八岁之后将我从雇佣兵队伍里调出来,到您身边。我想做您的贴身保镖。”


    阮会长刚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里面的衬衫肉眼可见地被冷汗浸湿。南宫正在给他披上一条薄毯。


    闻言二人同时停下动作,向少年看去。


    阮会长还微微喘息着,凝望他良久:“做我的保镖?傻小子,现在这个国家每天至少有一百架狙击枪在瞄准我的心脏。”


    “那就让我成为那个挡子弹的人。”池陆一字一顿回道,“哪怕只能挡下一颗伤害先生的子弹,也足够了。”


    阮会长有些无奈地笑:“让外面那些媒体听见,不知又要发多少文章编排我给你这么大的未成年洗脑。”


    池陆坚决地看着他。半晌,阮会长裹着薄毯,往软椅里一靠,阖上眼。


    “那好,”他说,“我等你长大。”


    池陆的表情顿时柔和下来。少年羞赧一笑。


    “嗯,”池陆小声说,“谢谢先生一直记得我。”


    年轻的阮会长并没听见这句低语,他闭着眼睛点点头,眉宇间略显疲态。


    池陆转身离开。


    然而抽离于时空之外,这段记忆的主人却不由自主跟着池陆的背影,上前一步。


    青葱少年包裹在一身略显老成的咖色西装里,与自身气质不符,反倒凸显出幼稚的气息。可十六岁的池陆的背影落在某人眼中,却与那个身材高大健美的青年逐渐重叠。


    不止是哨兵,沪城制服笔挺的师团少将,京城西装革履的精英alpha,种种过往剪影堆砌在一起,那总是沉郁阴鸷,拒人于千里之外般的青年,也与这个羞涩单纯的大男孩逐渐融为一体。


    望着那背影,阮逐舟无奈地低笑。


    “是我食言了。”他说,“对不起,砚泽。”


    他伸手触碰到记忆中少年池陆的肩膀,未等指尖碰到对方的西装外套,整个世界泛起投石入湖般的涟漪,画面碎如粼粼波涛,阮逐舟只感觉太阳穴再次剧痛,身子无法自控地向后倒去,跌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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