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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陈今昭一直忐忑焦灼的等在殿中。


    站在殿外廊阶上,她不时焦急眺望远处,既担忧上书房的情况可有朝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又忧心公孙桓有没有及时赶过去、能不能将暴怒中的他劝阻住。


    终于,那辆熟悉的朱漆马车驶回了昭明殿。


    在马车出现在视野中的第一时间,陈今昭就急匆匆下阶迎了过去。她第一时间朝立在车辕旁打车帘的刘顺面上看去,虽对方始终躬身低首并未给她示意,但观其周身并无胆丧魂惊祸事临头的气息,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不少。


    上书房的情况应不算太遭。


    她心中想着,目光不由急忙朝着弯腰出马车的人看去。


    这般一看,不免呼吸一滞。


    她本以为怒火冲天离开的他,回来少不得是副找她算账的架势,也必是气势汹汹的模样。怎料,他却面容沉静,周身笼罩着沉默的气息。


    不是风雨来前的平静,反倒是整个人笼罩在似有若无的阴翳中,似是种疲倦后的寂静。


    在陈今昭惊愕的时候,他已抬步朝殿中走去。


    她回了神,急急追了上去,但未等她出言,前方之人带些嘶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时候不早了,早些收拾妥当睡罢,有事明日再说。"


    宫人很快从外端来盟洗用具,他背对着她开始俯身洗漱。


    不知为何,他的动作稍有迟缓,中途有段时间竟无端顿住,低着脸似在盯着水面不知看着什么。


    宫灯的光影勾勒出他肩背的轮廓,有些朦胧不清,灯光将他影子斜斜投在地砖上,身影拉得很长。


    内寝静了下来,四周的宫纱灯被宫人悉数盖灭,未留壁上两盏徐徐散着微弱光芒。


    层层帷幔放了下来,拢住寝榻的一方天地。


    榻间一片安静。


    两人隔着半臂距离躺了下来。


    昏暗的榻间前所未有之安静,双方的呼吸都很均匀,似乎于无形中弥漫着种异常的克制。


    这种异常的凝滞氛围,让陈今昭连呼吸都不知该如何发力,攥着被角的双手也不知要如何安放,手心都在不知不觉中沁出了细汗。


    她到底没忍住,于昏暗中小幅度转过脸,小心翼翼去看旁侧已经躺下的人。


    他闭眸仰躺着,呼吸依旧均匀,胸膛缓缓起伏。


    万籁俱寂的深夜,这方昏暗的榻间,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虽她已尽管很小心,但脸颊细微摩挲软枕的声响,与两人均匀的呼吸声一般,也是那般清晰入耳。


    可能是感觉到了她侧过脸来的注视,几乎是她悄然转向他的同时,他就朝榻外的方向侧过了身,手臂沉在了被面上。


    陈今昭看着黑暗中的背影,那股异常的沉默中,似乎夹杂着种,让人说不上来的遏抑消沉。


    认识他这么多年,她头一回见他如此。


    她不知上书房里具体发生了何事,但他这种情绪表现明显是极不正常的,反倒比他冲她发威动怒,更来得让人心慌。


    "殿下,你….怎么了?"


    在寂到令人发慌的榻间氛围中,陈今昭到底是屏着呼吸开了口。声线飘的细又轻,似是生怕搅碎了这一室的寂静。


    他背影的轮廓被夜色吞没,岿然不动。


    她一直屏息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句,"睡罢。"


    陈今昭不自觉抚上了狂跳的胸口。他就差将反差两字举到她的眼前了,她能睡得着才是怪事。


    虽不知他此刻究竟是如何想的,为何回来后未向她发火、质问,但无论如何,信的事不解释清楚,在他那里肯定是过不去的。


    她也不想将此事过夜,更不想让此事在对方心里窝的太久。否则事情憋久了,鬼知道最后会演变成何等不可预估的情况。


    没见现在的他,已经异常到让她极度心慌的程度。


    揉了揉心口,她缓了下那股慌乱劲后,就轻声细语的开口,清楚详尽地与他解释与江莫通信的事。


    "先前的他的那些信里也没说什么,只是聊聊时局聊聊变法情况,我也只当是与同僚间的正常书信往来。的确他是来信频繁了些,但他好歹也帮了我,我总不能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一旦用不上人家就冷下脸来完全不搭理罢?"


    她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呼吸放轻,"就是最后一封,他突然邀我小聚。就那么一句话,问我能否赏面,与他小酌一回。我察觉到这话里的不妥当,隐约觉得他怕是对我有些旁的意思,想拒绝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心烦意乱下,就下意识将这封信给烧了。"


    "没想瞒你,真的。"她将手心贴上他后背,隔着寝衣感受着他身体随着呼吸的缓缓起伏,"回京后诸多事情等着我处理,这事就让我完全给抛之脑后了,加之今夜的事来得突然,我也没来得及想起烧信这事,所以阴差阳错之下就产生了误会。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对于他,我只有被打搅的烦扰,躲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对他产生旁的情绪,更不可能为他特意来欺瞒于你。所以殿下,你莫要生疑了。"


    见他依旧缄默,她忍不住轻推了推他后背,"殿下为何不说话,是不信我吗?可需要我赌咒发誓?"


    他的背影与黑夜融为一体,但声音总算传了过来,"就算信的事如你所说,但今夜你二人独处一间时,具体发生何事,你到底还是瞒了我罢。"


    陈今昭稍许屏息。此事上,她的确瞒了他。


    江莫的疯狂是她没料到的,当时他紧抓着她的肩,整个人朝她倾覆下来。她情急之下屈膝用力顶过,但他不管不顾,纵是忍痛也发狠的朝她面上覆来。


    即便她仓皇偏躲过脸,还是被他印上了左颊。


    就在他二人挣扎纠缠之际,窗外突然传来了哨声。


    陈今昭猜测应该是江莫在外放哨的人,因为在听到这两短一长的哨声过后,他的脸色当即变了。口中还喃喃着"不可能""不是在宴请吗"几句话。


    或许在他看来,她的事在摄政王爷的眼里,比不过与武将们联络感情来得重要。而她也从他寥寥几句喃喃中猜得,是谁即将要来了。


    当时她面色也变了,一把推开了他,赶忙手忙脚乱的整理自己的衣襟发冠,把桌上杯盘摆放齐整。


    虽恼恨江莫的所作所为,却也不得不替他隐瞒,因为她也实在怕来人暴怒之下,不管不顾的将其当场格杀。


    不过这会,见这位殿下的情绪也算稳定下来,她也不必再瞒了,就事无巨细的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末了,她抿了抿唇,轻呼口气道,"先前确是我瞒了殿下,但我实在也怕殿下冲动之下,做出无法挽回之事。江莫到底是忠烈之后,他父亲在西北文武官员那里有着不小威望,更是为了殿下的大业而亡。若江莫因此事而丧命,那让跟随您的文臣武将要如何看?君臣离心,朝堂动荡,这不是我要看到的局面。"


    黑暗中,他的胸膛有几瞬起伏的剧烈。


    片刻,方有沉抑声音在榻间响起,"你说的对,


    若我当时得知,的确会当场将他碎尸万段。"他呼吸沉重,"只是陈今昭,你瞒下的初衷当真是为我吗?内心就没有担忧他之故?"


    陈今昭也总算从他外漏的情绪中,琢磨出他在意之处。


    "殿下怎会这般想呢,我在意他作甚。"


    说话的同时她手指顺着他的后背朝前移动,覆上了他的起伏的胸膛,从后面抱着他。脸颊贴着他宽阔的肩背,她的呼吸打在他轻薄的绸缎寝衣上,"这么多年了,殿下还看不明白我吗,我是最怕招惹麻烦了,对于打搅我清净日子的狂蜂浪蝶,真是恨不得避而远之,怎还会主动凑上去?"


    笑了下,她与他道了句玩笑,"也就是殿下了,让我实在避无可避。"


    姬寅礼突然伸手握住了她覆在他前胸的手,用力的,牢牢的。


    她的话是玩笑,但又何尝不是事实。


    他是靠权势得到了她,让她避无可避,只能屈从于他的淫威之下。他是得到了她的人,但她的心呢,他不确定她的心在何处。


    今夜江莫一事,似是一记沉钟,狠狠敲醒了他,让他终于意识到这个避无可避的事实。骤然意识到这点时,他有瞬间的空茫感,有种虚无,恐慌,还有种无法言明的挫败感。


    除了权势,他还有何优势?


    纵是觉得自己不该自降身价的去比较这般可笑的事,但面对年轻男子的争夺,他还忍不住去想,去比较。可比到最后,竟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他而立之年,人生过了半数,比不得对方的年轻俊美,甚至身上有些大小疤痕,狰狞骇怖,不知旁人见了会不会犯恶心。他也更比不得对方会伏低做小,花言巧语的讨人欢心,与她相处时不是威逼就是发怒,可能在她眼里是没个人样。


    最为挫败的是,他竟连江莫的勇气都比不过。


    江莫为了她,可以孤注一掷,舍弃大好前程来求取,奋勇无畏!但他呢,当初甫一察觉到自己对她不同寻常的情愫,却畏怯了,第一时间想的是要去了她这个麻烦。


    仅此一点他就败了,一败涂地。


    甚至他都不敢让她知晓殿中江莫求取之事,唯恐她听后心生震动,哪怕她的内心为旁的男人受到一丝一毫的牵动,他都慌的无法容忍。


    堪堪一想,整个胸腔都火烧火燎。


    陈今昭以为事情说清楚了,他情绪也该稳定下来了。


    可渐渐的,她感到他胸膛起伏的力度越来越剧烈,握着她手的力道也越来越重。正在她嘶了声,忍不住要挣脱之际,突然眼前一暗,下一瞬身上传来重压。


    灼热的吻沿着她耳际铺天盖地而来,寝衣被扯乱,小裤也被他褪下。


    陈今昭呼吸都喘不及,双手慌乱推他的脸。


    "殿下咱先将话说明白……殿下!"


    刚不是在好好说着话吗,他究竟又为何情绪不对了?


    她还是想先跟他将话说开了,解开他心里的疙瘩,否则事情不解决,难道还要留着过夜吗?


    姬寅礼单手用力扯开自己身上的寝衣,灼热逼人的躯体覆了下来。她的推拒无异于螳臂当车,轻易掰开她阻拦的手心,他俯下脸直接以口封缄,将那细碎的呜咽声堵在喉中。


    说什么呢,他的那些心思无法言明。


    要他如何说他对她追求者的在意,说他的嫉妒,不甘,惶然与挫败。


    又要他如何说,看到江莫的桀骜不驯,他好似见到了自己年少时候的几分影子。恍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这种挫败之感,他无法为人道出。


    挫败至,他甚至忍不住觉得,江莫与她似乎也有种说不来上的缘分。而他,好似截断了他二人的姻缘。


    这个念头划过时,他整个胸腔似空了。


    心中愈空,他却愈发揽紧她,恨不能将人严丝合缝的拢紧,不让外人窥探一分一毫。


    第142章


    晨光微熹,整座寝宫沉浸在难得的安宁之中。


    跳跃的光线沉浮在安谧的殿内,与殿角香炉里的袅袅暖香一起,徐徐弥漫在上空。层层帷幔垂在榻边,有深浅不一的褶皱痕迹,靠近榻边的指痕、压痕尤为明显,无声垂落的光影投映在地上凌乱堆叠的衣物上,昭示着昨夜的混乱。


    "几时了?"陈今昭沙哑呢哝的声音在榻间响起。


    虽榻间光线昏沉,但能隐约感到时间似不大对。睡意退却了些后,她不由挣扎着就要挣脱他臂膀的桎梏,急三火四的要起身拉开床帐朝外看看,是不是误了上朝的时辰。


    "不用急,今早罢了朝。"


    一只有力的掌腹按住了她的肩,顺势将她的被子重新盖好。


    "再睡会罢,这会也不过是卯时。"


    陈今昭听闻后,便也不再坚持起来。她也不知今个的早朝他又用了什么由头罢免,但总归他这里有的是借口。


    不过这会醒了,她就有些睡不着,尤其想起昨夜的事,不由就抬眼朝他看去。


    被几层帷幔笼罩着的榻间,光线并不明亮。


    他也没睡,半掩的锦被露出精壮赤裸的躯膛。此时保持单臂揽她的姿势,仰卧在寝榻上,双眼微阖,不知想些什么。


    察觉到她目光的注视,他微侧过脸,朝她看来,声音低缓沉哑,"怎么不睡了?"


    "醒了就有些难以入睡了。"陈今昭如实道,抬眸望进他漆黑的眸里,忍不住问,"殿下在想什么?"


    自昨夜起他的情绪就有种难掩的深沉,让人捉摸不定。


    她迟疑的又问,"是你不信我,还是仍旧在生我的气?"


    姬寅礼伸手去抚她散落枕边的乌发,但目光不期落在手背、指节上散落的几处淡白伤疤时,动作不由顿住。


    陈今昭顺着他目光要看过去时,他却握拳收回了手。


    她不解的又看向他,这回不待她再问,他终于开了口。


    "不必多想,非是你的问题,而是我。"回荡在榻间的声音低哑,他微敛眉目,长睫在他眼底落下淡淡阴影。"我已而立之年,而你韶华尚好。我身上疤痕纵横交错,丑陋不堪,而你却是世无其二之美,宛若美玉无瑕。"


    陈今昭震惊的看着他。


    他闭了眸,避开了她的目光,顷刻又似叹息道,"面对着你,我似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总觉得,似是委屈了你。


    话落的很长一段时间,她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只觉犹似幻听,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此时此刻他终于与她交了底,但这番话却让她感到不可置信。


    不由撑起身,睁大了眸看他。


    外间的光线透过帷幔,光影斑驳的散落在他面上、身上。


    她观他眉骨高挺,天骨遒美,是皇家人特有的华丽面相。面上轮廓分明,下颌线条坚毅,既有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又不失雍容的沉稳气度。


    从第一眼见他时,他就是副久居人上之态,低眸睥睨众生,如视蝼蚁。但此刻他却微不可查的绷紧了面容,面上神情有不自在,亦有躲避、忍耐,让她怔愕的几乎停滞住了呼吸。


    她终于意识到了,也是头回真正意识到了,原来这个男人在她面前,竟是如此的不自信。


    简直打破了她对他的惯有认知。


    他给她的印象从来都是狂傲、掌控、不可一世,可此时他的话语、神态,却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榻间寂静无声,空气都仿佛停滞了下来。


    她好似被震住了般,呆滞的长久望着他不动。


    一个男人,开始在意年龄、容貌,面对枕边女子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起来,这意味着什么,她恍惚的有些明悟了。


    "你没有你说的那般差,我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好。"


    她伸出手触上盘踞他脖间、胸前的狰狞疤痕,经年累月,曾经的刻骨刀痕已与骨肉长在一起,随筋骨起伏。


    "这是定疆的战图,殿下视它为丑陋不堪,实不应该。"指尖轻轻在其上流连抚摸,陈今昭看着那条快抵腹部的指宽刀痕,好似在看到他当年皮肉绽开的瞬间。


    她眸光轻颤,一股酸涩的滋味在她心底悄然弥漫。


    "我倾慕一人,非是看他是否青春年少,也非看他是否俊美无俦。更多是还是看其品行,立场,看其与我是否志同道合。"陈今昭脸贴着他肩膀靠了下来,声音轻柔却有着不可动摇的坚执,"看他是否顶天立地,是否予我尊重。"


    他忍不住伸臂揽紧了她,她也顺势抱住他的腰腹,与他靠的更近。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殿下之雄姿英武世间少有,待爱人之忠诚亦是世间罕见。这么多年来,你待我的好日复一日,我又非木头人,如何察觉不到?就说此回,你虽大动肝火,却始终一字未提将我纳入你的后院。"


    她轻声细语,"你尊重我的理想,给我施展抱负的空间。仅此一点,已胜过世间千万男儿,更遑论,当初你为了支持变法,起兵镇压世家,近乎压覆上了一切筹码。所以殿下,若这世间还有值得我倾慕的男子,那只会是你,姬寅礼。"


    姬寅礼蓦得睁眸。


    他转向她,漆黑的凤眸情绪涌动,似浪潮般翻江倒海。


    陈今昭抬脸迎上他的目光,与他的视线交缠。


    "这么多年下来,我的心已经为殿下敞开了。"


    姬寅礼猛地起身,按住她的肩俯身视她,似是不相信般将她从上至下打量。最后如鹰似隼的目光死死锁在她眉目间,似要从中看出她虚与委蛇、哄弄谁骗他的痕迹。


    陈今昭眸中流露几分无奈。


    "殿下,我在你这里就这般没可信度吗?"


    他的眸光依旧牢牢缩在她清润的眉目间,呼吸急促,喘息发沉。出口的声音都发紧的厉害,"真的?没骗我?陈今昭,昨夜那事在我这里已经算过去了,所以,不必担心我秋后算账。你,只管与我说实话。"


    "说实话你又不听,我又何必白费那唇舌。"


    "陈、今、昭。"


    她觑着他那骤然铁青的面色,突然伸手攀住他的肩膀,借力起身在他脖上狰狞的刀疤处亲了下。


    "殿下,我心悦于你。"


    她附在他耳畔,宛如春日微风的细音道。


    明明声音很轻,却如春雷般落入耳中,炸的他浑身发麻。


    陈今昭捉过他发僵的手,将那攥握的手掌捋开,覆上自己的心口。


    "我这一生中在乎过很多人,家人、朋友、志同道合的同路人等等。但在这里占据情爱一角的人,只有殿下你一个。故而,殿下以后莫再患得患失,也莫再怀疑我之真心。"


    想了想,她觉得可能是先前她对感情的付出太过吝啬,导致了他印象实在深刻,遂又道了句,"我虽吝啬,但也非一毛不拔之人啊。"


    大抵是惊喜来得太过突然,


    姬寅礼现在也有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怀疑眼前这幕的真实性。


    他抱着她躺下,好长时间没有言语。


    榻间寂静无声,只有忽急忽缓的呼吸声入耳。


    "我会当真的。"


    在时间久到陈今昭都昏昏欲睡时,他沉哑低语,打破了空气中的宁静。


    已经困倦闭了眼的陈今昭听到声音,刚掀动眼帘,突然眼前一黑,一只宽厚粗糙的手掌重重覆在了她的双眼上。


    "既承诺了就永远不要改。我这一生拥有之物甚少,对于到手之物看得格外紧,绝不容有分毫的遗失,更不容旁人觊觎争夺。你既言心给了我,那我就会牢牢攥握住,你此生就永远别妄想有收回的可能。"


    他缓缓吐息,"陈今昭,既心悦于我,那为了你我皆好,此生都不要更改。"


    尚未等过年,江莫就离了京。


    来的时候人好好的,回去的时候,人却是横着的。


    听闻是被其老叔敲断了双腿,被抬着上了马车,送去的江南。


    虽不知具体缘故,但京中权贵们,对公孙桓的惧意又上升了一层。


    过完了年,也到了鹿衡玉离京的时候。


    荆州百废待兴,有诸多事务等着他回去处理,所以他在京中留不得太长时间。


    他离京那日,陈今昭与沈砚出城相送,三人在城门处吃了送别酒,互说着勉励的话。


    "下回入京时,还不知会是景明几年了。"


    鹿衡玉望着京都的方向,无不感慨道。


    外地官员若无特殊事情,大多三年一入京述职。荆州距离京都路途遥远,若无意外,他们再见面,估计要等三年之后了。


    沈砚却不以为意道,"以你之功绩,或许要不得几年,就会被调回京都了。"


    这般想想也不无道理。


    陈今昭道,"努力奋进啊鹿衡玉,我还等着你来日做阁老提拔我呢。"


    鹿衡玉欲言又止的看着她眼底的淡淡青黑。


    昨个大半夜里,他都隐约听见对面院里似还有烧水的动静。这些时日,他是眼睁睁瞧着那位殿下是愈发容光焕发了,走路都带着满面春风的意味,偏他瞧着他这位陈姓友人,似是虚了,有时候见其走路都似带点虚浮。


    他真的很想劝劝对方,不行的话就别逞强啊,也不怕被吸成人干。


    临别时上马车时,鹿衡玉到底没忍住,苦口婆心的对陈今昭劝了句,"来日方长啊,今昭,你要保重身体啊。"


    陈今昭瞪他一眼,"快上车罢你。"


    当她想夜夜笙歌吗,还不是被缠的没有办法!


    鬼晓得那位怎么开始伏低做小了起来,软话软语的痴缠起来,她、她也顶不住啊。


    第143章


    景明六年夏。


    如今朝堂上政通人和,明君垂拱而治,九州天下祥和昌明,已初现盛世之景。盛世光景百年难遇,无论是朝堂官员还是乡野百姓,无不欢欣庆幸于能处在这样的太平岁月。


    按理说,公孙桓该志足意满了,他从边陲小地的无名人士,随着殿下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开创了如此大的基业,自此天下无人不识君。一个人能实现了如斯大的抱负,也该知足了不是?


    是,他是知足了,但同样也愁啊。


    愁什么?还能愁什么,自是愁殿下的子嗣啊。


    殿下如今都而立之年了,可膝下仍空的让人慌得很,尤其是见到那愈发如胶似漆的两人,他每日夜里是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愁的头发都掉了一把又一把。


    有心想劝吧,可看瞧两人情同鱼水的黏糊架势,他怕冒然开口会戳了殿下肺管子,可若只这般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说吧,他心里头又急得慌。


    他犹记得数年前殿下曾信誓旦旦的言说,过两年就有子嗣了。可如今都过了几个两年了,他心心念念期待的嗣子连个影都没有,偏殿下现今跟完全忘了似的,连提都不提了。


    殿下不表态,他也拿不住殿下是个什么章程。


    难道要从宗室过继?那哪成!


    这般大的基业,难道来日要便宜旁人?


    公孙桓不知的是,关于子嗣一事,他家殿下不知在内心想过了多少回。之所以迟迟未明确对此表态,那是因为对方心里有些隐忧。


    开春不久的时候,在外游历的华圣手就应宫里所请,派了得力的女医赶到京城。她分别给两人把过脉看过了,身体皆调养妥当,至于为何还没有孕信,那可能是时间的问题。


    可姬寅礼觉得,子嗣一事,除了时间问题,还得看命里有没有。


    年初的时候陈今昭的月信推迟了几日,他那会还满心以为有信了,没成想没有,只是空欢喜了一场。


    自开春至初夏,近半年的时间,可依旧还是没好消息。


    姬寅礼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命中无子。


    夜深人静抱紧怀里人时,他甚至也忍不住去想,是不是上天赐予他一个她,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不能奢望太多?


    但他做梦都盼着能有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儿,所以念及如此,他内心难免绞着难受,亦有些难以接受。可有时候天意又非自己所能强求,若当真他命中无子,那该如何呢?


    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强逼自己接受。


    看着被自己拥在怀里入睡的人,他焦躁的内心慢慢沉静下来,那股浓烈的不甘也因释然而逐渐淡去。


    若当真没有,就算了,大不了来日过继罢。


    人这一生,或许不能有过多的圆满。


    能拥有她,此生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进了七月,天气愈发热了。


    上书房里多置了两座冰鉴,徐徐散发的寒气弥漫在殿中。


    陈今昭执着箭矢眯眼望着三丈远的青铜壶,仔细瞄了瞄间距,而后颇具信心的对准壶口方向抛掷过去。箭矢在半空划过优美的弧线,而后啪嗒声,擦着壶口落地。


    她咬咬牙,从箭囊里又抽出一支,闭上左眼瞄准。


    投出后,直接从壶口凌空飞过。


    再抽一支,她这会闭了右眼,瞄准投射。


    叮的声,这次箭矢投在了壶身上。


    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沉下来,唇也抿的紧紧的,手朝旁侧箭囊里一捞,把余下的十来支箭矢全握在手心。


    也不瞄准了,抽出一支接着一支,冲着壶口一箭快过一箭的投掷。


    御案前,姬寅礼正批阅着奏折,突然耳边听见落错密集的叮叮叮的声响。诧异抬头,恰见到她杏眸圆睁,把剩下箭矢一股脑投向青铜壶的气急模样。


    箭矢打在壶身四处,叮叮当当好一阵乱响,被弹开老远后,全部横七竖八的倒地。


    他不由放下朱笔,惊异纳罕的看了她好几眼。


    自己投壶玩都能生起气来了,这也是稀奇事了。


    又不免觉得好笑,倒罕见她这副发脾气的模样,从前她可总是笑眯眯的,脾气好的弥勒佛似的。


    "消遣而已,图个乐子,要因此而置气,那可就本末倒置了。"他笑着起身示意宫监再拿个箭囊过来,随手抽出一箭矢走向她身后,递给她握住。他从身后握住她手腕,纠正她的姿势,"莫急,沉心静气,手要稳当。"


    陈今昭忍不住揪了揪衣襟,深喘口气,"可能是殿中有些热,让我心情烦躁。总觉静不下来。"


    姬寅礼看了眼四角多置的两座冰鉴,微诧道,"还热?"


    这会殿内的温度他都觉得稍微有些凉了。不由低眸看她,微挑凤眸,问:"是近来公务哪处不顺,烦着你了?


    "这倒没有。"近来倒也没什么烦心事,可能是天太热,热得人几多烦躁。陈今昭揉了揉胸口,由着他的力道带着举着箭矢,朝着壶口方向瞄了瞄,"殿下教我下投壶要领罢。可能是刚才怎么也投不准,情急下生了点火气。我总得投进去一回,否则总觉不甘心。"


    姬寅礼摇头失笑。


    扶着她手腕,他细细讲着要领,说力道,说角度,让她在投掷之际要放松手腕,顺势而发。


    箭矢在半空划过,稳稳落入青铜壶中。


    见她眼眸弯起,瞬间喜笑颜开的模样,他打趣道,"陈大人果然灵透颖悟,一点就通,想必来日必成国手。"


    陈今昭嗔他一眼,抽出箭矢开始练了起来。


    姬寅礼在旁陪她投了会壶,不时指点两番。


    她渐得要领,心情也渐好了。待到投光了箭囊里的箭矢,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两人擦过手后,就说笑着来到桌前坐下。


    午膳丰盛却不奢靡,色香味俱全,让人闻之食欲大增。


    两人开始用膳,陈今昭夹了道素日喜欢吃的菜,可就在菜肴入口的瞬间,动作顿住了。


    今日菜的味道有点怪。


    "怎么不吃?不合口味?"


    姬寅礼说着就夹过她爱吃的那道菜,放入口中嚼过,味道一如往昔。


    陈今昭摇摇头,勉强将菜吃下后,道,"可能是没胃口。"


    她总觉得菜中有股说不上来的油腥味,味道冲的她难受。


    想起她先前说热,姬寅礼就让刘顺去端碗酸梅汤来。


    "殿内这温度已经够凉了,再凉的话难免要寒气入体,于你身体无益。"


    她点头示意知道。


    喝完酸梅汤后,她觉得那股莫名难受劲散去很多,接下来用饭虽觉得饭菜的味道还是有点冲,但也在能忍受范围之内。


    一连两日,她都觉胸中烦闷,胃口不佳。


    尤其用膳时总觉得味道不是苦就是腥,怪的很。


    偏青娘,也就是华圣手来京的女徒弟,前几日上山采药去了,得过些时日方能回来,所以陈今昭一时也弄不明白自己这是不是病了。


    这日散朝后,她直接就去上书房找他,打算让他给她找个信得过的太医看看,若真生了病也好早些治疗,省得拖出大毛病来。


    上书房的殿门半掩,她过来后刚欲推门进去,旁边候着的宫监趋步近前,小声提醒说,公孙先生正在里面议事。


    陈今昭遂止了步,并打算后退两步到旁侧候着。


    毕竟是议事,涉及到朝事,她不会冒然去窃听。


    可就在刚要后退之时,她冷不丁的听到里面飘出来一词:选秀。


    她一下子怔住了。


    但毕竟声音隔得远,飘到殿外时就有些似有若无的,她怀疑自己可能听错了,忍不住将身体朝殿内方向倾过去些。


    "子嗣是大事,殿下要慎重考虑……"


    "我自知晓,不必多言……如此选秀日子就定下罢。"


    仅此两句入耳,陈今昭就低眸悄然后退,不再继续听。


    只是耳边,还继续传来公孙桓似在说"后宫""旧臣新贵势力""开枝散叶"等话语。


    殿外候着的宫监见她要离开,忙又趋步近前来问,"陈大人,您不等着进殿了?"


    陈今昭就道,"不等了,我想起衙署还有些事要处理。也不必告知殿下我来了,等我回头有空再过来觐见殿下。"


    姬寅礼在殿中踱步,沉吟几番后,道,"还是依我先前所说,先选秀,把人选给湘王及小皇帝定好。来年,我从他二人子嗣中,选一过继。


    小皇帝再过些年就到了岁数成亲了,现在开始选也不算早。"


    非他愿意便宜了他二人,只是若从宗室来选人,那让小宗来承继大宗,不免让他心中不甘。


    好歹这二人,与他血缘最为相近。


    当然,他也不会给留隐患便是,届时少不得要去父留子。


    愿他二人,也莫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公孙桓听后,便也只能应了。


    虽他心里也隐隐有些不甘,总觉得像是将这偌大的基业拱手让了人,但殿下都已经定了,他还能如何。


    公孙桓离开后,外头候着的宫监就赶紧进殿,对上禀了陈侍郎刚过来的事。虽陈今昭嘱咐说不必禀,但宫监只敢依着规矩办事,可不敢擅作这样的主张。


    "在殿外站了会就走了?还嘱咐你不必回禀?"


    "是的。"


    姬寅礼听后皱了眉,隐约觉得对方言行举止多少有些反常。抬头看了眼殿外方向,工部最近似也没什么要是,有何可急的?


    "那她离去前,神情如何?"


    "陈侍郎低着脸,奴才不大能看得清神色。"宫监为难道,稍顷似想到什么,又补充了句,"不过离去前,侍郎大人在殿门前停了会……那会,殿门半掩着。"


    姬寅礼当即就反应过来,怕是她听到了些什么。


    他猛地起身,面色微变,心道坏了,莫不是让她误会了。


    "刘顺呢!"


    刘顺先前在膳房内备膳,这会刚回来,听到唤声就急三火四的忙进殿。


    姬寅礼看向他,疾声嘱咐:"速找人去工部衙署看看陈侍郎在不在,让她来上书房见我。"


    陈今昭这会没去衙署,而是出了宫。


    她此时心乱如麻,如何还能处理公务,倒不如先回家去好好想一想。


    可最终也没能回家。马车行至中途,她让长庚寻个僻静地停了车,下来后走到路边的道行树旁坐下。


    树木枝叶繁茂,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冠洒落斑驳的影子,投落在她背上。周围蝉声此起彼伏,响彻在这片树荫之中。


    陈今昭望着地上斑驳的光影,许久未动。


    她分不清在上书房殿前时,那一瞬息的心情如何,但总归是翻江倒海的,各种滋味都有。


    要是他当真要选秀,成婚生子,那她要如何做呢?


    或许,该问的是,她能怎么做呢?


    他有基业要继承,他需要妻子需要子嗣。


    她给不了的,自要有旁人来给。


    所以她即便不知自己接下来要如何做,但潜意识却明确知晓自己不该怎么做。就如殿前那般,她无声后退。


    她吵不得,闹不得,于她而言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体面的当不知道。来日,他对她摊牌了,她再体面的退出。


    这一刻,她突然清醒的认知到,两人地位的不对等,这是爱无法消磨掉的。甚至这种不对等,已经深刻于她的骨子里。


    第144章


    姬寅礼翻身跃下马背,疾步匆匆朝她走来。


    盛夏的天炙烤的他面上蒙了层汗,他身上还穿着尚未来及脱的朝服,目光锁定在她身上,步履急切的朝道边方向而来,袍摆都似随着步伐生风。


    陈今昭闻声抬了脸,见到来者竟然是他,内心并非不惊异不触动。只是张着口,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似堵了块巨石,悉数阻住了她的话语。想从道边的石墩上撑身站起来迎他,可手脚却似没了力气,双臂软绵的垂在身侧。


    她就这般仰面望着他走近,恍惚,怔然,不知所措。


    姬寅礼在距离她几步远处停住。呼吸略显急促,着紧而锐利的目光迅速将她扫视一遍后,视线就沉沉锁在她面上。


    来的一路上,他焦急而忧心,得知她为此坐在路边黯然神伤,真恨不得即刻飞到她身边,向她阐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解开这个误会。


    但此刻见了她,见她孤独的呆坐在道旁,失魂落魄,寂然无言,见她饶是见他过来,却依旧一言不发的模样,他胸腔里的这颗心,在惊痛与酸涩之余,又有股难掩的失望与沉怒悄然滋生。


    "陈今昭,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问的?"


    她焦敝的唇动了动。按照她内心的设想,她此时最该做的应当是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当做什么都未听到、什么都不知道。可她试了又试,发现原来要做到"体面"二字,竟也这般艰难。


    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颓然垂落了脸,与他的视线避开。


    看着她面上闪过的黯淡难过的神色,姬寅礼整个胸腔像是被塞了湿棉,憋闷的他难受至极。


    再也忍无可忍的抬步上前,他半蹲下身来,一把握住她晒得有些发热的脸庞,抬高面向着他。


    "看着我,低着脸作甚!我是洪水猛兽吗!"他沉着眸钉入她眸底,目光犀利似能刺透人心,"在上书房殿前那会,你走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我?你大可将质疑、心酸、难过、愤怒,统统甩在我脸上,为何却要一言不发就退!"


    "这么多年了,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了陈今昭!我就这般不值当你信任,连让你推门问上一句都不敢?"


    他呼吸急促,面上沉怒之下,是隐隐浮现的失望。


    "我以为,你与我早已交心,吾二人之间心心相印,再无隔阂。可此刻我发现,所谓夫妻一体,同德同心,好似还是我的一厢情愿!陈今昭,是我这些年对你表达的情意还不够,还是何处做的不到位?我都恨不得将胸膛剖开给你看,你究竟还要我如何来做!"


    一番话,声音不重,却震耳欲聋,似能击痛人的心。


    陈今昭望着他漆黑凤眸里的隐忍与失落,用力眨了眨眸,隐去其间的水光。


    "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不需要再做了。这回不是殿下的问题,是我的。"她蠕动着唇,气息并不稳,"是我不自信了殿下。我信殿下待我深情厚谊,可我也信情爱瞬息万变,我不敢问,是怕你已经对我过了那段深切迷恋的时候,怕我在你心里已经不再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我怕我问了,会惹你厌烦,让你为难,怕你会嫌我不识趣,不会自觉闭嘴。"


    她的手指不自觉攥进道旁的泥土里,声音细颤而涩然,"是我,又不够果敢,那般惜身惜命。怕爱驰则恩绝,所以不敢去试探你的底线,去招惹你,惹怒你,唯恐给自己招来祸端。"


    "明明你已为我做了那般多,可我还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说到底,还是我勇气不足。故而非殿下之过,是我的错,是我不够敢爱敢恨,是我那般惜身怕死,时时刻刻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她对上他的眸光,竭力想将情绪逼回。她不知此话一出,他二人的关系会不会降到冰点,她与他的感情会不会就此走向末路,但她还是想坦诚的道明,不愿意骗他。


    在他到来前的这段时间,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在这样不对等的关系下,她没法对这段情感全力以赴。他付出了那般多,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换作是谁,只怕都要怨而生忿。


    "是我对不住殿下,没法将身心尽数托付。你……怨我罢。"


    姬寅礼托着她的脸定定看着她,看她强自镇定的撑着眸,极力掩着自己的情绪,似不想在他面前露了怯,现出脆弱的原形。但她的眸又那般清润透彻,让他一眼就望到了底,那双清眸深处的水光都快要泛滥上来,又哪里是能掩藏的住的。


    他握住她攥紧道旁沙土中的手,掏出干净帕子给她一点点擦拭着手上的泥。捋开她的手指,他一根根给她仔细擦净,遇到被砂石刮出的痕迹,就低头轻吹两下。随着泥污被一点点擦净,就露出了她本来细白柔软的手心。


    陈今昭看着他低眉敛目为她擦手的模样,怔怔看了会后,朝旁侧移开了脸。却偏开脸那瞬,她的后颈覆上了只温厚的手掌,覆着力道将她的脸按入他有力的躯膛上。


    "无错,你无错。"


    他声音低沉缓慢的响在她耳畔。笃定,平静,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她靠紧了他,闭了双眼。


    夏日的风带着滚烫的热意,吹拂在两人周身。


    蝉声愈躁,可此时道旁紧拥的两人却觉此刻寂静,唯余各自拼命压抑的呼吸声。


    感受濡湿的水意浸透他的衣衫,姬寅礼只觉胸前被打湿的那处,似被活生生烫掉了块皮肉。仰脖微微吐息,此刻胸中的酸涩尽数盖过了其他所有情绪。


    于此一刻,他终于读懂了些她长久以来的不安。


    她非是不信任他,防着他也非是她本意,而是长久以来行走在生死边缘的恐惧,桎梏住了她。其间,怕自也少不得他的功劳,昔年他对她的生杀予夺不过一句话的事,可于她而言,何曾不是难以磨灭的阴影。


    故而,这非她之错,不能怪她。


    只是该是何等的不安感,才能让她稍有风吹草动,就惶惶觉得性命难保,怕


    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无法去细想,因为哪怕往此间稍微去想,都只觉心如刀绞。


    "你做的对,惜身惜命何错之有,与其让你敢爱敢恨,拿性命去奔赴个未知的来日,我宁愿你始终这般防着我,全须全尾的安然活到老。"


    抬掌轻抚她的发,他声音低了三分,"古来早年英明,晚年昏聩的帝王将相比比皆是,还有那些佳丽,红颜尚在时独受恩宠,衰驰而恩断的例子也不遑多让。虽现在的我无比肯定我此生非你不可,但焉知来日的我,会不会做出混账事来。"


    "所以陈今昭,就以你从前所说的那般,别去赌一个男子的良心。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安心怎么来,若觉得我所为不值当你付出真心,你就多些保留,若觉得我值得你信任,也不妨放开些心防。"


    他掌腹向下轻抚着她轻颤的背,"不用怕,我永远给你后路。怕什么呢,与你光明正大成为夫妻,昭告天下这样的美梦,我已经很久不做了。"


    "故而,就始终将保身放在首位罢,对我,永远保存分警惕。昭昭,我惟愿你此生安稳、开怀,亦惟愿此生与你朝朝暮暮,懂吗?"


    陈今昭泪涌如注,摇了摇头,双手用力回抱住了他。


    "殿下何必待我如此宽容……你坐拥九州,要何没有。"


    她细语哽声,"我给不了的……旁人可以。"


    他笑笑,揽着她转身也同坐在道边,听着耳畔徐徐吹拂的夏风,感受着蝉声在树间回荡。


    "要是我想要的旁人能轻易给予,那这么些年来,我也不会对你一直纠缠不放,直至今时今日了。"臂膀揽紧了她,他抬眸眺望着远处天际,低沉着嗓音道,"不过虽说你可始终对我存些保留,但也不妨对我多些信心。我对你,真是恨不得能挖出心来啊,陈今昭。"


    陈今昭的脸庞紧紧贴靠在他宽厚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腔深处传来的有力跳动,内心深处不知不觉滋生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现在可以问了吗?"


    听到他突然低语发问,她深呼口气,平了平情绪。


    窝在他怀里伸手擦净面庞后,便简单说了在殿前听见他二人谈话的事,并问他此番选秀是为谁选妻,可是他要娶妻生子。


    虽她话语不中听,但好歹将话问出了口,他心情也疏落许多。


    "确是为子嗣计。此番是提前给宫里那个与湘王选妃,提前选着,再过些年,若咱俩实在没那子嗣缘分,就从他二者子嗣中则一子,过继。"


    他低声说着,并又提了明年登基之事,以及隐隐透露出要去父留子,以绝隐患之意。


    他本是要安她的心,可哪想到她听后,只觉心惊肉跳。


    她不觉得这是去了隐患,却觉此举怕是要埋了惊雷!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若来日嗣子知晓他所作所为,那哪有不心生异心之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都怕他一招不慎,来日会落个凄凉下场。


    "难道就没旁的,再好些的法子?"她从他怀里坐直身,面容绷紧,眸子里尽是忧心,"到底非亲子,又有这般的仇恨,不妥啊殿下。殿下你要不三思,实在不成,那……."


    她的话止于他含着威慑的目光中。


    "说话前多掂量番,别尽捡些刺我耳的话来说。"


    陈今昭遂不再提,只是神色难掩忧虑。若当真如此行事,她几乎可以预见来日嗣子与他反目成仇的一幕。


    不由将眸光落在他面上。


    确实不年轻了,人生过了小半数,待到嗣子长大成人那时,他也走向了暮年。那时日薄西山的君王,与一个朝阳初升的储君,朝臣站队会那边?纵他现在唯我独尊,称孤道寡,无人敢越他雷池半步,但来日垂垂老矣之时呢,那会他的威慑力可还会一如既往,可还会有人再站在他的身旁?


    想到那般的情景,她的心都揪得慌,也有种酸楚的感觉弥漫上来。


    "殿下还是得要有自己的孩子。"


    "少说些没用的。"姬寅礼上下扫她一眼,"命里有时会有的,没有我也不在意。"


    陈今昭就有些难受了,艰涩道,"昔年那药伤身,我怕是……"


    "耳朵不好使回头让青娘给看看,我说过,不在意。"


    他说着拉她起身,走向停靠另侧的青篷马车,"在外头待这般久,也不怕糟了暑热。回宫!"


    第145章


    回宫的马车上,气氛稍许沉闷。


    嗣子一事像团驱之不散的阴云,密布笼罩在陈今昭心口。


    她几次看向正随手翻看她旧书的人,忍不住小声开口建议,"就不能从宗室里遴选?我觉得这般隐患多少能小些。"


    "小宗替代大宗,我心不甘。"他眉眼未抬,随手翻开一页,"再者,隐患也不见得能小。须知人一旦飞黄腾达了,往往最先想到的就是提拔至亲,这是人之常情。他的父母兄弟,他血缘相近的叔伯,哪个不来的比你我亲厚?届时若那些人稍加撺掇,那你觉得将会是何等光景。"


    他不甚在意的一笑,"我总不能将他的所有至亲一律杀光罢,那般岂非比杀父之仇,结的仇恨更甚,更无解。"


    陈今昭后背靠着软垫,烦闷吐口气。


    嗣子,嗣子啊。


    她已然不敢奢求来日的嗣子还能延续他们的政治主张,只求其哪怕不支持,好歹别全盘推翻,别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走到今日这地步,何止她与他已是利益共同体,与她齐名的三杰、在变法倡议书上签字附议的十二位同年、以及陆续加入变法队列的诸多同僚,全都处在这条利益线上,真正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田税变法出自她的手,她不想最后因她而走上这条路的人,没能落得个善始善终,全须全尾。


    所以,是真输不起啊。


    "这般早就开始愁什么,要愁最少是十几二十年后。"


    姬寅礼轻描淡写道,"那会我还没老的提不动刀,大不了换个听话的上去便是。"


    语气微顿,他倏然挑了眼尾,似笑非笑视她。


    "放心,我常年行伍,身子板硬实很,没那般早就年迈体衰,力不从心。"


    陈今昭揉揉心口,未语。


    他本想再戏谑两句,但见她此刻微蹙着眉的模样似真有不适,不免放下手里的书卷,探手过去替她抚胸顺顺气。


    "怎么近来瞧你总是抚胸,是闷得很?"


    "的确是时有憋闷。也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有时觉得像压着什么,有时又似有什么上涌。"陈今昭发闷的喘口气,这会功夫,不知是车内太过闷热,还是车颠簸的缘故,竟有些眩晕感,还有些想呕吐的感觉。


    姬寅礼见她面色微白,额角沁出了细汗,当即也是心头一紧。手背覆了她额头,感觉有些微烫,想到这般热的天她又在外头待了那般久,他不免怀疑她这是害了暑热。


    即刻将窗牖都打开,他又一把拉开了车帘,让外头的空气流通进来。


    对着车辕上赶马的长庚,他沉声命道,"靠路边停下!"


    长庚应了声,赶紧拉动缰绳,赶到道旁一处停了车。


    "你下车,换个人过来驱车!"


    近乎话音刚落,就有暗卫悄无声息近前,取代了长庚的位置,扬鞭重新驱动了马车。马车又快又稳,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陈今昭的汗越流越多,姬寅礼的面色越来越沉。


    他迅速解开她官袍的襟扣,扶着她坐着,手抓过他先前放下的那本书,用力给她扇着风。


    "没事,应是热的,你再坚持会,等回宫我找太医给你瞧瞧,开副药用下就好了。"


    陈今昭勉强应了声。抬手抹了把面,湿漉漉的全都是汗。


    有热汗也有冷汗,胸口闷的喘不过气来,胃部也在翻江倒海。她总觉得,不像是暑热。想到近些时日的不适,她心中不免就胡思乱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害了什么病。


    身体不适加之心中忧虑,她的面色就愈发惨白了起来。


    姬寅礼朝车外疾喝:"再快些!"


    陈今昭见他面上亦无人色,沁汗发凉的手心就覆上他绷的发硬的手臂,虚弱的安慰道,"应该没事,可能,就是晒的……"


    他抬掌给她抹去脸上的汗水,低低应了声,"嗯,没事,肯定没事。"


    青篷马车在昭明殿前刹停。


    陈今昭刚下车就扶着车辕,弯腰一下子吐了出来。胃里翻江倒海,难受的恨不得将五脏六腑一概翻出来,偏又头昏脑涨,没等吐个干净,身子就先不受控的瘫软下来。


    盛暑的天,姬寅礼却刹那从头凉到了脚。


    刘顺见状也吓个不轻,不等人吩咐,就急三火四的招呼人去太医院请人过来。


    昭明殿里沁凉入骨,陈今昭被抱着进殿不多会,就从眩晕中清醒了过来。勉强撑开眼皮,就见他蹲在她面前,面色僵白的捂着她的脸。


    "别动,躺着。"见她挣扎的要坐起身,姬寅礼忙制止住,"太医就要来了,再等会。"


    陈今昭还是要起身,难受道,"要……漱口。"


    他朝外吩咐了声,就扶她坐起了身,靠在他身上。


    很快宫人端来盥洗用物,姬寅礼端过杯子抵她唇边,让她含过漱口。直待漱完口擦净了手,她方觉刚才那股难受劲去了几分。


    见她面色有所好转,姬寅礼不由着紧问,"这会可好些了?"


    "好多了。"陈今昭此时真觉得浑身轻松很多,却也下意识的要抚心口,不过也未抚两下,他便抬掌替她抚着顺气。


    她靠着他肩头轻微吐着气,这会浑身渐渐舒坦下来,竟渐也没了先前突来那阵翻江倒海似晕似死的难受劲。


    姬寅礼却不见丝毫放松。


    除了昔年听说她被他吓到后,回家又呕又吐外,他从未见她病到这般模样。扶着她虚软的身体,听着她细微的喘气声,他的脑中掠过诸多念头,浑身血液前所未有的凉。


    他脸朝向殿外,喝声:"再去太医院催!"


    这会功夫,陈今昭当真是觉得好多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气。知他担忧,就小声安抚了两句。


    姬寅礼转过脸来,坐在榻沿上继续给她抚胸顺气,低声道,"日后有什么不适,早些与我说,莫要以为是小毛病就不当回事。"


    陈今昭点头,"我会的。今日散朝后本来也是要过来与你说的没成想闹了这通事,我心烦意乱的就想出宫静一静,事情就耽搁下来。"


    说着,她抿了抿有点干的唇,眼眸忍不住巴望着殿外方向。


    "殿下,我有点渴了。"


    见他要起身,忙拉住他,"可能先前真是热着了,我这会特别想喝点凉的,酸甜的汤。"


    姬寅礼没第一时间应她,太医没来瞧过前,哪里敢给她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等太医来再说。"他安抚的劝了声,"他们很快就过来了,不大会的功夫,你再等等。"


    陈今昭应了声好,却也忍不住咽了咽喉。


    等待的时间总觉格外漫长,漫长的让她心口又开始憋闷起来,她在焦躁之余,不免也皱眉去想,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这几日,何是身体不对,情绪也极为不妥。


    不对,还得外加一个,口味也格外异常……


    姬寅礼见她拧眉,以为她又开始不适,心骤然下沉,刚要再冲殿外喝声催促,却见她猛地抓紧他胳膊坐直了身。


    "怎么了?何处不适?"


    他惊得站起来,目光死死锁在她面上、身上疾速打量,近乎再难等待的就要冲出寝殿,驾马冲向太医院。


    陈今昭骇吸口气,仓皇抬眼看他。


    "我,我好像……"她手足无措的捂胸,后知后觉到不对,又手忙脚乱的捂腹部。睁大双眸,仿佛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看着他,蠕动着唇,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好像没来,迟了两日,三日……但也说不准,先前也有迟来的时候……可我身体也确实不对,饭菜闻着腥,用饭没胃口,总觉得热得慌,闷得慌……现在,还特别想吃些酸甜东西。"


    她说完后就巴望着他,似想让他来给个结论。


    他也看着她,凤眸却是涣散的,整个身躯石柱子般杵着。


    殿内一时间静的像是无人,连呼吸声都似停滞了。


    半晌,他用力抹把脸,抬步往外走,袍摆生风脚步发疾,却隐约带些虚浮。后头陈今昭的声音急急传来,"问问青娘回没回来,让她来把脉!"


    刘顺油煎火燎的拖着个老太医进殿,后面还有几个太医满头是汗的跟着,无不呼哧带喘的,各个上气不接下气。


    一行人进殿时,恰见殿下急如风火的从内寝出来。


    刘顺见了,赶忙呼道:"来了殿下!太医来了!!"


    "让他们在偏殿候着!"姬寅礼脚步不停,疾步朝外,"青娘呢,回来没有!"


    说来也赶巧,青娘今日刚好采完药归来,这会已经回了永宁胡同。


    对于陈今昭身边之人的行踪,刘顺自然了如指掌,赶忙道明了此事。


    姬寅礼翻身上马,"你不必跟来,就在内寝仔细看顾着她,若她有不适,直接让太医进去瞧看。"


    猛一甩鞭,带人驾马疾驰而出,迅疾如风。


    没等刘顺反应过来,一行人就已如离弦之箭转瞬不见了踪影,只余奔雷般的马蹄声回荡。


    懵了好生一会,才猛一拍脑门,急急往内寝而去。


    尚未到两刻钟的时间,青娘就坐到了昭明殿内寝的榻前。


    青娘手搭陈今昭腕上细细诊着,而此时寝殿里三双眼睛全都盯着她,让素来定力好的她都开始有些紧张起来。尤其是立在她旁侧虎视眈眈的那位殿下,只让人觉得那眼神似刮刀一般,恨不能刮下人整张面皮来。


    未免受干扰,她干脆闭了眼,指腹按在脉上仔细感受。


    周围静的可闻落针声,所有人的呼吸都屏着,连眼皮都似不眨半下。


    足足诊了一刻钟。终于青娘还换了只手来切脉,为了得到更确切的论断。


    收回手那刻,青娘从绣凳上站起身,对着榻上的陈今昭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对着旁侧站得僵直,眼神却锐利咄咄紧逼的殿下福身,道喜。


    "恭喜殿下,脉象圆滑如珠走盘,确为喜脉。"


    第146章


    殿内兵荒马乱。


    起先是榻边挺立着的男人,也不知要去做什么的朝旁侧猛一转身,步子没等迈开两步,人忽的就直挺挺磕到了沉甸甸的八宝琉璃屏风上。人撞屏风嘭得一声响,屏风摇晃着咔嚓倒地,人也被力道反弹的趔趄后仰。


    然后是刘顺,见他家殿下即将倒地,大惊失色下当即就要冲上前去救驾,却忘了自个手里正托着东西,所以没等他人过去,托盘里碗啊汤的倒是先一步飞了出去。正巧淋了他家殿下一身不说,他自个也惊得摔个四仰八叉。


    再就是榻上的陈今昭,惊见这混乱一幕,不由赶紧起身。但起得急了,下一刻就眼冒金星的倒下了。


    本来要去查看殿下伤势的青娘,赶紧第一时间冲向榻边。


    当然还有人比她更快的扑了过去,抱着榻上的人又呼又喊,从满地狼藉中慌忙爬起来的刘顺,也是连声疾呼着青娘,让她快快过去看看。


    殿内顿时喧杂一片,怎一个乱字了得。


    盛夏骄阳,耀目的光辉洒在皇宫的金瓦朱墙上。


    陈今昭倚在凉亭栏杆上赏景,看碧绿的荷叶铺满池水,极目远眺,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一阵微风吹来,带来荷塘里的阵阵荷香,让人闻之心旷神怡。


    她舀了口冰碗里的花蜜露吃下,更觉身上舒坦了许多。


    有稳健的脚步声从远处走近,很快凉亭周围的纱帐被人从外掀开,带来阵滚烫如浪的热风。


    凉亭里放置了两座冰鉴,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姬寅礼甫一进来顿觉清凉,不由惬意的眯眸舒口气。抬手解开朝服的领口,他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目光关切的将她上下打量。


    "今日如何了,可有好些?"


    "这会好多了。"


    陈今昭举了下手上冰碗,"就还是经不得热,一热就开始发慌,刚半碗吃下肚后,就觉得舒坦了好多。"


    自那日被确诊有孕,已过了五六日的光景了,这期间她也没再去上朝,实在因为她的孕期反应是一日大过一日。


    他不放心再让她来回奔波,她当然也不会逞强,这样的时候自是安然养胎要紧。至于前朝,他给出的理由是,派陈侍郎督造皇家外苑去了。本来说她去督造皇家陵寝反而更安全隐蔽,但他觉得不太吉利,遂就换了个那般不算完美的借口。


    不过他二人皆不在意便是,反正她也不出现在人前,朝臣们信不信的有何打紧。


    姬寅礼看了眼她手里的冰碗,里头的花蜜露和瓜果都空了大半了,不由就从她手里接过,低声劝道,"青娘说了,也不可过多贪凉。"


    陈今昭点点头,抬了眼帘细打量着他额头。


    当日他磕了个不轻,整个额头都直接肿了起来,这两日倒是消肿了,不过还是青青紫紫的一片,看起来还挺瘆人。


    "怎么瞧起来没好多少,这两天有按时抹药吗?"


    "天天抹着呢,不过可能是当日撞的重了,少说也得再过些时日才好。不碍事,不用操心。"


    姬寅礼把冰碗里剩下的瓜果蜜露吃完,随手搁在石桌上,不甚在意的回道。太医给开的那些药他当然没抹,那些药里的成分无不都是活血化瘀的,他哪里敢沾染到分毫。


    陈今昭又看他脸上其他处残留的些许淤青,忍不住问,"公孙先生看你这模样,没大惊失色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其他朝臣们不敢直视王驾,不代表公孙桓不会啊。


    "如何能不问。"姬寅礼倒了碗冰凉的酸梅汤仰脖喝下,然后偏眸笑觑着她,满足了她好奇心,"他何止大惊失色,还目瞪口呆,连声追问我是在宫里是出了何事。"


    陈今昭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也忍俊不禁起来。


    "那你如何回他的?"


    "还能如何回,直接就告诉了他,不必再挂怀嗣子一事,我有后了。"他朝她伸臂过来,小心翼翼将人揽入怀里,掌腹虛覆着她小腹,似是生怕惊扰到里面正在孕育的生命,"我告诉他,我有了血脉相连的骨血。"


    陈今昭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地方窝着,手指攀上了他的手背,带着力道让他那微微发烫的掌腹贴上了她的小腹。


    他的喉结几番滚动,呼吸都不由克制的放轻。月份尚小,其实也感受不到什么,但此时隔着衣料,他却似乎都能感受到,一种血脉相接的隐秘悸动。


    她抬了指尖轻戳了下他的腰腹,催促道,"然后呢,接着说啊。"她听得正起劲呢,焉能没了下文。


    回过神,姬寅礼无奈看她一眼,就轻笑着继续道,"闻言他自然大喜过望。但似又不敢相信,连声追问我可是真的,莫不是哄他开心。简直都要问烦了我,也不找个镜子照下看看,我哄他个老男人做什么。"


    陈今昭在他怀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要当真将心里话说出口,那公孙先生少不得想,好生庆幸自己不是个年轻男子。可能半夜醒来,都要抚胸两下,连声嗟叹,庆幸自己是个老男人。"


    听她拿话打趣他,他好气又好笑的捏下她脸颊。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当初,我可是被你骗的着实凄惨。夜夜入我的梦,搅得我不得安宁,摧心挠肝的没少折磨自己。"


    "这哪里怪得上我,我还觉得屈的慌呢,好端端做着官,忽然一日被人提了荒唐要求,当时对我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啊。"


    姬寅礼知当年确是自己做事不光彩,自己有错在先,唯恐她翻旧账,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就忙接着说那公孙桓。


    说公孙桓得了准信后如何开怀,如何连声跟他道了好几声贺,喋喋不休的与他说了好些话,离开时甚至还忘记跟他告退。


    还说那公孙桓几多纠结,既想为皇儿积德,又不想轻易赦免牢里的死囚,宽恕这些罪人,所以左思右想后,就出人意表的派人去急购了批鸡鸭鹅,然后亲自送到山上放生去了。


    两人靠在汉白玉栏杆前拥着说话,你言我语,缠绵低语,笑声自凉亭传出到荷塘,伴着徐徐夏风传到远处。


    本以为一切都像好的方向发展,她养胎的日子会一直这般安稳的度过下去,直至瓜熟蒂落那日。


    谁也没想到,这日过后,形势会急转直下。


    她的孕期反应愈发强烈,一日甚过一日,简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本来只是热着时,才会有些心慌头晕反胃的反应,短短几日的功夫,已经发展到随时随地都绞着的难受。


    她开始吃什么吐什么,哪怕稍有一丝一毫味道的菜肴,不用入口,光是端到她面前来,都能让她吐得胃部绞痛。


    起先吃用些冰碗或酸梅汁会好些,可渐渐的,连用这些东西也会一概吐出来。


    昭明殿的气氛渐渐压抑,朝中已连着三日罢朝,姬寅礼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跟前。这些时日何止是她瘦了,他也肉眼可见的消瘦许多。


    青娘用了许多法子,可无论是扎针还是用药,都是刚开始管用,但用不了一两日就完全失了效果。


    原先青娘还觉得这只是反应大了些,只要熬过这一两个月的孕初期就可,可眼见着连着半月,这反应愈发剧烈,到今日已经连米汤都喂不进了,她也不由惊惧了起来。


    "得让我师傅来。"她摸着陈今昭的脉象,现在也有些拿捏不准,脉象看似正常,但这反应着实不对。她心中隐有不妙之感,按捺住心慌,对旁侧那强抑着沉郁的殿下告罪道,"殿下恕我医术有限,不敢轻易下论断,我已飞鸽传书给师傅,他现在已经在路上,具体还是得等他老人家来了再说。"


    陈今昭躺在榻上,满头冷汗,刚又吐过一回的她,此时只觉得胃里像是刀在绞着一般,让她整个人都有些轻微抽搐起来。


    她心里隐隐有些怀疑,大抵是昔年那副猛药的后遗症。


    虽说这些年已经被治个七七八八,但焉知没有隐蔽的后患残留身体深处,只待某个时机就会突发而出。


    就譬如此刻。


    姬寅礼闻言握了握拳,他此刻暴躁的想杀人,很想质问青娘,为何先前好端端的,现在她情况却突然急转直下!


    没法子,如何会没法子,她身子明明被养的很好,先前无论汤药还是滋补的膳食,无不按时用了,能蹦能跳的,身子骨康健的很!


    仅仅是怀了孕,人却被磋磨成这样模样,却还跟他说没了法子!


    只是当着陈今昭的面,他生生忍住了这口火,寒声发问,"你师傅还有几日会到?"


    青娘屏息,"最迟五日。"


    姬寅礼没再说什么,上前到榻沿坐下,抬掌轻着她的脸。


    消瘦的脸庞冰凉的却是涔涔冷汗,早些时日红润的脸色,如今却没了血色,看起来比雪还白。杏眸都凹陷下去,本就清瘦的人,如今都能摸出骨头来。


    一股巨大的恐慌感兜头罩来。


    此刻见她紧闭双眼,浑身轻微抽搐发抖,他双掌也抖了起来,急切的想触摸她却不知何处着手,看她似块脆弱的薄冰,仿佛轻轻一触就能碎了。


    "来人!来人!!"他朝殿外暴喝,"把太医都给我请来!!"


    第147章


    陈今昭用尽全力拉住他的袖口,他拢握住她苍白冰冷的手,眼里布满了血丝。


    "你的性命最为要紧。"她的手也那般瘦削,他握着都似握着冬日的枯枝。姬寅礼紧咬牙关,下颌线绷的近乎要断裂。"其他的都可来日再说,唯独你的性命,等不得。"


    话虽如此,可在太医来之前,他还是拢了层层帷帐,仅让她露出一截臂腕出来。


    太医们轮流上前把脉,青娘在榻侧详细描述症状。


    十数名太医诊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根据脉象及青娘提供的症状信息,他们小声商议了好一会,最终得出了结论,向榻前坐着的摄政王郑重禀道,是妇人怀孕常见的恶阻之症,待熬过了孕初期就会恢复如初。


    "熬?"姬寅礼举过榻间人已见嶙峋之态的手,抑怒道,"呕恶频作,食之即吐,这种状态已足有半月!人都磋磨成这模样了,你们告诉孤还要熬?如何熬,怎么熬,要熬到何时!"


    "孤在这不是要听你们支吾其词,泛泛空谈!孤要的立竿见影的良方!要她药到病除,能止吐,能吃用些东西,要她立见成效的好起来!"


    太医们慌忙连声告罪。


    专攻妇科的太医只能顶着上头的盛怒上前,献了几个和胃止呕的药方,还有按摩关穴、艾条温灸等缓解症状的良策。


    听着这些耳熟的药方良策,姬寅礼的心却在不断下沉,这些都是青娘用过的,起先还多少管些用处,至现在早已不见丝毫成效。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法子?"


    殿内鸦雀无声,太医们缄默无言。


    再次问了青娘那华圣手何日到京后,姬寅礼挥退了殿内所有人,唯剩他二人在阒然无声的空间里相对相望。


    "最多再撑五日。"


    他拢握着她泛着凉意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亲指尖,声音放的很轻,连呼吸都克制到极端,似乎唯恐将榻上的人吹散了。


    陈今昭看着他眸里的血丝,很想伸手去触摸他的眼角眉梢,抚摸他憔悴的面容,却没有力气。这些时日,他也消瘦得厉害,颧骨都稍有些凸出了。何止是她不好过,他也心力交瘁。


    "我……撑得过。"


    她勉强对他露出抹苍白虚弱的笑来。


    她本想安他的心,可见她青丝散乱铺陈,眼眸神采涣散气若游丝的模样,他却只觉遍体生寒,双掌都近乎要拢不住她纤细的手骨。


    "别说话,留着力气好好将养身体。"他伸出一手来去给她整理发丝,竭力克制着手不颤抖,"会好的,一切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看着她闭了眼又陷入了睡梦中,他忍不住抬着有些发抖的手,轻轻挨近她的侧颈。感受着那处微弱的颈脉,他彷徨恐极的心,才能获取稍许短暂的安宁。


    未及五日,华圣手进了京。


    当日,他就被马车用极快的速度拉到了昭明殿。


    先去偏殿洗漱了大概,从上至下换了赶紧衣服,他才被宫人带到了内寝。


    寝房内静的没有一丝人气,宫人们来去无声,身上不见任何配饰,发间也只有简单素簪。整个寝殿内的空气也干净至极,不闻一丝一毫异味。


    华圣手面色郑重,快步进殿。


    一别经年,他还是老样子,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不同于往昔的老神在在,此时的他寿眉微锁,略有凝重。


    内寝里点着几盏宫灯,光线不明不暗。


    榻边坐着人微微佝偻着背,侧坐着不错目的望着榻间方向,高大的身躯在帷幔上落上抹沉默的剪影。此刻听得动静就侧过脸来,眼周凹陷,颧骨突出,看人的目光里,似于平静中带着股无形的凶恶。


    华圣手心中隐隐一跳,无声行了一礼。


    姬寅礼起身让开了位置,轻手拉开了些许帷帐,颔首示意对方近前。


    华圣手放轻脚步近前,于榻前坐下后,第一时间看向上的人。病容苍白,气若游丝,胸口起伏微不可见,整个人消瘦的好似只剩一把骨头,与上一回见时那面色红润生机勃勃的模样,判若两人。


    即便青娘的来信中早有描述,可到底不及亲眼所见来的震撼。但他面上没表现出什么来,垂着双目,不动声色的把脉。


    一刻钟后,他收了手,榻边之人则弯下身来,小心翼翼托着那无力垂落的手腕,放回了锦被里。


    华圣手打开了药箱,直接取了排长短不一的细针出来。


    见对方未与他商议就直接取针近前,姬寅礼非但没有不悦,反倒眉目微动,晦沉的眸里破开丝光亮,隐隐带着希冀。


    他小心将被子掀开后,就赶紧退到一旁,不敢打搅对方施针。可双目却紧紧随着细针而动,又不时急遽抬眼看向榻间人的面庞,眸光压抑又激动。


    又是一刻钟过后,华圣手收了针。


    与此同时,榻间的陈今昭眼睑轻颤,缓缓睁了眼。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她的感受也渐渐清晰了起来。这一刻,她的身体感到前所未有之轻松,此前身上那股沉浊的、滞涩的、胸腹间无时无刻不在翻涌的难受感、绞心感,好似一夕之间尽数消散。


    久违的轻松舒适让她眸中焕发了几许生机,转动着眸光环视四周,然后就看向榻边站着的男人。


    "殿下……"


    她微微蠕动唇瓣,声音虽细不可闻,可让人从中看到了勃勃生机。


    姬寅礼双掌微颤,凤眸宛如死灰复燃,亦焕发了生机。


    他两步冲到榻前,俯身轻颤的捂她的脸,嘴唇动了又动,才从喉间挤出抹干哑枯涩的音,"怎么样,可好些了?"


    陈今昭点点头,这会好些了,不免觉得浑身僵硬酸痛,就想着撑坐起来。


    姬寅礼下意识就想阻止,却听旁边华圣手道,"躺久了身子骨也僵了,殿下不妨扶她起来坐着舒缓下筋骨。"


    闻声,姬寅礼便忙俯身扶住她的背,小心将人托起。他也顺势坐在榻沿上,让她倚靠着他。


    躺了诸多时日,这会坐起身来,陈今昭真是感到久违的舒适,不由轻舒口气。想起先前那段苦不堪言的时日,她真觉得恍如隔世,又心有余悸,那样浑身上下似每根神经没寸脏腑都绞着的难受劲,简直比死还恐怖,让人只觉得酷刑也不过如此了。


    不免看向榻前还在整理药箱的华圣手,冲他感激的笑笑,感谢他妙手回春及时救她于水火之中。


    华圣手也对她颔首示意,只是眼神却避着她。


    陈今昭面色微滞,姬寅礼的目光时刻落她身上,瞧她模样,当即着急发问:"怎么了?何处不适?"


    她手轻捂了下腹部,虚着气道,"有点饿了。"


    这样的话,如何能不让人大喜过望。


    "来人!来人!快传膳!"姬寅礼来回轻抚着她的手臂,朝着殿外方向连声呼喝,瘦削的都隐现阴翳的面容,此刻也容光焕发,现出了从前的几分和煦来,"想吃什么口味的?酸的甜的?想不想吃瓜果?汤呢?想喝点酸梅汤吗?"


    华圣手在旁忙提醒:"多日未曾进食,不宜用旁的,还是米汤为主。也不宜多用,少量多餐,将养为主。"


    "对对,华圣手说的极是,都听你的!"


    姬寅礼大笑的应声,冲着外间又是连声吩咐。


    外头刘顺高高诶了声,很快外殿就出现了响动声,有嘱咐声,有走动声,整个寝殿好似也由静转动,由之前的死气沉沉重新焕发出了生机来。


    而坐在榻沿的这位殿下,也就这个时候才来得及看向华圣手这个功臣。他大赞特赞对方医术神通,夸其是华佗在世,是国手是圣手,是不出世的老神仙。还许下承诺,赐其华家三代富贵荣华,并赐其丹心铁券,保其后世子孙。


    陈今昭用完了米汤,面色就肉眼可见的好转许多。


    姬寅礼见了激动又欢喜,想起近段时日的煎熬与无望,一时间内心涌了千言万语,想与她说尽。


    但与此同时,罢朝的这段间,朝廷里也积攒了不少急务等着他去处置,此时公孙桓已在殿外再次求见,如今心事了却大半,他也不好再将人拒之不见。


    "你觉得累了就歇会,等我回来再与你说会话。"


    陈今昭笑着点头,催促他道,"殿下快去罢,也与公孙先生大体说说情况,省得他不明所以,干着急。"


    姬寅礼笑应了,不舍的揽了揽她的肩,放了软枕在她背后倚着后,就起身离开。


    待他人离开,陈今昭望着他消瘦许多的背影失神几分,然后看向旁边的华圣手。


    "圣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了,小陈大人。"华圣手坐在榻边的椅凳上,打量她一番,叹道,"没想到再次见你,就脱相成这般模样。"


    陈今昭苦笑道,"我也没料到啊,怀这胎会这般艰难,能生生去我半条命去。华圣手,是不是我昔年用了猛药的缘故,才导致了现在反应这般强烈?"


    华圣手摆手。


    "这倒多虑了,从脉象上来看,你除了虚弱,并无其他异常。昔年那副猛药,并未给你带来后患的迹象。"


    看出她的疑惑不解,华圣手沉吟了一番,就捋须徐徐与她说起了他行医数十年来,见到的与她相似的例子。


    这些恶阻之症,大多是发生在孕初期,有些妇人可能两三个月缓过后就好了,有些妇人却可能一直挨到生产那日才能消停。当然,能平安苦熬到生产的妇人是极少的,就算能熬到那时,能不能有力气生下来都是未知之数。


    他说,他还见过有些妇人的反应更为剧烈,会出现脏腑衰竭之相,更有妇人浑身布满红疹不似人形。相比而言,她这般只是眩晕呕吐,已然是轻的了。


    "这般说,我这并非是身体出了何病,却只是恶阻之症?"


    "可以这般说。"华圣手道,"我倒宁愿是你身体出现了病症,这般倒可对症下药。现今,除了施针缓解之外,没有其他好的法子。"


    他没说出口的是,民间对此有种说法是,能不折腾娘的孩子,都是来报恩的。


    陈今昭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忧心,竟会是这般结果。


    她明白了华圣手所说的情况,在前世的时候好似也听人说起过,有人在孕期反应极为强烈,这是胎儿与母体的相斥。


    手不由抚上了小腹,她不知是她身体极度排斥这个孩子,还是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


    但眼下这般的局势,她是真的需要这个孩子啊。


    "那圣手觉得……能保住吗?"她问,又道,"我觉得现在身体轻松了许多,似在有所好转,是不是过了初期就好些?"


    华圣手道,"不好说,少说得看过了三月,情况会如何。"


    说到这他不由一叹,他都不知要如何跟殿下如实来说。


    而此时寝殿外,一抹高大的身影无声隐没在阴影之中。


    第148章


    一连十日,陈今昭都觉得浑身轻松,精神状态极佳。


    饭菜也能正常用,不再会因稍有丝毫味道就吐个昏天地暗。她下地走动也如常,还能去凉亭里赏景,也没因稍走两步就头昏脑涨,继而带来胃部翻涌不适。


    身体好了心情也好,成日笑吟吟的,整个人都明媚欢快起来。


    但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十日。


    十日过后,她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状态,白着脸出着虚汗,似乎要将五脏肺腑全吐出来。


    华圣手再次给她施了针,却只堪堪管了三日。


    三日之后再施针,却也只管了半日不到。


    陈今昭虚弱的再次躺回了榻上,十来日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红润面色,再次肉眼可见的惨白起来。


    姬寅礼坐在榻沿上握着她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


    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眉目间,看她隐忍苦楚的神色,看她惨白无色的唇,还有那稍微养出点肉的面颊。几经流连后,他视线慢慢下移,最后落在了她双手搭着的小腹之上。


    一动不动的怔怔看着,似乎隔着锦被,看向那里面尚未起伏的腹部。他无意识伸了手,掌腹将要落上去时,却一寸寸收拢了手指。


    恰在此时,榻上刚躺着的人突然挣扎起身。


    陈今昭刚朝榻外俯身,就哇了声吐了出来。先前能吐的早吐干净了,偏此刻还能翻天覆地的吐出些汁水来。


    她不知道是不是将胆汁吐了出来,口中极苦,胃里也痉挛的厉害。她甚至觉得,如今的反应好似比先前更为强烈。


    这般想着的时候,胃里陡然一阵绞痛,她再也忍不住的俯身,突然呕出了口血来。


    那样刺红的颜色入目,姬寅礼脸上的血色尽数褪个干净。


    这一夜,昭明殿里的宫人来来去去。


    而昭阳宫里,有人双膝跪在化纸炉前,沉默无声的烧了一夜纸。


    翌日天刚亮,姬寅礼踏进了昭明殿,身上尚残留着纸钱烧过的气息。他没有出声,只向刘顺伸出手来。


    刘顺两眼发红的端着托盘过来,送到对方面前时,碗底与托盘底部都在止不住碰撞,发出细微却又刺耳的磕碰声。


    姬寅礼什么也没说,端过了药碗直接走进了内寝。


    华圣手带着青娘也紧随其后,看着刘顺那隐含期待的眼神,不由摇头叹气。他是被人称为华佗在世,但到底不是华佗,可即便是华佗,那也不是神仙。


    刘顺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出了殿。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出来了,作为贴身的奴才,本该是候在那随时等着被传唤伺候着,尤其是在那等关键时刻。


    可他管不住自己的腿,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处殿外。


    守在廊下的奴才冲他行礼问安,他也似听不见也看不见,浑噩的走到殿门前,呆站了会后就推门进去。


    殿内一应之物都是崭新的,却都金贵小巧,无论是家具、摆件、还是多宝阁,都是小了好几号的,看起来那般玲珑又精致。


    刘顺忍不住上前去抚着那小小的寝榻,这是殿下亲手布置的,当然他也打了把手,帮着殿下将那小小的帷幔给挂了起来。


    当时殿下眉宇间的欢喜还历历在目,口吻甚是感慨的与他说,没料到老天爷竟这般厚待于他。那日殿下还与他说了很多话,回忆着元妃娘娘在时的往昔,畅谈着来日对皇儿的教养。


    跟着殿下这般久,他还是头一回见着殿下那般的开怀。


    刘顺躬身拾起小榻上拨浪鼓,殿下说他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个,想来皇儿也喜欢。


    陈今昭倚在榻上看着来人,目光惊疑不定的落在他鬓边。


    短短一夜未见,他两鬓竟染了霜色,那般醒目又刺目,衬的他整个人都沧桑了起来。


    他却丝毫未曾察觉,径自端碗走了过来,自然的在榻沿坐下。


    她尚未来得及问他是怎么了,就被他手里的药碗吸引住。


    里头药味浓烈,发出的味道很刺鼻,他端药的手不大稳,碗里药汁晃动的厉害,溅湿了他的手背与衣袖。


    她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眼眸死死盯着药碗片刻,又倏地抬眼视他。


    姬寅礼没与她视线相对,一手虚揽过她肩,一手端着药碗近前。他呼吸有点重,声音也嘶哑的厉害。


    "喝了罢,或许是他不该来。"大抵是他嗓子又坏了,有几个音节都未发出来,却还是坚持与她说,"可能是投错了胎,这会急着回去,要另投他处。你……要成全了他。"


    陈今昭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了药碗里,溅起了串串涟漪。手心颤抖捂着小腹,她无声落泪,哭到发颤。


    怎么最终会是这般结果。


    既留不住,又何必落入她腹中。


    温厚有力的手掌抚着她轻颤的脊背,一下又一下。他抚了许久,方哑着声道,"我知你担心什么,别怕,若来日但凡出现了苗头,我会有一个,杀一个,大不了再另立幼子。总有法子会保全你们。"


    口吻中,带着平静的杀机。


    陈今昭摇摇头,偏过脸,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他。


    哪里是那般简单的啊,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更是瞬息万变,人又非神,怎可能会机关算尽,事事智珠在握。


    十几、二十年、抑或三十年后,将会是何等光景呢。


    年迈无子的帝王,满怀野心与仇恨的储君,心怀鬼胎的各路廷臣,还有蠢蠢欲动的各州藩王……以及其他,难以预估、层出不穷的阴谋家、投机者。


    时光交错,这一刻面前光景在扭曲重组。


    朦胧与恍惚中,她眼前好似浮现了许多幕场景,血染阶前的皇宫,带兵逼宫的储君、自焚于昭明殿里的年迈帝王、上了断头台的三杰、还有披头散发或被流放或被砍头的同年们,还有那些抄家问罪的同路者。


    好似看见了问鼎至尊位的储君推翻了他们所有政治主张,全盘否定了他们近乎拿命换来的所有成果。有的同僚那时还奋斗在地方,昔日的那场变法让他们找到了自己的政治抱负,之后的所有岁月近乎都耗在了这里。可一夕风变,他们信念尽毁,熬尽半生的努力,竟全成了虚妄。


    她看着他鬓边的白发,眼泪流的厉害。


    她不觉得这些只是她无端的幻想,那一幕幕,于未知的来日,极有可能成为现实。


    此刻,她甚至有种强烈的直觉,此时落入她腹中的孩子,或许是为逆天改命而来,因而才相斥的厉害。更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会是他最后的孩子。


    "别哭了,你知我见不得你流泪。"


    他把药碗举到她唇边,好一会才出声道,"喝了罢,也……别让孩子为难。"


    陈今昭看着他,突然伸手过去,抹他脸上的泪。


    姬寅礼闭眸,任她柔软的手心在他脸上擦拭着。


    半晌,他自嘲一笑,哑声道,"苍天厚待了我,却也有限,此一生,或许是我终得不了圆满……认了,我认了。"


    陈今昭这会反倒渐渐平静下来。掏出帕子给他面上细细擦拭干净,手心最后抚了抚他鬓发后,她由他扶着缓缓朝后倚靠着软枕,伸手慢抚着胸。


    "再等些时日罢,总要等孕初期过了后,看看情况再说。"


    她细细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对他道,"其实我觉得昨夜吐过那回后,舒坦了许多,当然也不排除是错觉。还是再等等,看情况再定。"


    姬寅礼低声相劝,"越留越不舍的,还不如早些让他走吧。"


    "不差这点时日的。"陈今昭道,"我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当真留不住,那……再随之去吧。"


    从昭明殿出来,姬寅礼就直接去往了太庙。


    陈今昭也是后来才知晓,在祖宗灵位前,他以血祈愿盟誓:愿以他二十年阳寿,换她母子安然无恙。


    接下来小半个月的时间,陈今昭还是处于吃什么吐什么的状态。不过症状倒不如先前那般严重了,勉强在她忍受范围之内。


    转机出现在半月之后。


    就恰巧在陈今昭怀孕满两个月的这个节点之后,她那些不适的所有症状,好似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


    起先她还不敢相信,唯恐如之前般再次反复,可这般过了十日、半月、二十几日,身体依旧轻松的再无眩晕呕吐之感,这才惊喜的意识到,她的那些恶阻之症终于消失了!


    欢喜的何止是她,整个昭明殿都似重新活过来般,充斥着雀跃的气息。尤其是刘顺,走路欢快的似乎都能飞起来,来往寝殿的脚步格外殷勤。殷勤到甚至都有些不会看他家殿下脸色了,好几回就那般硬生生杵那,直待看着陈今昭用完了膳,这才心满意足的端着空碗碟离去。


    陈今昭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面色红润,浑身轻松。不知是不是先前身子状态太过惨烈,与如今两相对比之下,她甚至竟觉得精神都前所未有之充沛,让她都觉得浑身上下都似充满了干劲。


    姬寅礼拗不过她,就将工部衙署的一些公务带回来些,让她酌情处理。不过也不敢让她累着了,先前那些惊心动魄经历一次就够了,所以在她看会公务后,他就会及时提醒她歇着。


    这日下朝后,刚从山上放生归来的公孙桓,就赶紧到了上书房觐见。在亲眼见着殿下今日脸色尚佳后,他浑身也随之松缓下来。


    不知何时,他就养成了习惯,忧心嗣子安不安好时,就赶紧过来看看殿下脸色。若殿下脸色尚好,就代表嗣子一切皆安,反之,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想起连着罢朝的那段时日,他至今想起都觉心惊肉跳。他从未见殿下那般的消沉,形销骨立,人都丧魂了似的,甚至旦夕之间两鬓都斑白了。当真是惊得他好几夜未睡,唯恐殿下过不了那个槛。


    那段时间宫里消息封锁的厉害,连他也无法入宫探听一二,只是后来才知道太医署的太医全都被召到了昭明殿,连那华圣手都在几日后入了宫。


    虽不知具体是出了何缘故,但他当时就隐约有种预感,大抵是嗣子出了变故。后来,也从殿下口中得到了证实。


    想想就不免嗟叹了声,殿下要个子嗣怎就这般艰难。


    虽说如今总算苦尽甘来,殿下也说现今一切都好,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隔三差五就忍不住进宫来看眼殿下,唯恐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


    "但愿殿下能得偿所愿,一举得个麒麟儿。"


    公孙桓说得真心实意,恨不能祷告天地。


    他岁数大了,再来这么一回,心脏可当真受不住了。


    姬寅礼提笔蘸了朱砂,落在折子上,头也未抬,"会得偿所愿的。"笔走龙蛇,折子上出现了个准字。他抬了笔,看向公孙桓,笃定而慢声,"只会是皇儿。"


    第149章


    景明六年腊月,陈今昭已怀至第六个月。


    虽离生产还有数月有余,但接生时的诸项事务早就准确妥当,一应用物更不知检查了多少回。宫里的人也被筛查了许多遍,不止是昭明殿,而是整个皇宫从里至外,不放过一人的完全给筛查个干净。


    这档口,姬寅礼完全不敢掉以轻心,下令层层防设,无论是入口的饮食汤药,还是贴身穿戴的衣物或是其他用物,皆令人再三检验,不容半丝疏漏。昭明殿周围更是有重重守卫,可以说除非得到他的准许,旁的哪怕是只飞虫也休想擅自闯入。凡涉及到她的任何事情,他都如临大敌。尤其是随着她月份大了,身子开始显怀,他更是严防死守,将整座寝宫给防的如那密不通风的铁桶一般。


    昭明殿里,陈今昭朝后倚在软枕上,一手伸向了榻外。


    榻前,华圣手捋须阖目片刻,收回了诊脉的手。


    怀胎六月,脉象已经很明确了。


    早在诊脉之前,姬寅礼就已挥退了众人,所以华圣手起身后,就直接低语告知。


    殿中稍许静默过后,姬寅礼向华圣手提出了,要青娘来为陈今昭接生。如此便意味着,青娘至此要留在宫中。


    "你可放心,她会有更好的前程。"姬寅礼道,"她的前程,会比跟着你好上千倍,万倍。"


    华圣手回道:"老朽只会为她感到高兴。"


    这日后,姬寅礼把永宁胡同的两宫女接回了宫,安置在陈今昭身边。


    这两宫女一人名唤桂香,一人名唤巧云。


    说起她二人也是有趣,也不知是不是在陈家待习惯了,这些年来即便宫里已允了她们可自行归家婚嫁,但她们二人是既不肯各自回家也不肯出嫁,就那般耗在陈家,有一日没一日的咸鱼般过着。


    瞧着也甚是自在。


    不过多年下来,二女与稚鱼的感情处的较深,上月稚鱼出嫁时,她们还不舍的哭了好几场,还郁郁寡欢了好天。直到稚鱼三日回门,才再次喜笑颜开。


    当然两女入宫后,见到显怀的陈今昭时,如何目瞪口呆,如何似雷劈似了的模样,自也不消说。


    腊月夜寒,积雪覆盖的宫阙,在月色下露出隐约的轮廓。


    寝殿的地龙烧得旺,加之孕期体热,陈今昭就简单披了件绸衣,倚靠在床头翻着书看着。


    姬寅礼盟洗完后就上了榻,见她看书有一会了,刚要提醒她仔细眼睛,却面色陡然铁青,几乎是当即跨腿下榻,冲向了殿外的痰盂处。


    呕吐声从外殿传到了内寝,陈今昭伸长脖子往寝门的方向瞅瞅,关切的连声问:"怎么样了?还好不好啊?"


    她有些担忧,可又不敢下去看他情况,唯恐自己见了恶心。若再将自己先前那症状勾起来,那麻烦可不就大了。


    "没……事!别过来。"


    话落,又伴随着一两阵的呕吐声。


    外殿开始有脚步嘈杂声,应是有宫人又端着洗漱用物过来,隐约掺杂着刘顺吩咐人拿腌梅子的声音。


    忙活了好一阵,外殿的声响才渐平息下来。


    陈今昭也没心思再看书,不时朝外张望着,直待见他带了身水汽,面色恢复如常的从外头重新走进来,这才放了心。


    "你这症状什么时候能好啊?总不能没个头罢。"她朝榻里边挪动了下,给他让出位置来,"华圣手还没钻研出个有效法子吗?"


    自打两月前,有日她大抵是吃多了突然吐了后,他也不知是因此受惊过度还是怎么了,就落了个这么个毛病。华圣手来看过了,可脉象一切如常,待又仔细望问切问过番后,却也为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今昭不知的是,当时华圣手可好生为难了番。要他怎么说,说他瞧着殿下的症状,怎么看怎么像是孕吐。大男人孕吐,简直就是古今奇事,他活了这般久,也算是见奇景了!


    最后,华圣手也没如实道明,实在是他觉得自己吧,活得是久,可又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腻。


    所以他也只模棱两可的说,这等情况他也未曾遇见,待他回去钻研番再说。还说殿下的身体应无大碍,且忍下时日,再或许过段时间就好了。


    "不是什么大事,华圣手也说了,过段时日就没事了。"


    姬寅礼并不在意。他与那华圣手也算打过十多年交道了,若他身体当真出了严重状况,对方可不是那般表现。当日他冷眼瞧着,要不是他在场,那老滑头似乎都能当场笑出来。


    故而他觉得,他身体应无甚大碍。


    "那但愿如此。"


    陈今昭点头道,盼着他能快些好,即便对身体无碍,可三不五时的干呕,肯定会对他生活造成困扰。


    更何况她还听刘顺偷偷与她说,说他家殿下上朝时都要带着个痰盂,御案上还要放些腌梅子,酸杏干,不时的吃颗压压。即便她还没上朝,没亲眼目睹,可想象着那番场景,她也替他尴尬的慌。


    "别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成日操些没用的心。"


    姬寅礼把她手里的书抽走,随手放回榻边的小几上,道,"看你捧着书也不看,净出神了,那就早些睡罢,养养神也好。"


    陈今昭就由他扶着躺下,由他给掖好被角。


    姬寅礼放下了帷帐,也躺了下来,一臂轻揽过她,另只手照常轻搭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可能是太过患得患失,每每此时真切感受到腹中胎儿的存在,他才稍觉心安。


    再等等,快了,还有四个月,他就可以与孩子见面了。


    等待无疑是漫长的,却又无疑是充满希冀的。


    想到瓜熟蒂落,他二人血脉相连的子嗣真正降临人世那刻,他整颗心都激烈跳动起来,热血都从心尖奔涌。


    会像呢?像她,还是像他?


    他忍不住在脑中幻想描摹着孩子的模样,每描摹一分,心底的欣悦与幸福就充盈一分。他想,那一刻,将会是他此生最为圆满的时刻。


    而他,也会将这世间的至宝,尽数捧到孩子面前。


    他的孩子,生来就该至尊无上,就该享尽世间荣华!


    他阖着眸,掌腹轻轻的抚着。


    所以,他皇儿焉能降世于景明七年。


    景明两字何德何能,能作为他皇儿降临人世间的年号。


    如此的,不顺目,不顺耳。


    他睁开眼,偏过脸来看她,"怎么还不睡,是有心事?"


    陈今昭拉过他的手指把玩着,垂眸轻微叹气,"是有点。我只要一想起……这颗心就安定不下来。"


    姬寅礼知她非拘泥伦常之人,这般也是担忧会百密一疏。


    往后还有那般长的岁月,她怕不能做到事事周全,怕不能万无一失,怕置皇于毫无退路的危险境地。


    "东宫的位子是万众瞩目,但金銮殿的御座,却是天下万民不敢直视。"他轻描淡写的说道,抬掌将她脑袋按进自个臂弯里,轻斥道,"快睡,别总操些没用的心。"


    死寂沉沉的慈宁宫,这日迎来了个意想不到之人。


    昔日的云太妃,如今的太后,端坐在覆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椅上,掐着掌心死死看着来人。早在她隐隐听闻到些信时,就有些预料了,如今这一日,也终于来了。


    姬寅礼抬步踏进了慈宁宫,身后刘顺端着一碗药亦步亦趋的跟着。守卫则迅速成扇形持刀戟围在殿外,禁止其他人靠近。


    "把圣上叫出来罢。"


    进了殿,姬寅礼直接开门见山道。


    王明萱猛地从椅上起身,"摄政王,你是要赶尽杀绝吗!"


    "怎么会,毕竟是我亲侄儿,我哪里有那般狠辣的心肠。"


    他立在陈设端庄典雅的殿内,高大的身躯在地砖上落下浓重的阴影。他看向毡帘垂落的暖阁,淡淡道,"出来罢圣上,做了六年皇帝,该知足了。"


    本来静止不动的毡帘明显抖了一下。


    "出来,可要皇叔说第三遍?"


    眼见对方要抬步过去,王明萱赶紧过去拦住。


    "十五殿下为何要如此绝情!我母子俩六年来安分守己,从来唯你马首是瞻,不曾做过丝毫忤逆你的事!你何苦要赶尽杀绝,为何不能给我母子二人留条生路?"


    姬寅礼疾步闪开,大步朝暖阁而去,话也丢了出来,"你这些年的太后也是当的出息,现在是连话也听不明白了,我说过了,不杀你们。"


    就算不容他们,他有千万种法子也炮制,杀人是最不入流的手段。何况杀他二人作何,让他皇儿来日遭天下人诟病吗?


    太后两字入耳,王明萱觉得刺耳的慌,擦浓妆的脸有些扭曲。


    她算哪门子的太后?


    她的儿子,身为国朝最尊贵之人,却六年来未曾上过一日的朝!成日里与她待在慈宁宫的这方天地里,守着一群太妃太嫔,听着她们的牢骚,过着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摄政王没子嗣的时候,她还能多少期盼下,等他老了,年老体衰、廷臣们异心四起时,或许她皇儿的机会就来了。


    可到底,上天没听见她的祷告。


    他有后了。


    从得知消息的那刻,她就知道,她跟皇儿的末日要来了。


    姬寅礼一把将里头人揪了出来,拎着对方的领子,几个大步朝殿中走来,边走还边喝斥,"怂什么,事到临头,躲有何用,该面对时就坦然直面。可别学湘王那个蠢蛋做派,竟做些窝囊事!"


    圣上昔年被灌了哑药,这些年也没能治好。这会被拎着领子的他惊恐交加,尤其见到他皇叔身边的大监端着药近前,更是吓的涕泗横流。


    王明萱眼见对方端起了药,也心惊胆寒,但她强忍住了要上前阻拦的冲动。因为她知这是螳臂当车,没用的,况且对方已说了不杀他们,这档口,他当然没必要骗她。


    一碗药强喂进了肚,姬寅礼将空碗扔在了托盘上,刘顺躬身无声退到一旁。


    王明萱这才敢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委顿在地的圣上。


    "是……是何药?"


    姬寅礼慢声回道,"我答应过四哥,要留他一条血脉。既应了,那我就不会食言。但,也仅此一条而已。"


    王明萱当即明了,刚他灌下的,是绝嗣药。


    她一下子松开圣上,瘫软在地。这与杀了他们又有何区别呢?总归是没了指望。


    姬寅礼看着她,突然开口道,"昔年应你三诺,还有一诺,你今日一并提了罢。"


    "不是都……"起先没反应过来的她,下意识的恍惚开了口,但她何等精明之人,很快脑中就转了过来。


    当年元妃娘娘芳诞时,因为她送幅观音刺绣讨得对方极为欢喜,所以就有了他予她三诺的事。


    而第一诺,她当场就用了,她让他承诺,此生心中有她一席之地。


    而如今,她明明用尽了三诺,他却又说,欠她一诺。


    个中缘由,已不言而喻。是第一诺,他食言了。


    王明萱从地上坐直了身,脸色变幻未定,无论是他重诺也好,还是想了结此事、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牵扯也罢,于她而言,都是机会!


    她望向慈宁宫的外面天空,狠下心肠不去看旁边哭着看她的圣上。这是她的机会,此生可能唯一的机会。


    她,不想一辈子葬在这。


    "我要出宫。"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要一个全新的身份,荣华富贵过完此生!"


    姬寅礼没有丝毫迟疑,"可以。不过,圣上你带不走。"


    圣上惊恐交加的看向他母后,哭着爬向她。


    王明萱点头,把脸撇向旁处。那已经是废人了,没指望了,不值得再葬送自己余生,她如此不断告诉自己。


    姬寅礼不再停留,抬步就走。


    "退位诏书记得让圣上亲笔来写,稍会我派人来取。"


    第150章


    景明六年腊月十八,自继位那日起就未曾上过一日朝的圣上,突然出现在了宣治殿。


    执事太监展开明黄绢帛,替他宣读退位诏书。


    诏书所写,自他御极以来,龙体违和,旧疾频发,实乃精力不逮,恐难躬亲万机。为社稷民生,他决意退位让贤,自此退居西苑静养调摄。遂特颁诏令,着皇叔姬寅礼总摄朝政,总揽军国机务,来日遴选有德贤君,辅佐新君继位,同心协力,共襄盛治。


    景明帝的退位在意料之中,但摄政王并未顺势登基,却出乎众人的意料。按制,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无论是文臣武将,还是新贵旧勋,皆无一人劝进或议立新君。盖因群臣对摄政王之心,大抵都已隐隐有所猜测了。


    姬寅礼并不在意旁人对此如何看法,左右他决定的事情,无人能更改。退位仪式完毕后,他就让人护送圣上离开,并于当日让对方移驾西苑。


    景明年间由此落下了帷幕。


    转过了年,随着新年第一场雪的到来,群臣们入宫参加元日大朝会。望着罕见的未坐于九阶高台上的宝座,反倒于阶下接受群臣朝拜的摄政王,他们内心就突然隐约有种感觉,国朝怕是即将要开启新的纪元。


    四月初一,昭明殿戒严。


    御前侍卫统领率精锐三百沿整座宫殿拱卫,并设重哨,严禁接生人员以外的闲杂人等靠近产殿。太医院的院使已率众太医候在偏殿,随时候命,华圣手坐等在外殿,青娘净手过后就带着换了身干净衣物的巧云与桂香进了内寝。其他宫人端着热水及用沸水泡过的剪刀等生产用具进进出出,悄然无声。


    姬寅礼双手死死交叉紧握抵在额头。


    须臾,又从座上起身,没有方向的在殿中转着踱步。


    他几乎各两三息就要看眼产房方向,里头有动静,他心惊胆颤,没有动静,更是胆丧魂惊。一颗心始终在狂跳,明明接生的一行人刚进去不久,他却觉得漫长的让人焦躁失狂,身上更是不知觉出了冷汗。


    "还有多久?"


    正合眼养神的华圣手闻言,忙回道,"快的话,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不等。殿下还请稍安勿躁。"


    姬寅礼焦灼的看了眼殿里的自鸣钟。


    一两个时辰,这般久!时间又怎过得这般慢!


    在殿内疾踱了两步,他抖着发白的唇色再一次问,"确定胎位是正的罢?胎儿不算大,能确保她顺利生产罢?"


    华圣手无不应是。


    此时殿内传来了痛呼声。


    姬寅礼两耳刹那嗡鸣!没等反应过来,人已冲到了寝门口。


    华圣手着急的刚要起身阻拦,好在见对方下一刻似清醒了过来,及时在寝门处刹住了脚步,没冲动的推门闯进去。


    "殿下,里头人不宜过多,否则对产妇不利。"


    华圣手劝道。再者,对方那尊大神杵那,难免也会让接生人员束手束脚。


    姬寅礼没有应声,只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盯着寝房。


    稍顷,他突然虚浮着脚步转身,几个快步趔趄到了痰盂处,俯身吐了起来。


    刘顺动作十分熟稔的迅速端来漱口茶水还有酸梅子。


    不过今日的他显然心不在焉,伺候他家殿下明显没往日周到细致,眼神不时焦急的往寝房的方向看去,听着里头声音他也心慌的厉害。


    此时他很想念段经文向上天祷告,但从前他压根不信这个,屋里连本经书都没有,又从何谈起念经文?所以临时抱佛脚的他,只得在内心连声默念"阿弥陀佛",祈求老天开眼,万万让里头人一切顺利。


    陈今昭是在凌晨时分发动的,在天际第一缕曙光划破黑暗时,产殿内传来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外殿所有人刹那站起,目光齐聚在声音来源处。


    "生了……生了!"


    刘顺首次失了规矩的激动大喊,但此时此刻无人怪罪他,因为他家殿下除了那悦耳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再也听不见其他。


    几乎在寝殿门从里面打开的那刹,姬寅礼就冲了过去。


    面对这位汗透重衣,面颊肌肉还在微微抖动的殿下,青娘抱着明黄色襁褓过来,点头示意一切皆安。


    他面色依旧绷的厉害,喉结不断滚动,咽着干涸到刺痛的喉。将目光从内殿方向收回,他低眸看向了襁褓中的婴孩,那般小小的一团,蜷缩着小小的手窝在嘴边,宛如只幼猫儿般,但来人世间的第一声却那般响亮,犹似那雏凤初鸣。


    青娘把襁褓朝他方向小心递去。


    他紧攥在身侧的双拳紧了又松,无意识在身侧擦了擦掌心后,略显僵直的伸出双臂接过。


    小小的一团很轻,他却如托千钧。


    托着襁褓他小幅度的轻轻晃动,布满血丝的凤眸里满是初为人父的慈爱,尤其是见到那张跟她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脸,更是爱的跟什么似的,心都要化了。


    好半会,在他激动的情绪稍加平复过后,他抬眸缓缓环顾四周,常年摄政辅国的威重,压得所有人抬不起头来。


    "此乃麟儿,是天佑我朝,是国之大幸!尔等可明白?"


    殿内所有人跪地俯首,无不高呼:"贺殿下喜得皇子!愿小殿下福泽绵长,永享天眷!"


    姬寅礼将双掌中的小心捧高,沉声:"吾儿,承胤!文帝爷赐其名,姬承胤!"


    嗣位登极,堪承胤祚。


    未及天光完全放亮,他就手持明黄圣旨前往宣治殿。


    文武百官早得了消息在宣治殿广场上候着,只等摄政王过来,宣读新君继位诏书。


    途中,公孙桓还是忍不住提议了句,"新君的名讳……殿下要不再考虑一番?"他觉得这名字有些大了,主要是因为这曾是文帝爷赐给殿下的。


    姬寅礼直接道:"这名字,是我父皇昔年翻阅了诸多古籍,不知斟酌了多少番才定下的,给予了他老人家的厚望与慈爱。虽我无福用不上,但吾儿是承天之祐,用得上。吾儿,可压得住任何名字。"


    宣治殿前,一派肃穆寂静。


    姬寅礼站在文武百官面前,亲自宣读新君的继位圣旨。


    自此日起,新君登极,改元昭熙。新君继位大典则延后举行,由钦天监择一良辰吉日,再与百官们共襄大典。


    至于朝政,仍暂由摄政王总揽,直待新君长大成人,再交付国政由新君亲政。


    昭熙元年五月。


    陈今昭还在坐月子,因为不知华圣手如何跟他说的,他坚决认为坐满双月子对产妇更好,所以无论她怎么表示自己身体恢复的很好,却依旧被他强令再休养一月。


    她还能如何,只能依言再继续坐月子。


    在榻上休养的日子百无聊赖,让她分外想念上朝下朝的日子。虽有时候公务繁多,忙起来也很累,但好歹充实啊,且还能与同僚们说说笑笑畅谈理想,偶尔下朝时还能与沈砚等人小聚一番,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自有孕至如今,她憋在宫里也有近一年光景了,能不憋得慌?


    所以这日他过来时,她就迫不及待的问他,是不是过完这个月就能去上朝了。


    "少说得等十月。皇儿的登基大典定在十月初八,你怎么也得等登基大典过后,再去上朝。"


    面对她不解的目光,他解释说,"新君登基大殿,自然要百官跪拜,万民臣服。我身为摄政王爷,当然可不必跪拜,而你……"微挑凤眸上下打量她一眼,似笑非笑,"三品官而已,难道大典那日,你要直挺挺的站那不动?"


    陈今昭明了,便不再坚持。


    母跪子,难免会折子孙的福,她当然不能如此。


    姬寅礼抱着皇儿在怀里摇着拨浪鼓逗着,看着小小的人儿小巧的鼻翼随呼吸轻轻翕动,黑曜石般的凤眸随拨浪鼓而动,还蜷缩着小肉手要去抓握,那样招人喜欢的小模样,让他忍不住嘴角上扬,漾起了满足而慈和的笑容。


    "我的儿,以后可就是九族至尊了,要当圣上喽。"


    他又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看着粉雕玉琢的皇儿,越看越觉得生的跟仙童一般,就忍不住与陈今昭道,"还是皇儿厉害,净挑了你我长处来长。"


    陈今昭正忧愁的拿着镜子左看右看,自己的面部线条愈发柔和了,此时她正发愁到时候上朝前,得擦上个什么粉来遮一遮。


    听到他的话,她就凑了过来,往他怀里看看。


    孩子的五官除了那双凤眸,其他的都像极了她。但轮廓却像他多一点,稍微显出几分英气来。


    伸出手指触了触孩子蜷着的小肉手,她笑说,"我觉得殿下你的面相更华丽些,孩子要是再多像你些,会更好看。"


    "别听你娘的话,她懂什么。"姬寅礼抬手轻捂了捂皇儿的小耳朵,柔声道,"咱家的皇儿生的最好,是世无其二。等长大了,那定也是郎艳独绝的少年帝王。"


    陈今昭狠拧他腰,正要反唇相讥两句,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不对,不对啊!


    新君生的像她,这要让朝臣们要怎么想?


    为什么摄政王的孩子,长得却像极了陈侍郎!


    陈今昭眼前一黑,捂额哀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到时候流言蜚语会传成什么样。


    她的老天爷啊一一


    昭熙元年十月初八。


    新君的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大典盛况空前,规模恢弘壮观,前所未有之盛大。


    宣治殿前的宫门层层洞开,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目迎着踩着蟠龙织锦地毯,抱着新君缓步走来的摄政王。


    旌旗猎猎,五彩的绸布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迎风招展在和风中,似在迎接国朝新的时代。


    进了宣治殿,摄政王抱着新君一步步登上了九层高阶,然后将其小心捧到了至高无上的御座上。之后他步步后退,步步退下高阶,直至阶下。


    他带领百官参拜新君。


    御座周围,刘顺以及桂香、巧云等宫人片刻不离眼的护着,双手无不小心翼翼的捧着扶着,用刘顺后来的话来说,那真是如捧龙蛋。


    山呼万岁的声音传到了殿外,传到了紫禁城的上空。


    而离宣治殿不远的一处楼宇里,陈今昭在一个视野极佳的角度望着这一切,有一种说不出的激荡情绪在心间悄然蔓延。


    她站起了身,隔窗眺望远处的天际。


    此时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光芒明亮,普照着大地。


    初升的朝日,势不可挡,将九州天地,染成了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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